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第1章 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作者:肉包不吃肉文案:言简意赅的文案:我本欲抱师兄归,岂料抱走了……师尊?王八攻x霸王受啰里啰嗦的文案:墨燃觉得自己拜楚晚宁为师就是个错误。他的师尊实在太像猫,而他则像一只摇头摆尾的傻狗。狗和猫是有生殖隔离的,傻狗原本并不想向那只猫伸出他毛茸茸的爪子。他原本觉得啊,狗就应该和狗在一起,比如他的师兄,漂亮温驯,像一只可爱的狐狸犬,他们俩在一起一定很般配。可是死过去又活过来,活了两辈子,他最后叼回窝里的,都是那个最初他根本瞧不上眼的,雪白的猫咪师尊。蠢到爆表哈士奇攻x傲娇暴躁大白猫受ps.1.这是个渣攻重生之后,试图从良的故事。架空修真文,不必细考。2.从良不是那么容易的,路漫漫其修远兮,此君将上下而求索。求索过程中难免依然犯错,犯浑。请各位小姐姐包涵。3.攻受的三观不代表作者的三观,喷人物可以,不要喷作者呀~4.攻死蠢且变态,精分且人渣,重生之后,虽有改变,但过程缓慢,不能忍受的请点叉!点叉!!!!!5.受洁攻不洁6.he,1v1,叙事方式问题,攻受视角混杂。主攻视角,受控(唔,是那种爱他就要欺负他的抖/s控,想看宠宠宠的就别点了,蟹蟹)。内容标签: 年下 虐恋情深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墨燃,楚晚宁 ┃ 配角:薛蒙师昧梅含雪,一柳一絮叶忘昔 ┃ 其它:===================第1章 本座死了  墨燃还没当皇帝的那会儿,总有人骂他是狗。  掌柜骂他狗儿子,客人骂他狗崽子,堂弟骂他狗东西,他母亲最厉害,骂他狗娘养的。  当然,总也有过一些与狗相关的形容,不算太差。比如他那些露水情缘,总是带着几分佯怒,嗔他在榻上腰力如公狗,嘴上甜言勾了人的魂魄,身下凶器夺了卿卿性命,但转眼又去与旁人炫耀,搞得瓦肆间人人皆知他墨微雨人俊器猛,试过的饕足意满,没试过的心弛神摇。  不得不说,这些人讲的很对,墨燃确实像是一只摇头摆尾的傻狗。  直到他当上修真界的帝王,这类称呼才骤然间消散不见。  有一天,有个远疆的小仙门送了他一只奶狗。  那狗灰白相见,额上三簇火,有点像狼。但只有瓜那么大,长得也瓜头瓜脑的,滚胖浑圆,偏还觉得自己很威风,满大殿疯跑,几次想爬上高高的台阶,去看清那好整以暇坐在帝位上的人,但因腿实在太短,皆以失败告终。  墨燃盯着那空有力气,却着实没脑子的毛团看了须臾,忽然就笑了,一边笑一边低声骂道,狗东西。  奶狗很快长成大狗,大狗成了老狗,老狗又成死狗。  墨燃双目阖实,复又睁开,他的人生,宠辱跌宕,或起或伏,已有三十二年过去了。  他什么都玩腻了,觉得乏味且孤单,这些年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连三把火都狗命归天,他觉得也差不多了,是该结束了。  从果盘里掐下一颗晶莹丰润的葡萄,慢悠悠地剥去紫皮。  他的动作从容娴熟,像是帐中羌王剥去胡姬的衣衫,带着些意兴阑珊的懒。碧莹莹的果肉在他指尖细微颤动着,浆汁渗开,紫色幽淡,犹如雁衔丹霞来,好似海棠春睡去。  又像是污脏的血。  他一边咽下口中的腻甜,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然后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  他想,时辰差不多了。  他也该下地狱了。  墨燃,字微雨。  修真界的第一任君王。  能坐到这个位置实属不易,所需的不仅仅是卓绝的法术,还需要坚如磐石的厚脸皮。  在他之前,修真界十大门派分庭抗礼,龙盘虎踞。门派之间相互掣肘,谁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天换地。更何况诸位掌门都是饱读经典的翘楚,即使想封自己个头衔玩玩,也会顾忌史官之笔,怕背上千秋骂名。  但墨燃不一样。  他是个流氓。  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最终他都做了。喝人间最辣的好酒,娶世上最美的女人,先是成为修仙界的盟主“踏仙君”,再到自封为帝。  万民跪伏。  所有不愿下跪的人都被他赶尽杀绝,他制霸天下的那些年,修真界可谓是血流漂杵,哀鸿遍布。无数义士慨然赴死,十大门派中的儒风门更是全派罹难。  再后来,就连墨燃的授业恩师也难逃魔爪,在与墨燃的对决之中落败,被昔日爱徒带回宫殿囚禁,无人知其下落。  原本河清海晏的大好江山,忽然间乌烟瘴气。  狗皇帝墨燃没读过几天书,又是个百无禁忌的人,于是在他当权期间,荒谬事层出不穷,且说那年号。  他当皇帝的第一个三年,年号“王八”,是他坐在池塘边喂鱼时想到的。  第二个三年,年号“呱”,盖因他夏日听到院中蛙鸣,认定此乃天赐灵感,不可辜负。  民间的饱学之士曾以为不会有比“王八”和“呱”更惨不忍睹的年号了,但他们终究还是对墨微雨一无所知。  第三个三年,地方上开始蠢蠢欲动,无论是佛修、道修、还是灵修,那些无法忍受墨燃暴/政的江湖义士们,都开始接二连三地发动争讨起义。  于是,这一次墨燃认真地想了半天,草拟无数后,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年号横空出世——“戟罢”。  寓意是好的,始皇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两个字,取的是“罢兵休戈”的良意。只不过民间说起来就显得尴尬了些。  尤其是不识字的,听起来就更尴尬了。  第一年叫戟罢元年,怎么听怎么像鸡//巴圆年。  第二年叫鸡//巴二年。  鸡//巴三年。  有人关起房门来痛骂过:“简直荒唐,怎么不来个戟罢陈年!以后见到男子也不必问对方贵庚,就问对方是几年陈鸡//巴!百岁老翁就叫百年陈鸡//巴!”  好不容易捱过了三年,“戟罢”这个年号总算要翻篇儿了。  天下人都在胆战心惊地等着皇帝陛下的第四个年号,但这一次墨燃却没心思取了,因为在这一年,修真界的动荡终于全面爆发。忍气吞声了近十年的江湖义士、仙侠豪杰,终于合纵连横,组成了浩浩汤汤的百万大军,逼宫始皇墨微雨。  修真界不需要帝王。  尤其不需要这样一位暴君。  数月浴血征伐后,义军终于来到死生之巅山脚下。这座地处蜀中的险峻高山终年云雾缭绕,墨燃的皇宫就巍峨地矗立在顶峰。  箭在弦上,推翻暴//政只剩最后一击。可这一击也是最危险的,眼见获胜曙光再望,原本同仇敌忾地盟军内部开始各萌异心。旧皇覆灭,新的秩序必将重建,没有人想在此时耗费己方元气,因此也无人愿意做这头阵先锋,率先攻上山去。  他们都怕这个狡黠阴狠的暴君会突然从天而降,露出野兽般森然发亮的白齿,将胆敢围攻他宫殿的人们开膛破肚,撕咬成渣。  有人面色沉凝,说道:“墨微雨法力高深,为人阴毒,我们还是谨慎为上,不要着了他的道。”  众将领纷纷附和。  然而这时,一个眉目极其俊美,面容骄奢的青年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袭银蓝轻铠,狮首腰带,马尾高束,底部绾着一只精致的银色发扣。  青年的脸色很难看,他说:“都到山脚下了,你们还在这里磨磨唧唧的不肯上去,难道是想等墨微雨自己爬下来?真是群胆小怕事的废物!”  他这么一说,周围一圈人就炸开了。  “薛公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做胆子小?凡兵家用事,谨慎为上。要都像你这样不管不顾,出了事情谁来负责?”  立刻又有人嘲讽道:“呵呵,薛公子是天之骄子,我们只是凡夫俗子,既然天之骄子等不及了要去和人界帝尊争锋,那您干脆就自己先上山嘛。我们在山下摆酒设宴,等您去把墨微雨的脑袋提下来,这样多好。”  这番话说的激越了些。盟军中的一位老和尚连忙拦住待要发作的青年,换作一副乡绅面孔,和声和气地劝道:  “薛公子,请听老僧一言,老僧知道你和墨微雨私仇甚深。但是逼宫一事,事关重大,你千万要为大家考虑,可别意气用事呀。”  众矢之的的“薛公子”名叫薛蒙,十多年前,他曾经是众人吹捧阿谀的少年翘楚,天之骄子。  然而时过境迁,虎落平阳,他却要忍着这些人的讥讽和嘲弄,只为上山再见墨燃一面。  薛蒙气的面目扭曲,嘴唇颤抖,却还竭力按捺着,问道:“那你们,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至少要再看看动静吧。”  “对啊,万一墨微雨有埋伏呢?”  方才和稀泥的那个老和尚也劝道:“薛公子不要急,我们都已经到山脚了,还是小心一点为妙。反正墨微雨都已经被困在宫殿中,下不来山。他如今是强弩之末,成不了气候,我们何必为了图这一时之急,贸然行事?山下那么多人,名阀贵胄那么多,万一丢了性命,谁能负责?”  薛蒙陡然暴怒了:“负责?那我问问你,有谁能对我师尊的性命负责?墨燃他软禁了我的师尊十年了!整整十年!眼下我师尊就在山上,你让我怎么能等?”  一听到薛蒙提起他的师尊,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挂不住。  有人面露愧色,有人则左瞟右瞟,嗫嚅不语。  “十年前,墨燃自封踏仙君,屠遍儒风门七十二城不算,还要剿灭剩余九大门派。再后来,墨燃称帝,要把你们赶尽杀绝,这两次浩劫,最后都是谁阻拦了他?要不是我师尊拼死相护,你们还能活着?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吗?”  最终有人干咳两声,柔声道:“薛公子,你不要动怒。楚宗师的事情,我们……都很内疚,也心怀感激。但是就像你说的,他已经被软禁了十年,要是有什么也早就…………所以啊,十年你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你说对不对?”  “对?去你妈的对!”  那人睁大眼睛:“你怎么能骂人呢?”  “我为何不骂你?师尊他置身死于事外,居然是为了救你们这种……这种……” 第3章 恨意和寒意,痛苦和寂冷扎的他胸口发疼,墨燃猛地睁开眼睛。  临死前的种种犹如风吹雪散,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不是死生之巅的床,这张床雕龙绘凤,木头散发着沉甸甸的脂粉气息,铺上的旧被褥粉红粉紫,绣着鸳鸯戏水的纹饰,正是勾栏女人才会睡的枕被。  “……”  墨燃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死生之巅附近的一处瓦子。  所谓瓦子,就是青楼,说的是“来时瓦合,去时瓦解”,让客人和粉子好聚好散的意思。  墨燃年轻的时候,有段时间很荒淫,半个月里有十多天是在这家青楼里睡的。不过这青楼早在自己二十多岁时就盘了出去,后来改成了酒肆。自己死后竟然出现在一家早就不存在的青楼里,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自己生前作恶太多,坑害了无数少男少女,所以被阎王罚去投胎到窑子接客?  墨燃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赫然对上了一张熟睡着的脸。  “……”  什么情况!!!他身边怎么躺着个人??  还是个浑身赤//裸的男人!  此男子面目稚嫩,五官玲珑,瞧上去玉雪可爱,雌雄莫辨。  墨燃脸上毫无表情,内心却波涛汹涌,盯着那张沉浸在睡梦中的小白脸看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了。  这不是自己年轻时特别宠爱的小倌嘛,好像叫容三?  要不就叫容九。  甭管三还是九,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小倌后来害了花柳病,早就死掉好多年了,尸骨都该朽没了。然而,这会儿他却活生生,白嫩嫩地窝在自己床侧,锦被里露出截儿肩膀脖子,青青紫紫的,全是暧昧的痕迹。  墨燃绷着脸,掀起被子,目光再往下移了移。  “…………”  这位容不知道九还是三,姑且算他容九,容九小美人浑身鞭痕累累,一条羊脂白玉似的粉嫩大腿上还被人细细地,勒了好几道红绳儿。  墨燃摸着下巴赞暗自叹道:好情趣啊。  瞧瞧这精致的绳艺,这娴熟的技法,这熟悉的画面。  这他娘的不会是自己勒的吧??!!  他是修仙之人,对重生之事尝有涉猎。此刻,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好像是活回去了。  为了进一步验明自己的想法,墨燃找了面铜镜。铜镜磨损的很厉害,但昏黄的光晕里,还是模糊可以瞧见他自己的容貌。  墨燃死时三十二岁,已是而立之年,但此刻镜子里的那位哥们儿的面目却显得颇为稚气,俊俏眉目里透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飞扬跋扈,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这卧房里没有别人。于是一代修真界暴君,蜀中恶霸,人界帝尊,死生之巅尊主,踏仙君墨燃在沉默许久后,诚实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感受。  “操……”  这一操,就把睡的朦朦胧胧的容九给操醒了。  那美人慵懒地坐了起来,身上披着的薄薄锦被顺着肩膀滑下,露出大片晃眼的白皙身子,他笼着柔软长发,挑起一双犹带睡意的桃花眼,眼尾晕染着残红,打了个哈欠。  “唔……墨公子,你今天醒的好早呀。”  墨燃没有吭气儿,时间倒退十多年,他的确是喜欢容九这种千娇百媚雌雄莫辨的小美人,但是现如今,三十二岁高龄的踏仙君,怎么看怎么怀疑自己当时脑子是叫驴尥了,才会觉得这种男人好看。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做噩梦了?”  本座都死了,你说算不算噩梦。  容九见他一直不说话,还倒他心情不佳,于是起身下床,挨到镂花木窗前,从后面一把搂住墨燃。  “墨公子,你理理我呀,怎么愣愣的,不睬人?”  墨燃叫他这么一搂,脸都青了,恨不得立刻把这小妖精从自己背后撕下来,照着他那张吹弹可破的脸扇上十七八个大耳刮子,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还有点晕,没搞清楚状况。  毕竟如果自己真的是重生了,那么昨天还在和容九颠鸳倒凤,醒来就把人揍的鼻青脸肿,这种行为和罹患精神痼疾也并无不同,不妥,大大的不妥。  墨燃整理好了情绪,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容九一愣,旋即笑道:“五月初四呀。”  “丙申年?”  “那是去年啦,今年是丁酉年,墨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越过越回去。”  丁酉年……  墨燃眼波暗涌,脑内飞速转着。  丁酉年,自己十五岁,刚刚被死生之巅的尊主认成失散多年的侄子,从一个人尽可欺的癞皮走狗,一跃成了枝头的凤凰。  那么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还是,死后的一场虚空大梦呢……  容九笑道:“墨公子,我瞧你是饿晕了,连日子都记不清楚。你坐一会儿,我去厨房,给你端些吃的来,油旋饼好不好?”  墨燃此时才刚刚重生,对于这一切他还不知如何应对,不过,按着以前的路数来总是没错的。于是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当年的风流模样,忍着恶心,笑嘻嘻地在容九腿上掐了把。  “好得很,再添碗粥来,回来喂我喝。”  容九披上衣裳去了,不一会儿,端着一个木托盘回来,上面一碗南瓜粥,两只油旋饼,一碟小菜。  墨燃正好有些饿了,正准备抓饼吃,容九却忽然拨开他的手,媚然道:“我来喂公子享用。”  “……”  容九拿起一块饼,在墨燃腿上坐了。他就披着件薄薄的外袍,底下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细皮嫩肉的大腿分开来,和墨燃肌肤相贴,还不住暧昧地蹭两下,引诱的意思不言而喻。  墨燃盯着容九的脸看了一会儿。  容九还道他又好色心起,嗔道:“你总这么瞧着我做什么?饭菜都凉了。”  墨燃静默片刻,想起上辈子容九背着自己干的那些个好事,嘴角慢慢揉开一个甜丝丝,亲昵无比的笑容。  恶心的事儿,他踏仙君做的多了,只要他愿意,再恶心的他都干得出来,此刻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小儿伎俩,难不倒他。  墨燃舒舒服服地往椅子上一靠,笑道:“坐上来。”  “我这不……不正坐着嘛。”  “你知道我说的是坐在哪儿。”  容九的脸一红,啐了一口:“这么急,公子不等吃完了再……啊!”  话未说完,就被墨燃强制拽起,往前挪了挪,又按了下去。容九手一抖,粥碗打翻在地,他惊喘之中不忘低低说一声:“墨公子,这碗……”  “别管。”  “那,那你也先吃些东西……嗯……啊……”  “我这不正吃着么?”墨燃握着他的腰,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闪跃着光亮,瞳仁中映出容九仰着脖子的娇丽容颜。  上辈子,自己特别愿意在缠绵的时候,去亲一亲那张嫣红的嘴唇。毕竟这少年漂亮,讨巧,特别会说让自己心动的话,要说曾经丝毫没有动情,那是假的。  不过,知道容九这张嘴都背着他干了些什么,墨燃就觉得这张嘴臭不可闻,再也没有吻上去的兴致了。  三十二岁的墨燃和十五岁的墨燃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  比如十五岁的他尚且在情爱时知道温柔,三十二岁,便只剩暴力。  事后,他看着被自己弄的奄奄一息,已经昏死过去的容九,一双横波暗流的上挑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竟带着些甜丝丝的笑意。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瞳色极黑极深,某些角度看去,会晕染着一层骄奢的暗紫色。此刻他笑吟吟地拎着容九的头发,把昏迷的人提到榻上,顺手从地上拾起一片碎瓷,悬在容九脸上。  他向来睚眦必报,如今也一样。  想到前世自己是怎么照顾容九生意,甚至想要给他赎身,而容九又是怎么跟别人合着伙设计自己的,他就忍不住笑眯眯地弯起眼睛,把锋利的陶瓷碎片,贴在了容九的腮边。  这人做的是皮肉生意,没了这张脸,就什么都没了。  这媚俗的男人,就会跟狗一样流落街头,在地上爬,被靴子踹,被碾被骂被唾弃,哎呦……真是想象就让他身心愉悦。简直连刚刚操这个人的恶心,都就此烟消云散了。  墨燃笑容愈发可爱。  手一用力,嫣红的血渗出了一丝。  昏沉沉的人似乎感受到了疼痛,沙哑的嗓音,轻轻低吟了一声,睫毛上犹自挂着泪珠,看起来楚楚可怜。  墨燃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想起一个故人。  “…………”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愣了几秒钟,终于慢慢的,把手放下了。  真是作恶作习惯了。他都忘了,自己已经重生了。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大错都尚未铸成,那个人……也还没死。他何必非要再残忍粗暴地走一遍当初的老路,他明明可以重新再来过的。  他坐了下来,一脚架在床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碎瓷片。突然看到桌上还放着油腻腻的饼子,于是拿了过来,扒开油纸,大口大口撕咬,吃的满嘴碎渣,嘴唇油亮。  这饼子是这瓦子的特色,其实并不算太好吃,比起他后来所尝过的珍馐美味,简直如同嚼蜡,但这瓦子倒了之后,墨燃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油旋饼了。此刻,饼子熟悉的味道,隔着滚滚往事,又重新回到舌尖。  墨燃每吞下一口,就觉得重生的不真实感又少了一分。  待整块饼吃完,他终于慢慢从最初的迷茫中回过神来。  他真的是重生了。  他人生中所有的恶,所有不可回头的事情,都还没有开始。  没有杀掉伯父伯母,没有屠遍七十二城,没有欺师灭祖,没有成亲,没有……  谁都还没有死。  他咂巴着嘴,舔舐着森森白牙,他能感受到胸腔中一缕微小的喜悦在迅速扩大,成了一种惊涛骇浪般的狂热与激动。他生前叱咤风云,人界三大禁术都有涉猎。其他两门禁术他都算是精通,唯有最后一术“重生”,纵使他天资极聪慧,也不得门道。  却想不到,生前求而不得的东西,死后竟然成真了。  身前的种种不甘,颓丧,孤独,凡此五味,都还停在胸间,死生之巅火光万丈,大军压境的场景犹在眼前。  他那时候是真的不想活了,人人都说他是命主孤煞,众叛亲离,到最后他自己也觉得行尸走肉,无聊得紧,寂寞得紧。  但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像他这样十恶不赦的人,自殁之后,竟能获得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 第5章 这个人活着都已经让他如此珍惜,更别提死去之后。那就彻底成了踏仙君心口的白月光,任凭他抓心挠肝地惦记,斯人已成一抔黄土,九泉之下,仙踪难觅。  然而此时此刻,活生生的师昧又出现在他面前,墨燃不得不用尽浑身气力,才忍住自己激动不已的情绪。  墨燃把人扶起来,替他掸去斗篷上的尘土,心疼得直掉肉。  “我要不在这里,你还得被他们欺负成什么样?别人打你,怎么不还手?”  “我想先讲道理……”  “跟这些人还讲什么道理!伤着了吧?哪里疼?”  “咳咳,阿燃,我……我不碍事。”  墨燃转头,面目凶恶地朝那几个道士说:“死生之巅的人,你们也敢动手?胆子大得很啊。”  “阿燃……算了吧……”  “你们不是要打吗?来啊!何不跟我过过招!”  那几个道士被墨燃一掌拍到,已知道此人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他们都是吃软怕硬的,哪里敢和墨燃对招,纷纷后退。  师昧连连叹气,劝道:“阿燃,莫要争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墨燃回头看他,不由得心中酸楚,眼眶微热。  师昧从来都是如此心善,上辈子死的时候,也毫无怨怼,并无恨意。甚至还劝墨燃,不要去记恨那个明明可以救他一命,却偏袖手旁观的师尊。  “可是他们……”  “我这不是好好的,也没事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师哥的。”  “唉唉,好吧,听你的,都听你的。”墨燃摇摇头,瞪了那几个道士一眼,“听到没有?我师哥替你们求情了!还不快滚?杵在这里,还要我送你们不成?”  “是是是!我们这就滚!这就滚!”  师昧对那几个道士说:“慢着。”  那几个人觉得师昧刚刚被他们一通暴揍,觉得他估计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仙君、仙君我们错了,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求仙君放过我们!”  “方才我好好跟你们说,你们偏不听。”师昧叹息道,“你们把别人的孩子掳去,遭这样的罪过,让他们的爹娘心如刀割,良心可过意得去?”  “过意不去!过意不去!仙君,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们往后要清正做人,不可再行歹事,可都知道了?”  “是!仙君教训的是!我们、我们受教了,受教了!”  “既然这样,就请几位去和这位夫人道个歉,再好生医治她的孩子们吧。”  这事儿就算摆平了,墨燃扶师昧上马,自己则在驿馆借了另一匹,两人并辔缓行,返回门派。  吴钩高悬,月光穿林透叶,洒在林间小路上。  走着走着,墨燃渐渐美滋滋起来:他原以为至少要回到死生之巅,才能再见到师昧,没料到师昧下山扶道,正巧让他撞上,墨燃愈发相信,他和师昧果然是有缘分的。  虽说这个时候,师昧还没和自己在一起,但是上辈子都勾搭过了,这辈子显然也是驾轻就熟,水到渠成的事儿。  他唯一需要忧心的,就是保护好师昧,不要让他再像当年那样,惨死在自己怀中……  师昧不知道墨燃已是重生之人,一如往日般和他聊着天。两人聊着聊着就到了死生之巅脚下。  谁料到深更半夜的,山门前却立着个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墨燃!你还知道回来??”  “哎?”  墨燃一抬眼,哟呵,好一位怒气冲冲的天之骄子啊。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年轻时候的薛蒙。  比起临死之前看到的那个薛蒙,十五六岁时的他,显得更加桀骜俊俏。一身黑底蓝边的轻简战甲,高马尾,银发扣,狮首腰带束着劲厉纤细的腰肢,护手腿扎一应俱全,背后一柄寒光璀璨的细窄弯刀,左臂上袖箭匣银光闪闪。  墨燃暗自叹口气,干脆利落地想:  嗯,骚。  薛蒙,无论少年时还是长大后,都真的很骚啊。  看看他,好好儿郎,大晚上的不睡觉,把死生之巅的全套战甲穿在身上,要干什么?表演雉鸡求偶孔雀开屏吗?  不过,墨燃不待见薛蒙,薛蒙也未必就待见他。  墨燃是私生子,小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在湘潭的一处乐坊里打杂混日子。直到十四岁那年,才被家人寻回了死生之巅。  薛蒙则是死生之巅的少主,算起来,他其实是墨燃的堂弟。薛蒙少年早成,是个天才,人称“天之骄子”“凤凰儿”。一般人筑基三年,修成灵核最起码需要十年,薛蒙天资聪颖,从入门到灵核修成,前后不过五年时间,颇令父母欣喜,八方赞誉。  但在墨燃眼里,不管他是凤凰还是鸡,是孔雀还是鸭,反正都是鸟。毛长毛短的区别而已。  于是墨燃看薛蒙:鸟玩意。  薛蒙看墨燃:狗东西。  或许是家族遗传,墨燃的天赋也十分惊人,甚至可以说,比薛蒙更惊人。  墨燃刚来的那会儿,薛蒙觉得自己特别高贵冷艳,修养好,有学识,功夫强,长得俊,和堂哥这种大字不识几个,吊儿郎当的臭流氓不是一路人。  于是自恋的凤凰儿哼哼唧唧的就指挥着随从,跟他们说:“你们听好了,墨燃这个人,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是个不折不扣的市井混混,你们统统不许搭理他,把这人当狗就好。”  随从们便谄媚道:“少主说的极是,那个墨燃都已经十四岁了,现在才开始修仙,我看他最起码得花上十年才能筑基,二十年才能结出灵核。到时候咱们少主都渡劫飞升了,他只能眼巴巴在地上看着。”  薛蒙得意地冷笑:“二十年?哼,我看他那废物模样,这辈子都修不出灵核。”  谁料到,废物嘻嘻哈哈地跟着师尊学了一年,竟然灵核大成。  凤凰儿顿时如遭雷击,觉得自己被打了脸,咽不下这口恶气。  于是暗地里扎他小人,咒人家御剑脚底打滑,念咒舌头打结。  每次见墨燃,薛蒙小凤凰更是要坚持不懈地赏给人家俩大白眼仁儿,鼻子里哼出的声音隔着三里地都能听到。  墨燃想到这些童年往事,忍不住眯着眼乐,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人间烟火了,孤独了十年,就连当年痛恨不已的事情,如今嚼起来也嘎巴脆响,香的很。  师昧见了薛蒙,当即下马,摘了黑纱斗笠,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脸来。  也无怪他单独出门要穿成这样,墨燃在旁边偷眼看着,就觉得心驰神摇,想入非非。心道这人实在是绝色之姿,慑魂取魄。  师昧和他打招呼:“少主。”  薛蒙点了点头:“回来了?人熊的事情处理妥当了?”  师昧微笑道:“妥当了。多亏遇到了阿燃,帮了我好大的忙。”  薛蒙傲然的眼光如疾风利刃一般,迅速在墨燃身上扫了一下,立刻转开了,他皱着眉头,满脸不屑,仿佛多看墨燃片刻都会脏了自己的双目。  “师昧,你先回去休息。以后少和他厮混,这是个偷鸡摸狗的东西,跟他在一起,是要学坏的。”  墨燃也不示弱,嘲笑道:“师昧不学我,难道学你?大晚上还衣冠楚楚全副武装,和一只鸟似的竖着尾巴臭美,还天之骄子……哈哈哈,我看是天之骄女吧?”  薛蒙勃然大怒:“墨燃,你把嘴给我放干净了!这是我家!你算老几?”  墨燃掐指一算:“我是你堂哥,论起来,应该排你前面。”  薛蒙仿佛被泼了一脸狗屎,立刻嫌恶地皱起眉头,厉声道:“谁有你这种堂哥!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在我眼里,你不过就是只泥潭里打过滚的狗!”  薛蒙这人特别喜欢骂别人是狗,什么狗儿子狗东西狗娘养的狗爹生的,上下嘴皮一碰骂得那叫一个纯熟。墨燃对此早就习惯了,掏掏耳朵,不以为意。倒是师昧在旁边听得尴尬,低声劝了几句。薛蒙总算是从鼻孔里冷哼一声,闭上了自己那张尊贵的鸟嘴。  师昧笑了笑,温温柔柔地问道:“少主这么晚了,在山门前等人?”  “不然呢?赏月吗?”  墨燃捧腹笑道:“我就说你怎么收拾的这么好看,原来是等人约会,哎,谁那么倒霉被你惦念上了?我好同情她啊,哈哈哈哈哈。”  薛蒙的脸更黑了,指甲一刮能掉三斤煤,他粗声恶气道:“你!”  “……我?”  “本公子等你,你待如何?”  墨燃:“……………………???”第5章 本座没有偷  丹心殿内灯火通明。  师昧先行离去了,墨燃则一头雾水地跟着薛蒙进了殿,看到殿内景象,顿时了然于胸。  原来是容九那二倚子。  自己临走前偷了他些银两,他倒有胆子,居然找上了死生之巅。  容九依偎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怀里,哭得凄凄惨惨梨花带雨,墨燃和薛蒙进殿的时候,他的哭声更是拔高了三个调,看样子要不是那男的搂着他,他只怕就要当庭口吐白沫昏过去。  殿台上,珠帘后,一个娇弱的女人坐在那里,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墨燃没正眼去看那对狗男男,先和殿上的女人行了礼:“伯母,我回来了。”  那女人正是死生之巅的尊主,王夫人。  与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豪杰不同,她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妇道人家,丈夫不在,别人上门兹事,她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娇怯道:“阿燃,你可算是来了。”  墨燃充作瞧不见殿上那两位告状的,笑道:“这么迟了,伯母还不睡,有事找我?”  “嗯。你看看,这位容公子说你……你拿了他的银两?”  她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墨燃嫖了人家,只得避重就轻。  墨燃弯起眼眸:“什么呀,我又不缺银两,拿他们的做什么?更何况这两位瞧着面生,我认识你们吗?”  那人高马大的公子冷笑:“鄙人姓常,于家中排行老大,生意人家不拘小节,叫我常大就好。”  墨燃微微一笑,偏要把常大倒过来念:“原来是大常公子,久仰久仰,失敬失敬。那这另一位是…”  大常公子道:“呵呵,墨公子真会装疯卖傻,你我确是初见,但你这个月,三十日内倒有十五日是睡在九儿房里的,你是瞎了?怎的会不认识他?”  墨燃脸不红心不跳,笑吟吟地看了容九一眼:“怎么,讹我呢,我是个正经人,可没睡过什么三儿九儿的。”  容九气恼地涨红了脸,偏还窝在姓常的怀里梨花带雨:“墨、墨公子,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上不得台面,若不是你欺我太甚,我、我也不会找上门来,但你竟这样翻脸就不认人,我……我……”  墨燃委屈道:“我是真的不认识你,我连你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咱俩怎么可能见过?”  “你昨晚还照顾我生意,怎地能薄凉成这样?常公子,常公子,你要替我作主啊。”说着就往姓常的怀里扎的更深,简直哭成了泪人。  薛蒙在旁边听得脸色铁青,眉心抽搐,看来如果不是身为少主的涵养在约束着他,他早就把这对腻歪的狗男男乱棍打下山去了。 第7章 照理来说,掰倒对手,报仇雪恨,墨燃应该高兴。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也无人可以制他。墨燃本来以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却好像又不是这样。  师尊死后,连同仇恨一起埋葬了的,好像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东西。  墨燃没什么修养,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棋逢对手,一时瑜亮。  他只知道从此天下,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宿敌。  师尊活着,他害怕,畏惧,不寒而栗,他看到师尊手里的柳藤就汗毛倒竖,就像被打惯了的丧家之犬,听到敲梆子的声音都会牙齿发酸腿脚发软口角流涎。腿肚子紧张的阵阵抽搐。  后来,师尊死了,墨燃最害怕的人死了。墨燃觉得自己长进了,出息了,终于做出了这欺师灭祖之事。  往后,放眼红尘,再没人敢让自己下跪,再没有扇得了自己耳光。  为表庆祝,他开了坛梨花白,坐在屋顶,喝了一整晚的酒。  那个夜晚,在酒精的作用下,少年时,师尊抽在自己背上的伤疤,似乎又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此时此刻,亲眼看到师尊重现他面前,墨燃盯着他,又怕又恨,但竟也有一丝扭曲的狂喜。  如此对手,失而复得,焉能不喜?  楚晚宁没有去理会闯进后山的两个徒弟,仍然在全神贯注地对抗着溢散的亡灵。  他五官雅致,一双眉毛匀长,凤眸冷淡地垂着,清修出尘,气质卓然,于妖风血雨中神色不变,看上去淡的很,就算他此刻坐下来焚香弹琴也不奇怪。  然而,这样一位温沉修雅的美男子,此刻却提着一把寒光熠熠,兀自滴着鲜红血珠的驱魔长剑,宽袖一拂,剑气削得面前青石台阶轰然炸开,碎石残砖滚滚而下,从山门一路裂至山底,几千级的长阶,霎时被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太凶悍了。  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识过师尊的实力了?  这种熟悉的强悍霸道,让墨燃惯性地腿软,没有站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楚晚宁没有花太长时间,就把鬼怪统统剿杀,并利落地补上了鬼界漏洞,做完这一切,他飘然自半空中落下,来到墨燃和薛蒙面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墨燃,然后才抬眼看向薛蒙,一双丹凤眼透着些寒意。  “闯祸了?”  墨燃服气。  师尊有一种能力,总能立刻对事情作出最准确的判断。  薛蒙道:“师尊,墨燃下山一趟,犯下偷窃,淫‖乱二罪,请师尊责处。”  楚晚宁面无表情地沉默一会儿,冷冷地:“知道了。”  墨燃:“…………”  薛蒙:“…………”  两人都有些懵,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然而就在墨燃心中暗生侥幸,偷眼抬头去看楚晚宁的时候,却冷不防瞥见一道凌厉的金光,猛然划破空气,嗖的一声犹如电闪雷鸣,直直地抽在了墨燃脸颊!!  血花四溅!  那道金光的速度太惊人了,墨燃别说躲闪,就连闭眼都来不及闭,脸上的皮肉就被削开,火辣辣的剧痛。  楚晚宁负手而立,冷冷站在萧杀的夜风里,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凶灵厉鬼的浊气,此刻又混杂了人血的腥味,使得后山禁地显得愈发阴森可怖。  抽了墨燃的,正是楚晚宁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束柳藤,那藤条窄细狭长,上面还生着碧绿嫩叶,一直垂到靴边。  明明是如此风雅之物,原本应该令人想到诸如“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之类的诗句。  可惜了,楚晚宁既不纤纤,也没有情人。  他手中的柳藤,其实是一把神武,名叫天问。此时此刻,天问正流窜着金红色的光芒,照彻整片黑暗,也将楚晚宁深不见底的眼眸,映得粲然生辉。  楚晚宁上下唇一碰,森然道:“墨微雨,你好大的胆子。真当我不会管束你么?”  如果是真正十五岁的墨燃,可能还不会把这句话当回事,以为师尊只是说着吓唬自己。  可是重生后的墨微雨,早就在上辈子用鲜血彻底领教了师尊的“管束”,他顿时觉得牙棒子都疼,脑子一热,嘴里就已经开始死不认账,想把自己摘干净。  “师尊……”脸颊淌血,墨燃抬起眼睛,眸子里染着一层水汽。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定然是可怜极了,“弟子不曾偷……不曾淫‖乱……师尊为何听了薛蒙一句话,问也不问,就先打我?”  “…………”  墨燃对付伯父有两大绝技,第一,装可爱。第二,装可怜。现在他把这套照搬到楚晚宁身上,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难道弟子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吗?师尊为何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愿给我?”  薛蒙在旁边气的跺脚:“墨燃!!你、你这个狗腿!你、你臭不要脸!师尊,你别听他的,别被这混账东西迷惑!他真偷了!赃物都还在呢!”  楚晚宁垂下眼睫,神色冷淡:“墨燃,你当真不曾偷窃?”  “不曾。”  “……你应当知道,对我说谎会是什么后果。”  墨燃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能不知道吗?但仍是死鸭子嘴硬:“请师尊明鉴!”  楚晚宁抬了抬手,金光熠熠的藤蔓再次挥来,这次却没有抽在墨燃脸上,而是将墨燃捆了个结实。  这滋味儿太熟悉了。柳藤“天问”除了日常抽人之外,还有个作用——  楚晚宁盯着被天问牢牢锁住的墨燃,再次问道:“可曾偷窃?”  墨燃只觉得一阵熟悉的剧痛直击心脏,仿佛有一条尖牙利齿的小蛇,猛然扎入胸腔,在五脏六腑内一阵翻腾。  伴随着剧痛的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墨燃情不自禁地张口,嗓音喑哑:“我……不曾……啊……!!”  似乎觉察到他在说谎,天问的金光愈发狂暴,墨燃痛的冷汗直冒,却仍拼命抵御着这般酷刑。  这就是天问除了抽人之外的第二个作用,供审。  一旦被天问捆住,就没人能在天问之主面前撒谎,无论是人是鬼,是死是活,天问都有办法让他们开口,讲出楚晚宁想知道的答案。  上辈子只有一个人,最后靠着强悍的修为,终于做到了在天问面前死守秘密。  那个人就是成了人界帝君的墨微雨。  重生之后的墨燃抱着一丝侥幸,以为自己应该仍能如当年那般,抗住天问的逼审,但死咬着嘴唇半天,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漆黑的眉宇渗下,他浑身发抖,终于还是痛得拜倒在楚晚宁靴前,大口喘‖息着。  “我……我……偷了……”  疼痛骤然消失。  墨燃还没缓过气,又听楚晚宁问了下一句,声音更冷。  “可曾淫/乱?”  聪明人不做蠢事,既然刚刚都没有抵御住,那现在更加没有可能。这次墨燃连反抗都不反抗,剧痛袭来时就连声嚷道:“有有有有!!!师尊不要了!不要了!”  薛蒙在旁边脸色都青了,震惊道:“你、你怎能……那个容九可是个男人,你居然……”  没人理他,天问的金光慢慢黯下去,墨燃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湿的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面白如纸,嘴唇仍不住颤抖着,倒在地上动弹不能。  透过汗湿的眼睫,模糊地看见楚晚宁戴着青玉冠,广袖及地的儒雅身影。  一股强烈的仇恨猛然涌上心头——楚晚宁!上辈子本座那样对你,果然没错!!哪怕再活一遍,还是怎么瞧你怎么讨厌!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楚晚宁并不知道这孽徒要操自己祖宗十八代,他面色阴郁地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  “薛蒙。”  薛蒙虽然知道如今富商阔少间多流行男色,很多人玩弄小倌只是为了图新鲜,并非真就是喜欢男人,但他依然有些无从消化,僵了一会儿才道:“师尊,弟子在。”  “墨燃犯贪盗、淫‖乱、诓骗三戒,把他带去阎罗殿悔过。明日辰时押至善恶台,当众戒罚。”  薛蒙一惊:“什、什么?当众戒罚?”  当众戒罚的意思就是把犯了重戒的弟子拎到全门派的弟子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连饭堂大娘都拉过来,给人定罪,当场惩罚。  丢人丢面子。  要知道墨燃可是死生之巅的公子,虽说门派内戒律森严,但是由于墨燃身份特殊,伯父怜他自幼失去父母,在外面流离失所整整十四年,因此总是会忍不住私心袒护,就算犯了过错,也只是私下里训上几句,连打都不曾打过。  可师尊居然丝毫不给尊主面子,要把人家宝贝侄子拎到善恶台,当真全门派的面批‖斗墨公子,给墨公子小鞋穿。这也是薛蒙始料未及的。  对此,墨燃倒是毫不意外。  他躺在地上,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他这位师尊多伟大,多铁面无私啊。  楚晚宁的血是冷的,上辈子,师昧死在他面前,墨燃哭着求他,拉着他的衣摆,跪在地上求他相助。  但楚晚宁置若罔闻。  于是他的徒弟就那么在他面前咽气,墨燃就那么在他旁边哭得肝肠寸断,他却袖手旁观,置之不顾。  现在不过把他送上善恶台,论公处置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墨燃只恨现在自己修为太弱,不能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喝他的血,不能尽情地揪着他的头发凌‖辱他,不能折磨他毁掉他的尊严让他生不如死……  眼神里兽类的凶恶一时没有藏住,楚晚宁看见了。  他淡淡瞥过墨燃的脸,斯文儒雅的脸庞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  要命!  天问还没收回去!  墨燃再次感到捆着自己的藤蔓一阵绞缩,五脏六腑都要被拧成残渣,他痛的大叫一声,喘着气把脑子里的想法吼了出来——  “楚晚宁,你能耐!回头看我不操/死你!”  鸦雀无声。  楚晚宁:“………………”  薛蒙都惊呆了:“……………………”  天问倏忽收回楚晚宁掌中,化成点点金光,而后消失不见。天问是融在楚晚宁的骨血之中的,随召随出,随消随散。  薛蒙脸色煞白,有些结巴:“师、师师尊……”  楚晚宁没吭声,垂着墨黑纤长的睫毛,看着自己手掌出了会儿神,然后才簌簌抬起眼帘,一张脸居然没有崩坏,只是面色更阴冷了些,他用“孽徒当死”的眼神,盯了墨燃片刻,然后低沉道:  “天问坏了,我去修。”  楚晚宁扔下这么句话,转身就走。 第9章 师昧:“……”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墨燃最爱吃的都是师昧做的抄手,皮薄如云烟,馅嫩如凝脂,每一只都莹润饱满,滑软鲜香,入口即化,唇齿留芳。  尤其是汤头,熬的奶白醇厚,撒着碧绿葱花,嫩黄蛋丝,再浇上一勺蒜泥煸炒过的红油辣浇头,吃到胃里,像是能暖人一辈子。  师昧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他,一边喂,还一边跟他说:“今天没有搁红油,你伤的厉害,吃辣不容易好,就喝骨头汤吧。”  墨燃凝望着他,简直移不开视线,笑着说:“辣的不辣的,只要你做的,都好吃。”  “真会说话。”师昧也笑,夹起卧在汤里的一个荷包蛋,“赏你个溏心的,知道你喜欢。”  墨燃嘿嘿地笑了起来,额头呆呆翘起一撮乱发,像是开了一朵花:“师昧。”  “怎么了?”  “没啥,就是叫叫你。”  “……”  呆毛晃呀晃呀。  “师昧。”  师昧忍着笑:“就是叫叫我?”  “嗯嗯,就是叫叫你,觉得好开心。”  师昧愣了一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这傻孩子,可不会是发烧了吧?”  墨燃噗的一声笑出来,打个半个滚,侧脸瞅着他,目光明亮,像是盛满了细碎星辰。  “要是能天天吃上师昧做的抄手,那就太好了。”  这不是一句假话。  师昧死后,墨燃一直很想再尝一次他做的龙手抄,可是那样的滋味,却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候楚晚宁还没有与他彻底决裂,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愧疚,看着墨燃一直跪在师昧棺前发愣,楚晚宁悄然去了厨房,和面剁馅,细细地包了几个抄手。只不过还没有包完,就让墨燃看见了,痛失挚爱的墨燃根本无法忍受,只觉得楚晚宁的这种行为是在嘲讽自己,是在拙劣的效仿,是在刻意刺痛自己。  师昧死了,楚晚宁明明可以救的,却不肯施以援手,事后还想替师昧包抄手给自己吃,难道他竟以为这样会让自己高兴?  他冲进厨房打翻了所有的器皿,雪玉饱满的抄手滚了满地。  他朝着楚晚宁吼:“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他用过的东西?也配做他做过的菜?师昧死了,你满意了吗?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所有的徒弟都逼死逼疯,你才甘心?楚晚宁!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做出那一碗抄手了,你再模仿,也像不了他!”  如今这一碗,他吃的既高兴,又感慨,慢慢的吃到后面,虽还笑着,眼眶却有些湿润了。幸好烛光黯淡,师昧看不太清他的细微的神情。  墨燃说:“师昧。”  “嗯?”  “谢谢你了。”  师昧一愣,旋即温柔笑道:“不就是一碗抄手么?至于跟我这么客气,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常做给你吃就是了。”  墨燃想说,不止是谢你一碗抄手。  还想谢谢你,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只有你是真的看得起我,没有介意我的出身,介意我在外面摸爬滚打,不择手段的十四年。  还想谢谢你,若不是因为忽然想起了你,重生之后,恐怕我也会忍不住杀了容九,再铸成大错,再走上昔日老路。  幸好这辈子,重生在你死去之前,我定然要将你护的好好的,若是你有恙,楚晚宁那个冷血魔头不愿救你,还有我。  可是这些话哪里能说出口呢?  最后墨燃只是咕嘟咕嘟把汤都喝完了,连根葱都没有剩下,然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酒窝深深的,像绒毛小奶猫一般很是可爱。  “明天还有吗?”  师昧哭笑不得:“不换些别的?不腻么?”  “天天吃都不腻,就怕你嫌我烦。”  师昧摇头笑道:“不知道面粉还够不够,要是不够,怕是做不了,如果不行的话,你看糖水鸡蛋好不好?也是你爱吃的。”  “好呀好呀。只要你做的,什么都好呀。”  墨燃心中草长莺飞,开心得恨不得抱着被子打两个滚。  看看师昧多贤惠,楚晚宁,你尽管抽我吧!反正我躺在床上还有美人关心伺候,哼哼哼!  想到自己那位师尊,刚刚的柔情里又忍不住掺上一捧怒火。  墨燃重新开始怨念地抠着床板缝,心道,什么晚夜玉衡,什么北斗仙尊,都他‖妈的狗屁鬼扯!  楚晚宁,咱们这辈子走着瞧!!  作者有话要说:  师昧包抄手  墨喂鱼:吃吃吃!  师尊包抄手  墨喂鱼:扔扔扔!  死生之巅墨喂鱼浪费粮食,糟蹋劳动力,这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请看今天的《法制讲坛》。  真实原因:  师尊做饭太难吃,作为徒弟已经对师尊牌各色料理的食品安全产生了深深的不信任。第8章 本座受罚了  墨燃在床上死鱼一样地躺了三天,伤口刚刚收敛,就接到传讯,让他滚去红莲水榭做苦力。  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墨燃被禁足期间,不得下山,但也不能闲着,必须给门派打杂帮忙,做些苦差事。  通常而言,这些差事都是诸如:帮孟婆堂的大娘刷盘子,擦洗奈何桥柱子上的三百六十五只石狮子,誊抄枯燥至极的存档卷宗,等等。  但是红莲水榭是什么地方?是楚晚宁那孙子的居所,人称红莲地狱的修罗场。  死生之巅没有几个人去到过那里,而进去过的所有人,出来之后不是被打断了胳膊就是打断了腿。  所以楚晚宁的寝居,除了红莲地狱外还有个更接地气的外号:断腿水榭。  派中流传一段戏言:“水榭藏美人,美人诏天问。入我断腿门,知我断腿苦。玉衡长老,助您自绝经脉的不二选择。”  曾经有不怕死的女弟子,色胆包天,居然敢垂涎玉衡长老的美色,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溜到南峰,扒在屋檐上,意欲窥伺长老沐浴更衣。  结果可想而知,那位女勇士被天问打的死去活来,哭爹喊娘,在床上躺了整整一百多天下不来。  且楚晚宁还放了狠话,若敢再犯,直接抠了人家眼睛。  看到没?多没风度的言辞!多不解风情的行为!多令人发指的男人!  门派中,本来有些天真无邪的傻妹子,仗着自己是女子,想着玉衡长老应该会怜香惜玉,总是在他面前嘻嘻哈哈的,妄图引起长老的注意。不过自从长老手刃女流氓之后,这就再也没人敢打他的主意了。  玉衡长老,男女通抽,毫无君子气度,除了脸好看,哪儿哪儿都不行——这是派中弟子对楚晚宁的评价。  来传讯的小师弟颇为同情地看着墨燃,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墨师兄……”  “嗯?”  “……玉衡长老的脾气那么差,去了红莲水榭的人,没一个是能站着出来的,你看看,要不然,就说自己伤口还没愈合,求玉衡长老放你去刷盘子吧?”  墨燃很是感激这位师弟的菩萨心肠,然后拒绝了他。  求楚晚宁?  算了吧,他可不想再被天问伺候一顿。  于是费力地穿好衣裳,拖着沉重的步子,极不情愿地往死生之巅的南峰走去。  红莲水榭,红莲地狱,楚晚宁的居所,方圆百里见不到个活人。  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住的地方,楚晚宁糟糕的品味和阴晴不定的性格,使得门派中人人对他敬而远之。  墨燃有些忐忑,不知道楚晚宁会惩罚自己做什么,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南峰峰顶,穿过重重叠叠的修竹林后,大片大片锦绣红莲映入眼帘。  此时正值清晨,旭日东升,映得天边织锦灿烂,火红的云霞与池中接天莲叶的红色芙蓉交相辉映,浩浩荡荡,波光明灭。池上曲廊水榭娉婷静立,依山一帘水瀑喧豗,细碎晶莹的水珠叮叮咚咚敲击着石壁,水雾蒸腾,烟光凝绯,宁静中显出几分妖娆。  墨燃对此的感受是:  呕。  楚晚宁住的地方,不管再好看,他都是呕!  看看,多么的骄奢淫逸,多么的铺张浪费,弟子们的屋舍一个个紧密相连,房间占地都不大,他玉衡长老倒好,一个人占了一整座山头,还挖了三个大池子,栽满莲花,好吧,虽说这些莲花都是特殊品种,能炼成圣品良药,但是——  反正就是不顺眼。恨不能一把火把这断腿水榭给烧了!  腹诽归腹诽,鉴于自己今年贵庚十六,无力与楚宗师一争高低,墨燃还是来到楚晚宁的居所前,立在门口,眯起眼睛,甜腻腻地开口装孙子。  “弟子墨燃,拜见师尊。”  “嗯,进来吧。”  屋子里杂乱无章,冷血魔头楚晚宁一身白袍,衣襟交叠得高且紧,颇有些禁欲的气韵。他今日束着高高的马尾,戴着黑色金属护手,坐在地上捣鼓着一堆机关零件,嘴里还咬着一支笔。  面无表情地看了墨燃一眼,他咬着笔杆子,含混不清的说:“过来。”  墨燃过去了。  这实在是有些难度,因为这个屋子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令人落脚的地方,到处撒落着图稿和金属断木。  墨燃眉头抽搐,上辈子他没有进过楚晚宁的房间,不知道这个衣冠楚楚的美男子,所住之处居然乱的如此……一言难尽。  “师尊这是在做什么?”  “夜游神。”  “啥?”  楚晚宁有些不耐烦,可能是因为含着笔,不便讲话:“夜游神。”  墨燃默默看了眼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  他的这位师尊被誉为楚宗师,并不是浪得虚名。凭心而论,楚晚宁是个非常强悍的男人,无论是他那三把神级武器,他的结界之术,还是他的机关制造术,都不愧于“登峰造极”四个字。这也是为什么他脾气那么差,那么难伺候,但各大修仙门派仍然争破脑袋要抢他的原因。  对于“夜游神”,重生过来的墨燃很清楚。  那是楚晚宁造的一种机甲,售价低廉,战斗力强悍,可以在夜间守护下修界的普通百姓不受一般鬼魅侵扰。  在前世,制作完善的夜游神几乎成了家家户户必备的机甲,每只的价格相当于一把笤帚,效果还比龇牙咧嘴的门神好用的多。 第11章 第9章 本座并非戏精  楚晚宁的品味实在是糟糕极了。  乏味。枯燥。令人绝望。  瞧瞧这满架子,都是些什么破书!  《上古结界图录》、《奇花异草图谱》、《临沂儒风门琴谱》、《草木集》,唯一算得上消遣的,大概只有几本《蜀地游记》、《巴蜀食记》。  墨燃挑了几本较新的书籍,显然是楚晚宁不常会看的,将里面的书页统统涂抹一遍,画了一堆春宫图。  他一边画一边想,哼哼,这里的藏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等楚晚宁发现其中有几本被改成了□□,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到那时候,楚晚宁肯定不知道是谁干的,只能生闷气,真是妙极、妙极。  想着想着,居然忍不住抱着书本嘿嘿笑了出声。  墨燃一连涂了十多本书,发挥想象,天马行空,什么□□画什么,那笔法可谓曹衣带水吴带当风,飘逸俊秀的很。要是有人问玉衡长老来借书,凑巧借到了这几本,估计就会流传诸如此类的话——  “玉衡长老人面兽心,居然在《清心诀》里面私夹男女交‖欢的图画!”  “玉衡长老妄为人师,剑谱里面有龙阳断袖的连环画!”  “什么北斗仙尊,衣冠禽兽!”  墨燃越想越好笑,最后干脆捂着肚子,提着毛笔在地上咕噜咕噜滚来滚去,乐得两脚乱蹬,连有人走到藏书阁门口了,他都没有发现。  所以师昧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在书堆里打滚,笑成失心疯的墨燃。  师昧:“……阿燃,你这是在做什么?”  墨燃一愣,蹭的一下坐了起来,慌忙把那些黄图统统掩上,摆出一幅人模狗样的脸:“擦,擦地呀。”  师昧忍着笑:“拿衣服擦地?”  “咳,这不没找到抹布嘛。不说这个了,师昧,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我去你屋子找你,结果没找到,问了别人,才知道你在师尊这里。”师昧进了藏书阁,帮墨燃把那些堆了满地的书一一收好,温柔莞尔,“左右没事,我过来看看你。”  墨燃很是高兴,又有些受宠若惊,抿了抿嘴唇,素来油嘴滑舌的人,居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嗯……那你坐!”兴冲冲地原地转了半天,墨燃有些紧张地说,“我、我去帮你倒茶。”  “不用,我悄悄过来的,要是叫师尊发现,可就麻烦了。”  墨燃挠头:“说的也是……”楚晚宁这个变态!迟早要掰倒他,不再屈于他的淫威之下!  “你晚饭还没吃吧?我给你带了些菜来。”  墨燃眼睛一亮:“龙抄手?”  “噗,你真不腻啊。没带抄手,红莲水榭离的远,我怕带来就坨了。喏,是一些炒菜,你看看对不对胃口?”  师昧把旁边搁着的食盒打开,里面果然是几道红艳艳的小菜。一碟子顺风耳,一碟子鱼香肉丝,一碟子宫保鸡丁,一碟子拍黄瓜,还有一碗饭。  “哎,搁辣椒了?”  “怕你馋的慌,稍微放了些。”师昧笑道,他和墨燃都爱吃辣菜,自然知道无辣不欢的道理,“不过你伤口没有好透,我不敢放太多,稍微提提味儿,也好过没有一点儿红的。”  墨燃开心地直咬筷子,酒窝在烛火之下甜的像蜜糖:“哇!感动的想哭!”  师昧忍笑:“等你哭完菜都凉了。吃完再哭。”  墨燃欢呼一声,筷子甩的飞快。  他吃东西的时候就像饿惨了的犬类,楚晚宁总是看不惯他这副见了鬼的吃相,但是师昧不会嫌弃。  师昧总是温柔的,一边笑着让他吃慢点,一边给他递来一杯茶水。盘子很快见了空,墨燃摸着肚子常舒了口气,眯着眼睛叹息道:“满足……”  师昧似是不经意地问:“是龙抄手好吃,还是这些菜好吃?”  墨燃于饮食上,就像他对初恋的执着,很是痴情。歪过头,黑亮柔润的眼睛望着师昧,咧了咧嘴:“龙抄手。”  “……”师昧笑着摇了摇头。半晌说,“阿燃,我帮你换药吧。”  药膏是王夫人调的。  王夫人早年曾是药学仙门“孤月夜”的一名弟子,她武学薄弱,不喜欢打打杀杀,但却很喜欢学医,死生之巅有一片药圃,她在那里亲手栽种了许多珍贵的草木,因此门派中从来不缺伤药。  墨燃脱了上衣,背对着师昧,身后伤疤仍然隐隐作痛,不过师昧温热的手指蘸着药膏,一点一点地按揉抹开,渐渐地倒也忘了疼,反而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好啦。”师昧给墨燃缠上新的绷带,仔细打了个结,“穿上衣服吧。”  墨燃回过头来,看了师昧一眼。昏黄烛火下,师昧肤白欺雪,愈发风情万种,他看得口舌发干,实在不想穿上衣服,但犹豫一会儿,还是低头,迅速把外套披上。  “师昧。”  “嗯?”  在如此幽闭隐秘的书房里,孤男寡男气氛甚好。墨燃原本想讲些风花雪月感天动地的话,奈何他是能把自己年号都定成“戟罢“的文盲,憋了半天,鼓鼓曩囊把脸都憋红了,竟然只憋出了三个字:“你真好。”  “这有什么,都是应该的。”  “我也会对你特别好。”墨燃语气拿捏的很平静,但手掌汗涔涔的,总归出卖了他其实波涛澎湃的内心,“等我厉害了,谁都不能欺负你。师尊也不行。”  师昧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说话,愣了一下,却还是温柔道:“好啊,那以后,都要仰仗阿燃了。”  “嗯嗯……”  墨燃讷讷应了,却被师昧颇有风情的目光刺的更是焦躁,不敢再看,于是低下头去。  对这个人,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甚至执著的有些一根筋。  “啊,师尊要你擦这么多书?还要连夜造册?”  墨燃在心上人面前还是死要面子的:“还好,赶一赶,来得及。”  师昧说:“我来帮你吧。”  “那怎么行,要是被师尊发现了,非连你一起罚不可。”墨燃很坚定,“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歇息吧,明早还有晨修。”  师昧拉着他的手,轻声笑道:“没事,他发现不了,我们悄悄的……”  话还没有讲完,就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悄悄地怎样?”  楚晚宁不知何时已经从机关室内出来了,一脸冰冷,丹凤眼中霜雪连绵。他白衣清寒,森然立在藏书阁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目光在两人交握着的手上停顿些许,复又移开。  “师明净,墨微雨,你们好大的胆子。”  师昧霎时面如白雪,他猛然松开墨燃的手,声若蚊咛:“师尊……”  墨燃也暗道不妙,低下头:“师尊。”  楚晚宁走了进来,不去理睬墨燃,而是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师昧,淡淡地说:“红莲水榭遍布结界,你以为未经通报进入,我会不知道么。”  师昧惶然叩首:“弟子知错。”  墨燃急了:“师尊,师昧只是来给我换个药,马上就走,请不要责难他。”  师昧也急了:“师尊,此事与墨师弟无关,是弟子的错,弟子甘愿领罚。”  “……”  楚晚宁的脸都青了。  他话都不曾说几句,这两人就急着替对方开脱,视他为洪水猛兽,同仇敌忾。楚晚宁沉默一会儿,勉强压制住了抽搐的眉尖,淡淡道:“真是同门情深,令人动容,如此看来,这屋子里倒只有我一个是恶人了。”  墨燃道:“师尊……”  “……别喊我。”  楚晚宁一甩宽袖,不愿再说话。墨燃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为何气得如此厉害。只猜是楚晚宁一向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拉拉扯扯,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拉拉扯扯,大概都脏他眼睛。  三人静默良久。  楚晚宁忽然掉头,转身就走。  师昧抬起脸,眼眶有些红了,茫然无措道:“师尊?”  “你自去抄门规十遍,回吧。”  师昧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是。”  墨燃仍然在原处跪着。  师昧站起来,看了眼墨燃,又犹豫了,半晌还是再次跪下来,央求楚晚宁。  “师尊,墨师弟伤疤刚刚愈合,弟子斗胆,还请您,不要过分难为他。”  楚晚宁没有吭声,他孑然立在明明灭灭的烛火悬灯之下,过了一会儿,蓦然侧过脸来,只见得剑眉凌厉,目光如炬,怒气冲冲道。  “废话那么多,你还不走?!”  楚晚宁长得原本英俊有余,温柔不足,凶起来更是骇人,师昧吓得抖了一下,唯恐惹怒了师尊,更连累墨燃,连忙躬身退下了。  藏书阁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墨燃暗自叹了口气,说道:“师尊,弟子错了,弟子这就继续造册登记。”  楚晚宁却头也不转地说:“你若累了就回去。”  墨燃倏忽抬起脸来。  楚晚宁冰冷道:“我不留你。”  他怎么会这么好心放过自己?必然有诈!  墨燃机智道:“我不走。”  楚晚宁顿了顿,冷笑:“……好啊,随你。”  说完广袖一甩,转身离去。  墨燃愣住了——没有诈?他还以为楚晚宁必然又要赏自己一顿柳藤呢。  忙到半夜,总算把事情做完了。墨燃打了个哈欠,出了藏书阁。  此时夜色已深,楚晚宁的卧房里仍透出昏黄的灯光。  咦?那讨厌的魔头还没睡啊?  墨燃走过去,准备和楚晚宁打声招呼再离开。进了屋里,才发现楚晚宁已经歇下了,只是这个记性不佳的人,睡前竟忘了熄灭烛火。  又或者,他是做东西做到一半,直接累得昏睡了过去。墨燃看了一眼床榻边拼凑出雏形的夜游神,在心里估摸了这种可能性,最终在看到楚晚宁根本没有摘掉的金属手套,以及手中仍然紧握着的半截机关扣时,确定了这才是真相。  楚晚宁睡着的时候没有那么肃杀冷冽,他蜷在堆满了机甲零件、锯子斧子的床上。东西摊的太多了,其实没有什么位置可以容身,所以他蜷的很小,弓着身子,纤长的睫毛垂着,看起来竟有几分孤寂。  墨燃盯着他,发了一会儿呆。 第13章 墨燃抬起眸子:“怎么说?”  “你看,他坐的地方,别人都不敢靠近,他一来,别人连讲话都不敢大声讲,以前尊主在还好,尊主不在,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是孤独的很?”  墨燃哼了一声:“那也是他自找的嘛。”  薛蒙又怒了:“你胆敢嘲讽师尊?”  “我哪里嘲讽他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墨燃又给师昧夹了一只生煎包,“就他那种脾气,谁愿意和他呆一起。”  “你——!”  墨燃嬉皮笑脸地瞧着薛蒙,懒洋洋地说:“不服气?不服气你坐过去和师尊吃饭吧,别跟我们坐一起。”  一句话就把薛蒙堵住了。  他虽然敬重楚晚宁,但是也和其他人一样,更多的是畏惧。不由得尴尬气恼,却又无法辩驳,只能踹了两脚桌腿,自个儿和自个儿生闷气。  墨燃脸庞上挂着一丝慵懒的得意,颇为挑衅地瞥了小凤凰一眼,而后视线隔着人群,落在楚晚宁身上。  不知为什么,看着满屋子深蓝银铠里唯一的白色身影,他忽然想到了昨晚蜷在冰冷金属中入睡的那个人。  师昧说的没错,楚晚宁当真是可怜极了。  可那又怎样呢?他越可怜,墨燃便就越开心,想着想着,忍不住嘴角弯起的弧度都明显了一些。  日子过得飞快。  楚晚宁后来没有再传他去红莲水榭,墨燃每天的差事就成了刷盘子洗碗,给王夫人养着的小鸡小鸭喂食,去药圃里除草,倒也清闲的很。  一晃眼,一个月的禁足期已经过去了。  这一日,王夫人把墨燃叫到丹心殿来,摸着他的头,问他:“阿燃,你伤口可都痊愈了?”  墨燃笑眯眯地:“劳伯母挂心,全好了。”  “那就好,以后出门要注意,别再犯那么大错,惹你师尊生气了,知不知道?”  墨燃特别擅长装孙子:“伯母,我知道啦。”  “另外还有一件事。”王夫人从黄花梨小几上那出一封信笺,说道,“你入门已满一年,是承担除魔之责的时候了。昨日你伯父飞鸽传书,特意让你禁足满后,下山去完成此番委派。”  死生之巅的规矩,弟子入门满一年后便要涉世除魔。  首次除魔时,该弟子的师尊会陪同襄助,此外,该弟子还必须邀一位同门与自己一起前往,为的是让弟子们彼此扶持,明晓为何“丹心可鉴、死生不改”。  墨燃眼睛一亮,接过委任函书,撕开匆匆看了一遍,顿时乐得直咧嘴。  王夫人忧心道:“阿燃,你伯父希望你能一战成名,因此委你的乃是重任,尽管玉衡长老修为高深,但打斗之中刀剑无情,他却不一定能护得好你,你千万不要光顾着开心,看轻了敌人。”  “不会,不会!”墨燃连连摆手,笑嘻嘻的,“伯母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自己。”说完就一溜烟准备行囊去了。  “这孩子……”王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温柔秀美的脸庞上满是担心,“怎地接个委派,便能把他高兴成这样?”  墨燃能不高兴吗?  伯父交给他的除魔之事,发生于彩蝶镇,系当地一陈姓员外所托。  先不管那里究竟闹的是哪门子的鬼怪,关键在于上辈子,就是在这个彩蝶镇,他受妖邪蛊惑,失去了心智,于幻境中强行亲吻了师昧,这也是墨燃为数不多的几次和师昧的亲近,实是销魂蚀骨。  况且因为他是受蛊惑的,所以师昧都难以计较。白亲的!亲完人家都没法儿找他算账。  墨燃乐的眼眸都弯成勾了。就连这个委派必须要跟楚晚宁一起完成,他都不介意。  除魔靠师父,撩汉靠自己,这种美差,何乐而不为?  邀了师昧,禀奏师尊,三个人一路快马,来到了闹邪祟的彩蝶镇。  这是个盛产鲜花的镇子,居住区外绵延数十里都是花田,因此镇内总是彩蝶纷飞,故而得了这个名字。  三人抵达的时候已是晚上,村口鼓乐鸣响,热闹非凡,一列身穿大红衣衫的乐手吹着唢呐,从巷子里拐了出来。  师昧奇道:“这是在娶亲么?怎的晚上来娶?”  楚晚宁道:“是冥婚。”  冥婚又称阴婚,配骨,是民间给未婚夭折的男女配下的死后婚姻。这种习俗在穷困的地方并不兴盛,但彩蝶镇十分富庶,因此给生前不曾婚娶的少男少女们找配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那队冥婚队伍浩浩荡荡,分为两列,一列扛着真的绫罗绸缎,另一列则是纸元宝冥币。就这样簇拥着一张红白相间的八抬大轿,全份金灯执事,从村子里鱼贯而出。  墨燃他们拉过马辔头,站到旁边,让冥婚队先过。轿子走近了,才瞧见里面坐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个纸糊着的鬼新娘。鬼新娘涂脂抹粉,嘴唇鲜红,脸颊边两簇丹霞映着惨白的脸,笑盈盈的模样极为瘆人。  “这村子什么破习惯,真有钱烧的慌啊。”墨燃小声嘀咕道。  楚晚宁说:“彩蝶镇的人十分讲究堪舆术,认为家中不能出现孤坟,否则家运就会受到孤魂野鬼的牵连。”  “……没这说法吧?”  “镇民信其有。”  “哎,也是,彩蝶镇几百年下来了,要跟他们说他们信的邪根本不存在,估摸着他们也接受不了。”  师昧悄声问:“这队冥婚队伍要去哪里?”  楚晚宁道:“刚才我们来的时候经过一个土庙,庙里供奉的不是任何一尊神佛,门楣上还贴着囍字,案台上堆满了红缎子,缎子上写的都是类似于‘天赐良缘’,‘泉下好合’的寄语。我想他们应该是要去那里。”  “那个庙我也注意到了。”师昧若有所思,“师尊,那里供奉着的,是鬼司仪吗?”  “不错。”  鬼司仪,是民间臆想出的一个鬼神形象,人们相信亡魂嫁娶也需要三媒六牌,交换龙凤帖,也需要有司仪为证,承认两个死人结为夫妻。而彩蝶镇因为冥婚风俗大盛,自然而然的就替鬼司仪塑了个金身,供在镇外坟头地前,进行冥婚的人家落葬合穴之前,都必然要先抬着鬼新娘去庙前拜过。  墨燃很少见到这荒谬的场面,看得津津有味,楚晚宁却只冷眼瞧了一会儿,掉转马头,说道:“走吧,去闹鬼的那家看一看。”  “三位道长啊,我命是真的苦啊!你们可算是来了!要是再没有人管这件事,我、我连活都不想活啦!”  委托死生之巅来除鬼的,是镇上最富有的商贾,陈员外。  陈家做的是香粉生意,家□□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娶妻后,妻子不喜欢家中吵闹,于是两人寻思着要搬出去另立门户,陈家财大气粗,就在北山僻静处买下了一大块地皮,还带天然温泉池子,特别会享受。  结果开基动土那天,几铲子下去,铁锹撞到个硬物。大媳妇凑过去一看,当即吓昏过去,北山上居然挖到了一口刷满红漆的新棺!  彩蝶镇是有群葬地的,镇民死后,都被葬在那里。而这一口孤零零的棺椁却莫名出现在北山上,而且无坟无碑,棺体血红。  他们哪敢再动,连忙将泥土填了回去,但已经太迟了,自从那天起,陈家就不停地发生诡异的事情。  “先是我那儿媳妇。”陈员外哭诉道,“受了惊吓,动到了胎气,害了小产。后来又是我大儿子,为了给老婆补身子,去山上采药,结果脚一滑,失足掉到了山底下,去捞人的时候已经没了气……唉!”他长叹一声,哽咽着讲不下去了,只是摆手。  陈夫人也拿手帕不住擦拭着眼泪:“我夫君说的没错,这之后几个月,我们儿子一个接一个的出事,不是失踪,就是没了性命——四个儿子,三个都没了啊!”  楚晚宁蹙着眉心,目光掠过陈家夫妻,落在那个脸色苍白的幺子身上,他看起来和墨燃差不多大,十五六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的,但恐惧使得他的脸有些扭曲。  师昧问道:“你们能不能说说,另外几个孩子……是怎么没的?”  “唉,仲子是去寻他哥的路上,被一条蛇咬了。那蛇就是一般的草蛇,没有毒性的,当时谁都没有在意,可是没过几天,他在吃饭的时候忽然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去,然后就……呜呜呜,我的孩子啊……”  师昧叹了口气,很是不忍心:“那,尸身可有中毒迹象?”  “唉,哪来的毒,咱们家肯定是被下了诅咒!头几个儿子都去了,下一个就是老幺!下一个就是老幺啊!”  楚晚宁蹙起眉头,目光如闪电一般落在陈夫人身上,问道:“你怎么知道下一个就会是老幺,缘何不是你自己?难道这厉鬼只杀男子?”  陈家最小的幺子缩在那里,已是腿如筛糠,眼肿如桃,一开口嗓音都是尖细扭曲的:“是我!是我!我知道的!红棺里的人找来了!他找来了!道长、道长救救我!道长救救我!”  说着情绪就开始失控,扑过来竟然想抱楚晚宁大腿。  楚晚宁素不喜与生人接触,立刻避开,抬起头来盯着陈员外夫妇:“到底怎么回事?”  夫妻两个人对望一眼,颤声道:“这宅子里有个地方,我们、我们不敢再去——道长看到了就会知道,实在邪的很,实在……”  楚晚宁打断道:“什么地方?”  夫妻俩犹豫一会儿,伸出手,颤巍巍地指向屋子内供奉先祖的祠间:“就是那里……”  楚晚宁率先过去,墨燃和师昧随后,陈家人远远的跟在后面。  推开门,里面和一些大户人家会供神祭祖的香舍很像,密密实实地摆了好几排灵位,两旁燃着苍白的长明烛火。  这屋子里所有牌位的字都是阴刻的,刷着黄色的漆,写着逝者的名字,还有在家族中的排行地位。  这些灵牌写的都很规矩,显祖考某某太府君之灵,显考某某府君之灵。  但唯有最中间的那只灵牌,上面的字不是刻下之后再涂漆的,而是红艳艳地写了这样一行字:  陈言吉之灵。  阳上人陈孙氏立  躲在道长后面的陈家人或许是心存着侥幸,怯怯地又往着白帛飘飞的祠间看了一眼,结果再次看到这牌位上宛如鲜血涂成的字,顿时崩溃了。  陈夫人嚎啕大哭,小儿子的脸色已经白的不像是活人。  这个牌位,第一,书写不合礼制,第二,牌位上的字歪七扭八,活像是人在昏昏欲睡时勉强写下的鬼画符一般,潦草的几乎难以辨认。  师昧转头问道:“陈言吉是谁?”  陈家最小的儿子在他背后带着哭腔,颤抖着说:“是、是我。”  陈员外一边哭一边道:“道长,就是这个样子,自从仲子去了之后,我们就发现……发现祖祠多了一块灵牌,牌子上写的竟然都是我们家活人的名字。这名字只要一出现,七日之内,那人必遭横祸!老三名字出现在牌位上的时候,我把他关在屋子里,房门外撒满香灰,请了人来作法,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但第七天!他还是死了……无缘无故地,就那么死了!”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害怕,扑通一声也跪下来了:“我陈某人一生未做伤天害理之事,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对我啊!为什么!”  师昧看得心酸,连忙去安抚那哭天抢地的老爷子,一边又抬头轻轻喊了一声:“师尊,你看这……”  楚晚宁没有回头,他仍然在津津有味地看那块灵牌,好像灵牌上能开出朵花儿似的。  忽然,楚晚宁问:“阳上人,陈孙氏,说的是你吗,陈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从前有个冷血魔头师尊,魔头师尊有三个徒弟,他们都有非常杰克苏的称号,分别是蜀地之凰薛子明,真龙还魂墨微雨,沉睡白虎师明净。  咔!  以上称号,都是假的。  其实应该是:鸟玩意薛萌萌,狗东西墨喂鱼,以及,白莲花小师妹。摊手无奈笑:-d第11章 本座要亲人啦,开心!  “是、是我!”陈夫人悲泣道,“可是这灵牌不是我写的!我怎么会咒自己的孩子呢?我——”  “醒着的时候你不会写,睡着了却未必。”  楚晚宁说着,抬起手,拿起那块灵牌,掌中灌入灵力,灵牌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幽远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一股浓腥的鲜血从牌位中汩汩淌出。  楚晚宁眼中寒光凛冽,厉声道:“孽畜嚣张,安敢造次!” 第15章 刹那间,火花四溅,脑海一片空白。  他是个风流烂帐一堆的人,但床笫间的激烈并不需要嘴唇的接触,不需要多余的温存,于是肉体的缠绵很多,与人接吻的次数却少的可怜。  师昧全然没有料到会遭此袭击,僵愣在原处,直到舌头都探了进来,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挣扎反抗。  “你干什么……唔!”话才说了一半,又被粗暴地掰过脸来,重新覆上嘴唇,墨燃亲吻的比前世还要激烈,两人在泉水边滚作一团,师昧被墨燃牢牢压在身下,墨燃吻着他湿润微凉的嘴唇,和记忆中一样惊艳的触感,还有他的脸颊,耳廓……  “别动……”一开口,沙哑的嗓音令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完了。  这泉水的效用怎么感觉比上辈子还要生猛?  按照前世的发展,他根本没有来得及和师昧缠绵那么久,没亲几下,当时年少的墨燃就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手一松,师昧起身一个轻功,踏水逃走了。  但由于自己这辈子邪心太重,太不要脸,非但没有受到良心谴责,反而受到了□□的驱使,直接把人按在岸边密实地亲了起来。  师昧在他身下挣扎怒喝,他却已邪祟入心,听不到人家在喊什么,眼中晃动的只是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还有那诱人的,湿润的,开开合合的嘴唇。  腹中一团火腾的烧起来,墨燃顺从本心,愈发狂暴地吻了上去,直接撬开了对方的牙关,舌头长驱直入,攫取着口中的甘甜。  心脏跳的咚咚作响,犹如擂鼓。  混乱中他已经撕下了师昧繁复的外袍,扯开了腰封,手潜入其中,触到滑腻紧实的肌肤,身下的人猛然弹了起来,又被墨燃重重摁下。  他咬着师昧的耳廓,轻声道:“乖一点,咱们都可以舒服。”  “墨微雨——!!”  “哎呀哎呀,怎的都气的这样喊我了?倒显得生分。”墨燃笑着舔了舔他的耳垂,手上也没有闲着,径直往他腰上摸去。  臭流氓墨燃,当年十六岁的小流氓果然比不过现在三十二岁的老流氓!  这人的脸皮都是与日俱增的!  师昧紧紧绷着身子,墨燃能感受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真是的,明明看起来是那么纤细的一个人,摸起来的手感倒是肌肉匀称,线条凌厉。  他更是情难自禁,忍不住去扯对方的亵衣。  师昧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  “墨微雨!你找死!!”  砰的一声,一阵强大的灵力将他猛地斥开!那灵力凶悍霸道,墨燃猝不及防,被整个掀翻撞在泉边的岩石上,差点要吐出一口血来。  师昧抓着凌乱不堪的衣襟,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掌心中滋滋流窜着疯狂的金色灵流,火花溅的劈啪作响,映的他眼中一片急怒红光。  墨燃头晕眼花之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天问、召来!”  随着一声怒喝,师昧掌中嗖的蹿出一道虎虎生风的金色柳藤,天问应诏而出,整道柳藤亮的刺目,时不时腾起一道烈火,爆裂出一道金光,柳叶纷飞。  墨燃呆住了。  师昧什么时候会召唤天问了?  然而这个念头还没有在脑中存留片刻,忽的一声天问撕开空气,照着他劈头盖脸就狠狠抽了下来!这顿柳藤抽的毫不手软,臭流氓踏仙君被打的鲜血横飞皮开肉绽,想来诸如容九这类吃过墨燃亏的人看到了,必然会拍手称快,高呼“打的好!打的太好了!再来一击!为民除害!日行一善!”  墨燃在这疾风骤雨毫无间隙的暴虐狂抽中,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师昧那么温柔,怎么可能会这样打人?  抽柳藤的技术娴熟成这样,不是楚晚宁还能是谁!!!!  楚晚宁抽的手软了,这才停下来缓了口气,揉了揉手腕,正欲扬藤再打,墨燃忽然靠在岩石上,哇的咳出一大口血来。  “……别再打了,再打就要死了……”  墨燃一连咳了好几口血,心中不免凄凉。这绝对是他风流烂帐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谁知道来的人居然是楚晚宁?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楚晚宁还长了一张师昧的脸,就连声音听起来都和师昧一模一样!  他擦了擦嘴角的斑驳血迹,喘着气,抬起头来。  可能是挨了一顿神器的毒打,也可能是因为刚刚楚晚宁塞给他的药起了效果,这次抬头,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师昧了。  楚晚宁阴沉着脸,神色凶狠地立在树下,怒发冲冠,双目如电,正急怒攻心地盯着墨燃。  他这凶悍凌厉的模样委实骇人。  然而……  墨燃瞪了他几秒钟。  发现自己……可耻地硬了。  楚晚宁向来一丝不苟,堪称禁欲的繁冗白袍此时已经凌乱不堪,唯有靠他细长白皙的手紧紧揪着,才不至于滑下肩头。他嘴唇被亲的嫣红微肿,脖子侧面还布着零星吻痕。虽是恶狠狠的神情,但却更惹人怦然心动。  前世,关于楚晚宁的那些记忆,那些疯狂、血腥、仇恨、恣意、征服、快感,堆积起来的记忆。  那些墨燃懒得去想,原本也并不打算去想的记忆,都在这弥漫着血气和百蝶花香的空气中,瞬间变得触目惊心,难以掩藏。  潮水一般地,轰然涌上心头。  要死,他还是不能看楚晚宁这个样子。  就算再讨厌他,再恨他,恨不得把他剁成馅儿包进馄饨皮里头煮了吃了,墨燃依旧不得不承认。  前世,自己最刺激的几次情·事,最血脉贲张,头皮发麻的高/潮,都是在楚晚宁身上获得的。  恨他是一回事。  但对于男人,尤其是墨燃这种特别不要脸,特别禽兽的男人,身体的本能反应,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楚晚宁缓了口气,似乎真的气到了,捏着天问的手都细细发着抖。  “清醒了?”  墨燃咽下一口涌上的血沫:“……是的,师尊。”  楚晚宁似乎还没打够,但是他知道这幻境有鬼,并不应该怪罪在墨燃身上,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柳藤收了回去。  “今日之事……”  他还没说完,墨燃就抢着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我要说出去,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楚晚宁静默一会儿,冷笑道:“你这赌咒我听了不下百遍,没有一遍是作数的。”  “这回绝对是真的!”身体有反应归有反应,但是想上楚晚宁这件事,就和喜欢吃臭豆腐一样,在墨燃眼里都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情。  臭豆腐自己找个没有人的角落啃了就好,省得熏到别人。想和楚晚宁上床也是一样的道理。  墨燃向来厌憎楚晚宁,怎么可能告诉别人,他居然会一边讨厌人家,一边又暗戳戳的想要上人家?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还有上辈子和楚晚宁的那些烂事儿,他真是完全不想再提,饶了他吧。  “这个幻境有很强的迷惑性,你在里面遇到的人,都会变成心中最想看到的样子。”  楚晚宁一边和墨燃并排走着,一边说道。  “必须要凝神静气,才能不被幻像迷惑。”  “哦……”  嗯?等等!  墨燃忽然一个激灵,想到一件事儿。  如果是这个样子,那上辈子在幻境里,自己看到的师昧也不一定就是师昧?说不准依然是——  他瞥了一眼在旁边走着的楚晚宁,忍不住恶寒。  不可能!  如果上辈子亲的是楚晚宁,肯定免不了一顿抽!最少也要吃个巴掌!  肯定不是楚晚宁!肯定不是他!  正在心里激烈地呐喊着,楚晚宁忽然停下脚步,把墨燃拉到身后:“噤声。”  “怎么了?”  “前面有动静。”  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和前世完全不同了,因此墨燃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一听楚晚宁这么说,立刻问道:“会不会是师昧?”  楚晚宁皱眉道:“你在这幻境中,绝不能提前去幻想见到的人是谁,要是你忍不住想了,一会儿看到的东西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摒除杂念。”  “……”墨燃努力了一会儿,发现做不到。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手上不知何时凝出一把灵力结成的匕首,朝着墨燃的胳膊扎了下去。  “啊——!”  “别叫。”楚晚宁早有预料,另一只手直接点上墨燃的嘴唇,指尖凝着金光,墨燃顿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疼吗?”  “……”废话!你自己扎一下看看疼不疼!  墨燃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疼就好,除了这疼痛,其他什么都别想,跟在我后面,我们过去看看。”  墨燃一路暗骂楚晚宁,一路跟着他沿着曲径悄然往前,谁知越靠近那个地方,越能听到嘻嘻哈哈的无数人语,在这空寂的地方显得格外诡谲。  绕过一堵绵延的高墙,两人总算来到了声音发出的地方——  那是一栋披红挂绿的楼宇,灯火辉煌,红纱摇曳,偌大的院落中熙熙攘攘居然摆了一百多桌酒席,桌上鱼肉鲜蔬无所不有,宾客把酒言欢,觥筹交错。  门扉大敞的堂中,一个硕大鲜红的“囍”字格外惹眼,看样子这里居然正在办一场热闹非凡的喜宴。  “师尊……”墨燃低声道,“你看这些在喝喜酒的人……他们都没有脸!”  作者有话要说:  本死狗要提问了,上辈子,墨燃亲的究竟是谁呢?第13章 本座的新娘  不用墨燃提醒,楚晚宁也早就发现了。  那些人谈笑风生,可是声音却不知是从哪里飘出来的,那些或坐或立,划拳祝酒的人,一个个的,面庞都是一片空白,就像纸糊出来的一样。  “怎么办?难道我们得进去跟他们一起喝酒?” 第17章 楚晚宁脸色铁青,忍着怒气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连带耳朵也一起失聪似的。  鬼傧相嬉笑着递给墨燃一把折扇,“扇”与“善”同音,指的这桩婚事乃是善缘。  “请新郎掀盖头。”  墨燃忍着笑,倒是从善如流,握着扇柄将楚晚宁眼前的轻纱撩开,睫毛笑得簌簌,去看楚晚宁那张表情动人的脸。  似乎感受到对方讥嘲的目光,楚晚宁忍了一会儿,没忍住,猛地睁开眼睛,一双眸子里电光火石,满是剑拔弩张的杀气。  可配上他发上红纱,身上火红吉服,锐利虽不能减,但那因为愤怒和委屈而微微泛红的眼尾,居然别有一股独特的风流。  墨燃看着这样的眼睛,不觉一怔,笑容瞬时凝住了。面前的师尊,忽然和前世的某一时刻如此相似地重叠在了一起,他刹那间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也足以让墨燃冷汗涔涔了。  他曾对楚晚宁行了三件狠事:  其一,杀之,即对楚晚宁动了杀招。  其二,辱之,强迫楚晚宁与他欢好。  其三……  其三,是他上辈子做的最痛快的事,也是后来最后悔的事。  当然人界帝君是不会承认自己有什么事情是做了后悔的,只不过内心深处的煎熬,到最后还是逃不掉。  该死。他怎么又想起了那段疯狂的过往,又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楚晚宁。  墨燃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努力甩掉那张记忆里楚晚宁的脸,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楚晚宁一直在用“我杀了你”的眼神盯着他。墨燃不想惹这个刺儿头,只得装孙子赔笑,一脸无奈。  赞礼官道:“新郎新娘,行沃盥之礼。”  所谓沃盥,就是新婚夫妇之间要自己除尘洁净之后,再互相擦拭涤手。  鬼傧相端来装满清水的瓷壶,提起壶来请两人洗手,洗下的水由底下一只面盆接着。  楚晚宁满脸嫌恶,偏偏自己洗完还要替对方洗。墨燃因为有些走神,显得挺收敛,默默地替楚晚宁洗了手,楚晚宁则没好脾气,哗啦一下泼了墨燃一整壶,半边袖子都打得透湿。  “………………”  墨燃盯着自己湿掉的半边衣袖看了一会儿,不知在何处神游,居然脸上没有什么,只是墨黑的眼睛深处,隐隐有一些微妙的光泽在流淌。  他怔忡地想。  楚晚宁没变,从来都没变。  所行所为,所思所想,前世今生,都一模一样,分毫未改……  他缓缓抬起头来,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是站在死生之巅,站在巫山殿前,楚晚宁从绵延的御阶之底向他走来,下一刻就要跪落在自己跟前,那清高的头颅要磕落在地,那笔直的脊梁将折辱弯曲,楚晚宁,要伏在他履前,长拜不起。  “沃盥礼成。”  鬼傧相陡然一声长唱,把墨燃从回忆中唤醒。  他猛地回过神,对上楚晚宁一双眼,漆黑的瞳仁闪着凌冽寒光,犹如弯刀覆雪,令人心惊胆寒。  墨燃:“…………”  ……呃,前生终究是前生,楚晚宁朝他下跪这种事情,这辈子还是想想就够了,若要实现,付出的代价着实太大……  沃盥礼之后是同牢礼,而后是合卺礼。  鬼傧相缓声唱道:“夫妇共饮一杯酒,从此天涯永不离。”  交杯合卺,而后共拜天地。  楚晚宁看上去真的快要气疯,他微微上挑的细长丹凤眼危险地眯着,墨燃估计出去之后他把那个鬼司仪剁成烂泥都是轻的。  可是这个样子的楚晚宁,真的不能细观。  哪怕再多一眼,都能重新堕入那些个凌乱污脏的回忆之中,不可自拔。  “一拜——跪天地——”  原以为即使是逢场作戏,楚晚宁那么傲的性子,也决计不会跪的,可是没想到为了走完这一套步骤,他眉心抽了抽,闭着眼睛,居然仍是跪下了,两个人齐齐叩首。  “二拜——跪高堂——”  得嘞,就跪那俩没脸的纸人吧,那也能叫高堂。  “三拜——跪——夫妻对拜——”  楚晚宁垂着浓深的眼帘,看都不看墨燃一眼,转过身来,哐当一下气吞山河干脆利落迅速无比地伏下身去,忍得银牙咬碎。  谁知两个太不默契,靠的近了些,砰的一声就撞了个头对头。  楚晚宁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捂着自己的额角,抬起湿润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同样揉着额角的墨微雨。  “……”墨燃只得用口型说,“对不起。”  楚晚宁不言语,阴郁着脸,翻了个白眼。  而后是结发礼,赞礼官唱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鬼傧相递来金剪刀,墨燃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唯恐楚晚宁一个不高兴直接把自己给活活扎死。楚晚宁似乎却有此意,但最后还是只剪了彼此的一撮发缕,放入金童玉女呈上的锦囊,由“新娘”楚晚宁收好。  墨燃很想问他,你不会一怒之下拿我的头发去下诅咒,扎小人儿吧?  赞礼官唱道:“礼——成——”  两个都松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谁知下一刻那赞礼官又悠悠地喊了一声:  “良辰已至,送入洞房——”  什、么、鬼!!!  墨燃瞬间僵住。  一口老血,差点喷出!  开什么玩笑,他要敢跟楚晚宁洞房,这婚礼可就真他妈的要成冥婚了!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他这辈子想要……不对,他两辈子想要的人,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师昧,而不是这个会把觊觎他的人统统捆起来、丢到淤泥池里染染色的冷血魔头楚晚宁啊!!  现在逃婚,还来得及吗?  第15章 本座第一次见识这种洞房的打开方式  当然逃婚什么的只能是想想,毕竟师昧还在这儿呢,说什么他都不能先走。  只是这鬼司仪,他妈的也太尽责了吧?  墨燃脸色憋得铁青,鼻子都要气歪了。心道包婚娶之礼也就算了,怎么还他妈管别人洞不洞房?再说了!都他妈·的挺尸了!尸体都僵了!还怎么洞房啊!!!  至于楚晚宁的脸色此刻如何,他根本不敢看,一个劲儿盯着地毯装傻。此刻,他特别想揪着那个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暗爽的鬼司仪,朝他咆哮——操·你·妈,你行!你洞一个给我看看!!  金童玉女簇拥着两人,把他们往后厅推搡。  那里停着一口棺材,涂着鲜艳的红漆,体型硕大,是寻常棺材的两倍,看上去居然和之前在外面挖出来的那具棺材一模一样。  楚晚宁略一沉吟,明白过来了。  墨燃也旋即知晓了鬼司仪的意思,立刻松了一大口气。  死人当然不能洞房,所谓的洞房花烛,应该就是指被封到同一具棺椁之内,抬下去合葬,完成所谓的“死而同穴”。  这时候金童玉女也脆生生地证实了他们的想法:“先请娘子入洞房。”  楚晚宁广袖一拂,冷着脸躺了进去。  “再请郎君入洞房。”  墨燃扒在棺材口眨了眨眼睛,见楚晚宁已经占了大半位置。这棺材虽然宽敞,但是两个大男人躺在里面,还是挤了些,他躺进去,免不了压着楚晚宁的宽衣大摆,遭来对方一阵怒瞪。  那一对金童玉女绕着棺材又唱开了,还是之前那首阴森森,却又隐约悱恻的冥歌。  “白帝水,浪花清;鬼鸳鸯,衔花迎。  棺中合,同穴卧;身前意,死后明。  从此黄泉两相伴,孤魂碧落不相离。”  唱罢之后,小童一左一右把棺材板慢慢往上推,轰隆一声闷响,周围霎时漆黑一片。  楚晚宁和墨燃被封在了合葬棺中。  这棺材用材极厚,小声说话,外面并不能听见,楚晚宁抬手设下一道阻音结界,确保里面的声音不会传到外面去,做完这一切,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睡过去点,你压到我胳膊了。”  墨燃:“…………”  感觉应该有很多比“压到胳膊”更重要的话吧?  尽管心中抱怨,但墨燃还是往旁边挪了挪。  “再过去点,我腿伸不直。”  又挪了挪。  “再过去!你别贴着我脸!”  墨燃委屈了:“师尊,我整个人都已经贴在棺材板上了,你还要怎么样啊?”  楚晚宁终于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墨燃在角落里缩了一会儿,忽然间感到棺材震动,外面的人把这具合葬棺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开始往不知道的方向缓缓前行。墨燃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想到师昧此刻应该和那个陈姚氏困在一个合葬棺材里,不由地气闷,可是又没有办法。  楚晚宁的结界很厉害,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外面的声音却可以透进来,隔着棺材板,可以听到鞭炮和唢呐锣鼓的声响,墨燃问:“这帮妖魔鬼怪真是闲的够可以,他们打算抬着棺材去哪儿?”  棺材里很黑,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听到声音:“和彩蝶镇的习俗一样,应该是抬着棺材到镇外的土庙。”  墨燃点了点头,凝神听了一会儿,说道:“……师尊,外面的脚步声好像越来越多了。”  “百鬼夜行,所有的合葬棺都会一起被抬到那边去。如果我不曾料错,等到了土庙前,那个鬼司仪就会现出原形。从每一对冥婚夫妻身上吸取‘功德’。”  墨燃问:“这么多棺材,几百多具,在镇上走,别人发现不了?”  “发现不了。”楚晚宁说,“抬着棺材的是鬼金童,鬼玉女。鬼怪身上的东西,普通人看不见。”  墨燃又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楚晚宁答:“刚才在厢房,天问审了一个鬼金童。” 第19章 鬼司仪绕着棺椁群走了一圈,又回到最前面,空寂稚嫩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开一棺材,赐一姻缘。从左首起。”  随着它的命令,左边第一个棺材缓缓打开,金童玉女在旁边恭迎,里面的两具尸体摇摇晃晃地爬了出来,艳丽的火红吉服衬得死人脸庞愈发苍白,了无生气。  那对冥婚夫妻慢慢来到鬼司仪面前,跪了下来。  鬼司仪将手放在他们之间,说道:“吾以司仪名,赐尔死后姻,从此为夫妇,男女相配欢。”  墨燃翻白眼嘀咕:“不会作诗就不要作。好好一个誓婚词,怎么听着这么淫·荡。”  楚晚宁冷冷道:“你心思龌龊。”  墨燃闭嘴了。  可没多久,鬼司仪就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不是墨燃龌龊,而是这主管冥婚的神仙才是真龌龊。  只见那对被赐了婚的尸首好像吞了春·药似的,明明已经是两个死鬼了,却忽然开始撕扯对方的衣服,狂热地亲搂在一起,居然就这么当众没羞没臊地纠缠起来。  楚晚宁:“………………”  墨燃:“………………”  “吾以司仪名,赐尔天伦乐。阴阳可交·合,生死又何妨!”  鬼司仪的喊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昂。  那两具尸体的动作也就越来越夸张,其中那具男尸除掉衣服之后,居然是一怒冲冠,精神奕奕,和活人没有任何区别。  墨燃都惊呆了:“……这……他妈的……也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想喝爱拔茶小天使的手榴弹,给每个看文的小朋友发一颗司仪娘娘牌回春丸,边看边磕着解闷,咩哈哈哈第17章 本座的师尊受伤了,本座甚是……  这鬼司仪做什么司仪啊,该行卖春·药算了,别人的春·药顶多让萎靡不振的活人聊展雄风,这神仙倒好,小手挥一挥,死人都能硬起来。真正的妙手回“春”啊!  他看得正津津有味,忽然楚晚宁伸手,捂住了墨燃的耳朵。  墨燃:“哎?”  楚晚宁神色极冷:“如此荒·淫之术,莫要去看。”  “那也应该是捂眼睛啊,你堵我耳朵干嘛。”  楚晚宁面无表情:“勿视勿听,眼睛你自己闭。”  墨燃:“噗。师尊你真是……”也不看看自己那面红耳赤的模样,要闭眼睛也是你自己闭啊。  墨燃不禁有点发乐,楚晚宁这冰雪做的人,连个春宫图都不曾看过,这会儿瞧见近在咫尺的鱼水之欢,大概要活活给噎死了吧。  那对死人夫妻苟合在一起,渐渐的两个人都有了活气,原本吭不出声音的僵死喉管里,居然也发出了类似活人的粗嘎喘息。  楚晚宁显然是被恶心到了,猛然扭过脸去,不愿再看。  墨燃见之大乐,逗弄心起,坏笑着去掰他的下巴。  楚晚宁像是被刺到一般迅速往后躲开:“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墨燃甜腻腻的,带着些嘲讽和捉弄,打趣儿般上下瞧着他。  多大个人了,看这种东西居然还脸红……  哦不对,应该说是青红交加。挺好笑的。  “师尊你不是跟我们说过,动手前必须看清楚对方的能耐么?这鬼司仪的能耐,你好歹也看看清楚啊。”  “有何可看,不看。”  墨燃叹道:“怎地脸皮这么薄。”  楚晚宁怒道:“苟且龌龊,着实伤眼!”  “那只好我来看了。”墨燃说着,老实不客气地趴在那边,又对着外面瞧了起来,边瞧还边发出“啊”“哇”“厉害”“哎哟”之类的感叹。弄得楚晚宁无比狂暴,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他低声怒喝:“你看就看,说什么话!”  墨燃无辜道:“我以为你想听。”  楚晚宁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扼住墨燃的脖子,咬牙切齿:“你再哼一声,我现在就把你丢出去喂僵尸!”  逗也逗够了。楚晚宁这个人,不能把他逼得太急,急起来就是一顿天问伺候,于是墨燃收敛了,乖乖地趴在那边,盯着外面,也不吭声。  随着那对鬼夫妻舒·爽到了极致,那男尸低吼一声,伏在女尸身上痉挛抽搐,两人身上忽然窜出一道青烟,鬼司仪张开嘴,贪婪地吸食着那股青烟,直到把最后一缕也吞进自己肚子里,这次饕足地擦了擦嘴角,眼底流露出精光。  看来那就是冥婚夫妻还给它的“功德”,会让它修为更增。  “哈哈,哈哈哈——”鬼司仪尝到了甘甜,愈发容光焕发,再开口时,刚刚飘渺虚无的嗓音也变得清晰起来,它高喊着,咆哮着,尖锐的嗓音像是要把这漫漫长夜扎穿,“起!起!尔等痴男怨女!吾赐尔等鱼水之恩!尔等供我以信奉之德!起!起!都起!”  墨燃心中咯噔一声:完了……  它这是要干什么?!  周围几百具棺材的同时颤抖,验证了墨燃的想法。这鬼司仪是要召唤所有合葬棺里的尸体合欢,好一次吸收“功德”啊!  顾不得开玩笑了,墨燃直拽楚晚宁:“师尊!!!”  “又怎么了!”  “快!出去!师昧还和那个陈家的小媳妇儿困在一起呢!”墨燃都要急疯了,“我们快去救他!”  楚晚宁往外看了一眼,也没有想到那鬼司仪居然口味这么大,不一对一对来了,居然想搞个一口吞!  旁边棺材抖动声越来越剧烈,想来是每一对冥婚配偶都开始受到感召,开始在棺材里行事。这个想法让楚晚宁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偏偏这个时候,站在原处纵情长笑的鬼司仪忽然感到了什么,猛然扭过头来,一双黑得毫无焦点的眼睛,直直越过其他,落在了墨燃和楚晚宁的合葬棺上。  它虽然智力低下,却能感觉到,那具棺材里,没有它熟悉的情·色气息。  没有信奉。  没有……  活人!!!  猛然弓起身子,尖叫着疾掠儿来,鬼司仪衣袍翻飞,一双血红利爪直戳棺身,生生刺穿厚实的棺木,直·插棺体之中。  它这袭击太突然,墨燃来不及退后反抗,何况棺中空间极小,根本退无可退,眼见脑袋就要被这九阴白骨爪戳出五个窟窿,身子却忽然一坠——楚晚宁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他护在怀里,自己挡在前面,鬼司仪的五根尖爪猛然戳进楚晚宁的肩膀!  深可触骨!  “……”  楚晚宁闷哼一声,竟也生生忍着,没有喊出来。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仍燃着消音咒,点在墨燃嘴唇上,堵住了墨燃本来要发出的声音。  鬼司仪的爪子在楚晚宁的血肉中一通狠抓。  它是泥巴脑子,判断死人活人只能靠声音。楚晚宁居然就真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声都不吭,血浆顺着他的肩膀汩汩流出,墨燃被他摁在怀中,看不到他伤势如何,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楚晚宁在微微发抖……  活人……还是死人?活人不可能这样了还不出声。鬼司仪一时间也吃不准,利爪没在楚晚宁肩膀的血肉中,狠狠撕扯,掏抓。  楚晚宁痛得发颤,痉挛,冷汗湿透了衣衫。  可他还是死死咬着嘴唇,护着怀里的徒弟,像是真的成了死尸成了亡人,抵在棺材沿口,像铸死在棺壁的铁。  鬼司仪似乎终于确认了里面的不会是活着的人,它猛然把手抽了出来,鲜血横飞,甚至能听到手指从骨肉里面□□的粘腻声音,令人汗毛倒竖。  楚晚宁紧绷的身体像是骤然失去了力气,他松开墨燃,低低地喘着气。  棺材中流淌着浓郁的血腥味。  墨燃抬起头,借着孔洞里漏进的微光,可以看到楚晚宁低垂的睫毛,还有睫毛下面湿润的,却倔强无声的眼睛。  那双微微挑着的凤眼,迷离着痛楚,但更多的是狠戾和顽强,一片水汽弥漫……  墨燃想说话,楚晚宁摇了摇头,点在他唇上的消音咒没有去掉。过了一会儿,缓一口气,颤抖的指尖,在墨燃手背上写道:  结界已损,不可说话。  外面的鬼司仪歪着头,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里面明明不是活人,却没有听从它的指示,也感受不到任何的信仰供奉。  楚晚宁仰头从缝隙中看了它一眼,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金光笼起,一道流窜着火焰光泽的柳藤应召而出。  他握着天问,眯起眼睛。  下一刻,破棺而出!!!  棺身炸裂,楚晚宁闪电一般飞身而起,天问既准且快,猛然勒住鬼司仪的脖颈,鬼司仪发出一声刺耳的啸叫——  “汝乃何人!安敢如此!”  楚晚宁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大红吉袍猎猎翻飞,如同云浪,他隐忍多时只为一击必中,当即单手发狠,天问绞杀!将那鬼司仪的脖子生生勒断!  一股浓重的红雾伴杂着异香,从断颈里喷薄而出。楚晚宁迅速后退,避开雾气,厉声道:“墨燃!千杀斩!”  墨燃早已待命,听到令下,扣中袖间的暗剑匣,灌入灵力,朝着正在摸索着自己头颅的那具残躯轰过去。  陶土躯体裂开,露出里面红光流窜的半透明本体。楚晚宁再扬天问,硬生生将那鬼司仪的仙身灵体勒了出来。那无头的仙身从身子里发出嘶喊:“凡人安敢!凡人安敢!——起来!起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原本没有五官的金童玉女忽然亮起一双血红的眼睛,几百只吱嘎尖叫着朝墨燃和楚晚宁扑过来。  地上的棺材也纷纷震碎,里面躺着的死尸挺起,也潮水般向两人涌来。  墨燃的目光在人群中疾速穿掠,去找师昧的身影。楚晚宁厉声道:“你在和那些僵尸深情凝视些什么!还不把他们都弄下去!”  他们两个和鬼司仪此刻已经打得飞站到了一具棺材上,那些行动迟缓的死尸慢慢地聚在他们身边,墨燃抬手点起驱魔符,四下投射,引爆炸裂。但是鬼怪太多了,一拨下去另一波很快就挨过来。  墨燃简直要疯:“这彩蝶镇死了这么多人?到底有多少冥婚的夫妻?!!”  楚晚宁怒道:“你看这鬼司仪的修为,自然夭折的青年男女哪有这么多!十有八九它还蛊惑了那些不曾婚配的人去自杀!打这边!”  墨燃又是一张驱魔符朝着楚晚宁示意的地方挥过去,炸开一片白骨死肉。  “这鬼司仪怎么不打死?”  “寻常武器伤不到它。”  “那天问呢?”  楚晚宁怒极:“你没看到天问正索着它吗!这鬼司仪行动极快,我要是松开它,不等再抽,它恐怕已经逃走了!”  那些尸体越堆越多,墨燃一边驱,一边还要注意看人群中有没有师昧,免得误伤。一只金童扑过来狠狠咬了他的腿一口,他暗骂一声,一张驱魔符直接甩在金童脸上,再一脚把它踹到尸群中,轰然炸开。  楚晚宁道:“看到师昧和陈夫人了吗?”  墨燃在疯狂地找寻之后,忽然看到远处两个摇晃的身影,喜道:“看到了!”  “滚过去,把他们两个拉开!离这里远一点儿!” 第21章 楚晚宁:……  墨燃:你有本事耍脾气,你有本事救人啊,你的徒弟你不救,期末伯父来视察,本座给你打零分!  楚晚宁:……  墨燃:你有本事……  楚晚宁:你够!妈卖批老子救不救人关你什么事?不救!就这么不要脸!不服憋着!  墨燃:qaq第19章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  那少女长得很白净,鹅蛋脸,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尤为勾人。她穿着浅粉色襦裙,头发绾起来,初为人妇的青涩模样,在黑暗中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左顾右盼着。  “我这是……在哪里?”  楚晚宁说:“你在我设下的归真结界里。”  少女吃了一惊,惶然道:“你是谁?这里怎么漆黑一片,我看不到你,谁在说话?”  楚晚宁说:“你忘了吗?……你已经死了。”  少女睁大眼睛:“我已经……我……”  慢慢的,她想起来了。  低下头,她双手交叠在胸口,没有任何的起伏跳动,她轻轻的啊了一声,喃喃着:“我……我已经死了……”  “只有灵魂能来到归真结界,在这里仇恨会被消除,死去的人不管身后是化为厉鬼,还是普通的鬼魂,都会保留生前的性格和模样,是谓‘归真’。”  少女愣愣出了一会儿神,似乎是在把前尘往事逐渐想起,忽然就垂下脸来,默默哭泣。  楚晚宁道:“你……可有冤屈?”  少女泣道:“你是不是阎王爷?还是白无常?你是来为我鸣冤的么?”  楚晚宁扶额道:“……我不是阎王爷,也不是白无常。”  少女低声啜泣着。楚晚宁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等她哭得稍微平复一些了,然后道:“但我,确是来帮你鸣冤的。”  少女听了,抽噎着抬起眼,悲喜交加道:“那你果然是阎罗大人!”  “……”楚晚宁决定还是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了,转而问道,“你可知道,你死后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我很难过,很难过。我想去报复……我想去找他们……还想再找到他……”  灵魂刚刚唤醒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会暂且想不起来,但没有关系,楚晚宁耐心地问她:“你想去找谁?”  少女轻声道:“我的丈夫,陈伯寰。”  楚晚宁一凛,陈伯寰——这不是陈家大儿子的名字么?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在这个幻境结界中灌注了天问的力量,来到里面的亡人几乎都会老老实实与楚晚宁对话。少女因此答道:“妾身罗纤纤,是彩蝶镇上人。”  “来之前我曾经调阅过彩蝶镇卷宗,这镇子总共五百余户人家,并没有罗姓家族。令尊何人?”  少女慢慢把细节都想了起来,因此眼中哀戚更甚:“家父曾是村上一书生,是我公公的连襟好友,几年前,他害了肺痨,已经去世了,后来家中,就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又为何而死?”  少女愣了一下,而后泣不成声:“我除了死,没有别的路了。他们,他们骗了我爹爹留下的香粉秘方,又打我骂我,威胁我,让我离开彩蝶镇。我……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在这个世上,一个亲戚都没有了……天地这么大,我能去哪儿?除了黄泉地府,还,还有哪里能,能容得下我……”  她回忆起生前事之后,心里似有无限苦楚悲伤,急欲和人倾诉,甚至楚晚宁接下去没有再问,她就一个人慢慢地讲了下去。  原来,这罗纤纤自幼丧母,听爹爹说,她上头还有个哥哥,但哥哥在下修界的纷乱中与他们失散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哥哥走丢的时候,罗纤纤还没有满周岁,缩在襁褓里,后来她努力回想自己的这个兄长,但依然毫无印象。  罗家就只剩下纤纤和父亲两个人,父女相依为命,四处漂泊,最终在彩蝶镇盖了间小屋,住了下来。  那一年,罗纤纤五岁。陈家的大儿子陈伯寰比她大了两岁。  那时候陈家还没有发迹,一家子好几个人住在一个两居室的土夯小屋里,小院矮墙边种一棵橘子树,一到秋天结满果子,繁茂的树丫长过矮墙,探到罗家的院子里。  罗纤纤仰着头,满枝丫的橘子像是元宵时节的灯笼,她性子腼腆内向,不和别人一起玩耍,总是一个人端着小马扎,乖乖剥着毛豆,时不时仰起头,看一看陈家院子里探过来的橘子。  橘子黄澄澄的很诱人,逆着阳光,能联想到酸甜饱满的汁水。  罗纤纤眼巴巴望着,时不时地咕嘟一吞咽,腮帮子馋得发酸。  但她没有伸手去摘,爹爹是个屡屡不及弟的读书人,输了考试,却不输一口骨气,酸秀才脑子大约是坏掉了,总告诫女儿要当个“君子”。  罗纤纤三岁就知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她虽眼馋,却从来没有伸手摘过那近在咫尺的橘子。  有一天晚上,罗纤纤借着月色,坐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洗衣裳。  她爹身子不硬朗,早早就歇下了,穷人的孩子当家早,小姑娘撸着袖子,细细的胳膊浸在木桶里,鼓着小脸搓的认真。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踉跄着闯了进来,瞪着她。  小姑娘吓傻了,甚至忘了尖叫。  那青年满脸污脏血痂,眉目却很桀骜英俊,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原地僵持了好久,最后青年实在支撑不住,靠着墙根慢慢坐下来,喘着气,沙哑道:“来点水。”  许是那青年长得不像坏人,又许是罗纤纤心底善良,虽然害怕,但还是咚咚跑回屋子里,接了一盏茶水,递到那个青年嘴边。  青年也没有客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喝完之后他擦了擦嘴角,翻起眼皮,盯着罗纤纤的俏脸,眼神有点发直,半晌也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罗纤纤也不说,只是怯怯地眨巴着眼睛,离着些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不远不近地攥着手,打量这个陌生人。  “……你长得挺像我一个故人。”青年忽然咧开嘴,眯着眼睛阴沉地笑了笑,配上那一脸的血污,实在有些狰狞,“尤其是眼睛,都是圆滚滚的,看上去就让人想挖出来,戳在手指上,一口一个吞下去。”  森然可怖的话被他这样平淡无奇地讲出来,甚至还带着些笑,罗纤纤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捂住自己的眼睛。  那青年说:“呵,丫头机灵,你就这样捂着,别老盯着我看。我可管不住自个儿的手。”  他说话卷舌,北边儿的口音。  月光洒在院子里,青年舔着皲裂的嘴唇,忽然看到了院子里头的橘子树。不知为什么他眼前一亮,瞳仁里闪动着精光,那光泽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而后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道。  “丫头。”  罗纤纤:“……”  “摘个橘子剥给我吃。”  罗纤纤终于说话了,声音细细的,带着些颤抖,但是没有犹豫:“大哥哥,这不是我家的果树,是别人家的,摘不得。”  青年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慢慢地就沉了下来。  “我说摘得就摘得,我要吃橘子,你给我去摘!”最后一声恶狠狠的,像是从牙齿缝里咯吱粉碎再啐出来的一样。罗纤纤吓得一抖,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  小姑娘性子柔软,但骨子里却和她那位腐朽到极致的爹一样。  “我不去。”  青年倏忽眯起眼睛,弓起鼻梁,面目豹变:“臭丫头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你要喝水,我、我给你倒,要吃饭,家里也还有,但橘子树不是我家的,我摘不得,爹爹说了,不告而取谓之窃,我是个君子,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不能鱼……”  一紧张,把移说成了鱼,半大的小女孩像模像样地涨红着脸,坚持着爹爹教过自己的东西,磕磕巴巴地总算把话一咕噜倒全了,但在青年的注视下,也已经抖得不行,两脚打着摆儿。  青年无语。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听这么个小家伙,还是个女娃儿,说出“不告而取谓之窃”“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还有——还有“我是君子”??噗,他真的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可是他笑不出来。  反倒有一种强烈冲天的怨气在胸臆中策马鹏腾,碾着他的心脏。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所谓的……”他扶着墙垣,摇晃着站起来,从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善人、君子、豪杰、仁者。”  他在罗纤纤惊恐的注视下,慢慢挪动着受伤的脚,来到那颗橘子树下,仰起头,近乎贪恋地吸嗅着橘树的味道,然后眼底忽然迸发出仇恨的红光,还没等罗纤纤反应过来,他就攀着那颗树,狠狠摇晃起来,踹着,踢着,打着。  满枝的橘子噼里啪啦全震了下来,跌在地上,滚在一边,那青年笑容扭曲,恣意地喊着:“好个不告而取谓之窃,好个富贵不能淫!好个威武不能屈!”  “大哥哥!你干什么!你快停下来!爹!爹爹!”  罗纤纤原本不想喊爹爹,她爹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她毕竟是个小姑娘,撑到现在终于害怕了,崩溃了。  “喊什么喊!你爹出来我连他一起砍!”  小姑娘吓傻了,含着泪,圆滚滚的眼睛里有水珠子在打转。  隔壁陈家的人去邻村走亲戚,全家都不在,没有人阻止这个小疯子。  小疯子把满地的橘子都摇了下来,还不解恨,在地上重重踩了几脚,踏碎了好几个果子,又忽然发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翻到陈家的院子里,找了个斧子,三两下把整个树都砍了。然后又翻了回来,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忽然就不笑了,蹲在地上,直愣愣地发着呆。  忽然扭头,朝罗纤纤招手:“丫头,你过来。”  “……”罗纤纤没有动,站在原处,绣着黄花儿的小布鞋碾着地。  那青年见她踌躇不前,就放缓了语调,尽量和善地说:“过来。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我……我不要……不,不过去……”罗纤纤低低地,还没说完,那青年忽的又凶狠起来——  “你要不来,老子现在就进屋把你爹给剁馅儿了!”  罗纤纤猛的一抖,终于还是小步小步地朝他挪了过去。  青年斜眼看她:“快一点儿,没工夫看你扭秧歌。”  等罗纤纤低着头挪到他面前,还有几步路远,他忽然就伸长手,猛的把人拽了过来,罗纤纤发出一声尖叫,但叫声才到喉咙口,就被一个东西粗暴地堵住了。那青年塞了一个橘子到她嘴里,没有剥皮儿,也没有擦洗,就着泥土,捅到她嘴里。  罗纤纤哪里能一口吃下一个橘子,青年硬塞,橘子就裂了,烂了,糊了她半张脸都是果泥,偏偏那个疯子还在狞笑着,把果子在她脸上碾着,往她试图紧闭的嘴里塞着。  “你不是君子吗?你不是不吃偷来的东西吗?那你现在吃的是什么?嗯?你现在吃的是什么!”  “呜呜……不……我不要……爹爹……爹爹……”  “咽下去。”青年眯着眼睛,把最后一点果肉塞到罗纤纤嘴里,瞳仁里幽光闪闪,不寒而栗,“你给我咽下去!”  看着罗纤纤被迫咽下橘子,喉咙里哽咽含糊地唤着“爹爹”。青年静默一会儿,忽然就笑了。  那笑容比他狰狞的嘴脸更可怕。  他满意地摸着罗纤纤的头发,蹲在那里,温柔地说:“叫爹爹做什么?不应该叫大哥哥么?哥哥给你的橘子甜不甜,好不好吃?”  说着,又从地上捡起来一个。  这回他倒是没有硬塞了,他细细地把橘子皮剥了,把上面粘连的白色丝络都一点一点得弄干净,然后才擦了擦手,掰下来一片,凑到罗纤纤唇边,和声细语地说道:“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再吃一些。” 第23章 而姚千金的出现,把她的“有点儿”,变成了“十分”。  姚千金是县令的女儿,喜爱戎装,一日她骑着骏马打猎归来,路过香粉铺子,顺带遴选几品香粉,谁知香粉没有选上,却一眼瞧中了堂上忙碌着的俊俏公子。  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罗纤纤那位有实无名的丈夫,陈伯寰。  作者有话要说:  楚晚宁(严肃脸):这件事情教育我们,私下订亲是不可取的。双方未曾定契,结束一段关系往往十分随便,且不负责任。  墨喂鱼(无辜脸):咿?上几章好像有个人私下和我拜堂了,但我记不清了,他是谁呀?我本来还想对他负责的,既然他不要,那就算了。(微笑)第21章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三)  姚千金性子风火,回去就茶不思饭不想,缠着爹爹要打听陈伯寰这个人。陈伯寰虽然已经婚娶,但是那是关起门来拜的天地,十里八乡有谁知道?