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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影中魂 第十六章

  二十年艰辛长修,山中无味的岁月里,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长,他母亲将孕育他看作一项荣光,从不将他视作己子,对他尊奉更多余爱,他从未尝到过亲情的滋味。他曾对她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但她何尝不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将她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给了她名字,将所有亲情倾注在她身上。他有执念,执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执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的彻底,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她,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长修之时倾画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约彼时对相里阙的恨已消减不少,比之阿兰若,嫦棣这个公主当得到是平顺,回回入宫,橘诺与嫦棣爱黏着他,姊妹二人时常在他面前提起阿兰若。橘诺素来文静,这种话题里头不太爱嚼舌头,虽则如此,却也忘了幼时对阿兰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说的是最起劲,令她烦不胜烦。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今日我听一个老宫婢说,阿兰若在蛇阵里时都是饮鼠血食鼠肉为生,你们能想象吗,饮了那样多鼠血,她身体里流的血,也大半都变成鼠血了吧,啧……如此肮脏低贱,想不通父君为何竟允了她重回族里还坐上了公主之位,她怎么配!沉晔表哥,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他想若他饮了鼠血身体里面便是鼠血,那她饮过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体里面亦流着他的血?这让他有些失神。

  嫦棣还要催促他:“表哥,你说我方才讲的对不对?”他极不耐烦,冷淡道:“若要论血统,你知道岐南神宫唯一低视的血统是什么。”嫦棣的脸唰地一白。岐南神宫低视的是不贞的血统,若从这个条理上说,嫦棣和阿兰若的血没有任何分别。但阿兰若是她养大的,亦饮过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亲不贞的血统,那有如何。

  息泽近年已不太理事,在岐南后山造了个竹园精舍,传出话说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处将养云云。他初时信了,去精舍瞧他,却见息泽挽着裤腿光着脚正生机勃勃地在河里摸鱼,面上看着比他还要生猛且精神。

  息泽假模假样咳嗽几声,一派真诚的道,本君却染了病,但只因本君是个坚强人,不屑那种病恹恹的做派,你瞧着本君像个没病没痛样,其实本君都快病死了。

  他向快要病死的息泽神君道:“颇多同僚相约近日将来探视你,你这样坚强必定能令他们感动。”息泽脸上的笑僵了僵。

  听说后头再有神官前去精舍探望息泽,瞧着都是息泽卧病在床的颓废样。

  息泽既然沉疴染身,神宫诸事自然一应落在他肩头。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在三十二天宝月光园办道会,已道法论禅机,他代息泽赴会。道会办了九九八十一天,长且无趣,但因此趟道会说邀仙者众多,尤显热闹,因道会结束后,趁着热闹劲儿百果仙开了一场百果宴招待众位仙者,又耽搁九天。

  待他再回梵音谷时,未曾想到,听闻竟是唢呐声声。

  阿兰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泽。

  那日是个风天,岐南神宫漂浮于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云梯。仙乐缥缈中,一身华服的息泽拾级而下,自送亲的软轿中牵出他红衣的新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严宫门。他立在宫门后一棵无根的菩提后,见她嫁衣外罩同色的披风,防风的兜帽挡住大半的眉眼,只露出朱红的唇和雪白小巧的下巴颌。他皱着眉,自袖中取出一只黑色的翎羽,于掌心轻轻一吹,云梯上狂风乍然而起,掀开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飞扬的发丝,扬起脸来,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她。她那个样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的四季花纷落如雪,花树下他搂着还是孩子的她,轻声对她许诺:“我是你唯一的亲人,阿兰若,他们不要你,你还有我。”

  他徘徊于园中,四季树已画满枝头。他拿了剪刀挑拣出一些饱满的花枝剪下,想着这些亦可存起来,日后供她插瓶赏玩。

  传闻中相里贺战死,阿兰若死罪再生,相里阕生前最宠的嫦棣,也在听闻相里阕死讯后过度伤心以至发疯。偌大一个王室,即位者仅存橘诺一人。八月十九,流放在外的橘诺被迎回王都即位。八月二十橘诺亲上神宫求他的祝祷。礼毕时请他去荷塘边站站。

  从前单纯而自持身份的少女,此时脸上却布满了沧桑,远目荷塘中水色,良久方道:“流放两年,虽历了些艰辛,但这两年我才像真正活着,想通了一些人,也想清了一些事。我们姊妹三个。其实真正得着好教养的,倒是阿兰若。长大后我会那么讨厌她,不过因她活得那样无拘束,让我很羡慕。她刚生出来的时候,我记得我是很喜欢她的。”他不知她此话何意,没有接话。

