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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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极乐坊携君问仙乐 3

  白无相。瘟疫之源。不祥的象征。

  这一位“绝”,常年穿一身雪白的丧服,手挽招魂幡,脸上则带一张哭笑面具。所谓哭笑面具,就是半边脸哭,半边脸笑,不知究竟是哭还是在笑。只要在什么地方看到他,就代表这个地方很快要死人了,天下即将大乱。

  谢怜至今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白无相的情形。他站在仙乐皇城的城楼之上,顶着一脸的黑灰和满面的泪水,茫然地俯瞰下方。一片模糊的视野里,唯有一道白色人影站在城外尸殍满地之中,大袖飘飘,清晰至极。谢怜低头看他,那个白色的幽灵也抬头,望向谢怜,冲他挥挥手。

  那张哭笑面具,是谢怜数百年后仍挥之不去的梦魇。

  后来,旁人给白无相的评语是“白衣祸世”。他乃是血雨探花出世之前,上一代诸天仙神的噩梦。如果不是君吾亲自将他灭去,只怕这个噩梦要持续至今。

  然而,萤似乎并不清楚“白无相”是谁,只懵懵懂懂地看着谢怜。也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对不上号。半晌,他忽然又“啊!”的一声大叫,原来谢怜不知不觉中抓住了他的肩膀,握得用力了。他一叫,谢怜回过神来,连忙松手,道:“对不起。”

  萤什么样的殴打没受过,只是捏一下,不算什么,摇了摇头。谢怜又道了一声:“对不起。”

  花城沉声道:“你太累了,先休息吧。”

  他话音刚落,大殿侧面的一扇小门娉娉婷婷地进来两名女郎,要带走那少年。谢怜不知她们要做什么,花城却道:“放心。只是带他下去洗一洗,换身衣服,处理下伤口,整出个人样。”

  那少年一身脏污,狼狈不堪,身上必然还有许多其他的伤口。谢怜心神微定,道:“好。有劳了。”那两名女郎这才上前,带了人下去。萤频频回头,谢怜道:“没事的,待会儿我再去找你。”

  那少年被带走之后,花城转向他,道:“你先坐下休息吧,暂时别见他了。若想问什么话,我自会撬开他的嘴。”

  谢怜听他说“撬开他的嘴”,觉得这措辞略可怕,道:“不必了。他若是说不出什么来,就算了。慢慢来吧。”

  花城到他身边并排坐了,道:“这少年你打算怎么处理?”

  谢怜脸现倦色,想了想,道:“我想,先把他留在身边,带着再说。”

  花城的神色却像是不怎么赞同,道:“你不如把他留在鬼市。我这里不多他一张吃饭的嘴。”

  谢怜凝视他,由衷地道:“三郎,多谢你。但是……”他叹道,“我说要把他带着,要做的,还有很多。”

  萤的相貌骇人,没有什么本领,连话都说不清楚。鬼市的确是花城的地盘,他若愿意罩着,没人能伤到那少年,也不会饿着他。但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其实是要慢慢引导这少年,将他的神智和言语都梳理清楚,让他能有个正常的样子。鬼市虽热闹,却群魔乱舞,鱼龙混杂,不宜为此。除了自己,谢怜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人愿意花费许多耐心去引导这少年了。

  谢怜缓缓地道:“你帮我找到这少年,我已是很十分感激。既然找到,接下来的事也不能再麻烦你了。”

  花城似是仍不赞同,但也不多说了,淡声道:“没什么麻烦的。你在我这儿,需要什么说一声便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说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谢怜忽然想起了方才在街上参与群殴的郎千秋和师青玄,道:“泰华殿下还在你这里,不若我让他先行离去。”说真的,郎千秋若是不能在这儿显露法身,估计帮不上什么忙。

  花城却道:“随意。他我就不管了。”

  谢怜始终是有点好奇,还是问了,道:“有神官在你的地界里乱走,你也不管?”难道花城当真这般有恃无恐?

  花城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哥哥,我这地方,虽然说出去三界人人都道是浊流地狱,群魔乱舞,实际上,谁都想来晃一晃。便是你们天上那许多神官,表面上装作不屑一顾,百般唾弃,私底下有什么勾当却都是悄悄乔装来这里做的,我看得多了。不闹事我懒得管,闹起事来正好,这可是他们先越界的。”

  他说到最后一句,谢怜忽然觉得,他腰间那把弯刀上,似乎有些异样,忍不住分了一眼去看。这一看,登时奇了。

  原来,这把弯刀的刀柄处,雕着一只银眼睛。

  这只眼睛的花纹不过是几条银线组成的,然而,虽然简单,却极为传神,若有生命。他原先没看到,是因为这只眼睛,原先是闭着的,合成了一线。此时,它却睁开了眼,并且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眨了两下。

  花城注意到谢怜脸上异色,低头笑了笑,道:“醒了?”随即,又对谢怜道:“哥哥,这是厄命。”

  那只眼睛又骨碌碌地转向谢怜。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怜觉得,这只银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于是,他弯下了腰,对它道:“你好啊。”

  听到他打招呼,那只眼睛眯得更厉害了,整只眼睛都弯成了弧形,似乎在笑,大眼珠转左又转右,活络得很,仿佛不是雕在刀柄上的花纹,而是真的长在人身上的一只眼睛。花城唇角勾起,道:“哥哥,它喜欢你。”

  谢怜抬头,道:“当真?”

  花城挑眉道:“嗯。当真。它不喜欢的,根本懒得看一眼。厄命可是很难得喜欢谁的。”

  闻言,谢怜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对厄命温声道:“那就多谢你了。”又转向花城,道,“我也挺喜欢它的。”

  听到这句,那只眼睛一连眨了好几下,悬在花城腰间,突然颤抖了起来。花城义正辞严地道:“不行。”

  谢怜道:“什么不行?”