镇上连当初罗陈两家定娃娃亲的事情,他们都不清不楚的。  于是姚千金得知,这位陈公子“尚未娶妻”。  县令几番考察,觉得小陈能干,脾性温柔,家里头条件也不差,于是就派了人,去和陈家夫妇说谈这门亲事。  陈员外这下可把肠子悔青了,他们委婉地跟县令的人说要先考虑考虑,关上门,两个老东西就吵开了。  陈员外道:“让你急!那穷书生死的早,本来他女儿就应该给他守丧三年,要是你当初没有让他们先拜堂成亲,咱们儿子眼下后悔还来得及!你看看这叫什么事儿!”  陈夫人也急:“怪我?当初要定娃娃亲的人不是你吗?如今倒好,县令的千金啊!是那纤……是那罗纤纤能比的吗?”  俩老王八关起门来争了个面红耳赤,吵到最后都没力气了,隔着桌子喘着粗气。  陈员外问:“怎么办。要不咱们把县令回了吧。”  陈夫人说:“……不能回。咱们陈家就指着姚千金发家了。”  陈员外怒道:“那姚家千金能做妾吗?能吗?咱们儿子屋里头不已经有一个了,还怎么塞进去?你看那小俩口恩爱的!”  “……”陈夫人没吭声,半晌,她眼里忽然泛起了光,喃喃着,“老陈啊,我琢磨着,罗纤纤和咱们儿子这档子事儿,除了咱们家里头的人,没谁知道啊……”  几许沉默,陈员外楞了一会儿,顿时明白了老伴儿的用意。  他有些发抖,一半是惶恐,一半是激动。  “你、你是说……”  “没人知道,就不算是结了婚。”陈夫人说,“咱们想法子把她赶走,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十里八乡都知道咱们儿子尚未婚娶,你还记得她小时候偷橘子那件事吗?只要咱们所有人都一口咬死,她就是张了十七八张嘴巴,也叫一个有口难辨!”  陈员外大步走到门前,确认房门已经关紧了,忙凑过去,刚刚还吵得犹如斗鸡的俩人,这会儿又窝在一起,悉悉索索地压低声音,商量了起来。  陈员外道:“你这法子,我怕是不行。”  “怎么了?”  “咱们儿子不会同意。他打小喜欢罗纤纤,你让他跟人家翻脸,他怎么会答应?”  陈夫人想了一会儿,拍了拍老伴儿的手,说道:“你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  过了一阵子,陈夫人忽然害了重病,病的古怪,郎中差不出原由,但她就是整日发癫,满口胡话,神神叨叨的说自己是鬼上了身。  陈员外心急如焚,请来个道士,道骨仙风的背着个拂尘,掐指一算,说陈家有东西冲着陈夫人了,要是不解决,陈夫人活不过年关。  陈伯寰最是孝顺,当时就急了,问道:“什么冲了我母亲?”  道士故作玄虚地绕了半天,说是个“不见光的美人儿”。  一屋子人都呆住了,陈家几个儿子,都纷纷回头去看站在边上的罗纤纤。  罗纤纤也呆住了。  她打小其实已经被人说了很多次,命硬,天煞孤星,一出生就克死了娘,然后克死了哥哥,后来克死了爹爹。  眼下,她又被指着,说她要克死她婆婆。  陈家的人急了,几个兄弟轮着跟她说,让她离开陈家,反正外头没有人知道她成了亲,名声清白,他们会给她银两钱财,让她再另寻一个好人家。  罗纤纤又急又怕,真的担心是自己克了陈夫人,成日里直掉眼泪。  陈伯寰心痛之余,见母亲日渐憔悴,也是两边为难,他既不愿意纤纤离开,又不忍母亲受苦。人迅速瘦下去一大圈儿。  陈家那几个兄弟不干了,有一天,趁着老大不在,他们找到嫂子。罗纤纤正在暖房里调着百蝶香粉,他们冲上去就打翻了她的器皿,香粉落了她一身,馥郁的味道,像是瞬间浸入骨子里,洗也洗不掉。  几个兄弟先是围着她,说了一通大道理,什么“妇德”“什么“妻女为卑,父母为尊”可是罗纤纤这个人韧性大的很,虽然胆小,但是很固执,哭着说自己不愿意离开,求他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陈家老二急了,上去就给了她一个巴掌,跟她说:“咱娘都要被你这天煞孤星克死了,要有办法,你爹会死吗?你妈会死吗?你哥会生死不明吗?”  他一打,其他几个人都冲了上去,围着罗纤纤拳打脚踢,口中呼着“快滚”“害人精”“丧门星”。  这几个儿子都是和娘一条心,其实早就知道了娘亲的主意,此时趁着老大不在,合力把罗纤纤逐出了家门,并且威胁她,要是胆敢回来,就天天打她,反正她没有娘家,被打死了,都没有人替她声张一口气。  那是个大雪夜。罗纤纤浑身青紫地被丢到雪地里,脚上的绣鞋,还掉了一只。  她慢慢往前爬着,嘴里发出含混不清地哽咽,像是幼兽濒死前的低嚎。  夜深了,这样的雪天,没有几个人会出门,她在茫茫天地间爬行,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可以去。  陈家那几个兄弟说的对。  她没有娘家,没有父亲,没有哥哥,没有人可以替她出头,没有人可以收留她。  这一片洁白的浩然红尘,竟无一处容身之所。  她身子骨本身就不硬朗,被扔出来的时候穿的又单薄,冻冻瑟瑟地,很快腿脚就变得麻木,毫无直觉。  一路爬到城郊,来到供奉着鬼司仪的土庙,她蜷在庙里躲雪,嘴唇冻得青紫,心中更是悲凉。  仰头看着那艳丽红妆的泥塑神像,眼泪就禁不住滚滚而下。想起下修界的规矩,夫妇结婚,应有司仪见证。  而她当时,不过是鬓边簪一朵红花,笑妍妍地,与陈伯寰相对磕下。  这一场闭门婚姻,究竟是不是一场大梦,那一天昏黄铜镜中的红颜如画,到底是不是她醉梦深处的一响贪欢。  她跪在鬼司仪前,拖着越来越沉重冰冷的身子,三跪九叩,又哭又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  她逐渐觉得眼前发晕,视物越来越模糊。  眼前好像洒下一层薄薄月色,昔年小院里,她哭着说:“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我没有偷橘子。”  然而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没有人会信她的一面之词。  时至今日,她知道即使自己去拉着人哭诉,说自己真的是陈伯寰的结发妻子,也必然没有人会信她,她依然是当年土墙边,那个无处伸冤的小姑娘。  什么都没有变过。  只是当年尚有一人,翻过墙垣,揣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塞到自己掌心中,跟自己说:“饿了吧,快吃个馒头垫垫饥。”  而今……那个人,又在何处呢……  他回来找不到自己,会不会着急,还是会因为母亲终于不会再被她克,而暗松一口气?  罗纤纤蜷在土庙中,淌着渐渐干涸的泪,小声道:“司仪娘娘,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是他的发妻……我们拜堂的时候,旁边没有一个司仪,您是鬼司仪,管不到活人,但是我也……我也只有和您……和您说一说……”  她支离破碎地呜咽着,喉咙里发出最后的声音:“我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大雪无声,长夜寂静。  第二日,路过城郊土庙的镇民,发现了罗纤纤已经冰冷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楚晚宁:别拦着我,让我把他们全家都打死,尊主问起来算我的!  墨喂鱼:(一把抱住)法官请冷静,法官请回到法官席!第22章 本座的师尊,要怒了  楚晚宁听到此处,已是怒极,恨不能立刻撤了柳藤照着陈氏夫妇二人身上狠抽过去。但他不能睁眼骂人,一旦睁眼,归真幻境就会立刻消失,归真结界锁同一个鬼魂只能锁一次,如果中断,罗纤纤接下来的话,他也再不能听到。  因此他只能忍着滔天的火气,继续听罗纤纤讲下去。  死后,她的灵魂先入地府,浑浑噩噩,毫无知觉。  唯一的印象,就是有个披红戴绿的女性,眉目间很像庙宇中供奉的鬼司仪,那鬼司仪站在她面前,和声细语地问她:“你与陈伯寰,生不能同床,死,可愿同穴?”  她仓皇答应着:“我愿意……我愿意的!”  “那便让他即刻就来陪你,好不好?”  罗纤纤几乎冲口而出,就想说好,可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愣:“我是死了吗?”  “是。吾乃地府鬼司仪,可赐尔等良缘,了却尔等夙愿。”  罗纤纤怔怔的:“那他来陪我,他……也会死吗?”  “是。然而天若有情,死生亦小,不过一合眼而已,又有何区别?”  楚晚宁听到这里,心中道,果然这鬼司仪会诱使别人向它许下索命愿望,这仙,倒真是个邪仙了。  罗纤纤虽然死的冤屈,此时却并未化作厉鬼,因此连连摆头:“不,不能杀他,不是他的错。”  鬼司仪恻恻笑道:“你如此仁心,又换来怎样回报?”它也不勉强罗纤纤,作为一个仙,诱导旁人许下歹毒心愿可以,但逼迫却是不行的,它的身影渐渐变淡,声音也越来越模糊。  “七日回魂,你头七返回阳间时,自去看看陈家景象,那之后吾会再来问你,看你,是否依旧无悔。”  七天后,还魂日到。  罗纤纤的魂魄回归神识,重返阳间。  她沿着昔日老路,怀着急切的心情飘然而至陈宅,去看丈夫最后一眼。  谁知陈宅内张灯结彩,院落外火树银花。聘礼行头摆满了花厅,堂前贴着大大的“囍”字,陈夫人容光焕发,哪里有半点病容,正笑盈盈地指点家仆,吩咐他们给聘礼扎花,披上红帛。  是谁……要办喜事?  是谁……要纳聘出礼?  是谁……三媒六聘,好不风光。  是谁……  她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听着阳间的喁喁人声。  “恭喜陈夫人啊,令郎和姚县令家的千金订婚啦。何时办酒啊?” 第25章 这是楚晚宁的心理洁癖,他觉得恶心的人,根本不会用手去碰。一碰就起鸡皮疙瘩。  “你以为,我会不知道谁在对我说谎吗?”他森森冷冷的,盯着陈员外的脸,从那双惊恐交加的眼珠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果然是那样的不讨人喜欢,那样的冰冷刻薄,像是覆着霜雪的刀刃。  可那又怎样。  晚夜玉衡,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喜爱。  “道长、道长你可是死生之巅的人,我是委托人,你怎能窃取我私事,我——”  楚晚宁说:“好,我收手不管。你等死吧。”  “不!不不不!你不能——”  “我不能?”楚晚宁眯起眼睛,丹凤眼里流动的光泽很危险,“我不能什么?”  “我是……你是……你……”  “你这样的人,若是我门派中的弟子。”楚晚宁摩挲着天问,低沉道,“我今日就把你抽的皮开肉绽,筋骨寸断。”  话说到这份上,陈员外再装蒜也装不下去了,他见楚晚宁凶神恶煞,半点儿没有修道之人的心慈手软,不由地双腿发软,干脆面子也不要了,扑通一声就跪下来,哭嚎道:“道长,我、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开罪不起县令家的千金啊!我们、我们也寝食难安,日夜不宁啊,道长——”  说着就要去摽楚晚宁的腿。  楚晚宁这人心头洁癖着实很重,眼见着陈员外就要碰到自己,想也不想,柳藤击落,厌恶道:“别碰我!”  “啊哇!”手背猛地被天问抽中,即使没有灌入灵力,陈员外依然痛的哭天抢地,嘴里嚷着,“没天理啊,死生之巅的道士打普通人啦!”  “你——!”  墨燃扶着两个伤号进宅子时,就看到陈员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跪在地上,颤抖地指着楚晚宁,嘴里叫嚷着:“哪家门派有这么做事的?你们死生之巅收了佣金,不,不保护委托人,还,还对其进行殴打,这当真,这当真——好不要脸啊!我、我要昭告天下!我要大肆宣扬!我、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你们这种……这种态度!让你们身败名裂,赚不着一个铜板!”  楚晚宁怒道:“有钱如何?有钱便能颠倒黑白,便能恩将仇报吗?有钱便能为所欲为,背弃承诺吗?”  旁边的陈家幺子怯怯道:“那个罗纤纤,又不是我们害死的,我们只轻轻打了她两下,赶了她出门,是她自己不要活,大雪天的也不找的地方躲着,这能怪我们吗?我们又没有杀人,你是仙君大爷你也不能这么胡乱怪罪人啊。”  他这番话说的尖刁至极,论律而言,陈家并没有做任何越矩之事,楚晚宁就算把他们扭送公堂,衙门也顶多责怪陈家薄情寡信,却全然不能判决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罪责。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们,当真摘的好干净。”  楚晚宁握着柳藤的手,因为怒气,在微微发着抖。  陈员外老奸巨猾,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缓过神来。他先前还担心厉鬼没有除干净,楚晚宁就会丢下他们不管,但是转念一想,这个凶巴巴的道长是死生之巅派来的。死生之巅乃是下修界第一大派,既已收下佣金,派来诛邪的道士就必须完成所托。这是海内皆知的事情。  想通了这一节,他便没那么怕了。  捧着自己那被抽破了一小道口子的蹄子,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摘干净?我老陈家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既不杀人也没放火,那罗纤纤自己不想活,也能赖在我们头上?你、你要今日不把这厉鬼除干净了,回头我就上死生之巅告你们状去!哪有你们这样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点道理都不懂,你还——”  话未说完,就见得楚晚宁拿了自己的钱袋,眼睛不眨,怒丢在陈员外面前:“门派收了你的,我今日尽数还你。至于告状,你想告便告吧!”  天问光起,柳叶如刀。  陈员外猝不及防,被打得吱哇乱叫,抱头鼠窜,慌乱间还拽过自己的小女儿来给自己挡柳藤。  也亏得楚晚宁平时抽人抽习惯了,天问又与他心神合一,旋即收势,斜斜避开陈家小女,再一绕,照着陈员外那张脸就横劈下去,霎时间血花四溅,惨叫惊天。  陈员外压根儿没料到楚晚宁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之前的气势汹汹全化成了一泡烂泥,一边屁滚尿流地逃窜着,一边大喊着:“别打了!别打了!道长!道长我那都是胡话!是胡话!啊!道长饶命!哎哟求求您,我年纪大了,受不住啊!道长慈悲,是我们陈家的错!是我们陈家的错!”  楚晚宁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气噎于胸,凤目狠戾,天问舞得刷刷刷漫天残影,把陈员外打得满地痛滚,涕泗横流。  立在门口的墨燃惊呆了:“…………”  他第一次瞧见楚晚宁拿天问抽普通百姓,而且毫不手软,那架势就跟抽牲口似的,那藤柳甩的,都快成虚影了。  这还得了?被委托人居然打了委托人,这事儿无论放在上修界还是下修界,都足够令那个仙士声名扫地,楚晚宁脾气再烈,再是意气用事,也不至于会犯下这样的大错吧?  这可比他的“偷窃淫·乱之罪”,还要罪加一等呢。  师昧也吓得脸色苍白,忙拽墨燃道:“快,快去拦着师尊!”  墨燃将仍在昏迷的陈姚氏,也就是姚家千金交给师昧,上前去捉住楚晚宁的手腕,惊急交加:“师尊——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晚宁没好气,剑眉怒竖,喝道:“松开。”  “师尊,你这可是犯戒的——”  “要你说?死生之巅七百五十条诫律我还能没你清楚?松开!”  墨燃声音拔高了:“那你还打?”  楚晚宁根本懒得和他废话了,蓦然甩袖抽手,又是一藤条,狠狠抽在陈员外身上。  “师尊!!”  楚晚宁低声怒喝,眼中霜雪欺天:“滚!”  陈员外一看,觉得墨燃长的清秀可亲,定是个好人,连忙跌跌撞撞地爬过去,缩在墨燃背后,拿手去拽墨燃的衣角:“道长,你快劝劝你师尊,我、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就算有错,就算有错也禁不住这样打啊……”  谁料墨燃一扭头,见到他满脸鼻涕眼泪,这厮毫无怜悯,反而大感恶心,“啊”了一声连忙闪开,嫌弃道:“你别碰我。”  “……”陈员外一见这个靠不住,目光又转到了不远处正扶着陈姚氏在太师椅上坐下的师昧。他怀揣着最后一线希望,朝着师昧爬过去,一边爬一边号啕大哭,泣不成声。  “道长啊,道长啊,发发善心,发发慈悲,我是真的知错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求求你,帮我劝劝你家师尊,我有错,我认罪……我……我……你们让我做什么都好,就是别再打我了,年纪大了,身子撑不住啊……撑不住哇……”  他哭得悲切,为了活命,自然也是十二万分的真诚。爬到师昧身边,伸手又去拽师昧的衣摆。  “……”师昧见他可怜的很,抬头对楚晚宁道,“师尊,老人家既已知错,您就手下留情,放过——”  楚晚宁道:“你给我让开。”  师昧:“……”  楚晚宁厉声道:“还不让!?”  师昧吓得浑身一颤,让开了。  天问嗖的一声划破空气,朝着陈员外当头劈来,陈员外双手抱头,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那叫声太凄厉了,师昧站在旁边,不由闪身又回来,硬生生地,替陈员外挡住了这一藤条。  刷的一声。  师昧闪的太急,楚晚宁待要收手,也已经来不及了。  鲜血横飞,师昧身子正虚弱,挨了这一击,陡然跪坐在地,捂着白皙细嫩的脸颊,血却止不住,顺着指缝淌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帖子分区:情感天地  楼主id:一代明君墨喂鱼  提问:前男友(大概能算吧)失手打了我男神,怎么办?急,在线等。  定位:彩蝶镇陈府  一楼:这取决于楼主是否想与前男友复合,以及楼主是否想要追求男神。  二楼:暴打前男友,前男友好感度减10,白月光好感度加10,装没看见,前男友好感度不变 白月光减10,楼主自己看着攻略。  三楼:自绝经脉装死吧,包子。  四楼:我比较好奇(大概能算吧)是什么意思,前男友还能大概能算?难道楼主是霸王硬上弓的?  五楼: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六楼:本店长期出售天香润滑油,阴阳合·欢散,双修小秘籍,如有需要请加好友48481438,联系人,死生之巅王女士。第24章 本座与他冷战  一时间,厅内无人说话,只听到陈员外的哽咽啜泣声。  师昧低头捂着脸颊,再抬首去望着楚晚宁时,眼中满是恳切:“师尊,别再打了。您再这么打下去,背责任的是死生之巅啊……”  墨燃更是魂飞魄散,他虽然混账,但对师昧却是痴情的固执,这辈子重生,就暗自发誓要把人捧着揣着,好好护着。可这还没几天,师昧又是重伤又是挨柳藤,这叫个什么事儿!  他也顾不得去跟楚晚宁算账,忙到师昧身边,去查看脸上的伤口。  师昧轻声地:“我不碍事儿……”  “你让我看看。”  “真没关系。”  即使反抗着,捂着伤口的手还是被墨燃拉了下来。  瞳孔猝然收拢。  一道深深的血痕恣意狰狞,皮肉外翻,鲜血不住地往外淌,一直延伸到脖颈……  墨燃的眼睛禁不住红了,咬着嘴唇瞪了半天,忽然扭头朝楚晚宁怒喝道:“你打够了吗?”  楚晚宁阴沉着脸,什么话都没有说,没有道歉也没有上前,笔直地杵在原处,手中仍握着并没有灌入任何灵力的天问。  “……”  墨燃胸中似有无数魑魅魍魉在疯狂攒动。  谁受的了前世死过一次的心上人,几次三番再受如此委屈折磨?  他和楚晚宁就那么互相盯着,谁也没有让步,谁也没有服软,墨燃眼里渐渐爆出血丝,他恨楚晚宁恨了那么多年,深入骨髓,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总和他不对盘!  当年他刚进门派,做了错事,楚晚宁就照死里抽他。后来师昧受伤了,楚晚宁一生只有三个徒弟,却袖手旁观,执意不救。再后来师昧死了,死生之巅毁了,他墨微雨成了独步天下的修真界霸主,滚滚红尘谁不服他?只有楚晚宁和他对着干,毁他大业,刺他良心——时时刻刻提醒他,踏仙帝君再是厉害,也不过是丧心病狂,众叛亲离的疯子。  楚晚宁。  楚晚宁……  生前死后,一直都是他!  两个人都还身着相配的吉服,红衣衫对着红衣衫,远远而立,中间似有不可填平的鸿沟深壑。  楚晚宁的天问,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陈员外大大松了口气,跪在师昧面前不停顿地磕头:“菩萨心肠,菩萨心肠,仙君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谢谢仙君救了我陈某人全家,谢谢仙君,谢谢仙君。”  总是这样。  邪祟是他平的,但那顿毒辣柳藤,也确是他抽的。楚晚宁做干净了份内事也破干净了森严戒,最后菩萨是别人,他是恶人。  从来都是如此。  他性子不好,他认了。  也并无后悔。  只是那一藤鞭失手,抽中了自己徒弟,他终究心里难受,但面子薄,也不愿意温言说上两句,自顾自走了,来到陈家小女儿面前。 第27章 比如楚晚宁这件事,墨燃摸着脑袋琢磨了半天,后脑勺都要摸秃噜了,也搞不清楚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他只能单纯地辨认某一种感情:喜欢、讨厌、憎恨、高兴、不高兴。  如果把好几种情绪混在一起,英明神武的踏仙帝君就会眼冒金星,彻底犯晕。  搞不懂,不明白,不知道,救命啊,头好痛。  于是墨燃懒得再想,反正除了师昧之外的任何人,他都没功夫细细研究。  他在心里给楚晚宁暗自记了笔烂账,一边暗暗盘算着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双倍奉还,一边又心怀愧疚,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敲响了楚晚宁的房门。  他不想欠楚晚宁的。  可是楚晚宁这个人,比他想的更倔,老狠心了。  墨燃盯着桌上一堆血迹斑斑的棉纱,满盆子被血染红的热水,还有随意扔在一边的尖刀,刀尖还挂着血肉,他头都大了。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自己给自己疗伤的?  他就真的这样眼皮不眨地能把烂肉创口给清了割了吗?那场面光是想象就令人头皮发麻,这家伙还是人吗?  想起刚刚给师昧清理创口时,师昧疼得轻轻呻/吟,眼角含泪的样子,饶是墨燃再不喜欢楚晚宁,也忍不住在心里给他连连作揖——  玉衡长老果然是霸气纯爷们儿,服了服了。  原地站了一会儿,墨燃先打破了这种静默。他轻咳了两声,脚尖磨蹭着地板,挺别扭地说:“刚才在陈宅……师尊,对不起啊。”  楚晚宁不说话。  墨燃偷偷瞄了他一眼:“不该朝你吼的。”  楚晚宁还是没理他,这人脸上淡淡的,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但心里可委屈着,就是不吭声。  墨燃走过去,离的近了,才看到楚晚宁把自己的肩膀包的乱七八糟,棉纱五花大绑,像是捆螃蟹似的把自己捆了起来。  “……”  也是,一个连衣服都不会洗的人,能指望他把自己绑的有多好看?  叹了口气,墨燃说:“师尊,你别生气了。”  “你那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楚晚宁怒气冲冲道。  墨燃:“……”  过了一会儿。  “师尊,包扎不是这么包的……”  又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要你教我?”  墨燃:“……”  他抬起手来,想要帮楚晚宁把纱布解了,重新包过,但察言观色,觉得自己要是敢碰他,估计能挨一大耳刮子,不禁又犹豫起来。  手抬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来,反复了几次,楚晚宁恼了。斜眼瞪他:“干什么?你还想打我不成?”  “…………”确实挺想打的,但并不是现在。  墨燃气笑了,不管三七二十,忽然伸手过去摁住他的肩膀,嘴角边浮起酒窝:“师尊,我帮你重新包扎过吧。”  楚晚宁原是想拒绝的,然而墨燃温暖的手指已经覆了上来,他忽然觉得有些口干发涩,说不出话,于是嘴唇轻微地动了动,还是任由他去了。  纱布一层一层揭下,鲜血浸透,待到尽数拆落,五个窟窿刺目狰狞。  仅仅只是看着,就觉得不寒而栗,比师昧脸上那一道口子不知严重多少倍。  墨燃也不知怎么了,怔怔看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问了句:“疼么?”  楚晚宁垂着纤长的眼睫毛,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还好。”  墨燃说:“我轻一点儿。”  楚晚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耳坠就有些红了。结果又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整天也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于是脸上的神情更僵,脾气更差,干巴巴地说:“随你。”  客房内的烛火噼剥,借着昏黄的光线,能看到有些地方根本没有涂到药膏,墨燃实在很是无语,觉得楚晚宁能健健康康活到今天着实可以算个奇迹。  “师尊。”  “嗯?”  “你今天在陈家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出手打人?”一边涂抹药膏,一边问。  楚晚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气不过而已。”  墨燃问:“什么事情让你气不过了?”  楚晚宁此时也不想和小辈计较了,便言简意赅地把罗纤纤的事情说给了墨燃听,墨燃听完,摇了摇头:“你也太傻了,这种事情,你就算气不过,也不应该当面和他们起冲突。换成我的话呀,我就乱七八糟做个法,骗他们说厉鬼已经除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你看看你就为了这么个烂人,闹成这样,半点不知变通,还失手打伤了师昧——”  话说一半,墨燃忽然顿住。两只眼睛盯着楚晚宁,没声儿了。  他绑绷带绑的仔细,一时有些忘我,跟楚晚宁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就成了三十二岁时的样子,没大没小的。  楚晚宁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正斜乜眸子,幽冷地瞧着墨燃,那眼神又是熟悉的一句话——“瞧我不抽死你”。  “呃……”  脑中还未想到应对之策,楚晚宁已经开了尊口。  他十分冷漠地说:“师明净是我想要打的吗?”  提到师昧,墨燃原本还算清醒的脑子就开始犯轴,语气也硬起来了:“那人不是你打的吗?”  那一击楚晚宁抽的也后悔,但是他脸上挂不住,此时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楚晚宁是个倔种,墨燃是个痴情种,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噼里啪啦的窜着火花。刚刚稍微缓和下去的气氛,又无可救药的变得僵持。  墨燃说:“师昧又不曾有错,师尊,你误伤了他,难道一句对不起都不愿意说吗?”  楚晚宁危险地眯起眼睛:“你这是在质问我?”  “……我没有。”墨燃顿了顿,“我只是心疼他无辜受累,却得不到师尊一句道歉。”  烛光下,俊美青春的少年给楚晚宁的伤口缠上最后一道绷带,仔细打好了结,瞧上去依然是前一刻颇有些温存的景象,但两人的心境却已都变了。尤其是楚晚宁,胸口就像炸了一坛子醋,酸津津的滋味儿不住翻涌,又气又恼。  道歉?  道歉俩字怎么写?谁来教教他?  墨燃又说:“他脸上那伤口,全部退下去怎么说也要半年,我刚刚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却还跟我说不怨你,师尊,他是不怨你,可你觉得这事儿你占理吗?”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楚晚宁忍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忍住,压着嗓音,沉声道:“滚出去。”  墨燃:“……”  楚晚宁怒道:“滚!”  墨燃被轰了出去,门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就关上了,差点夹住他的手指头。墨燃也气着了,看看,看看!这什么人?不就是让他道个歉?一张脸金贵的和什么似的,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一句对不起有什么难?本座是踏仙帝君本座都不吝于和别人道歉。还北斗仙尊呢,说话说到一半莫名其妙就跟吞了□□似的,发什么破脾气!  难怪长了那么一张俊脸还没人稀罕!  白瞎了,活该单身一辈子!  既然楚晚宁不搭理他,给他闭门羹吃,高高在上的踏仙帝君人界帝尊当然不会死皮赖脸满地打滚睡门槛。他虽然韧劲儿大,牛皮糖似的粘上了甩不掉,可是他粘的是师昧,不是师尊。  当即满不在乎地走人,去陪师昧去了。  “怎么又回来了?”已经躺下休息的师美人见墨燃进来,愣了愣,坐起来,墨色长发垂了一身,“师尊怎么样?”  “好的很,脾气还和平时一样大。”  师昧:“……”  墨燃端了把椅子过来,反坐在那里,手搁着太师椅背,嘴角挂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来回打量着师昧散着柔软长发的模样。  师昧道:“我要不还是去看看他吧……”  “哇,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墨燃翻了个白眼儿,“凶着呢。”  “你又惹他生气了?”  “他需要人惹?他自己跟自己都能生气,我看他是木头做的人,一点就腾腾直烧。”  师昧摇了摇头,哭笑不得。  墨燃道:“你早点休息吧,我去楼下借个厨房,给你们做点吃的。”  师昧道:“闹什么?一夜没合眼了,你自己不睡?”  “哈哈,我精神好着呢。”墨燃笑道,“不过你要是舍不得我,我可以再陪你一会儿,到你睡着为止。”  师昧连忙摆手,温言道:“不用,你要这么看着我,我反而睡不着,你也早些去睡吧,别累着了。”  嘴角的弧度略微僵了僵,墨燃有些难过。  师昧虽然待他温和,可却总保持着些若有若无,忽远忽近的态度,明明近在咫尺的人,却像像是镜中月,水中花,可望而不可得。  “……好吧。”最后也只是努力打起精神,笑了起来,墨燃的笑容很灿烂,这人不泛坏水儿的时候,其实傻的可爱,“有什么需要叫我,我就在隔壁,或者在楼下。”  “嗯。”  墨燃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头发,最后还是忍住了。手在半空打了个转,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我走了。”  出了屋子,墨燃忍不住啊啾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  彩蝶镇因为产香,各种盘香卧香塔香的价格都不贵,因此客栈内也毫不吝啬,每个房间都点着一枝长长的特制高香,一可以避邪,二可以除湿,三可以使得室内芬芳。  可墨燃一闻到熏香就难受,无奈师昧喜欢,他就忍着。  来到楼下,墨燃晃晃悠悠来到掌柜面前,塞了个银锭子给他,眯起眼睛,笑吟吟道:“掌柜的,行个方便。”  掌柜看着银子,笑得比墨燃更客气:“仙君有什么吩咐呀?”  墨燃道:“我瞧来这里吃早点的人也不多,给你打了商量,厨房今天上午归我用了,麻烦你把其他客人回一回。”  早点能赚几个钱啊?半个月都未必能有一个银元宝赚回来,掌柜当即眉开眼笑,满口答应着,引着大摇大摆的墨微雨,就去了客栈的厨房。  “仙君要自己做饭呐?不如让咱们店里的厨子做,手艺好得很。”  “不用。”墨燃笑了起来,“掌柜的听说过湘潭的醉玉楼么?”  “啊……就是那个一年多之前走了水的乐伎名楼?” 第29章 “尊主今日把我们召来,是要给那位墨公子选师父吧?”  “好奇怪,尊主为何不自己教?”  “好像说是那小侄儿的根骨不适合练尊主的心法。”有人嘀咕道,“可那也不至于把所有长老都聚过来,让那小公子挨个儿挑吧?”  禄存长老幽幽叹了口气,拨了拨自己优雅柔顺的长发,哀怨道:“在下觉得,在下此刻就像一株便宜白菜,摆在案头,等着墨小公子来挑拣。”  所有人:“………………”  所以这个娘娘腔能不能不要把这种大实话就这样口无遮拦地说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尊主终于来了。他走上千级台阶,来到通天塔前,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楚晚宁只随意瞥了一眼,看都还没看清,就把目光转开了,继续研究自己的指甲套。根本懒得去看第二眼。  讲到拜师这回事,就不得不讲一讲死生之巅有多标新立异摧枯拉朽了。别的门派吧,都是师父高高在上,摸着某个新弟子的头,说:“少年,我看你颇有慧根,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徒弟连个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要么就是师父一脸冷漠鄙夷,挥着衣袖说:“少年,你颅门太高,眼睛无神,脑后反骨,非我门生应有相貌。你与我无缘,我不收你当弟子。”  然后徒弟都来不及自我表现,师父就嗖的一声御剑飞走了,跑得比狗还快。  死生之巅不一样,师父和弟子之间是相互选择。  什么意思呢?  死生之巅有二十位长老,所有弟子在入门之后,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比较,就可以虔诚地递上拜师帖,表述自己想跟随该长老修行的意愿。  长老要是接受了,那么皆大欢喜。  长老要是不接受,弟子可以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直到长老软化,或者弟子放弃。  照理来说,楚晚宁技艺高超,容姿英俊,应该门庭若市,众弟子挤破脑袋都要拜他当师父。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楚晚宁的脸长的好看,脾气却差的令人发指,据说他恼起来能把女弟子当男弟子打,把男弟子直接沉塘。这样的师尊,实在没有几个人有勇气去拜。  因此玉衡长老门下,走马冷清。  除了天之骄子薛蒙,还有薛蒙的好友师昧,他谁都没有收过。  大家宁愿恭恭敬敬喊他一声:“长老。”也不愿亲亲热热唤他一句“师尊”。  楚晚宁一脸高冷地说自己并不难过,满不在乎地低头,继续去倒腾冷冰冰的机甲武器。什么袖箭匣,戒严哨,都是给别人设计的。早些做好,就有更多人可以早些免去苦楚。  所以他没有想到,墨燃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  他那个时候正皱着眉头,摩挲着指套上的利刺,思索着该如何改进,也没去注意尊主和大家说了些什么。  不知何时,周围却渐渐安静了下来。  想完了利刺改良配方的楚晚宁,这才忽然意识到刚刚人语嗡嗡的四周,似乎太沉默了些。  于是他总算把目光从指套上移开,带着些不耐烦和询问,掀起了眼皮。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脸。  在阳光下灿烂的近乎有些眩目。  那是一个清丽俊朗的少年,正仰头看着他。少年嘴角卷着一丝懒洋洋的,若有若无的微笑,脸颊边酒窝深深,有些市井烟火气,又有些纯真。一双黑中透紫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热切和好奇半掺。  他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站的距离,近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无礼。  咫尺远的地方忽然冒出个人来,楚晚宁吃了一惊,像是被烫着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砰的一声,脑袋就撞到了树干。  少年微微睁大眼睛:“啊呀……”  楚晚宁:“……”  少年:“……”  楚晚宁:“干什么你?”  少年笑道:“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了啊,你怎么都不理理我。”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觉得喂鱼像一只脑回路清奇的二哈 ,而师尊像个外表高冷矜持内心十分温柔的萨摩……  啊,突然好想把名字改成《二哈和他的萨摩师尊》第27章 本座给你煮碗面吧  楚晚宁已经完全晕了。  也怪自己太入迷,在死生之巅又毫无戒备之心,居然连有个人挨过来了都没有察觉。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小孩儿?啊好像是那个墨什么……墨什么来着?墨烧?墨煮?墨……鱼?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把神态娴熟地控制在“生人勿近”的状态,凤眼里的惊讶和慌张被他很快打扫干净,端出惯有的凌厉和刻薄。  “你——”  正习惯性地想要开口训斥,手却忽然被捉住了。  楚晚宁都惊呆了。  他活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随随便便抓他的手腕。一时间居然黑着脸僵在原处,不知该如何应对。  抽出来,反手一个耳光?  ……感觉配上“非礼”二字,就和个女的也没什么不同了。  那抽出来,不打耳光?  ……看起来自己会不会太好说话了些?  楚晚宁犹豫了半天没有动作,那少年却笑开了:“你手上戴的这是什么?挺好看的,你教怎么做这个么?他们都自己介绍过了,你还没说话呢,你是哪位长老?嗳,你刚刚撞那一下头疼不疼啊?”  一股脑儿这么多问题丢来,楚晚宁觉得刚刚自己头不疼,现在却疼了。  脑仁儿都要裂了……  他一烦躁,手中金光微微浮起,眼见着天问就要应召而出,其他长老纷纷悚然动容——楚晚宁疯了吧?这个墨公子他也敢抽?  手却忽然被墨燃握住了。  这下两只手都落入了这位少年的手里,墨燃混然没有觉察出危险,拉着他,站在他跟前,仰着脸,笑眯眯的说:“我叫墨燃,这里谁我都不认识,但光看脸的话,我最喜欢你。要不,我就拜你为师吧?”  这个结果始料未及,周围的人更加悚然,有几个长老的脸看上去都皲裂了。  璇玑长老:“嗯?”  破军长老:“哇!”  七杀长老:“哦?”  戒律长老:“呃……”  贪狼长老:“呵,可笑。”  禄存长老最娘,卷着头发,眼泛桃花:“唉呀,这小公子好大的胆子呐,当真是英雄出少年,连玉衡长老的屁股都敢摸。”  “……我拜托你,能别说的这么恶心吗?”七杀嫌弃道。  禄存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哼哼:“嗯,那就换一个斯文说法,当真英雄出少年,连玉衡长老的臀部都敢摸。”  七杀:“…………”杀了他算了。  所有长老里,最受欢迎的是温润如玉的璇玑长老,他的法术入门容易,本身又是个谦谦君子,死生之巅大部分弟子都拜在他的门下。  楚晚宁原本觉得这个墨燃应该也不例外,就算不是璇玑,也应该是明快活跃的破军,反正轮到谁都不会轮到自己。  可是墨燃就那么近地站在他面前,脸上是一种对他而言陌生无比的亲热和喜爱,他就像被忽然选中的丑角,竟无端生出些手忙脚乱来。  楚晚宁只知道怎么应对“敬畏”“害怕”“厌憎”,至于“喜欢”,太难了。  他想都没有想,当即就拒绝了墨燃。  少年愣在原处,纤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里居然有些落寞和不甘的意味。他低着头,想了半天,忽然蛮不讲理地小声说了一句:“反正就是你了。”  楚晚宁:“……”  尊主在旁边看得有趣,此时忍不住笑着问:“阿燃,你可知道他是谁?”  “他又没有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他是谁。”  “哈哈,你既不知他是谁,缘何一定就要了他?”  墨燃依然拽着楚晚宁的手,转着头,笑吟吟地和尊主说:“因为他看起来最温柔,最好说话呀。”  黑暗中,楚晚宁猛然睁开眼睛,眼前一阵一阵发晕。  ……真是见了鬼了。  他不知道墨燃当时的眼神是怎么了,居然会觉得他温柔。不要说他,这事儿当时整个死生之巅都知道了,并且都以“瞧这傻孩子”的目光对墨燃公子报以了深情问候。  楚晚宁抬起手,扶上隐隐跳动的额角。  肩膀疼,心思乱,肚子饿,头晕。  这觉看来是甭睡了。  他在床上呈大字形发了会儿呆,坐起来,正想点一根熏香静一静心,忽然门又被敲响。  还是墨燃在外面。  楚晚宁:“……”  他没有答应,没说滚进来也没说滚出去。  但是这一次,门自己推开了。  楚晚宁有些阴沉地抬头。然而手上已经划着的火柴却悬停在半空,却并没有凑到熏香上,过了一会儿,便熄灭了。  楚晚宁说:“滚出去。”  墨燃滚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刚出锅的。  这次简单了些,没有那么多花样面码,醇白的面汤撒着葱花和白芝麻,小段的排骨,青菜,还有一只微微焦黄的荷包蛋。  楚晚宁很饿,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看了一眼面,又看了一眼墨燃,把脸转开了,不说话。  墨燃把面搁在桌上,轻轻说了句:“我让店里的厨子又做了一碗。” 第31章 楚晚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九十七棍。九十八棍。九十九棍。一百棍……  衣衫都被抽破了,鲜血狰狞刺目。  薛蒙再也忍不住。他急红了眸子,莽莽撞撞就要往里面闯,楚晚宁却忽然睁了眼,抬手一挥,一道结界瞬间劈斩下来,挡在门口,将薛蒙弹得倒退几步,差点儿摔在地上。  楚晚宁咳着血,转动眼珠,一双凌厉如电的凤目斜乜着。  “丢人现眼,滚回去!”  “师尊!”  楚晚宁厉声道:“死生之巅的少主何时能够命令戒律长老徇私枉法了?还不快滚!”  薛蒙瞪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像是有水珠子在打转。  墨燃在旁边摸着下巴,嘴角依然打着那种似有似无的卷儿:“哎呀,不妙,凤凰儿要哭了。”  听到这句话,薛蒙猛地回头,狠狠剜了墨燃一眼,那双含着泪的眼眶红通通的,却硬忍着不让眼泪滚下来。  没有抱怨,也没有再顶嘴。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低下头,咬着牙把身上的灰尘掸干净,然后朝着青天殿跪下:“师尊,弟子知错。”  楚晚宁还在受着铁杖的拷打,背脊一直不曾弯曲,只是脸色苍白,额头沁着细密的冷汗。  薛蒙倔强道:“但我不走,我陪着师尊。”  说罢,一跪不起。  墨燃白眼都要翻到天上了。薛蒙薛子明,天之骄子,却独独在楚晚宁面前卑微到骨子里去。在别人面前是凤凰,在师尊面前能变成一只鹌鹑。要不是确定薛蒙不喜欢男人,墨燃都要怀疑这家伙大概是看上楚晚宁了,才会这么死心塌地九死不悔。师尊打他左脸,这小鹌鹑能贱兮兮地把右脸也凑过去。  服了,服了。  真是狗腿的够可以。  心里虽然鄙夷着,但腮帮子不知为何犯着酸劲儿,墨燃瞪着薛蒙,瞪了一会儿,越看越不是滋味,觉得不能让他一个人把忠心全表了。  楚晚宁本就不喜欢自己,薛蒙再这么一闹,以后楚晚宁可不得更偏心了么?  于是干脆也跪了过去,跪在薛蒙旁边。  “我也陪着师尊。”  师昧当然跟着跪下来,三个弟子就都在外面跪着等。其他长老门下的弟子闻讯纷纷借着各种名义,跑来戒律庭看这热闹。  “天啊,怎么是玉衡长老啊……”  “听说是一怒之下把普通人给打了。”  “啊!这么凶?”  “嘘,小声,被玉衡长老听见了回头抽你!”  还有人:“少主怎么跪着了?”  “墨公子也跪着了……”  墨燃长得俊美,嘴又甜,平日里不知赚了多少女修好意,这时候不由地就有人怜惜起来,低声私语道:“好心疼墨公子啊,怎么办,要不要去求求情呀。”  “他们师徒的事情,咱们还是少管。你敢去你就去,反正我是怂的。你还记得那个被玉衡长老打了几百鞭的师姐么……”  “………………”  两百杖毕。  结界终于撤掉了。  薛蒙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青天殿跑,挨近了,一看楚晚宁的模样,他就气得“啊”的大叫一声,转头一把揪住戒律长老的衣领:“你这个死老头子,你不会打轻一点吗!!!”  “薛子明。”楚晚宁闭着眼睛,染着血的嘴唇一开一合,嘶哑的声音透着无形的威慑。  “……”  薛蒙指节咯咯作响,猛地一推戒律长老,把人放开了。这时候墨燃也来了,他原本还笑吟吟的,觉得戒律长老势必顾及楚晚宁的身份,不会下重手。但低头一看楚晚宁的伤势,突然之间,脸上的笑容便凝住了。  楚晚宁居然没有跟戒律长老说自己肩膀有伤吗?!  那两百杖或多或少,抽的七七八八,都狠砸在他肩头的旧疤上。  新伤叠着旧伤。  楚晚宁你……  疯了?!  瞳孔猛缩,一种强烈的怨憎涌上心头。  墨燃不知道自己在怨憎什么,抑或是恼怒着什么,只觉得胃里腾起一把烈火,烧的五脏枯焦,六腑灼烂。他习惯了楚晚宁被自己折磨的奄奄一息,揉碎他的自尊,玷污他的洁白。可是墨燃不能忍受楚晚宁伤痕累累,却是别人打的!  大约是没有忘记上辈子往事的原因,墨燃下意识就觉得这个人是自己的,这个人死了活着,讨厌或是恨,都是自己的。  他原本不在意楚晚宁受罚,那是他以为,楚晚宁是长老,那两百杖肯定不会是重刑。  最起码,也会避开他肩膀上还未愈合的伤口。  可是楚晚宁居然不说!居然不说!这个疯子在倔什么?在强忍些什么?在一根筋地傻傻坚持着什么?!?  脑袋里一片混沌,墨燃想要抬手去扶他,可是薛蒙已经先他一步,将楚晚宁揽着,搀了起来。  “……”墨燃的手悬在空中,过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他眼睁睁看着薛蒙扶着楚晚宁走远,心里不知是怎么滋味。  想跟上去,却又不愿意挪开步子。  上辈子的事都过去了。  如今,楚晚宁只是他的师尊。  他们之间,任何混乱的,仇恨的,旖旎的纠缠都还没有发生。  他不应该有这种念头的。楚晚宁被谁打也好,被谁扶着也好,爱跟谁在一起也好,就算被谁杀了,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师昧来到他旁边:“走吧,我们跟少主一起去看看。”  “我不去,有薛蒙在就够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人多了反而添乱。”墨燃面上不变,心却有些乱。  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己现在的感受,究竟算是什么。  是恨吗?  第29章 本座不想你死  当晚,躺在死生之巅的卧榻之上,墨燃双手枕于脑后,望着房梁,怎么也睡不着。  前尘往事自眼前一幕幕滑过,到最后,一点一滴,碎片嶙峋,都是楚晚宁那张俊秀得有些冷清的脸。  其实对于这个人,墨燃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通天塔前的花树下。他宽袍广袖,二十多个长老,只有他一个,没有穿着死生之巅风骚到极点的银蓝玄甲。  那天,他低着头,出神地琢磨着自己手上所戴的甲套,半边侧脸瞧上去专注又温柔,像是金色暖阳里的一只白猫。  墨燃远远看着,目光就移不开了。  他觉得自己对楚晚宁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的。  可耐不住后来接二连三的疏冷,责罚,严苛。那白猫儿尖牙利爪,啃的他一身是伤。  他被伯父从火海里救出来,奄奄一息,命悬一线。原本想着来到死生之巅后,会有一个师尊宽容地对待自己,真心地爱惜自己。  然而,他的讨好,他的努力,楚晚宁都像是看不到。反倒是戒鞭凌厉,稍有差池就把他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后来他知道,楚晚宁是打心底里看不起他的——  “品性劣,质难琢。”  那个花树下白衣若雪的男人,就是这样评价他的吧?  他曾把楚晚宁当作是九天寒月,真心实意地崇敬着,喜爱着。可是在九天寒月心里,他墨燃又算什么呢?  一个不得不收的徒弟。  一个鄙薄到骨子里的下三滥。  一个从小在馆子里长大,沾染了一身腌脏气的流氓劣子。  墨燃虽然总是一副嘻嘻哈哈,混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慢慢地就恨上了楚晚宁,那种恨里面又带着强烈的不甘。  他不甘心。  曾经,他一直抱着日益浓郁的怨恨,去招惹楚晚宁,试图得到这个人的注意,得到这个人的赞赏,得到这个人的惊讶。  那段时间,师昧如果夸他一句“很好”,他能高兴地上天。  但,若是能换楚晚宁愿意夸他一句“不错”,他甘愿去死。  可是楚晚宁从来不夸他。  不管他做的多努力,多用心,多好,那个清冷的男人永远都是淡淡地点个头,然后就自顾自将脸转开去了。  墨燃都要疯魔了。  天知道,自己那时候有多想掐着楚晚宁的脸颊,把他掰转过来,强迫他盯着自己,强迫他看着自己,强迫他把那句“品性劣,质难琢”吞回肚子里去!  可是他只能苟且地跪在楚晚宁跟前,像是嗲着毛的丧家之犬,磕下头,恭恭敬敬地说着:“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在楚晚宁面前,墨微雨卑微入骨。  纵为“公子”,依旧低贱。  他终于明白,像楚晚宁这样的人,是压根儿看不上他的。  再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  墨燃掌权死生之巅,继而问鼎修仙界巅峰,成为前无古人的霸主。他的黑暗之麾下,人人战栗,人人畏惧,人人提到他的名字都轻若蚊吟,谁还记得他曾经的污渍,谁还记得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出身——  从此人间再无墨微雨,唯有踏仙君。  踏仙君。 第33章 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天夜里白猫睁开过琉璃般的眼睛。  哪里来的小东西,好脏啊……  白猫想着,毛刺刺的粉色舌头,默默舔净了小奶狗的皮毛。  被舔了毛的奶狗“呼噜”一声,模糊睁眼,以为是一场梦。梦里他的漂泊终于结束了,有只大猫,对他很好很好。第30章 本座不想吃豆腐  “哎,哎,你们听说了嘛?玉衡长老触犯了戒律,这三天都要罚跪阎罗殿呢。”  第二天晨课,众弟子云集善恶台修行打坐。毕竟都是十来岁二十岁的年轻人,做不到心如止水,师父一不留心,他们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楚晚宁受罚一事迅速传了开来。  昨天目睹了杖刑的弟子们毫不吝啬地和别人分享着八卦。  “哇,你们怎么会这么迟才知道?哦……原来昨天禄存长老带你们上山采夜露花去了?好吧——那你们可真错过了太多!昨儿傍晚,在青天殿,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玉衡长老被打了两百多棍!两百多棍呐!棍棍命中要害!毫不留情呐!”  那弟子每说一段,就整出一个特别夸张的神情。伴随着周围师弟师妹们的惊呼,别提有多得意。  “你们对两百多棍有数账吗?彪形大汉都能被打死,就别提玉衡长老了,当时他就受不住,昏了过去。这可把咱们少主给急疯啦,冲上去就和戒律长老大打出手,说什么也不让人再碰玉衡长老一根手指头,哎哟那场面——”  他五官皱成包子褶儿,挤眉弄眼了一番,最后伸着根手指,左右摇晃,总结出三个字:  “啧啧啧。”  立刻有小师妹花容失色:“什么!玉衡长老昏过去了?”  “少主和戒律长老打起来了?”  “难怪今天早课没有看到玉衡长老……好可怜啊……他究竟犯了什么戒呀?”  “听说是一怒之下把委托人打了。”  “……”  这样的闲言碎语时不时飘到薛蒙耳朵里,死生之巅的少主脾气完全继承了他师尊,暴躁的厉害。可惜在讨论这件事的不止一个人,善恶台三五成群,都在嘀咕着“玉衡长老受罚”云云,令他大感聒噪,却又无计可施。  这边薛蒙额头青筋直暴,那边墨燃一夜没睡,哈欠连连。  薛蒙没别处发火,就朝着墨燃恶声恶气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你这狗东西,大早上的犯什么懒!平日里师尊是怎么教你的?”  “啊?”墨燃睡眼惺忪,又一个大大的哈欠,“薛蒙你吃饱了撑着吧,师尊训我也就算了,你哪位啊,我可是你堂哥,跟你堂哥讲话规矩点儿,别没大没小的。”  薛蒙恶狠狠道:“我堂哥是狗,你要当就当吧!”  墨燃笑道:“你这么不乖,不把兄长放眼里,师尊知道了该多失望啊。”  “你还有脸提师尊!我问问你,昨天他要去戒律庭,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蒙蒙,他是师尊哎,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你拦一个给我看看?”  薛蒙勃然大怒,拔剑而起,剑眉怒竖道:“你他妈的叫我什么?!!”  墨燃托腮而笑:“蒙蒙乖,坐下。”  薛蒙暴跳如雷:“墨微雨,我杀了你!!”  师昧夹在两人之间,听着他们的日常吵闹,忍不住叹了口气,默默地扶住额角,努力集中精神看着自己的书:“日月壶中灌,灵核初成时。天道窥不破,死生参与商……”  转眼三日过去,楚晚宁思过结束。  按照规矩,接下来他面临的是三个月的禁足期。在这段时间内,他不能够离开死生之巅,且需要去孟婆堂打杂,以及擦拭奈何桥的廊柱,清扫山门前的台阶,等等。  戒律长老忧心忡忡:“玉衡长老,说句实话,我觉得这些事情你就别做了吧。你好歹是一代宗师,做这种洗盘子擦地板的事情……实在是委屈的很。”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  主要是老夫很怀疑你到底会不会扫地做饭洗衣服啊!  楚晚宁倒是半点没怀疑自己,规规矩矩地到孟婆堂报道去了。  孟婆堂上至总管,下至仆厮,惊闻楚晚宁要来罚做苦力,纷纷大惊失色,如临大敌。  楚晚宁白衣翩跹,飘然而至。  一张俊脸清冷平静,不带任何表情,如果给他脚下加片祥云,臂间添个拂尘,大概和仙人也没有任何区别。  孟婆堂总管觉得很惭愧,很不安,他居然要驭使这样的美男子洗菜做饭。  楚晚宁却没有身为美男子的自觉,他迈进厨房,冷冷扫了一眼众人,众人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楚晚宁开门见山,“我该做什么?”  总管忸怩地捏着衣摆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长老觉得,洗菜怎么样?”  楚晚宁道:“好。”  总管大大松了口气,他原本觉得楚晚宁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能不太愿意做这种刷刷洗洗的事情,但其他的活儿不是脏累,就是需要些技术,他担心楚晚宁并不能做好。既然楚晚宁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去洗菜,那他就不用忧心了。  事实证明,总管真是太天真。  孟婆堂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楚晚宁抱着一筐碧绿青菜,来到溪边,挽起衣袖就开始洗菜。  这片区域属于璇玑长老的管辖,偶有路过的璇玑门弟子,见到楚晚宁居然在洗菜,都吓得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揉了三四遍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惊愕道:“玉、玉衡长老——早,早啊。”  楚晚宁抬眼:“早。”  璇玑长老的弟子瑟瑟发抖,落荒而逃。  “……”  楚晚宁也懒得和他们啰嗦,继续管自己掰菜叶,冲洗,丢回筐里。  他洗得很认真,每片菜叶子都掰开来,反反复复前前后后刷一遍。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眼见着到中午了,一筐青菜还没洗完。  伙计在伙房内等的焦头烂额,来回直绕圈子:“怎么办?长老怎么还没回来?他不回来青菜就不回来,那青菜炒牛肉该怎么烧?”  总管看了看日头,说道:“算了,别等了,换成红烧牛肉吧。”  于是当楚晚宁归来时,孟婆堂的牛肉已经出锅,炖的酥烂入味,完全不需要青菜了。楚晚宁皱着眉头,他抱着他的菜,颇有些不高兴,冷冷道:“为何不要青菜,还让我去洗?”  总管寒毛倒竖,拿帕子擦着额头的冷汗,说出了一句让自己后悔不迭的话:“这不是,希望长老亲自做一锅青菜炖豆腐吗?”  楚晚宁没什么表情,依然抱着他的菜,歪着头沉默地思索着:“……”  总管忙道:“如果长老不愿意,那也没关——”  系还没说出口,楚晚宁已然问道:“豆腐在哪里?”  总管:“……”  “玉衡长老,您……懂庖厨之道么?”  楚晚宁说道:“并非一无所知。可以一试。”  当日晌午,众弟子依旧和往常一样嘻嘻哈哈地进了孟婆堂,三五成群地找了位置,便去台柜那边儿打菜盛饭。  死生之巅不辟谷,伙食一向丰盛,今天也不例外。  红烧牛肉肥瘦得宜,鱼香肉丝鲜亮浓郁,农家酥肉金黄焦脆,剁椒鱼肉红艳诱人。弟子们忙不迭地抢着自己爱吃的食物,一路排着队,让伙房师傅给自己多加一勺糖醋排骨,饭上浇些卤汁儿,或者是再添些油辣子。  跑得最快的永远是禄存长老的弟子们,排在队首的小家伙鼻子上冒着一大颗痘儿,却还惦记着麻婆豆腐。他熟练地端着木托盘来到最后一个橱柜前,眼睛也不抬,说道:“师傅,要一碗豆腐。”  师傅十指纤长白净,递给了他满满一盘豆腐。  然而,不是他熟悉的麻婆豆腐。而是一盘颜色焦黑,食材莫辨的诡异食物。  该弟子一惊:“这是什么东西?”  “青菜煮豆腐。”  孟婆堂的人声鼎沸,这弟子也没留心答话那人的声音,而是气愤道:“你炼丹吗?这能叫青菜煮豆腐?我不要了,你端回去!”  一边骂着,一边去瞪伙房师傅,结果一看到立在这个橱柜后的人,弟子就吓得惨叫一声,差点把托盘打翻。  “玉、玉衡长老!”  “嗯。”  弟子都快哭了:“不是,我那什么,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我……”  “既然不吃,就拿回来。”楚晚宁面无表情地说,“不可浪费。”  弟子僵硬地端起盘子,僵硬地递给楚晚宁,然后同手同脚地离开。  不出一会儿,大家都知道最后一个橱柜前站着的是玉衡长老了,于是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孟婆堂,霎时间鸡犬无声。  众弟子如同嗲着毛的狗崽子,老老实实排着队,慌慌张张端了菜,恭恭敬敬来到最后的橱柜前,磕磕巴巴和长老打招呼,然后跌跌撞撞跑走。  “玉衡长老好。”  “嗯。”  “玉衡长老日安。”  “日安。”  “玉衡长老辛苦。”  “……”  众弟子十分之规矩,十二分之谨慎,于是楚晚宁接受了每一个弟子紧张兮兮的问候,但却没有人敢轻易尝试他锅子里的青菜煮豆腐。  慢慢的,队伍渐短,其他师傅面前的食物都快打完了,唯有楚晚宁面前仍是满满当当,一锅子菜都冷透了,依然无人问津。  楚晚宁脸上毫无波澜,内心却有些复杂。他好歹洗了一个上午呢……  这个时候,他的三个亲传弟子来了。薛蒙依然是银蓝轻铠,拾掇的很清爽。他有些激动地凑过去:“师尊!你怎么样了?伤口还疼不疼?”  楚晚宁倒是很淡定:“不疼。”  薛蒙:“那、那就好。”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你吃豆腐么?”  薛蒙:“……”  作者有话要说:  楚晚宁:你吃豆腐么?  弟子甲:不,不吃。  楚晚宁:你吃豆腐么?  弟子乙:窝窝窝豆腐过敏! 第35章 “哈哈哈,我儿记性真好,就是他。小时候来咱们家住过一阵子,还跟你睡一张床呢。”  “……怎么不记得,胖的和狗一样,睡觉还踢人,被他踹下去过好多次。爹爹你看到他啦?”  “看到了,看到了。”薛正雍捻着胡子,似乎陷入了回忆。薛蒙是天之骄子,生性好斗好比,于是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样?”  薛正雍笑道:“要我说,不如你。好端端一个男孩子,他师父教他什么弹琴跳舞的,施个轻功还飞花瓣,可笑死你爹了,哈哈哈哈!”  薛蒙鼻尖一抽,似乎是被恶心到了。  一个婴儿肥的小胖子,弹琴跳舞,飞花瓣……  “那他修为如何?”毕竟梅含雪闭关十余年,这几个月刚刚出关,还没有在江湖上亮过剑。  既然“相貌”已经把人比下去,薛蒙就要比“修为”了。  这回薛正雍倒是没有立刻答话,他想了一会儿,说道:“见他出手不多,不妨事,反正等灵山论剑的时候,蒙儿自然有机会和他一较高低。”  薛蒙抽动眉毛:“哼,那个死胖子,有没有机会和我交手都不一定。”  王夫人此时已经把最后一味药粉添好了,她起身,笑着摸了摸薛蒙的头:“蒙儿不可狂妄自大,要虚怀若谷,常怀敬畏之心。”  薛蒙道:“虚怀若谷有什么用?那都是没本事的人做的,我就要像我爹爹一般痛快。”  薛正雍哈哈大笑:“看看,虎父焉能有犬子?”  王夫人不悦道:“你这个人,好的不教他,都教他些坏的,像什么话。”  薛正雍见她面容间带着三分薄怒,知道她确实有些不高兴了,便收敛了笑容,挠挠头:“娘子,我错了。娘子说怎么教就怎么教,全是娘子说的对。你别不高兴嘛。”  墨燃:“…………”  薛蒙:“…………”  王夫人早年是孤月夜的弟子,据说是被薛正雍掳掠来的,这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墨燃很清楚,伯父待伯母深情一片,铁骨铮铮都化成绕指柔。而王夫人却对自己的丈夫没有那么一腔热血,她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却总是会对薛正雍发些小脾气。  这些年磕磕绊绊,夫妻之间谁对谁的用情更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薛蒙自然是懒得看自己爹妈调情,他有些被恶心到了,啧了一声,很不耐烦地转身离开。  王夫人颇为尴尬,连忙道:“蒙儿?”  薛蒙摆摆手,大步走了出去。  墨燃也不愿意打扰人家夫妻团圆,正巧也可以躲开伯父的盘问。楚晚宁受罚这种事情还是让王夫人和他说吧,自己可扛不住。于是收拾了桌上的药剂,也笑嘻嘻地走了,还顺手替他们掩上了殿门。  捧着伤药,晃晃悠悠地来到红莲水榭。  楚晚宁受了伤,这几天身体都有些虚弱,本来布在水榭周围的结界都撤掉了,因此有人来了,他也并不知道。  于是,机缘巧合下,墨燃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楚晚宁,此刻正在莲花池内沐浴泡澡。  他自己泡也就算了,关键是,一向洁身自好的玉衡长老,他的御用莲花池子,居然还有另外两个人的身影…… 第32章 本座哄你,总好了吧  隔着重重莲叶,墨燃霎时犹遭雷击,惊愕至极的僵立当场,心中的五味瓶稀里哗啦碎了个彻底,脸都快裂了。  惊愕、愤怒、酸醋、暴躁、烟花般炸裂。他动了动嘴唇,竟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怒些什么,此人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本座睡过的人,你们也能碰?  楚晚宁你这个骄奢淫逸表里不一的荡夫!你居然、居然……  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辈子的楚晚宁跟他没有丝毫情·欲纠葛,只在一瞬间,脑袋里的弦就断了。  毕竟十多年,一辈子,从生到死。  清醒的时候他还能游刃有余,故作从容。  但情切之下,兵荒马乱,原形毕露,他仍然下意识地认为,楚晚宁是自己的。这时候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连楚晚宁嘴唇亲起来的滋味,都记得那么清楚……更别提那些销魂蚀骨的爱·欲纠缠,激情交·合。  那是他重生之后都不敢去细想的。  直到看到楚晚宁赤·裸的背影,看到那具熟悉的身形,肩宽腿长,肌肉紧实,腰肢细瘦而有力,浸在清澈的水中。  那些他刻意回避,努力忘却的缠绵,刹那间劈开封印,席卷而来。  墨燃头皮都麻了。  ……他对这具身体有反应。  而且是根本遏制不住的强烈反应,只是看着,小腹都烧灼了。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楚晚宁!”  楚晚宁居然没理他。  那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他的肩膀,莲花池内雾气蒸腾,不太能看两人的具体相貌。但他们挨得很近,距离暧昧得紧。  墨燃暗骂一声,居然扑通一声跳下了莲花池,朝着楚晚宁蹚水而去——走近了,他才发现——  那、那居然是两个金属和楠木制成的机甲人!  更要命的是,它们好像正借着莲花池水的仙气,在给楚晚宁输送灵力,墨燃这没头没脑地一跳,彻底把灵力气场打破了……  不知道楚晚宁用的是什么法阵,他自己是处于昏迷状态的,靠两个机甲人金属掌心中传来的金光托着,那些光芒不断往上涌,汇集在他肩背后的伤口处,显然是正在疗伤。  墨燃的闯入让金光迅速逸散,并且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法阵居然还会反噬!  只见金光散去,楚晚宁的伤口开始迅速被蚕食,他蹙着眉头,闷哼了声,呛咳出一口血,紧接着浑身的伤疤都开始撕裂,鲜血犹如烟霞,顷刻间浸染花池。  墨燃呆住了。  这是楚晚宁的“花魂献祭术”啊!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  楚晚宁的灵流是金木双系,金灵流如同“天问”,主修攻击,防御。木灵流则是用来治疗。  花魂献祭术就是其中之一,楚晚宁可以调动百花精魂,来治愈伤口。但是施术过程中,法阵内不可有旁人闯入,不然草木的精魂就会散去,非但不能起到治疗效果,反而会加剧伤势。严重的话,楚晚宁的灵核极有可能被百花精魂抢食一空。  所幸的是,上辈子墨燃对花魂献祭术有所涉猎,当即快刀斩乱麻,切断灵流。失去了法阵支撑的楚晚宁当下软倒,被墨燃稳稳扶住。  失去意识的师尊面色苍白,嘴唇发青,身体冷的和冰一样。  墨燃架着他上了岸,也来不及多看几眼,半抱半拖得把楚晚宁带回了卧房,放在床上。  “师尊?师尊!”  连唤了好几声,楚晚宁连睫毛都不曾颤动,除了微微起伏着的胸膛,他看起来就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楚晚宁让墨燃联想到前世。  莫名就觉得喉咙发涩,心脏仓惶。  上辈子,曾经有两个人是死在墨燃怀里的。  师昧。楚晚宁。  他们两个,一个是他寤寐思服的恋人,一个是与他纠缠一生的宿敌。  师昧走后,人间再无墨微雨。  楚晚宁呢?  墨燃不知道,他只记得那一天,他守着怀里的人一点一点冷透,没有哭也没有笑,欣喜和悲伤都变得遥不可及。  楚晚宁走后,墨微雨,再也不知何为人间。  灯烛明亮,照着楚晚宁赤·裸的上半身。  晚夜玉衡的平日里穿的衣衫都很严实,领衽叠得又紧又高,腰封缠绕三道,端正又禁欲。  因此也从来没有人看到,两百杖棍之后,他的身上究竟伤成何等模样……  虽然那天在戒律庭受罚,墨燃亲眼见了楚晚宁背后的杖伤,那时只知道是血肉模糊,惨烈至极。但后来他见楚晚宁没事人一般地到处晃荡,心想大概没有伤了筋骨。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楚晚宁的伤势,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得多。  鬼司仪留下的五道口子已经尽数绽开,最深处可清楚地看到森森白骨。  楚晚宁大概也没有让人帮忙换过药,都是自己动手,药膏涂抹不均匀,有些够不到的地方都已发炎溃烂。  更别说那一道道青紫交加的杖痕。覆盖了整片背脊,几乎见不到一处完整的皮肉,加上刚刚的法阵反噬,此时此刻,楚晚宁伤口全数撕裂,鲜血汩汩流淌,很快就将身下的被单染得斑驳。  如果不是亲眼瞧见,墨燃根本不会相信坚持着去擦拭桥柱,为众弟子开启巨大的遮雨结界的人,会是眼前这个——这个可以划归到“老残病弱”范畴内的重伤伤号。  如果不是楚晚宁已经失去了意识,墨燃真想揪着他的衣领好好问一问——  楚晚宁,你是有自尊病吗?  你低个头,服个软,谁会拦着你?为什么非得倔着拧着劲儿,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知道照顾自己,对自己好一些?  你为啥不愿意求别人帮你上药?  你为啥宁可让两个机甲人帮着你施展疗伤法阵,也不肯开口请别人帮忙?  楚晚宁,你是傻吗!!  你是倔死的吗?  他一边暗自咒骂着,一边飞速点了止血的穴位。然后打来热水,替楚晚宁擦拭着背后的血污……  尖刀淬火,割去已经完全腐烂的皮肉。  第一下,楚晚宁痛得闷哼,身体下意识弹起。墨燃摁住他,没好气道:“哼什么哼!欠·操吗?再哼本座一刀戳你胸口,死了就不疼了,一了百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墨燃才能露出凶神恶煞的本性,像前世那样对他呼呼喝喝。  可是伤口泛白腐烂的地方太多了,一点一点地清理下来,楚晚宁一直在低声喘息。  这个人即使昏迷着,也会努力压抑隐忍,不会大声喊痛喊疼,只是浑身都是冷汗,刚刚擦拭干净的身子,又被汗水浸透。  忙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敷好了药,包好了伤口。  墨燃替楚晚宁穿上亵衣,又抱来一床厚实的棉被,给发烫的师尊盖上,这才重重舒了口气。想起来王夫人调好的药还封在油纸包里,又拿开水冲了碗药汁,端到楚晚宁床边。  “来,喝药。”  一手抱起昏睡着的人,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一手舀起药汁,吹了吹,自己先试着抿了口。 第37章 玉衡长老惜脸如金,要脸不要命。于是几日后,墨燃再次见到楚晚宁时,玉衡长老依旧云淡风轻,气度从容,高贵冷艳,白衣翩翩。  那一晚的依偎,他们谁都没有主动提及。只是偶尔目光交叠时,墨燃的视线似乎会在楚晚宁身上多停留那么一会儿,而后才又习惯性地,追逐着师昧而去。  而楚晚宁呢?  他触到墨燃的视线时,会立刻冰冷地转开头。而后,却在对方没有觉察的时候,似是不经意地,再瞥过一眼。  薛正雍很快就得知了楚晚宁受罚一事。  果不其然,死生之巅的尊主护短,立刻发了好大一通火。不过这火对谁发都不合适,所以他只能关起门来,自己跟自己怄气。  ——早知道当初定规矩的时候就该加一条:法不及长老。  王夫人沏了一壶茶,和声细语地与他说了良久,薛正雍这才消了气,但仍说:“玉衡长老生性倔强,以后他要是再这样,娘子须帮我劝着些。他是上修界那些门派求都求不来的宗师,却在我这里受这样的苦,这叫我良心如何能安?”  王夫人道:“非是我不劝他,你也知道玉衡长老这个人,做事一根筋的。”  薛正雍道:“罢了罢了,娘子,你调的那些生肌镇痛的药给我拿些来,我去看看玉衡。”  “白的内服,红的外敷。”王夫人把两只越窑小瓷瓶递给了薛正雍,接着说,“我听燃儿说,玉衡长老这几日都在奈何桥擦狮子,你去那里应该能找到他。”  薛正雍于是揣着瓷瓶,一路疾奔来到玉桥附近。  楚晚宁果然在那里,此时正值午后,弟子们都各自在忙碌着修行,鲜少有人经过奈何桥。玉带逶迤的桥身上,只有楚晚宁一人孤寂地站着,身形挺拔,自有一段铮铮风骨。  两岸林叶瑟瑟,白衣修竹,君子之姿。  薛正雍走过去,爽朗笑道:“玉衡长老,在赏鱼么?”  楚晚宁侧过脸来:“尊主说笑了,这条江通着鬼界的黄泉之水,怎会有鱼。”  “哈哈,和你开个玩笑嘛。你这人风雅有余,风趣不足,这样下去讨不到媳妇儿的。”  楚晚宁:“…………”  “喏,伤药,我娘子调的。白的内服,红的外敷。好用的很。给你了。”  “……”楚晚宁原本并不想要,但瞧见薛正雍颇有些得意洋洋,似乎对自己夫人亲制的药物十分珍爱,便也不好回绝,于是收了下来,淡淡道,“多谢。”  薛正雍是个粗汉子,但面对着楚晚宁,倒也有些拘谨,很多东西不敢轻易交流,想了一会儿才拣了个话题:“玉衡,三年之后就要灵山论剑了,到时候各门各派的青年才俊都会聚在一起,争个高低,你觉得蒙儿和燃儿,胜算如何?”  楚晚宁道:“三年之后的事情,说不好。我只道眼下,墨燃不求上进,薛蒙轻敌自负。都不是该有的样子。”  他说话干脆、刻薄,不绕弯子。  薛正雍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嘟哝道:“哎啊,小孩子嘛……”  楚晚宁道:“已经弱冠了,不小了。”  薛正雍:“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他们毕竟才二十不到,我这个当爹当伯父的,总难免偏袒些,哈哈。”  楚晚宁:“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若此二人往后走上逆途,便是你我之责,如何偏袒?”  “……”  楚晚宁又说:“尊主可还记得,临沂儒风门当年也曾出过两位天之骄子?”  他这么一提,薛正雍的心不禁猛然一沉。  二十多年前,上修界第一大派临沂儒风门,曾经有一对兄弟,俱是少年早成,天赋逼人,他们两个十岁就能独自降服百年大妖,十五岁已到了可以自创法术,开宗立派的火候。  不过一山不容二虎,由于两人都是人中翘楚,最终还是兄弟阋墙。当年的灵山论剑,弟弟更因事先窥探兄长法术密宗,受到众派鄙夷,前辈唾弃。大会结束后,弟弟立刻遭到父亲的严惩,他心高气傲,受不得挫折,从此便怀恨在心,专修诡道,最后堕落成了一个丧心病狂的魔头。  楚晚宁此时提及这件旧事,无疑是想告诉薛正雍:薛蒙和墨燃虽然出色,但比法术更重要的,是心性。  可惜薛正雍对自己苛严,对弟子认真,却唯独在儿子和侄子身上犯糊涂,到了溺爱的地步,因此楚晚宁的话,他也没有听进去,只打着哈哈,说道:“有玉衡长老指点,他们不会走那对兄弟的老路。”  楚晚宁摇头。  “人性本固执,若非痛下决心,要改谈何容易。”  他这么一说,薛正雍不由地有些不安,他不知道楚晚宁是否话中有话。踌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玉衡,你是不是有些……唉,我说了,你别生气,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愚侄?”  楚晚宁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想到薛正雍误会得这么大,一时有些噎住了。  薛正雍忧心忡忡道:“其实他们能不能在三年后崭露头角,我并不是特别在意。尤其是燃儿,他从小吃了不少苦,性子难免有些顽劣别扭,希望你别因为他是在馆子里头长大的而嫌弃他。唉,他是我大哥在世上唯一留下的骨血了,我对他,心里头总存着些愧疚……”  楚晚宁打断了薛正雍,说:“尊主误会,我不会看不起他。我若介意墨燃的出身,又怎会愿意收他为徒。”  见他直截了当,语气铿锵,薛正雍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楚晚宁的目光复又落到桥下滚滚奔流的江水之中,他看着洪波涌起,浪争喧豗,不再多言。只可惜二人在桥上的对话、楚晚宁的一番自白,却是如前世一样,轻易被浪涛吞没。  他对墨燃的“不嫌弃”,终是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三月禁足一晃而过。  这一日,楚晚宁将三名弟子传至红莲水榭,说道:“你们灵核俱已稳固,今日唤你们前来,是想带你们前往旭映峰,试着召出自己的武器。”  一听这话,薛蒙和师昧都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  旭映峰乃是上修界圣山,仞高千尺,壁立万丈。  相传,旭映峰曾经是天神勾陈上宫铸剑之地。勾陈上宫乃是兵神,掌管南北天极,统御天下兵刃。  天帝除魔时,勾陈上宫以崇山为基,湖海为池,自身神血为烈火,铸成了人世间第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剑”,此剑通天彻地,一击劈落,神州四分五裂,海水逆灌倒流。  天帝拿着“剑”,两招之内就将魔族镇压在了大地之下,从此再难崛起。  而那两招横贯人间疆土,裂出了两道狰狞深壑。此一役后,天雨粟,鬼夜哭,洪荒雷鸣,滂沱大雨下了千年,那两道神剑斩出的深沟被雨水灌满,就此成为孕育出无数生灵的长江与黄河。  至于神剑破世的旭映峰,也因此成了后世修仙者的朝拜圣地。上古神祇留下的灵气十分浓郁,时至今日,崇山峻岭中仍然出没着无数神秘精魅,生长着奇花异草。无数修士亦在旭映峰窥破大道,渡劫飞升。  但对于世人而言,这座铸造了神剑的奇峰,最大的吸引仍是它的“金成池”。  那是一潭位于旭映峰顶的冰池,终年封冻。  传闻中,勾陈上宫为造神剑,划破手心,挤入了自己的神血,而其中一滴鲜血溅落在了峰顶的低洼处,千百万年过去,神血仍没有枯竭,成了这片清可见底的金成池,受到后人拥簇。  且不管这个传闻是真是假,金成池的奇妙却非虚言。它虽一年四季终年冰冻三尺,但有极少数道士,可以凭借自己的灵核之力,使得池水暂融,而池中会跃出一只上古异兽,口衔兵刃,献与岸上之人。  薛蒙迫不及待地问:“师尊,你拿神武时,跃出的是什么上古异兽?”  楚晚宁道:“鲲鹏。”  薛蒙一听,眼中闪动着热切的光:“太好了!我可以见到鲲鹏了!”  墨燃嘲笑道:“等你先把湖水化开再说吧。”  “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化不开金成湖吗?”  墨燃笑道:“哎呀,生什么气,我可没这么说。”  楚晚宁道:“从湖里衔来武器的,并不一定会是鲲鹏,据说金成湖中住着百余只神兽,守护着神武之灵,只要其中一只喜欢你,它就寻来自己能获得的武器,献与岸上人。而且这些神兽的脾性不一,还会向你提出各种要求,若你不能完成,它们又会衔着武器,返回湖底。”  薛蒙奇道:“竟是这样?那师尊,鲲鹏当时和你提了什么要求?”  楚晚宁道:“它说想吃肉包。”  三个弟子愣了片刻,都笑了起来,薛蒙哈哈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是什么难事。”  楚晚宁也淡淡一笑,说道:“只不过运气好。这些神兽的要求稀奇古怪,什么都有,我也曾听闻有人召唤出了一只奚鼠 ,那小耗子请那人把自己的妻子嫁给它,那人没有答应,奚鼠便衔着武器又走了,从此那人便再也没有机缘得到神武。”  师昧喃喃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说道:“有何可惜?我倒敬他是个君子。”  师昧忙道:“师尊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发妻自然是用再厉害的武器都换不来的,我只是可惜他就此错过了这样的神兵利器。”  楚晚宁道:“这不过是一个传闻,可惜我无缘见到这样的人。多年前在金成湖,倒是见过了何为人心可怖,脏我眼睛。”  他顿了顿,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眉宇间隐约多了分阴霾。  “罢了,不提了。这数千年来,金成池边也不知见证了多少丹心不改,又流露了多少人世薄凉。在神武面前,又有多少人能放弃跻身仙尊的机缘,毫不犹豫地坚守本心……?呵呵。”  楚晚宁冷笑两声,似乎是记忆里某件事情触到了他的逆鳞,他的神色渐渐漠然下来,嘴唇最终抿紧,闭口不言。剑眉微蹙,看他神情,竟似有些感到恶心。  “师尊,都说金成池的神武各有脾气,那你一开始用着顺手么?”薛蒙见他不悦,岔开话题,这样问道。  楚晚宁掀起眼皮,淡淡的:“为师有三把神武,你说哪把?”  第34章 本座失宠了  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句子,也只有楚晚宁可以镇定自若地娓娓道来。三个徒弟听在耳中,各自心里都有不同滋味。  薛蒙想的最简单,就只有一个感叹词:啊!  墨燃复杂一些,他想起前世某些事情,捏着下巴思忖着,心想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楚晚宁的第三把武器。  至于师昧,他偏着头,一双江南烟雨杏花眸,里头闪动着微弱的光泽,似是崇拜,又似神往。  “天问是金成池里得来的吗?”  楚晚宁:“嗯。”  “那其他两把……”  楚晚宁:“一把是,一把不是。武器脾性通常不会太烈,都可驾驭,你无需太过担忧。”  薛蒙有些羡慕地叹着气:“真想看看师尊另外两把神武。”  楚晚宁道:“一般的事情,天问都足够应付了,其余两把,我倒宁愿他们永无用武之地。”  薛蒙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但眼中仍然光芒闪动,楚晚宁看在眼里,知道他好武的天性极难抑制,所幸薛蒙心肠不坏,只要稍加引导,倒也不必过于担忧。  墨燃却在旁边摸着下巴,似笑非笑的。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楚晚宁……无论前世今生,输就输在了这一身正气之上。  邪不胜正都是书中写写的,偏偏这个傻子要当真,活该如此天赋异禀,武力高超,却还是做了阶下囚,成了冢中骨。  “师尊。”师昧的声音打断了墨燃的遐思。  “弟子听闻,每年上旭日峰求武的人成百上千,能有机缘融开金成池的却只有一两个人,甚至好几年不见池水冰释。弟子修为浅薄……实在是……没有可能得遇良缘。阿燃和少主他们都是人界翘楚,要不我就不去了,留在这里,多练练基本的法术就好。”  楚晚宁:“…………”  他没有说话,细瓷般的脸庞笼着些淡淡薄雾,似乎正在沉吟。  上辈子师昧就是因为自卑而放弃了去旭映峰的机会,墨燃见状,立刻笑道:“只是去试一试,要不成的话,就当是一番游历。你整天在死生之巅窝着做什么,也该出去长长世面。”  师昧愈发忐忑:“不,我修为太弱,旭映峰的人那么多,万一遇上了其他门派的弟子,要我切磋过招,我肯定打不过,只会给师尊丢人……” 第39章 墨燃:“……”  薛蒙大怒:“墨微雨,你好变态!”  墨燃怒道:“谁知道你会不会对师尊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薛蒙是个纯洁之人,于此道浑然不知,并不明白墨燃在说什么,于是更加生气:“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扭头又委屈道,“师尊,你看他——”  楚晚宁披上了外袍,拢着松松垮垮的衣襟,一边理着头发,一边冷冷淡淡地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墨燃两眼。  “什么事?”  “我……我隔壁听到……”墨燃支支吾吾,硬着头皮,“那什么,我以为薛蒙欺负你……”  “什么?”楚晚宁并未听懂,他眯起眼睛,“谁欺负我?”  墨燃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刮子:“……”  正尴尬不已地互相对视着,师昧上来了。  “阿燃?你怎么在师尊房门口?”  “我……呃……”墨燃更噎了,“那个,有些误会。”  师昧笑道:“那误会解决了吗?”  “解决了解决了。”墨燃连连道,“师昧,你不是让小二送热水上来洗澡了吗?师尊也还没洗吧,我再去楼下让他们再多送一点。”  师昧道:“不用了。”他拿出四只楠竹小木牌,微笑道,“小二说,这客栈旁边有个天然的温泉汤,店家修成了专门的澡堂。拿着这个牌子就能去洗了,给你们一人一个。”  墨燃觉得自己一个断袖,实在不应当和另外三个人一道去泡澡。  薛蒙也就算了,师昧在他眼里圣洁如神祇,不敢细想。但是楚晚宁他是知道的,就从重生后的几次亲密接触来看,自己极有可能一看他脱衣服就脑子犯抽。  墨燃当即捂脸道:“我不去了。”  薛蒙大惊失色:“你不洗澡就睡觉?这么脏!”  墨燃道:“我让小二送热水上来。”  师昧莫名道:“这客栈不烧热水,所有客人都是去温泉汤泡澡的呀。”  墨燃:“……”  没有办法,墨燃只得跟他们一道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温泉汤泡澡。这客栈倒也知道讨巧,明白来此处的大多都是去金成池求剑的道士,因此干脆给澡堂取名叫“金成旭映”,讨个吉头。  墨燃生怕自己发昏,不敢与其余两人撞上,匆匆把衣裳换了,腰间严严实实缠了条浴巾,自己先跑去浴池里,找了个僻静地方泡下。  由于已经很迟了,浴池里并没有几个人,零零散散地还都分部在很远的地方,墨燃脑袋上顶着块白毛巾,把整个人外加半张脸都沉在水面下,一吐气,咕噜咕噜冒泡泡。  第一个人更衣完毕,赤/裸/裸地迈着长腿出来了。  墨燃偷眼瞥了一眼,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是薛蒙。  薛公子虽然俊美,但横竖不是踏仙君的菜,两人对视一眼,薛蒙朝他指了指:“你离我远一点。”  “干什么?”  “嫌你脏。”  墨燃:“呵呵。”  澡堂内雾气迷蒙,又过一会儿,正在拿皂荚擦拭身子的薛蒙忽然道:“师尊,这边!”  墨燃半张脸都在水里,闻言差点被呛到。虽然明白自己不该多看,但目光仍然不由自主地往岸上瞧去。  这一眼可真要了命,墨燃猝不及防,顿时喝了两口洗澡水进去,他顾不得恶心,连忙把自己潜得更深,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水面上。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楚晚宁和师昧是一起出来的。  两个人,一个纤细柔美,披着墨色长发,裹着浴巾,正是师昧。  墨燃原本应该是最想偷看他的,但最后竟然只匆匆瞥了一眼就过去了。他实在是敬师昧如明月,不敢大庭广众随意盯着看。  但一个高挑冷峻,宽肩窄腰,体魄结实肌肤紧绷,正是楚晚宁。他竖着高马尾,披着件宽大的白色浴袍,浑身上下遮的都算严实,唯独衣袍实在是太宽了些,衣襟处仍然没有拉紧,裸·露出大片光滑紧实的胸膛。  墨燃瞪着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温泉闷死,煮熟。  想把目光移开。  但眼睛就是不听话,直勾勾地挪不开一丝一毫,耳根慢慢就红了。  隔着氤氲迷雾,楚晚宁似乎是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看,随意给自己裹着纱布的位置上了一层防水结界,而后迈足踏入温泉中,衣摆飘浮,行动间能看到他的双腿,端的是线条紧颀,匀直修长。  墨燃:“………………”  他再也受不了,闭上眼睛整个都沉到了水底。  即使有腰间浴巾的阻挡,自己这样的反应也太……  墨燃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他是真的不喜欢楚晚宁,恨极了楚晚宁。  可是偏偏身体记得曾经的翻云覆雨,记得那些能把铁骨侵蚀成柔情的失魂缠绵。也记得他们之间所有那些脸红心跳,荒谬不禁的事情。  喉结滚动,内心天人交战。  墨燃最后真的都快急哭了。  他生怕第一次这么鄙夷自己——怎么就这样了?师昧还在眼前呢,自己对着楚晚宁发癔症算什么?  就算前世肌肤相亲,鱼水之欢。  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自己再这么记挂着楚晚宁的身体,对师妹算什么?多不尊重人家,多不好啊。  眼观鼻鼻观心压制邪念了半天,墨燃才总算把小腹的一股邪火给压了下去。这才倏地冒出水面,甩了甩水珠,拿毛巾擦干净脸上的水,睁开一双迷蒙双眼。  不偏不倚,正对上楚晚宁的脸庞。  而且刚刚一头的水,都甩在了楚晚宁脸上。此时一滴水珠正晃悠悠得淌下来,蓦地渗入了他漆黑锐利的眉毛,然后再一点点地流下来,几乎要滴进那漂亮的凤目里。  楚晚宁:“…………”  墨燃:“…………”  这真是太不妙了,自己刚刚潜在水底憋气,看不见周围情况。  楚晚宁也并不知道墨燃潜在这个位置,自顾自地过来要拿熏香盒子。结果熏香还没拿到,被忽然浮出来的人溅了满脸的水。  这温泉很深,浮力不小,墨燃一晕头晕脑的,就准备往后退,结果脚下一滑,不偏不倚摔进了楚晚宁怀里。  “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小剧场《你耳中的世界和我不一样》  凤凰儿:好像是紧了点。  小奶狗:!!??!!  凤凰儿:师尊,疼不疼?  大白猫:不碍事,你继续吧。  凤凰儿:我轻一点,弄疼你了跟我说。  大白猫:啰里啰嗦,要做就做,不做就算。  小奶狗:汪汪汪!!!泥们在做什么!!!怒!!汪汪汪!  凤凰儿:……啊?我在给师尊捏肩啊。  小奶狗:那紧了些是指……  凤凰儿:肩膀肌肉紧张,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小奶狗:………………  多年后。  俊俏威武的二哈(存在这种生物吗?):好像是紧了点。  凤凰儿:!!??!!  二哈:师尊,疼不疼?  大白猫:不碍事,你继续吧。  二哈:我轻一点,弄疼你了跟我说。  大白猫:啰里啰嗦,要做就做,不做就算。  凤凰儿在门口思忖片刻,断定二哈是在给师尊捏肩。  唉~蠢哈的手劲真大呀。小凤凰翻了个白眼,如是想到——捏个肩膀而已,师尊声音都好像有点沙哑了,差评,差评。  他抖抖羽毛走了,并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一个英鸟救主的机会(无奈摊手)第36章 本座大约是疯了  楚晚宁不及思索,伸手扶住了他。温热的泉水中,两个人肌肤紧贴,墨燃顿时觉得尾椎骨窜起一阵火花电流,激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虽然在红莲水榭,他也抱过几乎赤·裸的楚晚宁,但那时候情况危急,他根本顾不得多想多看,所以也并没有太大的印象。  然而此时,他一只手贴在楚晚宁胸口,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扶着师尊的腰,水下腿都蹭到了一起,对方的肌肤在泉中显得愈发滑腻温热,墨燃脑袋轰的一声就炸了。  他对楚晚宁……  只是这样摸了对方的腰,还什么都没有做,就……  反应剧烈,江流潮涌。  “师、师尊,我——”  他挣扎着站直,已经火热的下身却在这仓促挣扎中顶到了对方。  楚晚宁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俊美的脸庞霎时间闪过惊愕,随机立刻后退,也就是同时,方才悬在他睫毛之上的水珠淌进了眼睛里,楚晚宁受了刺激,连忙闭目欲揉,但却没有带擦拭的浴巾。  “师尊用、用我的吧。” 第41章 “怎么了?”  “……没什么。”  又往前继续走着,墨燃的嗓音却不再沙哑,那些微弱的颤抖,也消殇殆尽。  顿了顿,他说:“以后叫我阿燃便好。”  宋秋桐颇感意外,也不是很敢这样称呼踏仙君,犹豫道:“夫君,这……恐怕……”  墨燃的语气却陡地凶狠起来:“你要不听,我把你从山顶上扔下去!”  “阿、阿燃!”宋秋桐忙改口道,“阿燃,是我错了。”  墨燃不再说话。  他低着头,默默的不吭声,继续往前走着。  地上的影子还是影子。  到后来看清了,就会发现,真的,只不过是影子而已。  镜花水月,都是假的。  他拥有的,最终也只配是一场幻影。  终归虚妄。  “师昧。”  “嗯?”走在墨燃旁边的人闻声转头。万叶千声,草木瑟瑟,月光照着他绝色容颜,“阿燃,怎么了?”  “你……走累了么?”墨燃看了走在前面的楚晚宁和薛蒙一眼,悄声道,“累了的话,我背你吧。”  师昧还没说话,楚晚宁就回过头来了。  他冷冷瞥了墨燃一眼:“师明净的腿断了吗,需要你逞能?”  师昧忙道:“师尊,阿燃只是开玩笑,您别生气。”  楚晚宁压低眉毛,眉峰凌厉,目光隐隐流窜着火光:“可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说完一拂宽袖,扬长而去。  墨燃:“………………”  师昧:“………………”  “师尊不高兴了呢……”  “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墨燃在师昧耳边悄声道,“心眼比针尖儿都小,自己冷血无情,还不允许别人兄友弟恭。”  完了皱了皱鼻子,压低声音总结道:“特别讨厌。”  前面的楚晚宁忽然厉声道:“墨微雨,你再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把你丢下山去!”  墨燃貌似识趣地闭嘴了,但他偷偷用笑嘻嘻的眼神瞥了眼师昧,动着口型道:  你看,我没说错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修真学院的老师给同学们布置了一个作业,用“绝无可能”造句。  墨燃:喜欢一个人,难道就是喜欢他的肉.体么?绝无可能。  楚晚宁:喜欢一个人,难道就一定要说出口吗?绝无可能。  师昧:我的相貌,难道会跟姑娘家相似吗?绝无可能。  薛蒙:作为一个直男,难道我愿意穿基佬紫的斗篷吗?绝无可能。  王夫人:作为一个直男,难道你会不穿裸着和三个基佬一起爬山吗?绝无可能。  薛正雍:玉衡长老这么钙,他座下会有直男?绝无可能。  宋秋桐:作为一个炮灰,这辈子帝君会娶我吗?绝无可能。  肉包:二哈今天这么渣,评论区会没有小天使骂他吗?绝无可能。第37章 本座见到大神了  “冷月映霜雪,寒山抱冰池。八千高仞不得越,天涯绝处是此时。”  薛蒙戴着鹿皮手套,拂去峥嵘巨石上的积雪,念了一遍上面的朱砂题字,回头喜道:“师尊,我们到了。”  旭日峰顶终年朔雪纷飞,此时一轮婵娟高悬,凛凛月色映照着冰湖,寒气萧森,冷涩凝绝,金成湖结冰而不覆雪,恰如琉璃珠玑,横铺天地,银河落凡,星垂万里,端的是壮丽无极。竟真的犹如行至人间尽头,皓雪白首。  一行人来到湖边,光滑如镜的湖面流溢着瑰丽细光,有一道石堤一直通向湖心。堤旁立着一块石碑,碑上霜华凝结,石纹纵横,唯有“拟行路难”四个篆书苍遒有力,历经千年仍然撇捺清晰,且朱拓鲜红,竟像是常有人润色添漆。  楚晚宁在石堤前停下脚步,说道:“金成池求剑,一次只能进一个人。你们谁先去?”  薛蒙迫不及待地说:“师尊,我先去!”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思考片刻,摇了摇头:“你行事莽撞,我不放心。”  这时候一旁的师昧笑了笑,说道:“师尊,我先去吧,反正我大概也是化不开冰池的。”  浩渺冰湖上,师昧沿着那条只可容一人通过的石堤,慢慢地走到尽头。  他依照规矩,在手中凝起一团灵力,而后俯身,将手掌贴在冰面上——师昧的灵力顺着冰面不断往下传,莹莹白光在远处一明一暗地闪动着。  墨燃屏息立于原处,十指不自觉得捏紧,陷入掌心。  可是师昧在湖边尝试了许久,冰湖仍旧纹丝不动。他苦笑着甩手走回来,对楚晚宁道:“师尊,抱歉了。”  “无妨,修行几年再尝试。”  墨燃微微叹了口气,竟比他们俩都失落,但依旧安慰师昧道:“没关系,还有机会,下次我陪你再来过。”  楚晚宁道:“话别那么多,上前去,轮到你了。”  前世,墨燃来求剑,正是轻狂少年,对于神武无限期待。然而这一世,他不过是来取剑而已,早已知道了前面会是什么等待着自己,他没有了那种紧张和期盼。但却有一种即将与旧友重逢的温情。  走在石堤上,跪在冰湖前。  弯下腰,掌心触及冰面。  墨燃闭上眼睛。  他的无鞘陌刀……  那把陪着他看尽天涯花,尝遍人间血的罪孽凶刃——  睁开眸,墨燃对着湖面轻声道:“不归,我来了。”  仿佛感知到了宿命中主人的召应,金成池冰面下忽然升起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在冰面下盘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明。  忽然间,千尺冰面铮铮碎裂,墨燃遥遥听见薛蒙在岸上的惊呼,声音渺远几不可闻。  “冰面化了!!”  浪潮汹涌,潭水冲天。一只青黑色蛟龙腾破而出,每一片龙鳞都宽有七尺,霎时间金成池面洪波翻腾,水雾氤氲,蛟龙在月光下流窜着光华,喷出一口鼻息。  于此同时,池水边落下一道上古结界,将楚晚宁等人和墨燃分开。  结界内,一人一龙遥相对视。  墨燃眯着眼睛,迎着漫天水丝,仰头看着蛟龙。  只见那蛟龙口中衔着一柄漆黑的陌刀,没有刀鞘,古拙的刀身浑厚却锋利,屈铁断金。龙把陌刀变为凡人适用的尺寸,慢慢地弓下流光溢彩的龙身,将刀搁在了墨燃跟前。  但它并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用那双姜黄色的、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那么高的眼瞳盯着对方。  那蛟龙的眼珠就像两面铜镜,清清楚楚映着墨燃的倒影。墨燃屏息不动,等着它发话。  如果事情不变,那么接下来他只需要去山脚折一枝梅花送来给它就好,老龙攀雍附雅,倒是让墨燃捡了现成便宜。  谁料,等了半天,这蛟龙并不似前世一般,轻易便将武器赐给他,反倒是龙须舞动,一双硕大无朋的黄瞳眯将起来,然后它抬起自己的前爪,在墨燃面前的雪地上,写下两个字:  凡人?  墨燃一愣。  他清楚地记得,前世这条蛟龙是会说话的,为何这世,竟成了哑巴?  哑巴龙写完这两个字,它又立刻否定了自己,拿粗胖的鳞爪将字迹抹掉了,又写了另一串字:  不,凡人不会有这么强的灵气,那么,你是神族?  墨燃:“……”  老龙思量片刻,摆了摆首,又写道:  不是神,你身上有邪气。你是鬼族?  墨燃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本座不过是重生了而已,有什么好思来想去的,快把本座的刀拿来!  老龙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求刀心切,忽然抬起鳞甲狰狞的龙爪,猛然将陌刀摁在爪下,另一只爪又把原先的痕迹抹了,再添一把雪,继续写道:  莫要见怪。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外两个虚影,实在是生平难见。你到底是人是鬼,是神是魔?  墨燃挑眉道:“我当然是人啊。这还用说?”只不过是死过一次的人而已。  老龙顿了顿,又写:一个人的魂魄分裂如此。这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墨燃见它摇头摆尾的煞是愚钝,不禁好笑:“有什么好奇怪的,倒是前辈,您这把刀,究竟要怎样才愿意给我?”  老龙打量他一会儿,写道:  那你便原地站着别动,让我施法瞧一瞧你的魂灵,我就把刀给你,好不好?  “……”  没料到它居然提了这样一个要求,墨燃微怔之下,着实有些犹豫起来。  他在想,要是这老东西能看到他上辈子的事情,那会怎样?  但不归就在眼前,这把陌刀的力量凶悍狠辣,是举世难得的神兵利器,若是就此拒绝,那以后再想得到也是不可能的了。  踌躇须臾,墨燃抬头问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前辈,是否您无论在我身上瞧见什么,都会愿意把刀赠于我?”  老龙一笔一画道:  这是规矩,自然不会食言。 第43章 “率然蛇的蛇蜕,顶好的衣裳材料,最后三尺了,卖完就要等奴家下次蜕皮咯。”  “卖乌贼黛子啦,本少爷今天早上刚吐的墨汁,拿着黛子描一描是再好不过了呢——哎哎,小娘子别走啊。”  集市间吆喝声不绝于耳,奇景异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无头鬼坐在摊子前卖着梳具脂粉,一双点着鲜红豆蔻的长指甲拿着角梳,把自己血淋淋的脑袋搁在膝盖上,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轻柔道:“上等的骨梳,客倌带一把去吧。”  薛蒙睁大了双眼,左顾右盼,见旁边有一家药房,里头来来去去忙碌着的都是些蛟人,卖的都是他从所未见的稀罕药材,想到母亲喜爱珍惜草药,正想近前去看,忽听得身后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让一让,让一让!先让我过去!”  薛蒙脚一缩,扭头去看,却瞧不见半个人影。勾陈上宫笑道:“在你脚下。你再仔细瞧瞧。”  果不然,薛蒙再定睛一看,居然瞧见一堆细小的石子在自己行走。  “真是开眼了,石头也会走路。石头精么?”薛蒙嘀咕道。  楚晚宁却说:“蝜蝂。”  “富班?”  “……”楚晚宁淡淡看了他一眼,“墨燃不听课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不专心?”  薛蒙习武全神贯注,但文史却学的漫不经心,只碍着楚晚宁的威严,讲书时装模作样也得端坐着,但其实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眼下被师尊抓了个现行,顿时面红耳赤。  墨燃抚掌笑道:“师尊这样说,我可就不高兴了。这段我当真是认真听了的呢。”  薛蒙不服气:“哦?那你说来听听?”  “蝜蝂呢,就是一种虫子,天性十分贪婪,只要看到漂亮石头,就想往身上背,最后往往是被自己捡来的石碓给压死的。”  墨燃笑吟吟地瞧向楚晚宁。  “师尊,你说我讲的对是不对。”  楚晚宁点了点头,而后道:“蝜蝂在人间已经绝迹,想不到这里竟还有剩下的。”  勾陈上宫听了,笑道:“这个啊,是因为一家小药房,所以它才能侥幸活下来。你们瞧,就是那儿了。”  只见那蝜蝂一点一点费力地挪动到药房的台阶前,忽然大喊了一声:“受不了啦!快来个郎中救个命啊!”  里头迅速游出一只青蛟,他显然是处理过这状况无数次了,熟稔地拿了一只白瓷瓶,往蝜蝂身上倒了些金红色的药水,边倒边悠闲笑道:“愚公今日收获似乎颇丰?”  那只被称为愚公的蝜蝂哼了一声,嗓音懒洋洋的,显然在药水的滋润下极为舒服:“哼,尚好,尚好,明日再负个一百块回去,家里头就有四亿八万五千六百十七块石头啦。”  墨燃:“…………”  楚晚宁:“…………”  师昧喃喃道:“居然已经囤了那么多了么?”  那青蛟给蝜蝂洒了药水,说道:“你明日可记得早些来这里,我看你要是再迟一些,给你浇上这个增力露水,也恐怕不管用了。”  “知道了,知道了。早些来,早些来。”蝜蝂敷衍了事地应了两声,忽然又看中了墙角一块淡黄色的漂亮石子,又扯着嗓子嚷道,“小泥鳅啊——哦不,是蛟大夫,那边那块石子瞧上去不错,劳烦你把它拣来放在我背上吧。这样明天我就有四亿八万五千六百十八块石头啦。”  薛蒙忍不住走过去问:“你要这么多石头干什么?造屋子么?”  蝜蝂趾高气昂的声音从石碓下传出来,尖声尖气的:“什么?凡人?唉哟,我都多少年没见过凡人了——你问我拿石头干什么?当然不是造屋子,我岂能如此无趣!”  师昧也忍不住好奇:“那你拿它们做什么?”  蝜蝂理直气壮道:“数啊!”  “…………”  众人皆是无话可说。  旁事不叙,闲逛一圈后,勾陈上宫领着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宅邸。  在街道角落里,一只巨大的贝壳竖立着,宛如凡间照壁。转后入院,见院内分为六进,宽阔气派。厢房厅堂,回廊花苑,海藻和珍珠串织成的珠帘随着水波轻轻摇曳。有的厢间暗着,有的亮着,里头透着昏黄的烛光,里面还隐隐约约传来箜篌和埙声。  与药铺一样,上神宅邸内的仆俟也是蛟人一族。  那些蛟人有的保留着尾巴,有的为了行走方便,将龙尾巴化成了双腿,只是仍然不习惯穿鞋子,都□□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  勾陈上宫见四人神色间颇有怪异,便微微一笑,淡若云烟:“诸位莫要奇怪,我与望月交好,是以同住。他曾是东海太子,这些仆佣都是他在此定居后,随他而来的。”  望月就是那条黑蛟老龙。  墨燃因为前世是从黑蛟处得了神武,多少对它最为亲切,听勾陈上宫这样说,不禁笑道:“那他在哪里?他这样的庞然大物,回到水底后,应该是化形了吧?不然这里可住不下。”  勾陈上宫点了点头,欣然道:“这是自然,不过他年岁大了,体力多有不支,方才上了一趟水面,眼下应已歇息了。你若是想见他,需得等他醒来再去。”  说话的当口,一只褐色长发的蛟人飘然而至,他弯下腰,朝勾陈上宫鞠了一躬,一开口,便是优雅飘渺的嗓音:  “上神回来了。望月殿下已将事情告诉了属下,上神是要立刻带客人们前往神武库吗?”  勾陈上宫并不先答,而是温和地往宾客处先看,见四位并无意见,便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另外烦劳你令厨房备些小酒小菜,待我们神武库归来之后开宴。”  众人穿过庭院深深,来到最后一进,只见院心中央栽有一株冠天巨柳,许是与凡间种类不同,这柳树仅树干就有十个成年男子合抱那么粗,树皮苍老虬劲,柳条千丝万缕垂落,有如碧绿纱帐。  薛蒙嗓音发干:“哇,这树长了多少年了?”  勾陈上宫道:“倒是不曾测算过,不过十多万年总是有的。”  薛蒙惊道:“什么树种,居然能活这么久?”  “树木的年岁原本就要比人长,何况它受着金成池的灵气滋养,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请各位跟紧我,神武库的入口就在这柳树树洞里。”勾陈上宫说着,忽然停下来看了一眼薛蒙。  “尽量不要去碰那些垂枝。这树已成精,是会疼的。”  但是这话说得有点迟,薛蒙已摘了片叶子下来。  只听得他“啊”的大叫一声,同时响起的还有虚空中飘渺无垠的一声□□,似乎有个喑哑的嗓音在轻轻叹着——“哎哟”。  薛蒙像是被雷电击中般,迅速将叶片甩出,失色道:“怎么回事?这怎么有血?”  果不其然,柳枝断裂处淌出了汩汩鲜血,那被他抛下的叶片像有生命,在地上痉挛抽搐着,过了一会儿,才逐渐宁息,躺在远处,迅速打卷枯焦了。  勾陈上宫无奈道:“都说了已经成精了。小公子怎么还……”他摇摇头,上前查看了那一截断枝,催动灵力为柳树安抚凝血。  楚晚宁道:“薛蒙,你到我身边来。不要再乱动。”  “是,师尊。”薛蒙自己犯错,只得耷拉着脑袋过去。  所幸这一段小插曲所幸并未造成太大的麻烦,楚晚宁向勾陈上宫倒了歉,对方不愧是始神,倒也大度,只笑道:“这小公子的手脚也太快了些。”  薛蒙脸涨得通红,跟在楚晚宁后面埋头走路,也不吭声。相谈间一行人穿过繁茂垂柳,来到了粗壮的树干前。近前细看,他们发现这株柳树比远瞧时更为庞大骇然,初时以为十个男子便能合抱,此时再瞧,才发现着实低估了它的粗虬。  柳干间有个树洞,与其说是树洞,不如说是个巨大的拱门,宽高都足够三个壮汉同时通过。树洞前布着数道繁复的结界,勾陈上宫一一将它们化解了,而后回首笑了笑:“里面就是神武库了,有些狭小杂乱,请诸位莫要见笑。”  墨燃好奇,跟在勾陈上宫身后就要进去,楚晚宁却似是不经意地将他揽在后面,淡淡道:“你慢些来。”自己则先身而上。  他这般举止,墨燃甚是熟稔,前世师徒四人杀怪除魔时,楚晚宁就总是走在最先头,那时他只道师尊脾性急躁,为人又傲,不愿落于晚辈身后。然而,如今的墨燃好歹是重生的,思虑与从前不尽相同,他看着楚晚宁白袍衣摆消失在树洞的黑暗里,心中忽然飘起一丝细软犹豫——  这人抢在前面走,当真是因为性急气傲吗?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找武器啦,补充一下三个人的惯用武器信息。  楚晚宁:  拥有天问,九歌,怀沙三把神武。  师尊擅长机甲,结界,攻击,治疗。但是个体防御极差,换做游戏的说法,他是个脆皮高爆发dps疯狗。  墨燃:  前世拥有神武不归,这辈子截止本章节,只有初级弟子破剑一把。  帝君擅长修真界第一大禁术,攻击,防御也不低。换做游戏说法,他是个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平稳输出。  薛蒙:  龙城,并非神武,但也是由上修界昆仑踏雪宫铸造的一把极品弯刀。  少主完全继承师尊,是个高攻击高爆发的打怪疯狗,由于他不会结界,防御比师尊更差。  师昧:  治疗全靠一双手,问他武器他没有。第39章 本座的新武器  进到洞内,有一段窄小的甬道。他们踩在湖底滑石砌成的台阶上,滑腻的触感从脚底一直弥漫到心坎儿里。走过这段路,眼前柳暗花明,陡然一亮。  勾陈上宫口中“狭小杂乱”的神武库,与看起来该有的大小完全不同。这古木十分广阔,谁知里面的洞天,更是上出重霄,下临无地,牍架萦回高耸,万兵肃敛横陈。众人举目望去,竟是瞧不见穹顶,那一排排搁置着举世利器的架台,可谓气凌霄汉,巍矗无极。  武库中央,横卧一热浪滚腾的熔炼池,里面淌着橘红铁水,里面一把把尚未铸成的兵刃正浸于其中洗练。勾陈上宫所制武器,各个胜过紫电青霜之流,骇人的温度并不能摧残其半分,反而使得刃锋愈发华彩异常,龙光漫照。  最妙之处,是空中嗖嗖飞旋的各个零部,它们都受着古木内的法阵影响,可自行穿梭活动。  那些细小的花片,镶嵌的珠宝,犹如精魅妖灵,吱吱嘎嘎地满天飞舞,偶有碰撞交集,擦出晶亮火花,叮咚悦耳。  勾陈上宫回过眸来,微微一笑:“地方小了些,对不对?”  师昧:“……”  呃。  薛蒙:“……”  小?那什么叫大?  墨燃:“……”  我有句你他娘,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晚宁:“……”  勾陈上宫令薛蒙和师昧在其中随意挑选,若有看中的,带走一件便是。至于墨燃,勾陈对他颇有兴趣,换了好几把兵刃给他,却都不是太如意。  “凤鸣焦尾。”递来第十四把武器,勾陈上宫毫不气馁,“试试看这个。”  墨燃:“这……我不通音律。”  “无妨,随意划两下就好。”  墨燃依言在那把前段润亮,尾部焦黑的古琴上弹奏数下,谁知琴弦震颤不能凝绝,竟成尖锐音调。  勾陈上宫立刻把凤鸣抛到一边,法咒托着古琴归位,又换一把碧玉琵琶。  墨燃:“……这个就算了吧。”他一个大男人,娘唧唧的弹什么琵琶,这种事情也就昆仑踏雪宫那帮小白脸做的出来。  勾陈上宫坚持道:“试试。” 第45章 两个字在墨燃喉咙里卡了半晌,才艰难地吐了出来,满是难以置信。  “……天问???”  第40章 本座真是活见鬼  长相思中装着的武器正是天问,或者说,是一束和天问一模一样的金色柳藤,从纹路到制式全部如出一辙。  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  楚晚宁神色不定,把这束柳藤递给了墨燃,而后掌中凝光,召唤出天问,二者一比对,更是犹如照镜子一般,没有分毫相差。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连墨燃都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作为一个上辈子累计被天问抽了上千次的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金成池居然给了他一把一模一样的武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立在旁边的勾陈上宫。  勾陈上宫神色也显得很讶异,说道:“……而今凡间,竟会有两位木灵精华?”  薛蒙问:“木灵精华是什么意思?”  “啊,是这样。”勾陈上宫说道,“这世上元素分为五种,你们都很清楚。每个人修炼灵核,都会具有一个到两个属性。而凡间某一属性天赋最盛者,就是那个属性的精华,比如曾经的巫山神女,她便是土灵精华。不过,通常而言,一代之内,同一属性只可能存在一位精华——而木灵精华,如今凡间已经有了,我多年前,就将木灵第一的武器赠与了他。”  他说着,目光落到楚晚宁身上。  “我在铸造五把顶级神武时,原本打算每种属性都只铸一件。其他四件在铸造途中没有出现任何差池,唯独木灵神武,它竟在熔炉之中断成了两截。”  “我道是天意,于是将那两截柳条,分别作成了两把武器。但我心中依然认为,这两把武器绝不可能同时找到主人的,于是我把其中一柄交给了姬白华,让他打了一只锦盒,以防有不轨之徒觊觎。但我没有想到……”  勾陈上宫摇了摇头,正欲继续感慨,忽然,墨燃手中的柳藤爆窜出一串儿异彩流光的红色花火,流淌着的金色光泽开始逐渐转变,最后成了烈火般的重红,墨燃脑中诸般念头正是混乱,想都没想,开口就道:“啊!见鬼!”  楚晚宁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勾陈上宫和楚晚宁相当怜悯地看着墨燃,墨燃也很快知道他们会何会作此神情了。他其实自己也已经想了起来:  神武初次发出不同色泽的光辉,就代表着它已归顺自己的拥有者,并且想要主人替它赐名……  可惜,为时已晚。只见柳藤的银色握柄上,缓慢地出现了三个遒劲有力,翎毛丹青的字迹——  啊!见鬼。  神兵“啊!见鬼”。  墨燃:“………………啊啊啊啊!!!!”  薛蒙和师昧虽不知这个神武命名的规矩,但见眼前景象,转念一想都已明白。薛蒙于是捧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种名字,也真只有你能取的出来,哈哈哈哈,好名字,好名字。师尊有天问,你有‘啊!见鬼’,啊哈哈哈哈哈哈。”  既然墨燃已得神武,薛蒙师昧也各自挑了把心仪的武器——薛蒙是一柄长剑,师昧是一管短笛,不过两人的武器都不曾发出不同的光泽,显然是还未曾驯服,不肯臣服于二人掌控中。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关系,总可以想法子的。  于是各自心情大好,到了晚上,春夜楼台华筵开,勾陈上宫从未带凡人来过金成池,盛情邀请他们住一晚再走。他初次招待凡人,自然十二分地尽心力。桌席上,觥筹交错,醴酪甘酸,鼓乐尽欢,宾主微醺。  宴会散后,勾陈上宫命侍从带客人去厢间安排寝宿,过夜休憩。  宾客上房便在神武库旁边,见到那通天巨木,墨燃又想到了方才得到的“见鬼”,于是情不自禁地将柳藤召唤而出,细细打量着。  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  那只名为姬白华的狐妖究竟觉察到了些什么,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而他说这话的意思究竟又是什么呢?  晚上酒喝的终究酣了,连带着思绪也并不那么清晰,他只觉得当真奇怪极了,若是长相思并未出错,那楚晚宁,又为何能解开盒子的锁?  他当然不喜欢楚晚宁,至于楚晚宁深爱他……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一边思量着,一边回眸望向师尊。  岂料楚晚宁也正在身后看他,两人目光一触,墨燃陡觉心脏微颤,似乎被什么细小又尖锐的东西刺中,泛出些微妙的酸甜,未及思考,他已经朝楚晚宁露齿而笑。但这种心灵的感受不过转瞬,他很快便又后悔了。  明明那么讨厌,为何有时看到他,就会觉得很平和,很舒适?  楚晚宁倒是形容淡漠,只不过他见墨燃召出了见鬼,思量片刻,也召出了天问。  他朝着墨燃走去。  见鬼似乎脾气不太好,感受到另一个强大木灵之体的逼近,它刺啦乱窜着猩红的花火,时不时有几点爆裂溅开,落在薛蒙身上。竟是一副争强好胜之态。  而另一边,楚晚宁手上的天问似乎也感知到了同类的气息,但它与楚晚宁朝夕相处,早已磨合得很好,所以虽也战意满满,但周身金光并非如见鬼一般躁动不安,而是逐渐明亮,见主人未曾阻止,才从容不迫的变得眩目异常,仿佛打定主意了要让“见鬼”见识见识,一把出色的武器应以何种稳重姿态迎战。  两把神武,原本同气连枝。  如今一把初出茅庐,一把已身经百战。  一把红光四溅,像个着急上火的黄毛小子,上蹿下跳;一把却金辉流溢,如同凌峰绝顶的宗师,矜持高傲。  楚晚宁看了自己手中的柳藤一眼,沉吟一会儿,目光透过密室纤长的睫毛,落到见鬼之上。他说:“墨燃。”  “师尊?”  “拿起你的……”见鬼两个字似乎有些羞耻,楚晚宁顿了顿,说道,“拿起你的柳藤,和我对对看。”  墨燃满脑子浆糊不知泛起了多少个滚儿,万般莫展,他捏了捏眉心,苦笑道:“师尊不要开玩笑,饶了我吧。”  “我让你三招。”  “我从未使过柳藤……”  “十招。”  “可是——”  楚晚宁再没啰嗦,一挥手刷的一道耀眼金光就劈斩而来!墨燃大惊失色,他对天问的恐惧实在是深入骨髓,立刻抬手扬枝,以“见鬼”格挡,两道柳藤撕裂逆天风雪,腾空而起,犹如两条蛟龙缠斗,摩擦爆裂出一串金红相间的火花!  虽然没有习过如何使用这种特殊武器,但兴许是瞧楚晚宁的招式瞧久了,墨燃又是个天赋异禀之人,竟然也勉强能招架住楚晚宁的攻势。  两人在寒潭中交锋数十回合,楚晚宁虽有放水,但墨燃应对出色,也着实出乎了他的预料。  天问的金色和见鬼的红色在漫天水浪中挥舞成风,招式绚丽,风影灿烂,湖水被酷烈的藤影扯碎,撕搅——最终金色和红色缠绕在一处,势均力敌,难舍难分!  楚晚宁眼露赞赏,然而墨燃已经疲于招架,累的直喘气,根本没有看清对方眼中的神色。  楚晚宁道:“天问,回来。”  方才还狠戾硬劲的金色柳藤蓦地柔软,犹如玄冰化为春水,散作点点光斑,温驯地融回楚晚宁掌心。  墨燃执着仍然爆裂着烈火光焰的见鬼,喘了一会儿,干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眉梢眼底都是委屈:“不玩了不玩了,师尊你欺负人。”  楚晚宁:“……都让你十招了。”  墨燃无赖地嚷道:“十招哪儿够啊,你让我一百招还差不多,哎哟我的手啊,我的胳膊,都要断啦。师昧师昧,快帮我揉揉。”他霹雳巴拉活宝一般说了一堆话,伴着薛蒙的嘲笑和师昧的劝架声。  楚晚宁没有再多言,只静静看了他们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碧水寒潭中,楚晚宁的嘴角微微揉起,似乎是带上了一抹温软笑痕,但那只是一晃神的事,随机他便转过头去,负手望着万绦垂落的宅心巨木,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夜,墨燃坐在属于自己的那间客房,房中铺着细软纯净的白沙,墙壁刷成了蓝色,施了法咒,像海水一样反射着粼粼波光,窗子半开,珍珠帘子温和地垂在晚风里,桌上亮着一盏夜明珠制成的灯,照得室内温馨舒缓。  屋子最中间有一只很大的贝壳,里面铺着柔软的缎子。那缎子非常的细腻软和,墨燃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又召出见鬼,握在手中不住细看,但他也许是太累了,尚未把玩太久,就昏沉睡了过去。  见鬼压在胸口,流淌着淡淡的红光,像是也跟着主人一同陷入了深眠……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墨燃首先感到的是一阵冰凉,紧接着手腕上莫名地袭来一阵强烈的痛感。  他倒抽了口气,捂着脑袋,缓缓坐了起来,意识的回归让手腕上陌生的疼痛更加鲜明,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腕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口子,血已经凝固了,狰狞地结着血茧。  怎么回事?  ——这是哪里??!  墨燃睁大了眼睛。  渐渐清醒过来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一间完全陌生的阴暗石室,石室顶部开着一个通风小口,苍冷的湖光从这个小口挤进来,勉强照亮了这个不足尺许的窄室,青灰色的石墙墙面潮湿黏滑,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薄薄的光泽。  第41章 本座又亲错人了……  石室内的布局一览无余,三面是墙,一面是流淌着红色法术光泽的栅栏,屋子里只有一张铺着茅草的简陋石床。  他就躺在那张石床上,手脚都被铁链绑缚着,一晃动镣铐叮当作响,更不妙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灵力似乎被某种法术遏制住了,根本施放不出来。