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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君子棋 · 二

  之前争吵,就是因为谁也不愿意牺牲。现在这个背黑锅的终于选出来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刘一鸣刚才数了数,院子里的人都在,一个不少,那么最后被推出笼子的猴子到底是谁?

  两人前脚迈过木门槛,后脚还没迈,先听到屋里传来一阵长笑。

  这笑声阴恻恻的如蛇头吐信,两人都听出来这是吴郁文的招牌笑声。京城有俗谚:宁听老鸹叫,莫闻阎王笑。吴郁文一笑,必见血光之灾。他们对视一眼,急忙掀帘进屋,先入眼的是占了半个房间的旗人砖炕,修成架子床的模样,上头搁着个张梨花木的矮腿宽沿炕桌,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棋盘两侧坐着两个人。

  左边的人塌眉尖颌,颅骨形状从皮下凸起一圈,胸口挂着张作霖亲自颁发的文虎勋章,正是人见人怕的吴阎王。他盘腿正坐,眼睛盯着棋盘,右手把玩着一把银手枪,食指时不时去轻挠一下扳机,隐隐的杀气充盈屋间。右边的人却在喝茶,他放下茶盏,微微侧头,昏暗的电气灯照亮了半边脸颊。

  “许一城?”

  黄克武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身边的刘一鸣也露出了惊讶之色。

  许一城是五脉里许家的嫡系传人。许家号称五脉正宗,可一直人丁稀薄,到这一代只剩许一城一个。此人天分奇高,沈默本把他当族长接班人来培养,但他行事离经叛道,颇为五脉人诟病。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他终于离家而去,从此游移于五脉之外,几乎没什么来往。对刘一鸣、黄克武来说,许一城神龙见首不见尾,更像是个活在“听说”中的人物。

  想不到来为吴阎王掌眼的人选,居然是他。刘一鸣心中一盘算,刚才院子里没他,肯定是十分钟前刚到的。不知他是被那群人推出来的,还是毛遂自荐——无所谓了,反正结局没差,刘一鸣同情地想。

  许一城和吴郁文对响动恍若未闻,两人只看着棋盘。吴郁文沉吟许久,挪动一步。许一城轻轻一笑,拈起一枚车,往九宫前一搁,说道:“将!吴队长,您的大帅再不跑,可就来不及啦。”他的嗓音清脆,态度闲雅,似乎对这盘棋的胜负并不是太在意。

  吴郁文剜了他一眼,觉得这小子话里有话,可又不好发作。他盯着棋盘琢磨了一阵,心里不知为何,被那句话搅得越来越烦乱,索性一推棋盘:“不下了,和了吧。”

  许一城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两人一眼:“你们来了?”两人讪讪不知如何作答,许一城对吴郁文道:“这是黄家和刘家的两个小家伙。”

  吴郁文连眼也不抬:“东西拿来了么?”黄克武上前一步,把宝蓝皮儿的包袱递过去。许一城接过去搁在炕上,随手解开,里面露出一卷黑布。他把黑布一摊,顿时射出一股金锐之气。连如老僧坐定般的吴阎王,都不由得抬眼看过来。这布上衬着一扇亮褐熟牛皮,牛皮侧面烙着一个四合如意云的小印,且不是寻常锦缎上的四合如意云纹,中间多了一轮日头,如破云而出,颇为抢眼。牛皮上别着一排小巧精致的工具,有钩有铲,有刺有钻,质地黝黑精钢,黄杨木的云边握手,一式俱是五寸长短。

  “好利器。”吴阎王赞道。

  许一城从黑布上取下一把小铲,五指灵巧地来回拨弄,让人眼花缭乱:“这套玩意儿叫海底针,是乾隆年间一位名匠打造出来的,用来鉴定古器极为便当。五脉把这套当作传家之宝,轻易不示人。若不是吴队长你面子大,沈老爷子还不肯借呢。”

  “现在海底针既然到了,那就麻烦许先生你赶紧给掌掌眼,估个价吧。”

  这时候刘、黄二人才注意到,炕的另外一头搁着大约有二十来个人头大小的布包。布就是一般的蓝细布,裹得严严实实,不知里头是什么。这应该就是吴郁文打算卖的“宝贝”了。正经买卖古董的人,都是拿锦盒木椟盛着物件,只有那些急着把贼赃脱手的小偷,才不知珍惜,胡乱用布包着宝贝卖。

  刘一鸣、黄克武在旁边沉默地站着,想看看这传说中的许一城会怎么办。许一城是许家唯一传人,万一惹急了吴阎王被一枪崩了,五脉可就要绝了一门。不知道是沈默老头子自己犯糊涂,还是被人撺掇——五脉里看不惯许一城的人,可着实不少。