  花城又道:“不行。”

  厄命又是一阵乱颤,仿佛恨不得出鞘来。谢怜奇道:“你是在对它说不行吗?”

  花城一本正经地对谢怜道:“是的。它想要你摸它。我说不行。”

  谢怜莞尔,道:“那有什么不行的?”说着,便伸出了一只手。厄命一下子睁大了眼,仿佛极为期待。谢怜本想去摸这只眼睛,忽地想起:“不能摸这里,戳眼睛可痛了。”便放低了手,顺着刀鞘的弧度,轻轻摸了两下。于是,那只眼睛彻底眯成了一条缝,抖得更厉害了。

  谢怜一边摸,一边感觉十分奇特。他的体质还算招动物的喜欢,以前摸一些毛茸茸的猫儿狗儿,摸得它们舒服了,就是这么眯起眼睛来,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没想到现在摸着一把冷冰冰的银色弯刀,感觉居然和摸一只狗一模一样,不免奇趣。

  任他摸了一阵,花城笑着站起身来,对厄命道:“行了,干完了活再来。”又对谢怜道,“哥哥在这儿歇着,我去处理点小事,去去就回。”

  谢怜这才知道,恐怕方才厄命睁眼,是在警示花城。他心道:“莫非是风师大人和千秋在鬼市里现了法身?”也想起身,道,“我也去看看。”

  花城却把他轻轻按了回去,道:“放心,不是泰华殿下,几个废物而已,月常罢了。你不必前去。”

  他既如此说了,谢怜也不好非要同去。花城转身朝大殿外走去,远远一挥手,珠帘向两边自动分开。待他出去了,满帘的珠玉又噼里啪啦合拢,摔得一阵清脆声响。

  谢怜在墨玉榻上安坐了片刻,想起那少年怕生,加上他此时心神略定,还是决定去看一看。他站起身来,穿过那两名女郎退下的小门,看到一片花圃。花圃中朱红的走廊穿插,空无一人,谢怜正在想该往哪里走,却见一道黑色背影匆匆闪过。

  那背影,正是方才把萤带过来的那名面具青年。谢怜想起他手腕上那道咒枷,还是颇为在意,正想出声唤住对方,那背影已消失了。再回想起这人动作,似乎很怕被人发现似的。谢怜收了口,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绕到那人消失的转角处,谢怜贴着墙角,再悄悄望去,那人果然行动极快,且有留意前后左右,看来,的确是很警惕,不愿被人发现。谢怜心想:“这人该是三郎的下属,在三郎的地方行事,又为什么要如此鬼鬼祟祟?”

  他越是这样,谢怜就越是觉得此人可能不怀好意,也藏匿身形,跟了上去。那面具人七弯八转,谢怜始终跟在他身后三四丈之处,屏息凝神。转入一条长廊,长廊尽头是一扇华丽的大门,谢怜一边跟着,一边心想:“如果他这时候转身,左右都没地方闪躲了。”

  谁知,他刚这么想,就见那面具人忽然脚步一顿,回头望来。

  那人顿步时,谢怜就觉得要不妙。情急之下,微一举手,若邪飞出,在顶上方的木梁上绕了几圈,将他整个人高高地吊了起来,贴在了最上方。

  那面具人回头没望到人,也没想到要抬头仔细看看,终于转身继续前行了。

  然而,谢怜还是不敢这么快就把自己放下来,维持着贴在天花板上的姿势,轻巧无声地往前挪。边挪边觉得自己简直像一条壁虎。好在那面具人没再走多久,便在那扇华丽的大门前停了下来,他也不用再继续挪动了,静观其变。

  这座小楼大门之侧有一座女子石像,婀娜多姿,当然,从谢怜这个角度,看得最清楚的,只有她圆圆的脑袋,还有手里托的那盏圆圆的玉盘。面具人停在大门前,不先去开门,反而转向那女子塑像,举手,往那玉盘里丢了什么东西。只听“叮当”两声脆响,谢怜心道:“骰子?”

  这声音,他方才听了许多次,只怕是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忘记了。正是骰子掉在底盘上的声音。果不其然,那面具人移开手,往里看了一眼。玉盘里的,正是两个骰子,两个都是鲜红的六点。

  丢完骰子之后,面具人才收起了骰子,开门进去。那门竟然没有锁。而他进去之后,也只是随手关上门,谢怜也没听到上锁或者上门闩的声音。等了片刻,他才像一张纸片一样滴飘到地上,抱着手臂研究了一下这扇门。

  照理说,这间屋子看来不大,那面具人在里面做了什么,也应该有些声音传出来。然而,他进去关上门之后,屋子里竟是没有半点声息。谢怜思索片刻,举手一推。

  果然,打开门后,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瞧上去,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华丽小房间了。屋内陈设一目了然,断没有藏匿有暗道的可能。

  谢怜关上门,若有所思地望向一旁这座使女石像,须臾,目光又转向她手里的玉盘。

  看来,玄机便在于这玉盘,和那两枚骰子了。

  谢怜心想:“这屋子还是上了锁的,不过不是真锁,而是一道法术锁。要开这把锁就需要一把钥匙,或者通关口令。要用骰子在这盘子里抛出两个‘六’,打开门后才会看到真正的目的地。”

  可是,若是要他现场抛出两个“六”来,这真是世界上绝对不可能的事。谢怜只得望屋兴叹,在门前转了一会儿,抽身往回走。走了一阵,却猛然顿住脚步,心道:“我方才是怎么来的???”

  极乐坊原本就大,他跟着那面具人转七转八,转了半晌,竟是把自己也转晕了。胡乱走了一阵,也没遇见一个人,正当他准备就地坐下,思考片刻时,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红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