满心焦急间,忽听得“吱呀”一声,侧头一看,进来了两只蛟人。  “你们!”墨燃立刻急怒道,“你们这群疯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想要做什么?我师兄弟呢?勾陈上宫呢!……喂!我问你们话呢!”  然而不论墨燃如何喊叫怒骂,双蛟皆是充耳不闻,他们俩一前一后,抬着一段红狐绒兽皮,瞧那卷起来的形状,里头似乎裹着个人。他们面无表情地把那红狐绒裹住的人放在了石床上。  墨燃气道:“你们俩小泥鳅——”  “吵什么吵。”其中一个蛟人总算说话了,声音十分轻蔑,“你可是木灵精华,亏不了你的。”  另一个蛟人也冷笑道:“哪里是亏不了你,分明是便宜你。”  墨燃气得要吐血:“你们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把我锁在这干什么?又拎了什么到这床上来?!”  “我们拎了什么?”一个蛟人反问。  “自然是你喜欢的人啊。”另一个蛟人道。  墨燃的指尖都凉了,极度惊愕:“……师昧?”  蛟人并不置否,冷笑道:“春宵苦短,你们有此良缘,今夜便让你们欢爱交好。事成之后,自会知道上神为何要如此苦心安排。”  言毕离去。  屋内一片死寂。  墨燃手脚皆被制住,动弹不得。时间的流逝变得很模糊,他很难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而且即使他奋力挣扎,手腕脚踝皆被磨破,却也无法挣脱钳制。  微微喘着气,扭过头去看身边裹着个活人的狐裘,那裘皮束得严实,那人从头到脚都被包住,唯独一缕墨黑长发从被沿露了出来,看得墨燃又是心动又是心慌。  他虽不知勾陈上宫那变态究竟为何要如此安排,但若真能因此而能与师昧一晌贪欢……  想到此处,却忽的想不下去了。  似乎再多一丝邪念,都是对那个美好之人的亵渎。  墨燃盯着石室的穹顶,呼吸沉重窒闷,似乎胸前压着块沉甸甸的秤砣,明明是渴望了那么久的事,但真有机会去做了,竟觉得浑身上下都别扭,都不自在。  万念浮沉间,最初那龌龊肮脏的兴奋慢慢消退,他逐渐冷静下来。  勾陈上宫如此设计,总归是凶多吉少。若是于自己不利,也就算了,若是无端连累师昧,那如何能忍? 第47章 楚晚宁:“你可还记得这个勾陈出现的时候,他问了我一句什么?”  墨燃略一思索,道:“似乎是问了你武器如何?”  “不错。”楚晚宁说,“我身上神武气息未曾收敛,稍加感知便能觉察。但作为万兵之主,他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我有两把金成池的武器,而当我只有一把。我当时心中存疑,但事关求剑,也不便多说,只是接下来凡事都留了个心眼,是以没有着了他的道。”  “可是……”墨燃道,“他若不是勾陈上宫,又怎么会锻造神武?”  “第一,勾陈铸剑只是传言,从来没有人真正清楚这个湖底为什么会沉没着大量兵器,所以神武未必就是勾陈所造。第二,此人只是拿了神武库现成的武器给你们挑选,谁都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是不是他的。而且,我方才仔细看过了薛蒙和师昧的那两把兵刃——皆是伪赝。”  墨燃闻言一惊:“西贝货?”  “嗯。”  “……”墨燃呆了一会儿,才想到自己,“那见鬼……?”  楚晚宁道:“见鬼是真的。但他的目的绝不只在于把武器给你。”  “那他是想做什么?”墨燃说着,嫌恶地看了一眼瘫在石床上的那一具诡谲狐尸,“先是大费周折把我们关到密室里,又弄了这么个东西来恶心人。图什么?”  楚晚宁道:“图你。”  “啊?”  “方才,你只说对了一半。那个勾陈,他大费周折关的人不是我们,他最终想要的是你。”  “他图我做什么?”墨燃干笑两声,“我不过就是个蠢货嘛。”  楚晚宁道:“我没见过哪个蠢货可以一年之内就结出灵修的。”  墨燃待要再说,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怔住。  ——楚晚宁这是在……夸他吗?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怦然加快,睁大了眸子,盯着楚晚宁,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一向赛过逞强的厚脸皮,居然微微地泛了红。  楚晚宁却没在看他,而是兀自沉吟着:“另外,天问和见鬼,似乎与庭中那株柳树有着些许联系,我曾在古籍中读到,当年勾陈上宫下凡时,从天庭带了三段柳枝。但那古籍失轶得厉害,勾陈拿三段神柳做了什么,我一直不得而知。”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若是传闻属实,眼下看来,或许天问、见鬼、庭中老树,就是那三段柳枝。两段成了神武,一段扦于金成湖底,成了勾陈武库的强大守卫。”  墨燃说:“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楚晚宁摇头道:“怎么没关系,是你唤醒了见鬼。”  墨燃叹息道:“我就说嘛,真的是见鬼!”  “我猜测他最终所求之事,与庭中柳树有关。但以眼下所知的看来,我只能推测到这一步。更多的,暂时想不到了。”  这些虽然大部分都是楚晚宁的猜测,但墨燃觉得楚晚宁那么聪明,他那么想,总归是八/九不离十的。  一边如此思索,一边在幽暗的水底密道快步疾行。通过七拐八弯的甬道,又走一段路,终于来到了出口处,他们趁来回巡查的蛟人不备,脱身逃离。  地下暗室的洞口设在栽种着巨柳的那个院子里,一出来,眼前的景象就让墨燃猛然吃了一惊。  只见巨柳前停着四口棺材,其中一个是空的,另外三口棺材里,却分别躺着楚晚宁,师昧,薛蒙三人。  墨燃失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晚宁道:“这是祭尸棺,你看那棺木边沿,有一道藤蔓攀附着,另一头与巨柳相连。假勾陈需要的只有你,他对我们下药之后,让蛟人把你带去了密室,而把我们三个放在了这种棺材里。通过祭尸棺,他可以将棺内之人的毕生灵修都渡到巨柳里面。就和吸血一样。”  见墨燃脸色难看,楚晚宁道:“你宽心,师昧与薛蒙均未受伤。当时我佯作昏迷,伺机除了那三只看守棺椁的蛟人,此时你瞧见的三个人,其实是那些妖魔的尸体。”  他说来简简单单数句话,但墨燃却不由掀起睫毛帘子,偷偷看了对方一眼。  金成池内的蛟人修为有多深?楚晚宁所谓的“伺机除蛟”,必得在一击之内将三只都悄无声息地了结掉。  这人的身手该是有多好……  太多年没有和楚晚宁旗鼓相当地好好打过一场了,以至于墨燃听到这句话,瞬间都有些恍惚,眼前似乎闪过前世风霜朔雪中,那个惊天动世的身影,面目微侧,眸如辰星。  楚晚宁见他出神,便问道:“怎么了?”  墨燃猛然惊醒,忙道:“没什么。”  “……”  “只是觉得奇怪,师尊是怎么把蛟人变成这样的。”  楚晚宁冷笑道:“区区障眼法,那个假的勾陈上宫会,我难道不会?留下假身在这里,省着被那些泥鳅发现。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墨燃:“……”  此地危险,二人不便久留,稍作停歇后就立刻离开了。然而当他们跑到与薛蒙二人约定的地点时,却见那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墨燃脸色刷的就白了:“师昧呢?!”  楚晚宁的神色亦是微动,他并不答话,而是撩起无名指,指端浮上一层金光。上旭映峰前,他曾经在三个徒弟身上都别了一朵海棠花,正是作追踪之用的。  片刻后,楚晚宁低声暗骂,收了光芒:“许是这里也发生了变故,大概是为了躲来回巡视的蛟人,那俩人已经逃出这座宅邸,去了集市方向。走,过去看看。”  这二位身手都极好,很快就躲开了所有巡视的蛟人,飞身翻出了高耸的院墙,朝着白日里勾陈上宫带他们转过的集市掠去。  水下本应该无昼夜晨昏,但是金成湖却与别处不同,能感知到日升月落。此时,长夜已破,旭日东升。  墨燃遥遥看到金成池早市已起,闹市处熙熙攘攘一片人头攒动,不禁稍微松了口气。看来师昧他们无恙,不然此处不会仍是如此太平景象。  楚晚宁的神情却不知为什么不是特别好,但他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把墨燃拉过来。  “师尊?”  “过来。”  “怎么啦?”  “别走远。”楚晚宁声音似乎透着些自责,尽管他沉冷如旧,“薛蒙和师昧已经走丢了,我怕我再不小心,你也……”  墨燃见楚晚宁脸色有些苍白,竟似在担心自己,先是一愣,而后不知怎么想的,心中竟是隐隐一动,开口安慰他:“我不会丢的,走吧师尊,我们快去找人。”  他说着,一边往前走,一边反过臂腕,随意就拉住了楚晚宁的手。  “……”楚晚宁的指尖似乎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过那一下太快也太轻微了,墨燃心中挂念着师昧,便也不曾细察,只道是自己的错觉。  “鱼血馒头,刚刚出笼的鱼血馒头。”  “率然蛇的蛇蜕,顶好的衣裳材料,最后三尺了,卖完就要等奴家下次蜕皮咯。”  “卖乌贼黛子啦,本少爷今天早上刚吐的墨汁,拿着黛子描一描是再好不过了呢——哎哎,小娘子别走啊。”  集市间叫卖声不绝于耳,奇景异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墨燃笑嘻嘻地拉着楚晚宁走了两步,陡然间,也忽的明白了有哪里不对劲,脚步猛然刹住,瞬间瞪大了双眼,血像是在瞬间冷透。  不对劲!  这里不对劲!  他环顾一圈,果然……  一个无头鬼坐在摊子前卖着梳具脂粉,一双点着鲜红豆蔻的长指甲拿着角梳,把自己血淋淋的脑袋搁在膝盖上,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轻柔道:“上等的骨梳,客倌带一把去吧。”  果真如此!  果真是这样!这个闹市里,每个人的动作,每个人的话语,每个人的神态,都和昨天勾陈上宫带他们来时,一模一样!  墨燃骤然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楚晚宁怀里,他立刻抬头,哑声道:“师尊,这是?”  楚晚宁似乎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节,但亲眼确认时,他的心仍然沉到了谷底,他捉紧了墨燃。  “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海市蜃楼吗?”  楚晚宁摇头,但思量片刻,忽然缓缓道:“墨燃,你想过没有,金成池多异兽生灵,他们中不乏有一些,见过真正的勾陈上宫。那么,对于这个假扮的,他们为何会认不出来?”  墨燃脸上毫无血色,有些悚然:“的确……如此。”  楚晚宁道: “我再问你,如果是你假扮勾陈上宫,蛰伏在金成池,你该如何让别人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唯命是从,替你演戏?”  墨燃猛然间明白过来了。  珍珑棋局啊!  黑白子落,天下归心。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种禁术的威力。他差点脱口而出,但瞥见楚晚宁的目光,又立刻打住了话头。  十六岁的自己,怎么可能轻易就能联想到三大禁术?  于是墨燃道:“这个很难。”  “不。”楚晚宁说,“这个很简单。”  他顿了顿,而后道:“只要都是死人就好了。”第43章 本座是祭品???  墨燃未及说话,就忽听得身后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让一让,让一让!先让我过去!”  是那只蝜蝂?!  蝜蝂驼着沉重的石块,卖力地往前爬挪,照旧是来到了当时的那个药房前,喊道:“受不了啦!快来个郎中救个命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蛟人游了出来——但他的蛟尾其他蛟人截然不同,通体流金,闪烁着华美的光泽,满头华发用简约的发扣束着,垂于肩头。脸上虽然布满皱纹,但脸型匀称,鼻梁挺拔,嘴唇的弧度也十分得宜,一双金色的眼睛烟雨朦胧,可以想像,此君年轻时应该生的极为俊俏。  墨燃一凛。  之前不是这样的,那只青蛟呢?  这个年迈的蛟人遥遥看了他们一眼,却并不说话,而是来到门槛边,俯身弯腰,将蝜蝂驼着的石块,一块一块都拿了下来。  最后一块石子挪开,幻象竟因此被打破,那只蝜蝂忽然自爆,霎那间脓血四溅,如雾弥漫。几乎是同时,集市里所有的魑魅魍魉都身形一僵,然后通体瘫软流脓,全成了弥漫在湖水中的腥臭血液。  湖水顷刻被染的通红,随着血液的颜色越来越深,墨燃和楚晚宁很快就难以看清远处的事物,之后便是近处的也瞧不清楚,最后眼前猩红一片,竟是伸手难见五指。  楚晚宁道:“墨燃。”  墨燃太明白他了,甚至不用楚晚宁再说什么,就说:“师尊,你不要担心,我在。”  楚晚宁倒也不多言,亦或是嘴太笨,沉默一会儿,只道:“万事小心。”  血水中一片模糊,墨燃看不到那张天塌下来也不色变的脸,但却更容易觉察师尊声音里的关切。他平日里极少能感到楚晚宁的暖意,此刻忽觉胸口一热,更拉紧了对方的手,应道:“好。”  两人背靠背挨得近了,虽然瞧不见彼此,却能感到对方的心跳呼吸。情况诡谲,楚晚宁召唤出来天问,墨燃此时灵力也回复了,跟着召唤出了见鬼。  就在两人唤出各自神武后不久,墨燃忽然道:“师尊,你看那边!”  楚晚宁侧过身,就在刚刚老蛟人拾掇石子的药房门口,那片地面上突然浮起了数十余块大小不一的白色光斑。两人携手同去,靠近了才发现,那些光斑果然就是之前蝜蝂留下的石块。 第49章 摘心柳挣扎一番,忽地爆出一阵血雾,他调不动铁水,却还兀自拿手指头沾着爆出的鲜血,一双痉挛抽跳的眼珠死死盯住楚晚宁,双目暴突,极不甘心。  “师尊!”见楚晚宁要上前,薛蒙忙拉住他,“别去,唯恐有诈!”  摘心柳说不出话,只是悬着那根蘸着血的手指,忽然间,眼中有泪水流出。  楚晚宁:“……你要我过去?”  摘心柳缓缓点头。  “……”  “师尊!”  薛蒙再要阻止,楚晚宁却朝他摇了摇头,独自向前,来到铸剑池最边沿,将手递了过去。  摘心柳似乎颇为触动,他深深看了楚晚宁一眼,挣扎着又挥了挥那条挂着皮肉的胳膊,似乎是想致以一礼,而后他忍着巨大痛楚,抓住楚晚宁的手,在对方掌心中颤抖着写道:  抽签筹,破梦魇……  切莫——失……心……智……  魇……破……劫——灭!!  最后一个灭字还未捺出笔锋,摘心柳忽然像一滩烂泥,迅速瘫瘪,跌回滚沸的铸剑池中,消失不见了。  于此同时,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铸剑池忽地掀起了巨大赤红水浪,滚滚铁水裂空而起,九道龙型火柱拔地腾出,楚晚宁被这惊涛骇浪逼得不得不退到后面,火光映照着他漆黑的眉目。  喷涌的铁水流柱中,忽然窜出四张签筹,高悬空中。  师昧想起刚才摘心柳清醒时吩咐的,连忙道:“这就是……摘心柳所说的抽签筹吗?”  见他走近,楚晚宁拦住他:“别碰,都到我身后去。”  师昧:“师尊……”  “有我在这里,会没事的。”楚晚宁道,“你们不可冒险,待我抽完,你们再来。”  这话说的寡淡,似乎无甚感情起伏,却听得墨燃心中一动。不知为何,眼前的楚晚宁,忽然之间,便和前世那个冷然看着徒弟身死的无情之人重叠在一起。  他既能说出这样的话,前世又为何能对徒弟的死袖手旁观?  墨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楚晚宁这个人。  他也不禁喃喃道:“师尊……”  楚晚宁并未理睬他们,抬手摘下其中一张签筹,那张签由淡黄色的玉片制成,他正反两面都翻看一遍,低低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薛蒙问。  楚晚宁道:“这签上未着一字。”  “竟会这样?”薛蒙奇道,“那我来试试。”  四张签筹各自被抽完。薛蒙和师昧的情况和楚晚宁如出一辙,玉片上没有任何文字,墨燃把自己的签筹翻转过来,忽然睁大眼睛:  “皿古雨?”  其他三人立刻朝他投去目光,薛蒙皱眉道:“什么皿古雨?”  墨燃戳了戳自己的签筹:“这上面写着啊。”  薛蒙凑过去一看,顿时怒道:“呸!你是把你能认出来的半边都念了一遍吧?”  “……是血滴漏。”楚晚宁忽然道。  仓颉古书他能识个十有八九,若有不确定的字,也不会胡说,因此既然他说这上面写的是血滴漏,那就决不会认错。  墨燃愣道:“血滴漏是什么意思?”  楚晚宁摇了摇头:“不知道。”  然而像是回答他们一般,神武库高耸的穹顶忽然传来隆隆闷响,一个巨大的沙漏从天而降,周身铜锈斑驳。不过与其余沙漏不同的是,它的上面多了个十字型的铜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楚晚宁望了眼沙漏,又垂眸看了一遍墨燃手中的签筹。  血滴漏。  电光火石间,陡然明白过来所谓的“抽签筹”是什么意思。楚晚宁瞬时色变,厉声喝道:“墨燃,快把那张签扔开!”  虽不知楚晚宁是什么意思,但那不由分说的命令,几乎是让墨燃下意识地就照着他的话去做。  可不扔不知道,一扔之下,墨燃竟发现那玉签筹不知以何种力量死死依附在了他的手掌心中,竟是甩了甩不掉。  楚晚宁暗骂一声,劈身近前,就要拿自己的签筹与墨燃的做交换。岂料此事,那个锈迹斑驳的铜沙漏忽然伸出数十道尖锐的刺藤,直朝着墨燃袭来!  “闪开!”  “师尊!!!”  “师尊!”  刹那间鲜血四溅,紧要关头,楚晚宁将墨燃一掌推开,刺藤犹如穿林羽箭,尽数扎入楚晚宁血肉。  墨燃如今是少年身形,自然抵不过楚晚宁这一击,被推得踉跄后退,摔倒在地。但肉体撕裂的声音是那样清晰可怖,薛蒙和师昧近乎扭曲的嗓音是如此尖锐扎耳。  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  那是楚晚宁啊,是那个打他骂他,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的楚晚宁,是那个为了一己之力,狠心看徒弟在他面前死去的楚晚宁,是那个森森冷冷地说“品性劣,质难琢”的楚晚宁,是那个……  墨燃抬起头。  混乱间,他看到那个人血溅三尺,尖利密实的刺藤从那人的背后穿入,再从前襟狰狞扎出,所在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当时受了鬼司仪狠戾一击的地方。旧伤未愈,再次筋膜惧裂,血肉模糊。  是那个……是那个在棺椁里拿一己之躯死死护着他,被利爪穿身也隐忍着一声不吭的楚晚宁……  是那个,躲在石桥下,偷偷地释放阵法,为大家遮风避雨,却不敢露面的楚晚宁。  是那个,前世在师昧死后,为了让他有心情吃一点东西,笨手笨脚去厨房包抄手的楚晚宁。  是那个,脾气又差,嘴巴又坏,吃药怕苦,吃辣咳嗽的,他最熟悉的人。  是那个人,他时常记不得关心,恨的咬牙切齿,可是又觉得好可怜的……  楚晚宁。  晚宁……  “师尊!!”墨燃嘶声喊了起来,他连滚带爬着朝楚晚宁挨近,“师尊!!!!”  “你的签……”楚晚宁颤抖着抬起手,脸色煞白,眉目却依旧凌厉,“换给我……”  他伸给墨燃的掌心里,摊着他自己抽到的那块无字签筹,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艰难又缓慢地举着。  楚晚宁的眼眸很亮,很坚决,蒙着一层水汽。  “快,给我!”  墨燃甚至不及起身,他跪爬着来到楚晚宁跟前,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血肉翻出的可怖伤口。  “不……师尊……”  “师尊!!”  薛蒙和师昧想要过来,楚晚宁似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挥下一道结界,将他二人齐齐斥开。而后厉声道:“天问!!!”  天问应声而出,将刺着楚晚宁的数十道尖锐藤条尽数劈断!  可那藤条并非俗物,楚晚宁能清晰地感到它们在他血肉间吞吃着他的灵力。别无他法,只得银牙紧咬,抬手握住断枝,狠了狠心,将藤枝猛然拔出!  一瞬间,鲜血狂涌!  楚晚宁将断枝扔开,喘了口气,点住自己的灵脉和穴位,暂止失血。而后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睛瞪着墨燃,哑声道:“给我。”  “师尊……”  “把你的签筹换给我!我和你换!”楚晚宁厉声道。  墨燃此时也明白过来所谓“血滴漏”是什么意思了。勾陈百万年前布下的戾法,与他前世折磨楚晚宁的法子是何其相似。  果然无论人鬼,恶毒起来,挖空心心思的主意,都是那样的接近。  血滴漏。  就是以人血替代细沙,替代流水,灌入滴漏之中,用以计时。  人血流尽,时间结束。  他上辈子加冕踏仙君时,不就是用楚晚宁做了个滴漏,要楚晚宁亲眼看着他踩到众仙门头上,要楚晚宁的血在他面前一点一滴地流干吗?  然而这一世,在勾陈布下的血滴漏之前。  楚晚宁却愿意主动将自己安全的签筹用作交换,他愿意替自己走上铜架,他……  墨燃整颗心都乱了。  他甚至无法思考。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铜滴漏一击不中,没有捆到人,再一次挥舞着藤枝,欲第二波出袭。  楚晚宁望着他,眼底的波光在细微颤抖。  他疼地面色苍白,微微喘息着:“墨燃,你……你听话,快给我。”  “……”  “快一点……”楚晚宁的脸色白得像月下新雪,“……你难道还想让我替你挡第二次攻击吗?!”  “师尊……”  藤柳再一次扑袭而来。  墨燃在那一瞬间抬手递签,楚晚宁不假思索地也伸过手去。  岂料在双掌就要触碰到的须臾,墨燃眼中划过一道明光,他几乎是迅速收掌,反手将毫无防备的楚晚宁拦在身后,也就是同时,第二波藤柳袭到,墨燃迎身而上,少年的身躯瞬间被柳藤裹紧吞没,扯拽到铜滴漏前。  “墨燃!!”  数十道柳藤缠着他,将他簇上十字绞架,紧紧捆缚。墨燃侧过脸,朝楚晚宁望了一眼,嘴唇动了动。  楚晚宁的眼眸猛然睁大了。  墨燃的声音不是太响,但他听得很清楚,决不会错。 第51章 触上他的眼神,墨燃就知道,自己是不必说那句“别过来的”。  这个人的目光太决绝,也太坚忍了。  这样的神情,他以前从未再师昧脸上见过。  若是墨燃的心情稍定,他定然会觉得蹊跷。  师昧都是管自己叫做“阿燃”的,何时唤过他墨燃?  他只道师昧对他好,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其实并不是师昧,而是——  是楚晚宁。  古柳最后个一个技能,叫摘心。  所谓摘心,就是交换人和人之间的心灵。  当楚晚宁挣脱梦境,苏醒过来时,竟发现自己和师昧互相换了心。在摘心柳的法术下,他的神识被转移到了师昧的身体里,想来师昧也是一样。只不过师昧并未醒转,所以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身躯。  楚晚宁来不及解释,而浑然不知真相的墨燃,也就真的以为眼前之人就是师昧。  他觉得师昧一定会强忍着苦痛趟过来,就像自己经历过死亡也唯独忘不掉他的好一样。人都是很固执的。  可是太残忍了。  当楚晚宁终于来到铜滴漏前,去攀那高耸的藤柳,想要到上面救墨燃时,藤柳忽然生出燃着火苗的一根根细刺。  楚晚宁不曾预料,手陡然被烫刺,待要发力攀抓,可师昧的体魄修炼的并不结实,他猛然滑落,手上皮肉瞬间被利刺化开。  “……!”  楚晚宁暗骂一声,痛得皱起眉头。  师明净这破壳子!  墨燃:“师昧!”  楚晚宁摔跪于地面,接触到地面的皮肉瞬间被高温灼烫,但他眉心紧蹙,却惯性地紧咬嘴唇,不曾喊叫。  这样的神情,在他自己脸上会显得很倔很狠绝,但换成师昧那柔美面庞,却平白生出几分楚楚可怜。  人果真是不能和人比的。  “师昧……”  墨燃开口,眼泪却淌下来了。  心如刀割。氤氲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那个人瘦弱单薄的身体,那么羸弱的人,却一点一点的,抓着藤柳,慢慢往上爬。  细刺扎破了他的手,烈火灼烧着骨血。  鲜红染了一片,所过之处,都是斑驳的血迹。  墨燃闭上眼睛,嗓音含血,一字一颤,哽咽道:  “师……昧……”  那个人离得很近了,墨燃看到他眼里有苦痛一闪而逝,他似乎是真的疼极了,连墨燃的声音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因此眼前的人,神情虽倔强,可那目光,几乎可以称之为哀求。  “别再唤我。”  “……”  “墨燃,你再等一等,我这就……救你……下……来……”  几乎就是在话音落下的一瞬,他眼底坚韧的光亮浮起,像是出鞘的利刃,在那张温和惯了的脸庞上,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楚晚宁衣袍滚涌,发足跃上铜滴漏。  他已面如金纸,摇摇欲坠,除了仍有呼吸,便与死人也无两样。  那一瞬间,墨燃觉得自己不如流干了血死了,也好过让他这样承受苦难。  他喉咙里都是支离破碎的声音:“对不起。”  楚晚宁知道这一声对不起,并不是给自己的。他想解释,但是瞥到了那把勾陈上宫的银蓝色佩剑,正刺在墨燃胸肋间,藤脉的灵力来源或许是在这把剑上。他担心墨燃惊异之下,受伤更重,因此仍当着他的“师昧”,问道:  “墨燃,你信的过我吗?”  “我信你。”不曾犹豫。  楚晚宁抬起眼睫帘子,看了他一眼,握住了剑柄,这一剑正靠近心脉处,稍有不慎不对,墨燃是会丧命的。  “……”楚晚宁的手有些抖,握着,却没有动。  墨燃眼眶仍红着,却忽然笑了:“师昧。”  “……嗯。”  墨燃说:“……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不会。”  “我若就要死了,能……能让我抱一抱你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是小心翼翼,眼睛透着湿润的光亮。楚晚宁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然而想到墨燃眼中看到的是另一个人,这种柔软,又立刻凝成了冰。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戏台上无足轻重的丑角,隐没在青衣花旦小生的水袖云罗之后,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一折感人肺腑的曲目里,他是多余的。  又或许唯一的用途,是顶着那张勾画丑陋的脸谱,咧着油墨画成的笑,去衬他人喜怒哀乐,爱恨情愁。  多么可笑。  墨燃对此却不知道,他看到楚晚宁眼底的闪烁,还道是师昧不情愿,立刻说,“就抱一下。一下就好。”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其实我……”  墨燃:“什么?”  “……算了。”楚晚宁说,“没什么。”  他靠了过来,离的不是特别近,恐会动到那柄剑,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拢住了墨燃的肩膀。  他听到墨燃在他耳边说:“师昧,谢谢你能醒来,谢谢你在好梦中,还能记得我。”  楚晚宁垂下眼帘,睫毛犹如蝴蝶轻扇,而后他淡淡笑了:“不谢。”  顿了顿,又道:“墨燃。”  “嗯?”  楚晚宁犹如仍在梦中一般,拥抱着他,抚着他的头发,轻声叹息,“你知不知道,梦若太好,往往并不会是真的?”  他说罢,拥抱也如蜻蜓点水,瞬即离开。  墨燃抬起眸来,他不是很明白师昧的意思,只知道这一次小小的拥抱,是师昧心善,施舍给他的糖果。  酸酸甜甜的,摩擦到舌根时,生起一丝涩。  剑□□的瞬间,血花翻飞如同被狂风肆意刮落的海棠。  墨燃只觉心口剧痛,一瞬间以为自己要死去了,万般不甘交杂于心头,忽然脱口而出:“师昧,我其实一直都特别喜爱你。你呢……”  随着佩剑应声落地,藤柳在瞬间散开了,天穹湍流而下的瀑布戛然止息,神武库忽然间重归寂静。  我一直都特别喜爱你。  你呢……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墨燃觉得眼前猛地一阵黑。  倒下的瞬间,他被一双染满了鲜血的手接住,倒在了师昧怀里。不知是不是错觉,墨燃看到师昧蹙着薄眉,缓缓闭上眼睛,眸边似有水光滑落。  他仿佛听见师昧轻轻地说了句:“我也是。”  墨燃:“!”  是幻觉吧,不然为何师昧神情明明这样难过,却仍答允着他。  “我也……喜爱你。”  意识终于消散,墨燃陷入了昏迷。第46章 本座醒了  醒过来时,墨燃发现自己仍在神武库内。  他好像睡了很久,但是睁眼时却发现,时间并未过去太久,甚至似乎只是一个眨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法术成功破去,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但浑身上下却是毫发无伤。那狰狞的伤口,淋漓的血液,居然像是一场噩梦,都未在他身上留有痕迹。  墨燃不禁又惊又喜,再看师昧,他不知何时也昏迷了过去,但竟然也是秋毫未损的。  莫非是通过勾陈上宫的试炼之后,勾陈不但撤去了幻境,还将他们在幻境中受的伤一并还原了?  ……  虽然仔细想来,勾陈上宫并非想要害人,倒是这样才符合试炼的初衷,可墨燃就是觉得不真实,甚至觉得劫后余生。  四个人中,他是第一个醒来的。  然后是师昧,见师昧缓慢掀开睫毛,墨燃大喜过望,连连道:“师昧!我们没事!没事!你快看我!”  师昧眸中先是有一抹恍惚,而后才渐渐清明起来,他蓦然睁大双眼:“阿燃?!你——”  话未说完,就被墨燃紧紧抱住。  师昧不由一愣,但仍是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对不起,我害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师昧茫然道:“其实也不算什么,我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墨燃道:“那也是真的疼过啊!” 第53章 摘心柳瞬息爆出一阵腥臭的血液,垂死之间,神识回归本体,他身上的戾气忽然消殇殆尽。  他捂着胸口,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抬起脸,张了张嘴,虽无声音,但口型清晰可辨。  “多…谢……你……阻止……我……”  摘心柳本体是上古之灵,与始祖剑威力相当,碰撞之下两败俱伤。薛蒙手中的始祖剑也灵光骤失,霎那黯然无色。  而与此同时,万年树灵砰然形散。  刹那间,万点流光散入水波之中,犹如萤火飞虫,绕着众人盘旋飞舞,光华流淌,金光璀璨,最终逐一淡去,消殤不见。  师昧道:“少主,快过来,这里要塌了!”  大地颤抖,不可久留。  薛蒙回头,最后看了神武库一眼,“当啷”一声,抛下损毁的始祖剑,弃剑而去。在他身后,砖瓦坍塌,如雪崩裂。  第47章 本座觉得有点不对  楚晚宁受了伤,其他三人亦是精疲力尽,跑进神武库外的甬道后,楚晚宁令他们稍作休息。一时间谁都没有先说话,各自或立或坐,查看着自己或是别人身上的伤口,缓着力气。  唯独薛蒙,他怔怔出神,耷拉着脑袋,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墨燃喃喃:“薛蒙……”  薛蒙谁也没有理睬,他木僵地走到楚晚宁跟前,仰起头,一开口,嗓音是破碎的。  “师尊。”  楚晚宁看着他,想抬手摸一摸他纷乱的头发,终究还是忍住了。  “先前我挑中的神武,是假的么?”  楚晚宁没有说话。  薛蒙的眼眶更红了,黑白分明的眼仁里血丝蛛网般纵横,若不是倔强与自负强撑着他,只怕当即就会掉下泪来。  “我是不是,再也拿不到池中的武器了?”  楚晚宁终于合上双眸,一声叹息渐落。  甬道内很安静,只听到楚晚宁清清冷冷的嗓音。  “……傻孩子。”  一声饱含着叹息与无奈的傻孩子,让薛蒙最后一点理智也崩溃了,他再也忍受不住,扑进楚晚宁怀里,抱着楚晚宁的腰,失声痛哭起来。  “师尊……师尊……”  错过金成池神武,就几乎等于错过了跻身修仙界巅峰的资格。这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凡人的法力有限,若无神兵相助,再强也不过血肉之躯而已。  上修界那些门派的少主,多少都留有先辈传下的神武,即使并非完全契合自身灵力,但也有着不可小觑的强大力量。唯独薛蒙,因为薛正雍兄弟白手起家,并没有得到过金成池的武器。  因此,在他选择了用始祖剑与摘心柳同归于尽时,他就等于选择了放下他过去的高人一等,意气风发。  楚晚宁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不再多说,抱着怀里放声大哭的薛蒙,摸着他的头发。薛蒙打小娇惯,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因此自记事起就不曾哭过,整日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然而此时此刻,眼泪在他年轻的面容上交织纵横,一字一句都是碎裂的,像是他注定将不再拥有的神兵,像是他曾以为唾手可得的英雄一梦,都尽碎了。  “薛蒙。”楚晚宁抱着怀里的徒弟,安慰着他。  湖底的水波,吹动楚晚宁白色的斗篷,墨色的长发,那一瞬间墨燃只来得及看清他纤软的睫毛垂落,底下是细碎的柔光。而后水波大了些,衣摆和长发都纷乱,于昏暗之中再也看不清楚晚宁的侧脸。  只听得他说:“不哭了,你已经很好了。”  嗓音算不上温和,但于楚晚宁口中说出,已是再柔软不过的句子。  密道里,四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再说话。  墨燃靠在冰冷的墙垣边,看着楚晚宁拥着薛蒙,拍着他的肩膀,心中忽然不是滋味。  金池之行。  来时鲜衣怒马。  去时仲永之伤。  薛蒙当过十五年的天之骄子。  风光无限,意气风发。  然后有一天,朱楼塌了。  从此,他要用漫长的一生,来将这十五年的锋芒遗忘。  跑出神武库时,众人看到摘心柳在水中缓缓倒伏,像是洪荒亘古的巨人精疲力竭,像是夸父之死,金乌之殇。留在地面的蛟人因此惊变而四下逃散。  数百万年前的神兵武库,一夕尽毁。  神树轰然倒落,在金成池中掀起了狂潮,在巨大的涡流前,蛟人们纷纷化形,变回庞大原身,以求抵御惊涛骇浪。一时间金成池内鳞甲翻腾,鱼龙踊跃,凡人再难容身站立。  墨燃喊道:“不行,出不去的!”  说话间一条粗壮的蛟龙尾巴拍来,墨燃疾速闪避,才险险侧过。  正当此时,忽然一条黑色苍龙疾掠而来,它的形体比其余蛟龙都要庞大,漆黑的鳞甲流溢着泠泠金辉。  墨燃惊道:“望月?!!”  望月长啸一声,他原是一条哑龙,此时却骤然开口能言,他声如洪钟,低喝道:“抓住我的背脊,摘心柳毁了,金成池覆灭在即,快点!我带你们逃出去!”  此时再无别的选择,他们也无法去管望月究竟是敌是友,纷纷依言照做。望月载着四人在惊涛骇浪,万龙翻波中疾游,分水奔行。  “抓紧了!”  话音方落,老龙突地裂水破浪,腾空而出。墨燃他们只觉得千钧狂流扑面而来,水流如同万马千军奔踏,踩过筋骨肺腑。他们根本无法睁眼,无法喘气,双手紧紧抓着龙脊背,使出浑身力气,才不至于重新被甩入湖中。  待到终于能睁眼时,他们已乘龙入云,身在金成池之上,旭映峰之巅。喷薄水汽化作万点荧光,自镜面般的巨大龙鳞散落,刹那间烟云如霭,薄雾成虹。望月引首长嘶,八荒变色。  墨燃听到薛蒙的声音自后面传来,在猎猎疾风中显得激动又邈远,他毕竟是真的年少,容易因为一些事情而暂忘忧愁——  “我的天!我在飞!乘着龙飞!”  望月于旭映峰之上盘旋数圈,逐渐缩小身形,缓缓俯身降落,当他停栖在金成池畔的时候,已经缩成原先的一半都不到,不至于压碎周围太多的山石草木。他蜷在原处,静静让墨燃他们下了龙脊背。  他们回头去看金成池,只见得万丈寒冰化开,洪波涌起,浪推碎冰。此时晨曦大亮,东方既白,阳光灿然洒落,流入金成池池中,一片波光嶙峋。  师昧忽然惊道:“快看池内那些蛟!”  那些翻腾缠绕着的蛟龙随着汹涌浪花而起伏,渐渐的就不动了,然后一一崩碎,化作点点焦灰,一枚又一枚黑色棋子从湖水中升起,汇集于半空之中。  墨燃喃喃道:“珍珑棋局……”  这整个池子里的蛟龙,生灵,甚至是摘心柳,都中了珍珑棋局之术,这整一池的景象阴谋,竟都是某个人躲在暗处施设的局!  墨燃忽然不寒而栗。  他意识到,重生后的世界不对劲,有一些事情,无端地提前了。  前世他十六岁的时候,是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够把珍珑棋局发挥到这个地步的,这个假勾陈,究竟是什么来头?  薛蒙道:“望月!”  墨燃回过头,只见望月伏着不曾动弹,他身上倒是没有黑色棋子浮现,但他显得十分虚弱,眼瞳半眯着。  “你们……做得好……勾陈上神的金成池,宁可毁了,也绝不能……绝不能落入奸邪之手……”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浑身散发金光,等光芒散去后,他变成了身形较小的人类模样。  “是你?!”  墨燃和薛蒙几乎同时开口。  眼前的望月,正是之前引着他们前往神武库灵体处的白发老蛟人。望月抬起头,眸中有一抹愧色。  “正是我。”  薛蒙吃惊道:“你、你为何要引我们去神武库?你是要救我们还是害我们?如果是害我们,为什么还要把我们送上岸,如果是救我们,万一我们破解不了摘心柳一劫,那岂不就……”  望月垂眸,沙哑道:“抱歉。只是当时情况,不得不这么做。假勾陈自身修为不足,全部依仗摘心柳的灵力在施展禁术。惟有破解了摘心柳,他的法术才会失效。我除了引你们一试,别无办法。”  楚晚宁摇了摇头,走过去,挥手为他施法疗伤。  望月长叹一声:“道长仁心,不必了。我和池中万物一样,寿数已到,原本就是靠着摘心柳的一点灵气苟活。它既已倒伏,我也命不久矣。”  楚晚宁:“…………”  望月道:“死生有序,不可强求。能于归寂前,见到金成池噩梦破除,我愿已圆。只是池中惊变累及你们,实在愧疚难当。”  楚晚宁道:“无妨。……你可知道,那个谎冒勾陈的人究竟是谁,意欲何为?”  望月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他的目的,应该是通过获得摘心柳的力量,来探究三大禁术。”  楚晚宁沉吟道:“施展禁术所需灵力十分惊人,若有上古树灵相助,确实事半功倍。”  “是啊,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上古灵体力量巨大,但是极难寻找。典籍里唯一有迹可寻的,便是摘心柳。”  “其实他也是不久前才出现的。而自从他掌控了金成池以来,一直都在借着摘心柳的力量,在湖底做着‘重生’、‘珍珑棋局’这两种禁术的修炼。”  望月说着,叹了口气,目光有些空洞呆滞。  墨燃则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金成池之行和前世截然不同,这些变数,都是不久前才发生的。到底哪里出了错,使得一切都改换了轨迹?  “他能力不足,操控不了活物,于是就杀死了大批湖中生灵,尝试操控死物。这回他做到了,于是短短数十日,他就把湖中几乎全部的灵兽残杀殆尽,做成棋子。只留下了几个,用来试验。我就是其中之一。”  墨燃问道:“所以我求剑时,你浮出水面,那时候你是受了假勾陈的操控?”  “不。”望月缓缓合上眼睛,“他操纵得了别人,操纵得了狐妖,操纵得了摘心柳,却无法操纵我。我是勾陈上神于创世时驯服的灵兽,百万年前,在我甘心为上神驱策时,我的逆鳞处便烙刻了他的咒印,从此死生忠于主人。”  “那你……”  “迫不得已,乃是伪装。”望月叹息道,“那个入侵者虽然没有办法完全控制我,可是勾陈上神的咒印毕竟已历数百万年,效力不及当时的万一。我仍旧有一部分/身体受到了假勾陈的影响——你们见到我的时候,我之所以是个哑巴,就是因为我的嗓子已经完全被那个人操控,再也听不了自己的使唤。只有当他的法术失效时,我才重新开口能言。”  墨燃问:“那个假勾陈知道你是在伪装吗?”  “我想他并不知道。”望月看着墨燃,说道,“按照他的计划,今日他就将夺取你的灵核,替摘心柳续命。但他却没有料到我会将你们再次带回神武库,摧毁古柳。他并未提防于我。”  楚晚宁却忽然道:“他未必是不曾提防于你,或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道长此话怎讲?” 第55章 震惊之后怒火滔天,楚晚宁难以置信地瞪着脚踝上的锁链须臾,气的面目扭曲,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才抬头厉声道:“墨微雨,你造反吗?给我解开!”  来人却像没有听到他的怒喝,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酒窝深深,走过来,捏住了他的下巴。  第49章 本座的师尊总是很生气  楚晚宁的惊愕已经完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睁大眼睛,像看鬼一样看着梦里的墨燃。  已经长大成人的墨微雨十分英气,肩膀很宽,双腿颀长,个子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  低眸俯视着自己的时候,眼尾泛着些玩味和嘲讽。  “本座的好师尊,你真应该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  他的指腹顺着楚晚宁脸颊一路滑落,停在耳边,眼底霜华凌列。  几许沉默,他冷哼,而后蓦地欺身,柔软烫热的触感席卷而来含,他含上了楚晚宁嘴唇。  猝不及防,楚晚宁脑中轰的一声,好像有根弦……断裂了……  墨燃在吻他。他的气息在侵占他,濡湿,焦躁,满是肮脏罪恶的欲望。  唇齿粗暴地纠缠,胸腔翻起骇浪。  楚晚宁近乎觳觫,凤眸圆睁,脑海中震怒与茫然皆有之,然而梦境中,却好像失去了灵力,甚至连普通的力气都难以汇集,他根本无法挣脱墨燃的钳制,被牢牢禁锢在对方怀里。  梦里的墨燃不知为何,与他所熟知的全然不同。  再也没有往日的低眉顺目,卖乖讨好,反而气势汹汹、威积色厉。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墨燃呼吸时炽热的气息,急促低沉。滚烫的兽.欲像岩浆,要把他连血肉带骨头渣儿都融成水。  楚晚宁气的脸色发青,几欲吐血。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被墨燃压制着而全无反抗之力,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居然在这疯狂湿润的接吻厮磨中觉得腹部燥热,指尖发软。他在他怀里发抖,墨燃的胸膛那么烫,好像隔着衣衫都要融掉他,要浸没他,他想挣扎,但没有力气。  亲吻结束的时候楚晚宁的腿都是软的,墨燃抱住他,把脸侧过来,贴在他的耳背。湿热的呼吸喷在他脖根处,喘息着。然后他听到墨燃说:“你不是要跟本座谈条件吗?”  墨燃的声音很嘶哑,嘶哑到让楚晚宁近乎感到陌生。  楚晚宁垂眸,看到他喉结滚动,是一个隐忍的,但快隐忍不住的吞咽动作。  “你对本座已别无价值,那就用你最后剩了的东西来谈吧。”  楚晚宁的嗓音也哑了,不知是因为欲望还是愤怒,他低声道:“什么……”  墨燃把他逼到墙边,忽然抬手,猛的抵上墙壁,狠狠抓住楚晚宁一只被锁链扣住的腕子。  他无不恶意,却又无不狎怩地俯首含了他的耳坠。  楚晚宁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可怖的麻意从尾椎窜上头皮。  墨燃声音低沉,呼吸很浑浊,很浓重。  “你让我搞一次,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楚晚宁蓦地睁大眼睛,眸里有情.欲染着的水色,但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墨燃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他的腰上,嘴唇蹭着他的脖侧,温柔的语气,恶毒的句子。  “不过,本座那么厌恶师尊,估计对师尊的身体也没太大兴趣。要玩的开心,还得劳烦你多配合。”  墨燃顿了顿,继续摸着他的腰,把人搂得更紧。  “所以,你想清楚了,如果愿意,你就跪下来,好好舔我,把我伺候舒服了,然后自己趴着,趴在床上,求我.操.你。”  “……”  楚晚宁快疯了。  玉衡长老,洁身自傲清白幽冷不沾男色不近女色不览春宫图不听艳曲赋廉贞自守高冷自爱。  换简单的说,他于情.事一道,所知极乏。  所以他很不幸的,虽然震怒,但也只能在这样激烈的陌生感受前面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墨燃说完,等了片刻。估计见他没有反应,低骂了一句,却又按捺不住开始亲他,亲够了他的嘴唇,湿润的舌头从口中退出,带出一丝晶莹,随即又恶狠狠地啃上了他的脖颈,舔吻着他的颈肩和耳廓。  更令楚晚宁头皮发麻的是,墨燃的手开始粗暴地撕扯着他身上的衣袍,一边撕一边喃喃“装什么君子!装什么圣人!”抬眼看他的时候,目光炽热而疯狂,眼尾泛着奇妙的光亮,像是蓄积已久的仇恨终于得到了发泄。  又像是岩层下滚沸的情.欲岩浆,在漫长的隐忍之后,恣意喷薄。  楚晚宁像是被他虎狼般森然的目光狠狠烫到,想挪开视线,却又被墨燃看透心思,一把掐住了脸。  “看着我。”  沙哑的声音滚烫,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听上去,犹如野兽扑食时的饥渴。  “我让你看着我!”  楚晚宁颤抖着闭上眼睛。  这梦实在太荒谬了……  “师尊。”耳边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温软绵和,是熟悉的腔调,“师尊,你醒醒。”  楚晚宁模糊之间,看到墨燃的脸犹在咫尺,立刻不假思索,一个巴掌又准又狠地扇了过去,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对方面颊。  墨燃猝不及防,被抽了个正着,“啊”了一声瞪大眼睛:“师尊,你怎么乱打人?”  “…………”  楚晚宁坐了起来,一双凤眸吊梢,眼尾含着怒,受着惊。  他的身子依旧在微微发抖,梦与现实交错着,把他逼疯。  “师尊……”  “别过来!”  楚晚宁压低剑眉厉声喝道,他过激的反应让墨燃吓了一跳。半晌,小心翼翼道:“做噩梦了?”  噩梦……  是啊,是梦……是梦而已。  楚晚宁忡怔地盯着眼前的人,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回过了神。  他依然还躺在红莲水榭的藏书阁,丹心殿和青年墨燃一起烟消云散,留在眼前的,只有那张仍然年少稚气未脱的脸。  “……嗯,我梦中……好打人。”终于清醒过来,楚晚宁顿了片刻,把表情整理干净,用还微微颤抖的细长手指,煞有介事正了正衣襟,压着未散的躁热与不安,说道。  墨燃揉着兀自泛红的脸颊,丝丝抽气:“师尊做了什么噩梦?下手得这么狠……”  楚晚宁面容闪过一丝尴尬,抿了抿嘴唇,侧过半张俊美容颜,高冷地不说话。  他的脸上毫无波澜,内心却骇浪惊涛,他觉得自己的自尊都快碎裂了:自己居然做了那种荒诞不经的梦,如此污言秽语,寡廉鲜耻,简直枉为人师。  更让他崩溃的是,他的身体居然不争气地在这种屈辱的梦里,有了反应……  所幸衣袍宽松飘逸,旁人并不能够看出来。  但楚晚宁扶了扶额角,脸依旧黑成了锅底。  他自然不能揪着梦里的墨燃撒气,不过眼前这个送上门来的还是可以的。于是斜着吊梢眉眼,恶声恶气地问:“大半夜的,私闯我卧房,你当红莲水榭是你家?你当你才是玉衡长老?”  “……”  先是莫名其妙被扇了个耳光,又劈头盖脸被训了一通,墨燃有些委屈,小声嘀咕道,“又发什么脾气啊……”  楚晚宁剑眉怒竖:“我没有发脾气,我要睡了,你给我出去!”  墨燃道:“可是师尊,现在已经是辰时了。”  楚晚宁:“…………”  “若不是我们在善恶台等了好久也没见着师尊,我也不敢擅自来红莲水榭找你啊。”  楚晚:“………………”  藏书阁的窗扉正掩着,他推开窗户,见外面果然已是旭日升空,鸟鸣虫吟。  楚晚宁的脸色更难看了。  瞧上去他随时可能会召天问抽人。  他居然一场春梦做到了辰时,要不是墨燃跑来叫他,他可能还会继续做下去——这个认知让楚晚宁额角青筋暴跳,捏着窗棂的指节都成了玉色。  要知道楚晚宁所修心法,一向擅遏欲望,在此之前别说春梦了,就连旖念都不曾有过。  楚晚宁于此之道,就像个木头人,又蠢又笨又僵硬,自己心法修炼到如臻化境,断绝欲念,没事情还总喜欢鄙视这对情人厮混,鄙视那对道侣双修,末了这人还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特别清高。  谁料一朝马失前蹄,栽了……  而且还是栽在自己小徒弟手里。  英明神武高贵冷艳的楚宗师,再也不敢多看墨燃一眼,怒气冲冲地丢下句:“速与我去善恶台晨修!”拂袖出门,片刻远去。  薛蒙和师昧已经等候多时,楚晚宁到的时候,他们俩人正坐在树荫下面交谈着。  师昧很急:“师尊从不来迟,今日是怎么回事?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没有瞧见他的影子。”  薛蒙更急:“墨燃不是去请师尊了吗?去了这么半天还没回来,早知道我就和他一起过去了。师尊不会是生病了吧?”  师昧道:“我看师尊肩上的伤口那么严重,虽然好生调养过了,但他身子骨虚,其实也难说……”  薛蒙一听,愈发坐立不安,倏忽起身:“不等了,墨燃那个不靠谱的狗东西,我自己去看看!”  一回头,却瞧见楚晚宁白衣招展,大步走来。  树下的两人一齐道:“师尊!”  楚晚宁:“有些事耽误了。今日带你们去练武,走吧。”  师昧趁着楚晚宁不留心,悄声问跟在后面的墨燃:“师尊要不要紧?什么事耽搁了?”  墨燃翻了个白眼:“睡过了头。”  “啊?”  “嘘,装不知道。”墨燃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之前那一巴掌还疼着呢,他可不想没事再被楚晚宁抽一耳光。  师昧睫毛忽闪:“你左脸怎么红了?”  墨燃低声道:“你要再问下去,我右脸也得跟着红起来,别问了,快走吧。” 第57章 然而走了没几步,墨燃的声音又被秋风托着,若有若无地递到他耳中。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墨燃在问师昧第三个问题:“好啦,你说了薛蒙,也说过了师尊,那么来说说我吧。”  他把声音里的在意努力降到了最低,小心翼翼,甚至是有些卑微地问:  “师昧,你觉得我怎么样?”  师昧却忽然不说话了。  和天问一样,见鬼显然也有逼问真言的能力,师昧抗拒回答,见鬼因此而红光愈甚,紧紧锁扣住师昧的指尖。  师昧蹙眉道:“疼……”  “我只求你说一句话。”墨燃心中不忍,但这个疑问深埋心中,前世今生,几乎已成了他的心魔,所以仍执意问道,“你怎么看我?”  师昧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似乎是疼的厉害,纤长的睫毛不住颤抖,额头也逐渐渗出细汗。  “……”墨燃见他如此,到底还是心软了,叹了口气,“罢了……”  他正欲撤去见鬼,师昧却是忍到了极致,脸色白如金纸,沙哑道:“我觉得你,很好。”  墨燃蓦地睁大了眼睛。  师昧说完这句话后,原本苍白的脸色迅速涨红,似乎懊恼不已,垂着眼帘不敢去看对方。  见鬼化为点点红色光芒,犹如残花花瓣,纷纷扬扬收回墨燃掌中,墨燃没有按捺住,低着头,轻轻笑了一声,再抬眼看师昧时,眉梢眼尾都是春暖花开的荡漾意味。  他声音里带着些懒洋洋的笑,眼眶却有些湿润了,说道:“好呀,谢谢你。我也觉得你很好。虽然金成池里头都跟你说过一遍了,但你也都不记得了。所以我想再说一次,你真的……很让人喜欢。”  虽然他未细说是哪种喜欢,但师昧依旧连脖颈都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墨燃一双深幽如漆的眼眸凝望着他。眼中的光泽是那样清亮,好像繁星浸在海里,细浪涌上银河。  “我想待你很好,让你开心。”  师昧不傻,瞧他神情,对他心意也是心知肚明,不由得低下头去。  墨燃看着心动,忍不住想要抬手摸一摸师昧的鬓发。然而还未来得及挨近,忽然间一道金光闪过,“啪”的一藤鞭结结实实抽在了墨燃脸上。  “啊!”墨燃吃痛,惊愕回头。  只见楚晚宁白衣胜雪,负手而立,正站在青檐白墙边,冷冷俯视着他们。天问犹如灵蛇嘶嘶吐信,盘绕在地,柳叶瑟瑟,时不时爆裂出一簇火星,一缕金光。  师昧惊道:“师尊……”  墨燃捂着脸道:“师尊。”  所以被讨厌又怎样,不被喜欢,又怎样?  换作别人或许是要痛哭流涕的,但换作楚晚宁……哭?荒谬。当然是把那个没眼色的痛打一顿。  楚晚宁神色极凉,款步行来,冰冷道:“不好好修炼,在这儿聊什么闲天?墨微雨,你觉得你拿到最后一把神武了不起了?你就稳操胜券,无人能敌了?你好大的闲情逸致啊。”  “师尊,我只是想……”  楚晚宁眼神凶狠,墨燃闭嘴了。  “师明净跟我去对招,墨微雨。”他顿了顿,厌弃道,“修炼去,若我来与你切磋时,你在我手下走不过十招,就自己回去罚抄清心诀三百遍。滚吧。”  十招?  墨燃觉得自己还是直接去抄清心诀比较好。  第51章 本座的师尊……噗哈哈哈  接下来的三天,楚晚宁的脸色都不是很好,脾气也十分暴躁。  玉衡长老把厌弃写在脸上,走到哪里都是笼着一层阴霾,弟子见了他绕作鸟兽散,就连薛正雍都能感受到他身周的隐隐杀气,不敢过多与他攀谈。  楚晚宁嘴上虽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墨燃存有什么非份之想,但看到两个徒弟在木人桩前情意绵绵的模样,他仍是禁不住怒气冲天,胸臆酸涩。  他有点被恶心到了。  不光是恶心别人,更主要的是恶心自己。  墨微雨和自己只不过是师徒而已,他爱贴着谁,爱跟谁纠缠不清,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凭什么看不惯就一柳藤甩下去?人家欢喜谁挨着谁,与你又有何干?碍着你什么事了?楚晚宁你心眼儿怎么比针尖还小!  ……好,退一万步,就算他对墨燃有那些不可言说的欲望又怎样?他一向有引以为傲的自控与自傲,足够束缚内心,足够随着时间的推移,把那可怕的欲念掐死于心口。  这份见不得光的感情,除了自己,谁都不会知道。  除了鬼司仪那边落下的合欢锦囊,纠缠着他和墨燃的一段黑发,什么都不会留下。  墨燃不会知道他的心意,就像墨燃永远不会知道,金成池底,忍着剧痛救下他的人,不是师昧,而是与师昧暂换心灵的自己。  可是如今这算什么?  是……嫉妒么?  这个念头让楚晚宁结结实实地噎到了。  之后一连数月,他都尽量避去和墨燃的接触,除了日常的修炼指点,不做多的交流。  转眼岁末将至,某天楚晚宁自山下降妖归来,行至山门前,天空中忽然开始飘雪。  很快的,死生之巅被飘渺银装所笼罩,楚晚宁体寒畏冷,于是紧了紧衣袍,大步朝着丹心殿走去。  殿内生着炭火,木柴在铜盆中发出噼噼剥剥的清脆爆裂声。  楚晚宁原是来向薛正雍复命的,然而尊主却不在这里,反而和墨燃撞了个正着。  丹心殿没有别人,这是楚晚宁几个月来第一次与他独处,不由地有些尴尬。更何况那个荒诞不经的梦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说到那个梦,后来楚晚宁居然又颠来倒去地做了好多次,每次画面都清晰生动,一开始楚晚宁还会纠结,后来干脆习惯了,由着梦里的墨燃和个小疯子似的口出狂言,他管自己闲着数墨燃的睫毛,一根两根三根……  不过那个梦总是在某个关键时候戛然而止,一连数次这样之后,楚宗师认为,一定是自己秉性高洁,不会意淫如此污秽之事。  这样一想,拥有一颗脆弱的琉璃处子之心的玉衡长老,总算得以挽回了一些尊严。  但是,墨燃和丹心殿这个搭配,还是让楚晚宁直觉性的感到有些危险。  偏偏那少年毫无感觉,看到他,舒展漆黑眉目,咧嘴一笑:“师尊,你回来啦。”  “……嗯。”  “找伯父么?他去伯母殿里了,伯母身体有些不舒服,他守着走不开。你有什么事情,我转述给他吧。”  楚晚宁抿了抿唇,淡淡道:“不必了。”  说完转身欲走。  墨燃却唤住他:“师尊等一下。”  “怎么……”  他边说边回头,却猝不及防被墨燃伸出的手拂上了漆黑眉梢。  墨燃掸了掸,再自然不过地说了句:“你看看你啊,身上都是雪。”  楚晚宁一下愣住了。  由得那个少年念叨叨的,替他除去覆雪,又取了白帕巾,去擦他湿漉漉的头发。  楚晚宁怕冷,不能着凉,否则极易生病。  可偏偏这个人从来不知道该如何照料自己,前世,楚晚宁被软禁后,时常喜欢坐在院中看着锦鲤踊跃,落雪了也不自知。  于是动不动就感冒发热,废去灵核之后的师尊愈发虚弱,一病往往缠绵卧榻半个多月,一剂又一剂汤药灌下去也不见得好。  所以墨燃见到他眉宇肩头又落了雪花,融了一半,一半凝着,下意识就要给他掸去。  然而头发擦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如此举止似乎太过亲密,蓦然抬头,正好对上楚晚宁讳莫如深的一双丹凤眼。  楚晚宁正瞪着他:“……”  墨燃的手讪讪收了回来:“啊哈哈,弟子僭越,师尊自己擦,自己擦。”  他一局促,楚晚宁反倒宽心了。  梦毕竟只是梦。  徒弟还是和以往一样的脾性,与梦中那个自称“本座”的家伙判若两人。  楚晚宁沉默一会儿,接过墨燃的手帕,脱下了斗篷,走到炉边烤了烤手,擦拭着发间融雪。  “你什么时候知道僭越了?”火光映着楚晚宁的脸庞,他斜乜眼眸道,“不是一直很出格的么?”  墨燃:“……”  一时间无人说话,楚晚宁擦完了头发,漫不经心地把帕巾收了,又淡淡看了墨燃一眼。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墨燃忙道:“这不是岁末了吗?积了一年的卷宗需要整理,我来帮……”  楚晚宁打断他:“我知道有一年的卷宗需要整理,但是,这不是师明净的事情吗?怎么是你在做?”  墨燃:“……师尊的记性真好。”  楚晚宁对此阿谀不为所动:“他人呢?”  “他今晨说有些头疼脑热,还浑身盗汗。”看到楚晚宁的眼神,墨燃道,“对不起,师尊,是我劝他卧床休息的。你不要怪他偷懒。”  那样的回护像是一根尖利的针,扎的楚晚宁眉心一皱,楚晚宁静了一会儿,问道:“他可还好?”  墨燃见他不曾责备,松了口气:“我出来时刚给他端了药喝,见他睡下才离开。一点风寒,两三天就该好了。多谢师尊关心。”  “我有什么好关心你们的,随口一问而已。”  墨燃:“……”  “走了。你好好整理吧。”  楚晚宁说着,只身远去。  死生之巅严禁弟子互相代行分内之事,墨燃原以为必遭师尊惩罚,却没想到楚晚宁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原地愣了半天,等人都快行远了,才猛然回过神来。  雪地里的人踽踽独行,墨燃拿起了靠在门扉边的伞,冒雪跑了出去。  “师尊!” 第59章 但薛蒙十式舞毕,坐在石上的那个小孩儿依旧自顾自地吹他的叶子,似乎眼前这一切没什么好看,更没什么好称奇的。  薛蒙有些气不过,收了刀,自竹林上端一跃而下,轻飘飘落于楚晚宁面前。  “小孩儿。”  “……”  “喂小孩儿,说你呢。”  楚晚宁放下竹叶,缓缓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怎么?你师父没教你跟人说话要客气些?别一开口就喂啊喂的。我有名字。”  “我管你叫什么名字呢。”薛蒙原本还想好好说话,一听他开口就带刺儿,顿时没了好气儿,“给我闪边儿去,你也瞧见了,刀剑不长眼,当心我一刀下来削着你脑袋。”  楚晚宁漫不经心地说:“你连我脑袋都避不过去,还练什么?”  “你!”薛蒙从小到大哪里被这样顶撞过,何况对方还是个不到自己大腿高的初阶弟子,顿时又臊又恼,忿然道,“你与我讲话竟然这样没大没小,你知道我是谁吗?”  楚晚宁淡淡瞥他:“你是谁?”  “……我是死生之巅的少主。”薛蒙简直要窒息了,“你竟连这都不知道?”  楚晚宁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在他原本那张脸上,会显得很嘲讽,在现在这张稚气可爱的脸上,就更加嘲讽得没了边儿。  “少主而已,又不是尊主。为什么非得知道。”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放下你的架子,好好练刀。”  楚晚宁说完这句话,又自顾自地垂下纤长眼睫,徐徐吹响了竹叶,悠缓的曲乐声如风中飘絮,辗转浮沉。  薛蒙真的要被气死了,啊地大叫一声,居然和一个小孩子飙上了劲。不过就算再气,他也不愿打孩子,便只好腾空上林,刷刷劈斩,霎时间林木摧折倒伏,愣是在这空幽曲中舞出一通暴戾凶危的刀法。  他的刀又快又狠,刀光闪动间,数十根翠竹的尖梢都被削成了钝刺。若是击敌,这些钝刺就该是吹毛断发的尖针,不过教训自己门派下的晚辈弟子,点到为止就好。  数百道钝刺直直朝着楚晚宁落去,眼见着就要伤到人了,薛蒙一个疾掠,准备轻功落下,带着这不懂事的小弟子避闪开。  他倒不是真的想要打伤这个孩子,只不过想要吓吓人家而已。岂料就在他飞身而下的同时,那孩子停止吹奏,将指尖嫩绿竹叶一弹,那薄薄竹叶瞬间在他指尖碎成百缕细丝。  几乎是瞬间,那百缕细丝精准地朝着劈落的钝刺袭去。  风都像是凝滞了。  楚晚宁站起来,与此同时,百段钝刺在他周遭霎时化为齑粉。  灰飞烟灭!  薛蒙惊呆了,立在原处,脸上青红交加,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前那个稚气小童簌簌抬起睫毛,银蓝色的弟子服飘飞拂动,他朝薛蒙笑了笑:“还来吗?”  薛蒙:“……”  “刀势凌厉,却无章法。太过心浮气躁。”  薛蒙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楚晚宁道:“从刚才的灵雀式重来吧,你按着我的曲声再舞一遍,我吹完一节,你击完一式,不可再快。”  被小孩子这样指点,薛蒙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咬着嘴唇僵着不动,楚晚宁也不催他,只在一边等着,等薛蒙是否能为了修行而放下身段,宁愿听一个半大孩童的话语。  等了一会儿,薛蒙忽然懊丧地跺了跺脚,甩了剑,转身就走。  楚晚宁见他负气离去,神情略微黯淡。心道,薛蒙这样不能虚怀受教,实在是有些可惜……  然而未及想完,就又见他拾起了地上一段树枝,回过头来,口气很差:“那、那我用树枝好了,万一打到你。”  楚晚宁顿了顿,唇边带上了笑,他点头道:“好。”  薛蒙替他摘了一片竹叶,擦干净了,递给他:“呐,小弟弟,给你这个。”  这样就成“小孩儿”,变成了“小弟弟”?  楚晚宁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叶子,重新坐回石头上,慢慢吹了起来。薛蒙性子急,这段刀法中有一段腾空侧掠的招式,要在空中转身时,连刺六下,再劈一击。然而薛蒙总也把握不住度,往往是连刺了十多下,这才打出一击,而那一击已错过了最佳时候。  连续五六次,薛蒙都没舞对,心下愈急,眉头越拧越紧。  他正心焦,侧眸却瞥见了坐在石头上吹竹叶的那个孩童,见人家年纪虽小,却气定神闲,半点抱怨都没有,又不禁感到惭愧。  于是打起精神,又连着练了数次,渐渐地在乐声中找到了些感觉。薛蒙却不以为喜,又接着腾跃挥刺,当明月高悬,时辰已晚时,他终于可以做到毫无差错,完完整整地将这段刀法挥下来。  汗水凝在他漆黑的眉间,薛蒙拿帕巾擦了,大喜道:“今日多亏了你。小兄弟,你是哪个长老的门徒?你这样厉害,为什么我之前从来不知道你?”  楚晚宁早就想好了,璇玑长老门徒众多,多到连他自己或许都记不住全部的弟子,因此收起竹叶,微微一笑:“我是璇玑长老门下徒。”  薛蒙似乎对璇玑颇为不屑,哼了一声道:“哦,那个破烂王啊。”  “破烂王?”  “啊,不好意思。”薛蒙误会了楚晚宁眼中的意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轻蔑了这孩子的师尊,让对方不悦了。  他笑了笑说道:“一个私下里的称呼而已。你师尊收徒太多,来者不拒。破烂说的是他收的那些毫无天赋的徒弟,并不是说璇玑长老不好,小兄弟不要介意。”  楚晚宁:“……你们私下里,常常给长老起外号吗?”  作者有话要说:    薛蒙:今天我遇到个小孩儿,挺厉害的,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薛正雍:(心中一慌)哪里不对劲?  薛蒙: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薛正雍:……可能是你招惹人家了……注意到你也是很正常……  薛蒙(怒掀桌)不!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崇拜!你知道被一米不到的小孩子在气场上俯视的感觉吗?  薛正雍:………………第53章 本座的堂弟宛如智障  “那当然,外号肯定都是要取的,苍天绕过谁呀。”薛蒙显得兴致勃勃,热情地跟楚晚宁介绍道,“我看你年纪不大,应该不超过五岁吧?那你是刚来死生之巅,和大家都还不熟,熟悉了你就会知道,这里二十个长老,在弟子之间差不多都有外号的呢。”  “哦。”楚晚宁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比如说呢?”  “那可有的说了。不过现在时候不早了,我肚子有些饿。今日多谢你提点,我带你下山去吃些宵夜吧,边吃边讲。”  楚晚宁低头想了想,微笑道:“嗯,好啊。”  薛蒙收起了龙城,拉了楚晚宁的手,蒙在鼓里的徒弟和缩小了身体的师父两个人沿着长长的竹间石阶往山门处走。  “小兄弟,你怎么称呼?”薛蒙边走边问。  楚晚宁镇定自若地答道:“我姓夏。”  “夏什么?”  “夏司逆。”  薛蒙浑然不觉其中深意,还很高兴地问:“不错,挺好听。是哪两个字?”  楚晚宁看傻逼似的斜乜他一眼:“……司徒的司,逆徒的逆。夏司逆。”  “哦哦。”薛蒙又笑着问,“那你今年几岁?我之前猜的没错吧,是不是没超过五岁?”  “……”楚晚宁黑着脸,所幸薛蒙看着路,没有去看他的神情,不然一准被吓到,“不,少主猜错了。……我今年六岁。”  薛蒙道:“那你真是天赋了得,虽然比起我当年还差了那么一点。但是略加调/教,必然是个了不起的后生。这样吧,你要不别在璇玑门下学了,你叫我一声师哥,我去求我师尊收你为徒,你看好不好?”  楚晚宁竭力忍着没有翻白眼:“你让我叫你什么?”  “师哥呀。”薛蒙笑着弯下腰,弹了下楚晚宁的额头,“这机会可不是谁的有。”  楚晚宁神色复杂:“……”  “怎么了,高兴得说不出话了么?”  楚晚宁:“……”  两人正有说有笑地走着,至少薛蒙以为他们是“有说有笑”地走着。忽然身后穿来一个声音,结束了这段再聊下去可能会要了薛蒙小命的对话。  “嗯?萌萌,你怎么在这儿?”  整个死生之巅,会犯起抽来管薛蒙叫萌萌的,还能有谁?薛蒙甚至头都还没有转过来,嘴上就已经骂开了。  “墨燃你这个狗东西,你再这么叫我,信不信我拔了你舌头。”  一回身,果然墨燃轻衣飘摆,正立在朗朗明月下,朝两人咧嘴而笑。他原本想再还嘴逗一逗薛蒙,忽然注意到薛蒙身边还站着个清秀标致的小孩儿,不由一愣:“这个是……”  薛蒙把楚晚宁拉到身后,朝墨燃横眉立目:“你管得着吗?”  “别别别,别藏起来啊。”墨燃绕过去抓住薛蒙的手,又把楚晚宁拖了出来,蹲下来仔细打量一番,忽然咦了声,喃喃道,“这孩子长得好生眼熟啊。”  楚晚宁心生警觉:“……”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楚晚宁暗道不妙,要是身份就此被识破,那他以后还有何颜面做人?想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欲逃。  “别走!”墨燃坏笑着一把拉住他,伸出手指,在楚晚宁鼻子上划拉一下,慢声细语道,“来,小弟弟,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被他摸过的鼻梁直起腻,楚晚宁又是尴尬又是心虚,往后直退。  墨燃还以为他是害怕了,哈哈大笑,说道:“你躲什么呀,乖,告诉哥哥你是不是姓薛?”  薛蒙:“???”  墨燃指着薛蒙,笑眯眯地问楚晚宁:“这个人,是不是你爹爹?你要说实话哦,这样哥哥就疼你,给你买糖吃。”  “你有病啊墨微雨!!”薛蒙登时炸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刺毛竖尾地喝道,“你你你、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你龌龊!你、你肮脏!你你你臭不要脸!”  楚晚宁也是一阵无语,但心下稍宽:“……我姓夏,是璇玑长老门下弟子,夏司逆。”  “吓死你?”墨燃笑吟吟地弯着眼睛,他倒是不傻,一听就听出来了这名字的意思,“哈哈,有些意思。”  “……”  “你有病!”薛蒙恶狠狠地推开墨燃,怒道,“他是我新结交的朋友,跟你可没什么关系。我们要去吃宵夜了,你给我让开。”  “哦。”墨燃让开了。但很快又双手枕于脑后,笑嘻嘻地晃悠着跟在了他们身边。  薛蒙朝他低吼:“你干什么?”  “我也下山吃宵夜呀。”墨燃无辜道,“不许么?” 第61章 他板着脸,站在板凳上,朝铜镜里头的那个人瞪了半天,连好生梳头的心思都没有了,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这样,于是去找了薛正雍。  “什么?你昨天见过蒙儿和燃儿了?”  “对,我说自己是璇玑门徒,他们并未起疑。”楚晚宁道,“要是薛蒙找你问起来,记得帮我打个圆场。先不说这个,我已经修炼了十日有余,却并无好转。再这样下去不行,我还是得去找贪狼看看。”  “嗬哟,我们玉衡脸皮这么薄,今天却不怕丢人啦?”  楚晚宁冷冷看了他一眼,只不过这眼神摆在一个孩童身上,未免气势弱了极多,反而有点像小孩子在赌气。  他小时候生的标致可爱,薛正雍忍不住就有点儿被触到,伸手去摸楚晚宁的头顶。  楚晚宁忽然道:“尊主,等我身体恢复,烦劳你让浣纱堂给我裁一件死生之巅的衣裳。不要白色的。”  薛正雍完全愣住了:“你不是不喜欢穿轻铠吗?”  “偶尔换换样子。”楚晚宁黑着脸丢下一句话,行远了。  贪狼长老虽与楚晚宁不睦,但碍着尊主在,他也不得不收敛几分,因此嘴上并没有嘲讽楚晚宁,全部写在眼睛里。  楚晚宁簌簌抬起眼眸,面无表情地看着贪狼长老。  对方目光发亮,里头像是在放烟花。  楚晚宁:“……”  “王夫人诊断的大致不错。”贪狼长老断完了脉象后,松了楚晚宁的手腕,楚晚宁立刻把手抽走,放下了袖子。  “那为何十日了,还不见恢复?”  贪狼道:“上古神木的汁液量虽小,效用却强。你要恢复,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楚晚宁随口一问:“要多久?”  贪狼说:“我不确定,不过,大约十年。”  楚晚宁瞬时睁大了双眼,贪狼长老虽还努力绷着,但他眸子里的幸灾乐祸的笑几乎都要溢出来了:“对,你啊,可能需要十年才能恢复原貌。”  楚晚宁盯了他一会儿,森然道:“你是在诓我?”  “岂敢岂敢,您可是玉衡长老啊。”贪狼笑道,“我看你这样也没什么,挺好的,不就是身体变小了而已,心智稍有幼化,但微乎其微,何况法力都还在,急着恢复做什么?”  楚晚宁脸色铁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贪狼道:“不过这十年间呢,也不是说你时刻都会是孩童容貌。这种汁液的游走,与你的灵力一脉相承。你若是三五个月,什么法术都不施展,也就能变回原样了。”  “这个法子可行!”薛正雍眼前一亮,似看到曙光。  岂料贪狼又微微笑道:“尊主何必如此着急?我话都还没说完。玉衡长老恢复原貌后,依然不可太多动用法术,一旦灵力损耗多了,就又会被汁液左右,变回孩童。”  “多?怎么叫多?”薛正雍叫道。  “这个嘛,树汁已经遍布他全身。”贪狼说,“一日最多两招。”  楚晚宁声音冷硬如铁,道:“鬼界结界常有缺漏,炼锻灵器机甲也需法术,我若一日最多两招,岂不成了废人。”  “那我就没办法了。”贪狼阴阳怪气道,“毕竟人间若是失了北斗仙尊,明儿太阳都未必能照旧升起了呢。”  薛正雍在旁边焦急道:“贪狼,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整个修真界,你的医术是数一数二的,你快想想办法。玉衡这样子虽然法力不受影响,但毕竟是个幼童身体,身手肯定不如原来。再说了,他在金成池受伤一事,让其他门派知道了,保不准会生出什么花花心思来。十年也太久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良药,能够……”  贪狼长老讥嘲着打断了他的话:“尊主。北斗仙尊沾染的是上古神木的汁液,又不是随便什么常见的毒。你觉得我一时半会儿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薛正雍:“……”  “好了,我要炼丹了。”贪狼慢悠悠道,“二位请回吧。”  薛正雍:“贪狼!”他还想再说什么,楚晚宁拉了拉他的衣摆,说道,“尊主,走了。”  两人行至门前,贪狼的声音却又忽然从背后传来。  “楚晚宁,你要是愿意虚怀若谷地好好求我,没准儿我就愿意帮你配药了呢?虽说你这种情况我前所未见,但也未必无法应对,你考虑看看?”  “……”楚晚宁回头道,“你要如何才算虚怀若谷?”  贪狼斜倚榻间,正懒散地理着桌上银针垫包,闻言微抬眼帘,眸中讽嘲之意闪动:“别人走投无路时,都是磕头求救。你我同僚一场,磕头就免了吧,你跪下来,跟我说两句好话,我就帮你。”  楚晚宁没吭声,冷淡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才道:“冬腌菜,我看你是没睡醒。”  言毕,拂袖离去。留贪狼一个人坐在原处发呆,半天没有琢磨过来冬腌菜是什么意思。  日子徐徐而过,玉衡长老对外言称闭关,实则是困于孩童身体里出不来。这件事情先后被薛正雍、王夫人、贪狼长老知晓,后来为了不露馅儿,璇玑长老也惊闻了这件奇事。  一晃几个月匆匆而逝,红莲水榭闭门谢客久了,薛蒙他们不禁有些担忧。  “师尊都闭关七十多天了,怎么还不出来?”  “可能是灵力又要精进了吧。”师昧喝了口茶盏里的灵山雨露,抬眼看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要下雪了呢,很快就到小寒了,也不知道师尊除夕之前能不能出关。”  墨燃正懒洋洋翻着剑谱,闻言道:“估计出不来,他前几日用海棠花传音给我们,不是说时日尚久么?我看挺玄的。”  这天正好是死生之巅的闲暇日,众弟子不需修行。墨燃三人聚在一起烹茶煮酒,小院亭楼里竹帘半卷,重帷浅遮,底下走漏着迷蒙水汽。  最近跟他们常常混在一起的,多了个璇玑长老门下的小弟子夏司逆。  他自那日和薛蒙结识后,薛蒙就隔三岔五拉他过来一道修炼玩耍,日子久了,更是与他们形影不离。  原本的玉衡门下三徒,莫名的就多了个小的。  此刻化名成夏司逆的楚晚宁,正坐在桌几前吃糕点。他吃东西的模样虽斯文,但速度可一点儿都不慢。  薛蒙无意瞥了一眼,愣了一下,目光复又落回盘中,愕然道:“哇,小师弟,你这食量遗传谁的?”  楚晚宁慢条斯理地嚼着桂花糕,花糕太好吃了,他根本理都不想理薛蒙,毕竟有人跟他抢食呢。  墨燃的手和楚晚宁的手同时落到了最后一块荷花酥上,两人倏忽抬眼,目光相交擦出电光火石。  楚晚宁:“松手。”  墨燃:“我不。”  “松开。”  “你吃了八块了,这块我的。”  “别的可以给你,荷花酥不行。”  墨燃瞪了这个小家伙一会儿,使出了杀手锏:“师弟,你甜食吃太多了,会长蛀牙。”  “无妨。”楚晚宁很是冷静,“我六岁,不丢人。”  墨燃:“…………”  啪的一声,薛蒙一巴掌伴着他的抱怨应声而至:“墨微雨你讨不讨厌,你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跟师弟抢东西吃。”  趁墨燃哎哟一声捂着头的空档,楚晚宁已经面无表情且眼疾手快地拿过了荷花酥,心满意足地小口咬了下去。  “师弟——!!!”  楚晚宁不理他,专心致志地啃甜点。  四个人正热闹着,突然间,一阵锐利的啸叫声穿透天穹,回荡在整个死生之巅。楚晚宁面色微沉:“集哨?”  薛蒙撩开半边帘子,探出窗外看,外面行走着的弟子也纷纷驻足张望,都露出了颇为意外的神色。  集哨一响,死生之巅所有门众都必须聚于丹青殿外广场。这也意味着必须有紧急事务的时候,哨声才会响起。这种哨音在楚晚宁未加入门派之前,常常是在鬼界结界破损时被吹起,不过自从楚晚宁加入后,集哨已经许久未曾响过了。  师昧搁下手中书卷,起身走到薛蒙身边:“好奇怪,有什么事如此着急?”  “不知道,不管了,先去看看再说。”  只有墨燃没有说话,他抿了抿嘴唇,睫栊垂落,遮住眸中流露出的一丝不自然。他知道这个哨声意味着什么,只是这事情发生的时间和他印象里的略有出入,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四个人来到死生之巅,众弟子也陆陆续续都到了,很快巨大的丹心广场就聚齐了所有的长老与弟子。  待人齐全,薛正雍从大门紧闭的丹心殿走了出来,站在玉带栏台前,底下是层层递落的青石长阶。跟在他身后走出来的,还有六名鲜丽女子。那六名女子容貌或俏或冷,生的都极其美好,她们临风而立,寒凉天气里却只着一层单薄纱衣,一眼瞧过去,皆是红裙如霞,眸如赤焰,帛带飘飞,眉宇间亦都有一簇火焰痕迹。  薛蒙登时就惊住了。  不止是他,几乎在场的每个人在看到那六名女子时,都是神情剧变。  薛蒙愣了好久,才嗓音微颤地喃喃道:“羽民仙使……她们,她们是朱雀仙境来的?”  第55章 本座不安  朱雀仙境虽然名叫仙境,但里面所居的并非神仙,而是一种半仙半妖,血统混杂的异人。  他们是修真大陆上与仙人最相似的存在,又被称为“羽民”。  羽民世代远居于九华山迷阵之中,拥有自己的桃花源,显少插手人间事务。但他们体内毕竟不全是仙人的血,也有一半凡俗骨肉,因此也未能全然超脱,常会于修真界秩序动荡,岌岌可危时现身,以其强大灵力襄助凡人度过难关。  墨燃前世闹得翻天覆地时,羽民便曾经大批出现过。但他们的实力终究比不过将禁术修炼到如臻化境的人界帝尊,最后所有羽民都被墨燃赶尽杀绝,他踩着腥臭的血,踩着满地残损的焦羽。  一把火,朱雀仙境毁于一旦。  那真是极疯狂的一段记忆,甚至事后墨燃想起来都会冷汗涔涔,湿透背心。只觉得当时的自己像是被恶鬼附身一般,残酷得厉害。  不过眼下,他显然还没有和羽民交手的实力。事实上因为种族优势,大多数修仙之人的灵力都在羽民之下,整个死生之巅能和他们过招的,目前恐怕只有那几位出类拔萃的长老。  薛蒙无意中看到了墨燃的脸庞,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没什么。”墨燃睫毛虚落,低声道,“方才跑得急了些而已。”  羽民临世,正是上辈子师昧悲剧的起始,墨燃整颗心都悬到了喉咙口,他原以为这件事情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发生的,为何这一世,这么多东西的进展都变得和往日不一样了?  冬日的死生之巅,一轮虚弱的残阳挂于天穹,漫漫散照出一层死白的光辉。  墨燃站在日头下,不由地拉住了师昧的手。  师昧微愣:“怎么了?”  “……”墨燃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薛正雍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他说的话倒和上辈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今日召诸位于丹心殿前,只因时隔八十余年,羽民仙使再度临世。和八十年前一样,仙使离开桃花源,来到人间,是因为卜得人间危难将至,特来相援。”  他顿了顿,转头慢慢环顾下面黑压压的门徒。  “诸位知道,鬼界结界虽为始神伏羲所设。但百万年来,结界逐渐削弱,每隔数十年,结界就会再次破损。这些年来,鬼界结界的力量已日趋薄弱,尽管有诸位鼎力相助——”  薛蒙小声哼道:“爹爹真是胡言乱语,明明几乎都是师尊一个人在相助。” 第63章 “乖啦,叫一声师哥,一会儿给你买桂花糕吃。”  楚晚宁合上眼帘,睫毛微微颤抖着,声音终于有些低哑了。  “墨燃,我没有在开玩笑,我真的不想和你玩了,你松开我,你松手,好不好?”他细长的眉蹙起,因为合着眸所以不曾掉泪,但喉间却已是哽咽,“墨燃,我疼……”  太疼了,心里盛一个人,他把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不喜欢自己也好,只要能默默惦念着,护着那个人,得不到也好,怎样都好。  但那个人所有的柔软都是给别人的,留给他的只有一身的刺。他把他捂在心里,那个人一动,心口便会血流如注,一天一天的,旧疤未愈,新伤又起。  于是他知道,哪怕不求得到,只要心中仍有此人一日,就会疼一日。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样的痛楚中支撑多久,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崩溃。  墨燃终于觉察到不对,有些惶然地松了手,摸着他微微发红的脸,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怎么好。楚晚宁忽然觉得,其实变小了,也是好的。  好歹能毫无顾忌地喊一句疼,示一寸软。  好歹能让他关切地看自己一眼。  那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一转眼,除夕来临。这是死生之巅一年中最热闹悠闲的时刻,众弟子们贴着桃符,扫着积雪,孟婆堂的掌勺师傅从早忙碌到晚,准备着岁末的珍馐盛宴,各个长老也都以自己擅长的法术为大家增添年味。比如贪狼长老将一池泉水点化成了美酒。璇玑长老则放出了自己驯养的三千多只火光鼠,让它们各自守在门派各处,给大家驱寒送暖。禄存长老,他给大家堆的雪人施下符咒,让它们满山吱哇乱跑,逢人就喊“新春快乐”。  大家不指望玉衡长老能做些什么,事实上,玉衡依然在闭关,长久以来,压根儿就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  惟有薛蒙站在窗边,仰头看着天空中不知何时纷纷扬扬飘落的海棠花瓣,若有所思道:“过了今日,我们便要走了,看来还是无缘在离开时见他一面。……不知道师尊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肯定在修行啊。”墨燃咬着一只苹果,含混不清道,“说起来,晚上所有长老都要演节目。真是可惜了,若是师尊在,他也得去,不知道他能演什么。”  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大概是演如何‘生气’吧?”  薛蒙瞪他:“怎么不演如何‘抽死墨微雨’?”  大过年的,薛蒙开个刻薄玩笑,墨燃也不生气,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今天瞧见了小师弟么?”  “你说夏司逆?”薛蒙道,“没瞧见,人家好歹是璇玑门徒,天天跟我们混在一起,璇玑已经不计较了,若是过年再与我们厮混,他师父该要气死了吧。”  墨燃哈哈一笑道:“说得也是。”  红莲水榭,斜阳向晚。  楚晚宁捏着一枚药丸细细打量。薛正雍坐他对面,楚晚宁不曾请他喝茶,他就自己给自己斟满了一壶,还毫不客气地吃了人家碟子中的一只酥糕。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他丝毫未觉,而是嚼着糕点,说道:“玉衡啊,你别看啦,贪狼嘴虽然毒,但心眼不坏的嘛。他怎么可能害你。”  “……尊主想哪儿去了。”楚晚宁淡淡道,“我只是在想,既然贪狼长老费心研制出了能让我恢复一日成人形体的丹药,那他为何不干脆多炼几枚?若有所需,服用即可。”  “唉呀,哪有这么容易的。”薛正雍说道,“这种药所需药材十分罕见,他炼制了三枚,就已经耗完。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样。”楚晚宁沉吟道,“原来如此,多谢他。”  “哈哈。”薛正雍摆摆手,“你们俩其实挺像的,都是嘴上说的难听,心眼儿却不坏。”  楚晚宁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兀自斟给自己一杯茶,服下了那枚可令他回复一天往昔形体的丹药。  薛正雍待要再吃一块花糕,却被楚晚宁按住了手。  “干吗?”尊主不满道。  楚晚宁道:“我的。”  薛正雍:“……”  夜幕降临,死生之巅的弟子都陆陆续续来到了孟婆堂。每个长老带着他们的徒弟坐在一起,和面包饺子,雪人和火光鼠穿梭在人群中,帮他们传递着盐罐子、辣椒粉、葱花碟子,或是别的杂物。  每一桌都热闹非凡,欢声笑语,唯有玉衡长老这一桌,徒弟全了,师父却缺席。  薛蒙看了看旁边,叹了口气:“我想师尊了。”  师昧温声道:“师尊不是前几日写了书信出来,让我们好生过节,在桃花源刻苦修行,待他出关,就会来瞧我们的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什么时候才会出关啊……”  正哀声叹气的,目光没精打采地瞥过门厅,忽然一愣,又倏忽坐直了身子,像猫儿般睁圆了眼,朝孟婆堂庭门处望去。  血色迅速褪去复又涌上,薛蒙面泛红晕,眸中光亮,竟是激动地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是……是……是……”  墨燃当是璇玑长老养的珍奇异兽跑出来了一只助兴,觉得薛蒙见识浅薄,大惊小怪。不由地好笑道:“有什么有?瞧你那样,跟见了神仙似的,有什么好大惊小——”  他笑嘻嘻地转过头,漫不经心地一抬眼。  后面那个“怪”字,无论如何就都说不出口了。  敞开的大堂门扉外,暮色风雪中,楚晚宁一袭白衣,披着鲜红色的斗篷,正修雅得衷地侧身收了油纸伞,抖落细细覆雪,而后睫毛帘子卷上,露出一双明锐细长的凤眸来,淡淡看了他们一眼。  就这一眼,待墨燃觉察过来,他竟发现自己已是心跳加速,掌心盗汗,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轻缓下来。  孟婆堂渐渐静谧。楚晚宁平日出现在孟婆堂,弟子们就不敢喧哗,何况他闭关多时,此时于除夕雪夜中现身,沾染的霜雪之意使得他面容更是清白俊美,眉宇更是漆黑深重。  墨燃起身,喃喃道:“师尊……”  薛蒙砰然站起,像一只猫崽子朝着楚晚宁疾奔过去,一边喊着“师尊!”一边扎进楚晚宁怀里。  楚晚宁衣衫在雪中浸得极冷,但瞧薛蒙的神情,简直像抱住了三月桃花,十月炭火,暖得不行,一直嚷嚷着:“师尊,你终于出来了,我还以为走之前瞧不见你了,你果然还是疼我们,师尊师尊……”  师昧也迎了过去,堪然拜下,面露喜色:“恭迎师尊出关。”  楚晚宁拍了拍薛蒙的脑袋,又朝师昧点了点头:“为师来迟了些,走吧,与你们一同守岁。”  他坐到席间,坐在薛蒙身边,墨燃对面。  楚晚宁一来,最初的热闹欢欣之后,众人又恢复了往日习惯,皆与师尊一般正襟危坐。桌前静谧到诡异。  中间桌子上搁着面粉肉馅鸡蛋等各种食材,还有一枚崭新的铜板。  墨燃是他们之中厨艺最好的,因此大家最后决定由他来指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墨燃笑道,“擀面你们会吗?”  没人吭声。  “……好吧,我来擀面。”墨燃说,“师昧,你做的抄手最好吃,饺子的馅儿也没什么区别,你来调馅儿吧。”  师昧犹豫一会儿,说道:“这……还是有些区别的,我怕我做不好。”  楚晚宁淡淡道:“能吃就行,不必多虑。”  师昧笑道:“那好吧。”  “薛蒙你就帮忙递个水,卷个衣袖什么的。别帮倒忙就成。”  薛蒙:“…………”  “至于师尊嘛。”墨燃笑道,“师尊要不坐在旁边喝茶?”  楚晚宁冷冷道:“我包饺子。”  “啊?”墨燃一惊,以为自己双耳暴聋了,“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包饺子。”  墨燃:“………………”  他忽然宁愿自己是双耳暴聋了。  第57章 本座听君再抚琴  谁料楚晚宁包饺子的手法虽然笨拙,但成品居然不差,一只只圆润可爱的水饺被他匀长的手指捏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案头。  三个徒弟都不禁目瞪口呆。  “师尊居然会包饺子……”  “我不是在做梦吧?”  “包的还很好啊。”  “哇……”  他们的小声嘀咕自然是逃不过楚晚宁的耳力,楚晚宁抿着嘴唇,睫毛簌簌,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耳朵尖却微微泛起了绯色。  薛蒙没有忍住,问道:“师尊,你是第一次包饺子么?”  “……嗯。”  “那怎么会包的这么好看。”  “……就和做机甲一样,不过捏几个褶而已,有什么难的。”  墨燃隔着木桌望着他,逐渐有些出神。  上辈子他唯一见过楚晚宁动手做面食,是在师昧去世之后,那天楚晚宁去了厨房,慢慢地包了师昧生前最擅长的抄手。  但是还未及下锅,就被失去理智的墨燃打翻在地,白生生的抄手七零八落滚了一地。  墨燃并不记得那些抄手包的是扁是圆,是美是丑。  只记得楚晚宁那时的神情,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脸颊上还沾着面粉屑,看上去那样陌生,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愚笨……  墨燃那时以为他会生气会发火,可是楚晚宁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俯身,低着头把那些沾了灰泥的抄手,一个一个地,默默拾起来,笼在一起,然后,再亲自倒掉。  那时候的楚晚宁,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墨燃不知道,他不曾去想,不愿去想,其实,也不敢去想。  饺子包好了,被小雪人端去厨房煮熟,楚晚宁按照习俗,封了一枚铜板在里面,吃到的人会有好运气。  雪人很快把煮好的饺子端了回来,木托盘里还放了调好的酸辣醋料。  薛蒙说:“师尊先吃。”  楚晚宁没有推却,他夹了一个饺子,放到自己碗里,但却没有吃,而是又夹了三个,依次给了薛蒙、墨燃和师昧。  “新春快乐。”楚晚宁淡淡道。  徒弟们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师尊,新春快乐。”  说来也真是巧,只是第一个饺子,墨燃就嘎嘣一声咬到了铜板,他实在是猝不及防,差点磕去半颗牙。  师昧瞧着他一脸龇牙咧嘴的苦相,笑了起来:“阿燃新的一年会有好运气呢。”  薛蒙道:“嘁,狗屎运。”  墨燃泪眼汪汪:“师尊,离介个饺子也捞的太准了些,介才第一个,窝就起到了……” 第65章 “滚。”  他记不清了。  他那一生,和楚晚宁纠缠的时日那样绵长,很多事情,都不再如此清晰,不再那样棱角分明。  最后他其实只禽兽到极点地认了一件事:楚晚宁是他的人,就算他不喜欢,那也当由他来毁,由他撕碎。他宁愿把楚晚宁的血肉揉碎在掌心,像豺狼虎豹嚼碎楚晚宁的骸骨掏去脏腑,也不由别人碰他。  他要让楚晚宁的血里滋生他的欲念,骨头里长着他的诅咒,体内淌着他的热切。  他不是清高吗?  后来呢?还不是要双腿大开,躺在世上最恶的恶人身下,最暴的暴君床上,被男人的火热凶刃索去性命。他弄脏了他,体内,体外,都是脏的。  撕碎的衣裳,又岂有那么容易穿起来。  墨燃闭上眼睛,指节青白,心中栗然。  他想着过去的事,耳边再听不到除夕热闹的欢声,听不到楚晚宁舒旷的琴音。  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近乎疯狂的冷酷声音,兀鹫般自前尘里扑羽而来,久久盘旋。  “地狱太冷了,楚晚宁,你来殉我。”  “是啊,你是神,是旁人的光,薛蒙梅含雪黎明百姓都等你照亮他们呢,楚宗师,圣贤啊。”那个声音甜蜜地笑道,笑着笑着,陡然狠戾起来,犹如一剖两半的魂灵,怒如雷霆,“可我呢!你照过我吗!暖过我吗?我身上只有你留下的疤!圣贤啊,楚晚宁!”  “我要了你的人,要了你的命。你要做他们的火,我偏要把你带到我的坟里。让你只能照我的尸骨,我要让你,和我一起烂掉。”  “死生不由你……”  震天的欢呼声响起。  墨燃猛的睁开眼,冷汗已湿透后背。  演奏已结束了,所有弟子都在热切地拍着巴掌,墨燃坐在其中,觉得眼前阵阵发虚,阵阵苍白,他看着楚晚宁抱着桐木古琴缓步走下木阶。  那一瞬间,他今生第一次,忽然觉得如此荒谬,忽然觉得前世的自己似是疯魔疯癫。  其实楚晚宁也不坏……自己这又是……何必呢?  烈酒入喉,终是茫然无措,终是困顿无知,终究,沉醉去。  第58章 本座好像有点糊涂了  墨燃的酒量其实也不差。  只不过,这夜除夕,他明明心中惴惴,却为了佯作无事,笑嘻嘻地喝光了五坛梨花白。到最后,终于有些意识模糊了。  师昧连拖带抱地把他扶回去,倒在床榻上时,墨燃喉头滚动,想唤师昧的名字。  然而,习惯是很可怕的。  过去的那么多年,陪在自己身边的人都不是心中的白月光,而是看腻了的蚊子血。  一说出口,唤的仍然是那个他本以为仇恨着的人。  “楚晚宁……”  含含混混的。  “晚宁……我……”  师昧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正立在门边的楚晚宁。楚晚宁刚刚把薛蒙抱回了卧房,此时端了一碗醒酒汤进来,也恰好听见了墨燃的呢喃。  他错愕之后,随即笃信是自己听错了。  毕竟墨燃都是管自己叫师尊的,叫楚晚宁也就算了,至于晚宁——  他不禁想起那次在红莲水榭,两人相拥而眠,墨燃睡梦中清清楚楚地唤了晚宁二字,之后是覆在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难道墨燃心里其实还留有一点……  这个念头未及深想,就被他掐灭了。  楚晚宁素来果敢干脆,唯独感情一事,他想,自己是个拖泥带水的懦夫。  “师尊。”师昧一双风韵绝代的柔亮眼眸带着些猜疑,犹豫地看着他,“您……”  “嗯?”  “……其实也没什么。既然师尊在这里照顾阿燃,那我、我先走了。”  楚晚宁道:“等一下。”  “师尊还有别的吩咐?”  楚晚宁道:“你们明天,就要去桃花源了?”  “……嗯。”  楚晚宁没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去休息吧。几个人在外面,要互相照顾,还有——”  他顿了顿,才说:“记得早些回来。”  师昧离去了。  楚晚宁走到床边,面无表情地扶起墨燃,一勺一勺地将醒酒汤喂给他喝。  墨燃不喜欢那种酸涩的味道,没喝下去多久,就都吐了出来。吐出来后酒倒是醒了几分,睁开眼,半醒半醉的望着楚晚宁,嘟哝道:“师尊?”  “嗯。我在。”  “噗。”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起来,酒窝深深,而后道,“神仙哥哥。”  楚晚宁:“…………”  说完之后又趴着睡着了。  楚晚宁担心他着凉,守在旁边,时不时替他捻好被子。  卧房外,许多弟子都还没有睡觉,凡修界有守岁的习惯,大多数人都还在房里三五成群的说着笑话,玩着牌九,或是变着法术。  当丹心殿前高悬的水漏滴尽,意味着年岁交替的时辰来临,弟子们纷纷出了房门,开始点放烟花爆竹,夜幕刹那间开满银花火树。  墨燃迷迷糊糊中,被外头震耳欲聋的声音闹醒了。  睁开眼,扶着抽痛的额角,却见楚晚宁坐在自己床边,平静俊美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见他醒了,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吵醒你了?”  “师尊……”  清醒后不禁一个激灵。  为何会是楚晚宁陪在自己身边?师昧呢?  睡梦中,自己不会说错了什么话吧?  墨燃忐忑不安着,偷眼去看楚晚宁的神色,所幸楚晚宁倒是若无其事,令他稍微松了口气。  外头爆竹声响,两人互相不尴不尬地瞧了一会儿。  楚晚宁:“去看焰火么?”  墨燃:“师昧呢?”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口。  再要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墨燃有些惊讶,微微睁大了眼眸,像是从来不曾认识他似的,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沉默过后,楚晚宁似是毫不在意地起身,推门而出时,他侧过半张脸:“都是要守岁的,他应该还没睡,你去找他吧。”  果然啊,自己那么坏的脾气,就算赌上全部的勇气,留他和自己看一夕烟花绽放,得到的也只会是拒绝。  早知道就不问了,好丢人。  回到红莲水榭,楚晚宁独自坐在终年不败的海棠花树下,一个人,披着御寒斗篷,看着天空中粲然的花火。  遥远处,是弟子所居之地的温暖灯火,欢声笑语传来,都与他没有太多的关系。  他应该是早就习惯了。  可是不知为何,心口很闷。  大概是看过了别人的热闹,再回到自己的清冷里,就会格外难受。  他默不作声地瞧着那此起彼伏的烟花,一朵两朵,人们在互相问候着除夕快乐,三声五声。  楚晚宁靠着花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知有人闯入了结界。  他心中微动,却又不敢睁目,直到听见微微喘着气的呼吸声,还有那熟悉的脚步响起,又在不远处停下。  少年的嗓音带着一丝犹豫。  “师尊。”  楚晚宁:“…………”  “我明天就走了。”  “……”  “要很久才能回来。”  “……”  “我想着其实今晚也没有什么事,明天又要早起,师昧他应该已经睡了,不会在守岁的。”  脚步声又响起,这次靠的更近了,在咫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墨燃道:“所以你如果还愿意,我……”他张了张嘴,后面的句子被一簇巨大的热闹焰火掩盖。  楚晚宁舒展眼帘,抬起目光,正看到夜空中星河灿烂,银霜花火点点散落,那个年轻好看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七分怜悯三分赧然。  “……”  楚晚宁一向高傲,对于别人因为同情而生出的陪伴,从来不屑一顾。但此时,他看着他,忽然觉得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大概是自己也被烧酒迷了心性·吧。  在这个时候,楚晚宁竟然觉得胸腔又是酸楚,又是温热。  “既然来了,就坐吧。”最后,他淡淡地说,“我与你同看。” 第67章 这种感觉很自然,他其实也并不想立刻打破。  很晚的时候,他回到舱内,众人都已经睡了。墨燃躺回衽席上,看着狭小天窗外的夜色,眼前慢慢浮现出楚晚宁的身影,时而闭目不语,时而眉宇凌厉。  当然,墨燃也想起过那个人蜷缩着熟睡的模样,温顺又孤独,像一朵因为开的太高,而无人问津的春睡海棠。  撇开仇恨不说,楚晚宁与他前世的纠缠实在深过了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从楚晚宁身上夺走了许多的初次,不管对方愿不愿意。  比如初吻,初次下厨,初次掉泪。  还有楚晚宁的初夜。  要死,想到这个他就浑身发热,血液奔腾着往下涌。  与之相对的,他也给了楚晚宁一些他的初次,不管对方想不想要。  比如初次拜师,初次哄人,初次赠花。  初次对一个人失望透顶。  以及,初次动心。  是的,初次动心。  他来死生之巅,第一个看上的人其实并不是师昧,而是楚晚宁。  那天海棠树下,那个白衣青年是如此专注美好,以至于第一眼看见,墨燃就觉得除了这个人,任谁来当他的师父,他都不要。  可究竟是从哪一个须臾,一切都变了呢?  究竟是何时起,他在乎的人成了师昧,而恨的人,成了师尊……  他这几个月仔细想了想,然后他觉得,应该就是在那次误会之后吧。  那是他第一次被楚晚宁罚抽了柳藤,十五岁的少年伤痕累累地回到寝房,独自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喉头哽咽,眼尾湿红。背上的伤口是其次,最令他难过的是师尊冷冽的神情,天问落下,犹如抽打一只丧家之犬,未曾有半分心慈手软。  他是偷摘了药圃里的海棠不错,可是他并不知道那株海棠有多珍惜名贵,也不知道王夫人花了多少心血,等待五年,方才盼来一朵盛开。  他只知道,那天他月夜归来,瞧见枝头卧着一抹莹白。  花瓣色泽清冷,芳菲幽淡。  他仰头欣赏片刻,想起了自己的师尊。那一瞬间,心头不知为何涌上一股莫名的悸动,似乎连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发烫。未及反应,他已小心翼翼地折下花朵,动作轻柔,生怕碰掉哪怕一滴瓣蕊上的露水。  透过浓深的睫毛帘子,他瞧着月色之下犹带清露的晚夜海棠,他不知道,那一刻,他留给楚晚宁的温柔和喜爱是如此纯粹,今后的十年,二十年,直到死,都不会再有。  花还未赠给师尊,就被刚好来替母亲采药的薛蒙撞见。  少主怒气冲天地将他扭送到师尊面前,楚晚宁执卷回首,闻言目光冰冷锐利,瞥过墨燃的脸,问他有何要辩。  墨燃说:“我折花,是想送给……。”  他手里还拿着那一支春睡海棠,凝着霜露,说不出的清冷娇媚。  可是楚晚宁的眼神太冷了,冷得他胸中那熔岩般的热度,一尺一寸地凉了下去。  那个“你”字,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那种感觉,他太熟悉了,在他没有回死生之巅前,在他矮着瘦小的身子,穿梭在乐伶与恩客之间时,他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眼神中度过——  那种轻视,那种鄙薄……  墨燃忽然一个激灵,不寒而栗。  难道师尊,竟是看不起他的么?  面对楚晚宁的冰冷质问,墨燃只觉得心都寒了。他低下头,沉声道:“……我……无话可辨。”  终成定局。  就因为这一朵海棠,楚晚宁打了他四十藤。直打到墨燃最初对他的好意,都支离破碎了。  可如果当时,墨燃愿意多解释一句,如果当时,楚晚宁愿意多问一句,那么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这对师徒,或许不会踏上万劫不复的第一步。  但是,并没有那么多如果。  而也就是在这个节点,温暖如师昧,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从楚晚宁那边回来后,墨燃没有去吃饭,他蜷卧在床上,也不亮灯火。  师昧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僵在黑暗中的身影。他把端来的红油龙抄手轻轻搁在桌上,而后走到床前,和声软语地唤了一声:“阿燃?”  墨燃彼时并未对师昧情根深重,他头也不回,血色弥漫的双目依然死死盯着墙壁,一开口嗓音沙哑沉重。  “出去。”  “我来给你送……”  “你给我出去。”  “阿燃,你别这样。”  “……”  “师尊的脾气是不好,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你起来吃些东西吧。”  墨燃执拗得像是十匹马都拖不回的倔驴。  “不吃,我不饿。”  “……好歹垫一垫肚子,你不吃的话,师尊知道了会生——”气都还来不及说出口,墨燃就腾地坐了起来,含着水汽的目光委屈又愤怒,透过睫毛微微颤抖着。  “生气?他生什么气?嘴长在我自己脸上,吃不吃东西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其实他根本也不想要我这个徒弟,我饿死了最好,饿死了也给师尊省心,好让他老人家高兴。”  师昧:“…………”  没有料到自己的话会这样触及墨燃的痛处,他一时有些茫然无措。只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小师弟。  许久之后,墨燃的情绪稍缓,他低下头,脸侧长发垂落,遮住了半张面容。  墨燃道:“……对不起。”  师昧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肩膀在隐忍着颤抖,指捏成拳,手背经脉泛着淡青色。  十五岁的少年毕竟还是太稚气的,他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蜷坐着,抱着膝盖埋头大哭起来。声音破碎嘶哑,断断续续,带着疯狂与迷惘,痛苦和悲伤。  他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嘴里翻来覆去重复的,都只是几句话——  “我只是想有个家啊……这十五年,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要有个家啊……为什么要看不起我……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都看不起我……”  他哭了很久,师昧就陪着他,坐了很久。  等墨燃哭够了,师昧递给他了一块洁白的手帕,又端来了已经冷透的红油抄手。  师昧温声道:“别再说什么饿死不饿死这种傻话,你既然回到死生之巅,拜在师尊门下,你就是我的师弟,我也自幼没了父母,你要是愿意,把我当家人看就好。来,吃饭吧。”  “……”  “这抄手是我包的,你就算不赏师尊面子,也要赏一赏我的面子,对不对?”师昧微微弯起嘴角,舀了一只晶莹饱满的抄手,递到墨燃唇边,“尝一口吧。”  墨燃眼眶仍红着,睁着满是水汽的眼睛,望着床边的人,终于松开了口,由着那个温柔的少年把食物喂过来。  其实那一碗抄手已经凉透了,也浸过了头,错过了吃的最好时候。  可是那一刻,烛火里,就是这碗迢迢送来的吃食,伴随着那张风华绝代,眼波温柔的面容,在刹那间铭刻入心。生前死后,永志难忘。  大概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  他对师尊恨的越来越深,而也正是那天起,他笃信了,师昧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毕竟人都是贪恋温暖的。  尤其是冻惨了的丧家犬,看到撒盐都会瑟瑟发抖,恐是雪花飘落,畏惧严冬将至。  踏仙君看起来风光,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其实他真的,不过就是一只流浪的野狗,这野狗一直在找个可以蜷缩容身的地方,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但他找了十五年,怎么也找不到。  所以,他的爱恨变得很简单又可笑——  有人给了他一顿棍棒,他就恨上了。  有人给了他一碗肉汤,他就爱上了。  只有那么点出息而已。  第60章 本座发现了一个秘密  船只施了仙术,行泊甚快,第二日清晨便已到了扬州口岸。进港处已有仙使接应,驻了数匹骏马。  众人在码头吃了早饭,羽民们不需得进食,便坐在渡口边闭目养神。此时天刚拂晓,往来商贾行人不多,但船工们都已起了,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粥吃馒头,还时不时用好奇的眼光往他们那里打探。  褐衣短打的粗壮汉子们啜着粥饭,议论声零星飘进墨燃耳朵里。  “哎哎,我识得他们的衣服,这是下修界的人嘛。”  “下修界离的那么远,又不常与我们这里的门派往来,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他们腕甲上的纹章嘛。是不是和夜游神上的一模一样?”  “你说的是那种驱魔木甲?”有人往薛蒙袖口看了一眼,嘎嘣嘎嘣咬着咸菜,惊叹道,“哎哟,还真的是啊。那夜游神是谁做的来着?”  “听说是死生之巅的玉衡长老造的。”  “这玉衡长老是什么人呀?有没有得我们孤月夜的姜掌门厉害?”  “嘿嘿,那可不知道了,修仙人的事,谁说的清呢?”  船工们讲话苏音重,墨燃他们听不太懂,楚晚宁却能明白这些人在说什么,他知道了自己所制的夜游神已顺利于民间流销开来,心中不禁宽慰。于是又盘算着回去之后更要多制些轻便好用的木牛流马,行些善事。  过了早,一行人快马加鞭,不消两个时辰就到了九华山前,此时辰光尚早,冬日旭阳方才清正高悬,万缕金光犹如绡纱拂落,浸得连峰雪色晶莹,华光潋滟。峰麓上数百株终年翠巍的古柏青松凌霜而立,犹如道骨仙风的大隐之士,垂袖敛眸,静阒地立于山道两侧。  九华峰顶,凡人称其为“非人间”,却非虚言。  羽民在山脚下吹了三声哨,一只羽毛风丽稠艳的金雀儿从白雪皑皑的山麓间翩然飞落。众人跟着金雀指引,一路向西,来到一帘湍急汹涌的飞瀑前。  “仙君们请先退后。”  为首的羽民当先而立,五指捻花,默吟出一段咒诀。忽然间,她聚起朱唇,朝着风中轻轻呼了口气,一道火龙竟就此腾空而出,朝着瀑布直击而去,将水帘子一分两半!  羽民嫣然回首,微微笑道:“诚请诸君,移步桃花源。” 第69章 薛蒙奇怪道:“听你语气,你认识他?”  墨燃当然不能说实话,便老不正经地开玩笑道:“不认识,不过呢,我看人只看脸。我瞧他好看,心中欢喜的很。”  薛蒙骂道:“恶心!”  墨燃打了个哈哈,转身挥挥手,又背对着薛蒙做了个咒骂的手势,便懒洋洋地回了自己的石头小屋里,咔噔一下落了门闩,把薛蒙的骂骂咧咧都关在了外面。  翌日清晨,墨燃起了个早。  为了让他们熟悉桃源生活,羽民特将修行延后了三天。墨燃梳洗完毕,见叶忘昔已出门去了,而另外两人尚未醒来,便自己去街上闲逛。  清晨薄雾里,不少仙门剑客步履轻盈,飘然而过,赶去各自修炼的地方。  墨燃途经一家早点铺子,瞧见新出一锅水生煎,想起小师弟还病着,于是走过去道:“老板娘,要八只煎包,再打一碗甜粥,带走。”  摆摊的羽民头也不抬地说:“给我六根羽毛。”  墨燃一怔:“六根什么?”  “六根羽毛啊。”  “……那我现在是不是得去找只鸡,拔几根毛?”  那羽民掀起眸子白了他一眼:“没毛还想吃饭?去去去。”  墨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待要再细问,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一只缠着绷带的手伸了过来,指间夹着六片金光璀璨的羽翼。  “老板娘,打粥吧,我替他付了。”  羽民接了翎毛,也懒得和他们啰嗦,转身打包早点去了。墨燃侧过脸,就瞧见叶忘昔正立在他身边,端的是清秀英挺,气度自华。  “多谢你了啊。”揣着热气腾腾的煎包和甜粥,墨燃与叶忘昔边走边说,“今天要是没遇到你,恐怕我们都得饿肚子。”  “无妨。”叶忘昔道,“十八姑娘记性不好,总是忘记给新来的人一些羽毛。我也是恰巧路过,举手之劳而已,你不必客气。”  墨燃问:“在桃花源做买卖,都需要拿羽毛来换取?”  “不错。”  “那羽毛是从哪里来的?”  叶忘昔道:“拔来的。”  “拔、拔……”墨燃有些呆住,还真是从鸟身上拔的?那这里的鸟不得被他们拔秃噜了?  见他面露惊异,叶忘昔有些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想什么?这桃源里有一个始祖深渊,据说是当年朱雀上神羽化飞升的地方,深渊底下尽是赤焰真火,酷热难当。因此周遭寸草不生,百兽皆不能活。”  墨燃听他这般形容,立刻想到了昨天路过城郊时,远处一段透着血色的天幕,便道:“那个深渊可是在城北附近?”  “你说的不错。”  “那和羽毛又有什么关系?”  叶忘昔道:“是这样,始祖深渊附近虽然没有其他生灵能够存活,但是深渊里面却栖息着一群怒枭,它们以真火为巢,昼伏夜出。他们的翎毛可以助羽民修为精进。”  “原来如此。”墨燃笑道,“难怪要拿羽毛来换东西。”  “嗯。不过你需得留心,夜间活动时,他们的羽毛会变得与寻常夜枭无异,即使抓到了也毫无用途。只有当每天旭日东升时,怒枭千百成群地返回始祖深渊。即将进入深渊的一刻,他们身上的羽翼会重新变回金色,那时摘下才有用。”  “哈哈,那岂不是成了修炼轻功?要是功夫不到家,掉下去可就成烤肉了。要是不去摘,那又会活活饿死。”墨燃忍不住啧啧,“这可真叫人苦恼。”  叶忘昔问:“你莫不是不善轻功?”  墨燃笑道:“一般一般。”  “那可不行。”叶忘昔道,“怒枭行动迅猛,不输鹰隼。你若不勤加修行,不出几日就会饿肚子。”  “这样……”  见墨燃兀自走神,叶忘昔叹了口气道:“我所得的羽毛不少,暂且也不缺得用。你们三人若有需要,先问我取就是。”  墨燃连连摆手,笑道:“这怎么好意思。这六根羽毛当是我问你借的,我先回去吃饭了,明日要是采得了羽毛,我就还给你。多谢啦。”  告别了叶忘昔,墨燃揣着粥饭回到了别院。  薛蒙的屋子里头没人,大约醒了闲着无事,四处乱逛去了。墨燃于是来到了楚晚宁的竹楼。  楚晚宁尚不曾醒。墨燃把粥和煎包在桌上放了,来到他床边,低头看了他一眼。  突然间某种熟稔的感觉飘上了心头。  这个小师弟睡着的样子……怎么有点像某个人?  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想谁,只是印象里模糊有个人也是这个样子,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把自己蜷成一团,手枕在脸颊边——到底是谁呢?  正在他发呆的功夫,楚晚宁醒了。  “唔……”翻了个身,楚晚宁看到床边的人,猛然睁大了眼,“墨燃?”  “都说了几遍了,要叫师兄。”墨燃揉了揉他的头发,而后探到额头一试温度,“烧热退啦,来,起来吃点东西。”  “吃东西……”榻上的孩子愣愣地重复,发髻凌乱,衬得一张脸愈发水灵可爱。  “你看师兄疼不疼你,起了一早去买的早点。趁热快吃吧。”  楚晚宁穿着洁白的里衣下了床,走到餐桌前。桌上摆着一只鲜嫩荷叶,里头生煎包子皮薄底酥,撒着碧绿的葱花和黑芝麻。另有一小盅龙眼桂花粥,煮的软糯稠厚,正冒着腾腾热气。  素来强势的玉衡长老,竟生出了一丝不确定:“给我的?”  “啊?”  “都是……给我买的吗?”  墨燃愣了一下:“对啊。”  他看着楚晚宁犹豫不决的样子,想了想,笑道:“快吃吧,不然就冷了。”  楚晚宁在死生之巅那么多年,众人虽敬他,却因他性格倔强冷淡,几乎无人愿意与他一同进食,更别提替他打一份早饭了。有时候他看着弟子间互相关照,嘴上虽不愿承认,心里却忍不住微羡。因此对着这一碗粥,几只包子,默默良久,竟也舍不得去吃。  墨燃见他坐在小凳上,盯着眼前的吃食,却不曾动筷,还以为不对他胃口,于是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油腻了些?”  “……”  楚晚宁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拿起调羹舀了一勺粥,吹了吹凉,小心翼翼地喝了口。  他若是昔日俊美冷淡的楚宗师,这样喝粥只会显得涵养颇好,雅致翩翩。  但换在一个孩子身上,竟有些笨拙与可怜。  墨燃误会了,便对他说:“你可是不喜欢龙眼?那你拣出来丢边上,不碍事。”  “没。”小师弟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但重新望向墨燃的时候,乌黑的眸子却是温润的,“我喜欢的。”  “哦……哈哈,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爱吃呢。”  楚晚宁垂下浓密的睫羽帘子,小声重复道:“我喜欢的。以前从来没人会这样待我。 ”  他说着,抬起眸子望了墨燃一眼,认真道。  “多谢你,师兄。”  墨燃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不由得怔住了。  他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也不喜欢孩子。之所以对夏司逆好,只不过觉得他小小年纪身手不凡,是个值得结交的后生。  可是他一番功利之心,对方却以真诚相待。墨燃不禁有些赧然了,但听这小师弟的话,又觉得好奇怪,于是摆手让楚晚宁不要再谢自己之后,他问道:“以前没人给你买过早点吗?”  楚晚宁没什么表情,点点头。  “璇玑长老门下的那些人,不会互相照顾吗?”  楚晚宁道:“我不常与他们聚在一起。”  “那你入门前呢?你在俗家的时候,你爹娘……”话说到一半,墨燃就顿住了。  他这小师弟生的这样玉雪剔透,哪个做父母的忍心把他扔到山上来修炼,且从不来门派看他一眼?想必他的遭遇和师昧、和自己都是一样的。  果然,楚晚宁平静道:“父母见弃,也没有其他亲眷,没人带我。”  墨燃不说话了,良久静默后,他长叹了口气。心道:我本来与这孩子交好,一是看他修为高超,二是看他颇为沉稳,与寻常吱呀乱叫的小孩儿不一样。却不想他竟与我一般身世。  他看着眼前的师弟,不由想到自己年幼时那段满是辛酸苦楚的岁月,胸臆中一股热血涌动,渐生怜悯与亲昵。忽然道:“从前没人带你,但以后有了。你既唤我一声师兄,从此我便要好好照顾你。”  楚晚宁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显得有些惊讶,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揉开一个微笑,说道:“你要照顾我?”  “嗯。以后你跟着我,我教你心法,教你练剑。”  楚晚宁笑意更浓了:“你要教我心法,教我练剑?”  墨燃误会了他的神情,挠头道:“你别嘲笑我啊,我知道你修为很不错了,但你毕竟尚年幼,很多事情都要再学。璇玑长老门徒众多,他定顾不着你。你跟我学有什么不好的,我至少还是有一把神武的人呢。”  楚晚宁静了良久,开口道:“我不曾嘲笑与你。我……觉得你很好。”  这样的话,换做以前,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但身体变小了,似乎连带着性子也会柔和,就好像躲在了暗处,终于可以卸下硬邦邦的面谱。  倒是墨燃,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被人夸“你很好”,尽管对方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但也令他手足无措,惊喜非常,磕磕巴巴了半天,素来厚得像城墙般的脸皮,竟然涨红了。  他喃喃着重复:“我、我我我很好……我很好么?”  忽然模糊地想起,自己年幼时,曾是真的想做一个好人的。  但,那时卑微却温柔的愿望,就和“长大后要讨胭脂铺的李姊姊当媳妇儿”“赚够了银两就天天都要买烧饼吃”“要是以后一顿饭里能有两块儿红烧肉,当神仙都不换”一样,后来都成为风吹雪散的记忆了。  第62章 本座来到古临安  墨燃他们的修行很快开始,当然,攒羽毛是他最热衷做的事情,毕竟他又不指望真的从前世这帮手下败将里学到太多东西,过好日子才是正经的。  他们每日破晓前去始祖深渊抢夺金羽,而后去祝融洞打坐,以体内灵力对抗祝融洞炎阳,提高自身修为。两个时辰后,跟着羽民修习鬼怪制衡之法。  再两个时辰,修罗场互相对抗。  入夜前,去桃花源观星崖听十八姑娘讲解《百鬼谱》,《驱灵诀》。  当然墨燃最喜爱的是晚上观星崖听经,因为那是唯一会将三大不同专精的修士聚到一处的课习。  他知道师昧轻功不好,惦记着对方不吃饱肚子,所以摘下来的羽毛,每天都会分一半给师昧用。不过除此之外,也难以和师昧有过多交集,反倒是天天与楚晚宁相处,两人渐渐形影不离。  这段时光,往往是楚晚宁坐在桥栏上吹叶子,墨燃坐在他旁边托着腮听日升日落,云起云舒。  或是楚晚宁站在河边喂鱼,墨燃撑着伞立在旁边看着锦鲤踊跃,碧波金鳞。  桃花源落雨时,墨燃拉着楚晚宁的手,和他一起沿着皲裂古旧的青石小径行走,一把油纸伞端端正正,开在两人顶头。 第71章 墨燃警觉道:“怎么了?”  “没什么。”为首的青年道,“说正经的。你们要歇到城里头去歇吧。别看这里眼下没有怪物,要是到了晚上,那可到处都是鬼,小满的养父就是白日头出去找吃的,结果昨儿下了暴雨,没来得及在天黑前赶回来,你看这不就……”他重重叹了口气,再没有说下去了。  原来小满就是那个痛哭流涕的少年,树下死去的是他的养父。乱世中总有这样的事发生,一个家里出去个人找食物,早上好端端的人出去了,晚上就再也没得回来。  虽知这是两百年前早已发生的事情,但那少年哭的撕心裂肺,几欲泣血,墨燃看在眼里,胸中却仍忍不住泛起微涩。  