  “那些人,还是窝里斗最在行。”刘一鸣心中冷笑。

  许一城笑道:“外面棋子是圆的,里面玉是方的,这叫外圆内方,暗合君子之道,所以这副象棋,叫作君子棋。做这套象棋可不简单,要先拿整块的金丝楠木雕成棋子模样,中间挖出大空来,比玉片稍稍窄那么一丝。然后上火去烤,把大空烤软,再把玉片塞进去,木缝合拢,就结结实实嵌在里头了。匠人再沿木缝雕出蕉叶纹,以缝为叶茎,看起来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可是,把玉包得这么严实,外面根本看不到,何必费这个心思?”吴郁文不解。整人他是行家,古玩他可就是白丁一个了。

  “这其中的意义,可深了……”许一城用手指捏着那片方玉,微微眯起眼睛,“这君子棋里究竟包着美玉还是顽石,从外表无法辨别。除非是撬开棋子才能知道。可它是一体雕成,挖开后再也无法还原,棋也就毁了。所以这东西若要转手出卖,买家无法验证,只能信任卖家是个诚实君子。因此这副君子棋,象征着君子之德。只要一念不诚,一疑不信,便再不配为君子。”

  吴郁文先是颌首称是,突然反应过来,脸色一变,“啪”地一拍棋盘,用手枪对着许一城喝道:“那你把它撬开是什么意思?拐弯抹角想骂老子是小人?”

  黄克武吓得差点冲上去,幸亏被刘一鸣拽住。许一城仍是稳稳岿然不动,脸上笑意更盛:“古人制器,无不暗藏大义。悟透了这层道理,这器物才真正属于你。古董玩赏,实际上就是修身养性的过程——我不是讽刺吴队长您,而是感慨这君子棋寓意之深、设计之巧啊。”

  吴郁文看到他这张淡定的脸,怒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把枪顶着许一城脑门:“管你君子棋还是小人棋,赶紧给老子估价,要是估得低了,老子他妈一枪崩了你!”

  许一城两道淡眉纹丝不动,指头往棋盘上重重一点,语调陡然变得低沉起来:“吴队长,这君子棋的残局,您还看不透?大军兵临城下,你的大帅都得跑,剩下一枚过河卒子,还有什么路可走?”

  他的话音一落,外头一阵大风急啸,厚沙旋起,屋里顿时又暗淡了几分。

  吴郁文额头青筋一跳,似乎被戳到什么痛处。可他手里的枪始终顶着许一城:“正因如此,鄙人才不得不变卖收藏,好有点养老的着落——许先生不会不成全我吧?”他眯起眼睛,轻轻扣动扳机,枪后击锤微微抬起,只要再施半分力气,许一城的脑袋就得被打成烂西瓜。

  这滔天杀意如惊涛拍岸,许一城却依然不动声色:“吴队长你以铁腕治理京城,仇家无数。若就此放权归隐,没了官身,就算是今日多拿了几万大洋,又能如何?您的仇家,可不少呢。”

  吴郁文替张作霖杀了无数人,如今京城盛传张作霖要跑回东北,撑腰的没了,他最怕的就是仇家来复仇。如今被许一城一言刺破心事,他手腕一颤,心神大乱,不由得开口辩解道:“树倒猢狲散。奉系大势已去,我又有什么办法?”

  许一城道:“出路就在眼前,您怎么不问问看?”一指那棋盘。吴郁文眉头一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许一城道:“我们玩古董的,特别相信一个命字。什么样的命数,得什么宝贝;反过来说,什么样的宝贝,它一定预示着什么样的命数。这副君子棋既然在您手里,说明你们两个之间必有因果,您如今的前程,不问它又该问谁呢?”

  “怎么问?”吴郁文狐疑地把枪口放低了半分,心里打定主意,如果这个许一城是个满嘴胡柴的江湖骗子,就一枪崩了,再换一个五脉的人进来。许一城一伸手,把吴郁文的老帅从九宫里捞出来,用铲子一撬,棋子应声裂成两片木壳,露出一方玉石。许一城把这三样东西摊在掌心,送到吴郁文眼前,淡淡道:“这都不摆在眼前了么?”

  “什么意思?别给我卖关子。”吴郁文的耐心快要到头了。

  许一城把撬开的两片木壳抛开,只递给他那片玉石:“双木虽好,终不如石。”

  “啪”的一声,吴郁文的手枪掉落在炕上,脸色惊骇无比。

  黄克武有些不解,这棋子刚才也敲开过一次,怎么这次吴郁文反应这么大?刘一鸣略一思忖,就想明白了,侧耳悄声告诉黄克武:“双木为林,白玉为石。这是劝吴阎王改换门庭,离开张作霖,改投蒋介石呐……”黄克武这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