  片刻,橘诺又道:“许多事母亲不同我明说,但我心中其实有张谱,说阿兰若她弑君,我,不觉得这是真的。”她回头看向他,“表哥,母亲她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倾画一生为着这个大女儿,虎毒尚不食子,她却毫不在乎用小女儿们的血肉铸成橘诺的王座。到头来,橘诺竟未有半分感激,倒是觉得她的可怕,这是报应。

  他淡淡回了一句:“你害怕的不是她,是她手中的权力。如今你已是上君,你母亲不该干政太久。”

  八月二十二,是个好天,日头不烈,偶有小风。这种天色,最宜访亲拜友。像是特地挑好似的,息泽神君来神宫探他。

  彼时他袖了本书正在四季树园子里随意翻看,息泽穿过月亮门,一路行至他跟前,神情有些颓然冷淡,省了寒暄落座到他对面,道:“山外的天已变了一轮又一轮了,你幽在此中,倒是闲适。”

  他抬头略瞟了一眼息泽,手指翻过一页,目光重回到书册上:“我记得从前你常说,神宫乃世外之地,既如此,那些世间之事与一个世外之地又有何干?”手中书册再翻一页,道,“阿兰若她……”

  息泽皱眉打断道:“情之一字,我没沾过,自然不晓得你同阿兰若都是如何想的。但既然你有此一问,可见心中也还顾念着她,既如此,又何苦将她逼到那个境地。当然你二人之事,我一个旁人,不大说得上什么,你选的路,她选的路,不过都是你们各自的命数。”叹了口气道,“今日我来此,也不过念着她一个心愿,听说她有二十封信在你处,她临行前,托我替她讨回来。”

  息泽一篇话像说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说,唯独“临行”两个字如同两根长针钉入他耳中,他手指僵在书页上,缓缓道:“临行?你救了她,却让她走了?”

  息泽怔了一怔,像是有些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一丝不祥忽漫上心头,他倏然起身,向园门而去:“既然你来了,应有办法助我早日离开此地,不管她去了何处,我们即刻下山,还能赶得上找回她。你不知道她时常有奇思妙想,她若只身一人在外我不放心……”他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此时却唯恐被人打断也似,到底在惧怕什么,他自己明白。他和阿兰若,他们仅有彼此,命运再是出错,却万不能在此刻出错,若是连这一步都错了,若是……

  息泽却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在他身后道:“没有人告诉你吗,沉晔,阿兰若她去了战场,换……”却被他厉声打断:“不要说。”

  不要说。

  仿佛息泽不说出来,如他所愿的一切便还会依然如他所愿。

  园中寂静如死,唯有凉风闲翻过书页,刺啦几声轻响。

  他的手撑住园门,额头渗出冷汗,却还强撑着一脸平静,仿佛装成这个样子,他此刻心底最深的恐惧,那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恐惧,就不会也不曾发生。

  但息泽终还是缓声阻住了他的步伐,道:“阿兰若她……”顿了一顿,“你的那封表书,倾画给她看了。临去思行河前,她说她今生可能并无姻缘,你是她争来的,她再是心宽,终究有些承受不住。”又道,“她说她会回来,我不知她去思行河,原是一心求死。”

  平平静静的一篇话,字字如刀,像最锋利的匕首扎进他心口,他知息泽不是有意,他却想让它们扎得更深、更痛,因这样才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才能有力气反驳息泽:“阿兰若她不会死,你说的字,我一个都不信。”

  息泽端视他片刻,低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叹息道,“她死后倾画和橘诺才晓得此事,因关乎王权种种,她们瞒了臣下,但我不晓得她们为何要瞒住你。”

  他不知自己如何发出声音:“告诉我,她在何处?”

  息泽沉默许久,无边的静寂中,仿佛终于明白,眼前这年轻的神官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但与其相信他,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许久,息泽道:“她孤注一掷,启开招魂阵,上古的凶阵噬尽了她的魂魄,化为尘沙湮灭在思行河中。”

  他的身影狠狠颤了颤,脚下踉跄,步伐却更急。

  那一日,王宫密探们自以为那位被看守得严严实实素无反抗之力的神官长大人,竟打他们眼皮底下,自正门走出了神宫,此举令他们无限恼火,纷纷自半道现身相拦。而神官长面若修罗,只手执剑,剑光闪过,相拦的密探们便个个身首异处。百十来密探里头唯留一个活口,是平日反应奇慢此时来不及现身的小密探。待神官长走远,小密探哆嗦着唤出传信的鸽子,将神官长离宫之信绑在鸽腿上,传给远在思行河的倾画母女。倾画二人在思行河,乃是按比翼鸟的族规,为死去的将士们祈福。