然而微涩过后,涌起的便是一阵陡然心惊。  前世杀人不见血,为何渐渐心软至此?  当即拉着楚晚宁,与那一骑青年告别。  为首的那个人说道:“你们进了临安城,找个地方先住下。临安马上要全城举迁到普陀了,那里灵气充沛,暂未受鬼气侵袭。你们孤孤单单的,不如和我们一起走。”  “全城举迁?”  “是啊。”那人说到此事,目光灼灼,面容都像在散发着光辉,“多亏了楚公子的好计谋,全城老小都能捡回条命啊。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还得在天黑前把城郊寻一圈,看看有没有幸存的人可以带回城去——唉,小满,走吧,走吧。”  他唤小满,但小满仍然抱着养父的尸身在流泪,没有回头来看一眼。  墨燃叹了口气,拉了拉楚晚宁,低声道:“走吧。我们先进城去。”  楚晚宁点头,忽而问:“你说他们全城举迁,到底成了没成?”  墨燃拉着他微凉的稚嫩小手道:“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听真话。”  “小孩子还是听假话比较好。”  楚晚宁便道:“他们没有走成。”  “对啊。”墨燃说,“你看,你自己都知道真话是什么,偏偏还要再问,好像问我一遍,结局就能改变似的。”  楚晚宁不理他,继续问:“你知道他们为何没有走成吗?”  “你看你又问我,我又不是活了两百年的老妖精,这我怎么清楚。”  楚晚宁不出声了,过了一会儿才阴郁道:“两百年临安城的人,几乎都死绝了。”  墨燃:“……”  楚晚宁道:“没逃出几个。”  “不是,师弟啊,你年纪轻轻,怎么全都知道?”  楚晚宁白了他一眼:“玉衡长老在旧史上讲到过不止一遍,你上课不听,反倒来问我为何这么清楚,委实可恨。”  墨燃有些无语,心道我上我师尊的课走神,他都还没骂我,你骂我做什么,但想想看还是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由着他开心算了。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城门,来到了临安的主城内。这座一面矗立于钱塘江边的古老城池已经坚壁清野,驱魔工事遍布墙头与城沿。  城池外堆积着数不清的尸体,都布满着恶鬼诅痕,像这种尸体若不处理,到了晚上都是会起尸的。  道士们趁着正午阳气,出来在外面拿香灰拂洒,对于那种诅痕格外深刻的,他们都在以朱砂蘸酒,画符驱散。  城门拒马前站着两个守卫,打扮和刚刚在城外见到的那一行青年一模一样,也是白底红滚边,双龙绞杀额环,臂挽弓,背后箭筒满羽。  “站住,什么人?”  墨燃于是又按刚才的话解释了一遍,那两个门卫并非存心想拦人不让进,而是要做个登记,于是把他们二人记录在案后,便放他们进去了。  走之前墨燃想起了刚刚那骑马少年提及的“楚公子”,既然那人说,临安举城迁移,是托了“楚公子”的好主意,那么破解虚阵的关键,应该就在这个楚公子了。  “不好意思,我想跟阁下打听一个人。”墨燃道。  守卫掀起眼帘:“你们从蜀中来,还有认识的人?”  墨燃笑着说:“不是,是方才路上遇见的几位军爷,提到了一位姓楚的公子,说他两天后要带全城老少迁往普陀,不知这位楚公子是什么人?在下略通法术,若有力所能及之处,也想撘一把手。”  守卫来回打量他一番,许是觉得墨燃能带着个小奶娃千里迢迢毫发无损地来到这里,应该确实有些能耐,便道:“楚公子是太守老爷的长子。一个月前鬼王降临,太守老爷不幸罹难,这之后都是公子爷在领着我们御敌。”  “太守的公子?”墨燃和楚晚宁互相看了一眼,墨燃转而道,“好奇怪,太守公子也通法术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守卫横了墨燃一眼,“就允许大门派修真,不允许凡间散修吗?”  “……”  散修有是有,但从来成不了气候。  墨燃心道,莫不是这楚公子半桶水晃的叮当响,瞎出主意害了临安全城百姓性命?  但依着守卫的指点,往太守府走去,墨燃立刻发现自己想错了。那位赶巧和他师尊老人家一个姓的公子爷,显然不是什么三脚猫功夫。  因为他看到了上清结界。  上清结界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净气结界,可以阻挡范围内一切邪佞之息。只要这种结界开着,莫说是普通鬼怪,即使是千年厉鬼,也难以踏入其中半寸。  不过这种结界的御护范围必须施术者亲临其中,作为阵眼。并且所覆区域极小,就连楚晚宁这样的大宗师,也只能用上清结界笼掉半个死生之巅而已。  而此时此刻,这位两百年前的楚公子,造出了一个覆盖了太守府方圆十里的上清结界,虽然远不及楚晚宁,但也绝不是寻常人所能比肩的了。  两人往太守府门口走去,墨燃原本想着试试运气,让人通报一下,说是有修士自请襄助,看看那位太守公子爷愿不愿意赏脸相见。  岂料刚转过一个拐角,就看到太守府衙门口,排了三道长长的队伍。六个和守卫骑兵相同打扮的女侍摆出厚实的大木桶,几百个面黄肌瘦的老弱妇孺聚在府衙前,正依次领着布施的粥饭。  领完粥的人,又都来到府前的一株海棠花树下。那花树下立着个白衣男子,一头墨色长发松散地绾成一束,正把一张又一张画好的符纸派分给众人,并细细地叮嘱所需注意之事。  他背对着墨燃,因此也看不清他的相貌。  不过那些领了符纸的人都朝他感激地道着:“多谢楚公子大恩大德,多谢楚公子大恩大德……”念叨叨地散了。  原来这位便是太守公子爷了?  墨燃心生好奇,拉着小师弟绕过去一看。  只一眼,墨燃顿时眼睛睁得滚圆,犹如五雷灌顶——  这、这不是楚晚宁吗???  莫说是墨燃,就连楚晚宁自己都愣住了,排在队伍尾端远远瞧去,太守楚公子面目清癯,剑眉凤目,鼻梁弧度却很柔和,便连那一身白衣,都与自己相似至极!  楚晚宁:“……”  墨燃:“……”  僵了老半天,墨燃颤巍巍地说道:“师弟啊。”  “嗯。”  “你有没有觉得……这位楚公子,长得格外像一个人?”  楚晚宁干巴巴地:“像玉衡长老。”  墨燃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怎么回事?这人是谁?和师尊什么关系?”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听课认真么?”墨燃很急。  “这个课上又不会讲。”楚晚宁很气。  两人就又不说话了,排在队伍里,慢慢往前挪着,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子爷看。  再仔细瞧了,其实楚公子与楚晚宁长得并不是如出一辙。这位公子爷的面容更加文静儒雅,眼睛没有那么狭长,瞳仁更温润些,目光也较楚晚宁柔和许多。  墨燃看着看着,忽然“咦”了一声,低头又去看小师弟。  “你让我好好瞧瞧。”  “干嘛……”楚晚宁不免心虚,将脸转开去了。  墨燃见他躲了,愈发不依不饶,伸手去捏他的脸,强行令他回过头来。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哎呀。”  楚晚宁强作镇定:“怎、怎么了?”  墨燃眯起眼睛:“难怪方才在城外,那些人见到你会交头接耳,我忽然发现,你长得和师尊也有点像啊。”  “………………”  楚晚宁忙挣开他,耳朵尖却涨红了:“胡说八道。”  “可是好奇怪,为什么那些守卫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却半天想不到?”  楚晚宁:“…………”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脆生生的一声响,有个稚子的声音喊道:“阿爹。”  第64章 本座给师弟讲故事  墨燃循声瞧去,看见答案豁然出现,并且自府衙的石阶上跌跌撞撞地跑来。  那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手里抓着只竹子小风车,朝着楚公子蹦跶。他穿着素净的小衣衫,襟前挂着碧玉项圈、福禄寄名锁、红绸护身符,俨然就是缩小了一圈的小师弟。  “……”墨燃这回算是知道,那些骑兵交头接耳的原因了。  他禁不住喃喃:“师弟啊,你和师尊都是临安人,而且师尊还姓楚,你说这两百多年前的楚家,该不会是你们的宗家,你们俩该不会是什么远方亲戚吧……我觉得这可能很大啊。”  楚晚宁没吭声,也盯着那两个人看。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年少时的事情都记不太清晰了。  难道,这个楚公子,真的是自己的某位先辈吗……  正思忖着,队伍排到了墨燃。  楚公子抬起眸来,原本正要给墨燃符纸,然而见到是个面生的人,不由微怔,随即温和地笑了笑:“异乡人,初来此地?”  他声音醇厚儒雅,更与楚晚宁的冰冷肃杀不同。  “啊……啊是、是啊。”  骤然有一个长得那么像师尊的人,如此和气地与自己说话,墨燃还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一时间不知所措。  太守公子微微一笑:“在下楚洵,敢问阁下尊姓?”  “我、我姓墨,我叫墨燃。”  “墨公子是从何处来到临安的?”  “远、远得很,在蜀、蜀中。”就算楚洵公子气度温和,但墨燃仍觉得自己要被这个人一眼看穿。 第73章 “不听了。”楚晚宁这回是真气着了,“怎么就不恨了?一个馒头就不恨了?还谢,有什么可谢的!”  “不是啊。”墨燃无辜地眨眨眼,“你没听仔细。”  “我怎么没听仔细了?”  墨燃正色道:“那可是个夹着五花肉的馒头。”  楚晚宁:“……”  “哈哈,瞧你这表情,不懂了吧,那孩子平常只能在除夕吃到一两块肥肉的。他本以为,他这辈子到死都不会知道五花夹心肉是什么滋味,所以当然要谢谢人家。”  见小师弟被自己噎得无话可说,墨燃极灿烂地笑了笑,继续道:“反正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依旧拿着自己的三个饼,每天每天过日子。有一天……”  楚晚宁这下算是明白墨燃讲故事的路数了,只要“有一天”出现,那准没有好事情。  果不其然,墨燃道:“有一天,地主儿子又犯事儿了。”  “这一次,他在磨坊里非礼了邻家的一个姑娘,正好让那倒霉的放牛娃撞见了。”  楚晚宁:“……莫不是又让那孩子顶包?”  “哎啊。”墨燃笑了,“就是这样,恭喜恭喜,你也会讲故事啦。”  “……我睡觉了。”  “别呀,很快就讲完了。”墨燃道,“这是我第一次讲故事给别人听,你就赏个脸嘛。”  楚晚宁:“……”  “这次是一定要让放牛娃顶包了。因为那姑娘不堪受辱,触壁自杀了。可是放牛娃不傻,死了人是要偿命的,他不可能替地主儿子抵命。”墨燃说,“他不愿意,地主儿子就把他和死了的姑娘反锁在磨坊里,然后跑去报了官。”  “这个放牛娃劣迹斑斑,小时候无故打死了县令的狗,后来又偷了客人的鼻烟壶,这回居然□□了民女,自然是罪无可赦。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辩解,人赃俱获,他被抓了起来。”  楚晚宁睁大眼睛:“……然后呢?”  “然后,他在牢里呆了几个月,秋天的时候,被判了死刑,送到城郊的邢台绞死。他跟着行刑的队伍在田垄里走着,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杀牛。他一眼就看了出来,那只牛啊,就是他从小放的那只,已经老了,没什么力气下地了。但是老牛也要吃草啊,只吃草不做事,地主怎么可能愿意养。它为他们耕了一辈子地,到最后,他们要把它杀掉,吃它的肉。”  说着这样残忍的事,墨燃居然也不伤心,笑道:“可是放牛娃是从小骑在牛背上长大的,他跟它说过很多悄悄话,给它喂过牛草,委屈的时候抱住它的脖子哭过,他把它当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所以,他跪下来请求牢头放自己去和那只老牛道别。可是牢头自然是不相信人和畜生会有什么感情的,觉得他是在耍滑头,没有准许。”  “……然后呢?”  “然后?然后放牛娃被吊死了。牛也被杀死了。热血流了一地,看热闹的人冷冷散去,地主家那晚上吃了顿牛肉,不过牛肉太老了些,总塞牙缝。他们吃了一点,不喜欢,就都倒了。”  楚晚宁:“……”  墨燃翻了个身,笑眯眯地看着他:“讲完了。好听吗?”  楚晚宁道:“滚。”  “我第一次编给自己听的时候,都哭了呢,你心肠好硬,都不掉眼泪。”  “是你讲的太差……”  墨燃哈哈笑了两声,揽过小师弟的肩膀,摸摸他的头发:“那没有办法,你师兄就这点本事。好啦,故事讲完啦,我们睡觉吧。”  楚晚宁没吭声,过了很久,忽然问:“墨燃。”  “叫师兄。”  “为什么要叫牛吃草?”  “因为人和牛一样,都要吃东西,为了吃东西,就要做很多事,要是有一天做不动了,也就没人稀罕你活着了。”  楚晚宁又不说话了。  院中悉悉索索的是避难之人细小的声响,偶尔还有一两声不祥的鬼怪啸叫自结界外头传来。  “墨燃。”  “哎呀,不懂事,叫我师兄。”  楚晚宁不理他,而是问:“真的有这个孩子吗?”  “没有的。”墨燃静了一会儿,倏忽笑了,梨涡深深很是好看。他把小家伙揉进怀里,温和道,“当然是编出来骗你玩的啊。乖,睡吧。”  谁知没出一会儿,忽的听得院中一阵喧闹。  有人怒喝道:“找公子找公子!公子忙着呢,哪有空来管你的事情?把那尸体给我清出去!你知不知道身上有蓝斑的都是要起尸的!!你想害死我们吗?”  这声音在暗夜中就像一声惊雷,一听“起尸”二字,所有人都轰然炸起,一时间睡着的人都一咕噜坐了起来,往吵闹处齐齐望去。  墨燃把小师弟挡在后面,看了一眼,皱起眉头低声道:“嗯?是中午那个人?”  跪在地上被人呵斥的,正是中午那个名叫小满的少年。他依然穿着白日里的劲装,只不过精神气却完全不一样了。  他整个人都像抽空了一般,只死搂着养父的尸身,那尸身指甲增长了不少,正是起尸的前兆,其他人见了,纷纷往后避退。太守府的管事正厉声朝他责斥着。  “你爹是我同僚,他遇害我也难受。但哪能怎样?是你昨天晚上叫饿,他才跑出去给你找食吃,你累得你爹死了,现在还要累着我们吗?”  小满跪在地上,头发蓬乱,满眼通红:“不,不是,我不是的……爹,阿爹。求求你,让我见见公子,公子有法子不让我爹起尸的,我想把爹好好葬了,求你们不要……不要肢解了他……呜……”  他说到“肢解”二字时,已经哽咽不堪。脸埋在掌心里胡乱擦着,嘴唇哆哆嗦嗦:“我求求你们……让我等公子回来……”  “马上就要子时了,公子在外面,怎么可能顾得到你的事情?你知道寻常尸首还能净化,但你爹蓝斑和指甲都已异变,怎么可能还能撑到公子回来?”  “不要……可以的,刘叔……求求你,我给你当牛做马,我、我以后想办法我报答你,求求你,不要动我阿爹……求求我……我求求你……”  见他如此哀求,管事的中年男子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但仍是道,“唉,你可知,你这是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啊——来人!”  “不要!不要!!”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没有人会去帮他。谁都清楚这具尸身若是留着,到了子时必然起为凶灵。  小满养父的尸首被强行拖拽着拎走,去外面撕裂肢解。小满被左右几个人制着,血泪纵横,满面污脏,口中连续不断地发出兽般的嗥叫,最终也被人半拖半架地带远了。  这般风波过后,院中细碎议论了一番,又渐渐恢复了平静。  楚晚宁却没有睡下,他低头沉思着。  墨燃侧眸望着这个小师弟,问道:“在想什么?”  “这个人痛失挚亲,做下如此糊涂事。他养父的尸身被夺,难免怨恨旁人。我有个不甚确定的猜想,我在想,临安举城迁徙失败,会不会因为是他。”  墨燃击节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楚晚宁摇头道:“不过一切尚早,并不可妄下定论,先注意着他。” 第66章 本座初见天裂  第二日,并无异样。  楚洵已经派人在清点城中稻草人数目是否足够,各家各户也都开始打点一些少到可怜的包袱,准备今晚过后,明儿一早就在楚洵的安排下依次出城前往普陀山避难。  墨燃坐在府衙门口,看着往来的人群,叹了口气道:“楚洵布置的周密,若无人告密,以寻常鬼怪的头脑,是难以迅速辨别出城内留下的都是傀儡假人的。看来果然是出了泄密之人。师弟,你说呢?”  无人搭理。  “哎?师弟?”  墨燃一转头,小师弟不知何时走到旁边看一列整装待发的骑兵去了,反倒是楚公子的儿子,默默来到了他身边,托腮坐着。  “大哥哥……”  墨燃被他的忽然出现吓了一跳:“怎么了?”  小家伙指了指旁边的一棵老桐树,那上头晃悠悠的挂着只风筝,口齿不甚清晰地说:“娘留给我的,飞上去了,拿不下来。大哥哥帮我?”  “好说好说。”墨燃轻功飘然飞上树梢,将那只彩蝶风筝摘下来,复又稳稳落回地面,将风筝递给了他,笑道,“拿好了,可别再丢了。”  小家伙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墨燃见他一个人到处乱晃,想来楚洵也没有功夫管儿子,便问他:“你娘呢?这里人多杂乱,我带你去你娘那里。”  “阿娘?阿娘在后山。”  墨燃奇道:“在后山做什么?”  “睡觉呀。”小家伙睁着圆润的眼睛,软绵绵地说道,“阿娘一直睡在那里。春天的时候会开花,阿爹常常带我去看她。”  墨燃轻轻“啊”了一声,竟一时无言。  倒是小家伙浑不在意,似是因为年岁尚幼,还不明白所谓生死,高高兴兴地摆弄着手里的风筝,又抬头望了望墨燃,忽然蹭过去,脆生生道:“哥哥,谢谢你,我给你……我有个东西送给你。”  他说着,就在衣兜里掏了起来,掏啊掏啊,掏出了小半块苇叶裹着的糕饼。  这些时日,临安城诸人都是饥肠辘辘,吃不饱饭,也不知这小东西是怎么省下来的这么一块点心。他把糕饼一拗两半,把大的留下,小的递给了墨燃。  “大哥哥,你吃……嘘,不要告诉别人,我没有更多的了。”  墨燃刚要伸手去接,小家伙忽然又改了主意,想了想,把小的那块收了回来,又把大的递给了他。  “好吃的,有豆沙。”  这小小的举动却让墨燃心中陡然一阵酸楚温热,他从来都是习惯了别人待他坏,却不知该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好。他伸手接了花糕,讷讷道了谢。小家伙因此显得很高兴,仰着脸灿然笑着,黑漆漆的睫毛卷翘温良。  墨燃收了花糕,不舍得吃,便去边上摘了一片桐叶,将花糕裹好,收在襟里。待要再跟小家伙说几句话,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一个地方呆不住太久,早已转身蹦跳着跑远了。  这时楚晚宁走了过来,见墨燃站在原地出神,便微微挑起眉头问:“怎么了?”  墨燃看着小家伙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我在想,好端端的那么多人,怎么就都死了。”  是夜,天空中阴云密布,不时有蓝紫色的雷电撕裂苍穹。到了后半夜,狂风飒然,凄凄切切,暴雨奔踏而至。  雨水属阴,会使得鬼怪的力量更为强悍。于是这天晚上,楚洵让临安所有幸存者都聚集到太守府附近,不得踏出上清结界半步。  由于天降大雨,很多原本勉强可以睡人的地方都作了废。  墨燃一开始还能盯住小满的行踪,但随着挤进来避雨的人越来越多,一不留神,小满就猫腰不见了。  墨燃低声道:“不好。”  楚晚宁身形小,立刻道:“我追过去看。”  说罢潜身人群当中,立刻被摩肩擦踵的密实人群挤得看不到了背影。  过了一会儿,楚晚宁回来了,眼神阴鸷,森冷道:“逃了。”  “出了结界?”  “嗯。”  墨燃不说话了,看着外面瓢泼大雨,还有雨中忙碌的太守府的人。 第75章 “为什么!”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都是两百年前就死了的人了。如今这幻境已化现实,我恐你会受伤。”  “……”墨燃这才想起确实如此,无论自己再做什么,死了的人都是死了的,什么都无法更变。  小公子在结界外哭喊着,含混不清地直嚷:“阿爹!阿爹救我!阿爹救澜儿!”  楚洵嘴唇微微发抖,朝小满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并不曾亏待于你,你放开他!”  小满却置若罔闻,兀自垂着脸,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只是抓着楚澜的那双手却能瞧出他内心的犹豫,他左手虎口一点黑痣,手背青筋暴突,不住颤抖着。  此时太守府聚着避难的城民也都纷纷追来了,众人瞧见庙内景象,都不住又惊又怒,纷纷私语道:  “那是公子的儿子啊……”  “怎么会这样……”  小满手起刀落,松了红衣女子的绳索,那女子回神,缓缓转过头来,她生的极其美艳,清若芙蕖,延颈俊秀,只是面色苍白若纸,嘴唇却嫣红如血,朝着楚洵莞尔一笑的模样,竟是瘆人大过妩媚。  虚无缥缈的烛火照亮了她顾盼生情的容颜,在看清她面容的一刻,楚洵也好,身后人群里年岁稍长的一些人也好,全都僵住了。  那个女子笑容中染着一缕凄楚,她柔声道:“夫君。”  墨燃:“!!”  楚晚宁:“……”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楚洵已故的发妻!  楚夫人眼波流转,要从小满手里牵过儿子。小满初时不肯,然而楚夫人身为鬼族,脱开禁锢后力量远胜于他,稍加用力便把孩子夺了过来。可惜她在孩子未曾满月时就染了疫病去世了,因此小公子从未见过娘亲模样,一时间仍是哭闹不止,口中直喊爹爹,要让楚洵救他。  “乖孩子,不要哭了,娘亲带你去寻你爹。”  楚夫人一双纤若秋苇的玉臂搂起孩子,将他抱起,缓缓走出庙门,沿着被雨水浸湿的青石台阶,一路行至上清结界前,立在楚洵面前,眉间似喜似愁,似悲似欢。  “夫君,一别经年,你……你过得好不好?”  楚洵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垂落着的指尖在不住颤抖,一双凤眸望着结界后面的女子,眼眶渐渐地便红了。  楚夫人轻声道:“澜儿都这么大了,你也沉稳许多,和我念想里的,有些不一样了。……让我好好瞧瞧你。”  她说着,伸出手,贴在结界上,却因鬼魅之身,不能越过,只隔着华光流淌的一层屏障,默默瞧着后面的人。  楚洵合上眼眸,睫毛却已湿润。  他也抬起手,隔着结界,与楚夫人手掌相贴,复又睁眼,两人生死相望,宛如昨日。  楚洵哽咽道:“夫人……”  一家人自多年前便阴阳相隔,所度天伦之日,却是掐指亦能算清。  “院旁那年我栽下的海棠花,可活了么?”  楚洵笑着,眼中却是泪光涟涟:“都亭亭如盖了。”  楚夫人似有喜色,温声道:“那真好。”  楚洵也尽力而笑,说道:“澜儿最喜欢那棵海棠树,春天的时候,总是在树下玩耍。他和你一样喜爱海棠花,每年……每年清明……”他说道这里,却再也无法再作欢颜,额头抵着结界边缘,泪水不断滚落,已是泣不成声,“每年清明,他都摘一朵最好看的,要放在娘亲墓前。婉儿,婉儿,你看到了吗?每年……每年你都看到了吗?”  到最后,哽咽破碎,字句泣血,竟是怆然恸哭,再无君子之姿。  楚夫人亦是红了眼眶,只不过她因是鬼身,无泪可流,但神情凄楚,却也令观者扼腕。  一时间四下寂静,再无人说话,都默默看着眼前景象,有人在低低啜泣。  然而这时,空中却传来一个森然冰冷的嗓音。  “她当然是知道的,不过很快,就会不知道了。”  墨燃脸色陡变:“是鬼王!”  楚晚宁亦是阴沉至极:“无耻小人,竟是不敢现身!”  鬼王嘶嘶而笑,犹如尖锐的指甲撕拉锅底,听得人毛骨悚然。  “林婉儿已是我鬼族一脉,原本我并不愿伤她,但你要与我作对,毁我一目,我便要挖你心肝,让你痛胜于我!”  话音落下,庙宇中的十余名鬼族森森开口,各念咒符。  “凡心已死,前尘泯灭——”  楚夫人蓦然睁大双眼,颤声道:“夫君,澜儿,接过澜儿!!”  “凡心已死,旧人泯灭——”  “澜儿!快!快去你爹那里!”  楚夫人推搡着孩子,想要把他递过结界,可是小公子却是与鬼怪一般被那层薄膜阻拦在外,竟是不得返还。  小满立于庙栏前,自上而下俯视着他们,面目似是悲伤又似痛快,原本还算俊秀的脸几近扭曲。  “没用的。我依照鬼王的吩咐,在他身上打了鬼族印记,他现在和鬼怪一样,进不去上清结界半步了。”  身后的咒声犹如潮水诵弘,不断起伏着:“凡心已死,明识泯灭——”  “夫君!!”楚夫人已是惊慌至极,她搂着怀中的孩子,在结界外敲打着,“夫君,你撤了结界,你撤掉结界,让澜儿进去,你护住他,你护住他——我——我快要……我……”  “凡心已死,慈心泯灭——”  “夫君——!!!”  楚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目圆睁,不住颤抖着,脸上已有血红咒印渐渐爬上,“孩子——澜儿……你答应过我的,要照顾好他……撤掉……求求你……撤掉……夫君!!”  楚洵已是心肠俱碎,几次抬手欲施术,却终究复又垂落。  楚澜在外面嚎啕大哭着,满面是泪地仰着头,伸出小手哭喊着:“阿爹,你不要澜儿了……吗……阿爹,抱抱澜儿……爹爹抱……”  楚夫人不住地搂着他,亲着孩子的脸颊,母子俩一个跪着,一个哭着,都在求楚洵打开上清结界,让孩子过去。  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公子!不能啊!不能撤了结界,临安的余下的数百城民都得死——这是鬼界的奸计!公子!你不能撤啊!”  “是啊,结界不能撤!”求生之欲令一个又一个的布衣纷纷跪下朝楚洵磕头,也都是期期艾艾一片哀声,“公子,求求你,结界不能撤!撤了大家都会死的!”  “夫人,求你了……”更有人朝楚夫人跪拜起来,“夫人,你慈悲为怀,你菩萨心肠,我们都会感恩戴德一辈子,求求你,不要让公子撤了结界,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求求你……”  刹那间,除了太守府近卫和极少的一些百姓没有跪地恳求之外,剩余的人都哭喊一片,声势顷刻盖住了结界外楚夫人和小公子的央求。  楚洵便如立于尖锥之上,又如被上万把尖刀刺中肺腑,刀刃在血肉里生出逆刺,把五脏六腑都捣碎。  前面是妻儿,身后是百人之命。  他在这样的煎熬中,仿佛已经死了,被烈火吞没,骨骼都成了灰。  偏偏鬼怪的诵吟之声不停,却愈发尖锐。  “凡心已死,七情泯灭——”  “凡心已死,六欲泯灭——”  楚夫人脸上的纹咒越来越多,从她白皙的脖子一路往上攀,几乎覆盖了整个面容。浸入到她眼睛里。  她喉咙里似乎已经很难发出完整的声音,只绝望地看着丈夫,破碎地喃喃。  “你若是……我……会……恨你……你……把澜儿……我恨……我……”  咒纹浸眸,她柔弱的身子猝然一颤,似是剧痛难当,紧紧闭上双眸。  “我——恨!!!”  陡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尾音却成了兽类般的嘶嗥!  楚夫人猛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血腥,原本柔美的杏眼里竟并生出四个瞳仁,密密实实地挨着,挤掉了所有眼白的位置。  “婉儿!!”  楚洵悲痛至极,一时间竟忘了上清结界必得由施咒者站在其中方能生效,只想去与爱妻聚首,然而就在他即将迈出结界的一刻,忽然一箭破空,嗖的声既准又狠地扎入了他的肩膊,将他本欲伸手的动作生生阻去。  竟是太守府一个青年,仍保持着挽弓射箭的姿势。  青年兜鍪猎猎,朝楚洵义正辞严地道:“公子!你醒醒!你平素教我们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难道这些都是空口白言?事情一落在你自己肩上,你就要为了一人生死,赔上百人性命吗!”  青年旁边一个老妪颤巍巍道:“你、你快放下弓,你怎可伤公子,凡事、凡事都是公子的抉择,公子已经仁至义尽,又、又怎么可以……你们这是忘恩负义啊!!”  然而这边未及争执完,忽听得前方一阵惊叫。  楚夫人竟已全然狂化,她原本是那样慈爱地搂着自己的孩子,然而此时却与野兽无异,她仰天嗥叫,口中流涎,牙齿陡然增长。  楚澜在她怀中,已经哭哑了,然而破碎哽咽间,却断续地喊了一声:“阿娘……”  回应他的是楚夫人血红的利爪,整个扎穿了他的咽喉!!!  天地间,就此没了声音。  血花在一朵一朵地飘飞。  仿佛那一年,海棠花开了,楚夫人抱着新生的孩子,站在窗扉前看着院中芳菲温柔,嫣红散落。  娘亲温柔地摇着臂弯里的孩儿,轻声哼唱:“红海棠,黄海棠,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红海棠……黄海棠……  当年她怜爱地抚摸过楚澜的手,此刻却在撕裂着楚澜的头颅,四肢,皮肉。  一朝风吹多悠扬。  大雨瓢泼,鲜血横流,母亲吃了孩子的肚肠。  小童相和在远方。  城隍庙阁檐角巍峨,宝相庄严,万法慈悲。  那年小儿新生,娘亲在城隍阁前跪下,温热纤长的素手合十,钟声响起,雀鸟四散,香烛氤氲间她长身磕下,祝愿她的孩子福寿安康,长命百岁,一世安宁……  令人牵挂爹和娘。  血肉都碎了,楚澜的心脏被掏出来,被楚夫人贪婪地嚼食着,新鲜的血水顺着她的嘴角蜿蜒而下。  “啊啊啊啊啊!!!!”楚洵终是崩溃了,他跪在地上,他抱着头,不住地磕着地面,血流入注。他撕心裂肺支离破碎地嗥哭着,他跪在雨里跪在血里跪在妻儿面前跪在临安城的百姓面前,他跪在神像之下,跪在泥淖之中。  他跪在罪孽里,跪在圣洁中。  跪在感恩里,跪在仇恨中。  他佝偻到尘埃里,魂魄都撕裂了,都泯灭了。  同悲万古尘。  过了很久之后,才有人终于颤颤地发声。 第77章 那团黑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嘶哑道:“楚洵你疯了!你们……杀了他——给我杀了他——否则入夜后,我要了你们所有人性命!”  黎明来了。  一层一层白昼之光虚弱地点燃了无尽长夜。  鬼王在光芒中无法支撑自己,他窜逃到黑暗之中,那根燃烧着黑烟的烛火猛然颤了一下,便熄灭了。  楚洵回过神,城隍阁建得颇高,远远望去,河山笼在烟雨里,看不清伤痕,竟是风月如旧,江南春好。  “楚公子,对不住。”  “非是我们心狠手辣,实在是你毁去鬼王一目,他与你积怨太深……我们迫不得已……”  “还说那么多做什么!迟则生变,老子全家都等着活命呢,是他一个人重要,还是大家伙儿的性命重要?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他自己说的!”  楚晚宁立在远处,遥遥看着这个不知与自己究竟是何关系的男人,心中滋味复杂难当。  忽而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楚晚宁小声问:“做什么?”  “不让你看。”  “……为何?”  “会难受的。”  楚晚宁静了一会儿,睫毛在墨燃的掌心里簌簌颤动:“不会,都说了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墨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叹息着:“……小傻瓜啊,那我的手心,怎么就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炷香,一个时辰,或是一个转瞬。  时间在这疯狂与混乱中,都是模糊的。  待楚晚宁睁眼的时候,上清结界已经散去了,楚洵倒在了血泊里,周围是人也是鬼,是魑魅魍魉披着人皮,在嗅着新鲜的血迹。  喜悦愧疚劫后余生,痛苦罪恶人心如兽。  空气里弥漫着死的味道。  人间,亦或者地狱。  都已不那么清晰了。  人群慢慢散去,白昼里是不会有鬼魅的,他们急着去果腹,急着去歇息,急着去等着夜晚鬼王再次降临,去验查庙宇中死去的男子,而后给予他们亲人归来的封赏。  庙宇中,就渐渐只剩下了那十余个悲泣着的活人。  有那个青楼女子,有那个满头华发的老妪,有被孩子劝阻下来的一对夫妻,一个乞儿,一位书生,一个说书人,一个昔日的富家公子,一个怀抱着幼子的寡妇,教书先生,农人。  再无其他。  然而便就是在他们抚尸痛哭的时候,血泊之中已死的男人,却睫毛轻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公子!”  “楚公子!”  墨燃心下震颤,不忍道:“没用的……这是……”  这个法咒于现世业已失传,却不料能在这个虚境中再次看见。  “这是遗声咒。他已经死了,死之前对自己施了这个咒法。”楚晚宁顿了顿,道,“他有事没有做完,在世上尚有牵挂。”  楚洵果然目光空洞,了无焦点,只淡淡地说:“鬼族险恶,其言不可信,入夜之后失却上清结界,必然魑魅横出,四下屠杀。万望诸位,逃离此处,前往普陀。”  “公子……”  “我已身死,无缘再伴诸位左右,然已凝毕生灵力,结法咒于灵核之中。诸位携我灵核,鬼魅自不可近身。”  哭声更甚,近乎泣血。  墨燃与楚晚宁更是悚然色变。  灵核……  那是与心脏同生的结晶啊……  死去的楚洵缓缓抬起尚未僵直的手,依照着生前布下的咒诀,握住了埋在胸中的刀刃,抽了出来。  而后——  “公子!!!”周围的人都哀叫着,嗓音扭曲呕哑,浸满血泪,“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死人的手指撕开自己胸膛的裂口,扎入自己的血肉,攫住已不再跳动的心脏,缓缓的,一寸一寸地,扯将出来。  那心脏在淌血,在跳动着金红色的火焰。  那是楚洵灵核之力,是蜡烛烧到最后的光明。  “拿……着……”  他把那颗燃烧着的心举起,平直地递到前面,不住重复:“拿着……拿……着……”  血珠滚落,却都成了一朵一朵红色的海棠花朵,那些花朵在燃烧,绚烂夺目。  “长路漫漫,险阻难料,楚洵命浅,不能再尽绵薄之力,万望诸君……万望诸君多自……珍……重……”  墨燃骇然看着眼前这一切,忽觉芒刺在背,冷汗涔涔。  伤疤……这伤疤!!  他猛地想起,楚晚宁的胸口,贴着心脏的位置——  也有一道疤!  那是楚晚宁极其敏感的地方,他怎么会忘?每次缠绵床笫,当他舔舐那道淡淡的伤痕时,楚晚宁素来清冷寡意的脸庞上都会流露出隐忍的爱欲,墨燃觉得这样的神色看起来很刺激,所以总愿意这般欺辱身下之人。  只是当时,他从未关心过楚晚宁的过去,对于这道伤疤究竟从何而来,到死他都没有开口问过。  而这辈子,要问,也没有资格了。  第69章 本座跟你学呀~  是巧合?还是……  如今师尊的胸口,当然不是他想看就能看的,他只能凭着记忆回想那道创伤,淡淡的月牙色,应当纯粹只是刀刃的划痕没错,而不像楚洵,五指聚力刺入,留下狰狞的血窟窿。  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样想着,墨燃稍稍松了口气,楚洵和楚晚宁虽然是性格上迥然不同的人,但他们身上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从长相,到“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再到胸口那一道伤痕,巧合堆积在一起实是令人生疑。  可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楚洵太过温柔,与楚晚宁的暴戾恣睢全然不同,又或许是因为楚洵是个有妻有子的人,所以如果楚洵是楚晚宁的转世,或者就是楚晚宁,墨燃觉得自己会受不了,会崩溃。  幸好并不是这样。  失去了楚洵护佑的临安城会面临怎样的灾劫,自是不用多言。  鬼王当然不会信守承诺,入夜之后,血雨腥风,天地愀然。护城河被鲜血染红,活人失智后的嘶嘶咆哮响彻夜幕。  城内到处是游走的丧尸,掏吃着鲜嫩的血肠,大嚼脑花。  墨燃带着楚晚宁避身在一个破落的小屋内,屋主人早就死了,家具器皿都结着一层厚灰。  墨燃关紧了房门,四下封严,只留厨房里的一扇小窗,可以探查外面的情况。  外面时不时传来尖利的惨叫,还有不祥的吞嚼声。  墨燃把楚晚宁抱到角落的小柴堆上,摸摸他的头:“按十八姑娘说的,击败鬼王我们就可以离开了。所以你乖乖待在这里,不要乱动。”  楚晚宁闻言,倏忽抬起头:“你要出去?”  “现在不走,等鬼王现身了我再出去。”  “可是外面很危险。虚境已经实化,以你一人之力,如何抵挡?”  “那我也不能带着个小孩子去打架啊。”  楚晚宁摇了摇头:“我与你一起走。”  “哈哈哈,师弟真可爱,但你还小,跟我出去会拖了我后腿的。等你再大一些,遇到这种事情我就不拦着你出头了,但这次你要先听师兄的。”  “我不会拖你后腿。”  “一般拖后腿的都会这么说。”墨燃道,“你乖乖的,不要胡闹啦,好不好?”  “……”  见楚晚宁终于不再说话,墨燃稍稍松了口气,目光透过木窗的棱纹朝外望去,神色渐渐凝肃。  本是用作试炼的虚境究竟为何会突然实化?小师弟说的不错,有人要害他。上辈子想要让他死的人不计其数,但这辈子他尚未开罪任何厉害角色,思来想去,唯一可能要他性命的便是当初在金城湖遇到的那个假勾陈。  可那个假勾陈的原身究竟是什么人?能熟练地运用珍珑棋局到此地步,上辈子为何不曾崭露头角?  莫非这世上重生的,不止他一个人……  这个想法令他陡的不寒而栗,甚至目露凶光。  重生之后,他只想把过往掩埋,若是有第二个转世之人,那事情恐怕就棘手得很了。  他眉头越蹙越深,却忽听得楚晚宁又道:“……墨燃,我……”  “怎么了?”  楚晚宁暗自咬牙,权衡利弊之后,便把心一横,想干脆把真相告知于他算了。  “你听我说,其实我可以帮你的,我是……”  可墨燃听到“我可以帮你的”,只觉得小师弟是想再和自己挣扎一番,于是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好啦好啦,说不让你出去,就不会让你出去的。你就别再逞强了,听话。”  “不是,你听我说——”  墨燃正心烦着,于是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  见楚晚宁面色难看,墨燃大约觉得自己方才语气差了些,便拿手指戳了戳他眉间,复又笑道:“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苦大仇深,又不爱听长辈的话。那,我跟你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兄,咱们俩师出同门,遇到这样的险情,我便要护你周全,可明白了?”  楚晚宁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明白。”  “明白就好,那你——”  “可我担心你。” 第79章 “也是……击败了他,就能出去了吧?回头我一定要盘查清楚,看究竟是谁把幻境实化了,要取我俩性命!”  楚晚宁点了点头:“所幸的是,之前鬼王与楚洵对招,看得出这个鬼王并非是十分厉害的角色,可能是九大鬼王之中实力最弱的一个。虽然这里已经实化,但我想,对手或许是当真把我当做寻常六岁小儿来对待的,他不曾料到我能帮忙摆平这个幻境。”  墨燃听得连连点头,道:“不错。”  楚晚宁道:“所以与其说幕后之人想害我们,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计入其中。他想害的人,其实只有师兄你一个。”  墨燃更是点头如捣蒜:“你说的很有道理。”  “出去之后,师兄定要把这件事跟薛蒙讲清楚,这桃花源内恐有险恶,凡事都要留心了。好了,先不说这个,我们走吧,我不拖师兄后腿,还请师兄带我破困而出。”  楚晚宁预料的果然不错。  时至寅时,城内屠杀已尽尾声。  天空边沿忽然裂开一道血色缝隙,青烟散入墟场,凝成了一个佝偻男子。  那男子双目赤红,皮肤青白,身体一半仍有血肉覆盖,一半却全是森森白骨。他拖着黑色大麾,在尸横遍野的临安古城踽踽而行,沿途吸收着新死之人的怨气与痛苦。  墨燃避身暗处,看清了他的相貌。  “是他?”  声音里有一丝庆幸。  楚晚宁是明白这庆幸究竟为何的,但是他既然此刻不打算表明身份,那作为一个六岁孩童,总不能知道的太多。  于是便佯作不知,抬头问道:“什么?”  “你猜的很靠谱,鬼界九王,实力悬殊,其中最弱的应当就是这一位。”墨燃侧身立在轩窗边,看着那个人影由远及近,低声道,“我们运气不差。”  “师兄有几成胜算?”  “九成,话嘛,总是不能说的太满。”  楚晚宁于是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鬼界有九大鬼王,以“骷髅皇”为最弱,但强弱是相对的。墨燃这个年岁阅历,即使有神武见鬼在侧,要单独应对骷髅皇还是勉强了些。  只不过那个想要暗算墨燃的人,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陪在墨燃身边的并不是死生之巅随随便便一个□□小儿,而是楚晚宁。  “救我……”  两人正欲破门而出,杀个对方措手不及,却听得身后一声微弱的□□。  “啊,他还活着?”墨燃睁大眼睛,回头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小满。  “我不想死……阿爹……我不想……”  楚晚宁看着那个犹如一团破布烂麻的少年,摇头道:“当年,这个人应当在进屋子的时候就死了,但在这个幻境里,他之所以仍然活着,大概是因为我们藏身在此,除掉了追杀他的僵尸,改变了些许幻境中的事情。”  “唉……若是他不曾叛变,你说两百年前,楚洵会不会并不会死?临安也或许并不会成为一座废墟……”  “也许吧。”  但是两人都明白,无论再说什么,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此刻重要的应是战胜骷髅王,脱离幻境。无需再踌躇,墨燃与楚晚宁从藏匿之地掠身而出,一路大杀四方,不曾示弱。  脱离虚境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容易。  墨燃目标明确,很快便与骷髅王交上了锋。但是看着两人全力厮斗,楚晚宁却隐隐觉得一阵不安。  那不安并不是因为墨燃落了下风,事实上墨燃在他的指点下,一直稳占优势,可是楚晚宁却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到——  躲在暗处的那个人,将情况控制得实在太过精准。  也就是说,那人清楚地算到了,若是这个幻境只有墨燃和另外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困于此处,想要脱险是极其困难的。但对方又没有启用更厉害的手段来至墨燃于死地,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这是一起有所蓄谋的他杀案。而是想要营造出一种墨燃因为试炼时出了意外,死于幻境之内的假象来。  到底是谁如此精心安排,要去墨燃性命?  当真是当初金成湖的那个假勾陈吗……  楚晚宁看着墨燃与鬼王的鏖战,随着时间的推移,此时墨燃已占尽鳌头。天色渐渐将亮,鬼王的法力在逐渐减弱,很快就要撑不住,胜负已分了。  可就在这时,楚晚宁猛地在那片被墨燃法咒封锁住的鬼怪僵尸之中,看到一张属于活人的脸!  “谁!!”  那个人离得很远,混在尸群之中,戴着斗篷的帽兜,半张脸笼在阴影里,只露出尖尖的下巴,色泽甜蜜的嘴唇,还有一管弧度柔和的鼻梁。  只一眼,楚晚宁便觉察出这个人的行为举止不似两百年前的虚景——此人并未作出任何攻击的态势,只是幽幽地掩在帽兜之下,面朝着楚晚宁与墨燃的方向。见楚晚宁注意到他,他竟是微微一笑,而后抬起手,在自己颈脖子边划拉两下,做出了一个类似于“杀”的动作。  楚晚宁暗骂一声,猛地掠过去,要擒住此人。  可那人仍是笑着,帽兜之下,嘴唇嫣红,白齿森森,朝他了个口型,看上去很像是“告辞”。  闪身没去。  “站住!”  没有用的,天光透亮,层层鱼腹白翻腾而起。  墨燃与鬼王的厮斗已最后一击绞杀告终——当鬼王的头颅被墨燃手中的见鬼整个勒下,污血狂涌,眼前的景象便急速掠飞起来,楚晚宁和墨燃的身体被骤然抛起,两百年前的临安日出、断壁残垣,统统成了一道道光怪陆离的虚影。  “砰!”的一声。  当楚晚宁重新坠落到地面时,已经返回到了试炼之窟中。  墨燃也已经回来了,正摔在他身边,浑身都是打斗时留下的斑驳血迹。但他自己受伤却不重,正侧着脸躺在地上,显然还无力起来,只一双漆黑的眼睛侧望着身边的楚晚宁。  过了一会儿,抬手,拿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出来啦。”  楚晚宁嗯了一声,脸色却很难看:“……我刚刚,在里面看到一个人。”  “什么?”  “很可疑,应该就是施法咒的那个人。”  墨燃一咕噜爬了起来,瞪大眼睛:“你瞧见了?你瞧见了!那你看清他是谁了吗?长什么样子?”  楚晚宁蹙眉摇头道:“他戴着帽兜,我看不太清楚,但是看身形应是名男子,岁数不大,偏瘦,下巴很尖……”  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  他觉得这半张脸看上去,隐约有些熟稔的感觉,似乎很早之前,在哪里见到过。可是又觉得只是自己的错觉,毕竟只是下半张脸而已,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他一时也难以判断。  正沉吟着,忽觉得墨燃拍了拍他的肩膀。  “师弟。”  “怎么了?”  “……你看那边。”  墨燃的声音有些低沉,微微带着丝凉意。  楚晚宁抬起头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是十八。  试炼之窟的入口,十八姑娘双目暴突,悬于窟顶,一双穿着丝缎绣鞋的脚晃晃悠悠地在半空中打着摆。  她已经死了,这里没有风,看她晃动的幅度,杀她的人应当刚刚离去没多久。  但是最让楚晚宁和墨燃色变的,还是那个紧紧勒在她脖间的凶器。  是一道柳藤。  叶如刀裁,周身流窜着烈红色光芒,时不时还有火舌爆裂,星火和血花一同溅落。  见鬼。  勒死十八,并把她悬在洞窟顶部的,居然是神兵见鬼!  第71章 本座冤枉  墨燃脸色苍白,难以置信地召唤出刚刚才收拢的武器,看着一簇火光在自己掌心亮起,见鬼应召而出,躺在他的手心。  两相比对,杀死了十八的那个武器,除了没有握柄,简直和见鬼一模一样,就像从见鬼上绞下了一段——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把见鬼?!  不及深思,忽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以极快的速度飞掠而来。楚晚宁比墨燃沉静些,略微沉吟,目光陡然一凛:“墨燃,先把见鬼收起来!”  “什么——?”  来不及了。  一群人已经掠至了试炼之窟门口,有羽民,有各个门派在桃花源修炼的修士,人群中甚至还有薛蒙、叶惜君、师昧的身影……似乎是有人觉察了试炼之窟这边的异样,召集了几乎所有的人,赶来此处。  于是当众人陆续到达时,看到的是惨死的洞外的十八,脖子上勒着柳藤,挤到血肉里。而墨燃与一个半大孩童狼狈不堪,显然经历过一番恶斗,墨燃浑身是血,手中拿着的,正是跃淌着危险火光的见鬼……  鸦雀无声。  不知是谁忽然喊了句:“凶、凶手!”  人群中慢慢喧闹起来,惊慌,愤怒,窃窃私语汇聚成流,嗡嗡地震颤着骨膜。“杀人了”“凶手”“是何居心”“丧心病狂”“疯子”破碎的字句不断地重复着,攒动的人潮就像方才幻境里的尸流,这给了墨燃一种错觉,就仿佛幻境还没有结束,噩梦还在继续。  临安城两百年前的血,仿佛还在流淌着。  “不是……”他喉咙发干,往后退了一步,“不是我……”  脚步一顿,有人拉住了他的衣摆。  墨燃混乱间低下头,看到楚晚宁的一双清冽眼眸。  他无意识地喃喃着:“不是我……”  楚晚宁点了点头,欲将他护在身后。可是他此刻那么小小一个孩子,又能做什么?  正焦灼着,忽然感到墨燃又往前走了一步。  喊叫的人越来越多:“把他抓起来!还有那个小孩!抓起来!凶手!”  “不能让他们逃了,太危险了!快抓起来!”  墨燃反手拉住楚晚宁,将他带到自己后面,挡住他,而后低着头缓了一会儿,逐渐平复下来。  “十八姑娘不是我杀的。你们听我解释。”  人群中那一张张脸都是如此模糊,和前世某个他不忍回忆的时候重叠在一起。他勉强在那些人影中看到了薛蒙,薛蒙一脸的难以置信,然后他看到了师昧,师昧睁大了眼睛,脸色白的可怕,正不住摇着头。  墨燃闭上眼睛,沉声道:“人不是我杀的,但我没打算逃。你们在抓我之前,总该听我一次申辩吧?” 第81章 “唉,无聊啊,无聊啊,玩什么?玩什么呢?”  楚晚宁闭目道:“睡觉。”  “还早得很啊。”墨燃看了一眼滴漏,摇了摇头,“早得很。”  楚晚宁不理他。  墨燃在床上打了几个滚,突然间来扯他的脸。  “师弟。”  “……”  “师弟~”  “……”  “师弟!!”  楚晚宁蓦地睁开眼,怒道:“做什么!”  墨燃厚颜无耻地拉着他的手来回摇晃:“陪我玩。”  “……到底你是师弟还是我是师弟?”楚晚宁怒不可遏,甩开他的手,“谁陪你胡闹!”  墨燃甜丝丝地笑起来,当真十分的厚颜无耻,他说:“当然是你陪我胡闹呀。不然还能有谁。”  楚晚宁:“……”  发带是从墨燃头上拆下来的,红色的窄窄一根,两头系住,绷在墨燃手指间,绕成了一种独特的结。  楚晚宁到底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没什么好脾气地问:“这是什么?怎么玩?”  “这是花绳。女孩子玩得比较多,男孩子通常不玩这个,不过我以前不是在乐坊长大的么?那里女孩多,所以也就学会了。”  “……”  “其实还挺有意思的,你看着,你来把这根线勾到手指上……不对,不是这根,是小拇指,嗯,就是这样。然后大拇指和食指勾住那边两根线……”墨燃慢声细语地说着,很耐心也很安宁。  烛火噼啪,暖黄的光晕映照着他们的身影,一大一小,低头专著地绕着那段由发绳绕出的红线,彼此的神情都经不住的渐渐温柔。  楚晚宁的手绷着线,他在墨燃的指点下绕着花样,冷不防绕错了,红线转手的时候一扯,并没有如预料中扯出新的样式,反而复又拉成了原形,简简单单的两道。  他怔怔看着,手仍举在半空,却是一脸不解地喃喃:“怎么散了?怎么能这样……”  “哈哈,你又绕错了吧。”  “……再来。”  “不来了不来了。”墨燃笑道,“总玩一个没意思,换些别的。”  “不行。”这回换楚晚宁不乐意了,肃然道,“再来一次。”  “……”  两人在洞内待了三日,第四天晚上,墨燃照例准备给楚晚宁做些好吃的。这几日他已经琢磨出了些门道,自己这位小师弟和师尊果然是同乡,饮食的喜憎如出一辙。  今晚羽民送来的是一只母鸡,几枚菌菇。墨燃打算煮一锅鲜菇鸡汤,加上些自己擀成的面条,滋味想必不会太差。  “晚上喝鸡汤?”  “嗯。”墨燃应了一声,侧眸去看楚晚宁。这孩子虽然于武学一道天赋异禀,但却完全找不准翻花绳的门道,偏偏又一根筋特别死心眼儿,没事情就拿根头绳在手上琢磨,固执的样子也是令人忍俊不禁。  墨燃笑道:“你坐在旁边慢慢玩,不过怕是我汤都炖好了,你却还没把这绳子钻研透。”  楚晚宁冷哼一声,顿了顿,淡淡道:“剩的食材里头,可有姜片?”  “我看看……哟,有的,特别多,昨天给了一堆姜。”  楚晚宁满意道:“多搁一些进去,去腥。”  墨燃摸着下巴:“哦……该不会还要放些枸杞子吧?”  楚晚宁眼前一亮:“有么?”  “噗。当然没有,只是觉得你与师尊口味真像。他喝汤也爱搁姜,放枸杞。”  “……你记得他爱吃什么?”  “哈哈,是啊是啊,我乖巧呗。”墨燃也懒得多做解释,总不能和小师弟讲什么前世今生吧?于是便顺着杆子应道,“我可是二十四孝好徒弟,可惜师尊看不到我一颗赤子之心,拳拳仰慕。”  墨燃随口说着,便开始处理禽肉,于是完美错过了楚晚宁的神情,他麻利地拔了毛去了脏器,正准备煮水去血污,这时候忽听得小师弟轻声道:“他未必就不会知晓。”  “啥?”  楚晚宁见墨燃抬头,倏忽耳朵尖就红了,扭头干咳几声,说道:“我说你待玉衡长老的好,他未必就不会知晓。”  “哦,这个啊,其实也没关系。反正我都习惯了,虽然有的时候也妄想过他能像别人家的师父一样,跟我说些体己话,或者偶尔能像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一样,知道我喜爱什么就好了。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刚入门那会儿,受了他漂亮皮囊的蒙蔽,还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现在想想真是……唉,他老人家高不可攀日理万机,我哪敢入他的眼啊,哈哈,啊哈哈哈。”  楚晚宁闻言,本有些愠怒,然而仔细一想,自己平日对墨燃虽有关心,但确实总摆出一副疏离姿态,不由地愠怒又成了窘迫,便默默地垂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从床上跳下来,不声不响走到墨燃身边。  “做什么?”  “你都做了好几天饭了,今天的简单,换我做给你吃。”  墨燃一愣,随即笑道:“怎么忽然有这念头?你小小个子,怎么做饭?连灶台都够不到。更何况我是你师兄,你既然都这样喊我了,几顿饭算什么。”  楚晚宁搬了个板凳过来,站在凳子上不出声,执拗地望着他。  墨燃:“……你瞪我干啥?”  “你看我够不够得到灶台。”  “……”  “玉衡长老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却不似他那般没良心。”楚晚宁面无表情道,“你休息去吧,我给你做饭。”  忙忙碌碌半天,楚晚宁也不让墨燃插手,而是气势汹汹眼神凶恶地举着菜刀分割者母鸡的尸首,神情专注,手法僵硬,场面令人不忍直视。  墨燃原本还想搭把手,奈何小师弟的臭脾气和师尊也很像,专注做事情的时候特别讨厌别人打扰,于是几番自讨没趣后,墨燃只好挠着脑袋躺床上发呆休息去了。  鸡肉终于下了锅,楚晚宁盖上汤锅的泥盖,转头刚想对墨燃说些什么,忽听得牢洞门口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  “阿燃,夏师弟,你们在吗?”  墨燃一听这嗓音,如被雷击,蓦地跃下床来,他冲到门口,透过缝隙,先是看到一位羽民冷冷立在外面,但目光稍转,便看到在她身后,师昧一身素白,面露忧愁地立着,不由得大喜过望:“师昧!你……你怎么来了?”  “我有要事要与你说。”师昧道,“尊主已经接到了禀奏,赶来了桃花源,此刻正在同羽民交涉。你怎么样,这些天可受苦了?”  “我好得很,能吃能喝能跳。”墨燃顿了顿,又问,“师尊呢?他人在哪里?”  “说是仍在闭关清修,不曾前来。”  “哦……”墨燃目光闪烁,随机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不来也好……不来也好。”  “不过璇玑长老到了,说是来担保夏师弟的。”师昧问道,“夏师弟在睡觉?”  墨燃道:“没呢,他在炖汤。师弟——你快过来!”  楚晚宁放下煽火的小竹扇子,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淡淡道:“怎么了?”  师昧还没说话,就听那羽民先哼了一声,反问道:“还不是你们死生之巅的人来了,你师父说要保你,正同我们的仙尊商计着。”  “……我师父?”  “璇玑长老啊。”  “哦。”楚晚宁顿了顿,面无表情,“甚好。”  那羽民撇撇嘴,说道:“你们俩出来吧,众位尊上都已聚在饮露阁,等着听二位解释。”  楚晚宁回头看了看正炖着的鸡汤,说道:“我不去了,汤煮了一半,我走不开。墨燃,你代我说去。”  那羽民闻言,心道果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讲话居然如此不靠谱,于是冷笑着吓唬他:“你要是不去,就错过了辩解的机会,若是判你杀了十八姑娘,那可是要杀人偿命掉脑袋的。”  岂料楚晚宁听了一点儿也不怕,反是神情漠然,冷冷瞧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师昧待要叫住他,墨燃却笑着摇了摇头:“随他吧,我去就好。”  “可是璇玑长老远道而来,他不去问候,未免失了礼数……”  墨燃还未开口,就听得楚晚宁远远道:“墨师兄,你代我向师尊问好。”  “……”自己话说的那么小声,居然还被他听到了,师昧不禁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待羽民打开了牢洞外的荆棘丛,便拉着墨燃准备离开。  岂料这时,楚晚宁却反身折回,叫住了他:“师兄。”  “师弟可是改了心意,要同我一道去了?”墨燃笑着问。  楚晚宁小短手挥了挥衣袖道:“我自是不去的。过来是叮嘱你一声,记得早些回来,晚了汤就冷了,不好喝。”  墨燃愣了一下,失笑道:“好,那你等我。”  “嗯。”楚晚宁便不再说话了,只是待墨燃走得远了,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不见,他才转过了头,专心熬汤去了。  饮露阁与牢洞不远,走过去的路上,师昧有意无意地问道:“阿燃,你这些日子,与夏师弟似乎又熟悉了些?”  墨燃笑道:“对啊,我与他也算是患难与共了。怎么,师昧该不会是吃小孩子的醋了吧?”  “……胡言乱语。”  “哈哈哈,师昧不用担心,我最喜欢的呀,还是师昧,不会变的。”  “……莫要再胡说,我只是觉得夏师弟有些奇怪……”  “奇怪?哦……”墨燃想了想,点头道,“他是挺奇怪的。”  “你也觉得了?”  “是啊。”墨燃笑道,“小小年纪讲话成天和大人一样,法力也不容小觑。另外之前在幻境中遇到的事情更离奇,我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你知道吗?我怀疑他和咱们师尊是远方亲戚。”  师昧眸色微动,问道:“此话怎讲?”  “我们在幻境里看到一个人,是两百年前临安城的太守之子,也姓楚,长得和师尊特别像,他有个儿子,容貌也是……”  正要说到关键处,忽然间听到前面一阵激越的咒骂之声,抬眼一看,竟是薛蒙满面怒容大步而来,嘴里还不停咒骂着:“畜生!禽兽!不要脸的狗东西!”  第73章 本座糊涂了【倒v结束】  冷不防撞见墨燃,薛蒙愣了一下,这还是墨燃被关押之后两人第一次照面。  想起在众人面前薛蒙对自己的回护,墨燃不禁朝他露出了一个笑脸,可薛蒙却足足被这笑脸吓了一大跳,露出了嫌恶的表情,牙酸道:“你干什么?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第83章 “啊!”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墨燃松了口气,从师昧手中把手帕拿回来,笑道,“不好意思啊,这帕子确实不是我的,不能给你。”  师昧:“……”  我也没说要啊。  “不过这也不是师尊的,别看到海棠就是师尊呀。”墨燃把手帕叠好,自己揣回怀里,显然因为自己没有错拿师尊的帕子而感到无比轻松和宽慰,“这帕子是夏师弟的。”  师昧若有所思:“夏师弟的?”  “是啊,我这些日子和他住在一起,兴许是帕子洗了,早上拿的时候拿错了,哈哈,真是不好意思。”  “……嗯,没关系。”师昧依旧是温柔地微微一笑,而后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走吧,我们去接夏师弟过来。”  两人出了屋舍,径直往牢洞行去。  然而未行出太远,师昧的脚步却渐渐缓了下来,初时还不明显,可冷不防绊倒了一块碎石,竟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而墨燃走在旁边,及时抓住了他。  墨燃见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不禁惊愕道:“你怎么了?”  “不妨事。”师昧缓了口气,“午饭吃少了些,没什么力气,歇息一会儿便好。”  他越是含含糊糊地想要混过去,墨燃便越是在意,仔细一想,师昧轻功不佳,这桃花源的吃穿用度都需要翎羽来换,以前都是自己拔了羽毛来送给他的,这些日子自己被关,薛蒙这个没脑子又不知道照顾人……  墨燃越想越不放心,说道:“你以前在门派内,时常也不吃午饭,却也从不见你虚成这样。你这哪里是一顿饭没吃?跟我说实话,饿多久了?”  “我……”  见他嗫嚅不语,墨燃脸色愈发阴沉,拉着他就往反方向走。  师昧慌忙道:“阿燃,去、去哪儿?”  “带你吃东西去!”墨燃恶声恶气地,回过头的时候眼神却很心疼,“我不在,你就不会好好照料自己吗?每次心里都惦记别人,做什么都先考虑别人!但你呢?你考虑过自己吗?”  “阿燃……”  一路拖着师昧去了酒肆,照理说师昧隶属疗愈系,没有令牌是无法来到墨燃他们惯住的攻伐系驻地的。不过自从十八出事后,人心惶惶,为了应对突发情况,羽民早就将各系之间的禁制给取消了。  “要吃什么?自己点。”  “随便吃一些便可以了。”师昧显得有些内疚,“对不起,本想着是来帮忙的,最后还是拖了你后腿……”  “你我之间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墨燃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放缓了语气,“点菜吧,点完我把钱付了,你坐着好好吃。”  师昧一怔:“那你呢?”  “我得去接夏师弟,凶手未曾抓到。牢洞附近虽有看守,但我仍不放心。”  听得墨燃要离开,师昧眸中似有一瞬黯淡光韵闪动,但很快又道:“买两个包子就好,我与你一道去,边走边吃。”  墨燃正想劝阻,忽听得酒肆外一阵莺声燕语,十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修嘻嘻哈哈地进了楼。  “掌柜的,我向你打听个事儿。”为首的一个女子娇笑着问道,“大师兄……今晚是不是定了这家酒楼的宴席?”  “是啊,是啊。”掌柜的眉开眼笑地应道。这些日子这些羽民都摸清楚了,大师兄爱喝酒爱听曲儿,每晚都会找个酒肆开宴。而只要“大师兄”在的地方,就会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修提前蜂拥而至。  果不其然,那些女修立刻愈发兴奋,忙不迭地要定桌子,时不时有三两句话飘入墨燃耳中。  讲的都是什么“小芳,你看看我今天的眉毛画得好不好看?大师兄会不会欢喜?”“好看好看,那你瞧瞧我的眼妆可是艳了些,他会不会觉得我轻薄?”,以及什么“你这么美,大师兄定然喜欢你啦,昨天我都看见他瞧了你好几眼呢。”“哎呀讨厌,怎么可能,还是姐姐气质华贵,大师兄喜欢的必是姐姐这般腹有诗书的才女。”。  “……”  如此非常时期,这些人还能为了个男人这样烟霞陶醉,墨燃抽了抽嘴角,转头对师妹道:“包子就包子吧,我们买了就走,留你一个人在这虎狼之窟里,我也是不放心的。”  师昧看他表情,忍不住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楼内滋味最好的就是止不住涎大肉包,墨燃一口气买了十个,全都给了师昧。走在路上,时不时瞧一眼吃的香甜的师昧,墨燃总算是心情放松了些。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正是这包子,把师昧给吃伤了。  他原本就肠胃羸弱,粒米未尽久了,腹内空空,陡然吃了这重腻的油包,很快胃就受不住阵阵绞痛起来。  这下墨燃彻底无法去接楚晚宁了,赶忙把痛的面色苍白满头大汗的师昧抱回凌霄阁,放在刚刚收拾好的卧房床榻上,就去外头叫人请大夫。  开了药,喂了暖水,墨燃坐在榻边,看着师昧憔悴不已的模样,自责不已:“还疼?我帮你揉揉。”  师昧声音很是低软无力:“不用……不妨事……”  但墨燃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已经搭了过来,隔着被褥按在他的胃处,轻轻按揉着。  许是他按得力道正好,很是舒服,师昧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便在这体己的抚揉下逐渐放松了呼吸,沉沉睡了过去。  墨燃直守到他睡沉,这才准备离开。  然而尚未起身,手却被捉住了。  墨燃眸子陡然睁大,黑中带着幽紫的眸光微微闪动:“师昧……?”  “疼……不要走……”  榻上的美人依旧闭着眼,似是梦呓。  墨燃呆呆地立在原处,师昧从来不会求人帮他做什么事情,从来都是他不计回报地帮着别人,也只有睡熟了,才会这样软声央着墨燃不要走。  于是又坐回了榻边,一边专注而留恋地看着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一面继续缓缓帮他揉着胃,敞开的轩窗外,桃花点点飘落,天色终大暗。  待墨燃猛然想起还答应了小师弟晚餐一事,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完了!”墨燃倏忽跳了起来,直拍脑袋,“完了完了完了!!”  这时候师昧也已经深眠,墨燃一个箭步蹿到外面就想往牢洞跑去。天空中却忽然亮起一道蓝光,璇玑长老怀中抱着个孩子,孩子怀中揣着个小瓦罐,两人从天而降。  “长老!”  璇玑略有责备地扫了墨燃一眼:“怎么回事?不是说你去接他了吗?要不是我不放心,过去看了看,玉……咳,我徒儿恐就要在牢内等到明日天亮了。”  “是弟子的错。”墨燃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眼去看楚晚宁,“师弟……”  璇玑把楚晚宁放下来,楚晚宁抱着瓦罐,安静地看了墨燃一眼:“你吃过晚饭了吗?”  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开口第一句竟然是这个,墨燃怔怔道:“没、还没有……”  楚晚宁就走过来,把瓦罐捧给他,平淡道:“还是热的,喝些吧。”  墨燃站在原地,良久没动。待他自己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小家伙和瓦罐一起抱了起来,抱在怀里。  “好、我喝。”  那傻孩子怕汤冷了,就把外袍除了下来,包在了罐外,因此小小的身子抱起来微微有些凉。  墨燃抵着他的额头,轻轻蹭了蹭,两辈子都没有说过的真心话脱口而出:“对不起,是我不好。”  告别了璇玑,两人返回屋内。  外袍已经皱巴巴的不能再穿了,墨燃怕孩子冷,去里屋翻一条小毯子给楚晚宁。楚晚宁打了个哈欠,抱着小瓦罐爬到板凳上,正准备拿两个小碗盛汤。忽然眼睛眨了两下,目光落到了师昧吃剩了的肉包上。  “……”  跳下凳子,楚晚宁踱到卧房,面无表情地看着榻上躺着的美人,没有生气也没有吭声,只是觉得骨头缝里冒出些丝丝缕缕的冷意,把方才还温热的一颗心径直冻到冰冷无波。  等墨燃回到厨房的时候,楚晚宁仍靠窗坐在桌边,一只脚踩在条凳上,一只脚垂落着,胳膊随意搭枕着窗棂。  听到动静,他淡淡回过脸,瞥了墨燃一眼。  “来,找到一块火狐毛毯,你披着先,夜里凉。”  楚晚宁没说话。  墨燃走过去,把毯子递给他,楚晚宁也没接,只是摇了摇头,缓慢合了眸子,似是闭目养神。  “怎么了?不喜欢吗?”  “……”  “那我再给你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  墨燃笑着道,揉了揉楚晚宁的头发,转身准备再去寻一块来,却忽然发现桌上的瓦罐不见了。不禁愣了一下:“我的汤呢?”  “谁说是你的了。”楚晚宁终于说话了,声音清冷,“我的。”  墨燃抽抽嘴角,还以为他闹小孩子脾气:“好好好,你的就你的,那你的汤呢?”  楚晚宁漠然道:“扔了。”  “扔、扔……?”  楚晚宁再不理他,轻巧地跃下长凳,转身推门出去。  “哎?师弟?师弟你去哪儿?”墨燃顾不得拿毯子了,凶手未明,外头不安全,他连忙跟了出去。  却见得桃花树下,那只装着炖汤的小瓦罐还笨笨地搁着,并没有被扔掉。墨燃松了口气,心想总归是自己做的不对,小师弟刚刚不生气可能是在强忍,忍到后面发现忍不住了,发发脾气也没什么过错。  于是走过去,坐在楚晚宁旁边。  楚晚宁在桃花树下,抱起他的小瓦罐,也不理睬墨燃,一个人打开了封盖,拿了比自己脸还大的汤勺,想伸进去舀汤,发现根本伸不进去,不由得更怒,啪的一下把汤勺摔了个粉碎,坐在那里抱着罐子发呆。  墨燃支着脸颊,侧过脸在旁边给他出主意:“你直接对着喝嘛。反正这里就我们俩,不丢人。”  “……”  “不喝啊?不喝我喝了,这可是我师弟第一次给我熬汤,不能浪费。”他有心逗他,说着笑吟吟地就要去夺罐子。  岂料楚晚宁却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滚开。”  “……”墨燃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这对话的感觉有种似曾相识,但随即又厚着脸皮笑着贴过去,“师弟,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啦。我本来很早就想来接你,但是你明净师兄忽然间身体不适,所以我便耽搁了。不是故意让你久等的。”  楚晚宁仍是低着头不说话。  “那你看看,我忙到现在,晚饭也没有吃。真的很饿啊。”墨燃可怜巴巴地拉拉他的袖子,“师弟,好心的师弟,我的好师弟,求你了,就赏你师兄一口汤喝呗。”  “……”  楚晚宁动了一下,总算把汤罐子搁在了地上,微微抬起的头稍许偏了偏,依旧转开去。意思是让墨燃要喝自己拿。  墨燃就笑了:“谢谢师弟。”  小瓦罐里装的满满当当的,只消一眼就知道师弟自己吃的很少,却把大半的肉都留给了他,以至于肉很多,汤很少。  墨燃盯了一会儿,眉眼弯弯,温声道:“这哪里是汤呀,分明是一锅子炖肉。师弟真厚道。”  “……”  闲话也不多说了,墨燃照顾了师昧半天,是真的饿惨了,何况又是师弟一番心意,更是不能浪费。他折了两根桃树的细枝,指端聚气将粗糙的枝条削修整齐,充作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塞到嘴里。  “哇,好香。” 第85章 “嗖”的一声,一道烈红色的光芒出现在他掌中,见鬼从他骨血里化出形态,流淌着嘶嘶爆裂的红色华彩,“上仙要看,那便看吧。  第75章 本座就是文盲,不服憋着  众人盯着见鬼,再看那死去羽民脖子上的火红柳藤,不由地愈发群情激奋。  “就是你!跟害死十八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为何要下此狠手?”  “杀了他!”  羽民上仙似乎被这样那样的聒噪吵得十分头疼,她扶着额角,冷声道:“墨微雨,我最后问你一遍,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好。”羽民上仙点了点头,墨燃原本以为她要放过自己,正松口气,准备感谢她深明大义。岂料下一刻,羽民上仙便淡淡抬了下手,冰冷道。  “此人作恶多端还欲狡辩,抓起来。”  师昧从屋子里洗漱穿戴整齐,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墨燃被十多个高阶羽民拿法咒禁锢着,有人正往他手腕上缠捆仙索。  “你们这是做什么?!”  师昧颜色顿失,忙跑到墨燃跟前:“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他,但桃林之中森森飘动着的尸首已经准确无声地告诉了他答案。师昧倒抽一口冷气,往后退了一步,正撞在墨燃胸膛上。  “阿燃……”  “不要着急,冷静一点。”墨燃盯着羽民上仙,压低声音对师昧说道,“去把伯父和璇玑长老请来。”  眼下这般情况,这些羽民未必还能保持理智,如果羽民不管不顾要活撕了他,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毫无胜算,必须尽快把薛正雍和璇玑拖过来救场。  师昧走了之后,墨燃孑然而立,目光沉炽地逐一扫过那一张张愤怒扭曲的脸孔。  “呸!”  突然一口唾沫星子从人群中飞喷出来,墨燃侧身避闪,但朝他吐口水的羽民离得很近,他仍是不可避免地被溅到了。  他缓缓回头,对上一双赤红双目。  “你害死这么多人,还想搬救兵?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说着掌中骤然聚起一丛炎阳烈火,朝着墨燃直掷而去!  墨燃往后侧挪一步,那喷薄着热气的火焰烧过他的鬓角,砸在他身后的一株桃树上,瞬间将粗壮的树干齐腰焚断。  轰——  桃树倒了,花落满地如同风雪飞散。  墨燃看了看那棵倒下的树,又转头看向那个羽民:“我再说一次,人并非我所杀,十日之后赤子丸炼成,你若要寻仇,那时候也不迟。”  “十日后?再等十日恐怕整个桃花源的人都要被你杀光了!”那人怒吼道,“你换我姊姊的命来!”说着又朝墨燃扑将过去。  墨燃再一次避开他的攻击,目光却落向了在旁边袖手旁观的羽民上仙,对方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墨燃更是一口恶气在心里憋的慌,高声朝他吼道:“喂!老鸟儿!你倒是管管你的人啊!”  “……”  “妈的。”墨燃见她依旧岿然不动,忍不住咒骂一声,“在这节骨眼上装聋作哑,你是想看我活活被烧死吗?早知道你们这群臭鸟半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我就不来什么狗屁桃花源修炼了!还要平白无故受这般委屈!”  上仙听了这番话,微微动容,只见得她抬起袖子,衣袂一挥,犹如彩练掠出,啪的一声又狠又准——  却抽在了墨燃脸上。  羽民虽与凡人形貌相似,但思想上却仍旧与人不同。  在修真界,莫说一族之主了,哪怕是个小小的武馆,其首脑也不会在一切尚未有确凿证据时妄下定论。但羽民毕竟一半血统是兽,骨子里仍带着浓烈的兽性。  只见得那上仙一头黑发变得赤红,根根都像在散发着滚烫的热气,她美目圆睁,森然道:  “你师父是谁?竟教出如此不干不净的徒弟!且把嘴给我放干净了!”  她这一说,其他羽民纷纷引吭高鸣,一双双猩红色的眼睛写满杀气,朝着墨燃逼近。  嗖的一声!  一枝火焰凝成的橙色箭镞破空而出,直刺墨燃心窝。  墨燃不敢怠慢,抖开火光流窜的见鬼闪身格挡,但那箭镞其实只是障眼之术,在他偏身去阻时,一个痛失挚亲的羽民横剑而出,剑光如水,朝着墨燃后背递去!  前有箭镞,后有长剑,原本是决计逃不掉的。  墨燃知道这些半兽之人终是起了杀心,把心一横,脑中想起楚晚宁先前使用天问的招式,抬手扬腕——  见鬼被甩上半空,再猛然掣紧,血红色的柳藤被舞出一道模糊虚影,以迅雷不及掩耳形成一股强大的气团,而藤条上的柳叶瞬息成了一把把锋锐的尖刀,将周遭空气与实物吸入、割裂。  楚晚宁的绝招之一——“风!”  以藤为风叶,以灵力吸纳身边万物。  卷入风中,皆为齑粉,葬于风中,残骸难剩!  “啊!!!”那羽民发出一声尖叫,之前掷出的箭镞早已被见鬼绞成碎渣,她的长剑也因离墨燃太近而被猛然卷了进去。  “铮!”金属断裂的声音尖锐刺耳,未及反应,她自己也被吸至“风”的猩红色边沿,她嘶声道:“放开我!疯子!你这个疯子!”  见自己族民受苦,羽民上仙勃然大怒,红衣招展,飘然而起。  她掌中笼起一枚极纯的嫣红色结晶,袍袖鼓动,灵力灌入其中,桃花源骤然风急云涌,草木倒伏。  一只虚无的火凤在她的感召之下隐隐现于其身后,上仙的双瞳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原本艳丽无双的面孔甚至有些扭曲。  “畜生。”她嘶嘶道,“还不住手?”  “你都把凤凰虚影召唤出来了,我现在停手是等死吗?”墨燃的脸在火凤庞大的阴影下被映得一暗一明,“你先停下我就停手!”  “你——”  羽民上仙缓缓上升至半空。  “没有——”  她一字一顿,血瞳死死地盯着墨燃。  “资格——”  “与我——”  “论要求!”  随着她话音落下,空气中爆裂出一声巨响,凤凰虚影清啼长鸣,盘旋着朝墨燃俯冲而去!  “砰!!”  又一声轰鸣,比刚才的更加可怖,仿佛一条苍龙结束了自亘古以来的沉眠,自地心深处破石腾出。  一道金光与火凤猛烈相击,掀起层层骇人的惊涛风浪。实力微弱的普通羽民纷纷尖叫着被这暴风掀翻在地,有的直接口吐鲜血,被斥出数十丈远。  凌霄阁一时间飞沙走石,狂风乱作,屋舍植树瞬息夷为平地!  待到尘烟散开,一个熟悉的修长背形出现在半空中,挡在墨燃身前。  “师、师尊……?!”  那人一袭白衣若飘雪,广袖在风中滚滚翻拂,闻声微微侧过半张清冷剔透的俊脸,一双凤眸扫过跪坐在地的墨燃。  楚晚宁嗓音沉凉,像是仲夏时古井里清澈的水。  “可有伤着?”  墨燃睁大眼睛,半天都反应不过来,只呆呆地张着嘴:“…………”  楚晚宁来回打量他一圈,见他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便转头对羽民道:“你刚才,不是问他师父是谁吗?”  他降下自己骇人的强大灵力,缓缓自半空落于地面。  他甚至都懒得多说一个字,只冰冷极简道:“死生之巅楚晚宁,请教阁下高招。”  “什、什么?”  楚晚宁蹙起眉,目如沉玉。  看来客气的话这些鸟人听不进,那正好,反正他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了。  “我说,他师父是我。”顿了顿,“你伤我徒弟,可得了我首肯?”  羽民上仙虽被尊为上仙,但只因其血统高贵,离真正的仙人差距尚远。这一击之下,凤凰虚影被楚晚宁击碎了不说,自己的胳膊也被天问划破了。她捂着伤口,指缝里不住渗出粘稠的黑色血水,面色十分难看。  “你、你区区一介凡人,竟敢如此放肆!还有,谁允许你私闯桃花源的!你怎么进来的!!”她有些癫狂,“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刷!”  天问应诏而出,径直抽在了她脸上,打得她顿时口角破裂,鲜血直流。  “不知天高地厚的什么?”楚晚宁冷笑,抚平方才挥柳藤时稍有凌乱的衣袖,而后单手揪着墨燃的领襟,把他提着站了起来,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羽民上仙半寸,“你倒说说,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什么?”  “你、你你竟敢这样做,你——”  “我为何不敢。”楚晚宁淡淡看了她一眼,“我有何不敢的。”顿了顿,他拎过旁边的墨燃,“你听着,这个人我的,我带走了。”  墨燃还没有从楚晚宁突然天神般降临的惊骇中反应过来,就又被“这人我的”给击了个粉碎。  “师……师尊啊……”  “闭上你的狗嘴。”楚晚宁虽仍无甚表情,但墨燃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正透着怒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给我添乱。”  说着一巴掌拍在他脑后,带着他腾空而起,一掠便再数十尺之外,待墨燃回过神来,他和楚晚宁已经来到桃花源荒僻的城郊了。  “师尊!我师弟还在那边——”  楚晚宁瞥了他一眼,见他面色焦急,冷哼道:“师弟?姓夏的那个?”  “对对对,他还在凌霄阁,我要去救他……”  楚晚宁抬了抬手,打断他:“我早已施咒将他传至璇玑那里了,你不必担忧。”  听他这样说,墨燃这才松了口气,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楚晚宁:“师尊你怎么……来了?”  楚晚宁原是被屋外的喧哗吵醒,见情况危急,便吞服了贪狼给他的一粒丹药,暂时得以恢复正身。但他此刻却不便和墨燃解释,只冷淡道:“我怎么不能来。”说罢抬起指尖,聚起一朵金色海棠。  “西楼帘苇繁花瘦,一夜春风到钱塘。”  睫羽低垂,楚晚宁朝着含苞待放的海棠轻轻吹了一下,刹那间骨朵绽放,溢彩流光。楚晚宁细长冷白的指尖一弹,低声道:“去探。” 第87章 许久死寂。  “……”墨燃知道那幕后的神秘人所言不虚,但又实在不甘心,问道,“师尊,真的就这么走吗?可有别的主意?”  “谨慎为上,先离开桃花源。”楚晚宁脸色也不好看,郁忱道,“既然那个人费劲心机做了锁魂阵,为的就是不让别人探查出他在操控珍珑棋局,便至少能说明他暂时不想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尊主那边我会传音于他,让他设法带薛蒙和师昧尽快离开,不要打草惊蛇。至于你……”  楚晚宁顿了顿,继续道:“金成湖和桃花源两次事件,他都是冲着你来的。此番他设计栽赃于你,便是希望能让你陷入孤立无援。这件事你权且不用管,尊主是一派之主,由他出面调停再好不过。”  “那我能干什么?”墨燃说道,“总不能把事儿都推给别人,自己什么都不做吧。”  “你此时逞什么能耐?那个神秘人目的很明确,金成池的神木倒伏之后,他一直在寻找用来替代的精华灵体。你是木灵精华,最为合适,但若是一直得不到你,他也当会退而求其次,去寻其他替代的上品灵体。”楚晚宁顿了顿,说道,“要是被他找到了,只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须得阻止他。”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师尊,精华灵体又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找到的,他就算想要找替代者,也必须得……”  墨燃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倏忽抬起头,一双丝缎般柔黑的眼眸瞪着楚晚宁,半晌道:“那个小畜牲想要探得谁是精华灵体,就得前往每个门派探查,而修士不会无故释放自己的灵根,只有在挑选武器或是精炼石的时候,才会以灵根进行感知。所以验测灵体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兜售武器和灵石。我们只需要多观察近日各大山门前的武器市集,就有可能发现那畜牲的踪迹。”  说完这番话后,他见楚晚宁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地又心虚起来。  “呃……我猜的。”  “你猜的不错。”楚晚宁慢悠悠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他知道的东西多了些,于是眯起眼睛问,“墨燃。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我、我能有什么瞒着师尊啊。”话虽这么说,墨燃却连背后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只觉得楚晚宁那双琉璃般幽淡的眸子,似乎隔着自己那具重生的皮囊,锁住了里面蜷缩着的真实魂灵。  好在楚晚宁静了片刻,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他淡淡垂下了眼帘,沉声道:“即日起,你与我一同去暗查各大门派。暂不回死生之巅。” 第77章 本座十分尴尬  楚晚宁和墨燃离开了桃花源后,四处打探大小门派的集市何时开,赶了几天路,这天晚上,他们在一个小镇的客栈里落了脚。  自桃源出来,好不容易才得了休息,墨燃早就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楚晚宁坐在桌前,拨亮了烛蕊,在明亮起来的暖黄色光晕里细细打量着手中的一只瓷瓶。  那白玉瓷瓶里,装着三十余枚金光粲然的丹丸。  所幸璇玑来的时候,把这瓶药带给了他,不然他还真的不知道该以何身份与墨燃相处。  “这是贪狼新炼的药,大概有三十来颗。”当时在桃源山洞中,璇玑是这样对楚晚宁讲的,“他查阅典籍,改了些配料。一颗能支持你恢复七日正常体态,这瓶药够你用很久了,拿着吧。”  “替我谢过贪狼。”  “不用说谢。”璇玑摆手笑道,“我看贪狼自己脸上绷的严肃,心里指不准有多好奇你的病状。对了,他让我叮嘱你一句,这个丹药药性还不稳定,莫要大喜大悲,不然容易失效,可记好了。”  楚晚宁正出神想着璇玑说过的话,忽听得客栈的门被笃笃叩响,立刻把瓷瓶收起来,熄灭了青瓷炉内燃着的熏香,这才缓缓道:“进来。”  墨燃刚洗完澡,披着件细葛浴袍,擦拭着一头黑玉般的长发进了楚晚宁的房间。  “……”楚晚宁咳嗽一声,所幸脸上仍是淡淡的,“怎么了?”  “我那个房不好,我不喜欢。师尊,我今晚能凑合在你这里打个地铺吗?”  见墨燃言辞含糊,楚晚宁又不傻,自然觉出蹊跷,问道:“有什么不喜欢的?”  “反、反正就是……就是不好。”说着偷偷瞄了楚晚宁一眼,咕哝道,“隔声太差。”  楚晚宁素来秉性高洁惯了,皱着眉头居然不明白墨燃指的是什么。他径自披了外袍,赤着足来到墨燃房间,墨燃没法儿阻拦,只得跟在他后面。  “虽是简陋了些,但也不至于无法安睡。”楚晚宁站在屋内看了一圈之后,如是责备道,“你怎的如此娇气了?”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一阵猛烈的撞击声,似乎是什么重地跌落在了地上。  墨燃实在没脸听,趁着事情尚未更糟,上前拉住楚晚宁的袖角央道:“师尊,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楚晚宁蹙起眉:“你这是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墨燃张了张嘴,然而还没等他整理好措辞,就听得隔壁又传来一阵娇笑:“常公子好讨厌,尽会欺侮人家,嗯啊,别、别这样……啊!”  “嘿嘿,宝贝儿,你胸口的牡丹真漂亮,让我好好闻闻是不是有香味。”  墙板果真是薄得很,连那边衣衫簌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男人粗嘎的喘息声和女子甜腻的嘤咛混杂在一起,简直不堪入耳。  楚晚宁最初居然没有听懂,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双流丽美目蓦地睁大了,紧接着他的脸迅速由白转红,由红变青,最后铁青着脸骂了句:“不知廉耻!”忿然甩袖而去。  “噗。”  墨燃没忍住,低低在他身后笑出了声。所幸楚晚宁十分尴尬,连走路都是同手同脚的,没有听到墨燃的嘲笑。  待到回了房,他默默喝完一盏茶,这才勉强可以故作镇定,对墨燃点了点头:“如此污言秽语确实对修行不利,今晚你便留我这里吧。”  “哦。”其实在桃花源陡然见到楚晚宁出现,而且对方丝毫不疑他,还百般护着他,墨燃便是惊喜的,此时安顿下来,不由得心情大好,烛光下师尊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似乎也显得可爱了许多。  墨燃弯起眼睛,盘腿坐在地上,支着下巴仰头望着楚晚宁。  “……你看什么?”  “好久没见到师尊了。想多看看。”少年的嗓音带着盈盈笑意,目光也是温亮的。  仔细瞧来,楚晚宁……真的长得好像夏师弟啊。  楚晚宁瞪他:“有功夫看我,不如去擦擦你的头发,湿漉漉的怎么睡觉。”  “毛巾忘在隔壁啦。”墨燃笑道,“师尊帮帮我?”  “……”  薛蒙以前受过一次伤,胳膊好些日子抬不起来,那段时日他洗了头,都是师尊帮忙擦拭的,师尊擦头发总是很快,因为他可以很好地控制灵力,把手中的巾帕给迅速捂热蒸干。  楚晚宁垂眸看了手脚俱全的墨燃一眼,冷哼道:“没病没痛,我为何要帮你?”  但却还是招手让他过来了。  夜间烛火正暖,映照着墨燃俊美无俦的年轻脸庞。  墨燃坐在床榻上,重生已近一年,正是少年窜个子的时候,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地长高了很多,此时与楚晚宁的身高竟也所差无几。  这样的高度,让楚晚宁替他擦起头发来并不方便,于是墨燃就双手向后撑着,矮了矮身子,楚晚宁则立在床边一脸不耐地揉搓着他的长发。  墨燃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窗外偶有三两声蛙鸣。  “师尊。”  “嗯。”  “你知不知道,我在羽民的幻境之内,回到了两百年前的临安,见到了一个叫做楚洵的人。”  擦拭的动作丝毫不停顿:“我怎会知道。”  墨燃揉着鼻子笑了起来:“他和你长得好像哦。”  “……天下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是的。”墨燃认真道,“他跟你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师尊,你说他会不会是你的先祖啊?”  楚晚宁淡淡道:“也有可能。不过,这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有谁说的准。”  “他还有个儿子。”墨燃自顾自道,“长得跟夏师弟也好像,我觉得这事儿太凑巧了,师尊,你说夏师弟会不会是你失散的亲戚?”  “我没有亲人。”  “都说了是失散的嘛……”墨燃嘀咕道,他靠楚晚宁靠的很近,能闻到那令人安心的海棠花淡淡幽香。  真好闻,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楚晚宁身上的气息对他而言似乎总有安定心神的作用,前世他在血雨腥风中归来,唯有把脸埋进师尊的颈间,才能赚取那片刻人世喘息。  无论他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他已对楚晚宁的气息上了瘾,戒也戒不掉。  他闭上了眼睛,在这样熟悉的宁静里,渐渐放空神识,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上辈子,空旷无人的巫山殿里,他杀了人回来,淋了浑身的雨,明明是那样罪孽深重,却反倒湿漉漉得是无家可归的弃犬。  那时候他就坐下来抱着楚晚宁的腰,把脸埋在对方腹部,一遍一遍地要让楚晚宁抚摸他的头发,只有这样才能勉强镇住他趋于疯狂的内心。  那些旧梦明明都已经隔着前尘,往事如海了。  可合了眸子,又好像就在昨天。  楚晚宁见这个一直在念叨的家伙不说话了,于是垂下眼帘,看到的是一张在昏黄烛火中沉静的脸。  虽然眉宇间仍有些青葱稚嫩,未脱孩子气,但五官已经长开,能看到那种轮廓分明的英俊。就像是云蒸霞蔚间模糊显露的花骨,带着年轻人要命的新鲜和朝气。  楚晚宁的手微微一顿,心跳似乎快了些许。  鬼使神差的,他轻轻唤了一声:“墨燃。”  “嗯……”  出神的墨燃也含糊地应了,似乎有些疲惫,把脸贴过来,和上辈子一样靠在了楚晚宁腰间。  楚晚宁:“……”  咚。咚。咚。  密集的心跳像是沙场上的战鼓,震得他有些头晕目眩。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擦拭着墨燃的头发,把最后一点水汽蒸干。  就这样过了许久,他丢了毛巾,顺手再把墨燃额前的几缕碎发捋了捋,沉声说道:“好了。去睡吧。”  墨燃睁开眼睛,黑得发紫的眸子有须臾的恍惚,而后才逐渐变得清明。  他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才居然惯性地靠了楚晚宁的腰,而楚晚宁竟也没有推开他,不由得猛吃一惊,呆愣愣睁大眼睛的样子,很像一只傻狗。  楚晚宁原本还有些不自在,见他这样,反而忍不住笑了。  墨燃见他居然在笑,虽然笑容浅淡,但确确实实是在笑的,不由地眼睛睁得更圆滚了,他坐直了身子,顶着稍显凌乱的头发,忽然很认真地说:“师尊,你身上有一种香味,很好闻。”  “……”  顿了顿,他忽然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然后他想到了,神情便有些愕然,喃喃道:“好奇怪,夏司逆身上……怎么也有这个味道?”  楚晚宁的脸色倏忽一变。  还没等墨燃反应过来,他就把毛巾甩在墨燃头上,直接把人拎着丢下了床,冷声道:“我乏了,滚下去睡觉。”  墨燃冷不防被丢了个四脚朝天,躺在地板上愣了半天,才一骨碌坐起,揉着鼻子,也没生气,老实地起身打地铺去了。 第78章 本座的师尊做噩梦了 第89章 “好吃吗?”墨燃试探着问。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然后又拿了一块就着姜茶慢慢吃着。  一壶茶一碟点心很快见了底,梦魇也在这样的温暖中如烟消雪散,楚晚宁打了个哈欠,复又躺回床上:“睡了。”  “等一下。”墨燃忽然抬手,手指揩过楚晚宁的唇角,“点心渣。”  “……”  看着眼前那个青年笑得坦荡,楚晚宁禁不住有些耳根发烫,偏过脸“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他了。  墨燃收了碗碟,去楼下还掉,再上来时见楚晚宁面朝着墙睡着,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他上前,轻手轻脚地放落了纱帘,忽听得楚晚宁说:“夜里凉,别睡地上了。”  “那……”  楚晚宁垂着纤长的眼帘,很想让他留下来陪着自己,但是“睡旁边吧”纠结了半天也说不出口,耳朵尖却愈发烫热。  心疼他不想让他睡地板,喜欢他不想让他离开。  可是一张脸皮那么薄,明明知道即使开口了,对方也定然只会拒绝自己,到时候面子里子都输得彻底,仅是想象都觉得可悲。  还是当夏司逆的时候比较好,小孩子的模样,总归是可以任性些的。  ——可是墨燃今日待他也不错的,甚至记得他喝姜茶的时候,喜爱搁足黑糖,那他可不可以认为,其实墨燃也多少是在乎他的呢……  这样的念头让楚晚宁禁不住有些心口烫热,脑袋一昏,脱口而出。  “你上来睡吧。”  “那我去看看隔壁消停了没,消停了就回自己房间。”  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墨燃讲完后才意识到楚晚宁说了什么,微微睁大眼睛。  “那再好不过。”  楚晚宁近乎是不假思索地应允了,像是在着急掩盖着之前的那句话。  “你回去吧。”  “师尊你……”  “我乏了,你走吧。”  “…那好吧,师尊早些休息。”  青年离开了,房门吱呀推开又合上。  楚晚宁在茫茫黑夜中睁开眼睛,心跳很快,掌心都是汗湿的,忍不住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尴尬。  果真是独自一个人久了,别人一点点的照顾关心,都会让他以为那是不可多得的温情。  就像傻子一样。  他懊恼地翻了个身,把脸埋到枕席间,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里。知道墨燃喜欢的是师明净,与自己不过是疏冷客套的师徒一场,但是……  梦里的那个人似乎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模一样的五官,只是较如今的墨燃似乎年岁更长。  看着自己的时候神情乖戾偏执,瞳水深得令人无法观清。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  楚晚宁瞬间僵住,背脊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被拉扯到极致的角弓。  一个人走到床前,尺许静默,他感到那人在榻边坐下,归来处带着些衣料上独有的气息。  “师尊,你睡了吗?”  没有人搭理他。  墨燃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很平和,像是话着家常:“隔壁还闹着呢。”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俯身支着侧脸,躺在了楚晚宁身边,目光掠过那人明显又僵硬了几分的背脊。  “师尊刚刚让我睡上来,还作数吗?”  “……”  “师尊总是不爱搭理人。要是不说话,我就当师尊是又愿意了。”  “……哼。”  听到床榻深处,那人一声不轻不响的冷哼,墨燃弯起眼眸,黑紫的眼瞳里笑意盈盈。  如果说宠爱师昧是一种习惯,那么逗弄师尊便是他百般不腻的游戏。  对于楚晚宁的感情,墨燃自己从来都没有一个清晰的界定,只不过时不时看到这个人就会心尖发痒,想要露出虎牙,龇牙咧嘴地啃上去,弄他到忍不住哭或者忍不住笑——虽然这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墨燃一厢情愿的妄想。  但只要那张清寒若冰雪的脸庞,有那么丝毫情绪的变化,是因为自己而起的,墨燃就会感到格外的激动兴奋。  “师尊。”  “嗯。”  “没事,我就喊喊你。”  “……”  “师尊。”  “有事说,没事滚。”  “哈哈哈。”墨燃笑了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我刚刚在琢磨,觉得夏师弟和师尊实在太像,师尊,他是不是你儿子啊?”  “…………………………”  楚晚宁大概也是一晚上心情起伏太多了,此时正气闷着。忽听得墨燃这样寻他开心,不由地有些恼怒。  “噗,我逗师尊玩呢,师尊不必——”  “对啊。”楚晚宁冷冷地应了,“他是我儿子。”  墨燃还笑眯眯的:“哦,我就说嘛,原来是儿子呀——等等!儿子??!”  登时如遭雷击,墨燃猛地睁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儿儿儿儿——儿子?”  “嗯。”楚晚宁干脆侧了个身,转过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墨燃,一张脸庞严肃凌厉,丝毫不像有假。  今晚做的错事太多了,恐令人生疑。既然墨燃要开这个玩笑,不如趁乱使个坏,反正决计不能让墨燃看出自己喜欢他。  这样想着,楚晚宁冷淡地拾回自己刚才掉落的尊严,森然道:“夏司逆是我私生子,这件事连他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如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个人知晓,看我不要了你的狗命。”  墨燃:“……………………” 第79章 本座的师尊是戏精  如果不是对楚晚宁了如指掌,看他讲话时一本正经的模样,墨燃觉得自己恐怕真的会相信他的一派胡言。  夏司逆是楚晚宁儿子?  开什么玩笑,真当他傻吗?  不过师尊的面子总是不好拂的,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墨燃时不时要配合着楚晚宁演戏,做出一副“天呐”“竟是这样”“想不到师尊竟是这样放荡不羁的男子”,诸如此类的反应。  不得不说,虽然不知道楚晚宁究竟想干什么,但这番体验还算有些意思。  墨燃隔三差五就去逗他,日头里在茶馆打尖儿,墨燃就托着腮,睁着圆溜剔透的眼睛唤道:“师尊师尊。”  楚晚宁咽下一口阳羡茶,掀起眼帘淡淡看他:“嗯?”  “你为什么不和夏师弟相认呀?”  楚晚宁道:“非是不认,缘份未到。”  “那什么时候才算缘份到了呢?”  “看他造化。”  墨燃看他高深莫测的模样,憋笑憋的肋骨都疼了,还得做出一副怜悯之态:“夏师弟真的是好可怜啊。”  再比如并辔赶路时,墨燃抬手折一枝杨柳,一路上招猫逗狗敲敲打打,闲着无聊了,便又唤楚晚宁。  “师尊师尊。”  “何事?”  “我悄悄问你个事儿啊。”墨燃笑眯眯地说,“师娘……是什么人呀?长得可美吗?”  楚晚宁呛了一下,随即用一声轻咳掩盖过去。  “尚可。”  “嗳?只能到尚可么?”墨燃惊讶道,“我还以为能让师尊青眼有加的,定然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呢。”  “……”  墨燃按着辔头,将自己的黑马与楚晚宁的白马挨近了,贱兮兮地凑过去问:“师尊和师娘还有往来吗?”  “……什么往来?”楚晚宁阴冷地瞥了他一眼,上下嘴唇一碰,森然道,“你师娘已经死了。”  这才两句话就把自己媳妇儿给弄死了?墨燃差点被口水呛到:“死、死了?……怎么死的?”  楚晚宁面无表情:“难产。”  “……”噗哈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墨燃估计自己都要笑得从马背上栽倒在地了。  这般有趣的话题,墨燃自是不会轻易放过。第二天赶路前洗了一袋子新鲜饱满的樱桃,装在褡裢里给楚晚宁路上吃,忽悠他再跟自己聊两句。  “师尊,我能不能知道师娘是谁,叫什么名字?”  楚晚宁拿起一只浆糖樱桃,不动声色地吃了,而后清冷道:“逝者已矣,知道她名字又有何用。”  墨燃从善如流地演戏:“尊主教过孝悌之道,师娘纵使红颜薄命,当徒弟的也应铭记其姓氏,冬至清明,要行祭拜。”  楚晚宁继续吃着他的樱桃,淡淡道:“不必。你师娘不是这般俗人,不喜欢香火味。”  墨燃撇撇嘴,暗自翻了个大白眼,心道:明明是你自己一时编排不出师娘的身世,居然还有脸一本正经地说师娘飘然出尘不食人间烟火。脸上却仍笑眯眯的:“师娘如此脱俗,想必也是修仙之人吧?”  楚晚宁顿了顿,白似霜雪的指尖又拿了只樱桃,慢悠悠地嚼了,才道:“不错。” 第91章 二阁主还在不遗余力地推着她的药:“另外,这貘香露还有调理灵气,襄助修行的作用。”  楚晚宁依旧深思,不为所动。  “若是家中有孩童在修炼,貘香露对他们也是极好的。寒鳞圣手思及应会有师长替童修购买,特意将这五瓶貘香露做成了五种口味。红瓶子是荔枝味,黄瓶子是橘子味,白瓶子是乳糖味,紫瓶子是葡萄味,黑瓶子是桑椹味。这些甜味极纯,滋味胜过寻常糖果百倍,且喝一次,味道可以在唇齿间留上一整天,十分美妙。”  话音刚落,二楼雅座落下一根银签。  二楼和三楼因为离得远,叫价不便,因此都是在银签上写了价格,再把签丢下去,那些银签覆着法咒,会准确地飘到阁主面前。  二阁主捻住了飘来的签,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雅间里,楚晚宁随意将用完的毛笔搁下,悠闲地喝了茶,墨燃在旁边瞧着,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楼下二阁主的声音响了起来:“二楼天字号雅座,出价五十万金,有加价的吗?”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这貘香露好是好,但显然没有刚才的钟情丹受欢迎,五盒钟情丹一共卖了三十万金,而这五瓶露水要五十万,这价格已是虚高了。  “应该是哪位小公子的爹娘给买的吧。”有人嘀咕道。  “肯定是买给富家小公子修炼的。”  人群中有些饱受走火入魔之苦的修士狠了狠心:“这五瓶打包,我出五十五万。”  “貘香露,现在的价格是五十五万,还有没——”  二阁主的话未说完,空中又悠悠地飘下一支银签,依旧是天字二楼雅座丢下来的。她看了一眼,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抱歉诸位,我先前理解错了,在此更正一下,方才二楼那位客人说的是,一瓶他出五十万,总共二百五十万……”  这个价格除非傻子才会跟楚晚宁抢,看着侍从将五瓶貘香露送进来,墨燃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二百五十万……  楚晚宁他买了个甜点……  感到墨燃见鬼般的眼神,楚晚宁不动声色地问了句:“怎么了?”  “啊哈哈,没什么,只是想不到师尊会喜欢这种东西。”  “小孩子玩意儿,我怎么会喜欢。”楚晚宁安然道,“买给夏司逆的。”  “……”  装。  墨燃眉心抽了抽,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售卖的物品一件一件拿出来,后面的虽也是难得一见的灵药或是珍宝,但对于墨燃和楚晚宁而言都没有什么价值,两人便一面喝茶,一面等着神武“归来”的出现。  墨燃靠在窗边,黑色衣衫裹着他劲瘦腰肢,显得愈发肩宽腿长,他看看下面热闹的情形,又抬头望了望楼上儒风门包厢。  “对了师尊,桃花源的事情伯父是怎么摆平的?你都还没跟我细说过。”  “也不算摆平。这件事不能闹大,恐会打草惊蛇。尊主知道真相却也不能伸张,不过他和羽民翻了脸,把师昧和薛蒙都带回了死生之巅。当时吵的厉害,几个门派的弟子都看在眼里,有的人觉得桃花源不靠谱,已经离开了。这位叶忘昔想必就是如此。”楚晚宁吃完一块丹桂花糕,又伸手去拿第二块,“尊主对外称你闯了祸,正在死生之巅闭门反思,这样多少可以掩盖一阵子你的行踪。”  墨燃挠了挠头:“听起来就很麻烦,真是辛苦伯父了……”  正咕哝着,九重莲花台上的轩辕阁阁主忽然以扩音术清了清嗓子,昆山玉碎般动听的声音瞬间传遍了每一寸罅隙。  “下一件卖品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上佳珍品,可位列本阁三年竞卖图鉴的前十名。”  仅此一句,四下死寂。  过了半晌,就像烧热的油锅里泼入一勺清水,哗的一声就炸的沸反盈天。几乎所有人都目露精光,交头接耳。  轩辕阁三年卖品中可以排到前十,这是怎样级别的宝贝?这样的东西别说是买了,对于很多人而言,有生之年能亲眼见一次都是莫大的幸运。买家们越来越激动,空气中的紧张甚至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  下面的人在翘首企盼,包厢里的人也都掀起了眼帘,目光聚向莲台。  墨燃轻声道:“是神武归来?”  楚晚宁则没有说话。  随着石台中央再次裂开,轩辕阁二阁主清亮的嗓音四下回荡。  “请上这一件珍品,蝶骨美人席。”  “什么?”  墨燃一惊,手蓦地捏住了窗棂:“不是神武?!”  楚晚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他倏忽起身,来到墨燃身边,与他一同朝楼下望去。只见莲台中央缓缓升起一张石榻,榻上交叠着八根手腕粗的禁锢铁链,锁着个不断挣扎的活物。但那活物整个被毛毡盖着,一时间无人能看清下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这丝毫不影响沸腾激动的气氛。  “蝶骨美人席”,无论品貌,本身就已名动天下。  鸿蒙时期,天地未分,魔族和人族共同生活在修真大陆上。当时有一支魔叫做“蝶骨族”,他们武力不高,但体内却着蕴含着极大灵气。直接生食蝶骨族的血肉,或者与他们合·欢,都可以助人修为大增,没有灵根的人可以瞬间筑基,有灵根的人甚至可以直接进阶宗师。正因为如此,蝶骨族在天地战乱的初期就惨遭灭族,不是被抓去当交合之奴,就是直接杀了吃肉喝血。  到了现今,世上早就没有真正的蝶骨族了,但茫茫人海中,还是会存在流着蝶骨血统的后嗣,他们中大部分人的骨血毫无作用,与寻常修士并无不同。但是,仍有极少数人会出现返祖的情况,那些人的血肉虽没有洪荒时的先辈那样效力强劲,但仍然可以极大地提升修士禀赋。  这些人就被称为“蝶骨美人席”,这个“席”有两个意思。  枕席。或是宴席。  意思是可以把他们放在枕席间交姌,或者活生生地吃掉,前者后者,就看买家的癖好。  出现蝶骨族返祖的人,修真界并不会把他们当做“人”来看待,虽然他们与寻常人等无异,但是出于一己私欲,修真界把他们定义成了“商品”。因此售卖蝶骨美人席的行径虽然可怖,但却没有触犯任何禁忌。  只是像楚晚宁这般清正的宗师,脸色就很难看了。  “这具蝶骨美人席并非孤月夜所得,乃是委托售卖,因此轩辕阁将收取成交金价的三成作为佣金,请诸位仙君出价时计清数额,量力而行。”  二阁主说完之后,打了个清脆响指,覆盖在榻上的毛毡布应声滑落。  楼阁内,刹那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凝神看着石榻上那具被铁链锁着的躯体,偌大的轩辕阁,连呼吸和心跳声都近乎可闻。  那是个身缎纤侬,肤若白雪的妙龄女子。她披散着丝缎般的长发,浑身赤/裸,只包裹一层透明绡纱,饱满莹润的胴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凝冻的新雪,浸水的脂玉,在光线下散发着柔亮光泽。  八道铁链紧紧勒着她娇嫩的身躯,随着她的挣扎而当啷作响,却轻而易举地点起了男子们的兽/欲。纵使阅人无数的风流之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这个女子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妙人。  “绝佳上品。正值豆蔻年华的雌性蝶骨美人席。”二阁主嫣然笑道,上前解开一道锁链,在那个女子反抗之前便疾如闪电掐住了她的手腕,举到半空中,“寒鳞圣手点下的护宫砂,好教诸位看清。她乃是个处子。”  那姑娘的口中勒着雪白的布条,发出呜呜的可怜声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有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那金色的眼泪无疑昭示了她蝶骨族的返祖血统。  有人在抽着凉气,有人在吞咽着饥渴的口水,这样的气氛让轩辕阁有那么瞬间不像是坐满了修士,而像是挤满了饥肠辘辘的狼群,口角流涎,贪婪地盯梢着猎物。  “啪”的一声。  楚晚宁清冷的目光收回来,落到墨燃身上。  但见墨燃脸色苍白,指甲陷入木棂,竟是生生捏断了窗台一角。  “怎么了?”  “没、……没什么。”墨燃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朝楚晚宁摇了摇头,“觉得这样买卖活人……很恶心。”  他没有说实话。  余光悄然又瞥回了那个蝶骨美人榻身上。  这个女子,是他前世登峰称帝之后,迎娶的修真界第一美人——  宋秋桐!  作者有话要说:  肉包:轩辕阁有求必应叮当猫,给你一堆小药丸~  喂鱼:可你这个药又不是让人不做梦的。  肉包:轩辕阁有求必应叮当猫,给你想要的黑金古刀。  楚晚宁:刀呢?没瞧见。  肉包:轩辕阁有求必应叮当猫,给你想要的绝代佳人。  梅含雪:她是男主的前妻,你在逗我?  肉包:本次拍卖结束。  叶忘昔:太好了,一堆妨碍社会秩序的刁民,把轩辕阁给我封起来……哎?局长你也在? 第81章 本座的不归!  与此同时,三楼儒风门包厢里,叶忘昔长身玉立,站在镂空阴刻桐花花纹的雕栏边,亦是眉头紧锁,嘴唇抿成薄薄一道。  “叶公子,徐长老让我们来买的是那把神武,您若是真的要逐价蝶骨美人席,恐怕到时候余钱不够……”  “无妨,我自己出就是。”  左右见叶忘昔执意如此,暗自互相看了看,便不再吭气了。  轩辕阁二阁主脆生道:“蝶骨美人席一千万金起,诸位仙君可加价竞买。”  “一千一百万。”  “一千两百万。”  一楼的喧哗一阵高过一阵,价钱迅速飙升。  “一千九百万!”  “我出两千五百万!”  瞬间拔高的六百万,让不少修士都望洋兴叹,摇头坐下。这时候二楼几个雅座的银签纷纷落至轩辕阁阁主面前,她迅敏地一一接了,依次夹在指缝间,犹如展开折扇一般,打开了那些写着价格的银签。  “目下最高。”二阁主阅后,清晰无比地说道,“玄字第一号雅座,出价三千五百万。”  “三千五百万?!”  众人齐齐抽了口凉气,回头去看二楼玄字号雅座,但见得那里灯火朦胧,银纱飘飞,却压根看不到里面坐着的是什么人。  “三千五万都够在仙岛上买座宫殿了啊。”  “谁出的价,这也太离谱了……”  “这么有钱,肯定是十大门派的人,不知道是哪一家?” 第93章 但是那时,楚晚宁说自己因与鬼界抗衡,灵力有损,实在没有余力去松开刀刃上的禁咒,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  再后来,墨燃与楚晚宁彻底决裂,墨燃不愿再去求他解封,于是那把染满了血腥陌刀,那么多年纵横捭阖,却一直无名无姓。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那时天下无人不知墨微雨,无人不晓他手中饱饮恨血的修罗刀。  到最后。  楚晚宁也死了。  与他一同消散的,是锁在墨燃刀刃上十余年的禁名咒。  那天晚上墨燃喝了很多的梨花白,有些醉了,抚摸着冰凉的刀身,已不知是快慰还是悲凉。他弹着刀刃,听着那里面的鼓角争鸣,海棠冷透。他躺在巫山殿的屋顶上,哈哈笑得淋漓,从痛快到癫狂。  他也不记得那晚上自己有没有流眼泪,只是早上醒来的时候,那把无名了十余年的陌刀上,镌刻了两个清冷的字。  “不归。”  君不归。  不再归。  可是这把上辈子跟他百战成魔的武器,为何会出现在重生后的世界,又为何会出现在轩辕阁的竞买会上?!  还未及墨燃多想,场内数千名修士便纷纷释放了自己的灵流,争先恐后地要与不归相互感知。  墨燃:“…………”  没用的,既然是不归,那么既然墨燃在此,除了他本人,世上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使唤得动这把陌刀。  可它的出现,和一直躲在幕后的那个小畜牲有关系吗?如果有关系,那个人此时把不归放出来,分明就是知道墨燃和楚晚宁在追查他的踪迹,那么他的目的就绝不是在测试谁是精华灵体。  他究竟又想做什么?!  还有,这把不归,是真的吗?还是和金成池的那些赝品一样,只是一个诱饵呢?  怀着这样的疑问,墨燃稍稍探出了一些灵流。  如果不归并非伪造,那么定然会和自己产生些许呼应,这个呼应不能太明显,否则恐会被人觉察,只要一点点就……  然而,他才刚刚释放出非常微弱的一丝灵力,就忽听得背后一声轻微闷哼。  “……师尊?!”  墨燃一回头,见楚晚宁眉心紧蹙,嘴唇发青,已然伏倒在了桌几边,他雪色衣衫铺落如烟,一张英挺俊美的脸庞更是比霜雪更苍白,睫帘落下,双眸紧闭,似乎是什么痼疾发作,竟在这当口昏迷了过去。  墨燃怎么也没料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由得大惊失色,蓦地收回了试探归来的灵力,跑回楚晚宁身边,抱起他来:“师尊,你怎么了?!”  第82章 本座不敢置信  霖铃屿的凝香客栈外,老板娘穿红戴绿,雪嫩的腕上珠钏叮咚,一束腰肢纤如杨柳,正倚在门堂外磕着蛇胆炒瓜子儿。  轩辕阁每次拍卖,来她这儿住店的人总是最多的,因为她貌美聪明会来事儿,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目滴溜一转,就能猜到客人想要些什么。  此时日头正高,过了晌午,老板娘啐了一口瓜子皮,估摸着竞买会再过一个时辰就该结束了,霖铃屿住店价格高,一般修士们并不会多留,今日房费赚不了太多。不过不妨事,仙君大侠们总是要吃了晚饭再走的,饭钱还能再捞一笔。  老板娘掸了掸裙摆上沾染的果皮屑,回头对店里的伙计喊了声:“二福,把大堂的桌椅再擦一遍,再把老娘炒的蛇胆瓜子拿一筐出来,每桌都搁上一碟。咱们要准备晚上的生意啦。”  “好叻掌柜的,这就去拿咯。”伙计颠颠地跑远了。  老板娘满意地笑了笑,她太阳也晒够了,瓜子也磕完了,正欲回店去监工,忽看到道路尽头有一黑白迅影乘风而来,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个面容俊俏的黑衣仙君,怀中抱着个人,火烧火燎地冲进了她的客栈。  “住店,住店住店住店!”  “……”  大约是他来的突兀,举止又奇怪。店里头的小二惊到了,张着嘴巴半天回不过神来。  墨燃怒道:“住店!聋了吗?掌柜的呢!!”  “哎哟仙君。”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三分笑意七分歉意,听起来让人发不起火,墨燃倏忽转身,对上老板娘那张八面玲珑的笑脸,“不好意思,怠慢您了。我这小二是新来的,您有事找我,我就是掌柜的。”  墨燃扬着漆黑的俊眉,急急道:“住店!”  老板娘迅速且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见此人披着斗篷,想来是去参加轩辕会的仙君,但因他行来时甚急,帽兜都已落下,露出了一张犹带少年细腻的英俊脸庞,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腕上还系着一只绣着玄武图腾的锦袋,正是轩辕阁卖出商品后赠给客人装东西的乾坤囊。  有钱。  老板娘眼中精光一闪。  非常有钱。  再一瞧他怀中抱着的人,由于外头罩着大麾,脸又是朝里面靠着的,并不能教人看清相貌,不过老板娘眼神何其毒也,她迅速扫过那雪色绡纱织就的衣袍,目光落在了自广袖袖口垂落的那只手上。  匀长细瘦,肤若瓷胎,指端修尖,骨骼分明。  美人。  老板娘顿时了然于心。  虽然是个俊美的男人,但修真界男子双修也并非稀罕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大福,开房。”老板娘反应迅速,旁的不多问,打了个响指利落吩咐,“要最舒服的那间日月上房。”  楚晚宁这病来势汹汹,毫无预兆。所幸这里是孤月夜的地界,良药圣手一抓一大把,墨燃请来大夫给楚晚宁号了脉。  那修为颇深的仙门大夫闭着眼睛,结着细茧的手指在楚晚宁腕上点着,半晌不吭声。  墨燃忍不住了:“大夫,我师尊他怎么样?”  “问题倒是不大,不过……”  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说话九曲十八弯的人。墨燃瞪大眼睛:“不过怎样?”  “不过老夫觉得甚是奇怪,令师修为高强,世间罕有。可方才细细诊来,他的灵核却十分脆弱,连刚刚筑基的小修士都比不过。”  如果将修为比作水,灵核就是载水的容器。  灵核是天生的,修为是后天慢慢蓄养的,所以先天灵核越强的人,修炼起来就会越发容易。不过,当修为到达一定境界,就会反哺灵核,所以通常而言这两者都是相辅相成的。  像楚晚宁这样的大宗师,灵核必定十分强悍,因此普通医师诊脉时都不会去特别注意这一点。  墨燃闻之惊道:“这怎么可能?!”  “老夫也觉得不可能。因此反复诊了多次,但次次如此。”  “我师尊的灵核连个筑基的都比不过?这、这怎么可能,简直是笑话!大夫你再仔细看看,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  “老夫行医向来谨慎,话既出口,必然有十成把握,小仙君若是不信。寻别人来诊一诊他的灵核,结果也是一样的。”  墨燃呆住了。  那大夫道:“正是因为令师的灵核十分脆弱,方才应是受到了某种强大武器的感知,那武器属性应与他有些许呼应,但并非他所拥有。所以他受到了反噬,灵核无法承受,这才昏迷不醒。老夫给他开些汤药,服下之后多多休息,很快就无恙了。 ”  送走大夫,墨燃坐在楚晚宁床榻边,托着腮愣愣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灵核薄弱?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刚刚那老头子根本不知道在轩辕会发生了什么事,却能准确地说出楚晚宁先前遇到过强大武器,也确实不像是在张口说瞎话。  另外还有“不归”,方才在轩辕会,墨燃只释放了一点点灵力,楚晚宁就突生异样,昏迷过去。因此他也来不及判断那把陌刀是否真就是自己前世的神武。如果是的话,为何“不归”会和楚晚宁产生呼应?还会对楚晚宁进行反噬?  他一面杂乱无章地想着,一面怔仲地看着楚晚宁,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的人似乎又被噩梦所魇,蹙起了好看的眉头,睫毛也不住簌簌颤着。  鬼使神差的,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墨燃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心:“师尊……”  “……”  “师尊……楚晚宁……活了两辈子,难道你身上,还有我不知晓的秘密吗?”  掌柜的很快把药在后厨熬好了,给墨燃端了上来。  尝了口,果然苦的厉害,是楚晚宁最讨厌的滋味。墨燃叹了口气,叫住正准备离开的女人。  “掌柜的,有糖果吗?”  “哎……小店的糖都是现熬的,今日的都已用完了。不过仙君若是想要,我这就着人去街上买。”  墨燃看了看那冒着热气的汤药,摇头道:“那算了吧,时候久了药就冷了,喝下去没效用。多谢了。”  “啊,仙君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再叫我就是。”  掌柜说完就识趣地走人了,顺手带上房门。  把药端到床头放下,墨燃坐回榻边,一手搭在膝头,一手去扶楚晚宁起身:“师尊,吃药了。”  喂他喝药也是前世熟门熟路的事情,墨燃抱起他,让楚晚宁靠在他怀里,拿过药盏舀了一勺,凑在唇边吹凉了,而后慢慢递到楚晚宁口中。  算来这已经是他重生后第二次照顾楚晚宁了,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虽然讨厌这个人,可是看他生病,自己竟依然会如此紧张。  “苦……”  怀中的人虽然未醒,但却也有感知,半梦半醒地皱着眉头,把脸转开不肯再喝。  此举墨燃简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举着勺子又把他掰回来,耐着性子哄道:“还有一口,喝完就好了啊,来。”  说着又递了一勺。  楚晚宁喝了一半咳了一半,眉头却皱的更紧了。  “好苦……”  “甜的甜的,下一勺是甜的,来来来。”  “呃……”  “下一勺!保证!甜到你难以置信!本座命人找到的天下第一甜的糖汁儿!”哄着哄着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墨燃顺嘴把前世的词儿又拉出来溜了一圈,“很好吃的,不张嘴会后悔哟。”  就这样连哄带骗灌完了整一碗,最后一勺喂掉,墨燃松了口气,正准备起身收拾一下,忽然眼前白影一闪,未及反应,脸上便“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骗子,你滚!”  楚晚宁厉声说完这句话,头一偏,又睡熟过去了。留下凭白无故挨了一巴掌的墨燃半张着嘴,半晌委屈巴巴地捂住脸颊。正欲发作,怀里的人闷哼一声,应是梦到了什么特别难受的事情,脸色愈发难看。  墨燃见他这样,也实在是没啥脾气了,左右没有糖果,看到乾坤囊还搁在床头,心下一动,取了一瓶貘香露出来。他拍拍楚晚宁的脸颊,不轻不重,算是报复。  “一个人躺一会儿,我去兑点水,给你甜甜的香露喝。”  “……”  见楚晚宁安静,墨燃托着他,打算让他靠回枕上。谁料离得近了,却听到他低哑模糊地喘了口气,而后喃喃道:“是……薄你……”  墨燃一愣:“什么?” 第95章 第84章 本座偷亲你,你也不知道  等楚晚宁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墨燃正托腮坐在桌边发呆,一豆灯花映在他漆黑的眼睛里,亮到有些空洞。  “……”  想坐起来,但却没什么力气,楚晚宁只得作罢。  雪青色的回纹帐帘轻轻飘荡,他侧了个身,无声地盯着墨燃,可那二傻子还在自我沉浸,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师尊已经醒了。  这不怪他,任谁知道自己情人,居然早就和别的女人有了个儿子,受的刺激都不会小。  夏司逆真的是楚晚宁私生子吗?这怎么可能……楚晚宁他如此清高挑剔,世上哪个女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更何况,如果私生子一事是真的,上辈子楚晚宁肯定也有这个孩子,可是他们相处那么多年,楚晚宁无论是平日的言行举止,还是床笫情/事,都跟“为人夫君”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可是这个金蝶发扣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墨燃苦恼地拿额头撞桌面,都快纠结疯了!  他本来就不聪明,最不擅长想这种七弯八拐的事情,越想头越大,最后干脆“呜”的一声抱住脑袋,彻底瘫在桌上不动了。  “墨燃,做什么?”  一个昆山玉碎般幽沉好听的嗓音在屋中响起,带着几分沙哑。  倏地一下弹起来,墨燃愕然道:“师尊,你醒啦?”  “嗯。”楚晚宁轻咳数声,抬起眼皮看他,“这是在……霖铃屿的客栈?”  “是、是啊。”墨燃站起来,走到床边,忽的看到楚晚宁下唇似乎有些破皮,想到刚才自己一时意乱情迷,竟然没有把控住,险些酿成大错,脸刷的一下就涨红了。  见他神思不属,楚晚宁道:“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墨燃连连摆手,岔开话题,“是这样,师尊在轩辕阁突然昏过去,我就抱……咳,带你来了这里休息。又找郎中开了药,然后就……”  就听到你说梦话,想到曾经的往事,忍不住,亲了你。  但这些话哪里能说出口,墨燃声音渐渐轻下去,目光难得慌乱,显得愈发窘迫。  楚晚宁听到他找了郎中,又见他神情有异,心中咯噔一声,恐他已经知道自己中了毒、身体会变小的事情。不由悄然捏紧了被缛,哑声问:  “大夫说什么?”  “大夫说师尊受了那神武影响,所以才会支持不住。”墨燃犹豫一会儿,继续道,“师尊,你的灵核……”  “无妨,较常人更为脆弱罢了。”  墨燃一愣,他原本还在想楚洵和楚晚宁胸口都有伤疤这码事儿,猜测两人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但听楚晚宁这样说,又好像并非如此。他忍不住问:“怎么会这样?师尊这么厉害,灵核肯定不会是天生薄弱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了,自从多年前受过一次伤,就一直都这样。”楚晚宁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他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大夫还说了别的话吗?”  墨燃摇头道:“没别的了。”  烛光朦胧,楚晚宁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你方才,拿头撞桌子做什么?”  “……”墨燃憋了一会儿,横竖憋不住了,干脆豁了出去,从袖中掏出了那枚金蝶发扣,摊在掌心里。  “我发现了这个。”  “……”  “在你身上。”  发扣明晃晃地闪着金光,楚晚宁的心却不断下沉。  果然他还是知道了,到头来,还是藏不住。  轻轻叹了口气,许久沉默,两人均未再说话。最后,楚晚宁闭了闭眼睛,正欲诉出真相,却听得墨燃小声咕哝道:“师尊,夏师弟……真的是你儿子呀?”  楚晚宁:“……”  睁开眼,方才凝冻成冰的血液好像又重新流淌起来。一时无言,楚晚宁只沉默地凝视着床边一脸复杂的墨微雨,眼神逐渐凝成两个明明白白的字:“白痴”。  “对。”楚晚宁冷漠地抬手,不等墨燃反应就把金蝶发扣收走了,“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么,缘何又问一遍。”  墨燃捂脸道:“我只是……再确定一次……”  虽然楚晚宁几次三番承认了夏司逆是他的血肉,但墨燃终究还是半信半疑,他忍着强烈的不适感,暗自下了决心,等见到了夏司逆,一定要好好盘问对方。不给他俩搞个滴血认亲,他是死都不会信的!  又缓了一会儿,楚晚宁体力渐渐恢复,能从榻上起身了。  “我的衣服……”  他抚过自己的衣襟,怔了一下,皱起眉头:“怎会如此乱?”  墨燃:“咳。”  唯恐他想起之前一些零星的片段,墨燃忙去扯开话头:“师尊,你饿了吧?这家店的菜色听说不错,文思豆腐做的尤其好吃,咱们下去尝尝鲜?我请客。”  楚晚宁冷冷乜了他一眼:“还不是我给你的钱?”  虽这么说着,但还是宽袖一拂,推门下楼去了。  霖铃屿的菜色与扬州相近,清鲜别致,口味颇甜,这倒是合了楚晚宁的心意。  这时候轩辕会已经结束,修士们大多都已启程离开。他们要了个包厢,倒也不必刻意再披上斗篷隐瞒身份,两人落座之后,店小二给上了两杯碧螺春,呈了菜单便退下了。  “师尊先看吧。”  “你挑便是,江南一带的菜,我都还入得了口。”楚晚宁说着,拿起杯子浅浅饮了口茶。  然而茶水一碰到嘴唇,他就蓦地皱起眉头:“……”  墨燃:“怎么了?烫到了?”  “……无妨。许是天气太干,口角有些皲裂。”楚晚宁说着,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奇怪,什么时候破的?  “……”  墨燃立即心虚地低下了头。  菜上齐需要一段时候,楚晚宁便和墨燃谈起了轩辕阁的事情,两人提前离场,均不知道最后神武花落谁家,不过这也不碍事,到时候出门打听一下就好了。  闲谈之间,桌上渐渐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扬州菜,楚晚宁觉得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的讯息,于是作罢,不再聊这个了。他目光扫过满桌的碗盏碟杯,顿了会儿,眼帘抬起几寸,视线落到对面那个笑得有些忐忑的青年脸上。  楚晚宁问:“以前来过江南吗?”  墨燃重生前自然是去瞧过那杏花烟雨的,但他可没忘记自己如今才十七,方进入死生之巅两年许,于是立刻摇头:“之前从没来过。”  楚晚宁垂了眼帘,神色平淡,嗓音清和,说道:“但你却点了一桌好菜。”  “……!”  他这一说,墨燃才猛地反映过来,自己这一席佳肴,都是按着楚晚宁的喜好点的。原是想让他吃的好一些,恢复恢复体力,但却忘了自己本不该对淮扬菜如此了如指掌。  “我小时候在乐坊的后厨打杂,很多菜没有尝过,但多少听过。”  楚晚宁倒也没细究:“吃饭吧。”  江南吃水,霖铃屿更是蒲筐包蟹,竹笼装虾,柳条穿鱼,因此榉木四出头方桌上,河海鲜货比比皆是。酥炸浇酱的梁溪脆鳝,酸甜脆嫩的松鼠鳜鱼,琵琶对虾,菊花海螺,拆烩鲢鱼头香溢四座。  至于鲜蔬肉食,冷盘甜点,亦是做的精致细究,十分雅观。  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肉、鸡汁煮干丝、灌汤小笼包、文思豆腐,不胜枚举。  墨燃拖着腮,看小二把最后一碟桂花糕摆上了桌,而后悄悄看了眼楚晚宁。心道:不知今日这么多菜,他会先吃哪一个?  想了想,暗自跟自己打赌:  肯定是蟹粉狮子头。  这是楚晚宁最喜爱的扬州菜,果不其然,待菜肴布好,他的筷子毫无悬念地首先往那边探了过去。  墨燃心中暗叹,这个人啊,总是那么好猜,吃饭做事,都是一成不……  咕咚。一个滚圆可爱的狮子头落到墨燃碗里。  ……变?  墨燃愕然抬头,脸上逐渐有了些受宠若惊的神情:“师、师尊。”  “我这几日身体欠恙,劳烦你照顾了。”  他没听错吧??墨燃愈发骇然。  楚晚宁居然跟他说——劳烦你照顾??  这句话他上辈子都没开尊口讲过!!  楚晚宁见对面那个青年的脸慢慢涨红,眉宇舒展,眼睛缓缓睁得滚圆,额头上一根头发翘着,颤巍巍地晃动。不由地有些无措,但面子还是要的,楚宗师又高冷地抿了口茶。  嘴唇好痛……  其实变成夏司逆陪在他身边的那些时日,楚晚宁心里已隐约有了些自责。中夜反思,也会觉得自己为人确实太过苛严,对墨燃更是不假辞色。从那时候起,他就告诉自己,等恢复正身,万不可再如此行事,多少要改一些。  璇玑来桃花源时,楚晚宁咳了半天,勉强开口向他询问,该怎么让徒弟不那么畏惧自己。  璇玑愣了一下,尔后说道:“首先,你要适宜地对徒弟表达关爱。”  表达关爱……  楚晚宁想到墨燃或许从未吃过蟹粉狮子头,于是淡淡开口,娓娓道来:“清炖蟹粉狮子头,以上等五花肉细细剁碎,和以虾籽、蟹肉、蟹黄,各个饱满滚圆。捏好肥瘦相间的狮子头,煨在清汤里,汤羹中浮着翠碧青菜,盛于红泥砂锅,色泽甚为好看。”  “……”  墨燃呆住了。  吃饭就吃饭,做什么背起了菜谱?  偏偏楚晚宁觉得自己这是耐心介绍,是对徒弟的一种关爱,于是一餐饭下来,墨燃挨个儿菜都尝了个遍,还听了一堆听上去就像是从《江淮食记》上背下来的菜肴梗概。  若不是楚晚宁嗓音沉冷好听,恐怕墨燃都要掀桌子走人了。  “哎,听说了吗?轩辕阁最后一件拍品,被临沂儒风门的人拍走啦!”  雅座之间以竹帘相隔,旁边那间说话的嗓门响了些,毫无阻碍地被墨燃他们听了个清楚。  楚晚宁倏忽停止了“水晶肴肉”的介绍,与墨燃互看一眼,凝神侧耳。  一个粗犷的男子在说话:“怎么没听说?是把神武吧?三亿万金的价格,当场付清。哎哟真的是天价啊,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瞧你那点出息,你难道不知,除了这把神武,儒风门还花了五千万买了个蝶骨美人席呢!”  “天啊,蝶骨美人席不就是用来生吃或是双修的吗?此等为人不齿的修炼行径,天下第一大派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去做,这也太不像话了!”  “苏兄所言差矣,蝶骨美人席乃是合乎情理的修炼方法,并非禁术。美人席虽长得与我等相似,但到底不是凡人。这就好像吃仙果来助精进,也没什么好诟病的地方。” 第97章 “嗷呜呜!呜呜呜!!”  随着嘹亮的啼嗥,一只通体雪白的妖狼发足狂奔,绕着叶忘昔就疯狂地转起了圈儿来。  “…………”  在众人一片静默中。  叶忘昔垂下眼眸,对那个足有三人高,此刻却黏在地上打滚的白毛妖狼诧异道:“瑙白金?”  这只妖狼正是南宫驷的坐骑,因为瞳赤若玛瑙,毛白如飘雪,爪尖一抹金,故而得名瑙白金。  既然瑙白金在这里,南宫驷肯定也已大驾光临。叶忘昔抬手摸了摸瑙白金凑过来的白绒绒大脑门,四下环顾。  沙——  竹帘被一只手撩开,衣袖鲜红,沿口还缠着金丝包边。  半张透着不耐的脸庞露出来,南宫驷双手抱臂,闲闲靠在雅间里,掌里还拎着一壶烧酒,他看了叶忘昔两眼,嗤道:“有趣儿,怎么走哪儿都能碰到你。你跟我跟得这么紧,若是惹得别人说起咱俩的闲话,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  作者有话要说:  狼崽子:给你五百,走。  狗崽子:不走。  狼崽子:给你一千,走!  狗崽子:不走!  狼崽子:给你一千五!你到底走不走!  狗崽子:上辈子这个天下都是本座的,你这个早死鬼可以闭嘴了!  狼崽子:你敢咒我!*&#!&*嗷呜呜呜!!!!  狗崽子:汪汪呜嗷嗷嗷!!  老板娘:歪?野生动物防疫站吗?我店里有两只疯狗吵架,对,一只是哈士奇,另外一只是阿拉斯加……对对对,那只阿拉斯加还随身带着一只叫瑙白金的萨摩耶……对,看上去三只都没有打过疫苗,很危险呐……  第86章 本座前妻不是省油的灯  “……”叶忘昔被他说的明显一堵,但竟不动怒,隐忍片刻道,“你误会了。我并非想要跟着你,而是受尊主之命,来轩辕阁买一样东西回去。”  墨燃和楚晚宁听到此处,互相看了一眼。  ——神武。  南宫驷晃着手中的红泥酒壶,面色更阴沉:“父亲要买东西,麻烦你做什么?难道我没手没脚,不会替他做吗?”  “……阿驷,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让你这么叫我了?”南宫驷眉宇压得极低,目光如电,“叶公子,你不要以为父亲他瞎了眼亲近你,你就能在我面前肆无忌惮……你难道自己就不恶心吗?”  “我如此称呼你,是尊主的意思。你若反感,自行与他说就是了。”叶忘昔沉默几许,说道,“冲我发怒又有什么用。”  “你别拿父亲来压我!”  南宫驷吸了口气,稍稍捺下自己的怒火,黑瞳两点亮色极寒,恰似银月高悬,狼烟弥漫。  “叶公子。”他似乎特别拖长了这三个字,“父亲让你叫我阿驷,恐是他对你在派中的地位会错了意,但你自己心里要有点自知之明。别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了染坊,要知道,纵使你染的一身大红大紫,出身在这儿,你也无法与我比肩。”  叶忘昔君子如风的脸庞上,似乎闪过一丝黯淡,他篾子般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静静道:“少主说的是,但叶某……也从未想过要与少主比肩。”  称谓上的切换让南宫驷稍微舒服了一些,他抬手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辛辣的烧酒,却是海量不醉,又盯着叶忘昔看了一会儿,从鼻子里嗤了声,摆摆手:“量你也是不敢的,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能当……”  他忽然意识到这里人多口杂,自己差点说了不该说的话,倏地抿住嘴唇,不再言语了。  “……”  反观叶忘昔,纵是受了这般辱没糟践,他依旧垂着眼帘,没人能看到他眼里究竟是愤怒还是屈辱,他只给了众人一张平和温柔的脸庞,三分英气,七分内敛。  气氛一时尴尬到极处。  南宫驷别扭地左右看了一会儿,视线落到了叶忘昔身后的女人身上,似乎为了掩饰方才差点造成的失误,他咳了一声,下巴冲那女人扬了扬,问叶忘昔道:“你救的?”  “嗯。”  “她原是哪里人?来路不明的别乱救。”  “没事,是轩辕阁拍来的。”  南宫驷对轩辕阁的竞买并不在乎,也没费神去打听,但他一听说宋秋桐竟然是拍来的,不由吃了一惊。原本懒散敷衍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盯住了宋秋桐的脸,半晌道:“这东西是奴骨,还是蝶骨美人席?”  修真大陆只有两种人可以被公然贩卖,除了蝶骨美人席之外,还一种就是奴骨。  奴骨是人族与妖诞下的子嗣,由于人们畏惧此类异族的妖性,一旦觉察,就会毁掉他们的真元,并在他们的琵琶骨打上奴隶咒印,让他们沦为仆从。  不过奴骨的售价都不高,也没什么稀奇的,一般就是给大门派端茶倒水,或是被富商巨擘买回家玩弄。既然是轩辕阁卖出来的,应该不会是这种品级的东西。  果不其然,叶忘昔说:“是蝶骨美人席。”  南宫驷变得饶有兴致起来,绕过叶忘昔,走到宋秋桐面前,看货品似的绕着她看了一圈儿,尔后皱了皱眉头道:“这东西怎么腿是瘸的?残品?”  “……她被捉到的时候受伤了,涂了药,还没好透。”叶忘昔顿了顿,“所以我们也走不远,想在这里住一晚。”  南宫驷不置可否,眯起眼睛,忽然凑到宋秋桐颈边猛地一嗅,动作很像是野性未驯的狼。宋秋桐被他这个登徒子般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在原处攥着衣襟,摇摇欲坠。  “和普通人闻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嘛。”他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还有股脂粉香……”  摆了摆手,南宫驷随口问道:“多少钱?”  “五千万。”  “银?”  “金。”  南宫驷蓦地睁大眼睛:“叶忘昔你疯子?五千万金你知不知道够淬炼多少顶级磨石了?他妈给我买个女人回来?你当我儒风门的钱不是钱?”  “我没有花门派的钱两。”叶忘昔停顿片刻,接着道,“也不是给你买的。”  “你——!”刚降下的火气又蹭得上来了,南宫驷面目豹变,“你好得很!”转头瞪着宋秋桐,越瞪越不顺眼,尤其遮着面目的副轻纱,怎么看怎么不爽,当即命令道,“你,脸上那个破布,摘下来!”  宋秋桐受了惊吓,紧紧攥住叶忘昔的袖子,往他身后更缩了一些,声音极其可怜:“叶公子,我……我不想……”  叶忘昔修长身形,不及南宫驷结实高大,但微微扬头看着南宫驷的时候,却无畏惧:“她既不愿意,少主就不要勉强她了。”  “罗罗嗦嗦,她是你救的,那就是欠了我儒风门一条命,必须得听我的。摘下来!”  “她是我救的,从我救她的时候起,就还她自由了。”叶忘昔道,“还请少主,莫要强人所难。”  “叶忘昔!就你是个好东西!”南宫驷气的把门框捶得砰砰响,“你把我当什么?今日我还就跟你杠上了,我说要她摘就要她摘,摘了面纱,就让你们住这儿,不摘就他妈给我滚!”  叶忘昔几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头对宋秋桐道:“我们走吧。”  这下被呛到的可不止南宫驷一个人了,叶忘昔身上带着神武,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走掉,楚晚宁当即道:“去把他拦下来。”  “好好好。”墨燃也正有此意,但好了半天,忽然一愣,“师尊,拦下来让他住哪儿,人家可是要住店休息的。”  “把我们房间让一半给他。”  “……呃。”墨燃不知为何,忽然神色变得有些尴尬,“这恐怕有些不妥。”  楚晚宁微微抬起眼皮:“怎么了?”  “师尊有所不知,我们俩最好别和他呆在一间房,而且他也不会同意的,因为这叶忘昔吧,他其实是个……”  正说到关键,忽听得下面南宫驷砰地踹翻了张桌子,杯盏碗碟噼啪落地,又猛地拽了张条凳,一脚架在上面,怒道:“谁允许你说走就走的?!我看你是反了天了!你给我滚回来!”  “……”这下连南宫驷的亲随们脸上都有些尴尬了。  这不是……少主你让人家赶紧滚的吗?  叶忘昔似乎对南宫驷的无理取闹早已习惯,打算佯作没听到他的咆哮,拍了拍宋秋桐的肩,示意她不要去睬后面那个失心疯。  “叶忘昔!”  “……”  “叶忘昔!!”  “……”  “叶——忘——昔!!!”  叶忘昔额角青筋不住跳了两下,终于忍不住回头,岂料迎面就是一只酒壶甩了过来,瞳孔蓦地一缩,叶忘昔正欲闪避,忽然间眼前白影闪过。  “啊——!”  一声娇弱的痛呼令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叶忘昔和南宫驷更是色变。  原来电光火石之间,竟是宋秋桐迎身挡在了叶忘昔身前,那沉甸甸的红泥酒壶正狠狠砸中了她的额头,刹那间鲜血直流,她一双莹白玉手颤抖着抚过血迹,当即疼得落下泪来。  “别碰,我看看伤。”  “我没事,没有伤到公子就好……”  “你说话就说话,扔什么瓶子?”叶忘昔语气沉炽,责难地看了南宫驷一眼,随即与自己的侍从道,“拿金创药。”  “公子,带来的金创药都用完了。”那侍从小声道,“要不我这就跑去外头再买些。”  南宫驷也没成想到会有这一出,虽然强作淡定,但眼神里却依然透出一丝愧歉。他板着脸支吾道:“我、我这里有。……阿兰,拿我的药囊来。”  叶忘昔却有些怒意,抿着嘴唇不去搭理他。  拿着小药瓶,在原处僵了半天,不见叶忘昔回头看自己一眼,南宫驷面子上过不去,干脆把药瓶粗暴地塞给宋秋桐:“给你的,爱用不用。”  宋秋桐犹如惊惶失措的小鹿,先颤巍巍朝着叶忘昔瞧去,见他未曾阻拦,只是沉默,这才息事宁人般收了金创药,还对打伤自己的人低了低头,轻声道:“多谢南宫公子。”  没料到这差点被自己开瓢儿的姑娘竟还会出言感谢,南宫驷一愣,然后才回神摆手,尴尬地咳道:“没关系。”  是夜,叶忘昔一行人最终留宿于此。  一家客栈,数点烛火,明明灭灭,星辰纷乱。  墨燃托腮坐在窗边,颇有些心不在焉。重生已近两年,许多事情的进展与前世已大不相同,看同样的人做不同的事,总有些微妙的。  宋秋桐,叶忘昔,不归……  这些前世再熟悉不过的人和物,都随着时光推移,再一次出现于他的生命里。只不过这一生他绝不会再娶宋秋桐为妻,至于叶忘昔,这个人很快就会名动天下,成为修真界仅排于楚晚宁之后的第二大高手。  还有不归。  想到这把伴过自己前生的陌刀,他心里就是一阵躁动。 第99章 “滚回去吧你!”原本还好好跟它讲话的楚晚宁闻言,黑眉怒竖,啪的一声把符咒对折一掌拍扁,收回了袖间。  夜间,楚晚宁睡床,墨燃睡地。  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没有想到神武上竟然没有任何符咒,是神秘人掌握了他们所不知的量测灵根之法,还是那人根本就不急,不打算现在就找到所有灵力最盛的人?  “墨燃。”  黑夜里,他唤他。  墨燃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嗯?”  “我们明日先回死生之巅。”  倏忽睁开了眼。  “什么?”  “那人连轩辕会都可以错过,应该是另有他法可寻。这样查下去恐不会有结果。我们先回死生之巅,我让尊主密信另外九大门派,让他们先彻查自己门下有没有灵体精华,若是有,便先行保护起来,总好过守株待兔。”  “这怎么行?万一那个神秘人,就是十大门派的某个掌门呢?”  “可能甚小。即使是也没有关系,他早就知道我们在追查他,不差这一桩事。”  “那师尊如何能教那些掌门都听伯父的话?”墨燃茫然道,“难不成,师尊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们?”  “这倒不用,且他们未必会信。”楚晚宁淡淡道,“我自有他法。”  墨燃好奇道:“什么方法?”  “收徒。”  “!!”  “我自会与尊主说,让他告诉另外九大门派,鬼界结界常有缺漏,为害四方。死生之巅玉衡将收至多五名弟子为徒,传授上清结界、弑杀结界等术法。”楚晚宁静静道,“那些门派多次邀我去当幕卿,为的就是这些结界之术。我若放话出去愿意相教,不怕他们不来。我只收上等灵体为徒,那些掌门为了挑选人才,必然就得乖乖测试门下所有弟子的根骨,我们的目的就达成了。”  墨燃却不答应,黑暗里,脸都青了:“你、你要再收徒?”  “随缘。”  楚晚宁翻了个身,似乎终于有些困倦了,声音轻了下去。  “我让他们找到之后先把名字报上来,然后再让他们自行修习普通结界术,过个三年,要是他们之中真有人能坚持,那收就收吧……”  黑暗里,听到榻上那人渐渐迷糊的言语,墨燃只觉得当胸踹翻了个醋坛子,酸得他心都疼了。  又收徒?  前世你只收了三个,挑剔得很,这辈子你怎么不挑了?怎么可以收就收呢!  几次想跟他说说话,但到了唇边,却又变得缄默。  楚晚宁浑然不知墨燃的醋海翻波,终于睡着了。  夜里很凉,墨燃披衣起身,低低唤了他三两次,见他没有反应,便悄然推门出了卧房。  客栈的走道里一片静谧,只有些许红绸灯笼安然亮着微光,倒映在木地板上,一轮轮涟漪般的橘色倒影。  楚晚宁虽然已经验完了神武。  但墨燃,却还没有验过他的不归。  要知道神武若距主人百尺之内,施个法术就能召回自己身边。当时在轩辕阁墨燃没有来得及感知出这究竟是不是他前世的武器,此时又哪能错过这个机会?  指尖浮上一层血红之光。  缓缓落睫,墨燃低声道:“不归、召来!”  几许凝顿,忽的一声沉闷刀鸣在远处响起,那声音极轻,但又直震耳鼓,像重锤擂过他的心脏。  墨燃猛地睁开眼睛:“不归!”  是不归,那把陌刀在争鸣,在泣血,低沉的喝吼像隔着重重血浪,滚滚红尘,朝他奔来。他简直能听到不归在哀哭,在嘶哑地喊叫,它被困住了,被某种墨燃并不知晓的东西所禁锢。  它能感觉到主人在呼唤他,却不能应诏而来,有什么东西缺失了,把他与它的联系生生斩断。  可是他们曾有契约,曾一同见过高处河山锦绣好,也曾一起等过死,闻巫山殿最后一点余温。  人与神武藕断丝连,血肉被某种力量撕开,可筋脉却还连在一起。  墨燃双目湿红,喃喃道:“不归……”  是你。  你为何不能归来。  是谁阻了你。  是……  “吱呀”  轻轻的推扉声。  却在这令人无法喘息的黑暗中,犹如惊雷炸响。第88章 本座遇到第二个重生者  蓦地抬头,循声望去。  一个披着及地黑锦绣金纹斗篷的人出现在了尽头。他身形高大挺拔,浑身都被布料遮盖,就连面部都蒙着黑纱,只露一双黑夜里并不能看得太清晰的眼睛。  那个人的手里,握着一把刀。  修狭的刀身,通体沉黑,锐不可当。  不归。  “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个人冷冷地说,嗓音很古怪,像是刻意扭曲过的,“你只消我知道你。”  墨燃一凛,但仍作镇定,蛰伏自己。  “我不过就是死生之巅的一个弟子,你知道我做什么,有意思吗?”  “死生之巅的弟子?呵,不错,但是,你莫非忘了,你也是踏仙君,是人界帝君,是杀师证道的厉鬼,黄泉路上逃回来的亡魂。”  他每说一个字,墨燃浑身的血液就更冰一寸。  整个人都像坠入冰窟。  踏仙君。  屠遍儒风七十二城。  人界帝君。  娶了世上最美的女人,杀师灭亲,登顶人极。  那人冷然道:“你是,墨微雨。”  墨微雨。  十恶不赦,万死不能超生。  墨微雨,合该在死生之巅被碎尸万段,挖心抠目,死无全尸!  “你是谁!!”  墨燃的双目一片赤红,脸上稚子之气荡然无存,剩下的唯有恶鬼般的狠戾凶煞,与走道尽头的那个人岳峙着,下一刻就要锁住对方的喉咙,把那些他再也不想听到的称呼,统统撕碎在喉管里!  那个人抬了抬裹着黑纱的手,冗长的走道,刹时凝起层层冰晶,将他们俩所在的空间全然隔开。  “你如今,召唤不了这刀了吧。”那个人缓缓走来,停在他面前十余步的地方,“人界帝君……或许现在叫你墨燃会比较好?真是可笑,你可曾好好看过现在的自己?”  “一颗心不再冷硬如铁,跟着楚晚宁身边,倒真对他有几分好来。”  “重生,重生,前世说要保护的人,他在哪儿?”  墨燃脸色遽变:“师昧?!你对师昧做了什么?!”  那人不答,只是冷笑:“知道为何你无法召回不归吗?”他的指尖缓缓抚摸过那沉浓的刀身,“只因,你魂灵将变,恨意,将散……你死前,悔那一生,不能保你明净师兄无恙,曾愿若有来世……定不负他。”  那双凌厉骇然的眼眸倏忽抬起。  “墨燃,你做到了吗?!”  “我——”  “鬼界结界将破,当年之事,便要重蹈覆辙,你还要再看他身死魂灭,再跪着求楚晚宁慈悲心肠?——你是在辜负这一世重来的机会,你不配再碰不归。”  “不用你说!”墨燃怒道,“我与师昧的事,轮不到他人插手!你既知我是重生之躯,你又是谁?假勾陈?还是哪个与我一样死而复生的老鬼!”  “呵……”那人轻笑,“死而复生的老鬼……对,我是死而复生的老鬼,不然你以为,如今这世道,得上天眷顾重生之人,就只有你一个吗?”  是谁!  脑中疯狂地过着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目。  前世死在他生前的那些人。  薛正雍、王夫人、楚晚宁、宋秋桐、叶忘昔……  还是前世逼上巫山殿,为他送葬的人。  薛蒙、梅含雪、十大门派的枭首……  是谁……是谁!!!  谁知晓了他的秘密,扼住了他的七寸,这些隔着一场生死的魍魉魑魅,是谁踏过黄泉追来,又要把他往绝路上逼!是谁!  转念只在片刻间,忽的眼前身影一动,那个男人衣帛飘飞,竟已移至他身前。此人重生之后,实力竟依然如此强悍,墨燃顿时心惊。  不归的刀刃已抵在的他的胸口,稍一用力就能刺破血肉,损去心脉。  “墨微雨,原以为你是个痴情种,但或许是你明净师兄福薄,你重活一世,依旧没把他放在眼里。”  墨燃咬牙道:“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那人森然冷笑,一手抵上墨燃的咽喉,慢慢滑下,落到胸口,“你这心里头,可留了多少位置给他?你那一点点怀念,恐怕早就消磨光了,还有剩的吗?” 第101章 墨燃在那双让他欲/火焚身的湿润眸子里,看到自己有些扭曲的笑意。  “你要求死,我不拦着。只是死法却由不得你选。我要让你在你的好徒儿薛蒙面前被千人骑万人操,哦,最好让薛蒙也参与进去。你说,是不是够好?”  “你——!”  细长冷白的手指反抓着地面,却什么也抓不住。  楚晚宁终是无助的,只能任由他摆布,眼眸中的光亮渐渐涣散。  忽然间,他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眸。  楚晚宁轻轻道:“墨燃……”  “墨燃,如果,你还有一点点情分……还有一点点良知……”  他的睫毛在手背下微微颤抖着。  “就请你……不要再这么做……”  “墨燃……”  声音蓦地哽咽了。  那是墨燃,前世,第一次听到他哭。  “墨燃,我受不住了……”  “疼……”  忽然,楚晚宁一个翻身,把墨燃从腥甜的回忆里惊起,往事如鸦雀散,只留心脏砰砰。  指间的长发已溜走,但那人侧身睡了过来,一张面容近在咫尺,墨燃甚至瞧得清那根根纤长睫毛。  真好看。他想。  平心而论,楚晚宁并不是那种阴柔相貌,他五官英挺,有着刀劈斧削般的浓烈,其实较寻常人更有男子气概。  可偏偏越是这样,便越是叫人心痒。  墨燃太想看这铁骨铮铮、不可一世的男人在自己身下雌伏,销魂蚀骨。  心跳越来越快。  他盯着楚晚宁的脸,目光一寸寸移,落到那色泽浅淡,因为熟睡而微微张开些许的嘴唇上。  不由自主地靠近。  只要再近一点,就能亲到。  甘露般的滋味。  墨燃喉结耸动,感到无尽的干渴。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快要碰上了。  忽然,欲/火焚灼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清明,他猛地僵住,脸色煞白。  他在干什么!!  蓦地坐起来,墨燃死死凝视着床上的那个男人——楚晚宁,楚晚宁,再习惯与他缠绵,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自己这是做什么?疯了?  难不成真的喜欢他吗?  猛然被这个念头惊骇到了,墨燃面色青白、神思不属。  最后他深吸了口气,把脸埋在掌心里狠狠揉搓,暗骂一声,逃也似的披衣离去。第90章 本座的成语解释没毛病  等楚晚宁终于一觉睡醒,已是晌午时分。  貘香露倒真是个好东西,昨晚一夜好眠,再无梦魇搅扰,他打了个哈欠,缓缓坐起身来。  “墨燃?”  一向比他更爱赖床的徒弟竟然不在昨晚睡的位置,楚晚宁微怔,如是唤道。  没人搭理。  他起身,整顿衣冠,一边束起雾霭般的长发,一边往厢房的隔间走。描绘着云雁山峦的苏绣屏风后头蒸腾起薄薄水汽,似乎有人在后面沐浴。  “……墨燃。”  楚晚宁立在外面,复又唤了一次。  还是没反应。  不禁起疑,楚晚宁叩了叩屏风木沿,多次无果后,他皱着眉头转到了屏风后面。  这是房里头专门用来泡澡洗漱的地方,中间好大一个樟木澡桶。楚晚宁瞥了一眼,里头水是热的满的,还洒着店家早已摆好的中药花草,但唯独不见泡澡的人。  可左右再瞧,墨燃那家伙的衣服倒是脱了好好叠在木架上。  他该不会是洗了澡,没穿衣服就跑出去了吧?  楚晚宁的额角抽了抽,把这可怕的念头摁下去,抿了薄唇,脸色颇有些难看。  正转身欲走,忽听得身后“咕嘟咕嘟”两声。  楚晚宁回头,只见得花瓣草药覆盖的大木桶里,冒起了好几个泡泡。  ——里头有人?  此念方出,就听到“哗”地声响,一个赤/裸的青年像是蛟龙出水一样,从桶里蹿出来,惊得楚晚宁退后两步。  青年方才似乎是在水下憋气,因此没有听到外面楚晚宁在叫他,憋不住了才站起来,露出上半个身子,猛甩着头发上的水珠儿,像上岸的犬,水花全溅在了楚晚宁衣上。  “墨燃!”  “啊!”甩着脑袋的人一愣,蓦地把眼睛睁得圆溜,显是没有想到一出来就会看到他,吃惊极了,“师尊!”  “你……”  视线扫过青年矫好的体型,逐渐长开的肩背已经显得很宽阔,线条流利紧实,极富年轻张力,水珠顺着他胸膛结实的肌肉一丛丛汇聚成流,缓缓淌下,阳光里泛着令人目眩的光泽。  他像是那些漂亮极了的鲛人,一半浮在水上,头发和眼睛都是湿漉漉的,发间甚至还沾了几片花瓣。  墨燃一抹脸上的水珠,笑着朝楚晚宁那边弋去,双手叠在桶边,肩胛骨豹子般舒张着,仰头粲然看他。  楚晚宁一时感到头晕脸烫,下意识地道:“你在做什么?”  “洗澡啊。”  “早上?”  “嘿嘿。”有些心虚。其实自己一开始是为了压住那股邪火,所以就想冲个凉,后来火是压住了,却也觉得衣服都脱了,不如再好好洗个澡。洗着洗着开心了,就潜进了水底练屏息之法,岂料让楚晚宁撞了个正着。  “傻笑什么?”楚晚宁皱起眉头,语气渐冷,以图掩盖自己的脑热,“起早了也不知道叫醒我,自己在这里乱七八糟地瞎折腾,衣服东扔一件西丢一件,成合体——”  “师尊。你……这里有水。”  他哗啦一下抬手,揩去楚晚宁的侧脸。  “统。”  墨燃笑了,他忘了自己的手本就是湿的,给楚晚宁擦脸,只会越擦越湿。  楚晚宁僵立原地,周遭的空气尽是凉凉的,面容绷得很近,唇也微抿着,唯有睫毛间或一颤。  这感觉就像明明在训个猎犬,却被那狡黠的狗崽子抬起脑袋拱了拱,讨好似的。  “……穿好衣服,滚出来。我们要准备回门派了。”  最终楚晚宁冷着脸丢下这么句话,甩袖而去。  只是墨燃没瞧见的地方,他的耳朵尖红了。  就像他没有瞧见的地方,也有一双湿润的,复杂的,却依旧犹带渴望的眼睛无法自制地寻着他离开,直到转角消失不见。  墨燃脸上笑吟吟的可爱消失了,转而是一种恼恨。  他愤懑地拍了下水,掬起一把狠狠搓脸。  真是见鬼。  今天是怎么回事?  只是在泡澡的时候见到他,只是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  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欲望,竟然又硬了……  “你衣服怎么穿了这么久?”  窗边,楚晚宁回过脸来,他衣袂飘飘,细碎的发丝吹过玉色脸颊,略有不耐地责备道。  墨燃咳嗽几声,打着含糊:“我用法术蒸干头发,用、用的不利索,慢了些。师尊勿怪。”  难得见他讲话如此规矩,楚晚宁有些意外地又看了他一眼,才道:“既梳洗好了,就去收拾东西,我们一会儿租个仙舟回去,我不想御剑,马也骑厌了。走水路,乐得清静。”  “哦,好啊。”墨燃不敢多看他,又掩饰性地咳嗽几声。  楚晚宁皱眉道:“你喉咙怎么了?”  “……没什么。”  转身去整行李,两人又在店里买了些干粮小食,便到码头租船上路了。  舟楫走长江,至行不通的地方,便起了木翼,以法术为托,遨游高天。行的虽不算快,但胜在舒适僻静。  八日后,两人抵达了死生之巅,木舟在山门前停了下来。  墨燃撩开竹帘,让楚晚宁先自舱里出来,而后才跟在他后面,此时明月高悬,正是深夜,玉衡长老曾于函信中令薛正雍不必派人相迎,故而两人拾级而上,到了正门入口,才遇到四位守门弟子。  “玉衡长老!”  “墨公子!”  那四名弟子见了他们,不知何故脸上竟闪过一丝惶然,未及二人反应,这几人就扑通跪了下来,仰头急禀道:“长老,公子,眼下派中正有人来寻二位仇呢!尊主派了飞鸽传书让二位暂避,看样子这胖鸽子还是飞得慢,竟没有送到!长老,公子,你们快去无常镇躲一下风头吧,可千万别进去!”  楚晚宁眯起眼睛,问道:“何事惊慌至此?”  “是上修界的人,说长老欲修邪功,要把您带去天音阁问审啊!”  “天音阁?”墨燃惊道,“那不是十大门派一同组建的牢狱,专门审十恶不赦之徒的吗?” 第103章 薛正雍奇道:“什么事?燃儿你想到了什么?”  “我虽然读书不多,但恰巧对万涛回浪有一些了解,刚好会画。”墨燃笑道,“喏,你们看,这个是不是。”  说着,他指尖凝上一抹泛着红光的灵力,闲闲地靠着柱子,凌空细细抹开,不一会儿,一个精妙绝伦的万涛回浪咒文赫然映在半空中,烟花一般好看。  薛蒙惊道:“狗东西,厉害啊,什么时候学的?”  墨燃笑道:“师尊的书谱上就有,觉得好玩,记下来了。”  说着随意点了点那鲜红的符咒,让它缓缓升上高空,凌驾于众人头顶。红色的回纹迷离闪烁,流溢着点点碎光。  “怎么样,不如你们去比较一下,看看我画的这个符号,和绢帛上的是不是也笔势结构,都一模一样。”  死生之巅的弟子最不怕热闹,见楚晚宁面无表情地将绢帛扔在桌前,显是默认了墨燃的做法,便立刻呼啦凑过去,围成圈仔细比照。  碧潭庄的那些人一开始还绷着,后来也忍不住好奇,或是抱着挑刺儿的心态,也围过去看。  那么多人乌泱泱地瞧了半天,最后得出个结论。  墨燃画的,和绢帛上的咒符分毫不差,几乎是出自一人之手。  方才那个李无心的蠢徒又开口了,他指着墨燃,大惊失色道:“好啊!好啊!不打自招啦!看来人是你杀的吧!”  墨燃:“…………”  楚晚宁忽然淡淡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嗯?你问我?”那蠢徒一愣,旋即昂首挺胸,无不自傲道,“无心坐下亲传第十三弟子,甄淙明。”  墨燃:“噗。”  楚晚宁倒是对“真聪明”反应寡淡,毕竟他自己也有个名字叫“吓死你”,只冷漠道:“长辈说话的时候,小辈要学会闭嘴。”  这一句显是在嘲讽先前李无心对墨燃的批评,李无心听了,脸涨成猪肝色,十分懊恼但也无计可施,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哼”了一声道:“楚宗师的弟子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好能耐,这咒符竟绘得和宗师分毫无差。”  “李庄主,岂止是我,你要是会画这个符咒,肯定也和我师尊画的一个样子。”  李无心瞪着墨燃:“你这是什么意思?!”  墨燃笑道:“万涛回浪,笔法繁复,力道深浅,墨色浓淡,都不能有半天相差。因此无论是谁画的,都会和始创者毫无区别。这和笔迹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是稍微画的有一点点不同,这个反咒都不会生效的。”  “一派胡言!”被一个后生这样当众提点,李无心不禁恼羞成怒,胡须吹得四下飞,“世上哪个咒符要求会如此刁钻!老夫虽未曾习过此术,但也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你这小子莫要造谣!”  “他没有造谣。”  李无心此时已有些镇不住了,怒道:“楚晚宁,口说无凭!你怎么能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一个咒法的特性弱点,往往只有始创才最为清楚,你难道敢说自己是万涛回浪的始创吗?!”  楚晚宁掀起眼皮,无甚表情地望向他,又喝了一口茶,这才缓缓道。  “怎么不敢。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李无心:“???”  “万涛回浪咒,是我创的。”  李无心:“…………”  第92章 本座再赴彩蝶镇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尤其是碧潭庄那些弟子,俱是如遭雷殁,神情大变!  需知在修真界,三流术士死记法咒,二流术士参悟法咒,一流术士改造法咒。  但还有一种人,和这一二三流都不沾边儿,那种人往往遥不可及,他们不需死记,早已参悟,不满足于改造,而是掌握了最后一步:  创生。  他们或擅于炼制独门仙丹,或长于制造绝世兵甲,或能画出前无古人的灵咒图谱,凡此种种,是谓宗师。  这些宗师,对于仙门小修而言,往往是活在卷轴里的那一笔落款里,或是珍宝灵器上的一个纹章上。碧潭庄那些年轻弟子哪里想的到他们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抓去天音阁问罪的人,竟是这样天神般凌厉的人物。  李无心额头已布满冷汗,但身为一庄之主,硬撑也要撑下去。他勉强挤出个笑容,稻壳皮般蜡黄的脸上起着一层油光。  “没想到竟是这么巧,这万涛回浪竟是宗师所创,那老夫真是……呵呵,真是误会楚宗师了。不过,在彩蝶镇与罗纤纤冤魂交手时,老夫拿到了另一件东西,这个东西,就不知与楚宗师有没有关系了。”  楚晚宁皱眉道:“什么东西?”  李无心挥了挥手,“真聪明”立刻就捧了个锦盒过来。  “是一件武器。”  楚晚宁没说话,望着那个锦盒,过了一会儿,忽然道:“是一段柳藤吗?”  “!!”  这回莫说其他人,就连墨燃都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李无心颤声道:“你、你怎么清楚——难道真是你,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道金光于楚晚宁掌中亮起,寸寸蔓延,盘绕在地面,随着光芒柔和下来,一段枝叶舒展的柳条现于众人面前。  楚晚宁倒是波澜不惊,他此时已确信彩蝶镇一事必然和“金成湖”、“桃花源”一样,出自一人所为,因此道:“李庄主,盒子里的,是这武器没错吧?”  “正、正是。”李无心几乎哑然。  锦盒打开了,里面果然是一束一模一样的藤脉。  楚晚宁眯起眼睛。  在桃花源的时候,那把杀死了羽民,栽赃墨燃的“见鬼”就让他心生怀疑,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李庄主,这柳藤,可容我一观吗?”  李无心想了想,暗自琢磨着今日情况不妙,还是不要再得罪楚晚宁为好,于是道:“楚宗师客气,我本就是来问个状况的,你愿意细看,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又哪有拦着的道理。”  旁边常公子一听,不乐意了,他不惜重金请了碧潭庄来给自己撑腰,找场子。眼见情况不妙,这老东西是要倒戈的节奏啊?  连连给李无心使眼色,怒瞪他。  李无心哪里还愿意搭理,倒是墨燃在旁边看得清楚,打趣儿道:“常公子,你是眼睛不舒服吗?老挤什么啊?”  那边,楚晚宁接过锦盒里的柳藤,细细打量。  果不其然,那柳藤与“天问”“见鬼”虽形貌相同,但气息极弱,与认了主人的神武不同,它显然是个“死物”。  “摘心柳……”  薛蒙耳朵尖,听到这三个字,一愣:“什么?”  “这段柳枝,还有在桃花源杀死羽民的那一段,都是从摘心柳上折落的。”楚晚宁道。  “啊!”师昧惊呼一声,“竟是这样?”  “当初在金成湖,老龙死之前说过,假勾陈的某个法术需要以强大的木灵作为维系。想必是金成湖覆灭前,他留下了数段神柳。神木倒伏后虽然灵力减弱,但也可以强撑一段时日。”  楚晚宁细长的手指抚过那些金光灿灿的叶片。  “而像这种灵力损耗殆尽的,他也不曾浪费,能陷害的就拿来陷害,能交给手下傀儡作武器的,就拿去做武器。”  他说着,手里忽然生起一从火,将那与“天问”像极了的柳藤探去点了,火苗立刻烧了起来,映在众人或是惊惧、或是茫然的眼中。  “此物并非我的武器。”楚晚宁烧了一点枝梢,就把火给掐灭了,将柳藤一扔,淡淡道,“天问灵力充沛,莫说寻常火咒,即便是三昧真火,也烧他不得。”  李无心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不甘心,复又张开。  “桃花源的事,老夫也略有耳闻,听说死生之巅的墨公子误杀了羽民仙君……”  “哎,我可没杀过。”墨燃连连摆手。  薛正雍脸上不悦,态度更是坚决:“此事我已与众仙门解释,非我侄儿所为。李庄主,你若再提,休怪我不客气。”  墨燃见他这样,也不知触起了什么心头事,忽地一愣,一贯笑盈盈眼眸中似有什么幽深的东西流过去了。他喃喃:“伯父……”  楚晚宁道:“桃花源一事,原有阴谋误会。但当时情形,我也无从替我徒儿辩白。但今日诸位找上门来,要问个究竟。我倒也愿意将事情始末告与碧潭庄诸君。”  灯影憧憧,楚晚宁将金成池,桃花源的事情删繁就简地说了一遍。等他讲完,碧潭庄的弟子们已是目瞪口呆,李无心更是汗湿重衫,支吾半晌,才涩然道:“楚宗师的意思是,如今世上有一人,已近乎掌握了三大禁术之一的‘珍珑棋局’?”  “不错。”  “这怎么可能!那可是禁术!连、连天下第一大派的儒风门,他们的掌门都不可能得到禁术卷轴——”  楚晚宁道:“我此言字句非虚,但信与不信,由诸君自行分明。”  “不可能。”李无心脸色溏白,抖着嘴唇大笑起来,好像只要把这当成一个笑话,就能够说服自己一样,“要是有人真的能精通珍珑棋局,天下岂不是要乱套,上下修界的一切,岂不都要改写!”  作为前世的踏仙帝君,墨燃有些不乐意了:“那家伙只是‘会’,又不是‘精通’。要是他真的精通了,如今这世道还能这么太平?”  李无心长须一抖,待要说什么,忽然门口一道剑光闪过,一个浑身是血的碧涛庄弟子从御剑上滚落,哇地吐了一大口猩红,然后才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朝李无心喊道:“庄主,不好了,不好了。您设在彩蝶镇上方的结界破了!凶灵涌出,师兄们以、以血肉筑界,暂得以保镇内厉鬼不往外逃,但……我碧涛庄三十名守界师兄已全部身死,我苟活下来,前来报信……”  他喘了几口气,忽地失声嚎啕。  “庄主!快引信通报上修界所有门派!那镇子里的所有死人都受了操控,是禁术,是禁术啊!”  “什么!!”  李无心踉跄着后退,撞到了墙柱上,整个人就像刚从棺材里倒出来的尸体一样苍白枯槁。  “光靠我们撑不住的……”那弟子脸上被泪水冲出道道血污,涕泗横流,“庄主!”  忽然看到薛正雍,又朝薛正雍连连磕头。  “薛掌门,求你们也一同去吧!我师兄们……我……对不住……”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会儿,忽然闭上眼睛,仰天恸然。  “他们都……都死了!!”  大殿内一时死寂,旋即哗然。  薛正雍临危不乱,立刻着王夫人去引信通知上修界的其余八大门派,令点薛蒙去集结各个长老。  “楚晚宁?”  “时不容缓,我先过去。”  “可你不会御剑术……”  未等楚晚宁回答,墨燃抢了过来,他也着实很想会会那个“掌握”了珍珑棋局的家伙。  “伯父不必担心,我控剑与师尊同往。”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 第105章 与此同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道不祥的雷鸣,楚晚宁避过罗纤纤的攻击,抬眼一瞥,但见御守结界已被彩蝶镇的冲天煞气撕开了一道细长裂口,外面活人的气息涌进来,四野八方,僵尸吭吼!  结界要破了。  来不及了!  若再不能将罗纤纤神识唤回,便只能选择诛杀其于此。  那么所有线索就都断了……  御守结界外,李无心望着半空中那一道骇人的裂口,朝薛正雍厉声喝道:“还不补吗?补啊!此界若破,上千死尸蜂拥而出,你我拦的住吗?”  “再等等!”薛正雍的脸色也不好看,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千万别补,玉衡还在里面。再等等。”  李无心暗骂一声,见那结界已如破了道口子的鸡卵,心脏怦怦直跳,便怒道:“若是待会儿结界损毁,必然是恶斗一场,流血漂杵,我看你如何与整个修真界交代!”言毕扭头朝弟子大声责问,“引信发了吗?其余八派何时到?”  那负责传讯的弟子急得满头大汗:“八大门派均说此时重大,需先禀奏各自掌门。掌门长老商议公决后,才可前来平乱。”  “……”李无心顿时更加脸黑如锅底,“儒风门呢?南宫仙长一向魄力惊人,怎的也会如此婆妈?”  “这……”那弟子正不知如何应答,忽见得传音灵符闪动,读过之后大喜过望,连声道,“儒风门来了!儒风门方才传讯,说即刻便派弟子前来镇邪!”  果不其然,未及一盏茶的功夫,天际边忽然一层青云滚滚淌来,离近了,哪里是什么云团,而是黑压压上千人,各个青蓝鹤麾,整齐划一,如破空雁阵,御剑前来。  为首两人,正是南宫驷与叶忘昔。  南宫驷骑着他的妖狼瑙白金,臂挽玉弓,背挎箭囊,威风凛凛,少年人的嚣张轻狂尽数写在脸上。  叶忘昔则依旧一袭黑衣,裹着一件绣着儒风门仙鹤图腾的披肩,眉目间七分英俊,三分秀丽。  “这什么情况?!”  南宫驷一看到那破破烂烂的御守结界就炸开了,窜着火花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一圈,直接略过了下修界死生之巅那群人。落到了唯一还配和他对话的碧潭庄庄主身上。  “李无心!这结界都裂成这样了,你们傻站着,不知道补吗?!”  李无心虽然年纪远比南宫驷大,但人家是天下第一大派掌门的独子,竟被训的老脸涨红,却硬憋着,憋出个笑脸来。  “南宫少主,你有所不知,不补结界,乃是薛掌门的意思……”  一句话,把烫手山芋丢给了薛正雍。  “死生之巅?”  南宫驷看了薛正雍一眼,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冷笑还是别的意思。  而后他挥了挥手,对自己的亲随道:“去他妈把这破锅给补了,啰里啰唆,还以为多大点事儿。”  叶忘昔想要拦他:“少主——”  南宫驷却根本不正眼瞧他,更奇怪的是,宋秋桐也来了。但她今日却没有站在叶忘昔身边,而是侍立于南宫驷左右,依旧是白纱遮面,低眸敛气,极乖顺的模样。  儒风门的弟子行事毫不拖泥带水,且只听自己门派首领的吩咐。尤其是南宫驷那匹野马养出来的亲随,一行人根本不听劝阻解释,齐刷刷上前就开始布阵结印。  “住手!”  薛正雍方才打断四五个人的招式,一回头,却见另一个弟子已经结了个修补之印,一道蓝光朝着结界裂缝处打去。  薛正雍陡然失色,喊道:“玉衡!!”  “砰!”的一声,火光四溅。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道血红雷霆劈落,硬生生将那修补之印截杀在裂缝前!  众人抬头,只见一个青年持着柳藤御剑立于空中,正守着结界的位置。那青年眉眼原本生的很是灿烂和气,像生来带着暖意,然而此时他目光凌厉,眼神如炬,手中擎着的柳藤更是血光流溢,每一片叶子都溅着火焰。  墨燃眉锋压得极低,于空中,森然道:“我他妈说了,谁都不准动这个结界。你们这些新来的是聋吗?听不懂人话?!”  他虽厌憎楚晚宁,但那怎么说都是他们两个人的私怨。  无论前世今生,除了他自己,谁要动楚晚宁一根头发,墨燃都会想要了那个人的狗命。  他说过,他讨厌的人,只能他来杀,他来毁,他来欺负。  他盛怒之下,不免透出几分上辈子的暴戾,整个人气场又哪是平时那个嘻嘻哈哈,招猫逗狗的纨绔公子?  莫说儒风门的人,便是连薛正雍、薛蒙、甚至是师昧,都看着这样的墨燃,一时愣住了。  第94章 本座再见天裂  南宫驷面色不悦,目光沉炽,像翻滚着铁水。  他的视线逡巡而过,在墨燃烈红色的神武上停驻片刻,旋即移开。  “这谁?”  叶忘昔道:“他是死生之巅的公子,姓墨。”  “墨?”南宫驷皱了皱眉头,“几年前刚捡回来的那个?”  “嗯。”  南宫驷瞥了叶忘昔一眼:“你认识他?”  “桃花源曾同住一院。”  南宫驷冷笑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叶忘昔见他这般反应,清俊脸庞苍白了几分,睫毛垂落,而后抿唇不语。  “既然他要再等,那买他个面子好了。”南宫驷说道,“小小年纪就是神武之主,我倒想看看是他有什么能耐。”  墨燃却没空理会儒风门,他回过身去,衣袂在风中猎猎翻抖。结界已经破了,剩下的时间不会太多——  楚晚宁,你还没好吗?  唰!罗纤纤的指爪勾破了纱帘,白帛飘飞,素色缎子被震成千片落雪。  楚晚宁只觉一阵极为熟稔的气息袭近,蓦然反应过来,睁大了双眼:“天问?!”  不。  不是天问。  他与她交手,她身上有种似极了天问的灵力。  陈家大宅内帐如薄霭,锁着一个生魂,一个厉鬼。堪堪交手十余招,楚晚宁心中谜团逐渐云开雾散,陡然间想通一节,醍醐灌顶,骤时明白。  “摘心柳……”  罗纤纤早已死了,火化成灰,当时就只能依靠着陈老夫人的肉体作祟。没理由现在反而能化出原貌。  那个神秘人,是拿了一段摘心柳的枯藤,给她暂塑了个居舍,用以还魂。  外头烹熟的人心,蒸腾的烟雾。金,水,火,土,都在等着罗纤纤这个“木”,摘心柳之身。  那人究竟要做什么!  难道他费尽心机,只为让罗纤纤能重得肉体,杀去鬼界与陈伯寰双宿双飞吗?谁能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  她的亲人早就都死了。  亲人……  亲人!!  楚晚宁心中一动,血液激涌。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当时见到罗纤纤时,她与自己说过的一段话——  她有一个哥哥,很多年前,便走失了……  是他吗?  “挡我者,不可活!”  罗纤纤是实体,楚晚宁是生魂,虽然她的灵力远不及他,但以实对虚,终究一时难分高下。  眨眼间,她鲜红的指爪又直朝着他的心腔刺来,恐魂魄受损,楚晚宁蓦地闪避开,反手在她额角一点。  “没用的,你试多少遍都一样!净化咒伤不到我!”她狞笑着,仰天长啸,引召四面八方的彩蝶镇尸群。  “尔等孤魂野鬼,何不听我号令!咸集于此,饮血屠戮!”  可怕的嚎鸣声骤然响起,彩蝶镇杂乱无章,胡乱暴动的无心僵尸听到她的召唤,纷纷朝着陈宅涌来。  僵尸如潮水,此起彼伏,嘶吼如惊涛,淬于风中。这令人遍体生寒的吼喝声,便如那沙场呐喊,刹那间传遍百里,无论结界内外,皆能听清。  界外,众仙士尽是悚然。  界内,楚晚宁孤身应战。  他只影一人,魂魄伶仃,一袭白衣立于罗纤纤对面。她在纵情长笑,眼底尽是疯狂与凶煞。他君子如竹,闻百鬼行来而不色变,只是眉宇压得很低,眸间似笼一层阴霾。  “罗纤纤,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吗?”  “嗯?”她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不由微愣。  楚晚宁在她出神间,已是白衣招展,掠上了陈宅庭院之顶,一双纤尘不染的丝履落在檀黑瓦沿。  “你曾说过,你从未想过要当个厉鬼,也说过,你并不曾想害人。”  余音落,四野风飒。  楚晚宁举目望去,黑压压的尸潮自八方涌来。他微微蹙起眉,忽然间广袖一召,阴风吹着生魂的衣摆簌簌翻飞。  他两手之间,蓦地亮起一笼金色辉光。  “得罪了。”  忽然间,万道柳藤拔地起!!  彩蝶镇血水横流,死尸遍布的地面,瞬时裂开千万道口子,一根又一根粗壮的柳树破土而出!它们无不流溢着耀目金光,犹如成千上万的锁链,将疾奔的尸群一一扼住!  楚晚宁双目阖实,长发在溪石寒雪般的面容前吹得纷乱。  他低沉道:“天问,万人棺。”  蓦然抬眼,目如焰电。  那排排金色垂柳,忽然光明大炽,无数茂密的枝叶丛丛生出,将那些犹在咆哮挣扎的僵尸困顿其中,紧接着,每一棵柳树都裂开了一道缝隙,随着裂缝洞开,树木将死人统统裹挟其中,猛然封印。  万人棺。  最大的一株垂柳,自陈家宅院中心拔起,似利箭逐风,追着不断闪躲的罗纤纤而去。  但那罗纤纤得的是摘心柳做的身子,摘心柳、天问、见鬼,乃出一体,都是勾陈上宫自神界带入凡间的树种,一时间天问化出的万人棺竟追不上罗纤纤那娇小迅敏的身影。  她艳红的绣金凤袍在风中翻滚如浪,巨柳随之越拔越高,刺破结界,直冲霄汉。 第107章 “阿燃。”  “嗯。”  “你今日喝得有些多啦。”  “哈哈,有吗?”墨燃笑,笑了没两下,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师昧微凉的双手温柔地捧了他的脸,于是滚烫的脸颊变得更热,墨燃睁大眼睛,那一瞬间有些颤栗。  师昧微笑着,对他说:“怎么没有,你看你,三杯热酒入喉,脸都红了。”  “是、是热的吧。”  墨燃笨拙地挠头,脸上却愈发烧得厉害。  那时他是多好满足,喜欢一个人,不用得到,不敢奢想。  那人只是摸了摸他的脸,他就觉得已是上天厚待,惶得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愣愣的。  墨黑温润的眸,溢着惊喜与感激。  二人在寝居前别过,师昧披衣离去时,曾逆着那满地潋滟雪光,侧过脸朝他又笑一下。  “阿燃。”  他本来都欲走了,闻言像个陀螺似的,仓仓惶惶急急忙忙转过了身,唯恐错过什么。  “在,我在!”  “谢谢你的衣裳。”  “没什么!反正我热!”  “还有啊。”师昧目光愈发温柔起来,近乎可以让长冬过去的那种暖,“阿燃,其实我……”  砰的。  远处有烟花炸了一朵。  墨燃没听清他说什么,又或许其实师昧当时并没有再说下去。  待周遭寂静下来的时候,师昧已经推开了自己寝居的门扉。  墨燃急了,忙要喊住他:“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对方却难得捉弄,眨了眨眼:“好话只讲一遍。”  “师昧——”  但那勾魂摄魄的人,却依旧不遂墨燃心愿,只留了半张露在暖帘下的清丽容颜。  还有让墨燃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浅笑。  “不早了,我去睡了。明早醒来,我若还是想与你说。”  他顿了顿,柔软的睫毛含羞草般垂落。  “我就再告诉你……”  岂料,天裂与黎明接踵而至。  墨燃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师昧的那句话,他一生中最柔软的旧梦,被染成了猩红色。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犹记得师昧半卷暖帘后微笑的脸,那么好看,那么温柔,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甚至觉得那是无限深情的。  他在一次又一次痛苦的余生里,继续那悠长的梦。  梦里师昧对他说了喜欢,他笑着醒过来,很开心,甚至开心到忘了师昧死了,忘了往事匆匆不可回头。  他就那么开心地笑着,想着从今往后,要给心爱的人做一些什么吃的好,这般重要的事情,是好好值得苦恼一番的。  可是总是,笑着笑着,泪水就滚滚淌落。  他把脸埋到掌心里。  那一年除夕雪夜,散在风中的话,他终究是再也不得知了。  万里重云破,无间地狱开。  无数恶鬼邪煞自裂缝中奔涌而出,犹如千军万马掠地攻城。周遭的惨叫把墨燃猛然从回忆中惊起。  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在浑沌湍急、章法全失的人群中焦急地喊,凄惶地寻——  “师昧!!”  “师昧——!!师明净!!”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三年后的天裂会骤然提前。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还能不能保护好你。  但是我不能看你再受伤,不能看你再死去……  求求你活下去……  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立刻强大到足以庇护你,是我太笨,没有把一切想的周全,你在哪里……  “阿燃……”  兵刃交叠中,忽有个模糊的声音,渺渺传来。  “师昧!!”  他看到他了,在薛蒙身边,正以水灵为屏,阻着扑杀而来的恶鬼亡魂。墨燃几乎是不管不顾地朝他奔了过去,嗓音哽咽,眼眶尽红。  “狗东西你,你快过来搭把手!”薛蒙以一当十,但那一波波尸潮犹如流水般无止无息,他额头渐渐渗出细汗,银牙咬碎,“快来!”  何许他再言,墨燃纵身掠起,红光闪过,见鬼应召而至。  手起藤落,面前一排鬼魅被神武抽得魂魄尽散,霎那碎为齑粉。墨燃扭头朝师昧喊道:“你别走远,过来我身后!”  “我想去帮师尊……”  “别过去!!!”墨燃闻言,几近悚然!  他决不能让师昧再在这场混战中与楚晚宁靠近。  前世的画面在不断地和眼前场景融会交叠。  ——当年,也是同样一句话。  “我想去帮师尊……”  “好,你快过去,师尊那边会安全些,别离开他,让他护好你。”  多么荒谬……  让他护好你。  楚晚宁,楚晚宁,墨燃算尽了一切,却忘了那人是楚晚宁啊!  无情无义,冷血至极。  满心满脑子的天下苍生,自己徒弟死了却都不管!  “别去他那里!他自己能应付!”  两世的重叠让他头皮发麻,墨燃双目赤红,朝师昧怒喝道,“哪儿都别走,留下!”  “可是刚刚师尊法力损耗那么大……”  “死不了!管你自己!”  他说着,眉目怒竖,朝着滚滚袭来的僵尸又是狠狠一鞭抽去。刹那血肉横飞,脑花四溅。  灵力虽远不如前世,但一招一式尽是纯熟,这百战之躯,曾与叶忘昔、楚晚宁这般高手交锋,纵使凶尸百万,竟也无惧。  天空中的裂痕越来越大。  无间地狱里沉浮了百年的鬼魅便如狂沙暴雨般泄入人间,更混入那些趁着阴气大盛,挣脱了柳藤束缚的彩蝶镇僵尸,场面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可怖。仿佛是滚油里倾了水,锅镬里沸反盈天,好不热闹。又像是蝗虫扑向了谷子地,恶鬼抓着活人啃噬,死生之巅的人因往日小打小闹不少,尚能应对。但儒风门和碧潭庄却彻底遭了殃,多少修士惨呼哀号,鲜血一飚数丈高!  楚晚宁离得远,墨燃暂且看不到他的状况。  倒是无意中在滚滚人海里看到了叶忘昔和南宫驷,那两人虽不对盘,但打起架来招式却像得惊人。  只见得叶忘昔弃了长剑,手中蓝光起,召出一把长弓,南宫驷亦是臂挽弯月,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错肩而过,各自奔赴两边,朝着尸群最密处搭箭撑弓,拉满弦。  嗖!  二人几乎同时落箭,白羽裂空,声如雁鸣。  箭镞淬灵,四下散着风刃,所过之处,邪灵纷纷被撕裂绞杀……  南宫驷面露得意,反手去背后箭囊抽箭。  岂料却摸了个空。  “没了?”  “这里。”  未等他恼火,叶忘昔已丢了一束白羽箭给他。  “你总不愿多带一些。”  “……哼!”  南宫驷嗤了一声,但情况危急,他也没这心思与叶忘昔摆谱,接了箭,两人又沉入了各自的厮斗中去。  转眼间半个时辰已过,凶灵击退得多,但从鬼界涌来的更多。  李无心一剑斩杀十余个魂灵,扭头朝薛正雍喊道:“再这样不行,招架不住的。让人补结界啊!”  薛正雍看了一眼彩蝶镇远处,四个方向分别有四面金色光阵。  他喘了口气怒道:“说的轻松,这个结界你能补吗?你这里还剩会补结界的人吗?”  “我——”李无心黑着脸道,“结界一术,非我派所长。”  “那你他妈的就闭嘴!你当有几个玉衡?楚晚宁在守着四个阵脚,不然这些死鬼冲出重围,很快就会杀遍整个蜀中,修仙的都支撑不了,不修仙的岂不马上就完了?”  “蜀中完了总比修真界大乱要好,你再不让人过来补天裂,恐怕这事情就再难收场!”  薛正雍闻言大怒,铁扇一甩,罡风斩向厉鬼时,也似是无意地擦破了李无心的脸颊:“就你们上修界精贵,下修界天生就该为你们死吗?”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说的是弃卒保车!这天裂要是发生在我碧潭庄,我也一样会牺牲全门,保天下太平!” 第109章 “师尊!”  师昧焦急地喊他。  楚晚宁听到声音,侧过脸来。  前世的景象又重合了。  “师尊!”  那时师昧也这样喊他。  楚晚宁听到声音,侧过脸来。  雪地里师昧喘着气,满身血污,目光却很坚定:“师尊要去补这个天裂?”  “嗯。”  “可是这……这不是一般的天痕,这是无间地狱的裂口,师尊你一人怎能抵挡?”  “……”  “我来助师尊一臂之力。我好歹在桃花源习过御守之术,不会拖师尊后腿……”  经年前两人决定了生死的对话仿佛就在耳边。  墨燃心惊肉跳,头皮都快麻了,蓦地将师昧拽至身后,猛地塞给薛蒙,大声道:“薛子明你看着他!看好他!”  薛蒙睁大眼睛:“狗东西你要去哪里?”  “我……”  大风起兮,四野腥甜。  天空中没有落雪,一切终是和前世不一样的。  墨燃目光落到了茫然无措的师昧身上,心中一阵酸涩一阵宽慰。  这个结界,单靠楚晚宁一人之力绝无可能补上。  但是除了他们几位徒弟,又无人熟知楚晚宁灵气心法,能与他配合到天衣无缝,所以这一劫,必须有一个人走。  朔风正怒,万里萧杀。  墨燃忽的把心一横,揽过师昧,第一次这样直接地把他抱到怀里,停顿须臾,复又猛然推开。  师昧。  这次死的人,恐是我了。  “我去助师尊封印结界。”墨燃铿锵,语气里有着不容置否的决绝。他眯起眼睛,又深深望了师昧一眼。  忽然间,他便不想再在乎别人怎么看,不在乎薛蒙就在旁边,不在乎会被拒绝,他等了两辈子,喜爱了两辈子,现在他要走了,或许再不能回来。大风里他立着,想与心爱之人最后说几句话。  “师昧,其实我……”  可是临了头,方开口时,厉鬼恶兽的嗥叫又掩去了他的声音。  那种熔岩般滚滚翻涌的冲动在这凝顿中渐冷,到最后止息。  “阿燃,你想说什么?”  墨燃眼前忽然又掠过了前世的倒影,那半卷暖帘下,是师昧温柔微笑的脸。  好残忍。  他记了一辈子,从生到死,碧落黄泉。  墨燃眼眶微微有些红了,但却笑起来。  “没什么,好话不讲第二遍。”  师昧:“你……”  “我去帮师尊的忙,回来之后……如果仍旧想要跟你说。”他梨涡深深,目光缱绻,“我就再告诉你……”  言罢,转身朝着楚晚宁掠去。  师昧不会死了。  至少不会死在他面前。  墨燃忽觉得天高地广,眼前那白衣飘飞的身影,便就是这一世重生的终点了罢。  他的师尊,素来胸怀天下。  师昧死时,为了完成最后的补缺,为了肃清那些横行的魑魅魍魉,楚晚宁选择了狠心离去。  这一次同·修结界的人换做了自己。楚晚宁如此鄙薄自己,讨厌自己,更不会放着自己北斗仙尊的清誉不要,来成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死活。  “师尊。”  他在他面前站定。手中见鬼光起。  “此界难补,我来帮你。”  情况危及,楚晚宁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即是默认。  他飞身跃上天穹,立于陈府檐头角牙,墨燃跟着跃了上去。  楚晚宁道:“结阵,观照。”  墨燃依他之意,与他同时抬手,两人一左一右,指端凝上观照结界的咒印,缓缓抬起。  “阵开!”  两人的灵力随着这一声低喝蓦地自体内汹涌而出,他们分别站住阵脚,携手砥砺,以滚滚修为凝成一道不断扩大的金红色结界。  那结界触到刚刚涌出的凶灵,凶灵犹如被烈火烧炙,惨叫着退回鬼界之眼中,那结界越来越清晰,光阵越来越刺目,楚晚宁和墨燃脚下各自升起两座灵咒凝成的蟠龙高台,将二人往天穹最上拖去。  鬼眼在金红光阵的逼迫下缓缓合拢,却似不甘,里头怨灵更甚。  每合拢一寸,里头汹涌而出的煞气就越发浓烈,当两人距离结界裂口不过几里时,那里面的妖风邪气近乎到了实化的地步。  墨燃重生后的身子渐渐觉得肩上似有百万重量,胸口更好像压着千钧巨石,喘息不得。  而那边,楚晚宁的灵力却平稳而强悍,源源不断地输出着。  一寸,再一寸。  天地间的邪风已汇集一处,化作尖刀利刃,凌迟着他的每一寸皮肉骨血。  “师尊……”  意识渐渐模糊间,他又好像看到了当年的场景。  师昧与楚晚宁携手修阵,阴阳两界关闭只在须臾,那些无法还阳的厉鬼见师昧那边的力量薄弱,便统统汇在一处,朝着师昧扑杀而来。  “唦!”  只是瞬间,便将竭尽全力维系着结界平衡的师昧刺穿!  重演一般,几乎什么都没有变。  只是这一次,万鬼诛心的人,却换做了墨燃。  天裂处,黑色的邪煞穿破重云,在瞬间贯去了墨燃的胸腔,墨燃只觉得眼前一抹腥红,回过神来,明白那是自己胸口喷涌而出的热血。  他在这样窒闷的气流中,艰难地侧过脸来,但见楚晚宁衣冠若雪,神情肃冷,竟是半分余光都不曾分给自己。  胸中忽涌无数怨怼。  终是恨深。  他自蟠龙高台上坠落,唇角渗出血水,胸口凄红烈焰。  掉下去其实是很快的,可是忽然觉得那么漫长,就好像溺死的人渐渐沉入海底,再听不到人间喁喁私声。  楚晚宁,没有抬手相互。  没有阻拦。  甚至,都没有分心去瞧他一眼。  在他坠落时,红色灵力陡然缺失,楚晚宁一如前世,选择了用尽全部的法术,将墨燃未曾补全的结界,以一人之力——  轰然封合!  但留在人间的邪祟失了鬼界阴气的滋补,本能感到焦躁,愈发狂暴,怒起修士们相敌,剿杀血肉之躯只在眨眼之间,多少门派的阵列须臾溃不成军。  楚晚宁自空中落下。墨燃坠落时,底下蟠龙柱结了层光阵将他护住,摔在地上并未粉身碎骨。  但整个胸腔都被邪煞穿透,血流满地,却与师昧当年并无不同。  楚晚宁一击抽退朝着墨燃涌来的凶灵,反手落下一道结界,将墨燃护在其中。  “师尊……”  身后的人似是这样轻微地喃喃。  “你要走吗……”  墨燃咳着血,脸上却是笑着的。  “你又要走吗?”  流淌着金色辉煌的结界外,那个人的身影依旧背对着他立着,墨燃张了张嘴,喉间却猛地涌上一大口腥甜。  “楚晚宁,你是木头做的人吗?你不会难过,没有私心的,对不对……”  “楚晚宁……”  “楚晚宁……”  他感到眼前越来越模糊,一番激战下来他早已浑身上下都是伤,额头不知哪里划破了,血水流下来,流到眼眶里,随着他仰天肆意的长笑,近乎疯狂的大笑里,血泪滚滚而落。  他哽咽道:“楚晚宁,你回头啊!你看我一眼……你还要走吗……”  你再看我一眼啊。  我就要死了。  师昧当年,你好歹,还最后瞧了他一遍。  你……  是不是真的……  一点都不喜欢我?一点都看不上我? 第111章 “你什么意思。”  薛蒙忽的打断了墨燃的话头,一双锐目盯住了对方的脸。  “夏师弟那么好的人?怎么,那么好的人就不会是师尊吗?”  墨燃道:“我自然不是说师尊不好。只是夏师弟待我素来真诚,我都已拿他当亲弟弟来看了,你忽然间跟我说他是师尊,你让我怎么能接受……”  薛蒙怒道:“夏师弟真诚,师尊就假了?”  听出他声音里风雨欲来的味道,师昧忙去拉他的衣袖。  “少主,你想想伯父交代过的话!阿燃他刚醒,还……”  薛蒙却倏地甩开师昧的手,褐色的眼珠子依旧死死盯着墨燃的脸庞,脖颈的青筋甚至因为气愤而微微耸动着,宛如一条嘶嘶吐信,随时准备啮噬猎物、淬出剧毒的蛇。  “墨微雨,你今天给我把话说清楚了,师尊怎么就不能是夏司逆了?他怎么就配不上真诚俩字了,嗯?你告诉我,他在你心里怎么就假了?!”  墨燃被他一股脑儿的逼问弄得有些不厌其烦,薛蒙天怒人怨的模样,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上辈子他当了踏仙帝君,后来每次见到薛蒙,每次都是这么个吃了呛药般的脾气。  不由也有些恼,蹙着眉道:“我和他的事情,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你和他的事情?”薛蒙道,“你心里有他吗?”  墨燃都气笑了:“你有病吧薛子明,闲着没事你发什么疯。走了师昧,我们去丹心殿找伯父和师尊问清楚。”说着就拉过师昧,与薛蒙错身而过,欲往外走。  薛蒙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可临了墨燃出门,他依旧没有忍住,回头怒吼了一句:“墨微雨,你心里有他这个师尊吗?!”  “……”  墨燃被他吼的没来由一阵心烦意乱。他顿住脚步,原本舒展明朗的眉宇,渐渐压得沉炽。  师昧捏了捏他的掌心,不安地低声道:“别理他,他这些日子脾气不好。我们走吧。”  “……嗯。”  可手才触上暖帘,还未掀开,薛蒙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窒闷的,燥热又滚烫,像是从火焰里窜出来。  “墨微雨,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沙”的一声,帘子放落。  墨燃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  “阿燃……”  师昧欲拉住他,却被他轻轻挡开了。  他侧过脸,转过身,两个青年正是一般年纪,但身量上已是墨燃高出了不少,这人阴鸷冰冷的样子,着实是很骇人的。  墨燃忽然笑了,但黑眼睛却沉沉的,毫无笑意。  他说:“好一个不是东西。”  “薛子明,平日里我不曾轻视师尊,天裂时也不曾袖手旁观。无间地狱破漏,他一人之力不可修补,我便自请去帮他,我问你,作为他的徒弟,我做错了什么?”  “……”  “我与他实力悬殊,修补结界终不能支撑,自蟠龙柱上坠落,但他却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任我死活不管。我再问你,换做你,你不心寒吗?”  “墨燃……”  两世心结,说到痛处,墨燃英俊的五官不免有些森然扭曲。他一字一顿道:“我自以为已仁至义尽,与他无愧。不知你又有何颜面站在我面前,说我不是东西。……薛蒙,你以为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你错了,我在乎过的。”  “可是这个人是石头做的。”墨燃低声道,每一个字都像砍刀砍在心头,鲜血淋漓,“薛蒙。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他在世人眼里是多好的道长,是多厉害的宗师,是晚夜玉衡北斗仙尊,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裂漏时,我性命难保。求他回头,他却连哪怕一眼,都没有分给我。”  明明是那么寒凉,那么愤怒的事情。  可是他说出来,竟能算平静,只是眼眶多少是有些红了。  “还有,薛蒙,我能告诉你。当时从蟠龙柱上掉下去的不管是谁,就算不是我,是你,或者是师昧。他都不会救你们。”  因为我亲眼见过。  弥天大雪里,他转了身,留自己的徒弟尸骨冷透。  “没什么比他北斗仙尊的好声名更宝贵了。”墨燃冷笑道,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他的笑容少许有些凄凉。  “命大的活下来,命薄的,死。”  最后一个字尚未收音,眼前忽然光影攒动,劲风袭来。  屋子里狭窄,墨燃虽已觉察,但却因师昧在自己身后,此时闪开恐会伤及无辜,便站在原处,硬生生挡了他这一击。  薛蒙猎豹般扑了过来,猛地攒住了墨燃的衣襟,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薛蒙已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墨燃平白受了打,也是怒火中烧,反手扼住那暴起的青年,银牙咬碎:“薛子明!你做什么?!”  薛蒙不答,只怒嗥道:“墨微雨,你这个畜生!”  他混不讲理,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根本没有神智可言,与墨燃在这空寂小屋里抵死缠斗,犹如两只困兽,恨不得撕碎对方浑身的皮毛,将骨头和血都嚼拆入腹。一豆孤灯涩然摇曳,将他们狂怒的侧影透在石壁上,像茹毛饮血的皮影戏,像恶鬼图腾。  忽然间,墨燃听到薛蒙的一声哽咽。  不算太响,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可刚这么想完,就有几滴泪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薛蒙忽然放开墨燃,猛地把他往后面一推,就这样抱住膝盖蜷坐在地,不能自己地嚎啕大哭起来。  墨燃脸颊犹带红肿,却被他这一出整懵了,心想自己也没有下杀招,不至于弄得他这么痛,再说也是堂弟先出手打的他啊,怎么突然间……  未及想完,就听到薛蒙泣不成声地悲号着,嘶吼着。  “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泪水滚滚而下,再难将息。  一边师昧见薛蒙终究难以暂瞒此事,不由一声叹息,终是垂眸不语。  薛蒙哽咽道:“你这样说,他在地下听到了该有多难过……”  这句话出来的太突兀,墨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什么?”  薛蒙只是痛哭,他的毒牙淬进了墨燃的脖颈,但也扎伤了他自己。  他哭得那么伤心,期期艾艾支离破碎,他不住抹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眼神时而凶狠时而悲恸。  他蹲在地上不起来。  脸埋进臂弯里很久很久。  墨燃渐渐感到一股麻木自足底涌上,逐渐地冷遍了全身。  他感到自己嘴唇在动,听到自己在问。  “薛蒙,你说什么……”  薛蒙哭了很久,又或许并不是那么久,只是墨燃觉得自己等那个惊雷般的回答,等了太久。  “师尊……”薛蒙最后凝噎道,“他不在了。”  墨燃一时竟是无言,浑身发凉,只茫然听着,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  不在了是去哪里了?  谁不在了……谁不在了!!  谁不在了!!!  薛蒙缓缓抬起头来,眼底似有恨,有嘲讽,有最深的痛恶。  “你知道他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头吗?”  “……”  “我爹说,补完天裂他已灵力衰竭,你以为鬼界的煞气只打在了你一个人身上?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大的损伤,他也受了一样的!只是他撑住了,也不与人说。”  墨燃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  难道前世他不救师昧,也是……  墨燃不敢再想下去,指尖都在微微发着抖。  “不可能……他明明那么自若……”  “他几时在人前不自若过?”薛蒙说着说着,眼眶又红,眼泪又落,“他下来之后,早就气力衰竭,给你打下了防御咒符后,他离开你,不看你,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薛蒙字句泣血。  “师尊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他灵气很高,一旦露出破绽就会引来很多恶鬼……墨燃,墨燃……你以为他走,是不要你吗……”  墨燃:“……”  “他走是为了不连累你啊!墨微雨!他怕拖累你!”  “无间地狱关合后尸群暴走,十大门派血战至黄昏,死伤无数,谁顾得上你?我爹都是带着受了重伤的璇玑长老回了死生之巅,才发现你不见了的。”薛蒙喘息一会儿,哽咽道,“墨微雨,你是他带回来的……是他服了恢复身形的药,然后拖着你,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是他浑身是伤,还把最后的灵力都给了你……”  “不可能……”  “是他带你回家,那时候你还没有醒,他灵力透损,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再用法术,也传不了音,只能背着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巅的台阶……”  “不……”  “三千多级长阶……他一个……一个灵力散尽的人……”  墨燃闭上眼睛。  他看到粼粼月色下,尚且活着的楚晚宁背着奄奄一息的自己,在漫无尽头的阶上缓缓爬行,浑身血污,白衣斑驳。  那个人,曾是那样高不可攀,纤尘不染。  北斗仙尊,晚夜玉衡。  墨燃喉头哽咽,颤声道:“不可能……怎么……做得到……”  “是啊。”薛蒙讲到此处,也怔忡了,红着眼眶。  “我看到他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疯了,见到的是幻觉。因为我也在想。”他近乎是喟叹的,“怎么……做得到……”  “不可能的……”墨燃忽地发出一声呜咽,抱住自己的头,无助地喃喃,“不可能的……”  “长阶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薛蒙因恨极,而残忍至极,“你去看啊,墨燃。你去看。” 第113章 有一天,他自浅寐中惊醒,梦到了旧时求学玉衡门下的情形,醒来后有意回自己当年的寝居看看,可推门进去,那狭小的弟子房已是荒僻许久,四壁蒙尘。  他看到一只小熏炉打翻在地,却并不知是谁打翻的,在什么时候打翻的。他把熏炉拾起,下意识想放回它原来的位置。  可是岁月湍急,他握着小炉,忽然愣住。  “这个炉子,原来是放在哪里的?”  他不记得了。  鹰隼般的目光掠过跟在他身后的拥蹙,可那些人都长着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他甚至分不清谁叫张三谁叫李四。  而他们,自然也不知道帝君少年时的那只香炉,究竟摆在在房间的哪个位置。  “这个炉子,原来是放在哪里的?”  他不记得,而能记得这般往事的人,都已死的死,散的散。  墨燃又怎会不明白薛正雍此时的感受。  “有时候忽然想到年少时的一句笑话,不自觉地说出口,却发觉能明白这句笑话的人,一个都没有了。”  薛正雍又喝一口酒,低头笑。  “你爹啊,以前那些同袍啊……你师尊啊……”  他碎光流淌,问:“燃儿,你知道这座峰峦为什么叫啊啊啊吗?”  墨燃明白他要说什么,但他眼下正是心烦意乱,并不愿意再听薛正雍讲起亡父之事,因此开口:“知道。伯父在这里哭过。”  “啊……”薛正雍一愣,缓缓眨了眨眼,尾梢一道深痕,“是你伯母告诉你的?”  “嗯。”  薛正雍擦擦眼泪,深吸口气:“好、好,那你知道,伯父想跟你说的是,难受的话你就哭好了,没关系。男儿有泪为君弹,不丢人。”  墨燃却不曾流泪,或许是因为两世趟过,心硬如铁,比起师昧故去时的撕心裂肺,眼下的自己是那样平静。平静到他甚至为自己的麻木而感到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自己竟薄凉至此。  饮完酒,枯坐一会儿,薛正雍起身,不知是因为跪久了腿有些麻,还是喝多了略显蹒跚。  他宽大的手拍在墨燃肩上:“天裂虽补了,但幕后的人是谁,却还没揪出来。或许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又或许很快就有第二场大战。燃儿,差不多就下山去吃些东西吧,莫要饿坏了身子。”  他说罢,转身行远去。  此时正值夜晚,霜天殿外一轮残月高悬,薛正雍踏着终年不化的积雪,提半壶浊酒,破锣般的粗噶嗓音起了个调,唱的是蜀中一曲短歌。  “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总角藏酿桂树下,对饮面朽鬓已斑。天光梦碎众行远,弃我老身浊泪含。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  终是和前世不一样,死去的不是师昧,是楚晚宁,因此薛正雍会有更多的感慨。  墨燃背对着霜天殿洞开的大门,听着那沙哑的喉咙悠长呼喝,男儿铿锵,却道凄凉。曲声像是兀鹰渐渐行远,最终被风雪吞没。  天地皓然,月高人渺,什么都被冲刷得很淡很淡,唯剩一句,往复回寰。  “弃我老身浊泪含……弃我老身浊泪含……”  不知过了多久,墨燃才缓步下了霜天殿。  伯父说的没错,天裂虽补,事情却未必就此停息。楚晚宁已经不在了,若再有一次鏖战,当剩他自行抗御。  来到孟婆堂,时辰已迟,除了煮宵夜的老妪,什么人没有。  墨燃要了一碗小面,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慢慢吃起来。面是麻辣的,吃进胃里很暖,他在狼吞虎咽间抬头,氤氲四散的热气里,孟婆堂灯火昏暗,影像模糊。  恍惚想起上辈子师昧死后,他远比现在任性,三天三夜不肯离去,亦未曾进食。  后来终于被劝得离开霜天殿,去吃些东西,却在厨房里瞧见楚晚宁忙碌的背影。那个人手脚笨拙地在擀着面皮,和着馅料,案几上搁着面粉和清水,还有整整齐齐码好的几排抄手。  “哐当”。  案几上的东西被一扫而下,那暴虐的声音隔着滚滚前尘传来。令如今的墨燃举箸难投,食不下咽。  他那时候觉得楚晚宁是在嘲讽他,是不怀好意地要刺痛他。  但是此刻想来,也许楚晚宁那时,真的只是想代已经死去的师昧,再为他煮一碗抄手而已。  “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他用过的东西?也配做他做过的菜?师昧死了,你满意了吗?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所有的徒弟都逼死逼疯,你才甘心?楚晚宁!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做出那一碗抄手了,你再模仿,也像不了他!”  字字锥心。  他不愿再想,他吃着他的面。  可是又怎由得他呢,回忆不会轻饶了他。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楚晚宁的脸,无喜无悲,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回想起那时候的每一个细节。  想起手指尖上的一丝轻颤,脸颊边的一点面粉屑。  想起饱满雪白的抄手滚了满地。  想起楚晚宁垂下眼帘,俯身慢慢将那些不再能吃的食物捡起来,再亲手倒掉。  亲手倒掉。  豌杂小面还剩大半碗。  墨燃却再也吃不下了,他把面碗推开,逃也似的离开这个会把他逼疯的地方。他在死生之巅夺路狂奔,像要把这十余年的误会都甩在身后,像要追回这荒唐的滚滚岁月,追上当年那个独自离开孟婆堂的男人。  追上他,说一句。  “对不起,是我恨错了你。”  墨燃在黑夜里毫无章序地跑着,跑着……可哪里都有楚晚宁破碎的身影。善恶台,教他识字,练剑。奈何桥,与他举伞,同行。青天殿,受尽杖责,独自行远。  他在夜里越来越凄惶,越来越无助。  骤然之间,跑至一开朗处,忽觉云开雾霁,明月高悬。  墨燃喘息着停下脚步。  通天塔……  他前世死去的地方,他与楚晚宁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他心如擂鼓,眼里马乱兵荒,他被潮水般的往事追得招架不能,躲闪不得,最后逼至这里。  月白风清处,与君初见时。  墨燃终不再跑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可能逃出生天,他这辈子,都注定是要欠了楚晚宁。  他缓缓走上台阶,走到那株兀自风流的海棠花树下。伸出手,抚过干枯的树疖,硬邦邦像心头的茧。  此时距楚晚宁身死,已近过了三天。  墨燃仰头,忽看到花树温柔,依稀如旧。直到这时候,才陡然涌起一阵无尽悲伤,他将额头贴在树干上,终是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师尊,师尊……”他哽咽着喃喃,口中反复的,是初见楚晚宁时的那句话,“你理理我,好不好……你理理我……”  可是物是人非,通天塔前,唯剩下他一个人,谁都没有理他,谁都不再会来。  重生之后的墨燃虽是少年身形,壳子里载着的却是三十二岁踏仙君的魂灵,他看过了太多生死,尝遍了人间酸甜,是以复活以来,他心中的喜怒哀乐表露的并不那么真挚鲜明,总像是有一层假面覆着。  可这一刻,他脸上忽然流露出这样的迷茫与痛楚,赤/裸的、稚嫩的、纯粹的、青涩的。  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像个失去了师尊的平凡少年,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像一个失去了家,再也找不回归途的孤犬。  他说,你理理我。  你理理我……  但,回应他的,终究只有那婆娑枝叶,繁茂花影。  而当年海棠之下眉眼英挺的人,却是再不会、也再不能抬起头,去看他,哪怕最后一眼了。  第99章 师尊的第三把武器  这天晚上,墨燃是倚着海棠树睡着的。  死生之巅有许多地方,都有楚晚宁生活过的痕迹,若要凭吊,去红莲水榭再好不过,但他却唯有靠着这棵花树,心才不那么疼,才能感知到一点点人间的气息。  曾经他以为,拜楚晚宁为师,是自己莫大的不幸,这一拜,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可是到了今天他才明白,不幸的人不是他墨微雨,而是站在繁花荼蘼里,低头兀自沉思的楚晚宁。  “仙君,仙君,你理理我。”  他依稀记得自己与师尊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是这样子的,或许有些许字句偏差,时间太久了,他记得不再那样清楚。  但他却能清晰地回想起楚晚宁抬起睫毛时,那一张茫然和微愕的脸庞。  眉眼间,瞧上去很温柔。  如今墨燃躺在花树下,他想,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到择师的那一天,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再缠着楚晚宁,让他收自己为徒。  因为那瞬间的抬眸,要送上的代价,是之后无穷无尽的纠葛,是楚晚宁的性命。  两辈子了。  他都毁在自己手里。  两辈子了……  他喉头攒动,哽咽着闭上眼睛,他在万蚁噬心的痛楚里,过了很久很久,才浅浅睡去。  然后,重生以来他从不敢轻易触碰的那段回忆,在睡梦中挣开枷锁,举着刀子,挖去了他的心。  那时的自己已经登顶人极,楚晚宁也早已被废了灵核,软禁深宫不得自由。  可接连遭受了几次暗杀,最后一次暗杀甚至是薛蒙和梅含雪二人联手的,墨燃虽因法力强悍,没有命殒当场,但也受了重伤,在宫闱里养了足足一月有余,这才恢复了精力。  蜀中多雨,那段时日,更是淅淅沥沥终日不停。  墨燃披着厚重的锦袍,玉色五指捏着袍襟,站在廊庑下看着外头天色晦暗,脸上的神情有些痛快又有些癫狂,他不吭声,但谁都能感到他身上扭曲的人性,他明明长了一张极英俊的脸,但他眼底的光往往是阴沉暴虐的,没有半点温情。  他在高位上坐得越久,这种阴沉就越明显。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说:“来了?”  “你要去灭昆仑踏雪宫?”楚晚宁的声音在大殿内幽幽响起。  墨燃说:“是又如何。”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不会再去伤及薛蒙性命。” 第115章 可是那雄浑的力道到了楚晚宁身上,却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墨燃是真的慌神了,踏仙君搂着怀里的人,死死地搂着,一次次地失败,却又一次次地尝试着把灵流分给他。  “没用的……墨燃,我以性命最后召来九歌,生死已定,若你……心中尚存一丝清明……便就请你……放过……”  放过谁?  薛蒙,梅含雪?  昆仑踏雪宫,还是整个修真界?  可以,可以……他可以放过他们!只要楚晚宁活下去,只要这个自己恨极了人,不要就这样死去。  楚晚宁颤抖着抬起手,冰冷的指尖,似是怜悯,又似是亲昵,在墨燃的额前,轻轻地点了一点。  他说:“就请你……放过……放过你自己……”  墨燃脸上的狰狞,便在这瞬息间凝冻住了。  放过谁……  他在死前,记挂着的是谁?  放过……你自己……  他是这样说的吗?  踏仙君抱着他,似乎是有些茫然,又有些快慰,似乎是剧痛,又好像心满意足。  “放过我自己?你的遗愿,是让我放过我自己?”  墨燃喃喃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犹如狞动的烈火,穿透了云霄,烧去了所有的理智与神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放过我自己?楚晚宁,你比我疯!你好天真呐——哈哈哈哈哈——”  整个昆仑山颠都回荡着他呕哑嘲哳的惨笑,扭曲的、面目全非的、不寒而栗的。  楚晚宁在墨燃疯狂的笑声中,咽下血沫,他如果还有力气,神情当是极痛苦的,可是他连皱眉的力道都不再有,唯有一双凤目……那双曾经或是锋利,或是决绝,或是严厉,或是温和的凤目,载着满池悲凉。  纯澈如天池雪,朦胧如瓦上霜。  楚晚宁的眸子渐渐失焦,渐渐涣散,那双曾经精华璀璨,明锐如电的眼睛,渐渐的什么也瞧不真切。  他最后轻声对墨燃说:“你别笑了,你这样,我心里难受的很……”  “……”  “墨燃,这一生,无论后来怎样……最初都是我没有教好你,是我说你质劣难琢……是我薄你,死生不怨……”楚晚宁那张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不再有,他的嘴唇都是青白的,他努力仰起目光,去张看墨燃的面庞,他睁着眸子,他想要流泪,可是眼眶里缓缓溢出来的,是血,顺着脸颊,淌下去。  楚晚宁哭了,他说:“但你……便真的那么恨我……到最后……连片刻安宁,都不愿给我吗……”  “墨燃……墨燃……别再这样了,你醒醒,回头吧……你回头吧……”  你醒醒……  他让他醒一醒,可自己,却茫然地睁着眼眸,如此睡去了。  墨燃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楚晚宁就这样死去。  一代宗师,高山仰止,自己的师尊,自己恨极了的人,就这样死去了。  躺在他怀里,在鲜血浸染的天山天池边。  一点一点的,冷成了霜雪,凝成了寒冰。  楚晚宁脸上都是血,墨燃低头看了一会儿,抬起袖子,胡乱地要擦干净。  但是血流的太多了,他越擦,那张原本清冷洁净的脸庞就越污脏。墨燃抿着嘴唇发了狠,用力擦拭着。  却得到了一张血迹斑驳的面容。  五官都不再能看得太真切。  他终于不笑了。  他合上眼帘,轻声说:“这次是你赢了,楚晚宁。我阻不了你死。”  顿了顿,他复有睁开眸子,那里头看似深黑沉冷,却烧着大深渊的火光。  他说:“但是,你也太小看了我。你不想活了,我拦不住,但我若要你不死,你也同样拦不住我。”  墨燃没有宣布楚晚宁的生死,他把人带回了死生之巅。  彼时他已有了通天的法术,可以保尸身永远不枯不朽——他就把楚晚宁的躯体存置于红莲水榭,他逼楚晚宁这样“活着”。  要他承认他杀了世上最后一个挂念着他的人,太难了。  只要楚晚宁的肉身一日不成灰烬,只要他还能每天瞧见他的样子。  他就可以觉得楚晚宁没有死。  他那疯狂的恨也好,扭曲的爱也罢,就都还有一个可以宣泄的地方,可以寄托的地方。  踏仙君,终于彻头彻尾地疯魔了。  楚晚宁走后,他每天都会前往红莲水榭看他的尸首,最初一段日子,他眼眶闪着恶毒的光泽,在那尸体前,不住地唾骂,他说:“楚晚宁,你活该。”  “你渡尽天下人唯独不渡我,你伪善。”  “你算什么师父?我当初瞎了眼才拜了你为师!混账!”  再后来,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问:“怎么睡这么久?什么时候醒?”  “薛蒙我已经放过了,你也差不多可以了,给我起来。”  每次说这种话,他身边的仆从都会觉得他是失去理智了,疯了。  他的妻子宋秋桐也觉得他是疯了。她很害怕,所以趁着一次难得的欢好过后,她在他枕边对他说:“阿燃,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难过,但你……”  “谁难过?”  “……”  宋秋桐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些年在墨燃身边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见他脸色不善,立刻住嘴,垂眸道:“是妾身言错。”  “别啊。”墨燃这次却没有轻易放过她,他眯起了眼睛,“你把话都吐出来了,吞下去做什么?你告诉我,谁难过?”  “陛下……”  墨燃的黑眸子里积压着雷霆,他忽然坐起身,一把掐住宋秋桐纤细的脖子,把方才还在与自己缠绵的女人单手拎起,甩下床榻。  他面目豹变,好一张狠辣的豺狼虎豹的脸。  “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谁死了?谁又要复生?”墨燃一个字一个字咬着,那么狠,那么用力,“没有人死,没有人要活,更没有人难过!”  宋秋桐嘴唇颤抖,想要挣扎,可她才刚说出“红莲水榭……”这半截话语,墨燃便双目赤红,暴怒而起。  “红莲水榭只有一个昏睡的楚晚宁,你想说什么!你想提点本座些什么!孽畜!”  宋秋桐见他盛怒失去束缚,心中栗然,不知再这样下去墨燃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便下赌注一般豁了出去,拔高声音道:“陛下,红莲水榭里躺着的终是故去之人,你终日沉湎于此,妾身……妾身怎能不忧心?”  她说的巧妙,为了不让墨燃怪罪,最后还将自己的一腔私欲,说做是对墨燃的关切。  墨燃盯着她,呼吸渐渐稳下来,似乎是多少听了些进去,不再朝她怒喝。  他缓了一会儿,说:“倒让你挂怀了。”  宋秋桐松了口气,道:“妾身为求陛下安康,自是可以不顾生死。陛下情深,但也不应当如此意志消沉。”  “那你说本座又当如何?”  “妾身多言,都是为了陛下好。依妾身看来,着日将楚……楚宗师落葬了吧……他人已不在了,躯壳这样空留着,只会教陛下观之更痛。”  “还有呢?你言之未尽,不如今日都说出来。”  宋秋桐见他神色渐缓,心中稍宽。  她放下半卷眼帘,微微侧过头,她知道自己这个模样与师明净最像。  她笃信师明净是墨微雨的软肋,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精细地修饰模仿着师明净的容貌细节,却总挑不起墨燃的兴趣。  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虽喜爱自己陪着,但成亲以来除非极是苦闷,或是喝醉,他才可能碰自己。宋秋桐觉得或许是因为墨燃并不那么喜爱女色,总之与师明净显然没有关系。  别说是她,整个死生之巅都清楚那个多年前死去的男人,才是踏仙帝君的挚爱。  楚晚宁算什么。  宋秋桐想,那不过是个踏仙君用来发泄爱欲的玩物,操都操腻了的男人。虽说楚晚宁用性命换来了死后墨微雨的坐立难安,日夜沉念,但她明白这不过是一时的愧疚,一时的不习惯。  她自信凭着像极了师明净的一张脸,红莲水榭里那个活死人,就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但墨燃不能再这样痴狂下去,如今天下纷乱,兵戈四起,她恐跟错了主,若是墨燃大势去了,她如今不再青春年少,大约是再也找不到可以攀附的通天树木。因此她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墨燃重新振作精神,别再这般疯魔。  所以她想了想,权衡利弊,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楚宗师走后,也再无人配的上红莲水榭了。”  墨燃道:“不错。你接着说。”  “妾身想,既然如此,陛下去到水榭里,只会触景生情,不如……”  “不如?”墨燃眯起眼睛。  “不如将红莲水榭就此封去了吧。一榭只住一主,也算是佳话了。”  第101章 师尊,世间的最后一捧火  墨燃没有说话,良久后,粲然笑了。  “好一个一榭只住一主。好个一段佳话。”  他施施然赤着脚趾修匀的双足,踩在冰冷的石面,脚背青筋隐绰,停在宋秋桐面前。  然后墨燃抬起一只脚,用足尖,点起宋秋桐的下巴,令她仰头看着自己。  “这些话,你在心里头,憋了很久了吧?”  他望着她惊慌失措的脸,笑眯眯的:“宋皇后,过去有许多事情,我都还没好好问过你呢,既然你今日对我说了些掏心窝子的体己话,那我们不如坦白到底,来,我跟你聊聊。”  “就从最近的事情聊起吧。去踏雪宫那天,我明明是把楚晚宁锁在寝宫里的,你告诉我,他怎么会出现在昆仑山?是谁给他解的禁,让他来找的我?”  宋秋桐身子猛然一颤,说:“我不知道!”  她太急着辩解,甚至忘了说妾身,而是用了“我”。 第117章 “假的,也比没有要好。”  长发束起,一绕再绕,然后他从那堆旧衣物里,捏起一枚边缘褪色的发扣,他想如少年时般扣在发侧,可是看着水中的倒影,他手上的动作却又停下来了。  是左边,还是右边?  太久没有用这枚发扣了,记忆变得那样模糊,墨燃闭了闭眼,他说:“老刘,你知道我当年的头发,是怎么梳的么?”  “回陛下,老奴是您登基之后第二年,才来宫里头侍奉的,老奴不知。”  墨燃说:“可我想不起来了,我想有个人告诉我。”  “……”  “你说,哪里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告诉我。”墨燃喃喃,“谁可以告诉我,我当初……是什么模样。”  老刘长叹了口气,却说不出任何人的名字来,墨燃其实心里也知道这个老人是没有答案可以给他的,他就疑惑地拿着那枚黑色的发扣,左边,右边,最终扣在了左边。  “好像是这样。”墨燃说,“我去问问他。”  他就走到了水榭深处,来到了红莲池边,楚晚宁的尸骸躺在那里,和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墨燃席地而坐,他托着腮,说:“师尊。”  风送荷香,他看着满池酡红沉醉里,那个闭目阖眸的男人,忽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楚晚宁,他似乎总有一腔很饱满的情感,但那情感太杂糅了,里头酸甜苦辣那么多,他尝不出来自己对这个人是恨多一点,还是别的感情多了一点,他实在不知道该待这个人怎么样。  他曾经告诉自己,留楚晚宁在身边,只是为了发泄仇恨,为了餍足私欲,可是后来楚晚宁死了,自己却留下了这具不可能再与之缠绵悱恻的尸身,坟冢都已立好,却不舍得埋葬。  其实留着这冰冷的、不会动、不会说话的尸体,又有什么用呢?  他大约自己也不清楚。  经历的太多,最初那一点点干净的东西,已经彻底被淹没了。  楚晚宁活着的时候,他两人极少有心平气和待在一起的日子。  如今楚晚宁死了,死人与活人之间,倒生出些残忍的温和来,墨燃常来看望他,拎着一壶梨花白,只是看着,话也不多。  此刻,义军围山,他知自己寿祚将尽,而楚晚宁的尸身,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唯一长伴他左右的旧人。  墨燃忽然很想跟这具冰冷的尸身好好聊聊天,反正楚晚宁已是尸首一具,反抗不了,责骂不了,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得乖乖地听着。  可是他动了动嘴皮,喉头哽咽。  到了最后,也只说出一句。  “师尊,你理理我。” 第102章 师尊的师尊  师尊,你理理我。  这是他们在通天塔初见时,墨燃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楚晚宁闭着眼,墨燃唤他,他掀起了睫毛帘子。  这也是他们在红莲水榭别离时,墨燃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候,楚晚宁闭着眼,墨燃唤他,他却再也没有抬头。  一句话,从通天塔飘零了半生,飘到荷花池边,终于尘埃落定。  这些年的恨也好,爱也罢,就都散去了,就都冷透了。  墨燃喝完了最后一坛梨花白,走下了死生之巅的南峰,走到了自己的末日余晖里。第二日,义军攻上巫山殿,却发现为祸天下十年之久的踏仙君自裁身亡,享年三十二岁。  到如今,两辈子过去了。  墨燃睁开眼睛。  他在通天塔前的花树下睡了一宿,醒来时,整个人尚是茫然无措的,不知今夕何夕。  他只是下意识地喃喃着:“师尊……你理理我……”  然后他才想起来,这一生,楚晚宁,也已不在了。  前世他过惯了苦日子,楚晚宁是陪他走到最后的一个人,这辈子他不想再当个恶人,可是楚晚宁也看不到了。  大概是上苍也于心不忍,又或许冥冥中自有天定,前世楚晚宁早已恶心透了他,所以这辈子,他做了第一个离开的人。  墨燃把胳膊遮住眼睑,忍着喉头细碎的哽咽。  他听到远处传来薛正雍焦急的喊声,伯父在找他,伯父在喊:“燃儿——你在哪里?燃儿!”  师昧也在唤着他:“阿燃,你在哪里……你快出来吧……”  “燃儿,你回来陪陪玉衡!你不要做什么傻事啊,燃儿!”  陪陪玉衡。  陪陪他……  墨燃于是从地上爬起,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循声而去。  他不能垮掉,他不能垮掉——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幕后黑手尚未揪出,且不说天裂之变随时可能再一次重演,便说遭此劫难,死生之巅损失惨重,百废待兴……薛蒙已经痛的失去了神智,痛的再也爬不起来,他不能垮掉。  他便忍着,捺着。  他告诉自己,不痛了,不痛了。  楚晚宁的死,他经历过不止一次,不痛了。  不痛……  可是怎么可能不痛!  三千多级长阶,他背着他匍匐着爬回来,怎么可能不痛……  耗尽最后一点灵力,把全身的灵流都给了自己,怎么可能不痛……  明明自己也受了一样的伤,为了不拖累徒弟,做出一副断情绝意的模样,自行离去……怎么可能不痛……  还有前世,楚晚宁受的伤其实与师昧无异,只是他不说而已,他不说,墨燃也就不会知道。  他依然对着楚晚宁怒吼,对着楚晚宁发泄无尽的恨意,他把楚晚宁伤病未愈时辛苦为他包的抄手统统翻落在地。  楚晚宁在他面前矮下了身,低下了头,去一个一个地拾起来,全部丢掉。  怎么……可能……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啊!!  他挖了楚晚宁的心!怎么可能不痛啊!!怎么可能……  墨燃走不下去了,他在原处忍了很久,平复了很久,浑身都在颤抖,浑身都在战栗。  好痛。  他把脸埋进掌心,咬紧了嘴唇,把哭声和着淋漓鲜血一并吞下去。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才把自己的心绪勉强抚平。  他仰起头,眼眶通红,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走下了无尽长阶。  不能垮掉。  “伯父。”  “燃儿,你到哪里去了?你可要急死我了,要是你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以后九泉之下,还有什么颜面去见玉衡?”  “是我不好。”墨燃道,“我没事了,让伯父挂心了。”  薛正雍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拍着墨燃的肩膀,半晌之后道:“不怪你,不怪你,你比蒙儿强很多了……唉……”  墨燃沙哑地问:“薛蒙呢?”  “病了,高烧不退,刚刚喝了药睡下,幸好睡了,他醒着就哭,怎么劝都劝不住。”薛正雍显得很疲惫,“无间地狱天裂一事,在修真界激起轩然大波。上修界也开始派人纠察事情始末,但幕后之人处理得极为干净,彩蝶镇在血战中几乎已被夷为平地,竟是半点线索也不得知。”  听到这个消息,墨燃却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个人的本事显然已经在众人的预料之外,甚至在他的意料之外。  能要了楚晚宁性命的人,做事情又岂会轻易落下把柄。  “上修界,他们打算怎么办?”  薛正雍道:“为了这件事,他们决定各派表率,于灵山之巅商谈。我明日就要启程……但是蒙儿这般模样,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说的不错,彩蝶镇一事,就连天下第一大宗师楚晚宁都命殒其中,上修界就算再是冷漠,也不可能坐视不管了。  “布下阵法打开结界的人究竟是谁。”  “他缘何要这么做。”  “此人下一步动静又该是什么。”  这三个诘问犹如兀鹫般盘绕在每个人心里,谁都想知道答案,但调查了半天,仍旧是一筹莫展,没办法,只能携起手来。  墨燃道:“伯父放心去吧,派中诸事,我会帮着伯母一并打理。”  “那就好,那就好……唉……苦了你们了。”  薛正雍走了,而薛蒙整日介魂不守舍,积压的宗卷委托就全都落在了墨燃肩上。  墨燃全身心地浸淫到案牍之中,不敢有片刻倦怠,因为只要他停下来去想,停下来稍作休息,那强烈的苦痛与后悔就会把他拖下深渊,拷问着他残破不堪的魂灵。他恨不能日夜俯首卷前,借以摆脱内心无休无止地愧疚与折磨。  无间地狱裂时,凡间阴气大盛。许多蛰伏许久的妖邪们借此东风重出江湖,为害四方。这些日子,向死生之巅求援的委托函简直堆成了小山。墨燃忙碌其中,废寝忘食,往往是黎明时就赶往丹心殿,到了深夜才回去休息。  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会在汪洋书海中,冷不防地,被楚晚宁留下的碎片扎中。  “……青僵兴风作浪,凤陵村八十二户老弱,不胜其扰。幸有贵派长老所制机甲‘夜游神’,可暂御邪祟。然终非久长之策,还请……”  烛泪缓缓滑落,灯蕊爆出一串花火。  待墨燃回过神,才惊觉自己竟已对着这一张书函发了良久的呆,手指摩挲着“夜游神”三个字,想起的是红莲水榭里楚晚宁扎着马尾,咬着锉刀,专注地给机甲人上桐油的模样。  墨燃长叹一口气,指尖点上额头,轻轻揉过。  忽听得有人敲门。  “师昧?”  披着素淡白衣的秀美青年走了进来,把端在手中的托盘在墨燃案卷旁放下,卷袖拨亮了蜡烛,而后温声道:“阿燃,忙了一天了,吃些东西吧。”  “……也好。” 第119章 “你是不是有法子让他回魂!你莫要诳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他心血激荡,加之连日疲乏,一时间竟是头晕目眩,半句话哽在喉头,竟是再也说不出来,眼眶却已红了。  怀罪大师叹了口气:“墨施主珍重自己要紧,是,老僧确是为此而来。”  墨燃的脸色本已苍白如纸,闻言忽地泛上一层血色,他直勾勾地看着怀罪大师,嘴唇青白,抖动了片刻,才道:“你……你可……当真……”  “老僧深夜造访,总不会是为了捉弄两位施主。”  墨燃还想再说什么,喉结攒动,却唯有沙哑哽咽。  静默良久,怀罪大师才道:“重生之术,逆天改命,极为困苦,若非老僧实在欠了楚宗师良多,也不会贸然行之。造访死生之巅,也是这些天思量许多才做的抉择。”  “逆天改命……?”墨燃喃喃着,把这四个字在唇齿间咀嚼,然后惨然道,“逆天改命……像我这般恶人,都有逆天改命的机会,他那样的好人,又怎么可以没有?”  他此时已近半癫狂,因此竟说了自己“逆天改命”这件事,所幸言辞模糊,倒也没有人听出他言语间有“自己也是重生的”这个意思。  师昧道:“师祖,既然是逆天改命,且重生之术又是禁术,想必施展起来十分困难,也……未必就能成功……对吗?”  “不错。”怀罪道,“此一术,所涉之人不仅是施术者和死者,还必须有个人,去找全死者魂魄。重生途中处处是难,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魂飞魄散。”  师昧:“……”  “因此老僧来此地,旁人也不需叨扰,只问楚宗师的三位弟子,若是你们不愿为他赴汤蹈火,受此风险,那么纵使老僧开启重生法门,楚晚宁,亦是回不来的。”  其实怀罪还没有讲这番话前,墨燃就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  三大禁术之所以为禁术,总需要祭上一些寻常法术所不需要的东西,冒一些寻常法术所不需要冒的风险。  他心中早有明断,前世他为了师昧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这辈子为了报楚晚宁恩情,他亦不会犹豫。  墨燃是有心的,只不过上辈子,他从来不肯把心分出来,给楚晚宁一点点。  烛火下,他看着怀罪大师的脸,说道:“大师不必再问薛蒙了,师尊本就因我而死,此事不必累及他人,若施术有任何险阻,墨燃愿一力承受。”  “阿燃……”师昧喃喃,而后扭头问怀罪,“师祖言重,不知所谓劫难,会是怎样的?”  怀罪道:“虽说墨施主愿一力承担,不过这术法的第一步,却是越多人愿意献身,就越容易成功。还是等薛施主来了,老僧再与你们讲个清楚吧,老僧在上山的时候,已经着人去请他了。”  他顿了顿,又对师昧笑了一下。  “另外,切记莫要再称老僧为师祖了,方才就已说过,老僧已不再忝居楚宗师师尊之位。”  墨燃此刻总算稍稍冷静下来,便问:“大师当年……为何要逐我师尊出门?”  师昧无语道:“阿燃……”  “无妨,非是不可言说之事。”怀罪叹息,“贫僧年少时,曾受恩人照拂。然而恩人命短,于一次大劫中为护他人性命而魂飞魄散。百年过去,贫僧每思及此,依旧惴惴不安。因此我门下素有戒律。其中最重一条,便是弟子须潜心修行,未得正果前,断不可妄涉红尘中事,插手凡俗,以免殃及自身性命。”  墨燃涩然思忖半晌,说道:“师尊做不到的。”  “是啊。”怀罪苦笑,“我那小徒,和我的恩公一个性子。他于寺院中长至年少,涉世未深且天资极高,本可安然修至飞升。只是弱冠那年,他去山下采集矿石,正巧撞见了避难的流民……”  师昧叹气道:“若是这样,师尊定不会袖手旁观。”  怀罪点了点头:“非但没有旁观,还在安顿了那些流民之后,擅自离山,去下修界查看。”  “……”  那时候死生之巅才刚刚开山,下修界远比此刻更乱,楚晚宁能看到什么自是不必多说。  “回来后,他告诉我,想要暂且结束清修,去红尘中扶伤救死。”  师昧问:“那您答应了吗?”  “没有。”  “……”  “他那时只有十五岁,秉性纯然,性子又烈,极是易让人骗了去。我又怎会答应他擅自出山。更何况他修为虽高,体质却弱,世间险恶重重,高手如云,贫僧身为他的师父,实是放心不下。”  墨燃道:“可他最后还是没有听你的话。”  “不错,他听了之后,与我大吵一架。说是凡世疾苦就在眼前,师尊何以终日高坐,闭目升天。”  “啊!”师昧一惊。  这话就算是其他人对怀罪讲来,也是极为刻薄的,何况楚晚宁当初是他的关门弟子,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怀罪神情淡淡的,眉目间却有些凄凉,“贫僧当年心境亦非空非静,一怒之下,便对小徒说道,你尚不能度己,又怎能度人?”  “那师尊又是怎么说的?”师昧问道。  “不知度人,何以度己。”  此言一出,大殿骤静。  因为这八个字,并非出自怀罪之口,而是墨燃轻声道出的。听他突然说出楚晚宁当年说过的句子,怀罪大师目光灼灼,默然望着面前的这个青年,半晌才长叹一声。  “他还是这么教你们?他……唉,他当真是……分毫未改,九死不悔。”  怀罪心下复杂,墨燃却也不比他宁静多少。  须知他曾一直对楚晚宁这八个字嗤之以鼻,觉得是假道义,大空话。可眼下再说出口,却觉心如火焚,饱受煎熬。  良久后,怀罪空幽的嗓音才重新在丹心殿内响起。  “说来惭愧,当日,我也是被气到了,就对他说,若他固执己见,踏出寺门,我便与他师徒缘尽,恩断义绝。”他顿了顿,似乎被那段过往给鲠住了咽喉,想细讲,又不想细讲,几番犹豫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如今你们也清楚了,楚晚宁最后断义离师。多年过去,我与他所谋不同,虽共处这滚滚红尘中,却是再也不曾相见。”  师昧道:“这也不是师……这也不是大师的过错。”  怀罪道:“孰对孰错,是耶非耶,本就不是轻易能教人参透的事情。但楚晚宁与我师徒一场,贫僧闻他于前夕血战中身死,想起当年事,竟日夜不能寐。所以才会想要来这里,尽我所能,一试运气,看能不能救回宗师一命——”  “咣当。”  朱漆雕门被猛力推开。  薛蒙立在外头,不知是何时来的,但显已把最重要的几句话听了个彻底,他原本只听说怀罪大师来了,并不知道这老和尚要来干什么,因此也只恹恹地抱着一缸中药,边喝边慢慢地走过来。  此时,他听见了怀罪的话,手中捧着的器皿已砸了个粉碎,热汤汁溅了满身。  凤凰儿却也不觉得烫,失声道:“救回来?救回来?师尊还能——还能回来吗?!”  他踉跄着奔进屋内,一把拽住怀罪。  “秃驴,你说什么?你可是在开玩笑?”  师昧忙道:“少主,他是……”  “不对……是我失态,是我失态。”薛蒙虽不知眼前人便是楚晚宁的恩师,但想到此人是来救师尊性命的,便慌忙松了手,“大师,只要您能让师尊回来。往后如有所需,薛蒙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求您……只求您不要诳我。”  怀罪道:“薛施主不必如此,贫僧深夜造访,便是专程为你师尊而来。”  他侧过脸,瞧了瞧窗外月色:“时辰差不多了。既然三位小施主都已来齐,那就由贫僧,与你们细说一遍重生之法,还有难行之处吧。”  师昧道:“恳切大师言明。”  薛蒙却急着道:“还有什么好讲的!救人啊!先救人啊!”  怀罪道:“薛施主性急,但需知道,若是其中出了差池,非但施主要丧命,恐怕楚晚宁的魂灵也要溢散,到时候六道轮回都进不去,你可忍心?”  “我……”薛蒙霎时间涨红了脸,捏紧了衣袖,半晌才慢慢松开,说道,“好,我听大师说就是了……”  怀罪便从储物囊中拿出了三个素白绸灯,那绸灯融着金丝细线,中央以十三彩丝绣出繁冗咒纹,深深浅浅一绕三折,像是蜘蛛的网,要捕住谁离去的魂。  “这是引魂灯。”怀罪大师把三个绸袋分给三个青年,“拿好这个,贫僧接下来的话,诸位都要记清了。”  墨燃将灯笼接了,捧在手里。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别为地魂、识魂、人魂。死后三魂碧落黄泉,各自离分。这个你们都清楚,但是人死后,每个魂魄去往哪里,我猜你们并不知晓。”  师昧道:“还请大师言明。”  “地魂、人魂入地府,识魂残留尸身内。凡间所说头七回魂,其实能到阳间和识魂重聚的,也只有人魂而已。人魂回来,往往是有心愿未了,待它心愿了却,它就会和尸身内残留的识魂合二为一,再归地府,重聚魂胎,等待转世。许多人一知半解,寻求重生之法,但最后招回的只有半缕残魂,自然很快就会消散。”  前世师昧死后,墨燃也曾试过招魂,然而却如怀罪所言,白幡月影里只有那人薄薄的影子,顷刻便又化作点点流萤。  墨燃喃喃道:“竟是这样……”  怀罪道:“楚晚宁的识魂,还在他的尸身里,诸位施主不必管,重要是找到他的人魂,以及地魂。”  薛蒙忙问:“怎么找?”  怀罪道:“用这引魂灯。这个灯只能由灵力点亮,你们注入各自灵流后,拿着它走遍死生之巅。若是楚晚宁并不抗拒于三位施主,这引魂灯的火光就能照出他的人魂。”  墨燃闻言,不由心中一凉:“那,要是师尊并不想见我们呢?”  “这便是第一难处,也是为什么越多人愿意找他,便越容易成功的缘由。需知道,若是他无心恋世,去意已决。”怀罪说道,“那么引魂灯也就照不出他的身影。所以重生之术若要施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是去找他的人,亡者都不眷恋,自身不愿重归红尘,谁也强求不得。”  “……”墨燃不禁握紧了手中的魂灯。  薛蒙急道:“师尊最是心疼我们,又怎会不愿回来?大师,用这引魂灯找到师尊人魂后,又当如何去做?”  “找到人魂之后,便需你们去个地方。”  “哪里?”薛蒙问。  “地府。”怀罪答。  三个人谁都没有想到竟然真的要去地府,不由都是一惊。  师昧轻轻“啊”了一声,微舒美目,低声问道,“这……活人怎么可以入地狱?”  “这个我自有办法,施主不必担忧。”  怀罪不疾不徐地朝他望了眼,继续说道:“但是你们三人,无论谁先找到了楚晚宁的人魂,那么都必当殷切期盼他返回阳间,愿为其上求碧落,下溯黄泉。若是心中意念不坚定,半路楚晚宁的魂魄就会散去,再也不能聚拢。”  师昧:“这……”  薛蒙道:“师尊于我恩深义重,即便要我去无间地狱寻他,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师尊因我身死。”墨燃抬起眼眸,亦道,“我欠他良多,也没什么可说的。”  怀罪道:“好。那么你们便记清楚,楚晚宁的人魂被第一个人寻到后,其他人即便前往,也无法再瞧见他的身影。而那个寻到他的人,需得在天明前都确保引魂灯不灭,且一直照着他的魂魄。”  薛蒙道:“这有何难?”  “难。”怀罪说,“三魂分离后,每个魂魄往往都会缺失一部分东西。可能是听觉,可能是心智,可能是记忆……总之若是运气不佳,你们见到的师尊并不会那么轻易听你们的话,得想法子哄他。”  薛蒙:“……”  墨燃心中一紧,甚是不安:“……要哄他?可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呢?