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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故宫博物院藏《清明上河图》是赝品?!· 六

  可我从头到尾数了三遍,有一个人的题款却始终找不到。而这个人的,本该是不可或缺的。

  就是这幅画的作者,张择端。

  准确地说,张择端的名字在画卷上出现过。但那是在一个叫张著的金朝人的题跋中提到的:“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按向氏《评论图画记》云,《金明池争标图》《清明上河图》,选入神品,藏者宜宝之。大定丙午清明后一日。”

  据素姐的老师说,鉴定组就是凭这一点认定张择端是作者,进而确认为是真本的。严格来说,这种手法属于循环论证。张著说作者是张择端,所以这卷画是真的;因为这卷画是真的,所以张著说的作者是对的。

  作者本人在呕心沥血的作品上不留名字,却要等百年之后由一个金人说出来历,这岂非咄咄怪事?

  而且我之前做过一点功课,台北故宫藏有一卷《清明上河图》,是清代画院五位画家在乾隆朝临摹仿制的,其上有“翰林画史张择端呈进”的题款。仿本尚且有此,真本岂会遗漏?

  我把照片和放大镜都放回到桌子上,身子朝后一靠,闭上眼睛,思绪万千。

  素姐说的没错,这两点仅仅只是疑点,还不足以盖棺定论认定《清明上河图》是假的。但这些质疑,足以掀起一阵大波澜,引起全国媒体关注。只要让《清明上河图》重新公开接受鉴定,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到时候老朝奉以及他那些罪恶勾当,一定会被迫曝露在阳光下。

  这就好像警方不一定有犯罪分子的确凿证据,只要寻个足够将其羁押的理由,再慢慢审出真相来便是。

  我按捺住心头狂喜,万里长征,终于走到最后一步了。

  我重新睁开眼睛,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傻瓜相机——这是木户小姐从日本给我寄来的——对着我挑出的几张照片喀嚓喀嚓拍了几张,然后又把牛皮信封拿过来,对着上面的红戳也拍了几张。

  我做完这一切工作后,把照片重新装回信封里,把图书馆叫进来。图书馆进屋说你看完啦,我说看完了。图书馆拿起信封,重新粘好扔回到书架上,冲我一伸手。我一边把两千块钱递给他一边说:“你信封里看都不看,就不担心我偷拿走两三张照片?”图书馆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新票子,我微微一笑,伸手前递,他一把抢过去,这才回答说你这人我信得过。他也不避讳,当着面开始一边蘸着唾沫一边数起来。那姿势,一下子让我想起蘸唾沫翻书的严世藩,心想这小子不会是严世藩转世吧。

  图书馆把钱数完,满意地放进腰包。他环顾四周,发现那杯橘子水还剩一半,就拿起来自己一饮而尽,末了还吧唧吧唧嘴,图书馆刚收了钱,心情大好,话也多了起来:“哎,年轻人,我看你也不傻,怎么干这种花两千块钱看一眼照片的蠢事呢?”

  “一样东西,在每个人眼中的价值都是不同的。”我淡淡回答。

  “哪用那么复杂?我跟你说,年轻人,别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洗了脑。不能换钱的是废物,能换钱的就是好东西,能换大钱的就是大大的好东西。”

  “扯淡!”反正我也看完照片了,不怕得罪他。

  图书馆听了我的话哈哈一笑,一指院角:“看见那堆蓝皮的书没有?那是一个老头毕生的收藏,专门裱了书皮,编了书目。可等老头一死,他儿子就把这些书全卖给我了,换了钱去买了一堆日本电器回去。我告诉你,全北京私人藏的书,有两成都经过我的手。那些爱书的人呵护一辈子,心疼一辈子,舍不得卖,还往里添钱。结果呢?到头来两眼一闭,那些藏品都会被不肖子孙卖到我这儿来。说得好听点是藏书,说难听点,花了一辈子心思只是换个保管权。你说这书藏起来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换俩钱花花。”

  他这话听着让人极不舒服,但又没法反驳。我只能撇了撇嘴,表示不赞同。图书馆拍拍我肩膀,故作老成道:“年轻人呐,我是觉得你这人爽快,才有心提点一下。现在时代不同了,挣钱最重要,怎么你还想不明白?鲁迅怎么说的?满篇历史都写满了仁义道德,仔细看才从字缝里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挣钱’。”