  八月二十六,南思行河畔,将士们的枯骨旁搭起百丈高台,台上招来祥云点缀,女君祈福的仪仗铺排得很大。几日急行,他亦恰在这一日赶至此处。

  河似玉带,蜿蜒于平韵山旁,耀耀晨光中,乐音林玎玲轻响。不吃不喝急行赶路的这几日,阿兰若时时萦绕于他空白脑际。一闭眼,脑中便全是她的影子。那么鲜活,容不得他相信她已离他而去。但如何能不相信。他不是自欺欺人之人。这几日他如在云中,思绪与痛苦皆离他而去,他要来思行河,他来找她,因此地是她给他的答案,将是他的终局。

  他未曾想过躲开女君的仪仗,他只是沿着河畔,想象那是她临终时走过的一段长路。她一生最后的一段路。走过这段路,她在想着什么?她仍恨着他吗?

  行到河畔尽头,便是高台突兀,旌旗如蓬华。紫色华盖下倾画的脸颊入他眼中,竟是难得的慌乱惊恐,他不知他的模样是否令人害怕,只知倾画僵着脸下了什么号令,便有铁箭如雨蜂拥向他,他本能挥剑,长剑立于河畔,铸起森严剑气格挡,但箭雨无终,终他阻得进退维谷。

  河畔忽有阵风吹过,乐音林中似有谁奏出一曲挽歌。白色的乐音花脱离枝头,竟穿过凌厉箭雨,飘落于他的剑阵之中。小小的乐音花栖立于剑柄处,像一只纯白的蝶。蝶翼扑闪之下,阿兰若就那样出现在他的眼前,漆黑的发,绯红的衣,带着一点笑意,从他的剑柄上取下那朵白花,指间把玩一阵,缓缓别入发鬓,手指在鬓角处轻抚后一停。他心中狠狠一痛。伸手想要握住她,握住的却是虚空。那不过是,乐音树存留下来的一段影子罢了。心神动摇间,便有铁箭穿过护身的剑气直钉入他肩臂,刚硬的力道逼得他后退数步,口中的鲜血染红剑柄。

  “适闻孟春院徒来新客,以贴拜之。”

  “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欢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你真的喜欢我,沉烨。”

  “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够,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他失去她那么多次,眼看着她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白,失去究竟是什么。

  那个人,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听她说话,再也无法触碰到她。她甚至决绝得放弃了轮回,无论有多少个来生,无论你变成谁,也再不能同她相遇了。

  她已经不在了,离开得彻底。

  巨大的痛苦从肉里深深剖开他,一寸一寸蔓延,是迟来的绝望,他一生从不曾品尝过的绝望。早知如此,他的那些隐忍是为了什么,他对这俗尘俗世的忌惮是为了什么,他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狂风自天边而来,东天的日光瞬间被密云覆盖,阻挡箭雨的长剑忽然爆出一阵玄光,靠近的羽箭竟在这玄光中熔得无形。依剑身而起的玄光一分一分延开,犹如一只可怕的焚炉,所过之处万物无形。这是毁天灭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力量,只是令万物同葬的欲念一旦生出便难以再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高台之上,倾画与橘诺眼中含着浓黑而纯粹的恐惧,她们这样无能为力,他很满意。阿兰若在此处安息,这里有山有水,也有花鸟虫鱼,这很好,既然她再不能回来,那么与她同葬在此处,便是他的终局,也将是她们的终局。

  不详的玄光蔓过思行河,滔滔长河悄然蒸腾,唯余一河泥沙,眼见离那座祈福的高台不过数丈,橘诺已晕了过去,唯余倾画仍勉力支撑。危急时刻,高台旁的浓云中却蓦然浮现一个人影。息泽神君。终归是一场灭族的大劫,一向逍遥的前代神官长已不能袖手旁观。

  白衣的前代神官长广袖飘飘仙气卓然,神色间却难掩疲惫,祭出全力克制住玄光的蔓延,向他道:“阿兰若并非无可救之策,传说九重天上有件圣物唤作结魄灯,能为凡人塑魂造魄,此结魄灯虽不能为我等地仙所用,但万物皆有其法度,依照结魄灯的法度,造出一个养魂之地,为阿兰若重塑一个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晔,你是想怀着遗憾与她同葬此间,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浮蔓的玄光瞬然停滞,息泽的话入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志,他平视着前方的白衣神宫,声音喑哑道:“我要怎么做?”

  息泽低声:“你愿不愿穷尽此生修为,为她另造一个世界?即便她初始只是一具虚假的躯壳,直到你付出足够的耐心,重塑出她的魂魄,方能令她完全复活。你愿不愿因此,付出你的一生?”

  他看着面前的神官,神情格外平静:“既然我已经失去了她,你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付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