是人的时候都很难猜他心意,何况成了鬼。”  他原本是真心实意的担忧,可薛蒙与他不睦久了,竟以为墨燃是在嘲笑楚晚宁,因此对他怒目而视,继而转头道:“哄有什么难的,反正记清楚,不让师尊离开引魂灯周围就是了。”  师昧问道:“那黎明之后呢?”  “黎明之后,楚晚宁的人魂会飘入引魂灯内。届时贫僧会备好竹筏,在桥边等待二位。这里地处鬼界入口,奈何桥下滔滔流水正好连着黄泉,竹筏会载着那个找来了残魂的人,前往鬼界。” 第121章 此刻,便是拿锥子扎入胸膛,把心脏生生攫出,连着血管碎肉一起,也不会更疼了。  他看到,楚晚宁一双手,因为死前拖着自己,生生爬过三千多级台阶的那双手,那双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模糊的手,正慢慢在案几上摩挲着。  案上,有面粉、调料、馅肉。  旁边一口锅内煮着水,水早已沸腾了,楚晚宁这个笨蛋不知道将火熄得弱一些,氤氲的水雾把周遭一切都浸淫得很模糊……  又或许并不是蒸汽模糊了看客的眼,而是墨燃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楚晚宁的那一缕人魂,在慢慢捏着抄手皮,他原是有一双极灵巧的手,神兵利器自他细长指下走,万丈结界自他双掌之间起。  可如今那双手残破不堪,微微发着抖,在小心翼翼地包着一个又一个滚圆的抄手。  “……”  墨燃猛地抬起胳膊,奋力擦过通红的双目,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晚宁背对着他,似乎终于想起锅内的水煮了太久,怕是再不管,就要干涸了,于是又寻着锅去。  他摩挲着。  是,他摩挲着。  墨燃终于在能将他溺死的痛楚中回过神来,他快步行去,绕到师尊身边。  他瞧清了。  三魂分离后,各自都会缺失一些东西。或是记忆,或是神智,或是血肉骨头。  而这缕自阴间返回的人魂,失的是一部分感知。  地府归来的楚晚宁,双目模糊,听力似乎也不那么好,碰掉了东西,甚至分辨不出落在了哪里。但纵使这样,他依旧那样努力地去做这一碗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抄手。仿佛这是他生前最喜欢做的事,他能在这模糊的水汽中,得到片刻温柔。  墨燃看着,只觉得心疼欲裂,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竟是思考不得,只僵立原地,瞧着面前一切。  “哐当。”  双目已近渺的魂魄,因为实在看不清楚,不慎打落了孟婆堂的盐罐。  楚晚宁似是被惊了一下,默默收回手来,沾染斑驳血迹的脸庞流露出那样不安的神色。  “你要拿什么……”  一道沙哑的嗓音在他身侧响起,近乎是哽咽的,愧疚至极,肝肠寸断。  “我帮你,好不好?”  楚晚宁微微讶然,但或许因为魂魄不全,心绪也不会太动荡,很快又复宁静。  墨燃却每吐一字,都近乎艰难,近乎哀求。  “师尊,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水在锅里翻沸,厨房里的死物是温暖的,热闹的,活人却是凄惶的,沉寂的。  过了很久,终于听到楚晚宁熟悉的声音,昆山玉碎般,低缓沉稳。  “你来了?”  “……是。”  “来了就好,你在旁边稍等一会儿。待抄手下锅煮好了,给墨燃端了去。”  “……!”  墨燃一怔,并不明白楚晚宁在说些什么。  但见得楚晚宁摩挲着将一只只雪玉饱满的龙抄手放进锅里,面目在水汽中褪去了凌厉,显得格外柔和。而后道:“昨日我罚得他那么重,该恨我了。听薛蒙说他一直都不肯吃东西,你送过去给他的时候,就不要说是我做的了。他要知道,怕不会愿意吃。”  墨燃脑海中一片混乱,似有什么蛰伏了半生的隐秘,即将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师尊……”  楚晚宁苦笑道:“我怕是对他太苛严了些。不过他这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总是要改的。……罢了,不说了,你帮我寻个碗来,要厚实些的。外头风寒,端过去不要冷了。”  将破土,将破土。  仿佛听到脑海中轻微的破碎声,某段回忆终于用它尖锐的齿爪啄破了壳儿,尖叫着厉鬼般向墨燃扑杀而来!  霎时间,天昏地暗。  抄手。  师昧。  师尊。  ……  那是他第一次吃到师昧做的抄手啊,那一天,他因误折了王夫人栽种的名花而被楚晚宁责罚,天问将他打得皮开肉绽,亦是心如死灰。  他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只想着自己摘花本是想要赠与师尊,却遭此毫不容情地鞭笞,他觉得自己先前是瞎了眼才会看上楚晚宁,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楚晚宁温柔,觉得楚晚宁在乎他。  也就是那一天,师昧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油抄手,翩然来到他房中,柔和的嗓音,温暖的语调,还有烫心暖肺的龙抄手,让他对师尊的失望,都尽数成了对师昧的好感。  可谁知……  可谁知!!  那一缕亡魂伫立在他身边,每个死者的人魂归来时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如罗纤纤,是为去看一眼死后所不知的故事,有的又如方才奈何桥边的人,无牵无挂,只愣愣再往生前活过的地方走一遭。  楚晚宁这一缕人魂,失了双目,亦辨不清身边人的嗓音,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他重返凡间,大约是生前觉得一件事做的不好,做错了,觉得遗憾。  想要弥补。  于是,楚晚宁最后做了一个与生前不再相同的决定。  抄手盛出来,装在碗盏里。碧绿葱丝,奶色汤汁,红油浇头。  他把碗递给“师昧”,却忽的在最后停住。  “我终是待他,太不近人情了些。”楚晚宁喃喃着。  几许沉默。  “罢了。不要你去送了。我自去瞧瞧他,再与他道声歉。”  墨燃呆呆看着,脸色已和魂魄一样苍白。  原以为是师尊太冷,冷如寒铁,令自己的心冻成了冰。可谁曾料师尊竟是对自己好的……  他在尘世间放不下的遗憾,竟是自己。  ——再与他,道声歉。  冰化了,成了水,成了汪洋。  墨燃缓缓抬手,将脸埋入掌中。  肩膀微颤。  心硬如铁?心硬如铁?  不是的……  墨燃喉头哽咽,复而恸泣,他跪下来,他跪在那个看不到自己的残魂跟前,引魂灯搁在脚边,他断断续续期期艾艾,他声嘶力竭几欲泣血,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嚎啕。  他跪在楚晚宁跟前。  不是的……  他俯进尘埃里,他捉住楚晚宁染血的衣摆。  君非心如冷铁,我亦难为顽石。只是前尘算错,误君良多……只是……  “师尊、师尊……”他悲恸着,蜷缩着,“是我对不住你。求求你……求求你跟我回去……”  “师尊……求你跟我回去,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怪你,我不恨你,是我不对,总惹你生气,你以后再是打我骂我,我也绝不还手,师尊,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敬你、疼你、待你好……”  可是楚晚宁的衣摆那样缥缈,捏在手里随时像会碎掉。  墨燃恨不能将将自己的胸腔剖开,将自己的心脏换给他,只要能再听到他的心跳。恨不能将血液流尽,奔淌至他的血脉里,只要能再瞧见他脸上有颜色。  他恨不能做尽一切,去弥补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师尊。”他终是泣不成声。  “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通天塔前,海棠树下。  温柔如白猫儿的宗师抬起头,凤眼微微睁大,枝头蝉鸣三两声,面前的少年在笑。  “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你都不理理我。”  转眼二十年,两辈子。  都过去了。  端的是厚颜无耻,狼子野心,也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师尊,我们重头来过。  好不好。  求你,你理理我,好不好……  第105章 师尊的人魂  灯花粲然,照一双人。  此刻不是在孟婆堂了,楚晚宁已至墨燃寝居。他瞧不清路,墨燃便拉着他的手,带他走。  楚晚宁二魂已失,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与自己十指交扣的人究竟是谁,迷迷糊糊由他领着,墨燃带他进了屋,擦了擦脸上的泪,关上了房门。  楚晚宁将那一碗抄手放下。摸索着,来到床头,轻声问道:  “墨燃还睡着?”  “……” 第123章 孙二五惊呆了,磕磕巴巴地,一口乡音:“十年八年?”  墨燃排在不远处也听得很吃惊:“什么?要待上这么久才能受审投胎?”  “当然,不过要是罪大恶极,或者不太对劲的魂魄,那就另外一回事啦。”守门兵听见了,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一笑,肠子又流出来了,他再把它塞回去,“进十八层炼狱的,从来不需要久候。”  墨燃:“……”  孙二五这个二五眼儿,还想再问,但那官兵的耐心似乎到了尽头,不住摆手道:“走了走了,魂去。大家都赶着投胎,您老人家别堵着,下一个,下一个。”  孙二五被他的蒲扇一扇,赶远了。  下一个是个妙龄女子,脸上脂粉敷面,仍是漂亮,她一开腔,眼波里就透着某种行当独有的自若与风情,柔声道:“官爷,小女子金花儿,是被恶霸打死的……”  众鬼喁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死法,每个人都怀每个人的心思。  诸生乱像,皆沉淀于此。没什么比这更热闹,更混杂的情景了。但墨燃只抱紧了怀里的灯。  他欠他师尊的,旁的他什么都不管。  他只要找到他师尊剩下的那段孤魂。  “名字?”  守门兵打了个哈欠,抬眼看墨燃。  墨燃正欲开口,那守卫却忽然一凛,似乎觉察到此人不太对劲,竟忽的站起来,猛盯住他的脸。  “……”  墨燃暗道不妙,且不说他是个死过一次的人,不知道自己魂魄有没有古怪,就算没有,他怀里抱着另一个人的残魂,也十分值得盘问了。可鬼界没有第二个入口,这注定是逃不过的。  因此只得硬着头皮,和那守卫对望。  守卫眯起眼睛。  墨燃佯作镇定,自报家门:“墨燃。”  守卫不吭声。  墨燃心如擂鼓,面上却是八风不动:“修道走火入魔,就这样死了。请官爷发我照身贴。”  第106章 师尊何处寻起  “走火入魔死的……?”守卫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而后哼了一声,“修道的?”  “嗯。”  “修道的年纪轻轻就来这儿了,你可真冤枉。”  守卫皮笑肉不笑的,凡人介里许多人没慧根,结不了善缘,嘲讽道士时,总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  “我瞧你啊,魂魄不太对,不纯澈。”  怀罪大师在墨燃身上打了咒符,让他掩去活人气息,并能与魂灵接触,所以守卫窥不破他,但多少总有些不舒服,于是施施然又坐下,翘起二郎腿,从屉里摸出个通体乌黑的尺子。  “丈罪尺。”他洋洋得意的说道,虽不知他有什么好得意,尺子又不是他的,但官儿越小,越爱摆谱,守卫把尺子啪地往桌上一镇,翻起眼皮盯着墨燃,“手伸来,让本官测测你阳世的功德如何。”  墨燃:“……”  他阳世的功德?  测出来会不会直接把他扭送到阎罗大神那边捏成碎渣?  但众目睽睽,他也无处可逃,只得叹了口气,一手抱着引魂灯,一手伸了过去。  守卫将尺子往他脉上一贴,几乎是刚一碰到,丈罪尺就尖声啸叫起来,黑色尺身冒出汩汩鲜血,伴随着千万人的哀哭。  “我死不瞑目……”  “墨微雨你万死不得超生!!”  “阿爹!娘亲!!狗东西你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墨燃猛地将手抽了回来,刹那间脸色惨白如纸。  那一圈鬼都在幽幽望着他,守卫的目光尤其晦涩,他虎狼一般盯着墨燃,过了一会儿,又低头去看尺子。  尺子上的红光消失了,鲜血也仿佛是方才的幻觉,不知流去了哪里,桌面上干干净净的,唯有尺身渐渐浮出一行字。  ——  罪无可赦,押解第……  第几层地狱?  因为墨燃还没等丈罪尺测完就收手了,上头没写完。  守卫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又凶又狠,极其毒辣地死盯着他,就好像无聊了许久的猎户,终于逮到一只稀世珍禽。他鼻翼忽闪,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肠子几乎流了大半出来,但这回他却连塞都懒得塞回去了。  “别动,你给我再测。”  他急不可耐的,贪婪的,近乎已经是在向阎罗邀功的嘴脸。  他的鬼爪深深掐住墨燃的手腕,强行把他拽过来,如痴如狂地把丈罪尺又狠狠戳住对方皮肉。  要是让他抓住个能下十八层地狱的鬼,那可就是极大的功劳一件,他至少可以坐地平升三级,再也不用每日在这城门口撰记着每一缕孤魂的往来了。  “测!好好测!”  丈罪尺又亮了。  依旧是鲜血直流,哭喊漫天。  墨燃杀过的人,造过的孽,仿佛都被挤压在这狭小的黑尺内,冲天怨戾几乎要把尺子都撑破。  “好恨……”  “墨微雨,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墨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垂下眼帘,嘴唇紧抿着,眸中不知是怎样的色彩。  “你没有良心!!你把人间变成炼狱!”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啊啊啊——!”  哀哭着,嘶嚎着,诅咒着,怨恨着。  忽然那么多声音里,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  “对不起啊,墨燃,是师父的错……”  墨燃猛地睁开眸子,眼中一片哀痛。  他又听到了前世楚晚宁弥留之际的声音,那么轻柔,那么悲伤,却像一把尖刀狠狠钻入他的头骨,几乎要把他魂灵都劈开。  那些声音渐渐轻弱,丈罪尺复归平静。  上面一行小字重新出现:  罪无可赦,押解至第……  这次墨燃没有把手提前拿开,可这行字依然没有写完!  守卫一愣,拍拍黑尺:“坏了?”  岂料一拍之下,黑尺微微颤动,过了一会儿,那行字竟自行消散了,尺面上飘起一缕薄薄仙气,无限灿烂的辉光熠熠闪出。  这回尺子里没有哭声传来,而是百鸟朝凤,纤音入云,仿佛九重天上的雅乐声降临地府,众魑魅俱是陶然若醉,就连守卫也不禁跟着出神。  等仙音止歇,守卫才蓦地回神。  再一看,丈罪尺上已落下了六个大字——  寻常魂魄,可行。  守卫失声道:“这不可能!”  刚刚不还是罪不可赦么?怎么就又寻常魂魄了?  他不甘心,又拿尺子丈量了许多次,但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先是惨叫,再是佳音,到最后无不例外,都写着寻常魂魄,可行。  守卫失望至极,他是没有理由阻拦一个寻常魂魄进入地府的。  他又开始恶狠狠地塞自己的肠子了,边塞边说:“啐,我看你还真是走火入魔死的。”  墨燃也颇为意外,并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想了想,猜测大约是怀罪大师的符咒混淆了尺子,便稍稍松了口气。  “滚吧,照身贴拿着,耽误你爷爷半天,还不快滚!”  “……”墨燃求之不得,正抱着引魂灯欲走,忽地守卫眼光一亮,高声喝住了他——  “站住!”  墨燃心跳很快,脸上却还镇定着,似是无奈道:“又怎么了?”  守卫抬了抬下巴:“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墨燃摩挲着魂灯,心中念头闪的飞快,转而笑道,“是我的陪葬。”  “陪葬?”  “对,是个法器。”  “呵。有些意思。”守卫指了指桌子,眼中精光闪动,“把你的陪葬搁这儿,再测一遍。恐怕是你这法器,把丈罪尺给混淆了。”  “……”  墨燃心中早已把这犊子骂了个遍,但却无计可施,只得将魂灯放下,再次忐忑不安地伸出手腕。  守卫似是胸有成竹,迫不及待地就又把尺子摁了上去。  ……  结果,却还是一样。  依旧是六个字,清清楚楚:寻常魂魄,可行。  别说守卫了,连墨燃都是浑不知所以然,但这样测过,对方总算是彻底死了心,极为意懒得摆手放他进去了。 第125章 墨燃也委屈着,他心想自己刚才不也答得挺好吗?不也是人家问什么他答什么吗?但有事求人三分软,于是只得乖巧地点点头,可怜巴巴地抱紧自己怀里的引魂灯。  书生道:“还是眼睛。他是豹目?三白眼?杏眼?凤眼?还是……”  墨燃听得发晕,摇头道:“缝眼?那岂不是很小,不是的,他眼睛往上挑,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总之就是……呃,就是往上飞,还挺好看的……”  “那就是凤眼。”  墨燃张张嘴,但见书生面色不悦,于是悻悻又闭嘴了:“行,你说缝眼就缝眼吧。”  书生接着问:“鼻子是高是矮?”  “高。”  “嘴唇是薄是厚?”  “薄。”  “眉毛是浓是淡?”  “浓。”  “粗细?”  “还好吧……眉毛我知道,应当是剑眉。”  “好。”书生又添几笔,再问,“脸上可有痣印?”  墨燃偏着头想了想,想着想着,脸却红了,嗫嚅道:“有……”  “在哪里?”  “左耳边。”墨燃慢慢道,“小小一点,颜色挺浅的,然后……”  然后亲他这里的时候,会额外敏感。  书生挑挑眉:“然后?”  “没。”墨燃头摇得像拨浪鼓,脸更红了,“没有然后。”  书生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所幸光线黯淡,瞧不见他脸上血色。笔尖润了润墨,又问:“贯留装束?”  “他喜欢穿白衣服。束青玉冠,或是高马尾。”墨燃想了想,补道,“有时也披着,披着的时候,特别……”  “别再说好看了!”书生有些受不了。  “嗯,那就俊俏吧。”  书生:“…………”  好不容易磨了半天,总算是画完了。墨燃吹了吹墨,举起来细看,觉得虽不如楚晚宁俊美,也不十分相似,但勉强凑合着能用,便笑道:“多谢先生。挺好的。”  “我只差画了潘安范蠡,西子貂蝉。”  “哈哈哈。”墨燃乐了,说,“待我找到师尊,一定好好再谢你。”  又陪着书生喝了些酒,聊了会儿天,待天色更暗,两人于酒肆前分道扬镳,墨燃揣着楚晚宁的肖像,据书生说,南柯乡第五街有栋楼,叫做“顺风楼”,专门给新来的孤魂野鬼打听各种消息的。  他准备去看看。  顺丰楼外红招子幽幽飘摆,上头绘着一个黑色蛇形图腾。墨燃推门进去,见大厅内横贯一张长柜台,柜台后头坐了十来个穿着赭红衣袍的鬼魅,俱戴着冲冠怒目的木漆面具,看不清真实容貌。这些面具鬼前头,各自蜿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些神色各异、别有所求的死人。  楼宇顶端漂浮着几百枝白色蜡烛,重重叠叠的灯影照着重重叠叠的亡人。鬼来鬼往,端的是忙碌非常。  “小师傅,您能帮我查查看我弟弟在哪里吗?他叫张八一,姑苏人,死的时候二十一岁……”  “可有画像?”  “没、没有。”  “没有画像也能找,费用需贵十倍。”  “大哥——”  面具人咳嗽一声,声音清脆。  “啊,对不住,原来是大妹子。大妹子呀,是这样的,俺死的时候,家里头那口子跟俺说她绝不会改嫁,但我总瞅着她跟俺弟弟眉来眼去很久咯,俺死也咽不下这口气,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看看她在阳间是真的规规矩矩守寡咧,还是跟俺弟弟好上咧!”  “查阳间事,价目是这张,您先瞧着。”  “叨扰了,小生上辈子喜欢过一位姑娘,但她千金贵体,瞧不上一个不及第的读书人。小生胆小,也从未与她表露过心迹。后来她嫁人了,小生原也替她高兴。谁料得她所托非人,竟是个已成了亲的男人。……唉,后来发生变故,她……比小生先行一步。因此小生想查两件事,第一便是这姑娘现在何处,第二便是……想知晓我二人下辈子的缘分……”  “来生事,可查,但不收钱两。需以来生寿命换取。至于姑娘身在何处,劳烦公子报上姓名,呈上肖像。”  “哦,好、好。画像是有的,在这里。姑娘姓姚,单名一个兰字……”  每个柜面前都是唧唧鬼语,身体都成腐烂了,执念却还放不下。  墨燃抱着灯,左顾右盼地走了一圈,发现问什么的都有,顺风楼的人或是收钱财,或是收阳寿。  他没有钱,若是让他们收阳寿,又会被觉察出自己是个混入阴曹地府的未亡人。一时惴惴,也不由暗骂怀罪大师没头脑,不知道往自己兜里提前塞些纸币元宝。  但看了看价目,打听个人似乎并不算贵。墨燃把心一横,跑回酒肆附近,好不容易追上了那书生。好说歹说借来些微薄银两,又回到顺风楼。  排了半天的队,好不容易轮到他了。  墨燃急着道:“我寻人。这是画像。”  他把楚晚宁的肖像交给对方,正欲接着往下说。岂料那人看了之后,竟是轻笑一声,将画卷一合,问道:“你寻他做什么?”  “啊?”墨燃一怔,“只看画,你就知道他在哪里了?”  “是啊。不过你先告诉我,你寻他做什么?”  “他是我一个故人。”  对方又瞥了他一眼,然后道:“你等一下。”而后俯了身去,和旁边一个同僚低声私语几句。等他再转回来时,语气和善不少。  “既然是楚先生的故人,钱两就不收了。”那人起身,向他招了招手,“你随我楼上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按错,今日只能。。。二更了。。。。。哭泣。。。。  开头三个哦,来源于各围脖段子和小品的烂梗,非原创梗,但是因为用的太多,我想找起源,已经找不到了。。。。最早居然好像是出现在春晚小品上的?惊呆,这么乡土喜气的么?为免误会,在此申明qaq第108章 师尊的地魂  墨燃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上楼,脚踩在年久失修的木阶梯上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他忍不住问:“你们叫他楚先生?”  “是啊,他是阎罗亲派了来打理这座楼的,是我们的尊长。”  “……”  墨燃没吭声,心里头却有些惊讶。  “到了。”面具人停下脚步,在二楼一扇半月形的拱门前停下,轻轻叩响了虚掩着的朱红色雕门,“楚先生,有您的故人来寻您。”  里头先是静了一下,而后想起温和的嗓音,犹如炉上暖酒,枕间柔发。  “故人?又是他?我说过,我不想再见他。你让他回去吧。”  面具人轻咳一声:“不,楚先生误会了,这回不是他。”  “那还能是谁?”里头沉默片刻,说道,“罢了,请进。”  暖阁里头十分淡雅素净,桌椅陈设甚至简单得有些清冷。但地上却铺着丰奢的软毡,墨燃走进去,半个脚立刻没入其中,空气中也有些野兽皮毛刺鼻的腥味。与这气息格格不入的,是轩窗边正修剪着花枝的那个男子。  他披着墨色长发,白衣广袖,猩红色的花蕾在他莹透指尖簌簌轻颤。或许是因为顺丰楼一贯地规矩,他脸上也戴着一张藏青色的鬼脸面具,獠牙狰狞虎目暴突。可就算这样一盏面具,戴在他脸上,也莫名的温柔起来。  他剪下多余的残枝,拢到一处丢弃,而后才转过头。  墨燃觉得喉头发干,刚刚面具人和楚晚宁的对话让他摸不着头脑,隐约觉得不安,他不知道这缕魂魄失去的是什么。要是楚晚宁不记得他……  正这样想着,男人搁下花剪,向他走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墨燃,竟觉得有些心慌,背心处起了细细的汗。  “师尊。”  男人停下脚步,距离有些近了。墨燃听到他似乎笑了一声。  “什么师尊?”他说,“小公子可认错了人?”  果然……  怕什么来什么。  墨燃心中咯噔一声,胸腔里似乎有块巨石轰然砸落,把他带入无尽深渊。他怔怔望着眼前的男子,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人见他没反应,便将修长白皙的手覆在面具上,轻轻把浓墨重彩的鬼脸摘落,露出张清俊端庄的容颜。  墨燃觉得那千钧重的巨石,在倏忽间消失。  他惊讶地,却丝毫没有怀疑地望着摘了面具的男人,脱口而出:“楚洵?”  难怪楼下的小师傅会把画像弄错。楚洵和楚晚宁长得原本就有八分相似,不过楚洵柔和,楚晚宁冷冽。但也只有极其熟悉的人才能辨出他二人的区别。  比如墨燃。  眼前男子正是他在两百多年前的幻象里见过的临安城公子楚洵,因此不假思索就报出了他的名字。  但真实的楚洵却并没有见过他,因此有些讶然,笑道:“……你还真认识我?”  墨燃忙摆手:“不不,我是找错人了。但我也确实知道你……”他说着,有些好奇地张望着对方,楚洵是百年前就死去的人,但如今还没有往生,显然是阎罗委了他任务,让他暂脱轮回之外。  没想到居然还能瞧见楚晚宁的先祖,墨燃只觉得十分玄妙。  楚洵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又笑道,“小公子要找的人是谁?既然有缘上了楼来,我便帮你寻一寻。不然茫茫南柯乡,千万鬼魂,也不知要找到何年马月去。”  墨燃原打算解释两句就去楼下再重新找人卜算过,谁知楚洵那热心肠,做了鬼也没有改,竟愿意亲自帮他,不由得很是高兴,说道:“那真是太好了。就有劳楚先生了!”  说着就把画像递给了楚洵。  楚洵展开一看,笑道:“难怪底下的人会弄错,倒真与我有几分像。他叫什么名字?”  “楚晚宁。”墨燃道,“他叫楚晚宁。”  “也姓楚?……倒是巧了。”  墨燃心中一动,问道:“会不会是先生的亲眷?”  “说不好。要看阳间百态,需得去鬼界第九王那边。我……与九王有生死冤仇。自身不愿求他,红尘事就没有再过问了。”  他说的自然是当时破了临安结界,害死他一家性命的那个鬼王。戳到疮疤,纵使是他这般自若的人,神情也不仅有些晦涩。  墨燃原以为此番可以确认楚晚宁与楚洵之间的关联,却不料竟是这样,只得摇了摇头:“倒是可惜了。” 第127章 “您确定,楼上那个……是我师尊的地魂,没有错吧?”  鬼郎中有些不耐:“当然是,我还能有错?”  墨燃不甘心,问道:“会不会是识魂,或者……”  “或者什么呀。”鬼郎中啧了一声,“一个人就三个魂,地、识、人,我都在这里行了一百五十年的医了,这三个魂我要是分不清楚,阎王还不早就让我滚蛋轮回去了?”  墨燃抿了抿嘴唇,忽然生出一种并不确定的想法。  “大夫,你行医一百五十年,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会有两个地魂?”  “你有病吧!”鬼郎中怒道,“我看你脑子也不好使,要不留下来,让我给你号号脉!”  他当然不能让鬼郎中给自己号脉,怀罪大师虽然施了法咒,但是若不小心,大概还是会被瞧出端倪来,墨燃连忙道了歉,抱着装满了人魂与地魂的灯笼,匆匆跑出了病魂馆。  鬼界的天空一向昏暗,要辨别晨昏,只能仰头去看苍穹。若是叆叇红云后头是一轮半温半凉的太阳,那就是昼,若是寒月高悬,那就是夜。  这时候已经是夜了,道路上也渐渐清冷起来。  墨燃怀抱着引魂灯,低着头,在街头孤孤单单走着。越走就越觉得茫然无措,越走就越觉得孤立无援。  这种无助和茫然在他很小的时候一直常伴他左右,这感觉令他很不好。他甚至想起了一些自己还在勾栏瓦肆里混日子时认识的人,当年醉玉楼一场大火,人都死光了,只有他活了下来……  算算年岁,除了他的阿娘,其他人应当尚未轮回,他不知道再这样走下去,或许会遇到谁。  继而他又想到了薛蒙。  他想起薛蒙怒喝着要夺他手里的引魂灯,他骂他:“瘟神!”  ——“你怎么配,你怎么有脸。”  墨燃抱着魂灯,越走越慢,最后停在墙边,眼眶忍不住红了,他低头望着那温柔的金色灯火,小声喃喃道:  “师尊,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不想跟我回去?”  那灯火没有作答,只是无声地燃烧着。  他原地站了很久,才逐渐平复下来。  这茫茫地府,他不知道哪里可以去找个认识的人,忽然想起了楚洵,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匆忙忙地就往顺丰楼跑。  跑到那边的时候,正好顺丰楼要打烊了,有戴着面具的鬼魅正准备关门落锁,墨燃忙止住了他,惶然道:“抱歉,请等等!”  “是你?”  那面具人正是先前引他上楼的那个,愣了一下,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有急事,劳烦你……”墨燃跑的急了,喘着气,目光明亮焦灼,他咽了口唾沫,沙哑道,“我想再见楚洵先生一面。”  楚洵正在阁中瞧着一枝插在细口白瓷瓶中的海棠花出神,忽见得墨燃去又复返,甚是惊讶。  “小公子怎么回来了?可是寻不到人?”  墨燃道:“寻是寻着了,但是我……我……”  楚洵见他惶惶急急,似有难言之隐,便请他进屋,掩上了房门,所:“坐下讲。”  墨燃因担心引魂灯拿在手上,会被楚洵看出异样,便收入了乾坤囊里。  他并非觉得楚洵是恶鬼,但活人入地府这种事情,不到迫不得已,还是不要让这里的鬼魅知道比较好。  “小公子去了东南方向?”  “嗯。”  “……”楚洵略微沉思,说道,“是在病魂馆里吧?”  墨燃点点头,斟酌一会儿开口道:“先生,我在病魂馆里见着了他,却是个不完全的地魂,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甚至和其他鬼魂不一样,是半透明的,看得见,却摸不着。”  “地魂有损,大抵都会如此。”楚洵的神情有些黯淡,“有些受了刺激的亡灵,也会魂魄离散,再难重聚。”  墨燃咬了咬嘴唇,嗫嚅着开口:“地魂馆的医官说,魂魄不全的人,投胎转世命里都会有些薄处。但我要寻的那人……生前分明好端端的,所以我想,会不会是有哪里弄错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会儿,抬头望向楚洵。  “楚先生,这世上会不会有人,拥有两个地魂?”  楚洵一怔:“两个地魂?”  “嗯。”  他倒没和病魂馆的医馆那样立即否去墨燃的说法,而是垂眸沉思,仔细想了片刻,道:“我觉得……倒也不是没可能。”  墨燃一凛,猛地抬头,目光在房间昏幽的烛火里显得很亮。  “先生当真?!”  楚洵颔首:“寻常人都只有三魂七魄,但我曾一个女子,她有两个识魂。”  “愿闻其详。”  楚洵摇了摇头,睫毛帘子垂落,轻轻颤抖,他静了一会儿,才说:“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不想再提,如今那个女子也沉入第七层地狱,饱受煎熬之苦。魂魄有恙的人,一旦被阎罗发现,都是要送去第七狱,缓慢剥离的。”  听他这么说,墨燃更是心焦,光线暗淡,他没有发现楚洵眸中已有隐痛,问道:“那个女子,是为何多了一个识魂?寻常人头七后重聚魂胎只需要三魂七魄,那若是有人多了个地魂,是不是就要把四个魂魄都聚拢了,那才有用?”  “应当是如此。”  “那先生说的那个姑娘……”  “她是死了之后,因受九王利用,被迫去阳间……”楚洵顿了顿,搁在膝头的细长手指缓慢捏成了拳,“去阳间,生食了亲生孩子。”  “!”墨燃蓦地想起了桃花源中瞧见的临安旧事,这才意识到楚洵口中的“女子”,其实就是他的妻子,那应当是楚洵心中最痛的一段往事。  那么楚洵如今留在南柯乡,不去转世,莫不是就在等着发妻剥离多余的那缕魂灵,从第七层归来,与之重聚,共赴轮回?  墨燃顿时不忍心再问下去。  楚洵也不再说了,“生食了亲生孩子”这短短一句话,隔了两百年再轻描淡写地提起,饶是鬼魅之身,喉间也压抑不住颤抖。  他合上眼睛。  “那女子魂灵紊乱撕裂,与孩童的识魂融为一体。”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讲下去,“所以她多出来的,其实是那个孩子的识魂,卡在她的三魂七魄之间,慢慢与她同化,最后彻底衍生为她的模样,难以分离。”  这个人无论生前死后,只要有人求助于他,他总会自己隐忍着痛楚,尽力地去帮助别人。  墨燃见状,更是难受,他不好明言,只得道:“先生不必再细说,我都,已经清楚了。”  “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想告诉你,若是你寻的那位楚公子当真有两个地魂,还有一个,原当不是他的。”  墨燃思忖一会儿,问:“就不可能会是一个地魂,分作了两半?”  “可能,但你这种情况,不可能。”  “为什么?”  楚洵道:“一个魂灵分作两半,这种事情我也见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这种人往往因为罪大恶极,杀人如麻,三魂如果无法承受,就会破碎。但这种情况下碎裂的都是主掌善良人性的人魂,绝不可能会是地魂或者识魂。”  “……原来是这样。”墨燃喃喃。  听到罪大恶极、杀人如麻,墨燃就觉得已觉得跟楚晚宁绝无干系了,反倒是自己,他想,等着这辈子自己真的死了,来到地府,会不会人魂分裂为二,得到应有的报应?  楚洵又道:“更何况,如果真的是一魂两半,那么另外半个地魂肯定也无法行走,就会被送到病魂馆。既然小公子在地魂馆只瞧见了一个残损的地魂,我想,另外一个应当是个完整无缺的魂灵,不会有恙。”  墨燃被他这么一提点,顿觉得醍醐灌顶,忙道:“多谢楚先生!那我……那我这就再去找找看!”  “好,方才司南除了指向病魂馆方向,还往东北方向偏移过,小公子不如往东北走着看看,不过茫茫南柯乡,来来往往,熙熙攘攘,都是等待发落的亡魂……”  楚洵叹了口气。  墨燃瞧他那双温柔的眼眸之中,隐约透着怜悯,心中已知他想说什么。  茫茫南柯乡,万千流离鬼。  哪怕知道要往东北方向走,又岂是那么容易能找到一缕地魂的。  人若无缘,便是灯火通明,不夜天街,两人擦肩而过,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都不会看到对方,瞧对方一眼。  如今寂静幽冥,更是谈何容易。  但楚洵终究还是温和的,他抬起手,拍了拍墨燃的肩:“小公子诚炽之心,定能与之重逢。”  他的容貌和楚晚宁极像,说这番话的时候,烛泪流淌,烛火摇曳,照的他面目更是有些模糊。  在这模糊之中,墨燃好像瞧见了楚晚宁温柔时候的脸,好像听到了楚晚宁在对他说,还会相见。  墨燃一时难受,眼眸里便蒙上一层润湿水汽。  他忙低头作了一揖,哑声道:“先生,多谢你。”  楚洵却没有作声,直到墨燃转身离去,替他掩上了房门,他还怔忡地立在原处,凤眸眸底闪动着一丝愕然。  他……刚刚看见那个少年眼里……好像有泪?  鬼是不会哭的,是他瞧错了吗?还是……  他回过头,望着花瓶里那束静静盛开的海棠花,凡间的花朵,极难按捺地狱阴气,纵使悉心呵护,还是飘了一片花瓣,落在了古拙的木案上。  楚洵走过去,捻起那瓣芳菲,花叶很快便碎了,零落成泥,碾作齑粉,从他指端散去。  “来人。”  “楚先生。”立刻有面具人推门进来,恭立于侧。  楚洵并没有回头,他望着海棠花,轻声问:“那个人,最近自己有再来过顺丰楼吗?”  “没有,还是老样子,十天来一次,带一株海棠花。顺丰楼他是不敢进的,从来都只远远地托人送来。”  “……”  “先生,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来的那个公子有哪里不对劲,要是那个人敢在派人来叨扰先生,先生自可向阎罗……”  “没有。”楚洵回过神,打断了他的话头,转头淡淡朝属下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他应当不是那个人派来的,就算是,那个孩子只想找人,与我也是无关的。”  “可他若是那个人送来鬼界的,那先生何必——”  “罪不累及他人。”楚洵衣冠如雪,安静地立在花枝边,“由着他去吧。”  街头凄清一片,墨燃出了顺丰楼,往东北方向去,他拿着楚晚宁的画像,挨家挨户地问过来,但却如海底捞针,问不出个所以然。  那些看了画像的人,大部分都连连摆手,甚至有的连瞧都不愿多瞧,就避开了他。  “画像上这个人?没见过。”  “没见过没见过,别打扰我做生意。”  “别挡着!烦死了!没看到都这么晚了吗!滚出去滚出去!什么画像?不想看!拿走拿走!”  虽说南柯乡的都是鬼,但这些鬼七情六欲未曾根断,群居在一起,大多都渐渐又活回了人间模样。他们也会在这十年八年漫长的等待中,寻些朋友、亲眷。再不济养只死猫死狗,总之就要如凡世一般活着。因此他们虽并不需要睡眠,却也会在月上柳梢的时候,躺回床上歇息。 第129章 周围的人一惊,围观者里有些修士,更是觉得诧异。  “这小孩儿可以啊。”  “再来一把!”  墨燃说着,这回拿了两把,也是如法炮制,将两柄刀刃一并断去。  “好!!”有人鼓起掌来。  “三把!”  小孩子一把一把地叠起来,刀刃越来越厚,越来越难折断,于是人群复又热闹起来。  “求各位叔伯哥哥,姨嫂姐姐给点赏赐,我再往上加。”  那些人要看热闹,就把最不值钱的铜板往他面前的地上扔。  墨燃就为了这些铜板,加了一柄又一柄的刀,到最后满手是血,再也折不动了。食腐的兀鹫们便就扑腾着黑漆漆的羽翅,各自散去了。  墨燃把那些钱都捡起来,用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到怔愣含泪的母亲身边。  他笑了:“阿娘,够给你买药了。”  女人的眼泪再也遏制不住,滚滚而落:“孩子……好孩子……让阿娘看看你的手……”  “我没事……”他的笑容灿烂,纯澈,烫疼了她的心。  她一把将他搂紧怀里,不住地哽咽道:“是阿娘没本事,照顾不好你……让你这么小,就跟着受苦受罪……”  “没关系啊。”墨燃在母亲怀里安静地说,“阿娘,和你在一起,我不觉得苦……我会好好的地陪着阿娘,等我长大了以后,就让阿娘过上好日子。”  女人笑了,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过不上好日子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安安康康地长大,那就好了……就够了。”  墨燃用力点了点头,忽而又轻轻地说:“阿娘,要是我以后出息了,你就再也不用受委屈了,谁都不能欺负你,方才那些人,我都要让他们过来,一个个地跟阿娘道歉,他们要是不肯,我就也让他们在刀子上跳舞,我……”  “傻孩子,可别这么想。”这个善良温驯的女人摸着他的头发,喃喃道,“千万别这么想,别去恨任何人,阿娘想瞧你成为一个好孩子,答应阿娘,要做一个好心人,好不好?”  那时候的墨燃太小了,像一株幼嫩青涩的秧苗,只消一点点的外力,他便会朝那个方向倾去。他那位文识不深,但心地质朴的母亲做了他的第一盏灯塔,于是那个时候的小墨燃,懵懵懂懂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认真地说:“好。”  他说:“阿娘,我答应你。”  “那,那要是以后,我……我能有些出息,我就造很多很多的屋舍,都给没有家的人住,种很多很多的粮食,都给吃不饱饭的人吃……”他对母亲这样说道,“阿娘,那样就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们今天这样了。”  女人出了会神,最后她叹息着说:“那就好了。”  小孩子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那就好了。”  他们那时都没有想到,说出这样话语的人,最后会满手血腥,踩着遍地骸骨,在漫天盘旋的兀鹫黑鸦中踏着腥风走来,成为为祸苍生的踏仙帝君。  而为祸苍生的踏仙帝君,也极少,甚至根本不会愿意去再回首这段往事,他再也不会去兑现当年于母亲怀抱里,用稚嫩声嗓,清澈目光,认认真真许下的承诺。  那时候的墨燃因为有娘亲的劝导,哪怕活得再艰难,也从来没有过仇恨,但却多少,总会有些不甘。  日子依旧这样一天天过着,杂耍卖艺,看一次是热闹,看两次是无趣,第三次,便是厌烦了。他们渐渐连一个铜板赏都得不到,只能靠乞讨为生。  墨燃记得有一家富贾巨擘的孩子与他差不多年纪,嘴角有一颗硕大的黑痣,那孩子坐在大院门口,手中捧着个碗,大约是筷子使得还不利索,就拿竹签子戳着里头金黄酥脆的煎饺吃。孩子很挑剔,啃掉里头的饺子馅儿,然后就把外皮吐掉,扔在地上逗狗玩。  他就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  那孩子被他浑身的恶臭和污脏瞎了一条,惊叫起来:“什么人?!”  墨燃就轻轻地问他:“小公子,这个饺子皮……能……能给我吗?”  “给你?我为什么要给你?”  “你……你也不吃,所以我就想问问……”  “我不吃,我们家旺财也要吃啊。”孩子指着地上两条皮毛水滑,一身肥膘的狗,气呼呼道,“狗都养不活呢,怎么可以给你?!”  墨燃就尽力地卖着笑脸,说:“那要是狗吃不下……”  “怎么可能吃不下!它们每日喂红烧肉都不够,饺子皮而已,两口就没了,没你的份,走走走。”  墨燃听到红烧肉,目光落到那两只狗上,忽然觉得那么肥的狗,要是煮来吃了,那一定……  他忍不住对着那两只狗,吞了口口水。  这举动尽数落入了孩子眼里,那孩子先是一愣,而后大惊:“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没有……我只是……”  “你想吃旺财和旺福?”  墨燃惶然道:“不,不是,我只是太饿了,忍不住想想,对不起……”  小公子哪里管他说什么,听到“忍不住想想”,就已骇的变了脸色。  他这样富贵人家的孩子,怎么能理解有人会对着看门的可爱小狗,能想到食物上去呢?他大惊失色,只觉得眼前的人变态又可怖,便大喊大叫起来。  “来人啊!快!快把他给我赶走!”  仆从围过来,不由分说,将墨燃拳打脚踢,他在那些没轻没重的拳脚中尽力多抓了几枚地上的煎饺皮子,紧紧揣在手里,任由别人又踢又赶,也没有松开。  小公子像是吓傻了,手中剩下的饺子也不要了,连着竹签子一起丢在地上,然后跑掉。  墨燃就往那边努力地爬着,瘦小的身躯被打的青紫,一只眼睛也被踢到,痛的睁不开,但伸手抓住那剩下的饺子时,他还是开心地笑了。  还剩了两只呢。  是裹着馅儿的……  一只自己吃,一只给娘亲……  或者两只都给娘亲,自己吃饺子皮就好……  可是他都来不及揣着饺子走,混乱中就有一只家丁的脚踩下来,把他竹签上串着的饺子都踩碎了,酥皮碎裂,肉馅踩成了泥。  他就呆呆地握着那根污脏断裂的签子,雨点般的拳脚落在他身上,他不觉得痛,但看着饺子再不能吃,他的眼泪就怔愣流了下来,从肿胀的眼皮缝里,淌到那张脏的看不清五官的小脸上。  他只是想吃一点别的孩子吃剩下的,不要的东西啊。  为什么浪费掉,碎掉,成了泥,也不能属于他。  后来,墨燃成了死生之巅的公子,门派中许多人都逢迎他,追捧他,甚至寿诞之时,还会有根本谈不到几句话的人来给他送礼,祝贺。  那些曾经连个饺子皮都要跪在地上抢的孩子,终于收获了沉甸甸的褒赞和溢美。他站在一堆用心挑选出的贺礼前,心里却生出一丝模糊不清的畏惧来。  他怕这些礼物很快就会不见掉,怕会被砸碎,怕不知哪里能飞来一场横祸,眼前的一切就会和当初握在手里的饺子一样,还没到嘴边,就被踩得稀烂。所以他很快就把那一堆东西里,能用的都用了,能吃的都吃了,实在不能用,不能吃的,他就在弟子房里挖出一小块暗室,把那些精美的礼物都仔仔细细地藏好,每天数一遍,再数一遍。  薛蒙那时候还指着他哈哈大笑,笑话他,说:“哈哈哈,不过一盒临安清风阁小食铺的糕点匣子而已,浪费了就浪费了,你瞧你,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一顿就全塞肚子里了,谁会跟你抢呀?”  那个时候他刚来死生之巅,其实内心深处,还有着莫大的不安。  因此面对堂弟的嘲笑,他也只是咧了咧嘴,嘴角沾着点心屑,然后埋下头继续去拆另一盒糕点吃。  薛蒙很惊奇:“你胃口好大,不撑吗?”  他只顾着吃。  “……实在吃不下就别吃了,我每年过寿诞,都能收到好多糕点,哪有都吃掉的道理……”  墨燃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的,他吃的太急,其实有些噎住了,湿润漆黑的眼睛望了对面的少年一眼。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幼时遇到的那个小公子,可以肆无忌惮地挑剔着,把煎饺的馅儿吃掉,皮子都拿去喂狗。  薛蒙也是这样长大的吧,所以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吃不掉就丢掉”“没有人跟你抢”这种话。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羡慕他们。  如今他终于也成了可以锦衣玉食的名门公子,理应舒舒坦坦,肆意挥霍。  可是他不敢。  他最后做的,也只是抓起旁边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水,把噎着的点心咽进胃里,又继续硬撑下去。  再后来,他成了踏仙帝君。  神州四野,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个时候,美人,美酒,美食,金银珠玑,华翠宝器,都会有五湖四海的人,络绎不绝地给他送过来。  有一天,临沂来了一户铜矿巨商,说掘矿时得了一块极为难得的万年火玄玉,要呈送给踏仙帝君。  这种拿着宝物来求个一官半爵,或者求个荫蔽照拂的寻常人实在太多了,墨燃其实没什么兴趣理会。  但那天,恰巧楚晚宁病了,寒症。墨燃皱皱眉头,想着火玄玉最能驱寒,不如早点把那病秧子救得鲜活了,省着整天躺在床上,看着就晦气碍眼……于是就那么鬼使神差的,接见了那个来送宝物的富商。  那商人和他差不多年岁,生的微胖,嘴角下头有一颗硕大黑痣,带着毛。  墨燃坐在巫山殿的宝座上,修长双手交叠,指尖点着下巴,默不作声地瞧着他,直把那肥腻的商人看得腿脚发软,汗湿背心。  半晌才打着哆嗦,嘴唇抖动,忽地噗通一声跪下来,连连磕头,嗫嚅着:“帝君陛下,小民……小民……”  他小民了半天,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肥大的身躯在融着金丝线做成的衣衫下头,簌簌抖动着。  墨燃忽然笑了。  哪怕和这个人只有一面之缘,他也不会忘记。  那年辉煌气派的富庶宅邸前,那个嘴角有黑痣的小孩子,以一种墨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的奢侈做派,吃着那一碗竹签戳起的金黄饺子。油汪汪的嘴角,油汪汪的酥皮。  他微笑着说:“你知道吗,你家的煎饺特别好吃。”  虽然他根本没有尝到,却惦念了半辈子。  墨燃坐在宝座上,看着下面那个人由惶恐到惊愕,由惊愕到茫然,又由茫然变为献媚,口中念念叨叨地讨好着自己,说马上就把自己府上的厨子请来死生之巅,赠与踏仙帝君。  那一刻,墨燃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清醒地认识到,原来这世上有很多人,宁愿跪着去舔强者的鞋面儿,也不肯低下头,去给予弱者一点点的怜悯与善意。  墨燃摇了摇头,努力把脑海中这些往事甩掉。  他其实已极少回去回忆过去的这些事情,那是他的软肋,他不想再要。  可是挨家挨户询问,挨家挨户被拒绝的情形和过去是那么像,不由地就解开了脑海深处的枷锁,让他暂沉于漆黑的往事之中。  他有些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  他想,原来自己年幼时,是曾答应过母亲,“不会去记恨”,答应过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么……  他却没有做到。  到最后,害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待他好的人,害死了楚晚宁,害死了自己的师尊。  楚晚宁……  墨燃想到他,心底便是一阵疼,他下意识地从怀里摸出绘着楚晚宁肖想的那张薄纸。纸已经有些皱了,他抿着嘴唇,不做声地默默抬手,想把纸张抚平,可是手一摸上去,血就黏在了上头。  他几乎是立刻惶惶然地收了手,怕把画像弄脏了,不敢再去碰。 第131章 容九一张柔媚脸庞换过千姿百态,惊讶、犹豫、幸灾乐祸、恼怒、忐忑、故作张弛。  最后定在一种清冷冷的神情上。  他做惯了笑脸人,那种太过张牙舞爪的狠劲儿,戴在脸上嫌沉,他不想太出挑。  “墨公子怎么也来了?”两人上次见面十分不愉快,容九站直了身子,显得很漠然。  墨燃道:“寻人。”  容九似乎是嗤了一声:“想不到墨公子这般风流人物,到了鬼界竟还有放不下的。”  墨燃不想与他说太多话,将画卷取出,交予容九:“见过他吗?”  容九烟视媚行,瞥了一眼,冷笑道:“不过如此姿色而已,又是谁家的倌儿?”  墨燃皱眉道:“什么倌儿不倌儿的,你就说见过他没有。”  “没有。”容九淡淡道,“有也不愿告诉你。”  “……”  “我乏了,回去歇息。墨公子打哪儿来上哪去吧,不送。”  墨燃喊住他:“容九!”  纤细的身影顿了顿,侧过半张妩媚的脸来,带着些得意:“怎么?”  “我要救他去。你若愿意,我也一并救了你。此间无道,你总不可能真的跟那些阴兵厮混。”墨燃说,“早些轮回去吧。”  容九偏过大半张脸来了,媚声道:“瞧墨公子说的,此间无道,哪间又有道呢?容九命苦,人间活了二十岁,觉得和这里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恩客从人变成了鬼,轮不轮回,又有什么分别?”  “……你这是在刀尖下头讨日子。”  容九这回是真的笑了。他笑着回过神来,打量着墨燃:“我哪天不是在刀尖下头讨日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遇到些好人,能多赏些银两。若是遇到墨公子这般的‘大好人’,钱不付是小事,卷了些细软跑了,转头还当不认识我。墨公子,你先是刺了我,回头再劝我小心刀子,你可真有善心呐。” 第112章 师尊不可辱  他说的是墨燃重生第一天,满身怨戾之下的所作所为。  此时想来,虽说容九前世是对不起自己,与常公子合起伙来要谋自己性命,但那终究是上辈子的事情。这辈子的容九尚未与常公子做到这一步,墨燃当时拿他银两,确是解释不清的。  “是我不好。”如此情形下,墨燃也不愿与他相争,只道,“当时拿你的,往后都捎来还你。”  “你怎么还我?”容九问道,“再者说,我眼下要那些金银珠宝又有什么用?”  墨燃:“……”  “那些珍珠手钏,你能还给我,那我的命呢?”  “什么?”墨燃一怔,“你的命?”  “对,我的命。”容九似乎触到了心口某处伤痛,神情渐渐沉下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  他大约是压抑已久了,此时忽然揭盖,底下腾腾的蒸汽就都疯狂地冒出来,再也按捺不住,未及墨燃做声,他就继续恻恻地道来,神情忽然变得激愤,继而渐趋扭曲。  “那个姓常的歹毒,他见你不再喜欢我,就觉得我不值什么价了,便骗我说——他待我是真心的,但无奈他家里嫌我是馆子里的人,不干净,今后还是少来往的好。我当时眼瞎,还以为他情深意重,做此决定只是受父母所迫,被逼无奈……呸!我信了他的一派胡言!”  墨燃道:“那你也该怨姓常的,怨我做什么。”  容九起了三分薄怒:“怎的不怨你?原本我蓄的那些钱财,是够自己赎身的。但都教你拿走了,我当时心灰意冷,不想继续再在馆子里待着,但没钱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只得偷偷逃出来。你要没拿我的,我何至于如此狼狈!”  “……你逃走了?”  “对,逃走了,我逃去他家。”容九恨恨的,“但那姓常的不肯给我开门,馆子里的人又追了上来。最后我挣扎无用,还是被他们带了回去,一顿毒打折磨,重新关了起来。”  墨燃沉吟道:“可是姓常的说,你是去彩蝶镇探亲戚的时候,遇上鬼界破漏,这才丧了命。”  “哈!”容九阴阳难分的脸上皱起一丝嘲讽,“他可真有脸说。亲戚?我在彩蝶镇,哪有什么亲戚!”  “……”  “你不是跟我说,这是在刀尖底下过日子吗?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真的刀尖底下过日子!”容九越来越激动,五官几乎有些扭曲,他此刻是真的有些像是厉鬼了,“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死的!你们这些恩客!哈哈——恩客!”  “我在馆子里呆了那么久,被关着,没饭吃,受苦受难。没人来管我死活。过了好多天,我都快绝望了。姓常的又突然找回来,哭着跟我说那天他之所以不给我开门,是因为他爹娘正发脾气,怕我一进去,就要被他家的仆厮活活打死!”  这样昭彰的谎话,墨燃听着直摇头:“你总不会信。”  “不。”容九眼中有光彩发着抖,“我信了。”  墨燃:“……”  “我信了啊。”容九怨戾冲天里,盘出一个笑来,嘴角扭曲,“我为什么不信?信不信是有退路的人才能谈的。我算什么?一个卖皮肉的,别人抛出什么我信什么,不然连个一线生机都没有。”  他缓了缓,继续道。  “姓常的跟我说,他会兑现承诺,把我接进他家。但说他父母眼下接受不了我,让我先跟他去附近一个小镇上暂住。”  “彩蝶镇?”  “对。彩蝶镇。”  墨燃已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神情便沉了下来。  果不其然,容九道:“我欢天喜地地收拾了东西,哦对,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了。我这些年卖血卖肉得来的钱财,都被你一时高兴盗了个精光。但没关系,我那时候想,我有常公子。”  “……呵。”他静默些许,抽搐似的笑了一下,又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狠嚼,“常公子。”  “是他骗你去了彩蝶镇之后,在那里害死了你么?”  “……不。”容九桀桀笑着,眼神幽怨,“不是他害死了我,是你们一条一条堵死了我的路,我才与他上的贼船。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  容九吸了口气,继续道:“到了彩蝶镇之后,我跟着姓常的,进到了一个大宅子,但里头清冷冷的,也没有什么佣人,他跟我说还没来得急置办,让我在那宅子里先休息,他出去买些东西。我就呆在那里等,过了没一会儿,我看到他跟个一男人走进了院里来——”  墨燃听到这里,蓦地色变:“你可看清了那男人的相貌?”  “没。”容九道,“那男人戴着面具,披着斗篷,我什么都瞧不见。……然后我就看到姓常的在那个男人面前跪下来,一张脸笑得比我接客时还谄媚。他真该看看自己那时候的模样,教人恶心极了。他跟那个男人说,说我身上有什么木灵精华的残存,说我先前与你亲热过——是个好祭品。谁知道,我不修仙,也不想修仙,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墨燃却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他固然清楚,他与容九亲密过,容九身上多少会存着些木灵精华。那个假勾陈一直在找合适的替代品,容九体内萦绕的灵气虽然微乎其微,但毕竟纯澈,确实适合拿来施法。  “后来的事,也没什么好说了。”容九那轻浮惯了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彻骨的冷,“如墨公子所见,我死了。”  若是前世的墨燃,或是刚刚重生的墨燃,必定嗤之以鼻,嘲笑道:“你死就死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但此刻墨燃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是憎恶容九,容九也确实不择手段,前世甚至想要谋他性命。可是他先前与容九虽有肉体之欢,却从未有过坦诚相言。忽在这阴曹地府听到容九一番自白,墨燃却有些百感交集。  想了想,觉得千丝万缕算不清,不若就此算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容九,这件事,对不住。”  容九活了一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对不住,忽的一愣,像是全然不认得墨燃一般,瞪大眼睛来回打量他一番,而后道:“即便你如此说,我也不会告诉你画像上那个人在哪里。”  墨燃道:“与画像无关。”  容九低着头,顿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墨公子,你知不知道,常公子之前与我在盘算,说是要杀了你,夺你修为?”  “我知道。”  “你……你知道?”  墨燃点头:“我知道。”  容九出了会儿神,恨恨道:“定是那姓常的走漏消息!”  又凛然抬头,眼中闪动着愤恨:“早知最后如此,我还不如听他的,杀了你。总还有些好日子可过,不至于死的那么惨。”  墨燃望着他:“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那能怎么样?”容九道,“我只想过好日子。比如我出卖身体,有错吗?就和别人卖鱼卖肉一样,为讨口饭吃。知道你们这些公子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也没关系,自尊、脸面,有什么用?都不如一口好酒,一块烧肉。所以如果当初杀了你,我就能活下来,我为什么不对你动手?”  墨燃嘴唇微动,原要反驳,但却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竟是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容九愤然道:“人为了活着杀禽吃肉,为什么不能为了活着杀人?”  墨燃叹了口气,喃喃着问:“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像是问容九。  又像是隔着红尘,去问上辈子高座上的那个自己。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叫有意思。”容九漠然道,“我从十六岁就被卖到馆子里接客,第一个客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道士。你问我什么是有意思?我不知道。我活着的时候就想有钱,有钱就能赎身,我就不用再拉着笑脸伺候别人。可是我到死都没有自由身,都是你们这帮畜生害的。”  墨燃没说话,过了良久,才问他:“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选跟姓常的伙同,杀了我?”  “不错。”  墨燃道:“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回头,卷尽你所有钱两,让你没好果子吃。”  “你——!”  容九激愤,脸上胭脂花染出的薄红似乎更艳了,他身形摇晃一会儿,而后才慢慢稳将下来。  过了些许,自知失态,他抬起手捻过额边鬓发,又隐忍着,重新挂上他惯有的柔媚微笑,只是眼光中,仍闪烁着怒气。  “随你怎么说吧。我容九,有我容九的活法。”  “但愿你在鬼界能活的自在逍遥。”  容九眯起眼睛:“那定然是很自在逍遥的。只要往床上躺落,就能换来轮回永脱,不再受苦,我比屋里头那些傻子都瞧得清楚,我情愿的很。”  墨燃笑了笑,道:“但是容九,这些人是四鬼王手下的,你是死是活,是去是留,其实还得凭上面一句话。”  容九一震,随机警惕起来,一双美目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  若非如此情形,墨燃也实在不愿再与他这般撕扯胶着,但容九性子虽软弱,恨起来却也是油盐不进,只得沉下气来,与他说:“你觉得画像上那人不过如此,但我却觉得他很好。各人眼光不同,谁都说不好鬼王会不会瞧中他。”  “这般冷冰冰的相貌,谁能瞧得上他?”  “那可未必。”墨燃道,“鬼王若是喜欢柔软之人,何不当时就挑了你去?”  “……”容九不吭声了,神色却有些难看。  墨燃趁热打铁:“他这个人,脾性骏烈,若是让他选上了,恐怕会将这鬼界掀个底朝天。到时候问罪下来,四鬼王这边难逃其咎,杀几个阴兵那是没跑的事儿。你要做丝萝,总得要树立得稳妥。要是你才刚缠上去没几天,树就倒了,没有依靠是小事,连着你藤藤蔓蔓一地拔起,那就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容九原本苍白的脸色,好像愈发苍白了。 第133章 唯里头的那个人,显得很温暖,像茫茫冷白里的火焰。  并不是每个“贡品”都是被锁缚着的,至少楚晚宁没有。或许因为他已经被四王看上,守卫不敢得罪,在他房间的地上甚至还铺着雪白的兽皮毛毡,厚实柔软,犹如隆冬里的一场新雪。  楚晚宁躺在毡子上睡熟。这个人看似杀伐果敢,其实内心总有些不安宁,睡着的时候这一点最明显,他总习惯蜷着身子,把自己缩的很小。  好像在给自己取暖,又好像怕占了谁的空处,薄薄的人,显得有些可怜。  这个魂魄和人魂不一样,脸上没有血污,清俊英挺。身上的衣衫也换了,穿的是一件晚霞般织锦灿烂的红色绸裳,宽袍,大袖,盘龙飞凤,金蝶漫舞。  墨燃几乎是踉跄着上前,在他身边跪落,伸出颤抖的手,去抚摸楚晚宁的脸。  “晚宁……”  脱口而出的不是师尊,而是前世他最后一段时光,惯于唤他的那两个字。  仇恨血海,入骨缠绵。  楚晚宁被他抱起,昏沉沉的,良久才醒。  睁开眼睛,却瞧见自己靠在墨燃怀里,眼前那张青年稚气未脱的脸,何曾有过如此关切。他觉得这或许是梦,于是眉头紧蹙,半晌叹了口气,复又把眼帘合上。  “师尊!”  耳边有人唤他。  这回唤的不是晚宁了。  “师尊!师尊!”  楚晚宁蓦地睁开凤目,面色虽然未有多变,但指尖却出卖了他,微微颤抖起来。  下一刻,墨燃就捉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又是哭又是笑,明明如此英俊的五官,却在情切之下变得那样狼狈、失态。  “师尊。”他哽咽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了,只会不住重复,“师尊……”  楚晚宁被他紧紧抱着,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就觉得不妥,于是挣开墨燃,起身瞪着他。  怔愣良久,一语不发。  忽然怒极。  墨燃未曾反应,楚晚宁的手便抽走了,而后反手一巴掌抽在了墨燃脸上,黑眉怒竖,剑拔弩张。  “混账,你怎么也死了?!”  墨燃张了张嘴,正想解释,却忽然瞧见朦胧月色下,楚晚宁怒意虽盛,但长睫毛下的那双眼睛却是隐忍的,悲伤的,似乎有不甘,似乎还有一碰就碎的无边水色。他骂完之后,便紧咬着下唇,要把那些让他觉得屈辱、觉得丢人的哽咽都死锁住。  有的人破了个口子,就恨不得五花大绑让全天下知道他受了伤。  但有的人心高气傲,那些委屈苦痛,纵使会扎得满喉咙鲜血,也要生生吞落,不与人说。  他不说,墨燃从前也就不知道。  如今知道了,只觉得很心疼。  他想去抱楚晚宁。  但楚晚宁推开他,沙哑地:“滚。”  楚晚宁侧过脸,一层冷硬覆去万重心伤。  “你年纪轻轻就死了,还有什么脸面来见我。”  “师尊……”  “滚出去。”楚晚宁把脸侧得更偏了,“你我师徒情谊已断,我玉衡座下,不收盛年夭亡的废物。”  盛年夭亡……  墨燃原本难过,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斥责自己,忽然觉得心头一暖,似有春水汩汩流出。他拿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而后覆到眼睛上,忍不住又是苦甜,又是酸涩地笑了。  楚晚宁听到他轻笑声,更是大怒,回头厉声道:“你笑什么,你——”他恼火之下又要去扇墨燃巴掌,手却被墨燃捉住。  青年温润的眼睛缓缓眨了眨,没说话,而是带着他的手,郑重其事地覆在自己胸膛。第114章 师尊,答应我  怦。怦。怦。  心跳既沉又缓。  楚晚宁也跟着眨了眨眼睛,目光中惊讶和喜悦,尴尬和局促一闪而过。玉衡长老真不愧是玉衡长老,十年如一日地清冷着,要收拾颜面当真比谁都从容不迫,很快便敛了过多的情绪,似乎方才对墨燃失望怒斥的人并不是他。  “你既没死,下来做什么。”  这话问出口,楚晚宁便后悔了。  瞧墨燃这样子,当是来救自己的没错。但若是墨燃亲口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楚晚宁觉得自己恐怕会心跳失速,一派马乱兵荒。  他紧张之下,都忘了自己已经死了,哪里还能有一颗心。  可墨燃直直凝望着他,却没有这样讲话。  他大约是明白如果自己说“我来是为了你”,会让楚晚宁尴尬无措。  所以他略微沉吟,最后抿了抿唇,反倒是垂着睫毛,温和地问:“师尊猜我下来做什么?”  “……你下来找不自在。”  “师尊什么时候改了个名儿叫不自在了?”墨燃笑道,“都不告诉我。”  楚晚宁像是被他从未有过的温柔扎到,迅速又抽了手,羞极又怒:“胡言乱语,当真放肆。”  墨燃总算是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发现楚晚宁的怒,是他的一张假面。这人太别扭,情愿把这张牙舞爪的油彩面具覆在脸上,遮掉下头所有波澜,无论是温柔的、喜悦的、开怀的、羞涩的、悲伤的。  好傻。  楚晚宁傻,假面戴了一辈子,不嫌累。  自己也傻,从头活了两辈子,方觉察。  但这样说了一番话,气氛总不再像方才一般凝重了。楚晚宁四个魂都已寻到,重生再望。  墨燃心情也好,又拉住楚晚宁不松手,跟他絮絮叨叨地讲了自己为什么会到地府来,讲了怀罪大师,说到一些事情的时候,总忍不住停下来,待喉头哽咽消散,才复又红着眼眶,继续说下去。他这一番解释,里头出现最多的三个字,便是“对不住”。  楚晚宁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待人好,并不是想要拿这种好来换取什么,也怕别人收了他的好,从此惴惴不安。  其实他是怕自己一腔热血,奉上热气腾腾的心肺,却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搁在一旁,兀自凉掉。  所以他虽然光明磊落,却独在与人为善这一节躲躲藏藏。  他戴了一辈子面具。  可是有一天,自己喜欢的人伸出手,直突突地就把他脸上浓墨重彩的愤怒摘掉了,好像摘掉了他的螃蟹壳。  他怔怔站在原地,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出神间,墨燃已经在他跟前跪了下来,一只手仍然握着他的手,好像怕他会消失一样。  楚晚宁有一瞬间荒谬不羁又羞耻的念头。  他这徒弟素来胆大妄为,且不按常理出牌,他忽然被墨燃握住手又这样对待,竟觉得对方似乎是想做些什么。  “……”他有点被自己这个念头骇到了,脸色愈发阴沉,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只好习惯性地高冷。  但墨燃没有做任何事情,他只是牵着他,像牵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那是他前世弃之如敝屣的人。  “师尊。”  一切仇恨放落后,他跪在他跟前,是诚恳,恭敬,甚至炽热的。  “从前都是我不对,以后你说东我就往东,你说西我就往西,我只想你好好的。”许是用情深了,墨燃虽然仍笑着,眼眶却有些湿润了,“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楚晚宁没说话,脸上寡淡如水,心中烽火狼烟。  “师尊。”  青年的声音很柔和,软糯的,带着些少年余韵。  墨燃恨一个人的时候,那是真恨。  但要待一个人好,那就是掏心窝子的好。  他从来偏执,向来极端。  “跟我回去吧,你答应我,好不好?”  楚晚宁依旧没动静,只淡淡低眸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墨燃怕他不高兴,因此心中虽然难过,但脸上仍挂着笑,尽力不让自己太难堪,凭白给师尊添堵。他拉着他的手晃了晃,逗他哄他:“师尊要是愿意,就点个头。”  “……”  墨燃又怕他一直不点头,想想又道:“我数三下,可以么?”  “……”  “师尊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啊。”墨燃局促而温柔地说,顿了顿,他慢慢数。  “一,二,三。”  可楚晚宁就像一个冻久了的人,骤然把他放到温水里,他感到的不是暖,而是疼。  他以前是个没人稀罕的,因此冻得时候也不觉得难受,而一旦有人待他好了,温热裹住了他,他才好像终于有了痛的权力,忽然每一寸血肉都疼起来,每一寸皮都在皲裂。  才觉得好疼。  他的手指尖,在墨燃逐渐汗湿的掌心里微微发着抖。  墨燃见他不吭声,愈发紧张,怕他心灰意冷,并不想回到阳间。  可他不敢动,怕一动,楚晚宁便会弃他而去。他维持着融融笑意,说:“刚才数得太快了,你应该没有准备好,我再数一遍。”  “一,二,三。”  楚晚宁:“……”  墨燃喉结滚动,他也在发抖了。他近乎是笑着哀求:“师尊,你听到了吗?” 第135章 “这可真是不妙。本王相中的宝贝儿,竟有不识相的来抢了。”  他说着,悠然道。  “小仙君,是谁给你的胆色呢?”  楚晚宁脸色铁青,神情极其难看。  他居然当着墨燃的面,被这么一个油腻腻的淫鬼叫了“宝贝”……若是他法力尚在,天问恐怕已经将这混账绞成碎渣儿了。  墨燃脸色也不好看,但知自己如今修为,尚不足以在保护楚晚宁的同时与鬼王交手,因此只能言谈。  他上前一步,抱拳道:“王爷,对不住,毁了你宫舍屋瓦那么多间,但这个人,我是要带走的。”  “哦哟,你说带走就带走啦?”四鬼王笑道,“你瞧他身上穿的那是什么?我教你个乖,那个呢,叫做冥婚之袍,换句话说,就是咱们鬼界的吉服。他穿了我的吉服,就是我手下的鬼了,他是迈不出行宫之门的,不信你试试。”  顿了顿,补上一句:“你若是强带他出门,只怕在行宫口就会被这喜袍上的灵力粉碎魂灵,可要想清楚了哦。”  墨燃这才陡然明白为何容九说大家在正殿内都是被绑缚着的,而楚晚宁却没有。原来他身上这件红衣……  捏指成拳,墨燃道:“我要带他走,自然是不能让王爷吃亏。王爷想要什么,我尽力奉上。”  “本王只想要美人。而且最近啊,温柔乖顺的食腻了,本王还偏偏就喜欢你旁边这种,冰冰冷不爱搭理人的,这才有滋味。”  “……”  看墨燃和楚晚宁如此颜色,四鬼王也觉得有趣儿,慢条斯理地坐起来,说道:“不过,说句实话,本王在地府待了这么许多年,第一次瞧见有人会闯进我行宫里头撒野。倒是有些意思,能好奇问一句吗,你是他什么人?”  墨燃道:“他是我师尊。”  “师尊而已嘛。”鬼王一摊手,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要死要活的关系。”  墨燃道:“……他又不喜欢你,你强留又有什么用。”  鬼王懒懒摆手:“幼稚,喜欢不喜欢的,哪有那么重要。本王瞧中的是他的皮肉,又不想要他的心。”  “……”  “再者说了。”鬼王笑吟吟道,“他不喜欢我,难道喜欢你吗?他要是你的结发之人,我倒还真没了兴趣。本王虽爱美人,却还真不爱那喝了交杯合倉的。可惜啊,他不过是你的师尊而已。”  这番话,墨燃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忽然笑了。  “王爷可是说认真的?”  “本王堂堂地府第四层之主,骗你个小鬼做什么。”  “那我多问一句,师尊若早有婚许,再穿上王爷这件吉服,可还有效用?”  “自然是没用的,本王从来不喜玩弄人·夫·人·妻。”四鬼王皱皱眉,“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师尊成家了?”  楚晚宁要脸,说道:“没成。”  墨燃不要脸,说道:“成了。”  四鬼王:“……”  未及楚晚宁再多言,墨燃忽然拽过他的手,拉着他就往正门处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四鬼王道:“王爷,你别理他,我师尊记性不好。你看你刚刚说了,他要是成了亲,这吉服就不会作效。咱们不磨嘴皮子,我自带他出去,若是顺利走出,便请王爷放我们一条生路,若是我说谎,则是生死不怨。”  楚晚宁道:“墨燃——你疯了?当初在彩蝶镇,不过是逢场作戏,根本不会算——”  “怎么不会算。”墨燃毅然决然,倒是很笃定,“酒也喝了,头也磕了,上有高堂下有后土,怎么就不算了。”  “墨燃……!”  鬼王在地府百年千年如一日,待得着实有些腻味,忽然见到这样的争执,觉得十分好笑,坐下来托着腮倒也瞧得起劲。他拍拍旁边那美人的大腿,让她再喂自己吃颗果脯,边嚼边道:“成啊,你们走啊。要是顺顺当当走出去了,我便不拦你们。若是死了,也是自找的。”  墨燃道:“多谢。”  行宫正门布着一层闪动着淡淡紫光的结界。显是困顿鬼魂用的。楚晚宁离得那结界越近,便越是不情愿。那种半吊子的冥婚,怎可能会作数……  可墨燃却在这时靠近他,低声与他说了句:“师尊莫要担心,你我婚契,定是奏效的。”  “如何就作效了?!”  “你听我一次。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他说着,反手扣紧了楚晚宁的手指,掌心里有细汗。  “若是万分不幸,我也陪着师尊。”  楚晚宁浑身一震,睁大了凤眼,愕然瞧着他,好像从来没有瞧清过眼前这个人。  墨燃冲他展颜而笑,梨涡融融:“我欠师尊好多,这一回,不会再留师尊独身。”  “……”楚晚宁沉默良久,低声道,“何必。”  “那师尊呢?又是何必。”  楚晚宁垂睫,而后轻轻叹息一声,终是不再推却。二人携手站在紫电流窜的结界当口,身后是闲坐着看热闹的魑魅魍魉。  “走吗?”  “走。”  不知是谁先扣紧了谁的手,那么用力,冰冷的叠着滚烫的,汗湿的裹着干燥的,苍白的贴着麦色的。  天火在奔腾,雷电在嘶吼。  那结界仿佛巨大的洪流与瀑布,他们几乎是同时迈入,电光火石扑杀而下,气吞山河势如破竹,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两个胆敢踏出生死门的人撕碎,劈成片,烧成灰。  那雷火爆出灼目光华,耀眼到近乎成了白色。  眼见着就要劈落在二人身上,墨燃虽在此之前,心中想的一直都是从今往后要敬师爱师,不可再忤逆,更不能存有旖念玷污师尊。  可是在这存亡未知的瞬间,他猛地扭头,忽然就很想再看看楚晚宁的脸。  却发现,结界形成的湍流密雨中,楚晚宁竟也在望着自己。  那双凤眼曾经凌厉、决绝、痛惜、憎恶、隐忍……而这一刻却好像有万事将熄时的宁静。  还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还有深情。  墨燃从未看过楚晚宁这样的眼,他的脑袋嗡的一声轰鸣作响,感到城堞楼宇皆在坍塌,他的胸腔中忽然有一股热烈的爱意,顶开坚实灰黑的岩层,破土而出。他甚至没能来得及思考那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只觉得心是滚烫的,血是沸腾的。  雷鸣电闪间,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将楚晚宁紧紧拥在怀中。  狂乱的心跳撞上颤抖的魂灵。  胸膛撞上胸膛。  他在下鬼界之前,其实也并没有过要与楚晚宁一起死这种念头,他一直觉得自己爱的人是师昧,要同生共死,也只会是和师昧。  可是当死劫真的降下。  他便不由多思地,将他搂在了怀里,似乎想要将对方的血肉揉进自己的血肉里,将他的魂灵藏进自己的魂灵里。  楚晚宁。  我陪着你。  我……  “哎呀,没想到还真是对苦命鸳鸯。”耳边忽然传来悠悠然的戏谑声响,“本王竟抓错了鬼?这位仙君,居然真是已婚许拜堂过的有主之魂了?”  墨燃倏忽睁眼。  那本该将他们撕碎的雷电竟不知何时化成了千朵万朵蒲公英,绕在他们身周轻舞飞扬,飘颻回雪。  四鬼王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在离宫门不远处站定,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无聊几百年,今日倒是看了一出好戏。”  楚晚宁:“……”  墨燃还未回神,脑袋仍是昏沉的,看看四鬼王,又扭头去看怀里的人。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抱着师尊实在不像话,便仓皇收了手。楚晚宁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侧过脸,面上不知是怎样神情。  过了一会儿,整顿衣冠,一语不发地立在旁边。  墨燃为了打破尴尬,抬头问四鬼王:“如何,不曾诓骗王爷吧。”  “不曾,不曾。”  四鬼王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一日复一日,多久没有见过这般热闹了。好罢,就冲你们让我看了一场好戏,自行去吧。本王美人那么多,也不缺个已经成亲了的魂魄。”  墨燃立刻心下开朗,想道:这四王比曾经楚洵遇到的那个九王可坦荡多了。虽说是个淫·魔,但好歹言出必行,有个王爷模样。  他这样想,拉着楚晚宁就要走。  岂料这时,天空中云雾飘散,月光照在墨燃身上,不动声色地,投下一道浓黑阴影。  四王初时不曾反应,仍是笑吟吟的,因看着了一出难得热闹而自喜,他转过身,示意旁边的美人再喂给他一颗葡萄。  美人的指尖剥开幽紫果皮,将鲜甜晶莹的果肉递到四王唇边,四王正欲张嘴,猛地觉出不对,蓦然回头厉声道:“站住!”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的阴影,目光一寸一寸抬起,最终落到了墨燃脸上。  “……你看看,地上那是什么?”  墨燃垂眸,这才猛地发现自己脚下竟还残存着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四王戏谑贪玩的神情一扫而空,他眯起狭长的眼,那里面闪烁着兀鹫扑食前的光泽。  “你一具活人血肉,竟也能下得了地狱?”  第116章 师尊遇容九  楚晚宁看到鬼王手里光亮凝聚,当即推了一把墨燃,道:“快跑!”  哪里还用得着他再讲第二遍,墨燃拽起楚晚宁的胳膊,两人掠地而起,往宫门奔去。  墨燃气的直骂:“怀罪大师的咒法真不细致,怎的还给我留了影子,教人看出把柄!”  听到自己徒弟骂自己师父,楚晚宁不知为何居然没有太大反应,只余光瞥了墨燃一眼,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  “想逃?”四王在后头哼道,“哪有这么容易。”  他们俩轻功都极好,眼见着宫门将要完全关闭,两人一踩墙垣,扶摇而起,与此同时四王手中召来雷霆,他一挥手,天空中劈斩惊雷,落在宫门之上,刹那间原本只有数十尺高的宫墙瞬间拔地而起,似要上接天日。  而宫门也以极快的速度轰然关闭,四下封死。  墨燃暗骂一声,拉着楚晚宁掉头跑,出不了宫门就先不出,不被四鬼王抓住才是正经的。  这可算他歪打正着,鬼界诸王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四鬼王虽法术强悍,但大概是荒淫千年,身子骨还真不比其他王强劲,别说让他跑一里地了,就是让他跑个五十步,他都能呼哧气喘。  秉持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享受铁则,四鬼王懒了几千年,把自己懒成了个轻功废物。 第137章 第117章 师尊让我滚出去  容九说这话的意思,是指楚晚宁定然会难受,会吃醋,会受不住。  但墨燃却不知道楚晚宁一直对他存的感情其实是爱意,他琢磨了这番话,觉得容九是要把自己那些破账都交代给楚晚宁看,徒弟这么多荒唐事,一件一件掰数给师父听,那师父脸上还挂不挂得住?不得气死?  当即道:“你别打他的主意!”  容九笑了,很是娇媚,明明是个男人,却有着云鬓花颜,他柔声道:“那你连我一起护了,带我一起离开,我就乖乖的,保证什么都不说,也不添乱。”  墨燃实在没辙,暗骂一声,转头就走。容九知他这是默许,喜滋滋地跟了上来。墨燃没走两步,猛地回头,手指凌空朝他点了点,低声道:“容九,你要是不老实,我保准你连轮回井都摸不到就魂飞魄散。”  容九烟视媚行,嫣然道:“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不欺负我,我保准老实。墨仙君,我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你可是我的老恩客了呢。”  “……”要说前世墨燃有多吃他这软声软语的一套,眼下就有多恶心,但他又没办法,眼瞅着容九飘飘然走到楚晚宁旁边去了,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当初是瞎了?  宋秋桐容九……这些都是什么货色,怎么就看得上,能喜欢?  若是他能重生到上辈子的自己面前,他可真想卡着踏仙君的脖子,把那家伙的脑袋开个瓢,看看里头究竟浸了多少的水,这一件件的,这都叫什么事儿?  好在容九方才话没说满,楚晚宁这人在感情一事上又是一张白纸,容九这种老手跟他笑盈盈地解释了一番,楚晚宁紧皱的眉头便缓缓松开了。  他甚至还想,原道是自己心思不纯澈,竟误会了这少年方才的“旧交情”之意,虽然脸上神色不变,但内心却颇有些尴尬。  容九既然加了进来,就不能不干事,他对这宫闱熟悉,说道:“这条街虽然人少,但也不算隐蔽,如果要安心探测结界该怎么破的话,我带你们去另外一个地方。”  他所说的另外一个地方,事实上是一个存放鬼界织衣布料的仓库,白麻布匹堆得很高,用来掩饰行踪再好不过。  三人找了个偏僻位置,楚晚宁的手指像是给病人号脉一般触上墙面,尽力去感受那个此刻布满了行宫的结界之术。  然而过了很久,依旧是无法探知,反倒是楚晚宁的魂魄愈发虚弱,墨燃覆住他的手背,将他的手掌从墙体上移开,说道:“你休息一下。”  楚晚宁又是着恼,又是无奈,盯着自己的手掌生闷气:“为何我这魂魄偏偏少了灵力?”  “我的分给你,可不可以?”  “用不了。”楚晚宁看了远处的容九一眼,稍许放轻了声音,“你是人,我是鬼,阴阳相阻隔。”  原处休憩了片刻,楚晚宁便又开始试着探测,如果他三魂俱全,法术在身,那么只消将强大的灵流探入结界之中,便能觉察到四鬼王的法咒薄弱在何处,但他现在灵力微乎其微,勉强融入结界,就像在大海汪洋之中要捕捞一片浮叶,实在是太难了。  等了一个时辰,容九变得有些焦躁。  他跑过来拉住墨燃:“到底出不出得去?”  墨燃道:“你别闹,老实坐这里。”  “我都要急死了,你给我一句准话,到底出不出的去。”  “急也没用,等着。”  容九道:“你师尊不该是很厉害的?为何这么半天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三魂未聚全,这个魂魄正巧缺了法术。你能不能安静些?”  容九听了,显得有些懊丧,睫毛忽闪着,重新坐回了白麻垒起的布堆上。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容九站起来,走到楚晚宁身边:“仙君,你还有别的法子吗?”  楚晚宁没有睁眼,指尖依旧贴着墙面,说道:“没有。”  “那,那有没有其他方法,让你多少恢复些法术?”  楚晚宁听了,沉吟片刻,反问道:“你有灵力吗?”  “没有……”容九微怔,“仙君为何这么问……”  “你要有,传我一些就能用。”  容九喜道:“竟是这样容易?那赶紧让墨仙君……”  楚晚宁打断他:“他的没用。”  容九当然不知道墨燃并非鬼魅之身,他听到墨燃的不能用,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为什么?”  “没为什么,属性不同。”墨燃知道楚晚宁不擅说谎,自己并非鬼魅的真相最好也别让容九知道,于是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劳驾你能不能到外头去守着,要是有人来了,请你跑回来报个信。”  容九气恼地瞪了他一眼,无奈三个人此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便只好去了仓库大门附近,不情不愿地靠在门边儿,一边剥着手指甲,一边抬着双烟雨朦胧的桃花眼儿往外扫荡。  墨燃看了他一眼,而后在楚晚宁身旁坐下。  犹豫了一会儿,仍是觉得不想蒙骗楚晚宁,便开口:“师尊,我想……我想跟你认个错。”  “你何错之有?”  “就是,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你把我押送善恶台惩戒,因为我犯了……”墨燃顿了顿,没有好意思说淫戒。人的脸皮当真是十分微妙的事物,无所谓的时候可以厚得像万里长城,一旦在意了,却又和纸张一样轻薄,一戳就破。  墨燃低下头,很是赧然,轻声道,“因为我犯了第四,第九,第十五条戒律。”  第四戒,盗窃。  第九戒,淫/乱。  第十五戒,诓骗。  楚晚宁当然不会不记得,他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墨燃,只道:“嗯。”  瞧着那张清俊禁欲的脸,墨燃更觉无地自容,半晌就把眼帘垂下了,低声道:“师尊,对不起。”  楚晚宁其实已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心中虽然恼恨,但他大事面前素来分得清轻重缓急,何况墨燃那一阵子的混账事,他又不是此刻才知晓,便冷冷道:“不都已经罚过你了?后来也不曾再犯,如今拿出来重提做什么。”  “因为外头那个容九……他其实……”  墨燃没有再说下去,楚晚宁也良久不做声。  半晌,墨燃听到楚晚宁冷笑一声:“原来是他?”  “嗯。”  他完全不敢抬头去看楚晚宁,虽说死生之巅从不禁弟子欲念,年轻的修士双修或在外头有相好的恋人,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楚晚宁不一样,楚晚宁修的是清心之道,他素来鄙薄那些男欢女爱的风流债。  何况自己当年不是寻常规规矩矩找个恋人,而是逛瓦子……  薛正雍宠溺侄儿,或许会觉得无所谓,反正墨燃都是弱冠之年的人了,修的又不是清心之道,成天清心寡欲多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楚晚宁是忍不了的。  他会恶心,这种反应在那年善恶台惩戒的时候,墨燃就已经清清楚楚地从楚晚宁眼中看到了厌恶、鄙薄、嫌憎。  尽管过去这么多年,自己也没有再做过同样的事情,但如今容九居然在鬼界和楚晚宁撞上了,楚晚宁心头能舒坦吗?墨燃觉得这可真应了一句话: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倒也不怕楚晚宁打他骂他,甚至恨不得楚晚宁能再拎着他拿天问狠抽一顿,只要别出什么岔子,只要别因这陈年旧账,把这好不容易找到的地魂给气跑了,要是楚晚宁负气离去,那墨燃恐怕真能自个儿杀了自个儿。  所以他越想越不安,与其留着容九这个行走的火/药,不如自己先去跟楚晚宁再认个错,坦个白。  他想好了,说这话的时候站的位置是靠门那个方向的,要是楚晚宁听了起身就走,他就立刻冒大不韪,把人给抱了捆了,事后楚晚宁怎么生气都没关系,总之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人撂下自己消失。  这边墨燃脑袋里正演练着该怎么堵楚晚宁的路,那边楚晚宁衣衫微动,金红丝锻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着亮光。  墨燃的心都在颤抖,他小声道:“师尊……”  楚晚宁道:“罚也罚过了,事情也都过去这么久,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他侧过眸子,眼神冷淡,薄嘴皮子一开一合,甚至有些讽刺,“与我何干?”  没想到他竟会说出一句与我何干……  墨燃愣住了。  楚晚宁那满腔的醋味儿,他竟是没有尝出来,他只觉得很慌乱,以为师尊对他失望透顶,不愿意再管他了,不再在乎他了,登时就急了,说道:“师尊,从前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有什么可生气的。”口头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头却越想越不痛快,到最后楚晚宁怒道,“我就知道你们没那么干净,什么旧交情,还想着要蒙我?……给我出去。”  “……”  “出去!”尽管知道说出口就泛着一股酸味儿,也知道这都是陈年旧账了,但楚晚宁仍是不自觉地低声骂道,“真不知羞耻。”  墨燃没滚,呆呆地坐在他旁边,一双黑白分明的透亮眼睛就那么直勾勾不绕弯的盯着他。  半晌说:“我不走。”  楚晚宁怒道:“走!我这会儿不想瞧见你!”  “我不走。”墨燃嘟哝道,他坚持着,像一块破石头似的埂在那里,明明是那么可恨的一个人,可他望着楚晚宁,眼圈却红了,那可恨里,无端又生出些微弱的可怜与固执来。  “我怕我走了,你就跑了……师尊,你别丢下我。”  “…………”  楚晚宁不知道他会这样想。  这件事情,虽然是提一次恶心一次,可他毕竟也不是头回知晓了,修真界的风气他是知道的,弱冠之后,但凡不修清心一道的人,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几乎人人都难免一段风流,没什么好奇怪的。  墨燃不是薛蒙,薛蒙从小受着最优良的栽培与呵护,父母端正,家学严格,这才没有和别的世家子弟一般胡来。但是墨燃呢?  任性随意的性格。  从小在瓦肆勾栏长大。  没有父亲,母亲又是个乐坊伶人。  他就是个没人管的狗崽子,成天操天日地,顽劣不堪长到了十五岁,才被伯父从烂泥潭里叼回来,嗲着毛,一身的泥水。  要说他清清白白,美玉一块,楚晚宁除非是傻了才会去信。  但清楚归清楚,真的见到当年和墨燃乱搞的这位容九容美人,楚晚宁还是被膈应到了。  他赶不走墨燃,就干脆转头闭着眼睛管自己探测结界。  测着测着,却忍不住想到容九那张白皙细腻的瓜子小脸盘儿,摸起来特柔腻吧?还有那张谈吐讨喜的淡粉色小嘴儿,墨燃那孙子铁定亲过,还有那腰,那身段……他都忍不住想到墨燃是怎么样在床上和那娘们唧唧的玩意儿纠缠不清的了,真恶心!  有的东西,听起来是一回事,真的瞧见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瞧见了就忍不住想,越想越受不了。楚晚宁蓦地睁开眼睛,端的是怒火中烧,他起身狠推了墨燃一把:“滚出去。”  “师尊……”  “滚。”  墨燃没有办法,只得低着头,慢慢地来到仓库门外。  容九瞧他来了,有些诧异。  “哟,墨仙君,怎么,和你师尊吵架了?”  墨燃压根不想理他,这会儿他看到容九就头疼,上辈子自己喜爱他,那是因为容九与师昧有几分相似,这辈子重生后与他纠缠,那是存心怀恨,想要给容九整不自在。  但是不管怎么样,走过的路就和划在木桩上的痕迹一样,都是再也无法还原的东西。  墨燃道:“你别坐这儿,我想一个人守着,你到别的地方去吧。”  仓库门口最是危险,容九乐得离开。 第139章 “我以后,就……离开死生之巅……再也……再也不出现在师尊面前……但是求求你……求求你……”  他跪着,额头几乎要贴上泥泞的地,可那只握着楚晚宁腕子的手,却攥的那么紧,那么固执,死也不松开。  “求求你,别走。”  “……”  “师尊……”  楚晚宁闭上眼睛。  “你答应过我的,要跟我一块儿回去,求求你,不要走……”  心口又疼又酸,明明只是一缕残魂而已,为何会如若刀割,烈火灼心。  楚晚宁蓦地睁开眸子,近是愤恨的:“我答应过你?那你答应过我的呢?善恶台上你明明已说知错,青天殿你也跪地说过自己不会再犯——你为何就做不到!墨微雨,你真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不会再罚你吗?!”  “……!”墨燃一惊,却觉得云里雾里,倏忽抬头,睁着湿润的眼,“什么?”  话音未落,见鬼已是红光闪过,刷地照着墨燃的脸颊便狠抽下去。刹那间火光噼啪飞溅,血花也洒落一串,溅在墙上地面。  楚晚宁是真的气狠了,气噎了。  这一藤鞭抽下去,竟是分毫力气都没省。  墨燃侧颜划开一道狰狞血口,不住往下淌着血珠子。  但他全然顾不上疼痛,他攥着楚晚宁的手,睁大眼睛追问道:“什么善恶台?什么青天殿?……我……我瞒了你什么?骗了你什么?”  他这一迭声的疑问,让楚晚宁愈发气的晕眩,想甩开他,却又甩不开。  墨燃忽然觉出哪里不对了,猛地扭头,往仓库里头看去——  容九那家伙,趁着两人争得如火如荼,彼此眼里浑然融不进第二个人的时候,竟偷偷地溜出去,跑得没影了!!  醍醐灌顶,墨燃立刻反应过来,神色大变:“……师尊,咱们着了他的道了!快跟我走!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快走!”  说着拉着楚晚宁就夺门而逃,跑出去没两步,就见远处容九引着一队阴兵过来,口中还不住道:“在这边,那个活人,带着一个残魂……他们俩……”  墨燃极怒:“怎的没杀了你!”  来不及解释更多,墨燃紧紧握着楚晚宁的手,带他在宫墙巷陌之间穿行,后头追兵越来越多,宫闱内梆子和哨声彻响,楚晚宁往后看了一眼,见四五道灯火从几个主巷子里汇集到一处,犹如嘶嘶吐信的火蛇,向他们蜿蜒扑杀而来。  容九面上放着光彩,那具因昔日里备受欺凌而羸弱至极的身体,极力追逐楚晚宁和墨燃,犹如饿惨了的豺狼追着猎物,他因觉得自己首告有功,心中极美,竟迸发出些挥斥方遒的豪杰意气来。  “抓住他们——抓着那个擅闯鬼界的活人——!”  跑了一半,胳膊忽然被拧住。容九怒而回首,却看见是先前羁押自己的那个卫队长,不由心里一虚,但还是愠怒道:“捉我做什么!还不去抓前面的人?”  “他们擅自逃跑,你不也擅自想跑吗?”那卫队长眯着眼,不怀好意地望着他。  容九大惊,说道:“我、我跑是想替四王爷抓人,是我发现的活人……是我发现了墨微雨不是鬼,你莫想着把我抓了,好在四王爷面前抢功!”  卫队长先是微愣,而后琢磨过来了,便大笑:“你先发现的?有功?哈哈哈我抢你的功劳?”  那肆意的大笑蓦地拧紧。  “我看你是想出头想疯了吧!那个活人是四王爷亲自瞧出来的!不然你以为,为了阻个寻常小鬼,四王爷用的着把整个行宫都用结界封死?哈,还抢功,我看你瞎了眼,要和四王爷抢功吧!”  容九大震,脚下一个趔趄,猛地栽倒在地。  眼前是滚滚的阴兵大军汹涌而过,追着墨燃和楚晚宁的背影,容九嘴唇颤抖,不住哆嗦打颤,喃喃道:“早就发现了?鬼王早就……自己瞧出来了?我……我不是第一个?没,没有功劳?我……”  那屐履风流,夹道相迎的富贵景象似乎轰然坠地,又被周遭的阴兵狂流踩得粉碎。  容九愣了一会儿,忽然癫狂起来,挣扎着要往前扑,他身影渺弱,如同卑微却不肯认命的蜉蝣,如同趋烛而死的虫蛾。  他的生活从来不易,就只有一张床,男人,富太,往往来来的恩客。  一个不见天日的小屋子,瑞脑金兽,晨昏难辨,那是他的一辈子。  太黑了,夜永远没有尽头,他想要明天,他愿意为了明天,为了那一线生机半点希望,豁出自己的尊严、肉体、颜面、善意、良知……这些是他仅有的东西。  为得寸光,只身拥火。  “等等!等我!楚仙君,救救我——!”  “把他抓起来!私自叛逃,过后押给四王爷亲审!”  “不——不要!”容九苍白无血色的手指紧紧扒着地面,头发在挣扎中散乱,一张花容月貌的俏脸在惨然月色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他双目暴突,颠三倒四地嘶吼着,“不要!楚仙君,救我!”一会儿又歇斯底里地嚷道,“是我先发现的!我先发现的活人!是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没有我,你们根本找不到他们俩!你们都要抢我的好处,你们都要抢我的功劳!”  他被拖曳着,拉远,疯癫的尖叫很快就被隆隆脚步声淹没了……第119章 师尊四魂聚齐  楚晚宁虽然没有听到容九在后头喊了些什么,但就这阵仗,不需更多解释,他也明白过来方才在仓库里是容九故意激他,要他生气,好看准时机逃去告密。  想到自己遇事总会三思,但如今碰上与墨燃有关的事情,却变得不再那么冷静,竟能让一个二倚子三言两语骗上了勾,楚晚宁有些噎着了。  他看着墨燃的自己前头咫尺远的地方跑着,忍不住问了句:“你后来……有再去过仙桃楼吗?”  冷不防听到这个都快被自己淡忘的名字,墨燃脚下趔趄,气的大骂:“容九这个畜生!他说我后来又去了仙桃楼?!我怎么可能再去过!师尊你是因为这个气我,说我骗你?”  “……”  “善恶台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些……那些地方,我不曾诓骗师尊,若是师尊不信,便用见鬼捆了我再审问。”  “……不用了。”  楚晚宁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手中仍紧握着的见鬼,想到自己不管不问,就用灌注着灵力的柳藤将墨燃抽了个皮开肉绽,实在是……  等一下,神武?!  见鬼的火光将他的眉眼在夜色里映照得极为明亮,楚晚宁盯着瞧了片刻,心中已翻起惊涛骇浪,试着将见鬼里的灵流往自己的掌心之中灌注,登时感到一道强悍充沛的力量源源不断的奔来。  楚晚宁忽地明白该从哪里取得灵力源泉了——  活人与死人之间,虽不能再互传灵流,但是神武的灵力却无所谓人鬼,只要武器本身不抗拒,那便都是共通的!  墨燃跑了一半,忽觉楚晚宁停下了脚步,他立马回头,焦虑不安地问:“师尊,怎么了?”  他脸上还挂着彩,淌着血,衬着那双黑亮的眼睛,愈发有些可怜。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既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忍,但骨子里的自尊自傲又让他觉得虽然自己冤枉了墨燃,但这小子从前确实是和那些张三容九的纠缠不清,该打。  如此思量片刻,楚晚宁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语气,什么表情面对他,于是只好简单着来,继续没有语气,也没有表情地说:  “墨燃,你站着,退到宫墙边上去。”  “……做什么?”  楚晚宁淡淡道:“给你变个戏法。”  “……”  还没反应过来师尊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瞧到见鬼的红光源源不断地涌流到了楚晚宁的残魂里头,将他整个魂魄笼上一层炙热火焰。墨燃睁大眼睛,看楚晚宁与见鬼如此呼应片刻,忽然间火焰消失,那金红衣袍的男子擎着丝丝吐焰的柳藤,回头对自己道:  “墨燃,对见鬼下个命令。”  墨燃已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了,虽难以置信,但仍立刻喝道:“见鬼,师尊如我,听其号令。”  柳藤在楚晚宁手中嘶啦流窜,爆裂出一串晶莹的红色火花,藤身上的柳叶流光溢彩,发出灼灼光芒。  楚晚宁抬起另一只手,指尖一寸一寸擦过见鬼的藤身,所过之处,光华涌动。数千阴兵此时已赶至二人身前不远处,他们俩身后就是高耸入云,被结界封死的宫墙,无路可退。  但是,楚晚宁也没打算退。  只见得他目光里溅落一道辉光,浮起千层涟漪,罡风骤起,衣袍狂舞,楚晚宁持着柳藤凌空狠狠一抽,刹那间见鬼如腾龙掠出,金光大盛,照彻夜幕!  见鬼听从了墨燃的指令,再也不排斥楚晚宁,而是把自身强悍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汇聚到楚晚宁的地魂之中。  楚晚宁眸里闪着那刺目耀眼的光华,声音既沉且稳:“见鬼,万人棺!”  “轰——”刹那间无数道金红交错的柳藤破土而出,将恢宏磅礴的殿堂撕扯成残砖碎瓦,一道道粗壮的古藤紧扼住那些阴兵鬼怪,把他们拖曳到柳藤中央死死封住。  墨燃愕然瞧着眼前这一切,看着神武与残魂相呼应,相融合。  看着楚晚宁衣袍翻飞,墨发如烟云。  生前死后,都是这惊天动地的炽烈英气,无人可挡。  乘此良机,楚晚宁猛地掠后,将手抵在宫墙上,只是一个闭目的功夫,就立即断出了结界的薄弱点。  “往上九尺,向右四寸,你用火攻!”  墨燃立即按他所说的一跃而上,在行宫内众鬼魅尚未来得及反应之时,掌中汇集烈火之咒,朝着楚晚宁所指的位置猛地砸下去!  刹那间,地动山摇,通天的宫墙迅速委顿瓦解,恢复成原来的高度样貌,那镇守着四周的封印结界也瞬间四分五裂,崩为齑粉。  “出去!”  用不着再说第二遍,墨燃跃至墙头,回身将拉住随后上来的楚晚宁,两人从四鬼王行宫府破困而出,身形极快,顷刻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窄小的巷陌里,楚晚宁和墨燃一人靠着一面墙,彼此互相望着,什么话都没有说,最后是墨燃没有忍住,先笑了出来:“那老鬼怕是要气死……嘶!”他一咧嘴,脸颊上的伤口就扯得疼。  “……”楚晚宁说,“你别笑了。”  墨燃就不笑了,昏暗的巷子里,他睫毛轻动,漆黑温润的眼睛望着对方:“师尊,你还气不气我?”  他若是说“师尊,你冤枉我了吧”,那楚晚宁听着或许会不舒服,但他却问自己还生不生气,楚晚宁踟蹰片刻,默默绕开了这个话题:“……你快施法,我们是从四鬼王行宫里头逃出来的,他一时半会儿还没脸去跟别的鬼王说,但拖得久了就未必了。”  一听这话,他就知道楚晚宁不走了,不离开了,从方才起就一直紧揪着的心总算是放松了下来。  墨燃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嗯。”笑着笑着又疼,不由地捂着脸。  楚晚宁:“…………”  墨燃拿出引魂灯,捧在手中,低头默默吟念着咒诀,往复三轮后,引魂灯忽然发出耀眼刺目的光华,照的人根本睁不开双眼。  他仿佛听到了怀罪大师的颂吟之声,隔着奔流雄浑的黄泉之水传来,隔着静谧安详的忘川芦絮传来。  “何时来归……何时来归……”  那声音很渺远,几乎难以分辨,过了一会儿,“何时来归”的吟唱似乎离得近了一些,继而怀罪大师的声音在墨燃耳中响起。  “为何会有两个地魂?”怀罪大师朦胧的嗓音里带着一丝疑虑。  墨燃闭上眼睛,便在脑中把事情都跟怀罪说了一遍。  那渺渺嗓音静了片刻,说道:“你见到了顺丰楼的楚洵?”  “嗯。”  “……” 第141章 鬼界的一切都消散了,就好像是不久前做的一场大梦。他发现自己躺在竹筏上,竹筏停靠在死生之巅的奈何桥边,竹片子底下是滔滔无止的水流在涌动,浪花在飞溅。  天空是蟹青色的,但已洇染了些薄红,大河两岸竹叶纷飞,万叶千声都是鲜嫩的。  黎明好像要来了。  他恍惚地眨了眨眼。  忽然发现自己怀里的引魂灯没有了,惊得心神俱散,猛然坐起。  “师尊——!”  “别喊。”  有人淡淡的说。  墨燃喘着气,犹如历经了噩梦的人,面色苍白地转过脸,瞧见怀罪跽坐于岸上,敲了敲搁在青石上的木鱼,掀起眼皮子。  “你喊,他此刻也听不见。”  引魂灯搁在木鱼边上,溢彩流光,金辉潋滟,楚晚宁的灵魂之力,说不出的漂亮。  怀罪拎起引魂灯,从岩石上站起,朝墨燃点了点头:“墨小施主,你做的很好。”  墨燃一咕噜爬起来,从竹筏上跳到岸上。拉住怀罪急着问:“大师,咱们去霜天殿找师尊的凡身吧?快一点快一点,我怕晚了魂魄就又散了。”  怀罪忍不住笑了:“哪有这么容易散?”然后又道,“你别着急,贫僧已经让薛施主去和贵派掌门言说了,楚晚宁的凡身此刻应已被移至红莲水榭,贫僧要在那里闭关施法,将你师尊的魂魄再次渡入躯体之内。”  墨燃说:“那快走,咱们快走!”瞧见怀罪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忙道:“大师慢来,不急、不急。”  可分明眉毛皱着,脚下意识地往前迈着,还有些想伸手去拉怀罪衣袖,哪有半点不急的模样。  怀罪摇摇头,叹了口气笑道:“小施主急也没有用啊。”  墨燃连连摆手:“不急不急,不急不急,稳妥要紧。”  “是啊,稳妥要紧,魂灵离体,不能瞬息附回肉身,否则逆天而行,极易魂飞魄散。贫僧自然是慢慢来。”  “对对对,好好好,慢慢来。”墨燃一迭声附和,但还是忍不住,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那得要多久师尊才能复生?”  怀罪很平静:“五年。”  “原来如此,五年就五……五年??!!”  墨燃大惊失色,觉得自己被噎到了。  “最快五年。”  墨燃:“……………………”第120章 师尊闭关  朝曦初破,红霞漫天。时辰虽尚早,但红莲水榭外早已有大批弟子云集。他们身披缟素,皆是垂眸低首,立于道路两边。  “咚——咚——咚——”  通天塔传来晨钟之响,远处有几个人抬着棺材缓慢行近。为首者是薛正雍,贪狼长老,后排是墨燃,薛蒙。左右立着师昧和一位袈/裟半旧的僧人。他们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路,从薄雾中渐渐走来。  僧人手提着一盏灯笼,明明天已大亮了,但这灯笼的光辉在白日里竟依旧不减绚烂,金色的光华犹如夏日繁花,粲然夺目。  众弟子纷纷低下头去,凝神敛息。他们已经听闻无悲寺的怀罪大师专程为了玉衡长老赶来,想必这位其貌不扬的僧人便是了。对于这传说中的人物,晚辈们终究还是敬畏压过了好奇,长长的山道上,竟无一人敢仔细打量,只听得芒杖笃笃,垂下的视野里瞧见一双麻草缠出的僧鞋经过,大师便这样飘然行去了,留下众人肃立。  棺材一路稳稳抬着,由于是复生,并非下葬,并没有人哭泣。到了红莲水榭,怀罪环顾一番,说道:“就放在荷花池边吧,那里灵气充沛,便于施法。”  “好,全听大师的!”薛正雍引着其余几人,把玄冰棺在那里搁落,“大师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便是。您救了玉衡,便是救了我薛某人半条性命,薛某人定当尽力相助!”  “多谢薛掌门好意。”怀罪说道,“贫僧暂无所求,若今后有了,再告与掌门不迟。”  “成,那大师可千万别客气。”  怀罪双手合十,浅笑着于薛正雍行了个礼,然后又转身看向其他人:“贫僧不才,替楚长老回魂,需要五年之期。为免去纷扰,自即日起,红莲水榭将闭门谢客,五年后楚长老复生之日,方再重开。”  薛蒙虽然之前就已经听说了,但再次从怀罪口中确认师尊要五年后才会苏醒,不由地还是红了眼眶。默默低下了头。  “诸位施主若有要和楚长老暂别的,便请前去棺边吧,今日之后,要一千多日才能再会了。”  众人便依次去了。  先是薛正雍与诸位长老,他们一一在棺椁前肃立告别,薛正雍道:“愿早日相逢。”  贪狼道:“早醒。”  璇玑道:“愿一切顺遂。”  禄存叹了口气道:“有些羡慕你,五年的岁月冻住了,便愈发不会显得老。”  其余长老也或多或短,各有一番说辞,很快便轮到了薛蒙,薛蒙原本想忍,但他素来意气用事惯了,竟没有忍住,终于又在楚晚宁棺椁边落下泪来。  他一边用力擦着眼泪,一边哽咽道:“师尊,你不在我也会好好练刀的,之后灵山大会上,我绝不给你丢脸。等你醒了,我便告诉你我的好名次。我师尊座下,没有言败的徒弟。”  薛正雍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薛蒙没有像往常一样揽着父亲,而是抽着鼻子倔强地转开了。他不想再在师尊面前当个只依赖父亲的纨绔少年郎。  而后到了师昧,师昧眼眶也是湿润的,没说什么话,低头看了楚晚宁一会儿,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他走了之后,一朵淡粉色的海棠花轻轻搁在了棺椁中。搁花的那只手仍有些少年形态,却也已经十分修长了。  墨燃立在棺边,风轻轻吹过湖面,送来荷花馥郁的清甜。他额边的碎发被吹得少许纷乱,但他抬起手,整理的却是楚晚宁的容颜。  墨燃抿着唇,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最后,只是有些沙哑的,轻轻道了句:“我等你。”  等你什么?  他没有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说等你醒来,但好像只说这一句,又觉得不够。好像无法表述出他内心充盈着、拥挤着的感情,他的心底像是有滚烫的岩浆在攒动,那些岩浆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出口,便在他心腔里横冲直撞,撞得他发慌发疼。  他觉得总有一天自己的心会被顶破,到时候熔岩将奔流不可收拾,他会在那怒海翻波中被熔成灰烬。  但他如今,还不确定那炽热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所以他只说“等你”。  红莲水榭终是关闭了。  巨大的结界落下,犹如一场分割生死的门,将众人隔绝在外。  从此夏荷芬芳,冬雪岑寂,足足五年,都不再有他人可于水榭中赏。  竹叶萧瑟,海棠花落,从红莲水榭外绵延至山门前,众弟子纷纷跪落,而墨燃、薛蒙、师昧三人跪在这无尽长河的最前头。  薛正雍声振林木,响遏行云:“送,玉衡长老闭关。”  众弟子垂首沉声:“恭送,玉衡长老闭关。”  数千人的声音参差不齐汇聚成流,蓦然炸响在这烟云缭绕的死生之巅,惊得鸦声四起,呕哑嘲哳,绕着树梢却不敢依附。那轰隆隆的人声像是闷雷,碾过滚滚流云,直贯霄汉。  “恭送,师尊闭关。”墨燃轻声说。  长磕而下。  守君五载。  玉衡闭关之后,其座下三名亲传不愿暂师于其余长老,各自修行苦练。  因资质、心法等缘由,师昧与薛蒙留在山上,而墨燃选择了远行。  不过他之所以作出这个抉择,除了他本身适合于历练,更因为重活一世,有很多东西都和曾经不一样了,且不说楚晚宁这边的变化,最让他忧心的是那个假勾陈。  他心里隐有猜测,觉得那个一直躲在幕后的人,说不好也是重生的。毕竟此人对于珍珑棋局的掌握已可以说十有八/九,而上辈子直到他自戕而亡,世上也没有第二人可以把这门禁术发挥到如此地步。  调查那人的身份并非他之所长,经历过彩蝶镇一役后,整个修真界都在凝神细瞧,等着那暗夜里的老饕露出狐狸尾巴,此一事,并不需他插手太多。  墨燃知道自己并不聪明,唯灵气浑厚充沛,修行天赋惊人,既然日后注定再有一战,他能做的,便是尽快让自己回到重生前的强悍实力。  前世他是毁灭者。  这辈子,他要去做保护者。  楚晚宁闭关不久后,墨燃站在死生之巅的山门前。  他背着行囊,将远行。  来送他的人不多,薛正雍、王夫人,还有师昧。  薛正雍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尴尬地说:“蒙儿不来,他说……”  墨燃笑了:“他说他要在林中练刀,没工夫来送我?”  “……”薛正雍更尴尬了,不由地骂道,“那混小子真不懂事!”  墨燃笑道:“他一心想在灵山大会上夺首,练得勤快些是应该的。给师尊长面子就靠他了。”  薛正雍犹豫地看了墨燃两眼,道:“灵山大会是正统仙术的竞技巅峰,燃儿此去四海云游,虽能大有长劲,但恐怕大会不认那三教九流的混杂功夫。要是因此错过了,也是可惜。”  墨燃道:“有我堂弟嘛。”  “你就不想着要拿个名次?”  墨燃这回是真的笑开了。  名次?  上辈子灵山大会他因做错了事,被罚禁闭没有过去,心中存着怨恨。但如今看来,这点小事又算什么呢?他是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的人了,他在劫难的洪流里,从不甘到渴望,从渴望到怨恨,从怨恨到释然,从释然到愧疚。  时至如今,他墨燃所求的,不再是美酒佳人,万世朝拜,更不是复仇抱怨,杀伐刺激。  云端的无限繁华,纸醉金迷,他已经看过,也已经看腻了,他不想再回去,只觉得那里很冷,谁都不陪在他身边。  都是当过踏仙帝君的人了,曾在泰山之巅呼风唤雨,看尽人间花。哪里还会在乎灵山上的几点儿掌声,三两喝彩。  至于排名……  谁爱排谁排去吧。  “我还是想做些别的。”墨燃笑道,“薛蒙是公子嘛,公子有公子的活法儿,而我是个混混啊,混混有混混的日子。”  王夫人忍不住怜惜道:“傻孩子,说什么话,你和蒙儿是一样的,哪有什么公子混混的差别。”  墨燃嘿嘿一笑,却有些苦涩。  天生富贵和生来卑微,即使得了好运来到这死生之巅,但前面的十多年都是浑浑噩噩度过来的,又怎会是一样的呢?  但见王夫人神情温柔关切,自然也不好说什么,点头道:“伯母说的是,是我没讲好。”  王夫人笑着摇摇头,给了他一个乾坤小锦囊,上头刺着杜若花,说:“你在外游历,无人照料。这个锦囊你拿着,里头有不少伤药,都是伯母亲制的,比寻常店家买的要好,仔细收着,莫要掉了。”  墨燃很是感激:“多谢伯母。” 第143章 谁都不是瞧上去那样简简单单,没心没肺的。  南宫驷皱着眉头:“墨燃……记起来了。楚宗师的徒弟?”  “嗯。”  既是这样,南宫驷态度便稍稍好了些,说:“不好意思,方才隔得远了。瞧你身形打扮,还以为是宗师他提前出了关,而我不知道。”  墨燃把目光从箭囊上移开,并没有不识趣地过问,而是平和地答道:“方才听你这样喊,我也以为是师尊提前出了关,我而不知道。”  南宫驷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出生矜贵,即便是大笑的时候,他英俊的眉目间依然有几分嚣张之气。且他的嚣张和薛蒙那种嚣张又不一样,薛蒙是恃才放旷的骄傲,而南宫驷,似乎多了几分戾气,有点骄纵、暴躁的意思。  但他生的极好,这种戾气并没有让他变得可怕,反而多了些野性。  墨燃忍不住在心里头想,南宫驷、南宫驷,倒真是一匹自由自在的烈马。  他正兀自出神,就听南宫驷说道:“之前鬼界天裂,楚宗师不幸蒙难,我还难过了许久,幸好有大师指点,能让宗师死而复生。回头他醒了,我一定去死生之巅造访。”  “那就恭候公子大驾了。”  南宫驷摆摆手,忽见到墨燃手中的书本,奇道:“墨兄这是在做什么?”  “读书。”  南宫驷原以为他说的读书,应当是读些晦涩艰深的卷文,岂料仔细一看,却发现不过都是些《逍遥游》、《礼记》之类的经典,先是一愣,而后道:“这些……都是基础经卷,我小时候都背了出来,你看这些有什么用?”  墨燃倒也不觉得羞耻,目光坦然,说道:“我小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咳……”南宫驷有些尴尬,“报了个书院读书?”  “嗯。这些日子刚好要在泰山上采集些修行用的灵石,看到杏林书院开了新讲,左右无事,过来听一听。”  南宫驷点点头,看看时候不早了,说道:“看这样,墨兄还没吃过晚饭吧。既然来了儒风门地界,你又是楚宗师的徒弟,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正巧我的同伴在附近一家酒楼等我,怎么样,一起去喝一杯?”  墨燃想想,觉得反正也没什么事,便道:“却之不恭。”  “舞雩楼。临沂地界最有名的酒楼之一,做的九转肥肠再好吃不过,听说过没?”南宫驷边走边问他。  “怎么没听过。”墨燃笑道,“上修界数一数二的食肆。南宫公子,你真会挑地方。”  “地方不是我挑的。”  “哦,那是?”  南宫驷道:“我同伴挑的。”  作为活过一世的人,墨燃多少也清楚儒风门错综复杂的关系,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有些诧异,暗自思忖道:叶忘昔也来了?  可他随着南宫驷登上酒楼,撩开厢房的珠帘迈步进去。里头的人却让他差点呛到——  只见宋秋桐一身轻罗素衣,亭亭里于窗边,外头桃花开的稠艳,她闻声回头,鬓边金步摇簌簌闪烁,更衬得肤若凝脂,唇若点朱,说不出的好看。  墨燃探进去的半只脚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他在想,这会儿跟南宫驷说自己不爱吃鲁菜,尤其不爱九转肥肠,还来得及吗?第122章 师尊的倒影  “来,墨兄,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我门下一位小师妹,叫宋秋桐。”  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坐了下来,由着南宫驷兴冲冲在酒桌上介绍。宋秋桐宋秋桐,他连她背上哪里有痦子,腿根哪里有胎记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哪里还需要南宫驷多说。  但脸上仍是绷着,克制地点了点头:“宋姑娘。”  “这位是楚宗师的亲传弟子,死生之巅的墨微雨。之前在彩蝶镇上你应当也见过他,不过那时候人多,估计你也记不清了。”  宋秋桐温婉一笑,起身敛衽一礼道:“小女秋桐,见过墨仙君了。”  “……”  墨燃也不起身,深幽的眸子看了她半晌,而后才道:“客气。”  对于他前世的这位发妻,墨燃其实是打心底里恶心的。这种恶心并非是转生之后才有,反而前世就已深入骨髓,不可磨灭。  前几次相见,他都未曾与她直接照面,因此虽然嫌恶,但也没有今日这样的不痛快。  她是个柔柔弱弱的女人,做事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她就像初秋时树上结出的青涩果实,掩映在茂盛的叶片后头,气味不如花朵芬芳,色泽也并不逼人,但却很招人喜爱,纤细饱满的身躯里,装了无尽的青涩与温柔,好像轻轻啃一口,就能尝到汁水酸甜的味道。  只有啃到深处,才会发觉里头躺着一条腐烂发臭的虫子,死在果核里面,虫身流脓,发着霉斑。  诚然,比起他来,上辈子宋秋桐好像也没有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无非也就是背叛救了她性命的儒风门。无非也就是墨燃屠城时,贡出了叶忘昔以自保。无非也就是,临沂尸山血海时,她因得了墨燃的赏赐而喜不自胜,穿金戴银,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小心伺候新的主人。  无非也就是,屠城结束后,她为表衷心,在叶忘昔再也不会开口说话的尸首面前,悲泣恸哭,说叶忘昔待她凶恶,从不给她一天好日子过,要不是墨燃来了,只怕她一辈子都要给姓叶的当牛做马。  还有呢?  墨燃沉默地想着。  还有什么?  南宫驷是个急性子,有几道菜迟迟未上,他催菜去了。于是厢房里只剩下前世的夫妻二人。  “墨公子,我敬你一杯。”她盈盈地为他斟酒,半截小臂从水袖里探出来,腕子上有一点嫣红朱砂。  鬼使神差的,墨燃抬手,扼住了她的腕子。  她轻轻呀了一声,抬起眸子,惊惶失措地瞧着他,目光柔嫩犹如带水青葱:“墨公子,你这是……”  墨燃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目光垂落,停在她玉指纤纤的酥手之上。  “真是一双好手。”良久,他轻声说,神情冷峻,“宋姑娘可会下棋?”  “略、略通一二。”  “这么好一双手,当也能下得一盘好棋了。”他冷冷道。外头传来南宫驷的脚步声,还有他驯养的狼犬,在门口就汪汪叫唤。  “失礼。”墨燃松了宋秋桐的细腕,而后取了块巾帕,仔细擦净了自己的手指。  外头霞光漫照龙光射,这里春夜楼台华宴开。  墨燃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宋秋桐虽无缘无故遭了鄙夷,但她素来能忍,席间还起身,替墨燃斟了一回酒。  他不喝她斟的酒,于是就再也没有碰过杯子。  南宫驷道:“墨兄,不多久就是灵山大会了,你好歹是楚宗师的徒弟,总不能叫他丢了面子。可都准备好了?”  “我不去。”  “……你不是在说真的吧?”  “真的啊。”墨燃笑道,“我堂弟去就够了。全天下的门派都往灵山赶,我怕热闹,不想去。”  南宫驷似乎根本不信,他眯起褐色的眼眸,神情像是洞若观火的鹰隼。  但墨燃一双眸子坦荡荡,毫无保留地看向他。  鹰盯着岩石看了一会儿,发现岩石就真的只是岩石而已,没有藏着狡兔,也没有藏着滑蛇。  他靠回椅背上,转着筷子,忽然咧嘴笑了:“有些意思,那我在灵山大会看不到你了?”  “看不到我了。”  南宫驷以手加额,嗤笑一声:“楚宗师的徒弟就是厉害,如此盛会都不稀得参加。”  “……”  墨燃心道,这着实很难说啊,怎么解释?难道跟南宫驷说,不是这样的,他是个三十多岁的诈尸老鬼,让踏仙君和一群初出茅庐的小孩子打闹,台上再坐一圈儿上辈子被他杀的杀、打的打的掌门,这群掌门还要给他举小牌子,打小分儿。  ……简直胡闹。  咳嗽一声,他说:“并非不稀罕参加,而是我不擅正统术法,学的不扎实,要是去了,恐会给师尊丢人。南宫公子如此好的身手,才当有自负本钱,就不要嘲笑我了。”  这话让薛蒙这种天真烂漫的小雏鸟听了,大概会很高兴,觉得墨燃摸对了毛,但南宫驷身在派系错综复杂的儒风门,自幼又没了母亲。