  虎子这东西,切不可当门而放。夜虎当门,必要伤人,这是大不吉利。旧时候想恶心人,常把装满了人尿的虎子摆别人家门前,主人早上开门一脚踏翻,容易惹来一身腥臊。所以有句歇后语,叫夜虎子当门——惹不起,指的是不要出门惹事。如今夜壶早成了文物了,这些说法渐渐被人遗忘。不知是谁对我有这么深的仇恨,居然舍出一件古董,大半夜地干出这种古朴的流氓事。我望着远处的黑暗,脑子烧得实在难受,也顾不得多想,随手把虎子挪进屋里扔在墙角,然后回后屋继续睡去。

  可是,这一夜,我再也没睡好过。到了第二天早上,病情更严重了,几乎起不来床。我强拖病体给骆统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情况。骆统倒是挺客气,安慰了几句,说派人上门来取。过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小姑娘过来,说是《首都晚报》的编辑,还带了点水果和营养品,给我削好了苹果,冲好了麦乳精。小姑娘挺漂亮,可惜我病体欠安,没兴趣调笑,直接把材料交给她。小姑娘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心想一入医院深似海,大事未定,先不要擅自离开的好,回绝了她的好意。到了下午,骆统打回电话来,说材料看了,非常不错,快的话明天就能见报,到时候会约我做深度跟踪报道。

  没过一会儿,钟爱华也打了个电话过来。他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已经跟警方都协调好了。就在今天,警方会有一个针对成济村的解救行动,钟爱华会跟过去。只要素姐一脱困,揭露成济村黑幕的大专题立刻就会刊登出来。

  我这才放下心来。在给骆统的材料里,我稍微提及了素姐的名字,说她是提出质疑的关键人物,但没写明她的下落,留一个扣儿。等到郑州那边的专题一上报,恰好和这个质疑前后联上。先是《清明上河图》的赝品质疑,然后是成济村的造假内幕,再加一条非法羁押国家工艺大师,三管齐下,数事并发,攻击连绵不绝。读者就跟看连续剧似的,一步步看着老朝奉的皮被剥下来,露出本来面目。何等快意!

  一想到这家伙即将走投无路,我心中就一阵舒坦,就连身体的病情,感觉都轻了几分。我忽然有种倾诉的欲望,想给烟烟拨个电话,可惜没人接;我又想到方震,但一想到他那张板正的脸,还是算了;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可以分享喜悦的人。

  于是这一整天,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孤独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就像是一位等待着电影大结局的观众。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让我亲手把老朝奉揪出来,哪怕是马上病死,也值得了。

  又是一夜不眠。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明亮的阳光,心想正日子可算到了。我挣扎着想起来去买张报纸,可浑身软绵绵的动弹不了,头晕得更厉害了。我勉强支起身体,喝了一大口凉开水,往嘴里塞了几块饼干,突觉腹中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全吐在地上了。

  我心里这个气呀,头三十年我连感冒都没得过,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说我怎么突然就想起得病了呢?我半扶着床头,咽了咽唾沫,残留的胃液烧灼着食道,烧得我异常难受。这时外头一个人敲了敲门,我不用歪头去看,光听那长短划一的敲门声就知道谁来了。我晃晃悠悠下了床,把门闩拿开,一推门,门口果然站着方震。

  “许愿。”方震的声音难得透出一丝急切。我应了一句:“啥事?”他见我面色不对,眉头一皱。先用手探了探我额头,然后抬起我胳膊架到他脖子上,朝外走去。我问他去哪儿,方震像看一个白痴似的望着我:“医院。”我连忙摆摆手:“我没事,你把我放开。”可我只是这么轻轻一挣,眼前一下子闪过无数金黄色小点,脑袋一晃,朝地板上栽过去……

  等到我再度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吊瓶架子,连着我的手臂,一截塑料管在滴着不知什么液体。四周有一股消毒水味扑鼻而来。我抬起脖子,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单间病房里,身上还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

  在床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把简易塑料椅子,方震坐在椅子上,双手抚住膝盖,身体挺得笔直。他看到我醒了,起身按动呼叫器。一个小护士抱着病历板进来,查看了一下我的情况,写了几笔,转身出去了。

  “我这是在哪?”我问。

  “301。”方震回答。

  301医院的单间病房?我这也算是享受高干待遇了。我又问:“我这是什么病?”

  “肠胃炎,还有愚蠢。”方震面无表情地露出毒牙。

  我转动脑袋,想看看现在是几点钟了,可病房里没有钟表。我正欲开口询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争吵的声音。方震推门走出去,外面的喧闹声小了点。很快门被再度推开,郑教授和刘局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我看到,门外好像还站着十来个五脉的人,个个面露怒容,摆出一副若没有方震挡在那里就要冲进来的样子。

  刘局把门随手关上,神色凝重。郑教授连我的病情都没问,几步走到床边,手里抖着一张报纸:“小许,这是你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