日子其实过得并不那么单纯,因此听了墨燃的恭维,也只是笑笑,并没有飘然不自知。  他咕咚喝了几口酒,喉结滚动,随后拿袖子一抹,说道:“既然墨公子不参赛,旁观者清,不如猜一猜,此次大会的魁首,到底最终花落谁家?”  “……”墨燃心想,你他妈还真问对人了。  花落谁家还能有谁比他更清楚?除了那个也极有可能是重生过来的假勾陈,世上当然就剩他墨微雨知道当年这场灵山论剑的结果。  获胜的人是……  “南宫驷。”  忽然包厢珠帘被刷地撩开,拂摆不定的光晕里,沉着半张笼在阴影里的脸。屋子里两个男人还没反应,宋秋桐却和被针扎了一般,蓦地站起来,脸上满是令人怜惜的惶然,低头歉声道:“叶、叶公子。”  来者身段笔挺,一身绣着暗金边的黑衣,扎着护腕,腰身极其劲瘦。眉目间三分秀美,七分英俊,不是叶忘昔又是谁?  “没叫你。”叶忘昔看都没看她一眼,挡开珠帘,走进屋内,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同一个人身上,显得很冷,却闪着些别的细碎流光,“南宫驷,我喊的是你。你要听到了,抬个头。”  南宫驷没有抬头,反而对宋秋桐道:“你站起来干什么?坐下。”  “不了,南宫公子,我辈分卑微,我还是站着吧。”  南宫驷忽然暴怒,喝道:“坐下!”  宋秋桐瑟缩一下,扶着桌边,犹豫着。  叶忘昔不想如此僵着,冷淡道:“你听他的。”  “多谢叶公子……”  叶忘昔不再理会宋秋桐,而是说:“南宫驷,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掌门都气疯了。起来,跟我回去。”  “那最好。我就当他疯了,他就当我死了吧!回去是没得谈了,在他收回成命之前,我不会踏回儒风门半步。”南宫驷一字一顿,“叶、公、子,你请回。”  “你——”叶忘昔手攥成拳,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墨燃在旁边看着,觉得他好像随时都会把一桌宴席给踹翻揪起南宫驷直接拉走,但叶忘昔终究是个君子,他竟硬生生把那滔天怒火压下。  “南宫驷。”他沉默几许,而后开口,声音是沙哑的,带着些与他挺拔面目背道而驰的疲惫,“你当真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是又怎样?”  叶忘昔闭上眼睛,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复又缓缓睁开。他立在桌前,此时终于转头看了墨燃一眼。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门派内的事情当然也不希望别人知道,墨燃识趣地站了起来,与叶忘昔致了一礼,说道:“刚刚想起来,我还约了晚上要去成衣店取衣裳,去晚了平白让掌柜久等,就先走一步了。”  叶忘昔朝他点了点头:“多谢墨公子。”  “不谢不谢,你们好好聊。”  墨燃走过叶忘昔身边,和他错肩时,有意无意看了他一眼。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叶忘昔虽然依旧挺拔如松柏,气质稳重深沉,但是他的眼尾微微泛着些薄红,似乎来之前,刚刚哭过。  墨燃忽然觉得叶忘昔的隐忍,竟有那么几分,与楚晚宁相似。  他一时心血翻涌,忍不住回头与南宫驷说了句:“南宫公子,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叶公子之间有什么纠葛,但我觉得他待你是很好的。你要愿意,就跟他好好谈一谈,别藏着捻着有话不说。” 第145章 墨燃披起斗篷,往榛榛莽莽的深林里走去。  他的身影越来越渺远,越来越虚无,在暮色中渐渐成了一个小点,犹如洗砚池里洇开的墨渍,最终淡到看不见。  “轰隆隆——!”  阴沉的天际爆响一声惊雷,紫电青光,骤雨如千军万马纷至沓来。  “落雨啦。”茶馆里有人探出头去看,觉得雷霆之势惊人,又缩了回来。  “好大的雨啊……真是……家里头晒得谷子没人收,怕是要给泡坏了。”  “算啦算啦,老板娘,再来一壶茶。等天晴了,再回家去。”  墨燃在雨里疾行,在雨里奔走,在雨里逃亡,在雨里躲避他前世荒唐度过的三十二年。  他不知道这样的暴雨能不能洗去他的恶,楚晚宁原谅他了,但他自己并没有。他心思沉重,要被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  他愿意用他的后半辈子去行善,来偿还。  可是余生的瓢泼大雨,真能洗去他骨子里的罪恶,血液里的污脏吗?  他恨不能让这雨一落五年。  只想等楚晚宁醒时,自己站在师尊面前,能稍微干净一点点,再干净一点点。  他不想到时候,还像如今那么肮脏,脏到犹如泥沙,犹如尘土,犹如脚夫鞋底的垢,乞儿甲缝内的灰。  他只想在楚晚宁醒来前,做的好一些,再好一些。  这样世上最坏最坏的徒儿,或许才能凭着些微弱的勇气,再唤一声世上最好最好的师尊。  这天夜里,墨燃病倒了。  他身体一向硬朗结实,这样的人一旦生病,往往是势如山崩,不可收拾的。  他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睡着。夜里他梦到了上辈子的事情,梦到上辈子自己是怎样将折磨楚晚宁的,梦到楚晚宁在他身下挣扎,楚晚宁在他怀里死去。他从睡梦中惊醒,外头凄风楚雨,他摸索着火石想要点燃蜡烛,可是无论他怎么打,火石都不亮。  他自暴自弃般将火刀火石扔到一边,脸埋进手掌中狠狠揉搓,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喉结滚动,嗓子里发出野兽似的悲嗥。  他逃过了死亡,逃过了谴责,却最终逃不过自己的心。  他很害怕,有时候分不清梦境与真实,有时候他会不断地去确认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  他很痛苦,觉得自己的灵魂裂成了两半,前世的和今生的,这两个灵魂在互相撕咬,一个唾骂另一个为何满手血腥,丧心病狂,另一个也不甘示弱,质问对方凭什么没事人一样,还有脸皮活在这世上。  今生的魂魄在怒斥前世的魂魄:  墨微雨,踏仙君,你不是东西,你为何犯下如此罪业!你让我这辈子怎样偿还!  我想从头来过,你为何苦苦纠缠,在梦里在醉里在灯火阑珊处,在每个我猝不及防的时候,跳出来用扭曲的面孔诅咒我?  咒我万死不得超生,咒我恶人将有恶报。  你咒这一切都是梦,总有一天会再碎掉,你咒我总有一天醒来,会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巫山殿,你放肆大笑说我这辈子都没有人疼惜。  唯一愿意为我赴死的人,是我害死了他。  可那人是我吗?!  不,不是我,是你啊踏仙君!是你墨微雨!!  我与你不一样,我与你不同……  我手上没有血,我——  我可以从头来过。  另一半魂魄也在嘶声啸叫,它张开尖利的嘴,它面目扭曲:  你不是歉疚吗?  你不是做错了吗?  那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用你的血去祭奠前世被你无端伤害的人?  畜生!伪善!  你与我有什么不同?我是墨微雨,你难道不是吗?你带着前世的罪孽,你带着前世的记忆,你永远摆脱不掉我,我是你我梦魇是你的心魔,是诸天神佛叩问你令人作呕的灵魂。  从头来过?  凭什么?你有什么脸,有什么资格要重头来过?你把世人蒙在鼓里,你把爱你的人蒙在鼓里。  你做尽善事,不过就是为了抹平你心里头那一点点可怜的内疚!哈!墨微雨!你敢让他们知道你前世是怎样的人吗?  你敢让楚晚宁知道,前世,是你!刀子刺在他颈上,让他鲜血流尽,生不如死!是你!让天下饥馑成灾,哀鸿遍野!  是你啊。  哈哈哈哈,孽畜,我就是你,你亦是我,你逃不掉的,我就是你啊墨微雨,你敢说不吗?  墨燃被逼的近乎疯狂,他又去床沿摸火刀火石,他想努力点亮烛火,驱散指爪狰狞的黑夜。  可是连蜡烛都不要他,蜡烛都不屑于救他。  他被抛在黑暗里,他颤抖的手一下一下擦着火石,一下一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终于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他不停地在道歉,夜色里他床铺周围仿佛围满了人,那些攒动的人影都在咒骂他,都在向他索命,都跟他说他一世为恶世世为恶,墨燃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忽然变得很无助,他只能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没人理睬他。  谁都不原谅他。  他额头滚烫,心如火焚。  忽然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轻轻叹息。  魑魅魍魉中,他睁开眼,他看到楚晚宁来了,楚晚宁依然和从前一样,白衣曳地,广袖宽袍,眉目英挺如同往昔。  他走过来,走到他床前。  墨燃哽咽道:“师尊……我是不是……不配再见你……”  楚晚宁没有说话,只是拾起了火刀火石,把墨燃从没有点亮过的蜡烛,给缓缓点着。  有师尊在的地方,就有火。  有楚晚宁在地方,就有光。  他立在烛台前,垂着纤长的睫毛,他抬起眼帘,静静看着墨燃,而后宁静地笑了,笑容很浅。  他说:“睡吧墨燃,你看,灯亮了。你不要怕。”  墨燃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钝重的东西狠狠撞过,他觉得自己脑颅都痛的要裂开,他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似乎什么时候听到过。  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楚晚宁拂开衣袖,在他床沿坐落。寒雨连江夜入吴,可屋内是暖的。黑夜不见了。  楚晚宁说:“我陪着你。”  他听到这句话,心脏又涩又痛,几乎拧成了一团。  “师尊,你不要走。”他拉住了楚晚宁宽袖下的手。  “好。”  “你走了,天就黑了。”  墨燃哭了,他觉得有些丢人,抬起另一只手,遮住了眼,“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求求你……我真的……我真的不想再做帝君了,师尊……你别不要我……”  “墨燃……”  “求求你。”或许是因为烧热让他脑子都有些昏沉,让他格外脆弱。又或许他心里隐隐知道这其实是自己的一场梦,知道醒来楚晚宁会消失不见,所以他不住地喃喃,“求你,别不要我。”  这一夜,窗外铁马冰河,无数怨灵敲打着窗子,似要进屋索了他的命去。  但在墨燃梦里,楚晚宁点亮了灯,那一点点微弱的光芒驱散了无边无际的寒意,楚晚宁说:“好,我不走。”  “不走?”  “不走。”  墨燃想开口言谢,可是喉咙里发出的却是一声呜咽,犬类想要小心讨好时,带着些委屈的声音。  “你们都说不会走,说不会丢下我。”快要坠入梦中时,墨燃半睁着眼,忽然浑浑噩噩地喃喃,“可是到最后,都不要我。没人稀罕我,我当了半辈子弃犬……谁都是收养我几天,然后就又抛弃我……我好累……真的……师尊……我真的好累,我受不了了,走不动了……”  就像风餐露宿,无家可归的流浪犬,毛是脏的,爪子是破的,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和乞丐,和野猫去争抢食物。  被欺负的久了,对谁都不信任,看到有人朝他蹲下来,家犬或许觉得那是要给它喂食,可是弃犬只会觉得别人要拿石子砸他。他仓仓皇皇,惴惴不安地走啊,走啊,对谁都龇牙咧嘴,这是他的命。  “师尊,如果哪天,你不想要我了,就杀了我吧,别丢掉我。”  他哽咽着,轻声说。  “一次一次被舍弃的感觉太难受了,宁愿死……”  他当真是烧糊涂了。  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也渐渐记不清梦里出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阿娘。”沉睡过去前,他最后说了一句话,“天黑了,我好怕……我想回家……”  第124章 师尊复生  花开花落,红莲水榭外的结界,无论晨昏,都在流淌着细碎光华。里头的人不出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  五年时间转瞬而逝,人间譬如走马灯,每一天每一夜都在变,每一旬每一月都在变。  茶馆里,史书里……那些岁月,最终都成了一行行小字,成了一段段评书。  往事历历,回首而顾——  楚晚宁闭关第一年,其弟子墨燃下山,薛蒙师昧留于死生之巅,自行清修。  这一年,墨燃的字比往日好看了些许,薛蒙突破了寂灭刀第九重,师昧于岁末前往孤月夜药门切磋,获益良多。  期间,墨燃前往益州盐商常家,因私事拜会常公子。却得知常公子已于不日前暴毙身亡。墨燃在鬼界得知了常公子与假勾陈有勾结,本欲探听一二,谁知对方早已杀人灭口,连尸体都烧成了灰烬。  线索中断。  楚晚宁闭关第二年,修真界办灵山大会,薛蒙得魁首,梅含雪次之,南宫驷得第三。师昧于下修界悬壶广济,而墨燃穿行江南漠北,一路除魔行善,而后归于山林修炼,行踪杳然。  楚晚宁闭关第三年,逢鬼年,阴气盛。昔日彩蝶镇血战处结界衰微,魍魉出世,野鬼夜哭,薛蒙率死生之巅弟子前往镇压。虽未重现当年厉鬼遮天之景,但下修界依旧民不聊生,陷入灾年。 第147章 “……”薛蒙咔咔咔僵硬无比地扭过头去,对上一张苍白的脸,灯光昏暗,他还不及看清,就吓得“哇——”的一声大叫起来,手臂扬起朝着对方猛劈过去!  岂料对方比他速度还快,身手如疾风厉电,蓦地劈中薛蒙脖子,而后一脚踹在薛蒙腹部,按着他直挺挺跪落,怀中的书册霎时散得满地都是,好不狼狈。  薛蒙原本只是突然受惊,但当被那人踹跪在地时,却是着实震惊!  要知道他早已今非昔比,五年勤修苦练,南宫驷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个他连脸都没看清的人却只在两招间就把他制的毫无还手余地,是谁?  脑袋中嗡嗡作响,血都涌上了颅内。  然而这时,却听那人极其冰冷地说了句:“我闭关五年,如今是什么人都敢往我住的地方闯了。你是谁的弟子,你师父呢?没教过你规矩?”  话音方落,薛蒙就已整个人倾身扑来,紧紧抱住了他。  “师尊!师尊!!”  楚晚宁:“……”  薛蒙抬起头,原本是想忍的,却还是没忍住,眼泪就淌了下来,他不住哽咽道:“师尊,是我啊……你瞧瞧……是我……”  原来楚晚宁是刚刚睡醒,出去洗了个澡,因此身上手上都还是凉凉的,带着些水汽。他立在原处,灯火虽暗,但此时静下来却足以看清了。  跪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  他皮肤很白皙,衬得眉毛漆黑浓深,眼睛和眉弓的间距较常人稍近,因此显得面目深刻,眉眼有情。至于嘴唇,饱满润挺,唇形好看。这样一张脸,哪怕是生气的时候都带着些娇纵之意,其实这般相貌的人是很容易和“媚气”两个字沾边的,但他不会。  一个人脸上最有神/韵的地方是眼睛,薛蒙的眼睛像烈酒,永远潋滟着辛辣、热烈、放肆的光芒,十分逼人。  有了这两池子酒,哪怕拿冰白柔腻的玉壶装着,也绝不会教人认错。  毕竟五年过去了,楚晚宁身殒时,薛蒙才十六岁,如今他二十一了。  十六七岁是男子变化最大的时候,一年一个模样,半年一个身形,楚晚宁错过了五年,所以骤然相见,一时也没有认出他来。  “……薛蒙。”  半晌之后,楚晚宁盯着他,慢慢唤了一声。  像是在喊他,但也像在告诉自己。  这是薛蒙,薛蒙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了,他长大了,肩膀很宽,身高也……  楚晚宁不动声色地把他拉起。  “跪着做什么,起来。”  “……”  身高与自己相差竟也无多了。  岁月在年轻的人身上流失的会格外快,三笔两笔就把一个孩子雕刻为成熟模样。初醒时楚晚宁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薛正雍,还没有感觉到五年的时光究竟有多漫长,但此刻见到薛蒙,才恍然明白,原来白驹过隙,很多人和事,都已变了模样。  “师尊,灵山大会,我……”薛蒙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便拉着楚晚宁说东说西,“我拿了第一。”  楚晚宁先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嘴角有了些笑意:“理所应当。”  薛蒙红着脸,说:“我,我和南宫驷打的,他,他有一把神武,我没有,我……”讲着讲着,觉得自己邀功的意思太赤/裸,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头搓了搓衣角。  “我没给师尊丢人。”  楚晚宁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忽而道:“想是受了不少苦。”  “不苦不苦!”薛蒙顿了顿,说,“甜的。”  楚晚宁伸手,想如当年一般摸摸他的头,但想到如今薛蒙早就不是孩子了,这么做着实有些不合适,中途便偏转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地上的书散得到处都是,师徒二人将册子一一拾起,搁在桌上。  “买了这么多?”楚晚宁说,“要我看到什么时候?”  “不多不多,师尊一目十行,一个晚上就看完啦。”  “……”  即便过了这么久,薛蒙的仰慕还是丝毫不减。倒是楚晚宁有些无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挑亮了烛火,随手翻了几本。  “江东堂换掌门了?”  “换了换了,新的掌门是个女的,据说脾气特别差。”  楚晚宁又接着看,他看的那一页是讲的是江东堂记事,洋洋洒洒一大篇,楚晚宁看的很专注,看着看着,对着“江东堂新掌门生平”,忽然状若随意地问了句:“墨燃……这些年怎么样?”  他问的很克制,很浅淡。  因此薛蒙没有觉得太突兀,如实说道:“还不错。”  楚晚宁掀起眼帘:“还不错是什么意思?”  薛蒙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就是像个人了。”  “他以前不像个人?”  还没等薛蒙开口,楚晚宁又点了点头。  “确实不像个人。你接着说。”  “……”薛蒙最擅长的,是把自己的事迹讲的很长很精彩,把别人,尤其是墨燃的事迹,讲的很短很简单。  “他这些年到处在跑,懂事了些。”薛蒙道,“其他也没什么了。”  “他没去灵山大会?”  “没,他那时候在雪谷修行。”  楚晚宁便没再问了。  两人又聊了些其他有的没的,薛蒙怕他累着,虽然还有无数话要说,但还是按捺住,先行告退了。  他走之后,楚晚宁合衣躺在床上。  鬼界发生的事情,他都还记得,因此对于墨燃的转变,他并不意外。只不过浮生倥偬,一别几春秋,薛蒙如今都出落得让他差点认不出,他不知道墨燃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他还记得薛正雍今天临走时跟他说:“玉衡,明日在孟婆堂办个筵席贺你出关。你可千万别推却,我都把信函寄给燃儿了,你总不能让他千里迢迢赶回来,结果没饭吃没酒喝吧?”  楚晚宁于是便没有拒绝,他虽不爱热闹,但墨燃从来都是他的软肋。  听薛正雍说,上一次彩蝶镇天裂,白头山脚下的许多村寨毁于一旦,如今活下来的人伤的伤,残的残,由于耗损得实在厉害,到现在那些寨子都还破败不堪。整片雪原宛如人间地狱。  墨燃这些日子,都在那里帮忙重建村落。  他在灯烛下看了会儿书,还是忍不住起身,挥袖招来一朵传音海棠,想了想,说道:“尊主,劳你再修书一封,跟墨燃说,让他不用着急,赶得回来最好,若是回不来,我也不会怪罪于他。天气渐凉,白头山每年严冬都是酷寒难当,让他好生安顿村落,不可草率应付。”  抛走这朵海棠花之后,楚晚宁才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拿起看了一半的修真界编年史,继续读了起来。  他的目力虽没有薛蒙说的那么夸张,可以一夜读完这些浩繁卷帙,但是看几本史册还是游刃有余的。  夜深了,烛台里灯花流成幽潭。楚晚宁掩卷闭目,眉头微微蹙着。  他已经将这五年修真界大致发生的事迹,都阅了一遍。一开始,书册上的内容还无甚起浮,但写到彩蝶镇再次天裂时,却出现了大量有关墨燃的描述。  楚晚宁原本是侧躺着,一手支颐,一手懒懒翻着书页。读到此处,却不由地坐了起来,执卷细看。  “下修万民东渡,至边陲,遇上修筑壁坚守,不令其入。逢数日天阴,妖邪遍野。黔首于壁前死难数千,血流漂杵。至九月,粮道断,民不得食十七日,皆内阴相杀食……”  这里写的是下修界因鬼怪横行,许多百姓想要逃到上修界避难,却被拒之门外,到最后腹中无粮,竟互相残杀食肉以活。  那漫天的腥风血雨,而今成了纸上的寥寥数言,楚晚宁读来,万般不是滋味。  “死生之巅以少公子蒙、公子燃为仙首,剑出蜀中。龙城刀下前后除邪千余,驱敌破万,薛蒙声名鹊起。墨燃独补天漏,绝魑魅于地府,其结界之术,师楚晚宁,竟无所差,世人大震。”  楚晚宁虽知道这里描写的天裂并不如当年那么严重,但也有些惊讶,微微睁大眼睛:“他竟能只手遮天,将裂痕补上了?”  再往下看,又读到许多墨燃涉世除魔,压祟镇邪的事迹。  “……河东有祟,碧潭庄因故拒理此事,墨燃闻之前往,遇黄河鬼魃,战三日,斩魃首焚之,患除。然,公子重创,贯腹穿肋。幸遇孤月夜掌门姜氏……”  楚晚宁指尖都是冷的。  公子重创,贯腹穿肋。  谁的腹,谁的肋?墨燃的?  他明明是从不会把字句看错的人,此时却不愿相信,又反复念了四五遍,第六遍把手指点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来。  墨燃闻之前往……战三日……  楚晚宁眼前好像看到了一个黑衣萧飒的背影,长靴踩着滔天的黄河巨浪,一手负着,一手握着熠熠生辉的神兵柳藤。  斩魃首焚之,患除。然,公子重创。  他的手在纸面上攥紧了,骨节捏成玉色。  他看到墨燃在惊涛骇浪中将柳藤掣出,烈火般的见鬼喷薄长啸,将魃的脑颅削落,刹那间血花四溅,也就在同时,魃的利爪猛地穿进墨燃的腹肋!  失了头颅的巨兽摇摇晃晃,最终轰然坠地,庞大的身躯隔断了黄河水流。墨燃也跌落在河畔,他再也站不稳,衣衫顷刻被鲜血浸没……  楚晚宁缓缓合上了眼睛。  良久,良久,都没有睁开。只是簌簌颤抖的睫毛,微有湿润。  而后那些书册无一例外,都称墨燃为“墨宗师”。  楚晚宁看到这三个字,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说不出的陌生。  他无法把记忆那个笑嘻嘻,懒洋洋的少年,和“墨宗师”这个称呼关联在一起。他错过了太多关于墨燃的事情,忽然觉得,若是明日那人归来了,自己是不是还能顺利认得出这个徒弟。  多了伤疤的徒弟,成了墨宗师的徒弟。  这样想着,心里不由生出些模糊的不安来。  他很想见墨燃,但又不是很敢见墨燃。  在这样的心焦中,楚晚宁到了后半夜才模模糊糊睡过去。  哪怕是死了一次的人,还是不知如何照顾自己,躺在一堆卷宗里,被子也不盖。他实在是有些虚弱,精力尚未全然恢复,加上红莲水榭实在没几个人敢擅闯,没人唤醒他,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当楚晚宁醒来时,竟已是第二日傍晚了。  楚晚宁推开窗,看着外面西沉的暮日,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  红霞映着湖面,天边一只野鹤闲闲飞过,倦鸟归巢。  酉时了……  他竟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  楚晚宁面色铁青,手搭在窗棂上,啪的一声,险些捏断了木条。  真不像话,尊主专为他设的筵席很快就要开始,可他居然还睡眼惺忪,衣冠不整,头发散乱……这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第149章 “师尊,少主与我……这五年间备了些礼物,都是些……小小心意,还请师尊笑纳。”  薛蒙在后头听着,脸愈发红烫,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双手抱臂于胸前,状似悠闲地扭过头去,佯作忽然对孟婆堂的雕花梁柱起了浓厚兴趣。  别人送的礼物,照理说当面拆开是有失礼节的,但楚晚宁作为他二人的师尊,并不愿意收一些过于贵重的东西,因此想了想,问了句:“是什么?”  “是……四处买来的一些小玩意儿。”师昧冰雪聪明,又哪里会不明白楚晚宁的心意,于是道,“都不值什么价钱,师尊要是不放心,回去打开来瞧瞧就是了。”  楚晚宁却道:“回去与现在也无甚差别,开了。”  “不不不!!别打开!”薛蒙愣了一下,连忙扑过来要抢。  楚晚宁却已经把盒子打开了,末了还淡淡望了他一眼。  “跑这么急,你也不怕摔着。”  薛蒙:“……”  那里头果然塞了满满当当,都是些零碎有趣的小物件,有一些刺绣精致的发带,别具匠心的束发环扣,鬼斧神工的玉带钩,楚晚宁随手拿起了一瓶安神宁心的丹药,烛火之下,寒鳞圣手的纹章熠熠生辉。  这一盒东西,价值连城。  楚晚宁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抬起凤眸,瞪了薛蒙一眼。薛蒙的脸更红了。  薛正雍在旁边看得好笑,说道:“蒙儿既然有心,玉衡,你就收下吧。反正其他长老都给你备了礼,价值也都不轻,多一份也没什么。”  楚晚宁道:“薛蒙是我徒弟。”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愿收徒弟这么多东西。  “可这都是我五年来,看到的合适师尊的东西!”薛蒙一听他这样说,急了,“我用的都是自己赚来的银两,没有花半分爹爹的钱,师尊,你要是不收下,我……我……”  “他会难受,会睡不着觉。”薛正雍替儿子说,“没准还会闹绝食呢。”  楚晚宁:“……”  他实在不知怎么和这父子俩对话,于是又低头去看那盒子,忽然瞧见一堆东西里头,躺着另一个更小的木盒。  “这是……”他把它取出,打开看到里面躺着四个泥塑娃娃。  他有些不明白,掀起眼帘,看了薛蒙一眼,却见薛蒙满面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瞧见楚晚宁在看他,连忙低下头去,好俊一个男儿,硬是和个毛头小子似的,被师尊盯得低眸垂首,说不出的羞赧。  楚晚宁问:“这是什么?”  薛正雍也好奇:“拿出来看看。”  “不……要……”薛蒙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无力地喃喃。但自己老爹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四个小泥人都摆了出来。那四个泥人捏的歪歪扭扭极是丑陋,除了一个高一点,三个矮一点之外,几乎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区别。这手笔,一看就是出自薛蒙的没跑了。  要知道薛蒙最初是想和楚晚宁学机甲术的,结果学了一天,楚晚宁让他改修了刀法,没别的原因,就因为这小子一个下午在红莲水榭什么都没做成,倒是拿着锉刀差点拆了机甲房。  以这样的“蕙质兰心”去捏泥人,也实在是苦了他了。  薛正雍抓起其中一个泥人,颠来倒去看了看,没看懂,问儿子:“你做的这是个啥?”  薛蒙倔强道:“随、随便做着玩的,没啥。”  “这黑漆泥人捏的真不好看,还是那个高一点的比较漂亮,刷的是白漆。”薛正雍嘀咕道,大拇指摸了摸小人的脑袋。  薛蒙道:“别摸!!”  可是已经迟了,小人开口说话了。  “伯父,别摸。”  薛正雍:“……”  楚晚宁:“……”  薛蒙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胳膊挡着眼,都不愿意看。  薛正雍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哈哈大笑:“哎哟喂,蒙儿,这是你捏的燃儿?这也太丑了吧哈哈哈哈哈。”  薛蒙怒道:“那是因为他本来长得就丑!你看我捏的师尊!多好看!”他说着,涨红脸指着白漆小泥人。  白漆小泥人被他的指尖扫到了脑袋,发出一声冷哼,说道:“不可放肆。”  楚晚宁:“……”  “哈哈哈哈哈哈!!”薛正雍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个好,这个好,你还放了些灵音絮在里头吧?这小东西学玉衡说话的口气,还真挺像的,哈哈哈哈!”  楚晚宁拂袖道:“胡闹。”  但还是把四个小泥人都轻轻地拿了回来,放回了盒子里,摆到了自己身边。这过程中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很是淡漠平静,只是当他再抬眼时,眸底却有些未褪色的温柔。  “这个我收下了,其余的你拿回去,这些东西你也用的到,师父不缺。”  “可是……”  “少主,师尊让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吧。”师昧笑着,小声劝他,压低声音道,“反正少主最想送的,不也就是这盒小泥人吗?”  薛蒙的脑袋简直都冒烟了,他气恼地瞪了师昧一眼,踢了踢脚,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薛蒙这个人,从小被捧的很高,从没有过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因此他表达喜恶的方式往往很热烈,很直白。  楚晚宁因此觉得他很难得,这种率然是自己从来都没有的,是薛蒙最难能可贵的宝贵品质之一,他有些羡慕。不像自己,从来都是个不坦诚的人,心里很是思念,嘴上却说不挂怀。  重生归来,虽好了些许,但也就这样了,不会变的多厉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觉得自己大概用整个后半辈子来改,也改不了太多。改多了,大概他也就不是他了。  筵席到了快散的时候,墨燃依旧没有归来。  楚晚宁其实心里闷的厉害,却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虽然他真的很想问薛正雍,想问问墨燃今日那封信究竟是怎么写的,想问问薛正雍能不能知道墨燃究竟到哪里了。  但他捏着酒盏,喝了一杯又一杯,指节捏的苍白,酒都烧透了肺腑,也没有把他的心烧得热络,热络到足以鼓足勇气,扭头去问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  第127章 师尊,小心地滑  楚晚宁不问,薛正雍也没有提。  死生之巅的尊主喝的有些高了,头晕脑胀的,讲话也不利索。  他忽然凑近了,盯着楚晚宁说:“玉衡,你不高兴。”  “没有。”  “你生气了。”  “没有。”楚晚宁道。  “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呢?”  楚晚宁:“……”  问吗?  问一句,自己心里会痛快很多,也许墨燃说的根本就不是今晚一定会回来,也许他说的是今晚尽量回来,只是薛正雍转述的时候讲错了,或者是薛正雍记错了……  楚晚宁遥遥望了一眼门外,夜色浓深。  宴将散了,席将冷。  他出关的第一天,墨燃没有赶回来。  整个死生之巅的弟子都全乎了,连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甚至见都没有见过的人都来了,唯独差了他。  差了他,筵席就是残缺的。  好多蟹粉狮子头,桂花糖藕,梨花白香雪酒,都装不满。  楚晚宁闭了闭眼,忽然听得远处,靠孟婆堂正门厅的地方,有弟子喧哗起来。  “哎呀——!看!外头那是什么?”  “天上那是什么啊!”  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去,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那噼啪作响的热闹喧嚣,那此起彼伏的春雷巨响。  人们走出屋子,站在孟婆堂前的茵茵草地上仰头看着,看那火树银花不夜天,星河碎成点点流萤,在空中恢宏盛开,蹁跹散落。  “放烟花啦!”那些年轻的弟子喜笑颜开,一张张青春稚嫩的脸庞被明灭闪烁的火光照亮,眼底里映着漫天碎星辰。  “好漂亮,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花火,过年也没瞧见过。”  楚晚宁也慢吞吞地从堂里踱出,他心情并不是太好,即便薛正雍备下了如此灿烂的烟火盛会,他虽感激,却也依旧摆脱不了心口的沉闷。  “咻——”  一声清锐的哨响穿云透月。  他淡淡抬起头,金红色的一束流光像离弦之箭,摄入长空。  真好看。  若是那个人也在……  “怦!”  那一点耀眼的星芒在升到与吴钩齐平时,轰然炸开了,千万朵晶莹的金辉汇聚成流,于是银河失色,月宫无光。  烟花像一树海棠吹落如雪,似万顷江河粼粼翻波。楚晚宁在这样流光璀璨的热闹中,缓缓合上眼眸。  “弟子墨燃,恭祝师尊出关。”  忽然间有人在他身后这样说,字字清晰,字字如针。  楚晚宁蓦地微抖,像是芒刺在背,像是炭火在喉。他的心跳失了速,血液信马由缰,他呼吸不来,猛然回首——  身后站着几个刚从孟婆堂走出来的弟子,都惊讶地瞧着天穹,有人这样念道。  渐渐的,念的人不再是一个了。  所有人都觉得新鲜,那些小弟子,男的女的,一个人站着的,三五成群的,都瞧着辉煌的夜幕,念出这个句子。  弟子墨燃。  恭祝师尊出关。  一声声温柔犹如潮汐,犹如梦里的呓语,一句句坚决犹如磐石,犹如千钧的山岳。楚晚宁猛地抬头,夜空中花火因着灵力而流淌,闪烁着,以那样灿烂庞大阵势,组成这个句子。  那花火凝成恐怕数百里外都能瞧见的盛大江潮,那五光十色的星辰像隔着万岳千山,隔着前尘往事,从未央长夜里向他奔来,那个人的喜悦悲伤,思念愧疚,也在这未央长夜里向他奔来。  他觉得自己忽然成了海中的浮木,海水是他在阴曹地府、在鬼王殿前,墨燃忽然抱住他时的那双眼,温情的,炽热的,决绝的。  他无处可逃。 第151章 半晌,嘶哑道:“……你怎么不躲?”  墨燃道:“师,师尊……”  楚晚宁几乎是愕然,他想过很多次两人再见面的场景,却独独没有想到过会在妙音池,在温泉池水里见到他:“你在这里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墨燃轻声道,“赶路匆忙,身上太脏了,不能看,所以想先洗个澡,再去拜见师尊,没有想到……”  “……”楚晚宁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没有想到。  都是想端端正正,庄庄重重地再相见。  墨燃大约还想衣冠楚楚,干干净净地出现在楚晚宁面前。  结果呢?  非但不端正,还很可笑。  非但不庄重,还很荒唐。  不但没有衣冠楚楚,而且赤/身/裸/体。  干干净净倒是勉强符合了。  如果不是干净到连衣服都没有,不着寸缕的话。  “师尊,真的……真的是你……”墨燃倒是没有太在意这些,五年来,楚晚宁睡着,他醒着,对于楚晚宁而言只是一场梦的时间,对于他,却是钻心剜骨的一千余天。  他的心情远比楚晚宁的更复杂,他的眼眶是微红的,强捺着情意汹涌:“那么久了,我,我方才…都不敢认。觉着自己是认错了人,我还以为……”  “……”楚晚宁觉得脑内嗡鸣,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你若不确定,自己来问我不就好了,跟在后头不声不吭地做什么?”  “我也想问。”墨燃轻声道,“可是五年了……突然之间……好像看到了师尊就在眼前,我其实……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大抵,看着他的侧影时,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五年来已经梦的太多了,怕又是自己疯魔,醒来枕上有泪,所谓相逢,不过是空欢喜一场。  楚晚宁胸臆慌乱,只是强作清冷镇定,也真是也真是难为他了,明明心底都是润湿的,口中还要干巴巴地说:“……什么梦能荒谬成这样。”  听到楚晚宁这么回答,墨燃先是微怔,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抿了抿唇,眸底有光晕流淌。其实他原本并不打算一见面就说起那件事,但踌躇着,大约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若不趁着此刻楚晚宁还未高筑城墙就问,以后就再难有机会了。  于是他顿了顿,开口:“……师尊不记得了么?”  “不记得什么?”  墨燃的眸子沉黑,幽深不见底:“是你以前跟我说过的,太好的梦,往往不是真的。”  “那不过是因为……”话说一半蓦地顿住,楚晚宁猛地意识到这句话是自己在金成池救墨燃的时候说过的,因为当时真的心里难受,所以说出这样消沉的语句,隔了这么久,竟还能轻易想起。  可是墨燃怎么会知道金成池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难道是师昧跟他说了?  楚晚宁抬眼去看他,却见墨燃也正望着自己。这时才恍然明白墨燃根本就不确定真相,之所以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观察自己的反应。  墨燃轻声道:“果然是师尊么。”  楚晚宁:“……”  墨燃抬起手,胸膛的皮肤被划开了,有血色渗出来,他苦笑道:“这些年,总是在想一些往事,想知道师尊到底都为我做了些什么。想了很多,后来也想到了金成池的那个幻境——师昧是从来不直接唤我名字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那些回忆,都是越想越煎熬,所以我就想等师尊醒了,见到你,很多事情,都要亲口问一问你。”  “……”  “最想问的一件事,就是……师尊,当年在池底救我的人,其实是你吧。”  墨燃说着,朝他走过去,楚晚宁想往后退。  因为他忽然发现墨燃是那么高,岳峙一般,躯体的每一寸都像是蕴着能要了人命的气力。他忽然发现墨燃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像是旭日落进了那两池灵明里,波光潋滟处,尽是霞光。  楚晚宁没来由地觉得心慌,他说:“不是我。”  墨燃显然没有信。  楚晚宁慌乱间抓住了另一个话头,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不过他因为太惊愕,太紧张,太尴尬,甚至忘记了这个问题他刚刚已经问了一遍,而墨燃也已经回答了他。  他望着这个胸膛被自己划开一道血痕的男人,又说:“方才误伤你,你怎么不躲?”  墨燃愣了一下,忽然垂落浓深睫毛,笑了。  “你说梦太好了,不会是真的。”他也又答了一遍,顿了顿,似是喃喃,“我想感到疼。疼了,就不会是假的。”  他已经走过来,立在楚晚宁跟前了。  大抵是因骤然相逢,心中的喜悦与温柔,怜惜与酸楚超过了一切,墨燃也没有作任何他想,没有所有想入非非的遐思。他甚至忘了他应当与楚晚宁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一段师徒当有的距离。  但他没有。  情到深时,总记得眼前之人是晚宁,不是师尊。  墨燃的眼眶愈发湿红了,他笑着抬起胳膊:“方才好像被水花溅到了。”说着擦了擦脸,也擦过了眼睛。  楚晚宁怔怔地仰头望着他,因为早就在盼着墨燃回来,他倒是稍微比墨燃清醒一些,但正因为这一丝清醒,让他有多余的心思可以留意到他们俩眼下的状态——是什么都没穿,面对面站着说话。墨燃还离他离得那么近,几乎再往前一点点,就可以像在鬼界那样抱住他。  他不愿再仰望着墨燃英俊无俦的脸,可目光偏下去几寸,瞧见的是挺拔的肩,宽阔的胸膛,天问劈出的血色缓缓洇开,未干水珠随着墨燃的呼吸而微微颤抖着,楚晚宁甚至不知道是这结实的胸膛更热,还是水流更烫。  只觉得周遭都是墨燃的气息,让他竟要失了魂。  “师尊,我……”  我什么?  墨燃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见得楚晚宁忽然转身,拔腿就跑。  “……”  他惊呆了。  真的是跑。  他第一次见得楚晚宁这样匆忙这样着急地要跑走,好像后面有东西能吃了他会要了他的性命嚼碎他的魂灵。  “我真的很想你。”  墨燃立在原处,因为惯性,呆愣愣地说完这整句话,然后抿上了唇。  干嘛要逃……  墨燃有些委屈。  上了岸,看到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正急着穿衣服的楚晚宁,不由地更委屈了。  “师尊。”他嘟哝。  楚晚宁不理他。  “师尊……”  楚晚宁还是不理他,在缠腰封。  “师尊啊……”  “干什么!”好不容易披上衣服的楚晚宁,总算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的颜面以及理智,都随着衣袍的遮掩,重新回到了血肉里。  他剑眉怒挑,一双凌厉的凤眸,恶狠狠瞪着那个胆敢比自己更高的逆徒。  “有什么事不能出去再说?你光着身子跟我讲话,像什么样!”  墨燃有些尴尬,手卷成拳,凑在唇边咳嗽一声:“……我也不想光着。”  “那你还不穿了再说?”  “……”墨燃顿了顿,目光偏开,望着旁边一株桃花树,说道,“……是这样的……”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说出来:  “师尊,你穿的,是我的衣服。”  讲完这句话,墨燃盯着满枝摇曳桃花,脸也有些红了。 第129章 师尊,满意你看到的么  短短一瞬间,楚晚宁脑中翻江倒海,风雨交加,雷鸣电闪,黑云泼墨。  脱,还是不脱。  这是个要命的问题。  不脱,似乎是不合适的,他都已经知道自己穿错了衣裳,总不能装作没有听到墨燃方才的话吧?  脱……  怎么有脸?他好不容易穿起来的衣服,总不至于再当着墨燃的面,再一件一件脱下来。  几许诡谲沉寂。  墨燃道:“不过,这件衣裳我洗的很干净,师尊若是不嫌弃,就……穿着吧。”  楚晚宁:“嗯。”  墨燃松了口气,他这个人向来有些钝,方才话说出口,都没有意识到楚晚宁都已经把衣服穿了大半了,自己这个时候再提点他,难道是在逼迫师尊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  那画面只轻轻在心里冒了簇火花,就把墨燃烫着了。  他的脸更红,幸好这些年在外头奔波惯了,不再如年少时那般细皮嫩肉,小麦色的皮肤倒也不容易看出来,只是他觉得自个儿心跳的声音有点响,他做贼心虚,怕楚晚宁听到。于是忙低头去拿楚晚宁的衣服,闷头穿了起来。  等整理好衣冠,两人互相看了眼,却陷入了另一重尴尬。  不合身。  墨燃披着楚晚宁的衣袍,明显有些紧了,衣襟都无法叠拢,襟口敞开,露出紧实的大片蜜色胸肌,腿更是露了半截儿出来,瞧上去捉襟见肘,说不出的委屈。  楚晚宁那边的状况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披着墨燃的外袍,袍缘委地,遮住了整个脚面不说,还拖曳到了地上,一段白衣烟云般披在在身后,瞧起来倒是挺好看,挺端正的,可这意味着,他如今竟已比墨燃矮了这么许多。  楚晚宁有些伤着了。  他沉着脸,说:“走了。”  意思是“我走了。”  墨燃没有理解对,当他是邀请自己一块儿走,于是点点头,主动替师尊拿过木盆和换洗的衣裳,殷切地跟在他身后。 第153章 墨燃的声音有些嘶哑了。  他还有些话想说,但是他不愿说,他觉得没有脸在楚晚宁跟前继续讲这些,他如何能狠心让楚晚宁再知道这五年里的种种?  他……有时候一个人待在雪谷里,分不清时光,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那个时候就拿针扎自己,一针一针刺在手指的骨缝里,很痛,痛的够了就知道自己的神识仍清醒,知道自己还弥留在这人世间。  知道这一切不是他上辈子做的一场大梦,醒过来不会看到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满眼仇恨的薛蒙,夷为平地的儒风门,不会看到红莲水榭里,楚晚宁合衣躺着,犹如生前。  犹如生前,犹如生前。  还有哪四个字,能比这更字字泣血。  说来奇怪,在知道楚晚宁为了救他而死去的时候,在下到鬼界去救人的时候,他心头虽疼,却没有这样无可遏制地绝望过。  可是随着浮生倥偬,随着时光渐渐流逝。  随着楚晚宁苏醒的日子一天一天靠近,墨燃却越来越痛楚,越来越心如刀割。  似乎是一个人独处的岁月,让他有了更多思考的空闲,又似乎是因为他在没有楚晚宁的日子里,曾那样歇斯底里,竭尽全力地模仿着那个人,恨不能将自己拆碎了,换为楚晚宁的倒影。  总之,很多曾经他没有留心,没有深想,渐渐忘怀的事情,都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那些往事,犹如潮汐褪去后,裸/露出的湿润滩涂,他孤零零站在海边,海浪已经熄了。  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  他想起前世,烽烟四起,穷途末路。  薛蒙找上死生之巅来,在面目全非的巫山殿,薛蒙曾含着泪,一字一句地质问过他。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的师尊。  薛蒙曾经逼迫他,逼迫他在死前回头——  他说,墨燃。  你好好想一想,你放下你那些狰狞的仇恨。你回头看一看。  他曾经带你修行练武,护你周全。  他曾经教你习字看书,题诗作画。  他曾经为了你学做饭菜,笨手笨脚地,弄得一手是伤。  他曾经……他曾经日夜等你回来,一个人从天黑……到天亮……  那时候墨燃没有去听,不肯去看。  眼下他走到了命运的海岸边,退潮了。他低头看到脚下,看到了一颗遗落的心,那颗心曾经是待他那么的好,曾经恳切到快要死去,快要将心血熬干。  是他刚愎自用,没有瞧见,踩在了脚下。  他就这样把楚晚宁的心踩在了脚下!  墨燃每每想到此处,都觉得遍体生寒,血肉模糊,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都做了些什么啊?两辈子,十六年,他何曾有一天报答楚晚宁过?他何曾有那么一天——将楚晚宁放在心中的第一个过?!  畜生!!!  自己难道从前是木石之心,缘何竟不会疼?!  这五年来,多少次在睡梦中看到楚晚宁白衣归来,容颜如旧。  他醒过来,枕头都是湿润的,他每天都在说,楚晚宁,师尊,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每天都说,却不能减内疚分毫。  后来,他看到春日的芳菲,会想到他,看到冬日的落雪,也会想到他。  后来,每一个清晨都是金色的,就像楚晚宁的魂魄。每一个夜晚都是黑色的,就像楚晚宁的眼睛。后来每一缕月华皎白都如他云袖拂雪,每一轮旭日如他的目藏温情,后来他在天边的红霞里,在青蟹色的晨曦中,在壮烈的云海奔流中看到楚晚宁的身影。  到处都是他。  因着这样的痛楚和思念,他甚至渐渐淡去了对出身卑微的仇恨,淡去了对师昧近乎狂热的痴恋。  有一天,他看到雪谷外,墙缝里,探出一枝积雪的迎春花。  他平静地瞧了一会儿,只是犹如平日里一般地想,他想,啊,这花这么好看,若是师尊见到了,定然是会喜欢的。  只那么淡淡想着,想着最简单,最随意不过的一件小事。  那些楚晚宁死去时,都没有将他逼疯,将他击垮的悲伤却在瞬息间呼啸着奔涌向他,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忽然就崩溃了。  他失声痛哭起来,深谷渺然,雁阵惊寒,他的嗓音是那样嘶哑和丑陋,耻于去哭那一枝傲雪而生的金色繁花。  五年了。  他从来没有原谅自己过。  “师尊……对不起……我今天拼命想要赶回来,我也给你带了礼物,想要见到你的时候,不空着手……”那些强撑的镇定终于飞灰湮灭,那些故作的从容终于土崩瓦解。  墨燃跪在楚晚宁跟前,他终于自乱阵脚,如今,也只有在楚晚宁跟前,他才会自乱阵脚。  “我……还是很笨,你复生后,我答应你的第一件事,也没有能够做到。是我不好。”  楚晚宁见他这样,心中已是万分不忍,他素来喜爱墨燃,如今久别重逢,又哪里忍心让他这般委屈。  但听他说到此处,却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今日为何会迟来?”  “原本……也是来得及的。但在彩蝶镇遇到了一些作祟妖邪,我……”  “除妖耽误了?”  “对不住。”墨燃低着头,“非但耽误了,连备好给师尊的礼物,都毁了差不多……还弄得浑身都是污血,所以我就急匆匆地来洗澡,结果……”  楚晚宁心底软下去。  墨宗师。  这个墨燃,果然和五年前不再一样了。  五年前尚且自私自利,如今却也知道了孰轻孰重。楚晚宁并非是个一心想着风花雪月的人,若墨燃见了彩蝶镇鬼祟之患而不顾,他反倒会生气,但如今这个老老实实跪在自己跟前,笨拙地请求原谅的男人,他却觉得,实在蠢得有些可爱。  楚晚宁缓缓上前,心中温流翻淌,他伸出手,正欲扶起墨燃,却忽听得墨燃闷声道:“师尊,求你不要逐我出师门。”  这回轮到楚晚宁怔住了,他不知道墨燃那么深的愧疚与不安,所以也没有料到墨燃会这样说,迟疑地:“怎么……”  “哪怕下雨的时候,我陪着你,追着你,守着你,背着抱着,你都不要,都不满意,也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墨燃终于抬起了脸,楚晚宁心头震颤。  他看到这个男人的眼眸微微泛着红,里头有雾气在氤氲。  楚晚宁一向利落果断,此时却骤然没了主意,手足无措地:“你……你今年都二十二了,你怎么还……”  顿了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先起来。”  墨燃猛地抬起胳膊,狠狠擦了擦眼睛,倔强道:“师尊不要我,我就不起来。”  ……果然还是个流氓!  楚晚宁有些头疼,抿起嘴唇,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  指尖触碰之下,只觉得肌肉有力,血肉火烫,这年轻而结实的躯体,和少年时期再也不相同,竟然楚晚宁一碰之下顿觉胸腔窜起一阵悸动,他一愣,猛地将手松开。  所幸墨燃正难过着,没有觉察到楚晚宁的异样。但楚晚宁却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心头惊涛骇浪。  自己这是……怎么了?  难道五年沉睡,竟把那清心寡欲,矜持自傲,都丢到了脑后?  再抬眼,愕然瞧着墨燃。  还是眼前这个人变化太大,竟让他再也难以自持?  墨燃咬着嘴唇,咬了一会儿,似乎是横了心要倔下去,赶也赶不走的那种:“请师尊不要赶我走。”  说着又要再跪。  楚晚宁哪里还敢再扶他一次?忙厉声止住:“你再跪!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墨燃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忽然明白过来,眸低骤然亮了,“师尊,你没有怪我……没有因为我今天失约生我的气?你…………”  楚晚宁怒道:“我器量何曾如此小过?”  墨燃心下激动,忍不住就想要抱他,这可把楚晚宁吓到了,他后退一步,剑眉怒竖:“你做什么?成何体统?”  “啊。”墨燃这才顿觉失仪,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忘形。”  楚晚宁耳朵尖通红,强自冷然道:“二十多的人了,还是这么没规矩。”  墨燃的耳朵尖也红了,嘟哝着:“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似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楚晚宁听着,有些好气,有些好笑,有些怜惜,还有一些暖。  他掀起睫毛帘子,目光倚在凤眸尾角,若有若无又瞥了墨燃一眼。  这一眼瞧见个英俊挺拔的汉子,小麦色的脸庞不知是因为温泉热气未散,还是别的缘由,微微发着红,发着烫,周遭湿润的水汽都好像被他的阳光与朝气蒸散了,更衬得那双眼睛漆黑又明亮,熠熠生辉。  咚。  楚晚宁觉得自己的心脏重重颤过,指尖仿佛又生起了方才触碰墨燃时,那炽热的温度。他忽然咽干喉燥,不敢再看墨燃,骂了一句:“蠢货。”蓦地转身离去。  头上结界未偏移,墨燃真的就和他许诺的那样,追着他行来。  楚晚宁垂下眼睑,不敢回头,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睛里定然涌着再也藏不了的爱与欲望,就像指尖火一样的烫热,裹不住。  他终于毁了他。  五年前的墨燃没有做到的,五年后,这个男人都做到了。得了他的心,沉他入欲海。  从此楚晚宁不过凡人,血肉之躯,色授魂与,活在网里,不得脱。第131章 师尊读书  这天晚上,楚晚宁躺在红莲水榭的床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他在想墨燃怎么会成长为如今这般模样,墨宗师,墨微雨,闭上眼睛都是那个男人英气勃发的脸庞,目光沉炽,刚毅和温柔在里头缠绵。  楚晚宁暗骂一声,重重踢了被子一脚,被子滑下了床沿,他大字型躺在床上,仰头望着房梁,眼神煎熬。  他竭尽全力让自己挣脱欲海,斩断情丝,直到精疲力竭。  “墨微雨你这个畜生。”他喃喃道。  扭过头,却又摆脱不了思潮,妙音池里看到的那具火热紧实的躯体似乎仍在眼前晃动着,他看到宽阔的肩膀,线条凌厉的背脊,转过身,温泉水顺着人鱼线缓缓流下来…… 第155章 楚晚宁:“?”  树叶沙沙,晨风习习,墨燃好像有些无奈,唇边轧着笑,摇了摇头,点了点自己的衣襟。  楚晚宁低下头,须臾后,蓦地红了耳根。  “……”  威风棣棣的玉衡长老在徒弟的指点下,终于忽然发现,早晨起的太匆忙,红莲水榭衣服堆得又乱,他随意之下,披来的依旧是昨天错拿墨燃的那一件。  ……难怪今天走路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拖在地上!原来是衣摆!!  墨微雨,你可以的。楚晚宁一怒之下,忿然转开了脸。你这个没有眼力见,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混账!  第132章 师尊与师昧  傍晚时分,倦鸟归巢。死生之巅众弟子结束了一天的事宜,前后往孟婆堂赶去。墨燃却没有走,立在木人桩边,似乎是在等着谁。  薛蒙这些年来与他关系缓和不少,尤其是墨燃找了极品灵石给他的龙城佩刀镶嵌之后,兄弟之间的嫌隙便不再那样鲜明了。于是薛蒙扭头问他:“吃饭去吗?”  “我再过会儿。”  师昧站在夕阳余晖下,更衬得肤如凝脂,绝色无双。他捋了捋鬓边碎发,问道:“阿燃在等师尊?”  “嗯。”饶是晨修时墨燃就见过了他,和薛蒙携手填补天裂那年,也已窥见了师昧身姿即将超过薛蒙。  但这个时候,夕阳西下,他和薛蒙一前一后站着,仍是让墨燃有些许的别扭。他当然不是觉得师昧不好看,只是……  说不上来,墨燃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受,大约是从前习惯了看到师昧身姿柔弱,总被薛蒙遮在后面,他没有想到现在会倒过来。  墨燃最后朝师昧笑了笑:“昨天错过了晚宴,想跟师尊陪个罪,请他到山下吃顿饭,所以今天就不去孟婆堂了,你们若是想去,就一起吧。”  薛蒙和师昧不习惯于楚晚宁一同进食,相互看了看,便走了。墨燃左右无事,蹲在个大青石上,随手折了根狗尾巴草拿着玩,一边等着楚晚宁下山。  等夕阳血色极深,月牙在紫红色的云端探出头来,南峰竹径里才缓缓走来一个人,那人已换了件清爽白衣,手里拎着个包裹,见到墨燃,愣了一下,神情有瞬息不自在。  “我正有点事想去找你……你怎么在这里?”  “等师尊吃饭。”墨燃说着,从石头上跳下来,手中还执着那根狗尾巴草,笑的很灿烂,“无常镇新开个家饭馆,听说请的是以前上修界的名厨,做的糕点是一绝。想请师尊去尝尝鲜。”  楚晚宁不咸不淡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出息了,有钱了?”  墨燃就笑,也不说话。  楚晚宁哼了一声,把布包扔给他,墨燃接了,问道:“这是什么?”  “你的衣服。”楚晚宁说着,人已经往前走去了。墨燃忙追上去,与他并肩而立,笑道:“这件衣服料子不错,穿着轻,但是暖和,如果师尊喜欢,我叫人改小一点,也可以……”  “我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墨燃微怔,随即有些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今天早上见到师尊穿着,以为师尊喜欢……是我没考虑周全,我托人去那家店里,让人再裁一件新的。”  楚晚宁问:“你知道我穿多大的衣裳吗?”  墨燃心想,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楚晚宁的尺码?  他用手臂环绕,就可以估摸出楚晚宁的腰身,他知道楚晚宁垫一垫脚,下巴刚好能到他的肩头,曾经他们抵死缠绵的时候,楚晚宁有时候忍不住会咬他,尖尖两排齿印在锁骨附近,数日都消退不了。  他也当然知道楚晚宁的腿有多长,明明是格斗时是那样有力的双腿,环绕在他腰上的时候却如此无助,劲瘦修长的小腿会微微颤抖,圆润的脚趾尖紧绷着……  他怎么会不知道楚晚宁的肩有多宽,臀部的弧度又是怎样挺润饱满。  偏生楚晚宁处子之心,浑然不知自己问了什么,还以为这个问题很高明,难倒了他的好徒弟墨微雨。  楚晚宁拂袖道:“不知道你还裁什么衣服。”  “……”  墨燃有口难辩。  他总不能说自己知道,他甚至揉搓汤圆时,都会一不留神想到楚晚宁昨日的身影,妙音池水雾里匀称有力的身段,和记忆中一样紧实好看。  于是心驰神游,又想到楚晚宁的嘴唇色泽浅淡,很薄,曾经被迫吞咽自己的时候,总是很痛苦,撑不开,喉咙里阵阵紧收,想要干呕。  墨燃闭上眼睛,喉结滚动,却暗骂自己畜生。  敬他,爱他,不可再生妄念。  敬他……敬他……  深吸两口气,滚烫的爱欲是勉强压下去了,可是揉出来的汤圆总觉得大了些,师尊吃了应该会粘口,于是倒了重做,这次三个都是玲珑小巧,墨燃捏在指间比了比,琢磨了一会儿,想了想楚晚宁薄唇轻启,温软的口腔包裹住甜糯的汤圆……  舌尖卷过,像是一簇温热的火,点着了墨燃的七情六欲,要了墨燃的命。  他连他的口中能容纳怎么大小的甜点都了如指掌,可楚晚宁那个家伙,竟然还问他——知不知道他衣裳的尺码。  这问题就像猫儿柔软的舌尖,舔舐着他的胸腔。  墨燃哪里敢再多想,低头道:“裁衣服之前,自然是要请教师尊的。”  楚晚宁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你感冒了?”  “没有啊。”  “那喉咙怎么哑了。”  “……上火。”  楚晚宁怔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么,倏忽转过来脸,紧抿嘴唇,眉心一片阴霾,耳背却有些泛红。  这浅浅薄红直到他二人来到无常镇,坐到新开的仲秋楼临窗包间里,才总算是淡了下去。  墨燃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请楚晚宁吃饭,以前虽然也有请过,但不是出于应付,就是出于无奈,心境着实很不一样。  仲秋楼的小二哥先泡上一壶庐山云雾,送上瓜子坚果,再将誊抄着菜名的两卷竹简恭恭敬敬地递给了二位死生之巅的仙君。墨燃接过了竹简,朝小二哥自然而然地笑了笑,说道:“多谢。”  楚晚宁微微抬眸,看了墨燃一眼。  这人以前是没有道谢的习惯的。  “师尊想吃什么,随便点,不过我推荐这家店的松子鳜鱼,听说酸甜可口,样子也十分好看。”  楚晚宁点了点头:“那就来一份,其他你看着办吧。”  墨燃笑着:“那我按师尊的口味来。”  楚晚宁淡淡的:“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嗯,知道的。”  以前虽然也知道,但总会忘记。  以后不会了。  正看着竹简,忽听得楼梯口传来脚步声,珠帘璁珑,叮当作响。小二哥的声音传来过来:“啊,仙君这里请,您要找的两位在雅间里坐着……对对对,酒水还未上。”  莹润白腻的手轻轻撩开青纱帐,玛瑙串珠帘子。  一个柔发漆黑,唇红齿白的极美男子拎着一壶酒,眼底带着清风霁月般的笑意,出现在门边。墨燃回过头,显然是愣了一下:“师昧?你怎么来了?”  “孟婆堂里头遇到尊主,他听说你们下山来这里吃饭,想到这家店是新开的,菜色不错,却没有陈酿,就差我来送一壶梨花白。”师昧说着,晃了晃手中拎着的红泥酒壶,那酒壶用竹藤缠绕着,敦实可爱,里头酒液作响,似乎隔着封泥就能闻到酒香。  师昧笑了笑:“幸好赶上了,不然你们要是点了喝的,我来就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  楚晚宁问道:“你呢?吃过了吗?”  “我回去再吃,孟婆堂不会这么快关门,来得及。”  “来都来了,还走什么。”楚晚宁是知礼的人,说道,“坐下一起。”  “这……恐怕会让阿燃破费。”  墨燃笑道:“怎么会破费,添把椅子的事情。”说着就让小二又去拿了一副碗筷,这仲秋楼也真是豪笔,雅间里头用的尽是末梢镶嵌金银细丝的细箸,烛火一照,流光溢彩。  师昧落了座,在夜光杯里给三个人各满了一盏酒。梨花白馥郁的香气顷刻间漫了整桌,这酒香很熟悉,前世师昧死去之后,墨燃喝过,楚晚宁死的时候,墨燃更是在屋顶饮了一宿。  如今灾劫过去,他们俩都还活着。  墨燃忽然觉得过去那些占有也好,情爱也好,似乎都不再那么重要。这两个人生中待他最好的人还在世上,他赚来钱财,还能请他们吃一顿饭,喝一次酒,这样就足够了。  三杯两盏,抵得过前世万里河山。  “小二,劳烦你,要一份松子鳜鱼,然后要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蹄,樱桃火腿,三鲜上汤,粽叶粉蒸肉,这些都是一点儿辣沾不得。然后再来一份水煮鱼,麻婆豆腐,夫妻肺片,宫保鸡丁,这些要重麻重辣的。咸点心要莹玉虾饺,豉油芋艿蒸排骨,瑶柱金钱肚和豉汁凤爪。甜点心……”墨燃看了楚晚宁一眼,合上竹简,“就不细看了,每样都来一份。”  楚晚宁眼皮都不抬:“吃不掉。”  墨燃说:“带回去。”  “带回去冷了。”  “……让孟婆堂热一热。”  楚晚宁觉得墨燃如今的模样着实有些像那种挖了矿山一夜暴富的商贾,铺张浪费得不像话,实在懒得与他再啰嗦,便展开自己面前的竹简,看了看,说道:“要一份芸豆卷,一份叶儿耙,三碗汤圆甜豆沙,多谢。”  菜很快就陆续端了上来,师昧爱吃辣,楚晚宁不沾红,于是墨燃就分开点,半边桌子鲜嫩清爽,半边桌子红艳浓烈,色泽如此搭配,意外得十分好看。  “来啦,最后一道,本店的招牌菜,松子鳜鱼——”  随着小二哥的一声吆喝,一盘勾芡鲜艳,浓香四溢的鳜鱼被两位侍者端了上来。那鱼瞧上去足有五斤重,炸的金黄酥脆,装在天青色的巨大浅口瓷盘里,鱼身片成厚薄均匀的花儿,鲜亮红艳的酸甜稠汁浇淋在上头,并洒了碧绿的豌豆,细碎的云腿丝儿,晶莹的虾仁在上头,瞧上去就令人眼前一亮,食欲大开。  楚晚宁嗜甜,尤其爱酸甜,见到这鱼,脸上虽然喜怒不变,但目光却不由地亮了亮。  这一亮,就被墨燃瞧见了。  小二看了看他们的桌子,见师昧面前还有空,便要去整理菜碟,好腾出位置摆在那里。  但一双手却比他快了些,已然开始调整桌面。墨燃起身,把楚晚宁不怎么碰的几道肉食,都摆在了自己那边,然后把几道口味不错的辣味菜,端到了师昧面前。这样楚晚宁面前的位置就空开了,墨燃笑着对小二说:“把鱼放这里吧。”  “哎,好咧!”  遇到这样会自己帮着调桌子的客人,小二哥当然开心,立刻眉开眼笑地从两位侍者手里接过菜盘,搁到了空出来的地方,点头哈腰地退下去了。  这个调整墨燃做的很自然,旁人看了只会觉得他是随手帮了小二哥一把,但师昧却觉察到了其中偏宠。他对墨燃此举有些诧异,目光中细碎光影流淌,良久后低下眉眼,似是有些怅然。  师昧觉得,墨燃五年后归来,非但是整个人的模样变了,就连待他的好,似乎都淡去很多。  松子鳜鱼他也喜爱吃,缘何放的离他这么远?是不知道?还是……  还是君心已变,再不如初。  师昧不是个妄自菲薄的人,他的容貌与脾性皆在楚晚宁之上,甚至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没有几个人比得过他好看。  但此时他却忽然生出几分犹豫来。  他知道墨燃年少时瞧上去风流花心,爱那些漂亮皮囊仿佛爱到了骨子里,但那不过是假象,对墨燃而言,最珍贵的是情谊。 第157章 楚晚宁靠在床上,抱着棉被,听着这样的嗓音,梦境与现实的墙垣好像被击溃了,梦里的缠绵悱恻,激烈撞击,都在外头那人的声音里被一一点亮,于是情潮翻涌,意更难平。  他正准备躺下去装睡,忽听得外头墨燃说:“师尊,你在不在屋里?如果可以的话,我就进来了。”  我就进来了……  明明是再寻常,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令楚晚宁猛地想到了梦里那个男人伏在他身上,嘴唇启合,雄性阳刚的热气几乎要把他灼伤。  那个人喘息着说:“放松些,我要进来了。”  楚晚宁的脸轰然涨红,整个人呆呆地坐在床榻上,衣衫凌乱,心头火起,眼中似有狠戾不甘,但那狠戾与不甘就像浅滩边的砂砾,冬季严寒时尚能冷酷嶙峋,扎的人不敢正视,可若是春水始解,潮汛湍流,这些尖牙利嘴就都被淹没在了柔软潋滟的波光里,哪里还有半分凶恶。  他极少有这样难堪无措的时候,也几乎从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欲望。  他呆在原处,直到墨燃推门进来了,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待要装睡,却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墨燃一进门,看到的就是楚晚宁坐在床上,漆黑墨发铺了一身,衬得阳光下那张脸如冰湖生辉,那个人的眉和眼长得都很凌厉,抬眸盯着自己时犹如霜刃初开,剑鞘下流出几寸寒光。  然而,眼尾却是薄红色的,于是寒光染上旖旎,狠戾缠着屈辱,好像谁刚刚折磨过他,对他做过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一样,眸中含着倔气和湿润的水色。  墨燃沉默地看着他,这个男人犹如荆棘丛里生出的嫩蕊,令他陡然放缓了呼吸,只觉得胸腔里仿佛落入一块巨石,掀起铺天盖地的巨浪…… 第134章 师尊能吃  墨燃没有说话,半晌,喉结微微攒动。  他几乎像是在欲望的激流里,竭力攀住一根不让自己沉溺的浮木,磕磕巴巴地想着:  敬、敬爱他。  敬是敬爱的敬,爱是敬爱的爱,不可亵渎,不可伤害,不可再添多余感情,更不能做出与前世一样糊涂荒谬、欺辱师尊的事情。  熔岩滚沸的心里反复念叨了四五遍这句话,墨燃这才勉强稳住心神,似是自若地走到房中,笑着和楚晚宁打了声招呼。  “师尊,原来你在里头……怎么都不出声?”  “刚醒。”楚晚宁干巴巴道。  干是真的干,喉咙也干,欲念也干,要是不慎落入一点星火,只怕就此可以燎原。  墨燃手中捧着一只五层楠竹食盒,瞧上去就沉甸甸的,他想把食盒放在桌上,可是瞥了一眼,满桌全是锉刀钻子榫卯铁钉,还有乱七八糟的图纸。没办法,他只得抱着食盒,走到楚晚宁床边。  楚晚宁的起床气似乎比往日更大,看着他的时候明显有些焦躁,蹙眉道:“干什么你?”  “师尊起的迟,孟婆堂里头已经没什么吃的了,我左右无事,自己做了些陪师尊过早。”  说着把食盒打开,一一摆出,最上头是一碟清炒野菇,然后是一盘嫩菱莴苣,再下头是银丝卷和蜜汁糖藕,最底下暖着两碗晶莹饱满的白米饭,还有一碗冬笋火腿汤。  两碗白米饭……  楚晚宁有些无语,原来自己在墨燃心里食量有这么大?  “桌上有些乱,师尊是在床上吃了起来,还是我去收拾一下桌面,再把菜端过去?”  楚晚宁当然不喜欢在床上吃饭,但是此时他下身欲望未消,全靠被子遮掩,他在仪态和脸面之间逡巡片刻,毅然选择了后者。  “桌上东西太多,收拾起来要很久,就在这里吃吧。”  墨燃笑着点了点头:“好。”  不得不说墨燃的手艺却是很不错,五年前做的菜肴就已十分可口,五年后更是寻常大厨难以比拟。而且这人莫名其妙很吃的准他的口味,知道他早上并不那么喜欢喝粥,鲜菇选的是草菇,银丝卷里头没有包豆沙,用的是红薯,冬笋用的全是嫩尖,火腿肥瘦半掺,色泽犹如天边红霞……  墨燃从没有问过他的口味,但一切恰到好处,仿佛共同生活过许多年。  楚晚宁吃的舒心,虽然姿态从容不迫,但筷子却片刻没有停下来过,等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抬头就看到墨燃坐在床边,一脚踩在旁边椅子的木条架上,一手支着腮帮,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怎么了?”楚晚宁下意识地拿出帕子擦了擦,“是不是嘴边有东西……”  “没有。”墨燃道,“看师尊吃的很香,觉得高兴。”  “……”楚晚宁有些不自在,便淡淡道,“你做的好吃,就是饭多了些,下次一碗就够了。”  墨燃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还是忍住没说,嘴咧了咧,笑着露出犹如编贝的整齐皓齿。  “嗯。”  真是个傻子,遇到大事很谨慎仔细,生活上却懒散的不像话,连食盒底下的筷子明明有两双都没有瞧见。  一个人吃了两个人的量,居然还跟他说饭多了点,有点撑……  墨燃越想越好笑,忍不住轻轻拿手扶住额角,睫毛垂下,簌簌抖动。  “你又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墨燃怕伤着他的颜面,自己是师尊的脸皮比什么都要紧,当然不能让他难堪,于是岔开话题道,“师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昨天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我回来的路上,听说怀罪大师在你出关的前一天,就先行离去了。”  “嗯,不错。”  “所以你醒来之后没有见到他吧?”  “没有。”  墨燃叹了口气道:“那这件事并不能怪师尊无礼,我先前在外头听人议论师尊不懂礼数,怀罪大师耗费五年心血为师尊还魂,醒来却连个谢都捞不到。可是大师是自己先走的,总不至于师尊一醒来,就要跑去无悲寺外跪着感激涕零。这些嚼舌根的人当真是讨厌,既然问清楚了,我就让伯父在明日晨会上提一提——”  楚晚宁忽然道:“不用。”  “为什么?”  “……我与大师,早已交恶。”楚晚宁道,“即便我醒来的时候他仍在,我也不会谢他。”  墨燃愣了一下:“这是为何?我知道师尊当年是自逐出寺的,与怀罪大师早已没有了师徒牵绊,但他在师尊危难时前来襄助,也不是……”  话未说完,就被楚晚宁打断了:“我与他的事,说不清,也不想再说。别人若是讲我全无良心,冷血薄情,就随他们去吧。分明也是实话。”  墨燃急了:“怎么就是实话了?你明明——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  楚晚宁倏忽抬头,脸上竟骤然冷下来,似乎是龙被触了逆鳞,血流如注。  “墨燃。”他忽然说,“我的事,你又清楚多少?”  “我——”  他看着楚晚宁透亮的眼睛,那里头寒霜凌冽,总也放不下提防,总是镇着万里城塬。  他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不管不顾地说我知道,你的许多事我都知道,我都清楚,就算你的一些过去,一些曾经是我不知悉的,我也愿意去听,愿意与你一同分担。你不要总把万事藏在心里,落上重重叠叠的锁,筑起层层峦峦的障,你不累吗?不会难受吗?  可是他有什么立场这么说。  他是他座下的徒弟,不可造次,不可忤逆。  墨燃最终哑口无言。  半晌静默,楚晚宁紧绷犹如弓弦的身子终于一节一节地松下来,他似乎有些疲惫了,叹口气,说道:“人非圣贤,在天命跟前更是力薄,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左右就能左右的。行了,怀罪大师的事,以后就不要再跟我提了。你出去吧,我要换衣服。”  “……是。”墨燃垂下头,默默地收拾好食盒,走到门口时,忽然道,“师尊,你没有生我气吧?”  楚晚宁瞪了他一眼:“我生你气干什么?”  墨燃展颜笑了:“那就好,那就好。那我明天还能来吗?”  “随你。”  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补上一句,“以后不用跟我说‘我进来了’这种话。”  墨燃愣了一下:“为什么?”  “你进都进来了!这不是一句废话?!”楚晚宁又气着了,不知是气墨燃不适时宜的纯洁,还是气自己不争气涨红了的脸。  待墨燃一头雾水地走了,楚晚宁才下了床,鞋履也懒得穿,赤着脚走到书柜前,拿出了一卷竹简。他哗的一声将竹简展开,盯着上面的字,目光晦涩,半晌无言。  这竹简是怀罪走得时候放在他枕边的。简上施了密咒,只有楚晚宁自己能打得开。上头字迹端正工整,写的是“楚公子亲启”。  他的授业之师,唤他楚公子。  当真荒谬。  书信的内容不长不短,讲了一些楚晚宁醒来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又花了大半篇幅,“请求”他了一件事。  怀罪大师请他精力恢复后,务必前往无悲寺附近的龙血山相会,文中言辞恳切,说自己年事已高,自觉时日无多,想到一些往事,心中倍感煎熬愧疚。  “老僧圆寂前,望与君一叙。君身仍有旧疾,听闻受此旧疾连累,每七年便需闭关十日,老僧实感有愧。若君愿来龙血山,当可布阵疗愈。然法咒甚险,君需携一名木火双系的弟子,陪同镇灵。”  旧疾……龙血山……  楚晚宁剑眉紧蹙,手指几乎陷入了掌心里。  怎么能疗?被毁去的东西,失去的东西,在龙血山的那一百六十四天,怎能还原?  怀罪是有通天的本事,能把入木三分的疮疤填平吗?!  他蓦地睁开眼,掌心中金光四起,结实的湘妃竹书简,刹那间在他指中震碎为齑粉,灰飞烟灭。  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无悲寺半步。  也不会再称怀罪一声师尊。  转眼楚晚宁出关已有四日,这天薛正雍把他叫到丹心殿里,递给他一份委托函书。抖开一看,里头简简单单几句话。  楚晚宁掀起眼皮子,说:“给错了吧。”  “什么?”薛正雍把函书拿来自己又读了一遍,说道,“没给错啊。”  “……”楚晚宁眯起眼睛,“这上面写的是,帮玉凉村的村民务农。”  “你不会吗?”  “……”  薛正雍睁大眼睛:“你真的不会啊?!”  楚晚宁被他问的有些尴尬,于是怒发冲冠:“就没有正常些的,什么除魔驱邪之类的?”  薛正雍说:“最近比较太平,还真没有什么地方闹邪祟的。哎呀反正燃儿也跟你一道去,大不了你坐着休息,让他去做苦力好啦,年轻人嘛,收点稻子打点谷子还不是小事情。”  楚晚宁一双漆黑眉目蹙得极深:“死生之巅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这种琐事了?”  “……一直都接啊,无常镇王阿婆的猫爬到树上下不来了都是师昧去抱下来的。只不过以前棘手的事情比较多,简单的就都没有劳烦你。”薛正雍道,“你不是最近才刚醒来嘛,本来我也是想让别人去干的,可是我觉得你应该闲不住。”  “那我也不……想割稻子。”楚晚宁转了口气,才没说成“不会割稻子”。 第159章 墨燃破了功,没有忍住,把脸一偏,手掩在鼻尖下似要以一声咳嗽掩盖过去。  但没掩盖好,还是“噗”地一声笑了。  “………………”楚晚宁简直要气疯,拖泥带水地准备爬上垄间,却被墨燃喊住了。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如果是平时,墨燃是会直接拉住他的。但是今天他没有,他怀里还有楚晚宁的热度,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楚晚宁衣服上的海棠花香。  他觉得心很软,想要化掉。  但他不敢让心化掉,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么好,他要把他捧着供着,当神仙般敬重,不愿意再用自己的粗鄙,去伤他半分。  于是他只喊他:“师尊。”  “怎么,还没笑够?”楚晚宁斜眼乜他。  墨燃的梨涡很好看,里头并不是嘲笑,而是温柔:“你想学着玩玩么?我教你,其实一点都不难。师尊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了。”  当墨燃手把手教他怎么割稻子的时候,楚晚宁忍不住想,自己明明是来偷师的,怎么就成了来拜师的呢?  真是乱了套。  可是墨燃教的很认真,也很仔细,看着他笨拙地手法,并没有笑他。  他的眉毛漆黑,墨一般深刻,五官较年轻时比,有着刀劈斧削的锐气,这样的相貌原本是英俊里带着些蛮横的,但偏偏他目光柔和隐忍,似乎藏了许多心事,又似乎没藏,只因温柔太深,岁月太沉。  “就是这样,要用巧劲,明白了吗?”  “……嗯。”  楚晚宁就按他说的去割,可惜还是不太灵活,平时都是玩些硬木头,这些软绵绵的稻梗反而叫他束手无策。  墨燃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伸出线条匀称,肌肉紧实的胳膊,帮他调整了一下握镰刀的手。  肌肤的相触只在瞬间,墨燃不敢多碰他,楚晚宁也不敢让他多碰。  明明一个是无处宣泄的激流,一个是几近干涸的洼泽,明明他进入他,就可以严丝合缝缠绵悱恻,他不再兀自汹涌找不到出口,而他也可以被灌溉浇润舔舐皲裂。  可偏生就互相躲着,避着。  他在他身后教他:“手指再下来一点,小心不要割伤了自己。”  一个无比硬气地说:“知道。”  “再放松一点,你不要这么僵硬。”  “……”  “放松。”  可墨燃越这么说,楚晚宁背脊绷得越紧,手越僵。  放松放松,他又何尝不想放松?但说的轻巧!墨燃就在他身边咫尺远跟他说着话,他的呼吸甚至就拂在他耳背,气流是灼热的,沉重的,有着这个男子独有的野性味道,他让他怎么放松?!  脑中莫名奇妙,又想起做过的那个羞耻的梦。  梦里几乎也是差不多的姿态,墨燃也是在他耳边,嘴唇将贴未贴,就蹭在他的耳坠。  他喘息说:“放松点……别把我含得那么紧……”  楚晚宁的脸刹那间涨红了。  他奋力挣脱这样怪异的回想,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甩掉了这个,却又想到了那个《修真盛年英杰尺寸排行》……  “……”  楚晚宁觉得自己的脑袋恐怕在冒烟。  墨燃倒是奇了怪了:“你为什么这么绷着?你放——”  “我已经放松了!”楚晚宁蓦地回头,眼睛里有春水与怒焰,他瞪着他,距离那么近,几乎就要成了剑,穿了墨燃的心。  明明两个人都是心若擂鼓,可是擂得沸反盈天,隔壁也听不着,除非他再靠近些,除非他的胸膛贴住他的背,除非他握着他的手,咬着他的耳尖儿,含着他的耳垂,喘息着喃喃跟他说:“放松点,不要紧张。”除非这样,他们才能彼此明白。  可显然墨燃不会,楚晚宁亦然。  于是墨燃有些尴尬地收了手,讪讪地直起身子,说道:“……那师尊,自己试试?”  “嗯。”  墨燃又朝他笑了笑,拿起自己的镰刀,在他不远处割起了稻子,割了两下,忽然想到什么,又扭头:“师尊。”  “干什么?”楚晚宁黑着脸。  墨燃指了指他的鞋,说道:“你这靴子脱了吧。”  “不脱。”  “不脱容易摔跤。”墨燃很恳切,“你这个靴底滑,不是每次摔倒,我都能及时拉住你的。”  “……”楚晚宁无不阴沉地想了想,最终还是走到垄边,脱了鞋袜,丢在了草垛子边,赤着脚回到了水田里,埋头沙沙割起了稻谷。  晌午时分,楚晚宁终于也算熟练了镰刀的用法,动作也流畅了起来,他和墨燃割的稻子堆在一块儿,高高地垒做一座金色的小山。  又一口气割了一片地头,楚晚宁有些累了,起身缓了口气,袖角擦了擦汗水。微风吹过金色的稻浪,带来一阵秋高气爽的凉意,他打了个阿嚏,墨燃就立刻回头,很是关切。  “是不是有些冷?”  “没。”楚晚宁摇头,“鼻子里刚刚进了些草木灰。”  墨燃便笑了,正想说什么,忽听得远处桑树下,有农家女声音郎朗,笼着嘴喊道:“开饭啦——吃饭啦——吃午饭啦!”  “是刚刚唱歌的那姑娘吧。”楚晚宁头也不回就说道。  墨燃侧过去,手搭在眉弓处,遥遥眺望了一眼,说:“还真是她。师尊听出来了?”  “嗯,喊人吃饭声音都那么一波三折,没谁了。”楚晚宁说着,把最后一筐稻草搬到谷堆旁,也懒得穿鞋,反正都已经这么脏了,就往桑树下走去。墨燃笑着摇了摇头,立刻拿起他落在原地的鞋履,追上了他的脚步。  农家饭是一大锅煮出来的,四五个农妇抬着三只木桶,揭开来,一桶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一桶是白菜烧肉,还有一桶是豆腐青菜汤。  其实下修界的民生不算好,肉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有些奢侈,但死生之巅的仙君来了,村长说什么也不能全拿蔬菜招待人家,于是白菜烧肉里还是卯足了分量,切了许多五花腊肉进去。  桶盖一掀开,那些五大三粗的村民都忍不住被肉香激得直咽唾沫。  “菜色不好,二位仙君将就着吃啊。”村长老婆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五十来岁,讲话的嗓门很响,笑起来嘴咧的很大,很爽气,“都是我们自己腌的肉,种的菜,别嫌弃。”  墨燃连忙摆手:“不嫌弃,不嫌弃。”说着打了满满两碗饭,先端给师尊,再自己捧了一碗。  楚晚宁往那菜桶子里一看,只见白菜烧肉里满满一层辣子,便有些发憷,偏生那大娘还特别热情地招徕他,给他打了一大勺热辣的汤汁,夹了好几块鲜香红艳的肉片。  “……”对于会吃辣的蜀人而言,自然是好吃的要命。但对于楚晚宁而言,这一碗吃下去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但乡人的热情又不好推却,楚晚宁正僵着,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端着另一只碗,递给他。  那碗里浇着豆腐青菜汤,虽然清淡了些,但楚晚宁喜欢。  “跟我换一份吧。”墨燃道。  “……不碍事,你吃你的。”楚晚宁没有去接。  大娘见状,有些发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拍着脑袋叫道:“哎呀,难道是这位仙君不能吃辣?”  楚晚宁见她愧疚,说道:“不是,能吃一点的。”说着夹了一撮浇了汤汁的饭送到口中。  “……”  几许沉默,只见得楚晚宁的脸在众目睽睽之下越涨越红,绷着的线条也微微颤抖起来,最后--  “……咳咳咳咳!!”  咳得惊天动地。  谁说这世上不能忍受的只有情爱贫穷与喷嚏。  明明还有辣椒。  楚晚宁终究是太高估了自己,太低估了朝天椒,刹时间被呛到面红耳赤言语不能,周围一圈儿农人都惊呆了,小孩子不懂事,躲在大人身后吃吃地笑,被大人拍了拍脑袋。  墨燃忙放下碗筷,重新盛了一碗汤给他,楚晚宁喝了汤,总算是好些了,但烫的遇上辣的,只会让舌尖更难受,他抬起脸来,已是面容酡红,眼角含波,便那么泪汪汪地看了墨燃一眼,沙哑道:“还要。”  还要。  楚晚宁说的明明是还要一碗汤,但墨燃却被这双眼眸,这张海棠春睡般的面容看得浑身发烫,不由自主地跑了偏。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又看到前世躺在他身下的那个男人,在情药与欲念的催使下,喘息着,睁开失焦涣散的眸子,身子细细发着抖,湿润的水色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喑哑,不住呻/吟着:“求你……还要……”  第137章 师尊与我在外留宿  墨燃的手指尖有些颤抖, 心跳快得不像话。  男性最可悲之处, 在于性色之欲并不受理智左右, 纵是他本身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下身还是硬烫起来, 肿胀不像话。  他低声咒骂了自己一句, 调整了坐姿不让人看出来,然后俯身去给楚晚宁再盛一碗汤。  汤碗递过去的时候,他的手指擦到了楚晚宁的,他一惊,只觉得酥麻之意犹如闪电窜过脊柱, 手一抖, 汤泼出来了些许。  楚晚宁皱了皱眉头,也顾不了那么多, 端了汤喝下, 缓去唇齿间的麻辣痛感。墨燃就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瞧着他的嘴唇,因为辣而浸得嫣红, 犹如叶间鲜果,枝头繁花。  亲上去是软的, 暖的, 水润的……  “啪!”  墨燃甩手就给自己一巴掌。  众人惊呆, 鸦雀无声地瞧着他。  墨燃这才猛地回神, 无不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哑声道:“有只蚊子停在我脸上。”  “哎唷。”忽然一个朗朗女声响了起来,大惊小怪的, “秋天的蚊子最毒啦,喝饱了血要过冬的,仙君可带了草药膏?”  “啊?”墨燃愣了一下,寻声望去。讲话的是个盘靓条顺的大姑娘,梳着乌黑油亮的发辫,穿着碧色袄子,眉目如画,皮肤白嫩,眼神却很大胆,一碰到墨燃的目光,就立即变得愈发热情雀跃。  墨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里头只在想,哦,是方才唱小曲儿的那个姑娘啊。  他迟钝,但坐在那姑娘旁边的大娘却很灵光,她是生了七个孩子的女人,对于姑娘家的那些心思,瞧的比谁都玲珑,她从善如流道:“仙君不会在村子里久住,等农忙过了就回去了,怎的会带草药膏?菱儿,你回头给仙君送一罐去。”  那个叫菱儿的姑娘立刻灿笑:“那当然好,等晚上我给仙君拿来。”  “……”墨燃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这热情如火的两个女人便一说一答地替他决定好了,墨燃不禁有些无言。他扭头去看楚晚宁,见楚晚宁正掏了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汤渍,表情有些嫌弃。  墨燃不擅应付女人,便小声和楚晚宁道:“我手上也泼着汤了,你手帕擦完了借我也擦擦。”  楚晚宁便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依旧是绣着海棠花的那一块。  墨燃记得在桃花源,他用的就是这块帕子,楚晚宁看起来淡薄高冷,其实却是个长情的人,墨燃上辈子就注意到过,这个人的衣服款式、屋中摆设,往往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有太大变化。只是没想到连这手帕也一样。 第161章 楚晚宁语气平淡,但墨燃抬眼瞬间,却瞧见他眼底似有一丝笑意, 似乎也有了闲心, 与他开开玩笑。墨燃不由地受宠若惊,心情也霎时间敞亮不少。  那个叫菱儿的姑娘抱着个青底白花的布包, 卯着劲儿朝墨燃的那间屋子喊:“墨仙君, 墨——”  “我在这里。”忽的身后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菱儿回头, 见墨燃撩开半边帘子,靠在门边朝她笑了笑, “姑娘这么晚了, 有什么事?”  菱儿先是一吓, 再是一喜, 立刻迎过去:“幸好仙君还没睡,这个给你,我问三婶要来的, 中午的时候跟你说过。你……你拿去用用看。”她说着,便把怀中揣着的布包递给他。  墨燃打开一看,里头是三个陶土小罐。  “这是?”  “草药膏。”菱儿热情地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中午在田里,你说你被蚊子咬了……”  “啊。”墨燃这才恍然大悟,随即有些尴尬,他随口掰扯的理由,这姑娘竟然天真地信了,还真的给他送了草药膏来,这不禁让他有些汗颜。  玉良村的村民也太淳朴了些……  “不过咬的应该不厉害。”菱儿忽地踮起脚尖,认真地端详了墨燃的脸一番,笑的更灿烂了,“瞧不出有蚊子块儿呢。”  墨燃干咳一声:“毕竟是修仙之人……”  菱儿就抚掌笑道:“你们这些人真有意思,特别好玩儿。我要是有天赋,我也想修仙呢,可惜福薄没缘分。”  两人又聊了几句,墨燃便谢过她,拿了草药膏回了屋子里。楚晚宁已经换了个位置,正坐在桌边,闲闲翻着墨燃留下的书籍,听到动静就又抬眸看着他。  “草药膏。”墨燃讪讪地。  楚晚宁说:“你真被蚊子咬了?过来我瞧瞧。”  灯火下墨燃脸庞的颜色犹如蜜糖,微有些深,但衬得眉眼愈发英气,楚晚宁盯了一会儿,问道:“……包呢?在哪儿?”  墨燃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厚,早就消了。”他说着,把三罐清凉的草药膏都搁在了楚晚宁桌子上,“这些我也用不着,师尊你留着吧,你比较容易惹蚊虫咬。”  楚晚宁不置可否,只道:“又是金疮药又是草药膏,再下去不如我开个药铺吧。”  墨燃揉着英挺的鼻子笑,笑的很含蓄,很淳直。楚晚宁看了,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说:“不早了,回你房间睡吧。”  “嗯,师尊好梦。”  “好梦。”  然而那天晚上,隔着十步就可以走完的小院子,两间旧草庐里躺着的人,却都与互相祝愿的不一样,他们谁都没有睡着,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楚晚宁自然是不用多说,他觉得自己的脚心到现在都是酥麻的,能感到墨燃指腹的细茧,磨蹭着自己。  而墨燃想的要复杂很多,他翻来覆去,脑袋枕在臂弯处,不停地扣着床板缝儿,心里反复念叨:师尊是神是仙人,清高不食人间烟火,不管前世发生过什么,这辈子自己绝不能再犯糊涂,绝不能欺负人家,绝不能乱搞……  更何况还有师昧啊。  对啊,自己应当多想想师昧——师昧……  忽然就觉得更难受了。  其实自从回到死生之巅,重新见到师昧后,他就一直感到自己对师昧好像没有太多的热情。  喜欢师昧、保护师昧,好像已经成了一种无需思考的习惯。他也无时无刻不在这么做着,可然后呢?  对着五年前的师昧,尚觉亲切,可是对着五年后的那个俊美俏艳的男人,墨燃心里头竟长出几分陌生来。  这陌生让他无所适从,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又该怎么办才好。  第二天,楚晚宁起了个大早。  走到外面的时候,正巧墨燃也撩了帘子出来,两人碰了个照面。  墨燃道:“师尊早啊。”  “早。”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没睡好?”  墨燃勉强笑了笑:“床有些不习惯,不碍事,中午歇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一起去了田间,清晨的风里弥漫着草木的清甜,四野空寂,偶尔能听到三两声蛙鸣和秋蝉清啼。  楚晚宁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尾忽然扫见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  “墨燃。”  “嗯?”  一只手伸过来,拂过了墨燃的鬓发,楚晚宁从他头发上捻下一截儿稻草,淡淡笑道:“你该不会是在床上不停地打滚吧?弄得头上都有。”  墨燃刚想辩解,忽然看到楚晚宁发侧也有一小段,不由地跟着笑起来:“那师尊也打滚了。”  说着也帮楚晚宁摘下来那一根金色的草梗。  旭日东升,师徒二人在铺天盖地而来的金壁辉煌里互相望着,依旧是一个微微低着头,一个微微仰着脸。  只不过五年前,低头的是楚晚宁,抬头的是墨燃,如今时光倒错,墨微雨已不再少年。岁月在此刻似乎终于愿意沉淀下来,温柔的晨曦中,墨燃忽然忍不住跳到田里,张开双臂,朝着田垄上的人笑道:“师尊,你下来,我接着你。”  “……”楚晚宁瞪着那只有半人高的田垄,说,“你有病吧?”  “哈哈哈。”  他脱了鞋袜,自己轻盈地跳到了水田中,水波荡漾,激得脚底微寒,楚晚宁宽袖一挥,气势威严地划了一大片稻田进自己的范畴:“这些都是我的,昨日割的稻子不如你多,今日定让你认输。”  墨燃伸出的双臂便抬起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嘴角挽起,一道特别好看的笑痕在他脸颊边轧开。  “好,若是我输了,我就给师尊做很多很多的荷花酥,很多很多的蟹粉狮子头。”  楚晚宁道:“再加很多很多的桂花糖藕。”  “好!那要是师尊输了呢?”墨燃眼底映着潋滟的水光,透如星辰,“又当怎么样?”  楚晚宁冷然斜睨他:“你要怎么样?”  墨燃抿着唇想了很久,而后说:“若是师尊输了,就要吃我做的很多很多荷花酥,很多很多蟹粉狮子头。”  顿了顿,更温柔的余声落在清风里。  “再加很多很多的桂花糖藕。”  无论输赢,我都想变着花样待你好。  楚晚宁割稻子一回生二回熟,他是个不服输的人,昨日让人笑话也就算了,今天却不能教人瞧不起。他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埋头沙沙劳作,到了正午的时候,割去的稻谷已经比墨燃多得多了。  坐在桑树下吃饭时他有些得意,虽然嘴上不说,脸上也瞧不出来,但一双眸子总往坝子上看,看自己打好的那一些稻谷,高高的垒成一座金山。  “菱儿,去给仙君再添碗饭。”  众人围坐一团,大娘瞥见墨燃吃的快,不消一会儿碗就见了底,忙说道。  墨燃却把碗筷一放,很着急似的,笑了笑说:“不用,我吃饱了,我有点事儿,要先出村子一趟,迟一些再回来,你们先吃。”  菱儿很惊讶,旋即流露出了些不安:“仙君就吃这么一点吗?可是饭菜不合你的口味?你要是不喜欢……我要不……再去给你单独做一些……”  “没有没有,很合口味。”墨燃自然是瞧不出姑娘家那些心事的,爽直地笑着摆了摆手,大步往马厩方向走去。  楚晚宁问他:“你去哪儿?”  墨燃侧过半张脸笑:“去买些东西,很快就回来。”  “仙君——”  “算了,随他吧。”楚晚宁夹了一块煎豆腐,淡淡地说道。  虽然这两位仙君是一块儿来的,但谁的地位高,谁的地位低,谁说话分量更重,明眼人都瞧的出来,更何况楚晚宁天生长得便有些肃冷,既然他开口了,村人也就不好再多问,由着墨燃去了。  用过了饭,众人三五成群,要么在地里头嚼烟叶子,要么就眯着眼打盹晒太阳,农妇聚着一块织御寒衣物,孩子们骑着竹马叽叽喳喳地玩闹,一只瘦不拉几的家猫满怀期待地在地上嗅着,粉红色鼻尖一抽一抖,支棱着耳朵,它想在残羹冷炙里找一些用以果腹的吃食。  楚晚宁捧着被热茶,靠着一座谷堆在歇息,见那猫瘦小得可怜,便向它招了招手,想给它弄些东西吃,可惜它对生人很是警觉,见楚晚宁抬起手还以为是要打它,刺溜一声就窜远了。  楚晚宁:“……”  他长得有这么凶?猫都不待见?  正无不阴沉地托腮想着,忽听到铜片叮当的声音。菱儿兴高采烈地也捧着一杯茶,坐到了楚晚宁身边。  楚晚宁转头看她,没有太多表情。  这个姑娘十分俏丽,更难得的是她并不瘦弱,是穷乡僻壤难得能出的丰满女性。她也很懂得打扮自己,没有余钱买佩饰,她就拣了些细碎铜皮铁片洗干净了,磨成温润的圆环,串在衣摆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作响,阳光下泛着灿烂的光。  “仙君。”她脆生生喊他,声音像熟透的浆果。  楚晚宁道:“何事?”声音像清冷的烟雾。  菱儿为他的不近人情而微微一愣,但随即粉饰太平,笑道:“没什么,看仙君一个人坐着无趣,想来陪仙君说说话。”  “……”  楚晚宁不认为自己长着一张和蔼可亲的脸,那只猫大概就是最好的佐证。但人和猫毕竟是不一样的,猫不会算计,人却可能别有所图。  果不其然,菱儿与他不痛不痒地讲了一堆有的没的之后,似是随意地问了句:“仙君,你们死生之巅……要收怎么样的人当弟子呀?你看我这样的……可不可以?”  楚晚宁道:“手伸出来。”  “啊……”她睁大眼睛,随即有些兴奋得照做了。楚晚宁把指尖轻搭在她的脉门处,半晌之后撤了,说道:“不收。”  菱儿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是、是没有慧根吗?”  “我让你伸手,你就知道我是要测你灵核,那你自己应当之前也问过别人吧。”楚晚宁说道,“姑娘仙缘浅薄,只怕修到耄耋之年也无法筑基,空留山中只是光阴虚度,还是断了这个念头为好。”  菱儿就不说话了,垂了脸,很是失落的模样。半晌才摇了摇嘴唇,小声道:“多谢仙君指点。”  “不谢。”  她默默地走了,楚晚宁看着她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对于下修界的许多人而言,他们会比上修界的百姓更渴望能够跻身仙门,因为修仙对上修界的人来说不过是为了光宗耀祖,搏出一个好声名。  但对于下修界的人而言,有的时候却意味着保命。  楚晚宁靠着谷堆,又喝一口茶,如今天气已转凉,才这么一会儿没喝,茶水已经渐冷了。他三两口饮尽,闭上眼睛想小憩一会儿,然而昨天晚上睡得太迟,今天又忙了一上午,这一睡就成了深眠,转眼大半日过去。  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空中已是一片血色,树梢上昏鸦嘲哳,田垄间只剩了整齐的稻梗子和飘落的谷屑。  楚晚宁一惊,蓦然睁大了眼。  他居然靠着谷堆一觉睡到了黄昏,大约是因为他身份使然,那些农人也没有好意思去叫醒他,非但由着他这么睡,还有人怕他着凉,给他身上盖了件衣裳。  “……”  衣裳……  楚晚宁想要坐起来,鼻尖却忽然传来熟悉的味道,他回过神来,垂了眸去看那件衣袍,料子很粗,但洗的干干净净的,针线罅隙里萦绕着皂角清香。  是墨燃的衣服。  不知为什么,明白过来这一点后,楚晚宁原本要坐起来的动作又弃止了,他放松背脊躺了回去,半张脸掩在衣袍下面,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微微眯缝着,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真是疯了。 第163章 “……”  楚晚宁偏过脑袋,他觉得今日自己的威严掉的有些多,他想把自己的威严拾起来掸掸灰尘,于是有心摆正了姿态,下巴微微扬起,“可惜差了梨花白。”  他大概以为自己抬下巴的模样很严肃,很有压迫力。  然而那是过去,限于墨燃的少年时代,个头还没他高的时候。  楚晚宁并不知道自己如今再这么做,只会让墨燃看到那线条柔和的下颚,还有下巴扬起后暴露出的喉结,以及那一管汝瓷般白皙的脖颈。  他像是自视甚高的猫儿,把最脆弱的地方仰在了狼犬唇齿之下,偏偏矜傲不自知,他以为他震慑了虎狼,却不知道虎狼只想把他的喉咙吮在口舌间,舔舐亲吻,吞吃入腹。  傻子。  墨燃花了很大的毅力,才把视线从楚晚宁下巴底下移开,再瞧着眼前的人时,眼色就有些幽深,嗓音也有些低沉。  他勉强笑着,做着他的君子他的柳下惠,他说:“有的。”  楚晚宁没反应过来,蹙着眉:“什么?”  “梨花白。”  墨燃不动神色地吐息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欲念,沙哑道。  “梨花白,也有的。”  楚晚宁:“…………”  “走在路上觉得师尊可能会想喝。”墨燃说,“幸好我买了。”  楚晚宁瞪着眼前那个卖力讨好着自己的徒弟,忽然就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刁难好没意思,那故作张致的硬冷,也好没意思。  他终于缓缓放送了紧绷着的身子,背脊靠在了老榕树上,来回打量着墨燃,而后道:“墨燃。”  “嗯。”  “你变了好多。”  他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从墨燃眼底看到了一丝不安,而后墨燃忽闪着浓密纤长的睫毛,说:“那师尊喜不喜欢?”  “……”楚晚宁说,“不讨厌。”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复又站直了身子,手指抬起,在半空犹豫一下,还是落在了墨燃腰侧。  墨燃猛地颤了一下,不明所以却又惶然不安地垂眸看着楚晚宁。  “在书上看到你与黄河之魃恶斗。”楚晚宁道,“伤的是这里吧。”  “……嗯。”  楚晚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墨燃的肩膀:“你如今很好了,可以当一声墨宗师了。”  “徒弟不敢。”  楚晚宁便微微笑了,指尖戳了下墨燃的眉心,然后垂下:“也是,成天/衣冠不整跑来跑去的,确实没有宗师的样子。走吧,太阳落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要做什么?”  墨燃想了想,说:“好像说是把米饭蒸了,要打年糕。”  楚晚宁点了点头,忽然道:“别再乱脱衣服。”  墨燃的脸红了:“嗯。”  “热了就休息。”  “好。”  楚晚宁再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自己要记得带块手帕,没事别总跟人家未出嫁的姑娘混在一起,你有手帕吗?”  “……没有。”墨燃感到尴尬。  “……那你平时用什么擦脸……”  “…………袖子。”墨燃为自己的糙,感到更加地尴尬。  楚晚宁有些无语,半晌说:“我到时候帮你裁一块。”  墨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给我的吗?”  “嗯。”  墨燃大喜过望:“真好!师尊什么时候去裁?”  楚晚宁皱了皱眉头:“……总得等这阵子忙完吧。”  “那我……也想要那种有海棠花的,可以吗?”  “……我尽量吧。”  得了应允的墨燃便一晚上都喜滋滋的,沉浸在一把糖果换来一块手帕的喜悦里,盖着新换好的被子,翻来覆去开心地睡不着。  五年了,他一直都在醉生梦死的痛苦着。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喜悦,而寤寐难眠。  心跳的很快,久久不得平息,后来他忍不住,从床上坐起,他的窗正对着楚晚宁房间的窗。他趴在边沿上,透过微微撑开些许的空隙,鼻尖是旷野乡村夜间的清甜,眼前是小小的院落,还有院落对面的那一片烛火。  楚晚宁还没睡。  他在做什么呢?  是在琢磨着怎么裁手帕,还是在吃自己带给他的荷花酥?  墨燃瞧着那暖黄色的灯火从对面窗户里透出,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对面的光熄灭了,楚晚宁睡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小声道了一句:  “师尊,好梦。”  还有一句压在心底,即便是无人听到,他也不敢说出口。  晚宁。  好梦。 第140章 师尊,翻身  借墨燃吉言, 这天晚上, 楚晚宁又做了一个梦, 可惜并不是个好梦。  梦里, 他回到了彩蝶镇天裂那一年, 只是与他补天裂的人, 换做了师昧。  铅灰色的天空落着大雪,师昧支持不住,被鬼祟穿心,自盘龙柱上跌落,摔在苍茫无尽的雪地里。墨燃跑过来, 抱起血流不止的师昧, 跪在他脚边,求他施以援手, 救一救自己的徒弟。  他也想救, 可是双生结界的作用下,他受了与师昧一般重的创伤, 他苍白着脸,一言不发, 他只怕自己一出口, 血就会呛出来, 周围那些鬼魅就会一拥而上, 将他们统统撕为碎片。  “师尊……求求你……求求你……”  墨燃在哭,在不住地向他叩首。  楚晚宁闭了闭眼睛,最终夺路而逃……  师昧死了。  墨燃再也没有原谅他。  他梦到死生之巅的奈何桥, 正是倒春寒时,天下着雨,满目春树嫩芽被雨水润泽,脚下的青石路漫长没有尽头,他撑着伞,独自一个人走着。  忽然,他看到桥对面遥遥行来另一个人,一袭黑衣,没有掌伞,抱着一摞油皮纸裹着的书,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楚晚宁不由地慢下了脚步。  那个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但是那个人脚下的步伐没有变缓,他只是抬起雨水里被淋得湿漉漉的眼睫,毫无温度地瞥了他一眼。  楚晚宁想唤住他,想说:墨……  墨燃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他抱着他的书,走在奈何桥的最左侧,再多一寸就该翻到河水里去了——只为了离走在右侧的师尊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们走到桥的中段了。  一个从前习惯撑伞的人,在雨里走着,一个从前不习惯撑伞的人,也在雨里走着。  后来他们相错而过。  淋雨的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而撑伞的人停下脚步,在原处立着。  雨点淅淅沥沥地敲击在伞面,楚晚宁站了很久,久到腿都有些僵麻,好像蜀中潮湿的寒气都渗透到了骨缝里。  他忽然觉得很累,再也走不动了。  梦境黑沉下去。  又沉又冷。  冷得像雨,沉得像再也迈不动的双腿。  睡梦中楚晚宁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身子缩得很小,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淌落,湿润了枕头。他恍惚知道这不过只是一场梦而已,但为何会如此真实,真实到他能那样清晰地感受到墨燃的恨意,墨燃的失望,墨燃的决绝。  可是……只是这样吗?  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他不甘心,似乎是他的不甘让周围的光线又亮了起来。  仍是在梦里,距离师昧离世,已经过了很多个月了。  墨燃的性子一天比一天阴沉,话也越来越少,不过所有的修行课,他还是会来,只是听课,也不与楚晚宁多言。  楚晚宁并没有去解释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出手救回师明净,墨燃的态度他看在眼里,他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是无用。  这天的修行课,墨燃依照吩咐,立在一颗松树的最顶梢,锻炼灵力的汇集。  可他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忽然间体力不支,竟直挺挺地栽了下来,楚晚宁不及思索,掠过去扶抱住他,但匆忙之间他来不及施展任何法术,两人重重地从树梢跌落,摔在地上。  所幸泥土很软,还落着一层厚厚松针,他们都没有摔伤,只是楚晚宁的手腕被尖利的树枝划破了,狰狞的一道口子,血往外淌着。  墨燃看着他的伤口,然后这些月第一次抬起眼眸,不加掩藏地,来回打量着楚晚宁的脸庞。  最后他说:“师尊,你流血了。”  有些麻木的语气,但说的,总算还是缓和的句子。  “我的乾坤囊里有药膏和绷带,处理一下吧。”  他们坐在厚实的针叶林间,空气里弥漫着松柏的清香,楚晚宁没有吭声,他看着墨燃低首,沉默地替自己缠绕绷带,一圈又一圈。  少年的睫毛在簌簌颤抖着,楚晚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一瞬,他忽然很想拾掇出足够的勇气,问一句:  墨燃,你真的有那么恨我吗? 第165章 又或许喊了好几声。  “师尊,师尊?”  他这才猛地回过劲来,但心跳已狂乱不堪,眼底有微光潋滟,他喉头攒动,目光有些失焦:“嗯?”  墨燃清凉的眼睛俯视着他,因为体热,所以显得尤为火烫,他说:“师尊,来,翻个身。”  “…………”  楚晚宁只觉得在这样的视线里,在这句话中,梦境和现实无限交叠错综,他忽然觉得头有些晕眩,眼前似乎闪过猩红色的光影,他看到两个人在绣着金凤腾龙的红色床褥中翻滚,一个体型健硕的男人压着另一个,欲海翻波,红浪阵阵,下面的那个男人绷紧了脚趾尖,小腿阵阵痉挛。  “师尊,来,翻个身……”  他似乎听见了那个男人滚烫的喘息,仿佛就在自己耳背。  “让我看着你的脸干你。”  楚晚宁因着莫名闪入眼帘的虚影而震惊,他猛地闭上眼,摇了摇头——怎么回事?幻觉?还是对那场春梦太过细致的回忆?  心中栗然,热血上涌,冷汗却淌落。  墨燃觉察到了他的不对劲,把木锤搁下,到他身边:“师尊,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他的声音都让楚晚宁心底酥麻犹如虫咬蚁噬,楚晚宁猛地推开他,抬起一双恼羞成怒的凤眼,眼尾微微泛着薄红,他低喘着,恨极了自己的心猿意马,“日头太毒,有些眼花而已。你别站的离我这么近,都是汗。”  墨燃低头一瞧,果然,心中不安,他知道楚晚宁素爱干净,便立刻站到了旁边去,只是目光关切,仍是追着那人,片刻不愿移开。  这之后楚晚宁便一直沉默寡言,待到年糕蒸好,众人围坐分整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哦,你问楚仙君啊,他说他有些头疼,回屋子休息去了。”村长说道,“我看他走的时候脸颊是有些红,该不会是发烧了吧。”  墨燃一听,十分着急,也不帮着存放年糕了,匆匆地就往两人住的小院里跑。  一推门扉,床上不见人,更心焦,忽听见厨房里传来水声,墨燃忙掀了帘子冒冒失失闯进去。  然后他就看见,楚晚宁衣衫都脱了,正举着满木桶的水,赤脚站在砖红色的地面上冲凉。  十月底,霜降已过。  楚晚宁……他妈的在拿冷水冲凉?!  墨燃都惊呆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瞪着赤身裸体的师尊,只觉得耳边除了轰隆隆的血流声,如钱江潮涌,别的声音再也听不见。  他看到了什么……  这是他重生之后,第一次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看到楚晚宁的身体。没有雾气,没有遮掩,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具熟悉的体魄,这身体浸碎了他筑起的城防,他紧关的记忆闸门,他觉得自己浑身的热血都在烧灼,像是岩浆喷薄,要挣脱血肉皮层。  一切和他熟悉的都一模一样,丝毫未改。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喘不过气来。  他看到楚晚宁的肩膀,弧度和力道都恰到好处,像是拉到七分满的劲弓,蓄势待发。他看到楚晚宁的肩胛骨,在薄冰般细腻的皮肤下耸动着。  然后他顺着水流,是啊,他顺着水流,水流冲刷了他的目光,把他的目光带到了下面,于是他瞧见楚晚宁劲瘦纤细的腰肢,背后有两池浅浅的腰窝,里头盛着酒,要鸩杀渴望他的人。  再往下,他看到挺翘结实的臀部,像是秋日里饱满的蜜果,他知道触碰的时候会得到怎样销魂蚀骨的感受,结合的时候爽到战栗,灵魂好像就此裂开,从此与身下的人揉在一起,食髓知味,再难戒瘾……  “墨仙君!”忽然有人喊他,“墨仙君,你在吗?”  墨燃一惊,回过头,还未阻止门帘子就被掀开,菱儿探身进来,边走边说:“你怎么急匆匆的就跑了?我阿娘让我来叫你去吃糖年糕,你——”  她看到楚晚宁在洗澡,陡然失音。  楚晚宁:“……”  菱儿:“……”  “啊!!!”姑娘惨叫一声,慌忙捂住眼睛,楚晚宁也是脸色极差,难得手忙脚乱地要去拿衣服,可是他哪里想得到自己跑回来冲个凉,竟然会有一个两个的不速之客往他屋子里闯,真是活见了鬼!  他一向随意,衣服脱了就丢在了进门的地方,难道此时他得赤身裸体地走过整间伙房,在大姑娘眼皮子底下去捞衣服?  正焦头烂额一筹莫展,墨燃径直朝他走来,竟抬手抵住墙,将他整个人挡在了怀抱里。  墨燃扭头对菱儿道:“出去。”  “啊!是!是!”那姑娘也是吓傻了,居然愣了一会儿,才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饱受惊吓地跑远。  楚晚宁:“……”  墨燃脸色阴郁,等确认她真的是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  正对上楚晚宁一张冷漠脸。  他这才发现自己这动作很像是护粮的恶犬,龇牙咧嘴地吓跑入侵者,然后再呜呜地回过身,去舔来之不易的吃食。  他的手还撑着墙面,为了把楚晚宁罩得严实,他贴的他很近,近到可以轻而易举地闻到楚晚宁身上的味道,他不由地僵住了……  头脑很热,很晕沉。  气味是最容易勾起人的回忆与欲望的,就像闻到肉香会觉得饿,闻到梅花会想到冬雪,诸如此类。  情/欲也一样。  墨燃只觉得自己神魂激荡,好不容易筑起的意志城墙似乎就此要被推翻。楚晚宁身上的体味是一点星火,落在他干燥的胸腔里,点燃他的兽性,要把他烧成灰。  平日里挨得近了,哪怕楚晚宁衣冠整齐,他都会忍不住心动,更何况眼下这个人,不着寸缕,什么都没有穿……  他恨不能一把抓住楚晚宁冰冷的,沾着水珠的手腕,将人反扭过来,压在墙上,就直接扯去自己的衣衫,狠狠贴住这个人,抱起这个人,让他的背脊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就这么粗暴凶狠地进去,犹如前世一样,生杀夺于,都在汗水和喘息中,化归香艳。  真的不行了……好想要他。  墨燃呼吸陡然沉重起来。  他没说话,楚晚宁也不吭声。  两人就这样贴着墙,挨得很近站着,他们几乎就要碰到一处去了,可是墨燃手臂肌肉绷紧,经脉暴突,细细地颤抖着,强撑着。  不能碰到他,不能碰到他。  敬他,爱他。  不可再犯下欺师灭祖的糊涂事,不可以。  他反复地在对自己说,机械地在心里头重复着。  天气很冷,但他的额头已渐渐渗出细汗。  不能……不能……墨燃,你不能……不要胡思乱想……  他喉结滚动,颤抖着闭上眼睛,把灼热的视线关在眼皮子底下,脸上却已是一片迷茫……  若是平日的楚晚宁,又怎会看不出墨燃的异样来?  可是此刻,他的状况实在没有比墨燃好上多少,甚至更糟。  他看上去冷淡,可天知道他是花了多大的毅力才维持住阵脚,才能这样故作镇定。  墨燃的呼吸是那么灼热粗重,带着男性独有的强烈气息,几乎要把他烫伤。还有抵着墙面的那双手臂,那样结实粗壮,遒劲有力,他重生之后还没有和墨燃交过手,但他知道,若是单拼力道,不拼法术,那么他在这双臂膀前面就只有粉身碎骨的份。  他不愿去看墨燃的眼睛,视线垂下来了一些,就落在了墨燃的胸前。  他们虽没有贴在一处,可是墨燃离得他是那样近,几乎只有一线之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热胸膛散发出的雄性张力,宽阔的,炽烈的。  像是能把世上最冷的坚冰融掉,化成不盈一握的春潮。  “师尊……”  年轻男人陡然喊了他一声,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沙哑,饱含着湿润的欲/火和热气。  墨燃喊过他无数次师尊,平静的,恭顺的,愤怒的,戏谑的,不胜枚举。  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一声不一样的“师尊”,含在唇齿之间,杂糅了情/欲的腥气,显得那么肮脏又蛊惑,楚晚宁觉得骨缝都麻了。  不可能,墨燃不可能这么唤他。  是他听错,是他想多。  脏的是自己的心。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赤/裸的背脊撞上冰冷的墙面,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嘴唇颤抖着,微微张开一点,竟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墨燃的眸色更暗了。  他看着那湿润的,色泽浅淡的嘴唇。他虽然没有动作,可是脑中却已肖想连篇,想着自己低头亲上去,撬开楚晚宁的唇齿,火热的舌头粗粝地侵袭着那个从未有人攻占过的禁地,他想象自己的手掐住楚晚宁的腰,大力揉搓着,在皮肤上□□出暴虐的红痕。  再怎么压抑,墨燃的血管里奔涌的依旧是狼性的血。  他释放的性,总是炽热的、暴戾的,甚至要把和他上床的人撕碎在枕席间,要把对方从里到外都吃干净,舔掉最后一滴血,一寸肉。  他改不了吃素。  闭了闭眼睛,压着胸口滚烫的熔岩,他自知不妙,知道男人的欲望起来会与野兽有多相近,他要赶在情潮不可遏制之前,把浑然不自知的兔子赶跑。  他收手,几乎是沙哑地开口道:“师尊,我去给你……拿衣裳。”  粗重的气息拂过楚晚宁的眼睫。  墨燃转身,大步走到门边,拿起楚晚宁丢在那里的衣袍。  楚晚宁依然靠着墙,却觉得历经了百里长跑,浑身脱力,竟是喘不过气来。他微微眯起凤眼,看到墨燃正背对着自己,在那边翻弄着自己脱下的衣服,忽然想到自己某处的状态,愣了几秒,猛地清醒过来!  墨燃进门的时候,自己是背对着他在冲凉的,而等自己转身时,墨燃又贴的近,没有往下看,所以才没有注意到他起的欲望。  可若是此时墨燃拿了衣服,再回头,那么玉衡长老一世孤高清名,楚晚宁经营已久的清高禁欲的形象,只怕会在瞬间土崩瓦解,飞灰湮灭。  楚晚宁瞬间就急了。  眼见着墨燃已经把衣裤都分开理好,抱在手里,眼见着他就要回过头来……  楚晚宁面前赫然只剩两个选择。  一,装忽然腿疼,蹲下。  二,戳瞎他。  他还没有在这两个糟糕的选项里做出决定,墨燃便已经转过了身,说道:“师尊,你……”  你什么?  他没有说完。  剩下的话,在他看到眼前景象的那一刻,都尽数断在了唇齿之间,深陷泥潭,再也拔不出来了。 第167章 习惯性的,他觉得自己喜欢的是师昧那个模样的,可是话到唇边,好像忽然又觉得并非如此,他一时间有些无措,竟是答不出来。  “你说啊,你喜欢什么样的?”菱儿步步紧逼,一双美目盯着墨燃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幻。  她也是个可怜人,上头有个姐姐,嫁了个上修界的普通布商,早些年就移居雷州,过好日子去了。  她跟阿妈一块儿去探望过姐姐,背了一堆乡下的花椒鱼干,但姐夫嫌那鱼干腥味大,又觉得她们母女俩寒碜,住在自己家里头极为丢人,没几天就赶了她们回去。这件事在菱儿心里头深深地刻了一刀,她从那天起,就不甘心自己的穷酸日子,发誓要过得比姐姐更好,以后把当年受的委屈,都尽数还回去。  所以她这些年一直都在物色一个英杰,想要委身于人,改换命运。  她实在不想放过墨微雨。  于是她几乎是有些焦急且痴狂了,酒色之下,她昏昏沉沉地往他身上靠,她有柔软有致的身子,夏日里她走过地头田间,男人们都会偷眼去瞧她,她是在压注,想要用自己温软的躯体,去撕开墨宗师的甲胄。  “我到底是有哪里不好呢?你连想都不想,考虑都不肯考虑,就这样拒绝我?”  她火热酥软的肉体贴上来,墨燃却觉得浑身不适应,连拉带扯地拽开她,脸已黑了大半。  “菱儿姑娘,我与你认识才不过多久?我怎么会喜欢你,怎么会考虑你?”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墨燃一看她又要过来,立刻道:“你别再靠近了!”  “你就这么不喜欢?”菱儿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一点点都……一点点都……”  “我一点点都不喜欢。”墨燃觉得自己说的还不够清楚,这种事情断的还是彻底一些为好,于是虽然残忍,还是补了一句,“一点点都不心动。”  菱儿哑然了。  不喜欢,她可以理解。  但是不心动……  有几个未曾婚配的男人,可以对着一个脸庞和身段都极好的女人,对着这样一个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义正辞严,说出这句“不心动”?可以对着温香软玉,一点欲望都没有?  她原地呆了半晌,说:“你……你怎么能……你怎么会……”  她有点难以启齿。  她其实是想说,你怎么会一点欲望都没有的?这不正常。  墨燃也从她的踌躇犹豫中觉出她的意思了,但他也实在不愿和她多解释,他和她本就是萍水相逢,妾想有露水情缘,郎却浑然没有这个念头。  她爱怎么想,由着她喜欢。  墨燃低低跟她说了句:“抱歉。”闪身潜入了夜色里。  夜风吹着他的面颊,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与菱儿的一番相谈,令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关于情爱,可能都想错了一个点。  菱儿问他“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扪心自问过。  得到温暖很少的人,总是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的,只要谁对他格外的好,他就将一腔热血都奉上。  “喜欢什么样的?”  这是他潜意识里,想都不敢的一句话。  其实这世上每个人,原本都是有自己特殊的口味与癖好的。墨燃小时候就常常在路边听到别的孩子拉着自己父母的衣角,说:“我喜欢吃这个,这个有葱花。”或者“阿娘,这个红色的灯笼比黄色的好看,我喜欢红色的。”  但他不能说,说了也没用,他能吃的起的,也只有最廉价的白面饼子,还得掰开来,和母亲一人一半。  后来他在馆子里的时候,也会偷瞧那些来听戏的金主阔少,看他们摇着绢扇,慢条斯理地说出诸如:“我喜欢上回那个翠儿,这回唱戏,还是要她吧,秀气,嗓子甜。”这类的句子。  其实在墨燃眼里,翠儿姊姊远没有白蓉姊姊好看,但是谁会在乎他的想法呢?  永远也不会有人问他“你喜欢什么”,审美也好,选择也好,这些词藻只和富贵之人有关,对于墨燃而言,别人端给他什么就是什么,有的吃就应当感激,有件衣服能蔽体就该涕零——“喜欢”?  他恐怕是在痴人说梦,他凭什么能喜欢,怎么敢喜欢,有什么资格喜欢?他只有一条要竭力挣扎,才能苟活下来的贱命。  日子久了,这种得到什么,就紧握住什么的习惯深入骨髓,后来再多的金银珠宝缠身,龙涎瑞脑熏得他直打喷嚏,也没能把他骨子里的这层穷酸气遮盖掉。  纵观墨燃这一生,年幼时潦倒穷困,他的喜怒哀乐就像鞋底的泥灰,一文不值,所以“你喜欢什么?”这句话,没人会问他。  后来飞黄腾达了,简在帝心,伴君伴虎,他的心思别人只能揣测,所以“你喜欢什么?”这句话,没人敢问他。  而就在方才,菱儿忽然问了他这句话,简简单单几个字,竟把他问住了。  他曾以为喜爱一人,就必然是恭敬的,捧在手心的,不敢有任何妄念的。  就像他对师昧那样。  他觉得这就是爱,好像没有什么地方是错的。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隐约明白过来,事情好像并不是他想的这个样子。  他真的喜欢温柔,超过喜欢倔强吗?  他真的喜欢和顺,超过喜欢刚强吗?  他真的喜欢眼眸桃花缱绻,超过凤目凌厉,两刃寒霜?  他……他真的喜欢师明净吗?而不是……而不是……  他没敢去想那个名字,可他的心跳不由他,血液已变得火热又滚烫。  墨燃被自己的爱欲惊到了。  爱欲,爱欲,爱与欲本就是无可分割,不能分离的,被对方的容貌所吸引,被对方的声音、对方的气味,甚至是对方的一个眼神给蛊惑,想要侵占,想要拥有,想要在那个原本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肉体上,留下自己的气息,想要在对方体内,插入自己的热切。  他从来都认为情爱神圣,所爱之人不可亵渎。  可是怎么会真的不亵渎?  当一个热爱着的,渴望着的,思慕着的身躯出现在自己眼前,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浑身燥热,不意马心猿?  世间诸般爱意,唯有情爱,与干净无缘。  它注定沾染着粘热的汗水,有着肉体的颜色,它注定是鬓发纠缠的,有石楠花的腥气,它与呻/吟有关,与激情有关,它注定要在泥淖潮湿的温床上才能滋生出娇艳欲滴的花蕊来。  墨燃在夜色中急奔,忽然停下脚步,眼神明亮的可怕,神情骇然。  脑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一直以来被他的固步自封,被他的愚蠢固执压抑着的那股狂流,以排山倒海的声势将他淹没,将他侵吞。  他悚然立在原地。  欲望,欲念。  情爱。  楚晚宁……  他终于把这个名字掘了出来。  沙泥淘尽,珍宝浮出。  从来都是楚晚宁……这样私密的情感,这样火热的爱欲,从来都只属于楚晚宁啊!  他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两辈子以来的执念被打碎了,那破碎的砖瓦墙垣被猛烈的潮汐冲刷着,拍砸在他心口,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骇然。  难道、原来……竟会是这样吗……  他喜欢的人,他所谓的爱,竟一直都错了吗?  墨燃抱着梨花白返回篝火会的时候,菱儿已经不在了。  众人当然不会觉察到一个少女的离席,自然也无人知晓方才墨燃和她的一番对话,依旧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乡人们玩起了游戏,他们拿稻梗编了顶草环,请一个人上去击鼓,鼓声熄灭的时候,草环传到谁那里,谁就要被问一句话,不能不答。  这是下修界农民劳作时闲来无事想的乐子,玩法简单,容易上手,哪怕像楚晚宁这样与玩乐绝缘之人,也不难融入其中。  “好,到老白了!来来,老白来抓阄!”  老白就苦着脸从大海碗里,抓了一张叠好的纸,展开来一看,念道:“是胸大的女人好看,还是屁股肥的好看?”  周围一圈人立刻哄笑起来。  老白气的一张老脸通红,扬着纸条骂道:“是哪个瓜娃子写的这种问题丢进去?老子日你个仙人板板!”  “别啊。”一个村夫笑道,拉着他的衣摆,“先别急着日人家仙人板板,你先回答问题啊。”  老白屋里那口子也坐在下头,正瞪着双牛蛙眼瞧着他,瞧的老白寒毛倒竖,支吾半天,才小声道:“老子觉得都差不多。”  立刻有人笑着吼起来:“你说个球哦,撒谎没得意思!你明明前几日还跟我说,觉得屁股大的女人好看,好生养嘞,你咋个不说实话!喝酒喝酒!罚酒!”  老白没办法,苦着脸龇牙咧嘴地把酒喝了,下去后没少被媳妇儿提着耳朵数落。  楚晚宁隐在人群里头,看得又是尴尬又是新奇,但这种问题太粗鄙了,若是问到他身上,他定然无从回答。  这时候正好村长拿着一尺黑布,笑眯眯地说道:“换个人来击鼓吧,把老张给换下去,让他也玩一玩,谁来换他?”  楚晚宁立刻道:“我来。”  他走到绑着粗牛皮的兽皮束腰鼓边,接过鼓槌,席地而坐。  村长替他仔细绑好了蒙眼的黑带子,左右调试了一下,问道:“紧吗?”  “不紧。”  “可会漏光?”  “不漏。”  村长笑道:“那就请仙君击鼓吧,什么时候想停了,你就尽管停下来。”  楚晚宁道:“好。”他执起木锤,在皮面上敲了敲,然后灵活地打击出密实鼓点,嘈嘈切切错错杂杂。  他被蒙了眼睛,没有觉察到墨燃隔着篝火投来的目光,那样复杂纷乱,那样迷离怔忡。  墨燃看着他,星火飞扬着,像是橘色的萤火虫散入黑夜,他看着黑夜里那个白衣委地的男人,目光一寸一寸,尖刀般划过楚晚宁的额头,鼻尖,划过他的嘴唇,下巴。  黑布裹眼的楚晚宁对他而言,有着莫名的诱惑,但这一次墨燃没有任由这诱惑随随便便地溜走,他仔细咀嚼着,舔舐着。  他在里头尝到了情爱的滋味。  他又一次感到内心的震颤,他又一次确认……没有错。  他对楚晚宁,是有爱意的。那种爱意和师徒之情无关,和恩情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  他只是纯粹地爱慕他,渴望他,想要他。  他…… 第169章 他想不到太多。  忽然就变得很笨,只知道应该要与师尊保持距离,把师尊捧上神坛,自己在下面跪迎。  这一声“喜欢”,其实包含了滚烫而隐秘的爱欲。  但是墨燃不能让楚晚宁觉察,他只能克制着自己,用“师徒之情”,给这份喜爱精心伪装起来,再恭恭敬敬地呈送到楚晚宁眼前。  墨燃于是回答:“只是想让师尊知道而已。”  “……”楚晚宁静静看着他。  墨燃说:“只是,忍不住想要让大家都知道……”  “知道什么?”  墨燃笑了,黑眼睛十分亮,光焰很灼人,能掩盖掉下面暗流汹涌的欲念。  “知道我运气好呀。”他笑吟吟地说,“拜了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师尊。”  他用了三个最好,十分拙劣,十分用力的表达。  颇有墨燃浑然质朴的粗糙风格。  楚晚宁高深莫测地望着他,只有睫毛动了动。  墨燃深吸一口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只觉得如果错过这一次,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可以这样肆无忌惮表达自己的时候了。  他忽然就半跪下来,想要与端坐在案前的楚晚宁平齐,可惜身形还是太高大了些,这样跪着,依旧是低眸俯视着师尊的。  顾不了这么多了,他觉得心跳是那么快,血流是那么急。  “师尊。”  “……”楚晚宁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这个男人的眼神太焦灼了,逼得他不由地往后仰了仰。  可终究还是利箭穿了心。  “我喜欢你。”  他无路可逃,林中跳跃的梅鹿被猎户的箭镞刺中了腿脚,于是颓然摔落。楚晚宁怔怔看着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别的什么都听不到,也瞧不见了……  喜欢——这个词多含蓄,多模糊。  它不像“爱”那么直白赤/裸,一出口就能烫伤别人的心,它有许许多多的理解方式,给了多少痴男怨女机会,可以故作从容地一表心意,泄出心中满溢的爱意。  墨燃默默地想:我喜欢你,但不会惊扰你,强迫你,你以为我所说的喜欢,只是师徒情谊,那样对我而言虽有遗憾,但对你,却也再好不过了。  楚晚宁则默默地想:你说喜欢我,是因为怜悯、因为授业之情,救命之恩,这不是我想要的那一份喜欢,但是为了换来你如今的好感,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我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筹码去换取你更多的情意。能得到你对我作为师尊的一句认可,一声喜爱,也足够了。我不再强求。  他们彼此都没有说更多的话,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只夸是师徒情深。  唯有角落里的菱儿,隐约着觉得有哪里不对,她看着墨燃那张英俊的脸庞,那脸庞上有着压抑太深的欲望,有着一些令她觉得怪异的热忱。  可是她毕竟淳质,小村子长大的人,连龙阳之好都没有听说过,于是她也只是觉得怪,但究竟哪里怪,她说不上来。  这世上啊,总有一些人,不喜欢的时候没心没肺,肆无忌惮,走路可以横着走,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  可一旦爱上了,那就是烈火烹油,心热眼红,他们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内心的爱欲被对方发现,想要和对方沉沦欲海,难舍难分。  但对方若是真的要发现了呢?他们又诚惶诚恐,担惊受怕,怕对方不喜欢自己,怕被拒绝,这个也怕那个也怕,莫说是天王老子啦,这回便是树上的一只寒蝉叫两声,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情,他们都会忐忑不安地想,天啊,树上的蝉叫了,真要命,那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最朦胧的爱情,往往是你猜我猜,你躲我躲,隔着两里地都能闻到那弥漫的酸臭味。  墨微雨前世是踏仙君,这辈子是墨宗师。  臭名昭著,英明一世。  他当过最恶的鬼,如今也成了至善的人,可是这一身酸臭,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过。  楚晚宁呢?  那家伙永远是网中的鱼,情爱里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头疼,令他纠结。  可偏偏还死要面子,哼一声说,这般酸腐破事,有何可谈的。  真真作死个人。 第145章 师尊有饭伴了  层林染透, 农忙结束了。  玉凉村的村民准备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包袱, 里头装着些肉干、年糕, 香料, 粗布, 一个劲儿地往楚晚宁和墨燃怀里塞。  死生之巅虽然不缺吃穿用度, 但这是乡民的一片心意,若是不收,反倒不好。因此两人也没有客气,帮着村长把褡裢都装满。  菱儿也来了,怀里头抱着个竹篮, 篮子上盖着块青花色小布, 布掀开,里头装的是蒸好的馍饼, 还有十来枚已经煮熟的绿壳子鸡蛋。  她来到墨燃马前,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闪躲躲,想看他, 但想起自己那天半醉半醒时大胆的表白,却又觉得不好意思。磨蹭了半天, 才挨过去, 把篮子举过头顶, 对已经上马的英俊男人说:“墨仙君, 这些……这些都是我早上煮的,你带着,和楚仙君路上吃。”  墨燃不知她此举何意, 因此犹豫着,不知该拒绝还是该收下。  菱儿却明白了他的顾虑,蓦地抬起头来,脸颊酡红,眼神却有些倔,也有点伤。  她虽卯足力气,想攀上一个了不起的仙君,但她也不是那种没有尊严,被拒绝了还要继续死缠烂打的姑娘。  她说:“仙君放心吧,菱儿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谢谢这大半个月来,仙君对玉凉村的照顾。”  墨燃这才将竹篮收下了,他坐在马背上,垂着睫毛看着她,诚恳道:“多谢姑娘。”  “仙君客气了。”  墨燃见她拿得起放的下,心中多少有些感触,于是多问了她一句:“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仙君为何这么问。”  “我觉得姑娘不是愿意久居村落的人。”  菱儿便笑了笑,眼神里又有了斗气:“我想去上修界看看,听说儒风门宗主仁善,愿意广济天下寒士,我们这些下修界的人,只要能在临沂谋得一份活做,他都不会赶我们离去。我女红不错,也会烧饭,总能混些日子的。”  当然最重要的她没说——儒风门弟子是十大门派里最多的,门派幅员广阔,共有大小七十二城,临沂更是仙门大都会,路上走着十个人,就有五个是修士,她去那里,会更容易找到一个好丈夫。  楚晚宁不知她的心思,听她要去临沂,皱了皱眉头,道:“儒风门水深,不是姑娘想的这般简单。若是姑娘今后想在上修界久居,不如考虑扬州霖铃屿。”  “扬州生存不下去,吃穿用度都太贵了。”菱儿说道,“多谢仙君好意,菱儿心中自有考量。”  既然她都把话讲到这份上了,楚晚宁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是无用,便作罢了。  两人载着满当当的包裹,策马扬鞭。楚晚宁经过彩蝶镇附近的时候还特意留心了那边的结界,所幸灵流充沛,一切稳定。于是一路马蹄不停歇,到了晌午时分,他们终于回到了死生之巅。  楚晚宁去和薛正雍汇禀情况,墨燃左右没什么事做,四处闲逛,在奈何桥边撞见一个人,正擦拭着桥柱上的石狮子。  墨燃心想,不知是谁又犯了过错,被罚来这里做苦力了。  受罚的人一般脸面上都会有些过不去,因此墨燃也没打算往桥上走,正欲转身,却忽听得不远处,那个人喊了他一声。  “阿燃!”  “……”  定睛一看,原来在擦狮子的不是别人,竟是师昧。墨燃愣了一下,却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一是怪异师昧这样循规蹈矩的人,居然也有被罚来擦奈何桥的时候。  二,则是怪异师昧如今的模样。  算来自己见到身形完全长开的师昧,也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却一直没有辨熟他如今的相貌容姿,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感觉越来越生疏,以至于乍一眼在桥上看到,竟然没有认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做错事了?”墨燃走到他面前,问道。  师昧显得有些尴尬:“嗯……和少主一起被罚了。”  “萌萌?”墨燃顿了顿,笑了。  这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薛蒙犯错,不算新鲜事。  “他拉着你做了什么?”  “说是想去后山禁地捉几个鬼怪来练练手。”  “…………”  “结果差点把师尊走之前封好的结界裂缝给捅豁了。”  墨燃哭笑不得:“他以为鬼怪是猫猫狗狗吗?说捉就捉,说养就养的。你也是啊,他胡闹,你总不该跟着胡闹,怎的不劝劝他?”  师昧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我当然劝过他,但是没用,我怕他出事,只能跟他一块儿进去……算了,不说了,幸好没用闯下什么祸来。阿燃,说说你吧,前些日子你和师尊去玉凉村农忙去了?”  “嗯。”  “怎样,都还顺遂?”  “嗯,都还挺顺的。”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等告别师昧之后,墨燃一个人默默走在林荫小道上,拨开心意再回头看,他便愈发真切地觉乎出自己对师昧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种执念,是一种习惯,并不是自以为的爱情。  他曾经以为他看着师昧的外貌,觉得漂亮,觉得惊为天人,觉得很舒服,这就是欲望,其实不是的。  人对于美的东西,总归是欣赏的,他欣赏师昧的容貌,但仔细分辨,这种欣赏里并未带上任何狎昵的意味。  他喜欢看他,就好像喜欢看秋天漫山的红叶,夏日满池的荷花,这些年来,几乎没有越矩的妄念。  他仍和往昔一样,珍视师昧、怜爱师昧。  却也和往昔不一样,如今的墨燃,终于明白过来情爱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柳下惠,他的爱意应当是湿润灼热的,伴随着侵占,伴随着肉体的碰撞,伴随着热血奔流浊液喷涌。  他是狼犬,会细嗅蔷薇。  但齿臼狰狞,真要下口,吃的当然不会是花草,而是血肉。  晚饭时候,薛蒙总算是编整完了藏书阁第二经书区的所有书册,他累得唉声叹气,趴在孟婆堂直抱怨,连平日里最喜欢的辣子鸡丁,都没能够哄他开心。  正百无聊赖地玩着筷子,忽然见到楚晚宁进了饭堂,总算是精神一振,直起身子喊道:“师尊!”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朝他点了点头。  墨燃坐在薛蒙身边,他、薛蒙、师昧,三个人一贯是一起吃饭的,但今日楚晚宁走进来,墨燃却将桌上的碗碟都挪了位子,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你做什么?”  墨燃却朝薛蒙笑而不语,站起来和楚晚宁招招手:“师尊,来这里坐。” 第171章 “哈哈哈哈,险胜,险胜!”  “我就说长老肯定不吃的嘛,来,叶子都归我了啊。”  败了赌注的弟子唉声叹气,顿时萎靡不振,一头撞在了餐桌上,偏着脑袋无语凝噎,望着楚晚宁那个方向发呆。  长老我错了,我不该拿您做赌注的,输得我连这个月买灵石的钱都没了!  正自怨自艾,忽然,他看到墨燃胳膊肘动了动,高大的身子往前微倾,又和楚晚宁说了几句话,然后这名惨败的弟子就亲眼瞅见了他们的墨师兄复又拣起了牛腩,连带着配了些蔬菜,再次递到楚晚宁唇边。  ……  ???  这弟子惊呆了——墨师兄这是打算直接喂长老吃东西!?  显然楚晚宁也极不习惯,他毫不客气地拿筷子敲了一下墨燃的筷子,神情严肃地讲了两个字。  那口型太好懂了:  放下!  墨燃就笑着那一筷子蔬菜和牛肉都放了回去,不过不是放在自己碗中,而是师尊碗中,楚晚宁没办法,叹了口气,在十余道他没有觉察的鸡贼目光中,沉默地吃掉了那些蔬肉。  “……”  这桌赌徒已经看傻了,前番以为自己稳赢了的弟子们无不瞠目结舌,手中捏着的银叶子都滑掉下来。  倒是趴着萎靡不振的那位哥们儿立刻弹起身子满血复活,眼中直冒光彩,热切道:“哈哈哈,反败为胜啊!反败为胜啊!师哥,师弟,对不住啦,这些叶子还是都得归我,哈哈哈哈,发了发了,明天再赌啊,哈哈,明天再赌!”  那边师徒二人却浑然不觉,墨燃举着筷子,一边慢慢地扒着碗里的饭,一边看着楚晚宁低头吃掉了牛腩。  孟婆堂里有些热,墨燃左臂袖子一直卷到手肘处,露出一截结实修长的胳膊,那胳膊肌肉耸动,在蜜色皮肤下起伏,他舀了一碗汤,特地趁着楚晚宁没注意,在碗里多加了几块排骨,肉在汤底,不容易看见。  “师尊,喝完汤吧,驱寒。”  “清汤?”  墨燃眨眨眼:“好像是的,打的时候没注意,忘了。”  楚晚宁看了看汤面,浮着一片碧油油的毛毛菜叶子,瞧上去煞是可口,也就没有推却,拿过来喝了一勺。  “好不好喝?”  “还不错。”  “那就不要浪费呀。”墨燃笑道,“多喝点。”  楚晚宁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还敢说我?以后吃饭别打那么多菜,自己吃不下,都要我替你分担。”  “哈哈,好,那我下次少打一些。”  见楚晚宁点头,墨燃这才捧起了自己的汤碗,那汤有些烫口,他吹了吹汤面,氤氲热气散开,映得他刚毅的面庞很显柔和。  热汤是一种极为奇妙的食物,明明只是一碗煮开了的水,放了些肉菜调料,但却能让整个人从胃里暖到心里,而和喜爱的人一同喝汤,那种满足的感觉,就好像在水中投了一枚小石子,湖面上涟漪一层一层泛开,闪烁着光芒。  墨燃在这辈子得而不易的宁静中,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岁月悠然,喝到口中,只是一碗汤的味道。  他为了这一碗汤,曾经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也为了这一碗汤,如今入骨悔恨,痛断肝肠。  他捧着汤碗,喝的很快。  内心的不安也好,对于未来的不确定也好,悔恨愧疚也好,这一刻,他都不愿意想太多,他的好日子过的实在太少了,以至于需要日夜不息地去抢夺。他不是不想慢慢地品尝,悠哉悠哉,他其实很羡慕薛蒙这种人,因为天生富贵,所以永远是从容不迫的。  墨燃无法从容,他有的东西往往是那么少,以至于他永远在龇牙咧嘴地争抢,抢来的东西又怕被抢走,所以只能立刻马上,狼吞虎咽地吃掉,他在这方面近乎保留了原始的兽性,觉得只有把食物吃进肚子里、藏到胃里,他才能安心,才是真正拥有了这个东西,再也没人能夺走了。  小时候,他和别的孩子抢食。  上辈子,他和众仙君抢一个天下。  而这辈子,他只想抢这碗汤。  他自知做了很多恶事,怕命运终有一日要与他清算,于是他只想抢过他一点点可怜的幸福,然后夺路狂奔,把命运远远地甩在身后。  和所有那些犯下重罪后,潘然悔悟想要重头来过的人一样,墨燃虽然一直在笑,但他的内心依然不安。他知道“善恶终有报”不是一句虚言,在热闹渐冷的时候,他总会觉得眼前的安宁很假,就像海市蜃楼,像镜花水月,最终自己还是会醒来,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巫山殿,回到地狱里。  所以,他想抢在汤冷之前,再多喝几口。  这样的话,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恶有恶报,被世人唾弃,被命运审判,被再次推入寒潭深渊里,他也能凭这一口热气,独自一人走下去。  “在想什么?”楚晚宁问他。  “啊。”墨燃回过神来,轻轻应了,而后笑道,“没什么,吃饱了就喜欢发呆。”  楚晚宁看了他的空碗一眼:“喝完了?”  “嗯。”  “你好像很喜欢今天的排骨汤?”  “哈哈,是啊。”  楚晚宁就拿过了他的碗,说:“我再去给你添一点。”  他很快去而复返,果然端了满满一大碗肉汤,有些烫,放下碗之后楚晚宁拿手指尖焐了焐自己的耳朵尖,既暖了耳朵又降了手指的温度。  他重新坐下来,说:“喝吧。”  “好满一碗。”  “你喝慢一点。”楚晚宁道,“不够还有的,没人跟你抢。”  墨燃便被这最简单的一句话触动了,他捧住了汤碗,浓黑眼帘垂落,带着浅浅鼻音,笑着应了一声:“好。”  楚晚宁不知道,其实那一瞬间,墨燃尽了生平最大的努力,才没有捧着那一碗满满的汤,听着那一声“不够还有,没人跟你抢”,落下泪来。  楚晚宁走了五年,他煎熬自责了五年。  五年后,他的师尊跟他说,慢慢来。  墨燃心里忽然很痛很痛,他越离楚晚宁近,就越觉得难过。其实很多事情若是不去留心,是看不出背后的情意的,但他如今用心看了,就看到楚晚宁待他是那么宽容,那么温善,那么好。  他上辈子竟糟践了这样的人。  这辈子何德何能,能再长伴君左右?  他的心在颤抖,在苦痛地挣扎,一面觉得自己不配,觉得自己应该离楚晚宁远远的,觉得自己哪里来的颜面,竟还有脸对楚晚宁笑,对楚晚宁好?厚颜无耻!  可是,另一面,他又无时无刻不渴望着——是不是就这样了,能不能就这样了,他们这辈子还很长,让他一点一点地赎还曾经犯下的罪,好不好?  ——  我一身罪孽,自尸山归来。  我用前世满是鲜血的手,捧起今生醇厚温热的汤。  我愿余生跪地不起,死后魂归炼狱,只是希望你……还愿意捧盏,浅尝。  “师尊。”  不知什么时候,薛蒙来了。  墨燃回过神,其实自楚晚宁死后,他几乎整日整夜都是这样的自责与不安,在这样的情绪里浸泡久了,整个人都会显得很沉重,对其他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他一直都在努力调整情绪,最近一年,才稍微好了些。  但生活中偶尔有一两个点,还是会触到他,他还是会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又陷入纠结和自我厌弃中。  他抬起头来,看着薛蒙的时候,脸上阴郁未消,倒把薛蒙吓了一跳。  “啊呀,狗东西你干什么?这种眼神看我?欠你钱啦?”  墨燃自知刚才感情神游,一下子收不回来,便勉强笑了笑,说:“吃撑了点,你有事情找师尊?那你们说,我出去透透气。”  “别啊,别走,你坐着,这事儿跟你也有关呢。”  “跟我有关?什么事情?”  薛蒙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说出来你可别失落…”  楚晚宁道:“好了薛蒙,就直说吧。”  “哦哦。”本来还想卖关子的薛蒙一听师尊发话,立刻道,“是这样的,刚刚接到请柬,宋秋桐要成亲了。”  墨燃悚然色变,脸上霎时血色全无。  但这战栗并非因宋秋桐而起,而是薛蒙——这辈子墨燃很清楚宋秋桐是个什么货色,因此恨不能绕着她走,他跟她如今比清水还清,八竿子打不着边。  可薛蒙……  薛蒙为何会认为,宋秋桐成亲,自己会失落?  墨燃整颗心都揪紧了,他几乎是在瞬间想到了前番一直作祟的那个假勾陈,那个一直没有浮出水面,藏得极深的幕后黑手。  那个人,也极可能是重生的,若是如此,那人便对墨燃的过去清清楚楚,对于墨燃前世的罪孽,了如指掌!  墨燃白着张脸,强做镇定,不动声色地望着薛蒙:“怎么就和我有关?”  “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薛蒙神色有些怪异,说道,“今天儒风门来送婚帖,那位宋小姐,还专门托人给你捎了一份信。你要和她没有交集,她写信给你做什么?墨燃,不是我说你,你什么时候惹上的她?”  “…………”墨燃心绪难平,如芒刺在背,半晌才道,“写给我的?该不会是弄错了……”  “错不了。”  薛蒙说着,从衣襟内摸出了一只信封,拍到墨燃面前的桌子上:“白纸黑字,写着墨仙君亲启,秋桐拜上,还能有错?”  墨燃瞥了一眼那信封,心如擂鼓,脑中已闪过无数念头。  是宋秋桐的笔迹没错,可为何这辈子和宋秋桐萍水相逢,她会在大婚之前,给自己修一封书信?  薛蒙双手抱臂,很是不高兴:“你是要回去私拆,还是在这里拆了跟我们一块儿看?”  “……”  墨燃侧过头,见楚晚宁也正望着自己,剑眉微微蹙着。  “拆吗?”薛蒙气不过,他最看不惯乱搞男女之事的行径,有些咄咄逼人。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横竖都是躲不过的……  墨燃只觉得阵阵发虚,伸出去的指尖都是凉的,他没有作声,沉默地拿过信笺,拆了开来。  第147章 师尊,有话好说 第173章 楚晚宁冷哼一声:“……决了胜负再说。”  他说着,将自身强悍灵力灌入右臂,生生将见鬼逼退,而后猛地掠后,与墨燃拉开距离,同时一道剑光闪过,凌空掠起剑气,朝墨燃斩去。  墨燃没办法,只得提鞭再上,一时间柳藤与长剑在空中叮咚作响,两把武器都不曾喂灵,打起来没有灵流相撞焰电齐飞的壮观声势,但一招一式都极尽巅峰,行云流水,墨燃单手还拎着要给楚晚宁换的礼袍,于是楚晚宁也只用右手和他缠斗,转眼见两人已拆过百余招,竟是胶着难分,上下难辨。  楚晚宁的呼吸沉重,一滴热汗透过他漆黑的剑眉淌下来,直逼眼睫,但他与墨燃较着劲儿,半点不容分神,那汗滴便透过睫毛,渗入眼眶中,他竟忍着不眨眼,一双眸子如夜火极光,闪着令人惊骇的光亮。  北斗仙尊的斗性已浑然都被自己徒弟激起来了。他原本就爱酣畅淋漓的战斗与竞搏,平日里淡漠清冷,只因难遇对手。而墨燃就像一把火,轰地一声,把他这池烈酒点亮,刹那间焰照长空。  他们打到后头,长剑竟因无法承载这样高强的冲击而发出不祥的咯吱声,最后随着两人在空中的近身一击,竟铮然嗡鸣,在两大宗师间碎成千万点铁粉晶莹!  “剑都断了。”墨燃无奈道,“还打么?”  楚晚宁眼中已是一片烽烟缭绕,他把剑柄一丢,白衣衣襟微敞,更衬身形挺拔,他简洁有力道:“打。”  “……”  墨燃还没来得及收回见鬼,楚晚宁便身形极敏,犹如拉满弦,箭出弩,又似林中猎豹,雪中鹰隼,径直朝墨燃袭来。墨燃慌忙撤去见鬼,抬手格挡,两个人复又以一种新的方式一争高低,打得难舍难分。  贴身近战和兵刃战不一样,身形强健高大的人往往会更容易占到优势,何况楚晚宁和墨燃的身手本就已相差无多,所以这一回,楚晚宁明显吃了亏。  墨燃笑了:“师尊,别打了,不用灵力的话,说句老实话,你打不过我。”  楚晚宁怒极:“逆徒嚣张!”  “不嚣张不嚣张,师尊要是生气,我就让师尊十招。”  “墨微雨!”楚晚宁恼羞成怒,拳脚上的功夫更快更狠。  海棠花纷纷飘落,柔如风吹雪,树下师徒二人鞭腿劲袭,无所不用其极。又是八十多回合之后,楚晚宁渐渐觉得体力有些透支——他先是在墨燃来之前练了半个时辰的剑,后来又用兵刃和墨燃打了一百多来回,真的已经十分疲惫。  但他的眼睛却很亮,心跳也很快,一张俊脸上满是精神与辉光。  他们越打缠得越久,力量的搏拼更胶着,楚晚宁倏忽侧身,手肘向墨燃胸肋间劈落,却被墨燃一把抓住。  两人相互抵压,手臂和手臂都在发着抖……  楚晚宁的胳膊被墨燃握得那么紧,粗砾修长的手指像要把他捏碎了,把他的骨头都捏断。  墨燃的兽性与征服欲,也在这肉贴肉的厮搏中被烧了起来,他陡然一用力,终于把楚晚宁的发力制住,而后忽然一反手——  楚晚宁猛地一惊,待回过神来,已被墨燃牢牢勒在了汗湿的怀里。  “还打么?”身后墨燃带着笑的声嗓,他的背脊紧贴着墨燃宽厚的胸膛,心跳起伏,年轻男人的胸膛就像火一般滚烫,铁一般结实,就像烧滚的岩石,要把他整个人揉进去,揉化掉。墨燃的唇齿贴在他耳背,呼出来的气息灼热,全都喷在他裸·露脖颈后头,而楚晚宁因为挽了个高髻,没有头发的阻挡,更能感受到对方虎狼般可怖的气息,几乎就要这样把他整个贯穿撕裂的雄性气息。  因着汗水,暴戾里黏着缠绵,湿润如春水……  “师尊,还打么?”  “……”楚晚宁死死咬住下唇,凤眸爬上赤红。  妈的,他不甘心!  正欲再战,墨燃的嘴唇却于此刻贴下来,好像是因为巧合,在自己耳垂处若有若无地蹭过去,那粗糙又热烈的感觉,让他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楚晚宁寒毛倒竖,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放开!”  他的言辞虽凶狠,但身躯却不可遏制地在墨燃怀里微微颤抖着,所幸因为打斗脱力,墨燃无法辨别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打颤,事实上墨燃自保不能,又哪里能分心发现楚晚宁的异常。  楚晚宁听到他低沉的开口,嗓子嘶哑,很像是情·欲深浓时的声音,带着些戏谑的轻笑:“放开之后,师尊就愿意回房换衣裳了吗?”  楚晚宁被激得凤目微红,怒道:“……放手!”  他的回避换来对方更有力、更粗鲁的钳制,楚晚宁的胳膊被捏的几乎要错位,他身子一软,竟忍不住就那样,沙哑地,低低哼了一声。  这一声太像是床上的呻·吟了,墨燃猛地一僵,下身立刻有了反应。他与楚晚宁的身躯此刻正紧贴着,他唯恐师尊立刻能觉察到自己又热又硬的怒张,墨燃哪敢让楚晚宁知道?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楚晚宁,不敢再从背后这样制压对方。  也就是在这放手的瞬间,楚晚宁得了空,端的是煞气汹涌,抱住自己被捏疼的手臂,回首一个鞭腿狠踹,用了实打实的力道,把猝不及防的墨燃一脚撂翻在地。墨燃哪里想得到这家伙会突然尥蹶子,整个人都被踹蒙,躺在地上,觉得肋骨都要断了,疼得直皱眉。  “师尊,你这也太……”  胜之不武了点儿。  后半句没敢说,墨燃勉强眯起痛的水汽盈眶的眼睛,努力抬头去看楚晚宁。  他看到他的师尊中衣散乱,白绸衣襟因为剧烈的搏斗早已大敞,露出一片紧实光滑的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而一起一伏。楚晚宁喘着气,他猛地扯过自己散乱的衣襟,额发散乱,鬓角疏散,因为打斗激烈,他此刻眼尾还泛着薄红。  楚晚宁缓缓站直身子,自上而下俯视着他,下巴微微扬起,目光沉炽,威严倨傲。  他平复着喘息,说:“你输了。个子高也没用。”  墨燃哭笑不得,讲话的时候嘴角都有血沫子上涌:“可不是输了么?连骨头都要被师尊踢断了。”  “……”  他这一说,楚晚宁有点发虚,刚才打的酣畅,他也不记得自己最后那一脚有没有收势,他过去俯身按了按墨燃的胸肋:“踢哪里了?”  “这边……”  “疼不疼?”  “……”疼是肯定的,但自己如今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跟师尊喊疼像什么样子。  楚晚宁看他脸色不怎么好,就伸手拿过了那一叠衣服,另一只手发力,想把墨燃架起来,岂料自己的力气消耗得实在太多,墨燃又沉又高,他这一拉之下没有拉动,反而整个人摔在了墨燃身上。他听得身下的人痛的闷哼一声,连忙坐起来,也顾不得多想,又去看墨燃伤势。  “要不要紧?”楚晚宁的脸色都白了。  墨燃皱着眉头,以手加额:“你先从我身上下来。”  还好,还能说话,看来是没有压死。  楚晚宁连忙准备起来,但脱力的人,往往一倒下就没那么容易起身,腿其实是软的,往往不太稳,没站住,有些狼狈地又摔坐了回去。  这一跌,跌的不是位置,正在墨燃腰胯上,楚晚宁初时还没有留意,但他眼下穿的很少,只有薄薄一层丝绸布料,而这位置又是那么尴尬,他一动,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有个硬邦邦的硕大的东西,正剑拔弩张地,抵在了自己身下。  第149章 师尊,我站不起来  楚晚宁:“………………”  墨燃:“………………”  几乎是仓皇地, 楚晚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猛地爬起来, 嘴唇微微颤抖,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的, 像是极度惊愕, 又像是被吓到了。  威风赫赫玉衡长老,居然、竟然、真的好像被吓到了。  墨燃顿时心乱如麻,十分不安,他捂着被踢得生疼的胸膛,坐起身, 小心翼翼道:“师尊……”  楚晚宁像被踩了尾巴一样, 往后退了一大步。  真是辛苦他了,一双凤眼, 居然也能睁得滚圆。  看来真是骇得厉害……  墨燃苦笑道:“对不住, 我不是……我……”  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楚晚宁脑中惊涛骇浪诸念横生,我什么?我不是什么?墨燃怎么会有反应?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可是如果没有反应, 平时就那么硬那么大?那得该多……  猛然又想到那张该死的排名榜,上头写着四个字。  绝非俗物……  楚晚宁整个脸都红透了, 他见墨燃还想说什么, 猛地抬手:“你别说了, 你回去。”  墨燃只以为自己是惹他不高兴了, 哪里还会再留着,他忍着疼爬起来,起身的时候维持着半跪的姿态, 低低道了一句:“师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楚晚宁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看上去好像在想很多事情,其实什么都没想,他的脑子已经卡在“绝非俗物”四个字上头,不会转了。  墨燃走了,楚晚宁原处立了很久。  他胳膊上细细的汗毛竖着,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呆滞,有些发懵。  突然想起来很早之前他们去金成池求剑,泡温泉时墨燃不小心摔跤,那时候也阴错阳差碰到了自己,但当时接触的时间太短了,楚晚宁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感觉错,但是刚刚,墨燃亲口说了对不起,不是故意的,那也就表明,方才他是真的……起了欲望……不是自己的错觉。  虽然知道男性有时因为眼前看到的景象,就会生出欲·火,这再正常不过,但楚晚宁扪心自问,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天下比他俊美的人多了去了,难道墨燃会喜欢自己一身热汗发髻散乱的模样?  ……这有什么好看的。  迷茫归迷茫,但腿间那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触感良久褪不下去,即使隔着衣服,都显得那么鲜活,那么狰狞。  他在诸般冗杂混乱的思潮中,忽然不适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忍不住想,这样的洪水猛兽,若是出笼,又有谁受得住呢……  楚晚宁阴郁地咬了咬后槽牙,但脸上的潮红却难消,凤眸里的内容迷离又凌乱。  像是发了烧,被热火缠绕。  在外头站了好久才回到房内,楚晚宁拆了发髻,把发带咬在唇齿间,抬手重新拢好长发,而后紧紧束起,扎成马尾。  他松了口气,抬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凤眼修狭,不笑的时候总有些威严狠戾的味道,不讨人喜欢。  鼻梁不算太高,弧度柔缓,轮廓不是太生动,不讨人喜欢。  嘴巴……  算了,这张嘴和嘴里会说出来的话一样,都很薄,色泽冷淡,没有温度,当然也是不讨人喜欢的。  谁知道墨燃是抽了什么疯,会有那样的热切。  楚晚宁对情·事一道,向来极为保守刻板,所知甚少,那种荒·淫·书册更是连碰到都觉得脏了手指尖,所以他盯着镜子琢磨了半天,还是什么都琢磨不出来。  罢了。  那就干脆别想,从未有过情爱经历的玉衡长老心道,毕竟男性也并非一定在情·欲来时身体才会有反应,或许这也就是个巧合而已。  第二天,薛正雍和王夫人早早地立在了山门前,等着赴会的其他三个人到来。第一个来的人是薛蒙,他往日里穿的都是死生之巅的蓝银软甲,总显得锋芒凌人。  但他今天穿着飘逸庄重的礼袍,头发也梳得简单,只留了一枚碧玉簪子,整个人的气质便有些不一样了,端的是雍容华贵,屐履风流。  看到父母,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扯了扯自己的袖角,这才道:“爹爹,阿娘。”  薛正雍不禁赞叹道:“蒙儿真好看,和你娘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王夫人垂着一双美目,大约是被夫君这样夸奖,脸有些红了。  她跟薛蒙招了招手,说:“来,蒙儿,你过来。”  薛蒙立在她跟前,她便仰头瞧了他一会儿,眼神中似有岁月荏苒,时光蹉跎,半晌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这衣裳衬你,显得皮肤白,很不错。”  薛蒙便笑:“还不是我阿娘生的好。”  “你也就会嘴贫,跟你爹一个样子。”王夫人说着,有些感慨,“转眼都二十多年去了……” 第175章 原来墨燃走得急,恰好在这时已跟来了。  薛蒙瞧见他, 有些惊讶:“这么快呀?”  墨燃先是一愣,随即脸一黑,暗自气愤道, 你消下去难道很慢?坐在茶摊前念几句清心咒的事情。  但他也知道薛蒙说的和自己想的不是同一回事,不好发作,只得颇为含蓄地点了点头。  “你是把瓜子全吞了,壳儿都没吐吧。”  墨燃:“……”  “客官五个人, 要几间房?”  薛正雍道:“我和内人一间,另外再来三间上好的厢房,统共四间。”  墨燃听伯父这样安排,面上沉静不语,心中却隐约有些躁动,他其实暗自希望和当年的对话能再重现,老板告诉他们客满,必须得挤一挤,这样他就……  罢了,其实他依然什么都不能做,只是若能和楚晚宁在单独待在一个屋里,他就觉得心里很热,有些不安,又有些兴奋,他血管里流的,终究还是豺狼虎豹的血。  但是,巧合往往不会有那么多次,这回掌柜很开心地说:“好勒,四间上房!”他翻身去柜子里取了钥匙,拉长声调地吆喝道,“客官,二楼,您请好了——”  墨燃无不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眼底有些阴郁。  他想,蠢玩意儿,开四间房就这么高兴?有什么高兴的!有什么高兴的!多赚点钱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燃儿,你捏人家柜台的桌板做什么?”  “……”墨燃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淡淡笑了笑。那板子朝下的地方已经被他捏裂了几道痕,怕是再用力就得碎了,“没什么。”  等从薛正雍手里拿了钥匙,上了楼,墨燃站到属于自己的那间房前,忽然怔了一下。  转过头,瞧见楚晚宁也在看着他。  “你住这间?”  “嗯……是啊。”墨燃犹豫一会儿,先是垂着睫毛,而后还是忍不住抬起眼来,黑亮的眸子望着楚晚宁的脸,“师尊还记得?”  “……记得什么?”  墨燃指了指自己那间房门,说道:“我们来求剑的时候,师尊住的是就是这间房。”  “……”  墨燃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声音很隐忍,但却藏不住那微弱的期待:“师尊,你还记得吗?”  楚晚宁心想,怎么会不记得。  走上这一层,往事拾阶而来,和年久失修的老旧楼梯一起吱呀作响,带着木头被岁月浸泡后腐朽的味道,慢慢泛起。  他几乎可以瞧见少年墨燃推开门,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神情,冲自己咧嘴笑了,梨涡很浅,岁月很深。  见他良久不语,墨燃似是有些失望,垂下目光,说道:“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弄混淆了……”  “没错。”  墨燃倏忽抬起头来。  楚晚宁望着他,似是浅淡地笑了笑:“你没记错,是这间。”  这句话就像一朵星火,簇地点燃了墨燃眼底的漆黑,墨燃嘴角渐渐揉开一个甜蜜的笑容,好像吃了一颗滋味极好的糖果,又指着楚晚宁如今的这间房,说:“还有啊,师尊今天住的,是我以前的那间。”  他很高兴,说的率真。  楚晚宁却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又不笑了,愠怒道:“这个记不清了。”  说着径自推门进屋,把墨燃关在了外头。  “…………”  呃…自己又是哪里做错,惹他不高兴了?  是夜,墨燃没敢去澡堂子泡温泉,有些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觉得自己现在近到了欲望的临界,楚晚宁若是再多透给他一星半点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忍住当个君子,不去采撷这朵高岭之花。  他躺在床上,脑袋枕着手臂,实在是百无聊赖,就开始思索自己与楚晚宁的相处方式。  他是个不太聪明的人,他感觉楚晚宁就像一只大白猫,他想对楚晚宁好,想照顾这只雪白的猫咪,可是他总是撸两下毛,就换来白猫的一爪子,好像被他摸得并不舒服,也不如意。  他觉得很罪过,但实在不知道猫咪身上哪里能碰,哪里不能碰,他像个刚刚养猫的人,对什么都一知半解,只会把白猫整个搙在掌心下头舔毛。  然后换来一声怒吼,以及再一巴掌。  墨燃翻了个身,眨眨眼,很是郁沉。  忽然想起来,这间客栈的布局,隔壁房间的床铺和自己这间,应该只挨着一堵木板墙。  这个念头一冒出,墨燃就更加睡不着了,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楚晚宁去洗过澡了吗?还是正准备去?  可是都没怎么听到他屋里的动静……如果楚晚宁也不打算去泡澡,那么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躺下了呢?那他们现在,其实离得很近,要是没有中间那堵薄薄的木隔板,把他们一隔两间,他们其实就已经躺在了一起……  躺在一起。这个念头让年轻男人的血炽热了,像浅寐的火山般危险地流淌着,只是不喷薄。  他忍不住睡得更里面,紧贴着墙板,木头和泥土夯成的墙终究是不同的,木板是那么薄,最多只有三指宽。  墨燃想,楚晚宁就在离自己三尺宽的地方躺着,脱了衣服,或者只穿着一件薄薄亵衣……他闭上眼睛,喉头吞咽,他觉得心在烧,烧遍了全身,烧到眼角,他没有睁眼,但若是睁开来,里头必定有血丝,一片潮红。  啊,然后他又猛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这件事太刺激了,他整个人都觳觫着绷紧,血往下身涌流。  他曾经,在楚晚宁睡的那张床上自渎过。  年久的记忆是那么潮湿,罪恶而甜蜜,墨燃回忆起这件事,头皮都是麻的。他想起那一年自己泡温泉,不小心摔进了楚晚宁怀里,那燥热的感觉怎样都消不掉,只能自甘堕落地磨蹭着自己,额头抵着墙面,就那样把爱欲发泄出来……  墨燃微微睁开一半眼帘,眼神幽暗,深黑的地方像岩石,却又有赤红的熔浆在那石头下涌动。他再一次把额头抵到墙面上。  心脏都像要撑裂了,当年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分明是如此鲜亮的欲望和爱,怎么……就发现不了呢……  他一只手贴上了墙面,按捺着,却实在捺不住。  以为不爱时,能肆无忌惮地想着楚晚宁发泄,但爱上了,他这辈子都注定对一墙之隔的那个人,求而不得,连做一做梦,他都觉得是脏的,是对楚晚宁的亵渎。  生忍欲望,这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肉体而言实在太煎熬了,他的鼻尖贴着墙,他滚烫的身子都在极尽可能地贴住那一面单薄的墙体,他的思潮混乱,眼神迷离,他甚至在越来越茂盛的情潮里,隐隐生出了一丝错觉。  好像,楚晚宁的呼吸,楚晚宁身上影影绰绰的海棠香味,已经透过了木纹的缝隙,渗到他床上来,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他。  楚晚宁的味道在勾引他,在可怜他。  勾引他的兽/欲,可怜他的人性。  勾引他欲/火焚身,可怜他求之不得。  墨燃在这样的勾引和可怜中,痛苦地蹙紧了眉毛,手撑着墙,骨节根根分明,青筋一一暴突。  与他暴戾神色相反的,却是他近乎呜咽的央求,他轻声呢喃:“楚晚宁……晚宁……”  他却不知道,在墙的另一边,楚晚宁其实也不敢去温泉池沐浴,他确实如墨燃所想的,早已躺下了,此时他也在想着他,渴望着他,楚晚宁修长的手指亦摩挲着微冷的木板,额头亦抵着这一道无情的墙。  他们两个人,前世的误会如此深,以至于陌路殊途,彼此之间隔着一道巨大的深渊。所以这辈子,他们用鲜血浇灌,把深渊填成血海,向彼此泅渡而来,却因着一层屏障,看不到对方汹涌的情潮,只能由着自己的爱欲独自泛滥。  可他们明明已经贴的那么近了。  近到墨燃仿佛听到了楚晚宁的心跳,而楚晚宁,仿佛听见了墨燃的呼吸。  “咚咚咚!”  墨燃一惊,没什么好气地:“谁啊?”  他这一喊,隔壁的楚晚宁也是一惊,随即意识到墨燃是真的贴墙睡的,和自己挨的那么近,以至于这低沉嘶哑的一嗓子,好像就在自己枕头边喊的。  “……”楚晚宁不由地捏紧了十指,漆黑中睁开一双凤眼。  “我,薛蒙。”外头那人说道,“我娘说她把我和你的行李放一块儿去了,你快开个门,真是的,等洗澡呢我。”  偷听当然不算什么好事,但楚晚宁心想,自己可没有偷听,是这木板太薄,是房间隔音太差,是薛蒙嚷的太响。  总之他才不要听。  楚晚宁这样想着,裹着被子,往墙体处更靠了靠。  隔壁传来床铺的吱嘎声,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薛蒙的声音再次响起:“哎,你怎么已经睡了?这么早?”  “我困。”墨燃有些呛,“赶紧的,睡一半被你吵醒了,拿了你的衣服快走走走走。”  “你干嘛这么急啊?”薛蒙顿了顿,声音带上一丝狐疑,“这么早落了门栓,闷在里头不出来,跟你讲两句话就着急上火的,你该不会是在……”  在干什么?  楚晚宁蓦地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想到了荷花池边和墨燃的肢体相擦,那青年有着过分的炽热和昂扬,蓄势待发时都好像能要了人的性命。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又不和他一样修禁欲之道,身体里会藏着多少沸滚岩浆?多久发泄一次才正常?这些楚晚宁都统统不知道,他清心寡欲久了,他不懂。  现在,他有点想知道了,可是又碍着面子,放不下自己的骄矜来。  他这么傲的人,这种问题,他能问谁去?总不能随便拉个弟子,说“不好意思,叨扰一下,我想询问寻常壮年男子,应当几日纾解一回?”  ……想想都觉得变态到难以言喻。  当然,死生之巅是有这一类与双修情爱相关的书籍的,但借阅每一本书,都需要登记造册,楚晚宁实在无法想象借阅簿上出现以下字句:  《榻上枭雄传》、《欲海浮沉记》  借阅人,玉衡长老楚晚宁。  ……杀了他算了。 第151章 师尊,我只想要你    正胡思乱想着, 又听到隔壁墨燃低沉道:“往哪儿看呢你,没有的事,拿了你的衣裳赶紧滚。”  薛蒙愣了一下:“我看你哪儿了?”  墨燃:“……”  薛蒙瞅着自己堂哥的脸色琢磨了半天, 忽然琢磨过味儿来了, 不由羞怒交加,嚷道:“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之前想说的, 你关着门落着锁,该不会嫌下头澡堂子人多, 想在房间里自己凑合着洗个澡, 就你满脑子龌龊念头!还反过来赖在我头上!”  隔壁房间的楚晚宁脸色黑了黑。  满脑子龌龊念头……  薛蒙重重吐了口气儿, 瞪着墨燃上下打量,而后道:“本来都没想到那码子事儿,你这样一说倒是提点我了, 你刚刚不会真的是在——” 第177章 第152章 师尊,看!梅含雪!    老板娘才刚刚松开门栓, 打着哈欠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准备做生意。她睡眼惺忪,忽地看到灿烂晨光下, 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立在她店门口, 明明是气宇轩扬、挺拔如松的姿态,理应配一把剑, 一柄刀,沉冷清高地走过街市, 谁都不睬。  可这个俊男人, 偏偏展颜笑着, 颊边梨涡浅淡,睫毛浓密又温柔。  怀里,还抱着一个竹篮子, 篮子里不是灵石灵材,不是法术卷轴,而是一筐子鲜嫩蔬果,苹果红艳, 萝卜白胖,莴苣葱茏青翠的叶子探出来,上头的露水晶莹欲滴。  衬着他俊朗的脸。  老板娘打了一半的哈欠就这样僵住了, 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铁血与柔情并生的景象,眨巴眨巴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  “老板娘?”  “哎哎,仙君想要什么?”  “就这个。”墨燃拿起一双浅红色晶石吊坠, “怎么卖?”  “公子好眼光,这对坠子用的是上好的龙血晶,由昆仑宫的匠人雕琢的,用料虽然不贵,但坠子本身却很奇特,龙血晶嘛,公子肯定知道的,会随身佩戴者体温的升高而变红……”  老板娘说到这里,笑了笑;“仙君既然看中的是一对,那应该是想和双修的道侣一人一根吧?哎哟也不知道哪家仙姑这么有福气,能攀上你。你买着坠子,保准不亏,回去各自戴上,到时候双修起来,瞧着也煞有情趣呢。”  墨燃原本买坠子,只想到龙血晶是温养寒性躯体的上佳良品,楚晚宁冬日畏冷,戴着驱寒是再好不过了。  但听老板娘这样说,心中不免一动,想到楚晚宁颈间挂着吊坠意乱情迷的模样,那坠子因着主人过高的体温而鲜红欲滴,像是刀尖上颤动的血珠子。  他轻轻咳嗽一声:“就这个吧,替我包起来。”  为了不让楚晚宁感到异样,墨燃给薛蒙、薛正雍和王夫人也各买了一件礼物,回到客栈后,他放下杂七杂八的东西,从衣襟里摸出那个裹着龙血晶石的小纸包,那里头躺着的水滴状挂坠已经因为他的体温变得绯红,他挑了一个留下,另一个挂到自己颈间……  做完这些,他整了整衣襟,确保坠子不会露出来,然后才拿起了剩下的那个,重新包好。  他摸了摸自己的襟口,觉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前世怎么样的荒唐事都经历过,如今竟会为了这藏在衣服下面的一点私密而马乱兵慌,他不禁自己也觉得意外。  “送我的?”  吃饭的时候,薛蒙拿着墨燃给他的剑穗,露出见鬼般的表情。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你该不会是为了昨天的事情,想跟我赔礼道歉吧?”  提到昨晚的事情,墨燃因为不知道楚晚宁当时醒着,还挺镇定的,半点声色也没动。  倒是楚晚宁有点受不住,拿起面前的茶杯,喉头攒动,掩饰性地喝了好几口凉茶,这才拾掇好脸上的神色。  墨燃跟薛蒙笑道:“想什么呢你,明明是你先惹的我。这个是我觉得好看,就顺手买了,给你佩着玩。”  他顿了顿,又道:“难得一起出来,总要买些东西吧。我给师尊和伯父伯母也买了,都是些小玩意儿,也不值几个钱。”  “我们也有啊?”王夫人显得很惊讶。  “伯母的是沉香木脂粉盒子,伯父的是折扇挂坠。”墨燃说着,呈了礼物,最后把龙血晶石给了楚晚宁,“还有这个,是师尊的。”  “……什么东西?”  “一根挂坠。”墨燃手掌心热热的,有些汗湿,“龙血晶石能驱寒,临沂盛产这种石头,买来给师尊暖一暖身子。”  楚晚宁接过了,这种石头并不贵,但是很好用。他道:“多谢。”  “不谢,师尊戴上瞧瞧?”  楚晚宁看了墨燃一眼,但并没有看出墨燃亲密又狎昵的私心,很自然地就佩在了颈间。浅红色的晶石熠熠发着光亮,薛蒙瞅着,情不自禁道:“好看,这个不错,比我的剑穗好。你在哪里买的?我也想去弄一根戴。”  墨燃道:“没了,整个摊子上只有这一个,我自己还想要呢,都买不到。”  薛蒙便大失所望,拎起自己的剑穗看看,又扭头看看楚晚宁颈间的龙血晶石,嘟囔道:“……我就不信了,反正这东西临沂多的是,等到了儒风门,我去问问南宫驷,他肯定又很多,堆成山那么高……”  墨燃不理他,而是瞧着楚晚宁,见楚晚宁戴上挂坠后,并没有贴肉放进去,而是悬在衣襟外面,不禁有些焦躁,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说:“师尊,这个吊坠不是挂外头的。”  “嗯?”  “它要放在你里面。”他说着,探过身去想帮楚晚宁把坠子收进去,他一下子挨得太近,说话间呼吸烫着了楚晚宁的耳廓,被楚晚宁一把推开。  楚晚宁低眸垂眼,神情瞧上去很肃冷,但墨燃这回瞧仔细了,他看到楚晚宁的耳缘泛上一层海棠花的绯红色,既可怜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上去,把那颤抖的花瓣含在嘴里吮吸舔/弄。  墨燃有些惊讶,他在想,楚晚宁为什么会脸红?  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过分越矩的事情,如果说是帮他摆弄吊坠,那也不算啥啊……  仔细想了想,想到刚才说的那句话。  “它要放在你里面。”  墨燃愣了须臾,脸也蓦地涨红了。要不是他皮肤比楚晚宁晒得黑得多,只怕瞧起来会比楚晚宁红的更明显。  他发誓他方才讲这句话,真的没有想要一语双关……  他旋即又觉得错愕,心道自己都没有想歪,楚晚宁这样一身正气的人,怎么就会想歪呢?  墨燃琢磨着,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楚晚宁赤着耳朵,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把挂坠塞到了衣襟里,他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昨夜一栋三指宽的木头板墙,让踏仙君错过了太多精彩,他错过了春光和青涩,还错过了一个有血有肉,堕入情/欲泥潭的楚晚宁。他对于一墙之隔的床上发生的事情,竟是一无所知,所以他当然也不会明白,此刻的楚晚宁仍裹足于昨日的泥淖中,为爱欲而悸动,为爱欲而羞耻,因爱欲而敏感。  因着那场梦,因着梦里湿热的床笫之言,因着那点不希望被人发现的心思,他才会一反常态,把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想歪。  楚晚宁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心底有点热,昨天的邪火仍未全然消退,他伸出手——  茶壶的提梁却被墨燃握住。  “少喝一点,这茶凉了,伤胃。”  “……”楚晚宁默不作声,望着他,手仍然伸着,表明自己就是想喝凉茶。  “我去给你倒杯热的。”  “不用……”  但墨燃已经去找掌柜了,过了一会儿,拎了一壶新煮好的滚烫的茶,倒了一杯给楚晚宁:“师尊喝这个。”  “对啊,玉衡你喝热茶,冷的不好,真的伤人。”  楚晚宁没办法,只能接过那一杯热乎乎的茶水,吹了吹,却没有喝,搁在了手边。  他的心已经很烫了。  再热下去,他怕眼里最后那一层薄冰也化掉,到时候无边的春水溢出来,抬眼凝视间,再也藏不住那些羞于启齿的心思。  那他北斗仙尊的脸还能往哪里搁?  一行人用过早,准备离店的时候,外头进来一群人。  为首的那个披着淡蓝色卷草纹厚斗篷,遮着张脸,显得很低调,在人群中并不会被注意到,但他进了客栈,瞧见了薛正雍,却主动走了过来,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薛伯父好。”  “你是……”  那人便除了斗篷帽子,薛蒙见了,“啊”了一声,往后大退一步,薛正雍却笑了:“哎呀,这不是含雪吗?”  梅含雪抬起脸来,他生的肤白鼻高,眉骨分明,眸子深邃,有一种明显区别于众人的英挺俊美。而且此人皮肤极好,纵使屋内昏暗,依旧散发着淡淡华光,或许是因为自幼在冰冷极寒的昆仑雪地长大,他眉眼之间浸满了霜雪气息,显得既剔透,又孤高。  总而言之,光看他的气质,没人相信他就是那个花名满天下的风流种子梅含雪。  “宫中有事,在下今日才来临沂,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薛伯父。”梅含雪长得太冷了,虽然他客气地笑了笑,眼神却清淡淡的,恭谦里带着凉气,“小侄便来向伯父伯母问安。”  “好得很,好得很,哎呀,要是蒙儿有你这么礼貌就好了。”  岂料薛蒙听了这句话,却不高兴了,他在后头不停地拿眼神向梅含雪发射小毒箭,一根比一根戳地更恶狠狠。  他心想,这个梅含雪这个孙子!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明明是个生冷不忌男女通吃的臭流氓,当初在桃花源还伸手摸他的腰,如今站在长辈面前,却一本正经断情绝欲跟个得道高僧似的,这家伙可真能演!  梅含雪却连看都不看自己的这位幼时玩伴,只低眉敛目,连嘴唇开合的幅度都不大,极为规矩:“伯父说笑了,薛公子天之骄子,是灵山大会的第一魁首,自然有他过人之处。”  “对啊,爹爹,这家伙可是我的手下败将呢——”  “蒙儿……”王夫人颇为尴尬,伸手去拉薛蒙,这暴躁的凤凰儿才总算哼哼唧唧的不吭声了,但鼻孔里还是往外冒着火。  梅含雪道:“伯父是要启程去儒风门了吗?”  “时候也差不多了,早些过去也无所谓,反正南宫柳最不差的就是房间,他不是说婚礼前后一个月,儒风门都空出了一整座仙城来给宾客落脚吗?”薛正雍笑道,“我们先过去看看,也好让晚辈们彼此间多些接触。”  说着看了薛蒙一眼,言下之意,是要给薛蒙物色媳妇。  薛蒙:“……”  “含雪不直接去儒风门吗?”  “宫主交代了一些事情,要买不少灵石回去,所以我先在岱城附近多留几日,等大婚前一天再去,也是来得及的。”  薛蒙小声嘀咕道:“你明明就是怕早过去了,名门正派里那些被你辜负的姑娘撵着你打,把你打成狗。”  墨燃耳朵尖,笑道:“萌萌你说什么?什么狗?”  “……”  薛蒙哼了一声,抱臂道:“没什么,念心法呢我。”  “噗,你念的怕是折梅心法。”  “你再乱说!!”  梅含雪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总算是看了他们一眼,薛蒙的目光便和他对上了,忽然微怔——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梅含雪怪怪的,明明上回在桃花源见到他,那孙子眼波里是泛着桃花的,那双眼睛,仿佛生气时都是在笑。  但眼前这个人,眼波里别说桃花了,连丝波澜都没有,整个都是凉凉的,工整的,禁欲的,这双眼睛,仿佛笑的时候都在生气。  薛蒙眨眨眼,顿了片刻,想到天裂之战时梅含雪率踏雪宫弟子来帮忙,众人面前,亦是人模狗样一本正经的,不由怫然大怒。这家伙怎么就这么能演呢?怎么就这么装呢?真是人面兽心!斯文败类!  “哎,蒙儿,你去哪儿?”  “屋子里太闷了!我去外头等你们,聊完你们再出来!”薛蒙说着,大步走到门口,一撩帘子,怒气冲天地走了出去,天子骄子实在是委屈着了。  他就纳闷了,满屋子人渣味儿,怎么除了他,就没个人瞧出来呢?  好气! 第153章 师尊最讨厌的掌门    气归气, 路还是要赶的。 第179章 身为主人和长辈, 南宫柳杵着,和颜悦色地微笑,也不生气,脸上堆满依旧热气腾腾的熟络。  而身为客人和晚辈, 墨燃那懒洋洋的坐姿却被抓了个正着,他架着腿,靠在太师椅上, 手里头还端着一杯热茶。  薛正雍方才没有注意墨燃的举动,此时一回头,不由地大为窘迫。  这墨燃也太没规矩了!  “这位是……近年来,声名大噪的墨宗师吧。”  墨燃茶也不喝了, 掩了盖子,抬眼道:“是啊。”  “当真是英雄出——”  墨燃却打断了他,笑道:“南宫仙君,英雄出少年这句话你已经在我堂弟身上用过了,就别在我身上用了吧?”  他语气和缓,笑容温和,好像是很礼貌的样子。但他所说的内容却半点不客气,他甚至都没有站起来,讲完这句话后,他重新端起茶盏,青瓷小盖刮了刮杯沿,而后吹开袅袅升起的迷蒙水雾。  垂落浓密纤长的睫毛,放着眼帘,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他年轻、英俊,高大又从容,那架势,仿佛他才是这儒风门的正主,是站在整个修真界巅峰的人,而南宫柳,不过是他座下一条狗而已。  “哈哈,墨宗师说的不错,是区区才疏学浅,一时想不到更好的措辞,所以——”  “哪里的话。”墨燃搁下茶盏,抬眸微笑,“南宫仙君自打进了这屋子,好话都说了一箩筐了,要是仙君不会说话,谁还能称一声会说话呢?”  “哎呀,墨宗师的谬赞,区区可不敢当。”  “谁说我在夸赞你了。”墨燃一双黑亮眸子望着他,笑吟吟的,“太会说话有时候也未必是件好事。”  薛正雍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压低声音道:“燃儿——!”  在他看来,楚晚宁和南宫柳翻脸还情有可原,至少有前因,楚晚宁也有这个身份,但墨燃……  墨燃却没有去理会薛正雍,而是对南宫柳道:“这些恭维话,南宫仙君还是留着对其他晚辈说吧,我是个粗人,听不懂,也不想听。”  薛正雍:“…………”  墨燃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伯父会不痛快,但他并不后悔。  天下恶心人的事情太多了,楚晚宁烈火脾气,总愿意去做那个出头鸟。很早之前在罗纤纤府上除魔的时候,楚晚宁会因为陈家人欺辱一个弱质女子,不顾自己声名,将身为委托人的陈员外打的皮开肉绽。  楚晚宁明明并没有做错什么,却总被别人口诛笔伐,说他“冷血”,说他“恣意妄为”,说他“不近人情”。  墨燃不想让人再说他师尊“不讲礼数”。  所以他宁愿自己比楚晚宁做的更出格,做的更过火,他只有用这样的笨办法,才把楚晚宁护在身后。所以这个屋子里,三个人都出于礼节,接受了南宫柳的奉承与好意,但墨燃却没有。  这不是一时的兴起,自从他知道,是楚晚宁背着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回。自从他看到,孟婆堂的那一缕人魂,那一碗抄手。自从他去到地狱深处,将楚晚宁救回,他就发过誓——  只要楚晚宁还愿意,他从此都和楚晚宁站在一起。  南宫柳一连碰了两次璧,换做是别家掌门,早就该掀桌暴怒,逐客赶人了。  可南宫柳没有,他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乐呵呵地又和薛正雍说了几句话,倒把薛正雍搞的很尴尬,他拉南宫柳到一边去,小声道了歉,说自己管教侄子无方。  南宫柳则笑道:“哎呀,年轻人嘛,谁还没点血性呢?我觉得墨宗师真是性情中人,好得很。”  与南宫柳见完面后,儒风门的弟子领着一行人去别院落脚。  墨燃一路上都在打喷嚏,薛蒙扭头看他:“你该不会是刚刚口不留德,被南宫掌门诅咒了吧……”  “去去去,你才被诅咒呢。”墨燃眼泪盈着眼眶,“我……阿嚏,我闻不了太重的熏香,刚刚那屋子——阿啾!香料味实在太……阿啾!太……”  “太难闻了。”  “啊,师——阿嚏——尊啊。”  楚晚宁递了手帕给他,皱眉嫌弃道:“擦一擦,没样子。”  墨燃就含着泪,笑着接了绣着海棠花的手帕:“还是师尊心疼我,谢谢师尊。”  楚晚宁被他说得有些尴尬:“谁心疼你。”  “就是!”薛蒙不服气道,“谁心疼你,师尊最心疼的明明是我!”  墨燃略有鄙夷:“你都多大了还跟人比这个。”转而又拿着手里的帕子,正色道,“你看,师尊之前答应要给我绣一块一模一样的,你有没有?”  “……”楚晚宁劈手夺过了手帕,厉声道,“墨微雨!”  薛蒙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怒气冲冲:“鬼才信师尊会给你绣手帕,白日做梦也不是你这么做的,臭不要脸。”  一行人说着话,来到了南宫柳给他们安排的别院,那别院有四进,薛正雍王夫人一进,其余三人各一进,庭院内曲径通幽,花影婆娑,淙淙流水声不绝于耳,端的是风雅别致。  但墨燃刚刚还好好的,结果一看要住的是这个院子,整个人就愣住了,踌躇间,眼里不自觉的蒙上一层灰翳,等跟着众人迈进了别院当中,看到那一砖一瓦,草木山石,心情就愈发郁沉。  这是前世的儒风门,给他留下极深印象的一个地方。  此时再临故地,他不禁想,如果不是这辈子楚晚宁以命换他,或许他还是会走上老路,成为踏仙帝君,那么算来这个时候,他也应该率着百万珍珑棋子,将一代名门夷为焦土了。思及如此,不由地冷汗涔涔,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胸膛。  墨燃闭了闭眼睛,他揣得住情绪,早已不是当年喜怒都很锋利的少年,因此也没有人看出笼在他心中的阴霾。  他们各自回房休息,墨燃站在留给自己的那间别院前,负手立了一会儿,却没有推门进去。  院子里相迎的侍女有些不安,小心问道:“仙君可是对这房间不满意?”  “哦,没有。”墨燃回神,笑了笑,“觉得这院子和我以前住过的一个地方很像,触景生情了而已。”  “那真是巧了呢,奴婢还以为是仙君不喜此处。要是仙君另有要求,只需跟奴婢说就好了,奴婢自当尽力为仙君去做。”  墨燃微笑道:“我没什么事,你们自己忙去吧。”  他说完,仰起头来,看着院中足有一抱粗的百年老桂树,树荫像前世的鬼魅拂过他的眼睫。  他睫毛微微颤抖,心中愀然。  忽的,转身唤住了要离去的侍女:“等一下!”  “仙君还有什么要吩咐?”  “……我想跟你打听个人。”墨燃顿了顿,抬起眸,目光如炬,“你知不知道,有一个……”  “什么?”  “算了,不问这个了,换一个问问。”墨燃道,“你知不知道叶忘昔在哪里?”  侍女道:“叶公子是徐长老的亲传弟子,他和徐长老住在一个院子里,仙君若是想要见他,去那里就好啦。”  墨燃闻言暗松了口气,他最后一次和叶忘昔见面,是在酒楼上,叶忘昔求南宫驷跟他回去,但当时南宫驷不肯,叶忘昔就说“如果是因为我,你不想回儒风门,那么我走。”  他其实有些挂念叶忘昔,他觉得前世叶忘昔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叶忘昔和楚晚宁其实很像,都是九死不悔的君子,只不过一个内敛,一个炽烈,可他们都没有得到好下场。  墨燃为自己从前所为感到悔恨,所以他希望这辈子叶忘昔能过得好一点。他不由庆幸,幸好南宫驷没有做到那么绝情,真的赶叶忘昔走。  徐长老的别院名为“三生别院”,据说取的是“一饮孟婆水,忘却三生事”的意思,徐长老想表明人生在世能几时,该忘的东西就趁早忘了,不要留在心里徒增烦恼,反正死了之后,到奈何桥边,也都不再会记得。  听上去是个很悲观的人,难怪教出了叶忘昔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  “有趣,这个鹦鹉真机灵,来,再背一段,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请守卫通禀,告明来意,还没绕过照壁,就听到院子中传来一个男人懒洋洋的说笑声。  墨燃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满院阳光中立着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那人穿着件素淡衣衫,袍角处居然还打着几个补丁,大冷天的,他也不穿双鞋,赤着脚站在冰凉的石砖上,手里拿着一捧瓜子,正在逗弄一只尾羽纤长的雪白蓝眼鹦鹉。  那鹦鹉左右扑腾翅膀,在架子上来来回回地晃动,似乎很是得意,引吭高唱道:“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嗯,好,不错。你比小叶子聪明,小叶子小时候可没你厉害,这段他要死要活都背不出来。”男人喂给了鹦鹉一把果仁,“来,你老子赏你。”  “…………”  这人跟一只鸟自称老子……  意思就是他是个鸟人咯?  这男人回过头来,看到照壁旁立着的墨燃,先是磕了个瓜子,然后啐掉,倏忽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灿烂,却又带些蔫坏的味道,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整个人显得十分潇洒。  “墨燃墨宗师吧?”他笑起来,“幸会。”  墨燃于是笑了,也道:“幸会。”  他笑过之后,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的脸,他觉得似乎有些面善,前世屠杀儒风门的时候,好像见过这个人,他是……  “义父,你怎么又不穿鞋就到处乱跑了。”  忽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明明是那样轻淡的一句话,入耳却如春雷隆动。  墨燃蓦地转头,看到叶忘昔自半月拱门后走出来,他还是那么修长挺拔,眉眼温润,手中提着一双明黄色缎履,走到青年跟前,俯身放下。  义父?  叶忘昔的义父……  他心中的血液在狼奔豕突,他几乎能听到隔世的哭喊声,听到刀剑相撞,鼓角争鸣。  “义父!!!”  记忆中猛地翻出一张血污纵横的脸。  是叶忘昔,叶忘昔在哭着嘶喊,声裂九霄……当年他屠杀儒风门的时候,南宫柳偷生跑路,七十二城群龙无首,霎时大乱,后来,儒风门的第一护法徐长老挺身而出,严整散沙,将墨燃原本瞬间就能摧毁的乱兵聚合在一起,与叶忘昔一同抵抗。  他明明不姓南宫,却做了南宫掌门应当做的事情,以长老之身,与儒风门七十二城共存亡。  他明明不是叶忘昔的亲生父亲,却在灌满了灵流的尖刀刺向叶忘昔的后背时,挡在了叶忘昔面前,以血肉之躯,护得亲手养大的孩子,一瞬周全。  墨燃那个时候站在城墙上俯瞰,他看到了这一幕,他嘴角浮起一丝扭曲的笑——天知道他那时候有多嫉妒。  毫无血缘,这世上竟有人能愿意为另一个人死!  他那狭隘的内心无不震撼,无不疼痛,他嫉妒得像是要疯魔癫狂,他的眼神都是血红的。  他在想,好,好极了,叶忘昔真幸运,他墨微雨……要是这茫茫天地间,除了他的娘亲,还能有一个人,能心甘情愿为了他墨微雨死,那么他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苍天对谁都好,只有对他是那么吝啬,那么狠毒!  他要把他嫉妒的人都毁掉,让这些抱团取暖的人都统统滚下地狱,凭什么只有他没有一天好日子,没有片刻温暖,唯一对他温柔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他只有那么一点点温情了,凭什么还要夺走?!!  他恨!  “…………”  回头再想,墨燃只觉得自己当年是那么傻。这个红尘里,明明也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赴死,是他自己错过了,是他自己辜负,是他不知道。  墨燃双目阖实,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涌动,这才再次抬眼。  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他是叶忘昔的师尊,也是叶忘昔的义父——徐霜林。  在屠儒风门的第二天,他就为了救叶忘昔,死于战火之中。 第181章 南宫驷显得有些失望:“为什么?”  “除了马,别的我都不会骑。”楚晚宁道,“你马上都是要当丈夫的人了,玩心别太重,成天不是在养狼崽子,就是在校场折腾,有功夫也该回去陪一陪宋姑娘。人和动物都一样,你不陪她,关系就疏远了。”  “不会,秋桐待我好得很,也很听话。”  “………………”  “那宗师要是觉得我怠慢了她,我把她也一块儿喊来好啦。我时常跟她提起你呢,她应该也很愿意见见你。”  听他这样说,楚晚宁心想,自己对宋秋桐也不了解,传闻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自己也不清楚,能在南宫驷成亲前,对这对晚辈夫妇多些了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于是他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可以,那你去找她吧,我在啸月校场等你们。”  南宫驷走了,出院门时,正好和打外头回来的墨燃碰上,两人在照壁前互行了一礼,墨燃进了庭院,看到楚晚宁立在桂花树下,面前的红泥小火炉正蒸腾着丝丝水雾,石桌上放着两盏喝到一半的八宝茶。  “师尊,南宫驷来找你?”  “嗯,让我去啸月校场看一看他养的妖狼。”楚晚宁说着,转身要回屋内,“这身衣服不便骑御,我去换件衣裳。”  妖狼凶悍,墨燃虽然知道楚晚宁能耐,却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于是道:“我和师尊一块儿去。”  楚晚宁闻言停下脚步,侧眸瞥了他一眼:“你会骑狼吗?”  墨燃笑了,黑眼睛很明亮:“怎么不会?我的马术好,触类旁通,别说骑狼,骑什么都擅长。”  楚晚宁正想开口嘲笑他两句,忽然觉得“骑什么都擅长”这句话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湿润暧昧,眼前不由地闪过梦境中出现过的那些场景,想到梦里两人的姿势,想到墨燃结实的腹部汇聚的汗水,还有自己伏在榻上任君驱策的无力,好像真的成了墨燃的身下玩物,被他驰骋着。  楚晚宁的脸蓦地红了。  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羞耻!”  不知是骂墨燃,还是在骂自己,转身摔门进屋,唯留屋门外半卷的帘栊晃晃摆摆,像躲进屋里那个人,颤悠悠的心腔。  啸月校场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场,如今天寒地冻,草木萧瑟,青黄交接的原野上结着一层薄霜,冬日不咸不淡地悬于天穹,却因云翳遮盖,显得有些薄冷,洒下来的阳光更是敷衍了事,毫无生气,倒是尽头儒风门茂密的私家狩猎丛林,松柏葳蕤,针叶蓬松,遥遥看去泛着一层金黄色,犹如雏鸟蓬松柔软的胎羽。  南宫驷站在木围栏前,正和宋秋桐说着话,忽然见到两个人自薄雾中行来,正是楚晚宁和墨燃,不由先是微怔,而后笑道:“墨宗师,你是不放心把你家师尊交给我,所以也跟来了?”  “不是。”墨燃也笑,“我跟来,是怕师尊万一遇到什么不顺心,逮不到别人生气,就跟南宫公子发火,那多委屈南宫公子。所以我是专门来做受气包的。”  “…………”楚晚宁乜了他一眼,冷然道,“我看你是来做火刀火石的。”  “噗。”立在南宫驷身后的宋秋桐听了,低低笑出声来,她抬起两帘雏羽般细软的睫毛,自未婚夫身后娉婷走出,端的是楚楚动人,云鬓花颜。  她瞧着墨燃和楚晚宁,柔声笑道:“久闻楚宗师与墨宗师师徒情深,今日看来,果然如此呢。” 第156章 师尊好骑术    楚晚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之前在轩辕阁就觉得这人有倾国之姿,此刻近看,更是娇如芙蕖出水, 艳若明霞映日, 一头乌木般的秀发仿佛能照的周围熠熠生辉,确实是人间绝色, 难怪南宫驷会喜欢。  这样想着,不由地悄然看了墨燃一眼, 想知道墨燃又会是什么反应。  岂料一倾目, 视线却与墨燃的对了个正着, 墨燃根本没有去看宋秋桐,好像南宫驷旁边站了个空气一样,反倒是一直在凝视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触,墨燃温和地笑了笑。  楚晚宁被他看得酥麻,偏偏脸上还要故作从容,他和墨燃对视片刻, 这才状似淡然地把目光转开。  “啸月校场养了许多妖狼,最勇猛的就是瑙白金,我也最喜欢它。”  南宫驷引着众人走到空旷的草场中央, 拿出腰间配着的玉笛,吹了三声急哨。片刻沉寂后,远处茂林中妖风四起,一道雪白光影犹如旋风疾电, 自林中纵跃而出,几乎只在眨眼间,一头通体毛发晶莹,爪尖流金的妖狼腾跃空中,身子拉成一道流畅的弧线,它“嗷呜——”地发出一声嗥叫,背后映着那苍冷冬日,而后倾身落下,稳稳地驻足于南宫驷跟前。  “嗷嗷!”  南宫驷上前摸着它绒毛蓬松的脖颈,回头笑道:“宗师,你瞧,它都长这么大了,你走的那年,它还是一只小崽子呢。”  “我走的那年,它也已经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了。”楚晚宁面无表情道。  “哈哈哈哈,是吗?我一直觉得它个头小,还是个崽儿。”  “……”  “宗师,你来骑骑看吧。”  南宫驷说着,又吹响横笛,从树林中唤来另外两匹通体雪白的妖狼:“墨宗师,你也来玩玩?”  三个人各自翻身上了妖狼背部,南宫驷道:“抓紧绳链或者颈毛,腿也要夹住,和骑马其实差不多。”说完之后他低头对宋秋桐说,“秋桐,你跟我骑一匹,我带你。”  楚晚宁原本以为自己不会,但跨上妖狼脊背,试着走了几步,便也觉得没什么难的,甚至因为妖狼灵性颇高,能清楚地明白骑乘者的心意,所以驾驭起来比普通驽马还要轻松得多。  南宫驷笑道:“怎么样?跑一圈?”  “这里哪儿都能去吗?”  “都可以,后山林苑和啸月校场,随便跑。”  墨燃笑道:“这是要比赛么?”  “来一局吧。”楚晚宁看了一眼带着宋秋桐骑在妖狼身上的南宫驷,心想这是个增进人家夫妇情感的机会,便欣然应允了。  南宫驷笑着解下腕子上的一道灵石手链,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先跑到林苑北边的甘泉湖,捕来里头五条石斑鱼,第一个返回此处的人就算赢,这个链子当彩头,怎么样?”  “七星灵石链,南宫公子出手也太阔绰了些。”  “千金难买我高兴。”南宫驷拉紧了绳链,又低头对宋秋桐道,“你坐稳了,不要跌下去,要是跑快了,就跟我说。”  墨燃瞥了宋秋桐一眼,微笑道:“只怕南宫公子的链子,可以提前拿出来了。”  “哈,小瞧我,我可是打狼背上长大的,别说多带一个人,就算再带一个,那也是小意思,走吧,我数三二一,就开始。”  “三、二——一!”  话音方落,三道雪白的光影便如穿林羽箭般嗖嗖嗖破空而出,于萧杀草场飒踏,顷刻跃至尽头的狩猎苑,消失在密林深处。  楚晚宁初时还放慢速度,跟在南宫驷和宋秋桐后头,但后来宋秋桐的尖叫声时不时地扑面而来,听久了耳朵不免受累,再加上那姑娘的娇嗔他实在消受不起,便忍不住加快了速度,超了过去。  随着身后“公子你慢一些”的惊呼声渐远,楚晚宁也渐渐觉出一些骑乘妖狼的快意来,这种灵兽实在聪明绝顶,他甚至只需稍微动一动指尖,瑙白金便能明白过来他的心意,立刻做出反应,也难怪南宫驷稀罕这些动物。  冬日的风拂面而来,却不觉寒冷,楚晚宁仰起头看着眼前错落斑驳的阳光,延绵不绝,自足下一掠而过,继而如洪流奔袭,滚滚远逝,不免笑了起来,觉得这一场飞奔可谓痛快淋漓,于是他驱使瑙白金发足狂奔,狼爪踩在厚厚的针叶林上,扬起滚滚尘土。  而他身后,墨燃纵着那一匹黑爪妖狼,自始至终紧紧跟随,那一须臾,楚晚宁胸臆之中竟生起一丝莫名的快慰与安心。  他忽然并不那么确定地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有了可以任性往前的权力,好像自己不管跑到哪里,身后都会有这样的脚步声,这样的一个人,不断回响,再不分离。  楚晚宁几乎和墨燃同时抵达甘泉湖,那里碧波盈盈,湖水清如玄鉴,水系灵气极为丰沛,湖两岸因灵流滋养,花树果树竟不受四时变化,大冬天的橘子树依然繁枝叶茂,碧绿叶子后头,藏着无数金黄果实,风里也弥漫着一股清甜柑橘芬芳。  稳稳地落到地面,楚晚宁环顾四周,说道:“倒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墨燃牵着黑爪妖狼,走过来,笑着问:“师尊喜欢,回去就在死生之巅也种上许多果树,一年四季拿灵气养着,想吃就摘。”  楚晚宁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走到湖边,抬手召来天问。  墨燃一看不对,拦住他:“做什么?”  “抓鱼。”  “……师尊该不会想开风,把湖里的鱼都绞上来吧。”  “想什么呢。”楚晚宁瞪了他一眼,甩手将金色的藤蔓抛到湖面上,而后朝湖面淡淡说了句,“尔等有谁活腻?愿者上钩。”  如此说了三遍,楚晚宁把天问收了回来,金灿灿的叶片上,居然真的有几条胖头鱼生无可恋地翻着三白眼吐着泡泡望天。  楚晚宁看了看,转头问墨燃:“他是不是说要石斑鱼?”  “嗯。”  “…………你认识石斑鱼长什么模样吗?”楚晚宁说完,觉得这样问起来可能太绕弯子了,干脆把天问整个拎起来,把钓上来的几条鱼都举给墨燃看,“这些里面,有吗?”  “……还是我替师尊抓吧。”  墨燃抓了十条鱼,分别放到两条妖狼颈部的乾坤囊里,楚晚宁就把方才钓上来的几条“不想活了”的鱼,又放回水里,边放边淡淡地说:“人生苦短,劳烦诸君,再多忍一阵子。”  听到这样的句子,墨燃只觉得这个男人既是好笑,又是可爱,他放好了最后一条石斑,转过身,就看到楚晚宁自碧水寒潭边朝岸上走来,湖水在他身后潋滟,将他白色的身影浸得一片温柔,满是朦胧。  他忽然心生一种强烈的欲念,想大步走过去,把楚晚宁抱在怀里,想亲昵他,想极尽温柔地抚摸他,又想揉碎他,想拉他到橘树林里,把他压在树上,抬起他的腿无限粗暴地侵占他。  他看着楚晚宁越走越近,惊觉自己的渴望竟是那么矛盾又那么强烈,最酥软的和最粗硬的都缘君而生。  情爱啊,情爱啊。  不就是如此模样吗?  硬热,是剖开你的火热凶刃。  温软,是包裹你的春水柔情。  “南宫驷也真是。”楚晚宁却没有瞧见墨燃眼里的晴暗不定,他走到墨燃跟前,查看整理着瑙白金脖子上的乾坤囊,“带了个姑娘,跑的这么慢。”  “没准在做别的。”  墨燃脑子有些发热,他狼一般的目光盯着楚晚宁低头时□□出的白皙脖颈,腹部一阵燥热,竟不假思索地这样沉声呢喃道。  楚晚宁愣了一下:“做什么?”  “……”墨燃这才反应过来,觉得失言,干咳一声,别过头去,“没什么。”  楚晚宁却琢磨过味儿了,眼睛蓦地睁大,随即又危险地眯起来,显得尺寸薄怒来:“想什么呢你,上马,回去!”  墨燃动了动嘴唇,想说“不是上马,是上狼”,但看楚晚宁那郁沉的面色和涨红的耳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有些遗憾地看着楚晚宁身手凌厉地骑上瑙白金,端的是风流无俦,俊美无双。他无不狭隘地渴望着,他想,要是楚晚宁是他的人就好了,那他就把人操软了,上不了马背,狼背也上不了,只能上他怀中来。  他随即又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震惊和罪恶,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这个举动恰好被楚晚宁瞧见了,楚晚宁问他:“怎么了?为什么摇头?我还说错你了不成?”  “没有没有,师尊教训的都是对的,是我想的太多。”  但不是在想南宫驷和宋秋桐那档子破事。  我想的人,是你啊……  然后墨燃又想,唉,要是能把瑙白金的腿打断就好了,这样楚晚宁没有狼可以骑,没准也会赏脸,愿意上他的那一匹黑爪子。  他好想再抱一抱他,就像濒临渴死的人,想念着曾经被自己糟践的甘露……墨燃在这样挥之不去的胡思乱想中,一路紧随楚晚宁驰骋,回到啸月校场时,看到宋秋桐和南宫驷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宋秋桐坐在地上,晶莹如玉的脚腕伸出来,上头有血痕。  原来是她跑了一半,忘了南宫驷叮嘱过的要把腿收紧,所以被荆棘划破了皮肤,虽是小伤,但南宫驷也不会放任不管,就带她提前回来包扎。  墨燃瞥了她的腿脚一眼,那双足也算是生的好看,但和楚晚宁比起来,却是差远了,亏自己前世还颇喜欢宋秋桐的一双脚。  真是瞎。  他如今就觉得楚晚宁什么都好,横着看也好,竖着看也好,连那双总是寒光熠熠,不近人情的鄙薄眸子,他都觉得那是矜傲,那是气质,楚晚宁就该那样,真是好看极了,好看死了。 第183章 “怎么会错?怎么会错……那一年你许我金香囊,说见我一面就再难忘怀,等我十八岁了,你就来娶我,你……你都忘了吗?”  梅含雪:“………………”  “梅公子……”  “你真认错人了。”梅含雪没有再多说,只是摇了摇头,丢下这么一句话,就从那满眼含泪的姑娘跟前走过。  薛蒙目睹了这一幕,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解气。  气是气梅含雪这风流种子,当真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如此薄情寡性,难怪在这种场合只敢挑小路行走。  好解气又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小曼陀喜欢的居然是梅含雪这家伙,梅含雪这人和他的名字一样,又花又无情,据说勾搭女人前和勾搭女人后完全是两张脸孔,小曼陀钟情于他,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梅含雪走到他跟前,眯着浅色琉璃般的眸子,侧目望了他片刻。  薛蒙心想,看什么看?你这家伙居然敢这样看我?你花名满天下,我威名震九州啊,气势上不能输。  于是傲然仰起头,跟个二百五似的拿眼尾扫着梅含雪,准备在两人完全错肩时,颇为威严,颇为鄙薄地冷哼一声。  “你脸怎么肿了?”  岂料梅含雪走了一半,竟然不走了,脚步停了下来,站在他面前,咫尺远的地方,淡淡地看着他。  “肿的还挺别致。”  薛蒙一口气没上来,仍是刹不住车的,骄傲地“哼”了一声。  梅含雪:“…………”  “…………”薛蒙的脸迅速涨红,猛地扭头,杀气腾腾,“你管我?我走路不小心跌的!”  “那你以后走路还是看着点。”梅含雪很平静地说,“能跌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说罢就离开了,留薛蒙呆立原地半晌,才震怒跳脚道:“梅含雪!你这狗毛孙子!你、你给我等着!我和你势不两立!!”  受了一肚子委屈,薛蒙眼眶红彤彤地就从花园里跑了出来,跑得太急,冷不防撞到一个人的胸口。  薛蒙大怒,骂道:“什么东西!走路不长眼吗?”  一抬头,是个高大潇洒的青衣男子,衣裳上绣着金色丝线绣成的杜若纹饰,头顶上束着孤月夜的青玉发冠,两帘睫毛纤长温软,遮垂于眼前,他抬起眸来,里头是朦朦胧胧的江南烟雨,好一张勾魂摄魄的脸。  男子推开薛蒙,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他的心情似乎也不好,细长手指寸寸抚平襟前褶皱,薛蒙看到他的食指上戴着的玄武背甲纹银指环,愣了片刻,忽然一惊:“姜曦?”  孤月夜的掌门,天下第一富豪姜曦!  此人年纪与薛正雍相若,但心法不同,姜曦的长相也停留在二十余岁,此人大富大贵,容貌还极为标致,实在是上天眷顾的不二宠儿。  灵山大会时,十大掌门里头就缺了姜曦没来,那时候薛蒙还想呢,心道不知道这个缺席的家伙是什么模样,今日一见,竟是裘马风流,不由大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猛看。  姜曦沉着脸,却没有好脾气:“一派之主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唤的?可笑。”  薛蒙一听这话,只觉得羞辱比方才梅含雪那边受的更胜百倍,当即怒道:“怎么了,年纪大了还不允许别人叫你名字了?还非得称你一句掌门仙君了是吧?南宫柳都没你那么大架子!”  “好没规矩!”姜曦森然道,“你是谁家的弟子?”  “凭什么你问我就答?你算什么?孤月夜的那群猢狲听你号令,我还要买你账了不成?我偏不告诉你!我看你就是个——”  “蒙儿!”  忽的一声柔婉嗓音响起,薛蒙猛地住了嘴,错开姜曦,朝他身后望去。  王夫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大概是听到了刚才薛蒙没规没矩的顶撞,因此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也有些焦急,连忙阻止道:“蒙儿,快别说了,你过来,到阿娘身边来。”  薛蒙又恶狠狠地瞪了姜曦一眼,甩手朝王夫人走去,恭顺地低下了头:“阿娘。”  姜曦原地站了一会儿,也缓慢回身,眯起眼睛,那双明明生的如此漂亮的眸子里,却闪动着无不恶意的光芒。  他遥遥看着粉墙黛瓦旁的母子俩,碰齿冷然道:“哦,这便是天之骄子,薛正雍的好儿子,薛蒙吧?”  王夫人:“……”  姜曦的睫毛抖了片刻,而后合上眼睛,再睁开时,里头已尽是嘲讽:“不愧是薛正雍的种,真是好涵养。”  “不许你侮辱我爹爹!”  “蒙儿!”王夫人立刻拽住他,把他拉到自己身后,然后白着脸,与姜曦敛衽一礼,“犬子薛蒙,任性惯了,还请姜掌门莫要见怪。”  “呵,姜掌门……”姜曦像是一条毒蛇般,将这三个字在湿润的唇齿间浸淫片刻,慢慢吞咽下去,然后说道,“无妨。他身上好歹有师姐你一半的血,算起来辈分,我倒可以认他当个干外甥……”  “谁要当你干外甥啊!也不看看你那丑里吧唧的嘴脸,滚吧你!”  “蒙儿……”  姜曦冷冷一笑,盯了薛蒙片刻,眼神缓缓移转,落到了王夫人脸上,王夫人则垂了眸子,说:“请掌门莫要再开玩笑,妾身已不再是孤月夜的弟子了,又哪里还能再于掌门论辈分。”  “……好。”姜曦点了点头,冷冷道,“好,好极了。今日得见故人与故人之子,着实令姜某眼界大开。也不知死生之巅这腌臜之地是怎么养人的,好好的白玉兰,也能染上一身泥灰。”  “姜曦!你他妈的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薛蒙听这人当着他的面辱骂他母亲,登时血往头顶涌,不顾一切就要往前冲,王夫人拉都拉不住他,眼看着情况失控,忽听得天空中一阵巨响,一朵璀璨烟花轰然炸开,钟鼓隆隆,儒风门的唱礼官以扩音术将一句话在刹那间传遍七十二城。  “百家接风宴,将于酉时于诗乐殿开席,恭请诸位贵宾莅临赏光——”  姜曦冷冷看了薛蒙一眼,甩袖转身,怫然而去。 第158章 师尊喝喜酒    大门派娶亲, 盛宴连摆三天,第一天是接风筵,在婚典前一天晚上举办, 顾名思义就是给诸位来宾洗尘接风的。但这天晚上最大的热闹却不在酒桌上, 而在围猎校场。按照规矩,当天傍晚, 在太阳落山前,会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把三匹扎着红绸的灵角鹿放到林苑里, 然后由新郎父亲遴选二十二个未曾婚娶的男女, 让大家到苑内逐鹿。  三匹灵角鹿, 宾客要是猎到一匹,就可以获得千万金彩头,说到底, 也就是儒风门、孤月夜这种富可流油的门派玩的噱头。  诗乐殿居高临下,碧瓦飞甍,从殿内往下看去,不远处的狩猎林正笼罩在一片落日余晖中。  宾客们陆续到齐, 与南宫柳贺喜致礼,南宫柳不论来者高低贵贱,都一一客气地回礼、恭请入席, 忙忙碌碌半个时辰,所有来宾才都坐到了位置上,随着司乐阁的一声编钟叩响,夜宴正式开始。  “也不知道南宫掌门会让哪些宾客下到林苑里逐鹿。”  “不是说抓阄嘛, 要我说呀,被抽中的都是运气特别好的,你们想想,猎中灵角鹿的,赏金千万,其他没有猎中鹿的,也可以得到林子中捕获的其他灵兽,或者仙果。这世上哪儿还会有更好的事儿?”  正热闹讨论着,殿门忽然开了,南宫驷与宋秋桐一同步上楼台,郎俊女俏,金红交织,二人相携着来到掌门面前。  南宫柳起身,笑着点了点头,朗声说道:“诸位贵客来自五湖四海,各大仙门府邸,能于百忙之中莅临儒风门,参加小儿婚典,实乃区区之大幸。”  下面的宾客就一股脑儿地捧道:“掌门真是客气啊。”  “少公子与少夫人郎才女貌,真是一对不可多得的璧人呐。”  “是啊是啊。”  这些阿谀之词,和上辈子自己成亲时那些拥趸们跟自己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墨燃听得一阵厌烦,目光下意识在人群中逡巡,很快就找到了坐在霜林长老旁边的叶忘昔。  叶忘昔垂着眼眸,依旧是简简单单的打扮,正管自己吃着碗里的饭菜,始终没有抬头去看南宫驷一眼。  他的神情也好,举止也罢,一切都与往常一样,甚至比往常更加平静,或许因为一直以来过得都很辛苦,所以这样的人已经很清楚自己是无力与命相争的。墨燃看着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很喜欢夜市里卖的一盏宝塔灯笼。  那个灯笼做的很精致,每一檐瓦都被勾勒出来,但老艺人要的价不低,所以灯笼虽好,却一直卖不出去。墨燃当然也买不起,但他几乎每晚,都会等夜市开了之后跑到摊子旁去看一会儿,浮屠灯影流淌,华光庄严,照亮了稚子乌黑的眼眸。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对年轻男女,浑身穿着的都是绫罗绸缎,那少女一眼就看中了这只宝塔灯笼,只撒娇般说了一句喜欢,她身旁的男人就掏了钱把灯笼卖下。  宝塔被拿走了,墨燃仰着头,看着老艺人把它从挂了很久的木架子上取下来,双手交递到那个少女手中,摇曳的灯火最后照亮了墨燃满是渴望的脸,然后随着那一双璧人,消失在了夜市天街尽头。  墨燃当时觉得很难受,但也乖顺平静。  他和现在的叶忘昔是一样的,其实,在他们看到宝塔灯笼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样的华贵之物,注定不会属于自己。其实,每一夜被宝塔照亮的时候,他们心里都已演练了千万遍失去这束光芒的情形。  不是放得下,能释然。  而是从一开始,就很清醒地知道结局会如何,所以从来就没有敢于拿起过。  “来来来,抓阄了,抓阄——”儒风门的主事老仆抱着一只青铜缠枝纹大盉,满面堆笑地来到尊位前,捧过头顶,呈到南宫柳眼前,“掌门,吉时已至,还请掌门抓阄!”  “好!来!南宫掌门来抓一个!”  南宫柳笑道:“那区区就恭敬不如从命,抽二十二根签,被抽到的青年英杰们,还请务必赏脸,参加夜猎逐鹿。要是有谁不愿意去的,那就劳烦提前说一声,多谢、多谢!”  等了一会儿,有几家小门派的闺女修为低下,胆子又小,便托父母上去说了,让南宫掌门把自己的名字从盉里提前拿走。  徐霜林看了叶忘昔一眼,懒洋洋地笑着问:“小叶子想要去玩玩吗?你要想去,我就替你做个手脚,开个暗门。”  “我不去了。”叶忘昔道,“义父,劳烦您跟掌门说一声,把我的名字也除了吧。”  “那怎么行,万一中了,有一千万金呢。”  叶忘昔:“……”  徐霜林性子远比养子要不驯顺,他想了一会儿,嘴角卷起一丝蔫坏的笑,道:“那你不愿意去的话,就我去。”  “义父……您今年都四十好几了……”  “怎么着,我看着年轻。待我去把那三只鹿都打回来,三千万金就到手了。横财不取,地灭天诛。”  徐霜林一意孤行,完全没有看出义子的沮丧来,趿拉着鞋子,笑吟吟地就去找南宫柳了。他附耳在南宫柳旁边说了几句话,旁人只会以为他要拿走叶忘昔的签,谁知道他爱财如命,自己也想进去玩一把。  南宫柳很快就把逐鹿的宾客人选挑了出来。  “沈风,林笙,曲嫣然……”  霜林长老则站在旁边,接过掌门手中的一把签,一个一个地报过去,慢条斯理的样子;“哦?这有点厉害,天之骄子,薛蒙。”  很快二十一个人都选齐了,还差最后一个,霜林长老脸皮极厚,笑眯眯地举手道:“还有一个人是我,一把老骨头了,请多指教。”南宫柳知道自家这位长老的性子,也不阻拦,只无奈地笑了笑,给每个人一个引信烟火。  “逐鹿者,引信为证,三声信响后,就代表三只灵角鹿都被抓到,狩猎就结束了。”南宫柳说,“届时我等将会在啸月校场亲迎诸位归来,胜者,赏千万金。”  众人闻之热闹鼓掌,都在给自己的熟人鼓劲儿加油。  南宫柳又笑着说道:“此外,受小儿嘱托,另加一条,得第一者,赏妖狼十匹。结下血契,带回家去!”  妖狼!  如此珍贵灵兽,黑市上都是一只难求,十匹!  大殿沸腾了,有人忍不住站起来朝被选中的同门喊道:“师兄,靠你了!你要是拿了第一,回头你的靴子我给你刷一年!”  哄堂大笑。  有女修不服气,高声喊道:“师哥,把他们都比下去,你要是赢了,我就答应与你双修!”  “哇——这个好,这个厉害,哈哈哈谁家仙姑那么辣?”  一时间诗乐殿里欢声笑语沸反盈天,原本兴趣缺缺的人眼中都流露出了一些期待,端着酒杯看着这盛大的热闹。  墨燃在一片欢笑中离席,与楚晚宁说了句:“师尊,我先陪薛蒙一块儿到猎场去,你坐着吃好喝好,等我回来。” 第185章 她以处子之身许人,但还未新婚,手上的红迹却消失殆尽。  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了。  黑衣人正欲再说,忽听得不远处一个清冷肃杀的嗓音响起,灯火之中,楚晚宁身形挺拔,说:“宋姑娘腕上之砂,前些日子还在,与你所说的宋叶二人私通时日不符,恐是你存心谋害。”  黑衣人不知为何,眼里竟闪过一丝无语,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竟也莫名在转身对着楚晚宁的时候,立刻化为无形:“…………”  半晌,黑衣人才叹了口气。  在座一些人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这个方才上嘴皮喷下嘴皮要把人往绝路上逼的男人,语气里似乎有了些纵容。  “楚宗师说的没错,但我刚刚并未说宋叶二人在之前就已私通,而只是说二人有染,真要谈及私通时间,大约也就是在前几天而已。”  叶忘昔喃喃道:“……简直荒谬……”  楚晚宁面目沉冷,气势威严:“空口无凭,阁下所言是虚是实,容我一审。”  “你……”  言语间,楚晚宁指尖金光一闪,黑衣人瞳孔猝然收拢,侧身一避,险险避过凌厉破空而出的神武天问。  “楚宗师这是做什么?”黑衣人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他身法极好,楚晚宁的藤鞭一时半会儿缠不上他,他也不还手,就那么满场被楚晚宁的柳藤追着跑,原本紧绷诡谲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滑稽,隐隐又透出些宠溺来,“别打我呀,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呢。”  “阁下若要告状,何不摘了假面再谈!”楚晚宁却剑眉低压,厉声道。  “你要我摘,我之后摘给你看,现在不行。”  “何以不行!”  “我长得不好看,灯火之下,恐吓到众人。”  黑衣人躲着天问跑了半天,眼见着楚晚宁术法凌厉,越战越凶,不由地暗道不妙,侧身闪到木柱后面,躲过天问金光四溅的一击,喝道:“叶忘昔,你不是君子吗?今日我便让天下知你真面目!你买女双修,强迫宋秋桐侍奉你,你罔顾人伦,欺凌主上之妻!你——你衣冠禽兽,人面兽心!”  叶忘昔大怒:“乱七八糟的,讲些什么?!”  “我讲错了吗?宋秋桐的守宫砂是怎么没的,你难道不清楚?”黑衣人边躲边高声道,“她前日跪在你面前,说她已是南宫驷的未婚之妻,请你网开一面,莫要再与她纠缠,你却执意不听,你还说——”  叶忘昔脸都气青了,咬牙切齿道:“我还说什么?你编!”  “你说的话你自己都忘啦,还要我来提点你,你当时说,”黑衣人清清喉咙,换了一副口吻,模仿叶忘昔的语气,“宋姑娘,我一掷千金,却为他人做了衣裳,如今你得了南宫公子青眼,就要从我这里全身而退,与我一刀两断,你想的也太美了吧。”  末了,还“哈哈哈”大笑三声,那腔调,十足的地痞无赖。  叶忘昔:“………………” 第160章 师尊,你还记得当年客栈里的换音术吗?    周围的宾客听了, 不少人都已露出鄙夷之色,目光在叶忘昔、南宫驷和宋秋桐之间滴溜打转。  有人轻声道:“真是败类……”  “南宫公子居然还不发怒?”  “原来宋姑娘竟是迫于无奈,才……唉, 这也怪不得她……她一个女儿家, 在两位风头正盛的公子面前,又能怎么办呢?”  黑衣人学的忘情, 冷不防被天问抽到,幸好他避得急, 伤的不重, 也没有被缠住, 但斗篷还是破了个口子,血花飞溅,他闷哼一声, 不敢再怠慢,躲楚晚宁的柳藤躲得更勤了,但口中却依旧没有放过叶忘昔。  “叶公子,前日之事, 宋姑娘不敢承认,恐怕是她担心伤了你与南宫公子的和气。但青天有眼,明镜高悬, 你难道就半点羞愧之心都没有,不打算在众人面前低头谢罪吗?!”  叶忘昔气极,却也觉得可笑,说道:“叶某何罪之有。”  “你没罪, 难不成还是宋姑娘一个人的罪过?她虽后来不曾反抗,但我看也不过是受你威逼,难道你还想说是她主动招徕的你?而不是你强迫的她?”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南宫驷忽然回过身,低头看了宋秋桐两眼,伸手想要把她扶起来。  宋秋桐却以为他伸手,是想要确认自己腕子上的守宫砂。她今日早上醒来,就发现腕子上的朱砂不见了,心中慌的厉害,但这种事情越描越黑,一时也是解释不清楚的,她想着很快就要与南宫驷洞房花烛了,到时候这朱砂自己也会消失,所以这两天不如什么都先不要说,免得徒增误会。  岂料竟会有人如此泼她脏水……  想到自己确实是叶忘昔所救,曾经也做过叶忘昔的随侍,再想到自己朱砂殆尽,腿上红痣又被人清清楚楚地指了出来,竟是百口莫辩,一时间脑中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片混乱间,她抬起湿润的眸子,看向茫茫众人,只见那些人鄙薄又怜悯地望着她,私语喁喁,议论纷纷,又看到叶忘昔孑然而立,沉着脸被千夫所指,宾客唾弃。  那黑衣人还在被楚宗师的柳藤追的满场乱跑,不住嚷嚷着:“叶忘昔!你我积怨已久,今日我便要揭穿你,你就是个伪君子!你私通少主夫人,强迫良家少女,何其歹毒!”  宋秋桐一愣,几乎是猛然间明白过来自己该怎么做,洗刷罪名已是不可能了,听那黑衣人的语气,那人似乎是与叶忘昔冤仇颇深,千方百计地要毁掉叶忘昔君子如风的高洁名声。  私通之罪她担负不起,但若是顺着黑衣人所言,说自己是被叶忘昔强迫的,那至少……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是他害我!”  南宫驷的手猛地僵住了,立在原地,怔愕地看着她,似乎不信未婚妻子真的被父亲的左膀右臂所玷污,整个人都惊呆了。  宋秋桐掩面低泣,哽咽着说:“是,是叶公子欺辱于我,他……他强迫我……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  南宫驷瞪着她,烛火乍明乍暗,他的眼光骤阴骤阳,半晌,他放下了要拉宋秋桐的手,嗓音嘶哑,星火四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见他震怒,宋秋桐心中更是惴惴,哭着道:“公子,对不住……我害怕公子不容我,所以……一直……一直都不敢说……我更怕……更怕说出来之后,会让叶公子与公子交恶,他那么受掌门重用,若是你们起了嫌隙,儒风门又哪里能有半分好?”她说着,伏下身子,长袖委地,纤细的肩背不住瑟瑟发抖,瞧上去又是可悲又是可叹。  “秋桐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更不敢请掌门做主,所受屈辱,只能自己掩藏……公子,秋桐与你有愧,但……但对你却是一片真心……”  南宫驷却脸色苍白,后退着,摇了摇头,口中重复:“你知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宋秋桐一头青丝铺满香肩,灯影中如绸缎般潋着幽光,更衬得她整个人楚楚可怜,她悲泣道:“是秋桐不好,不应瞒着公子,可我孤苦伶仃,我……”  南宫驷陡然暴喝,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我……”宋秋桐被他喝得浑身剧烈一颤,仰面抬头,云鬓花颜濡湿,娇美脸庞尽是泪痕,嘴唇不住颤抖,“我……”  “你竟做的出这种事来?你、居然敢……你居然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众人听南宫驷这样说话,不由地皱着眉头互相交换了眼色,更有甚者,忍不住轻声说:“早就听闻儒风门以男子为尊,女子卑贱,但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南宫驷怪罪的竟然不是叶忘昔,而是平白受辱的宋姑娘,真是令人心寒。”  “是啊,他可真是好赖不分。”  楚晚宁早在听到宋秋桐自己承认时,就已收回了柳藤,此时见南宫驷如此反应,他也有些茫然。  在他记忆中,南宫驷虽偶尔骄纵任性,但尚且品行端正,绝非如此不明事理之人,此事若真属实,追究过错,怎么说也该追究叶忘昔的,而不是宋秋桐。  但眼下看来,南宫驷之怒,竟全在宋秋桐一人身上……怎会如此?  众宾客中,唯有梅含雪一人,安然坐在席间,一边喝酒,一边瞧着热闹。若是薛蒙此时人在这里,就会发觉梅含雪和方才自己瞧见的,又是完全两个模样,他这会儿倒是和桃花源里那风流种子一般姿态了,眼角含着春,举手投足都很倜傥。  宋秋桐还在泫然泣诉,把万般丑事都推到了叶忘昔身上,叶忘昔大约是被她的指认也骇到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睁大眼睛,怔忡地瞧着这个自己从轩辕阁拍下来的女子。  “是秋桐软弱,未有勇气在叶公子轻薄之前,自戕以证清白。秋桐浮萍之身,所得一切,尽是公子所赐,如今……如今自知有错……我…悉听公子发落……”  南宫驷听完她的哀哭,蓦地仰起头,闭上眼睛。  那原本热闹温馨的灯火,如今照在他脸上,却翻涌起黑魆魆的阴影,他的睫毛抖动,似乎在极力按捺着什么。  双掌成拳,尽没血肉,他的喉结攒动翻滚,一如心中骇浪惊涛。他忍耐着,颧骨棱角森冷,额角筋脉暴突,他忍耐着,骨骼战栗颤抖,血流烈火灼心。  他忍耐着,终是忍不住,怒骂一声暴起,拔剑猛地将宋秋桐面前的案几一斩两断!杯盘狼藉!  “宋秋桐,你知不知道……我生平,最恨、最恨、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说谎!!”言毕蓦地喝道,“叶忘昔!!”  “……少主。”  “叶忘昔你给我过来!”  “……”  猝然回头,双目赤红濡湿:“过来!!”  叶忘昔走过去,那看戏的诸人觉得下一刻南宫驷的剑恐怕就要笔直戳到叶忘昔的胸口,直接把着虚与委蛇的禽兽开膛破肚,揪出心脏来甩在地上,他们凝神屏息,无不紧张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切。  南宫驷喘息着,盯着叶忘昔看了一会儿,嘶哑道:“……你,把换音术解了。”  “换音术?”众人愕然,面面相觑,“这关换音术什么事?”  “对啊,哎,不过好奇怪,这个叶忘昔要用换音术做什么?他原本的声音难道很可怕,会吓到别人?还是说他原本的声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叶忘昔却垂眸道:“少主,解不开了。”  南宫驷一愣,盯着他:“你说什么?”  “叶某自十三岁起,便终日以换音术加身,用此声音,已有十年之久,换音术已深入灵核。”叶忘昔顿了顿,平静道,“再也恢复不了原本的嗓音了。”  “……”南宫驷后退一步,大骇,半晌之后抬头望着高坐上神情晦涩的那个男人,喃喃道,“父亲?”  南宫柳终于发话了:“驷儿,此事确实可惜,但……换音一事,确是叶忘昔自愿而为,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是始料未及的。你也不必多想。”  “可是……”  南宫柳走下高台,站在丛丛叠叠的护卫之后,负手而立道:“为父知道你对叶忘昔有竹马之谊,对他这些年尽忠职守,更是心怀感激。但一事归一事,他……私通宋秋桐,罔顾人伦,欺上犯主,乃是死罪。”  怎么也没想到南宫柳居然说了这样的话,南宫驷愕然道:“父亲!!”  南宫柳挥了挥手,一道蓝光闪过,南宫驷立刻被笼罩一道束缚结界里,他先是一愣,随即愤怒地在里面吼着砸着,可那结界是儒风门世代相传的“规诫结界”,由于儒风门曾经发生过弑父夺位的事情,所以掌门之子在幼年时就与父亲签订血契,这个结界,是父亲专门用来羁押儿子的,可持续小半个时辰,纵使南宫驷武力再高强,也丝毫挣脱不能。  他在结界里喊的话,更是被尽数封印,根本无法传到外面来……  事到如今,承认叶忘昔与宋秋桐私通,总比再抖出儒风门其他秘密要好。南宫柳来到黑衣人面前,拱手失礼,说道:“区区虽不知先生与叶忘昔有什么过节,但多亏先生今日提点,不然区区,当真是要家门不幸了。”  黑衣人淡淡道:“南宫掌门客气。”  “来人,即刻将叶忘昔拿下!押至——”  “慢着。”  黑衣人忽然的阻止,让南宫柳顿生不安,但脸上还是八风不动地笑着:“先生还有何指教?”  “我在想,令郎不过只是说了两句换音术的事情而已,掌门仙君,为何就要急着将叶公子关押入狱呢?”  “咳,这是我儒风门的私事,是以不便在此细说……”  黑衣人笑道:“掌门仙君为了儒风门的脸面,还真的很清楚,什么叫做弃卒保车啊。可怜叶姑娘为你门派出生入死十余年,如今你竟为了保全自家尊严,使她无辜受累。”  此言一出,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但南宫柳的脸色却猛地变了。  座下,梅含雪笑了笑,又斟一壶酒,饮了一口,又放下。  南宫柳的脸色在烛火下显得有些蜡黄,半晌,他皮笑肉不笑地问:“什么叶姑娘……先生你……”  黑衣人目光炯然,声音清晰且响亮地回荡在大殿之中,一字一顿,字句惊心。  “叶忘昔,根本不是男子。” 第187章 “师尊!”  墨燃轻功沿着屋檐跑了一半,嫌慢,召来了一柄与自己定过契的佩剑,御剑很快就追上了楚晚宁。  他抬起手,掀开自己的假面,那狰狞的青铜被他推到额边,露出一张英俊绝伦的脸:“等等我。”  楚晚宁的眸子一下子睁大了:“怎么是你?”  “上来,我带师尊御剑过去,路上再与师尊细说。”  楚晚宁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提足掠起,稳稳地落于剑身之上,而后就想松开墨燃,可那只宽厚粗糙的手却反而扣得愈发紧,墨燃就站在他身后,一说话,属于年轻男人独特的灼热气息就拂在他的耳背,湍急冰冷的夜风中,显得愈发滚烫。  墨燃道:“这把剑势头太烈,飞得快,师尊抓紧了。”  两人御剑乘风,楚晚宁问:“方才大殿上的一切,都是你算好的?”  “嗯。我这些年行走江湖,听闻了不少与宋秋桐有关的事情。”墨燃道,“她这人虽没有胆子做什么杀人屠城的大恶来,但却是个十足的落井下石之辈,若是她当真嫁给南宫驷,以后成了儒风门的少主夫人,恐怕这个门派会比现在还要恶劣得多。”  楚晚宁却道:“儒风门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他讲完这句话,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眼墨燃的黑斗篷,心中隐生疑虑:“……说起来,你怎会知道叶忘昔是个姑娘?”   第162章 师尊,与你同战    “她的话, 不瞒师尊,我早在桃花源就知道了。”  其实是上辈子就知道了,但这件事总不能和楚晚宁说实话。墨燃就笑道:“走在路上的时候听梅含雪和踏雪宫的人说到了她, 那时候就相信梅含雪的眼光错不了, 后来留心观察,更加确定了叶姑娘不会是个男子。”  “为何?”  “师尊不曾发觉她穿衣服衣领永远拉得很高吗?都是遮住脖子的那种, 制式很是奇怪,寻常人有个一件两件也就算了, 她是件件如此。”  “……没注意。”  墨燃就拿那只空着的手, 对着楚晚宁比划了一下:“都到这个位置, 差不多这样。”  他说着,手指腹无意中虚虚地碰到了楚晚宁的喉结,那微微凸起的地方很脆弱, 他忍不住在那里多磨蹭了须臾,他想,他的师尊那么狠戾,那么野性难驯, 却会把喉咙这样薄弱的地方暴露在他的手指间,由着他拿捏,这种感觉太刺激。  一时恍惚, 竟也忘了去看路,那剑又迅猛,待听到楚晚宁一声“小心!”,要收势已来不及, 那柄重剑直挺挺地就那么撞在了一株参天巨木上。  “砰!”地一声响。  墨燃完全懵了,唯记得要紧紧拉着楚晚宁的手,焦急间他低唤了句“晚宁”,但唤得太急,耳边林木断裂的声音又那么嘈杂,楚晚宁并没有听清。  楚晚宁简直气晕,御剑御剑,御什么剑!脚踏实地地踩着屋檐跑不好吗?非要嘚瑟!  两人实打实地跌在了地上,墨燃先着地,背脊猛地撞上了碎石嶙峋的林地,虽不至于摔伤,但痛是肯定的。可他仰躺着,看满天星斗透过枝丫在闪闪烁烁,忽然就觉得很开心——  哈哈,幸好倒在下面的人是他,不是楚晚宁。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楚晚宁撞在他胸口,撞得他肋骨也跟着痛,但就算痛也忍不住想要笑,他弯起了眼睛,咧开了嘴,酒窝深深的,满是痴迷的意味。  楚晚宁一抬头就看到他这样笑着,不由大怒:“你笑什么?!摔傻了么?”  墨燃借机抱着他,把他摁在自己怀里,虽然不适时宜,但这个时候,他偏偏就想抬手去摸楚晚宁的头发。  他这样想,也就真的这样做了。  楚晚宁说的对,他大概真的是摔傻了。  “师尊……”  他揉着楚晚宁的头发,黑夜像是给了他一把钥匙,那禁锢着私密爱欲的盒子被打开,他言语里的亲昵竟是再也控制不住,泛滥成灾。  这一声唤得太腻乎,腻乎到楚晚宁先是一僵,随及心生慌乱,他仓皇拾掇起自己恶狠狠的威严:“喊什么?御个剑也能摔,好本事啊。”  墨燃轻轻叹了口气,最后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清清喉咙苦笑道:“师尊责备的是,还请师尊快从我身上起来吧。”  虽然他心里想的是,请师尊多在我怀里躺一会儿吧。  但这种话显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楚晚宁黑着脸,利落地起身,顺带把墨燃也给拉了起来。  “怎么样?”他硬邦邦地问了句,“伤到哪里了没有?”  “没事。”墨燃笑了,“我皮糙肉厚,特别经得住摔。”  楚晚宁刚想说什么,忽然发现墨燃头上顶着一朵打蔫的花,估计是摔下来的时候碰掉的,正好落在了他发顶,不由地微眯凤目:“你的脑袋……”  “有伤吗?”  墨燃抬手摸了摸,却是好好的。  “不,开花了。”  楚晚宁信手把花摘了下来,面无表情地递给他。墨燃则有些不好意思,挺含蓄挺腼腆地揉着后脑勺,笑容更是灿烂。  “……”楚晚宁转过了头,轻咳,“既然没事,那就往前走吧。”  墨燃说:“御——”  “不御。”楚晚宁忿然回首,怒目而视,“轻功!”  “……轻功就轻功。”墨燃招招手,不情不愿地把重剑收回了乾坤囊。  不过越往林苑深处去,树木就越茂密,御剑的速度其实反而不如轻功快,楚晚宁腿上功夫又好,掠地点水,行得飞快。  凉风袭面,将墨燃方才耐不住激荡的心稍稍抚平。  楚晚宁的声音忽地从前方传来,口气非常平淡,十分不在意地问了句:“宋秋桐腿上有痣,你又怎么会知道?”  墨燃一愣,猝不及防,“砰”的一声,威风赫赫墨宗师又一次当头撞在了棵松树上。  楚晚宁:“……你是不是夜盲?”  “唔,不是。”墨燃道,“抱歉,我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楚晚宁微微蹙眉,随即仿佛想通了什么,大怒:“宋秋桐腿上的痣很让你神思不属吗?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最为重要,你窥见美色就如此心念动摇,还修什么?”  墨燃一时无言,竟觉得楚晚宁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楚晚宁搞错了对象,他贪恋的美色不是宋秋桐,而是眼前这个脾气骏烈呲着毛犹如雪豹般低吼发怒的男人。  他叹口气,望着楚晚宁的眉眼很柔和:“师尊,我不喜欢宋姑娘那般模样的。你想多了。她腿上有痣,那也是我之前听轩辕阁拍卖行的人所说,并非亲眼所见,师尊不要生气。”  “我有什么好气的?……罢了,我问你,既然叶忘昔是女子,那宋秋桐手上的朱砂是怎么没的?这应当不是巧合。”  “确实不是巧合,师尊还记不记得,我之前给宋秋桐的一串手链?”  “嗯。”  “那链子上有个术法,是我所创。”墨燃顿了顿,“花了四天时间,创的不怎么好,不过短时之内,只要宋秋桐戴着那链子,就能遮盖她手上寒鳞圣手落下的朱砂。”  “…………”楚晚宁不说话了,神色却有些不好看。  他觉得墨燃有事情在瞒着他。  墨燃这些年变了很多,学去了自己七成爱管闲事的性子,但所谓闲事,也就是路见不平,倾力相助而已。这样费尽周折,甚至到了要创个小法术去揭露某个人的真面目,阻止她嫁入儒风门,也实在太过了些。  除非宋秋桐和墨燃有大过节,或是叶忘昔与墨燃有大瓜葛,不然这家伙应当不会这样做。  墨燃在这样的沉默中,也觉出了楚晚宁的心绪。  他在楚晚宁身后咫尺远的地方飞掠着,说道:“师尊。”  “怎么。”楚晚宁淡淡的。  前世的事情自然是不能说的,但是墨燃也不想让楚晚宁心里不舒服,他想了想,便决意将自己内心一半的真情实意告诉楚晚宁:“师尊,叶忘昔她是个特别好的人,她在轩辕阁一掷千金,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这事儿你也是知道的。”  “嗯。”  “但叶忘昔喜欢南宫驷,师尊瞧不瞧得出来?”  “……还行吧,今晚算是看出来了。”  “师尊看出来了便好。我因为早就知道叶姑娘的真实身份,所以一直明白她的心意。再说宋秋桐这个人,她之前是不知道叶忘昔身为女子,所以对她也只是敬畏而已,并没有什么歹念。但是若是她嫁给了南宫驷,那么儒风门便不一定再会对她保守这个秘密,以宋秋桐的心性,她必然视同样喜爱南宫驷的女子为眼中钉。”  墨燃顿了顿,他想到了前世,宋秋桐觉出了自己和楚晚宁的私密情爱,心中妒恨,竟然趁着自己不在宫内,将楚晚宁的十枚指甲生生拔断。  这样的女人,叶忘昔落到她手里会怎样?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宋秋桐做的恶事,就都跟拔指甲一样,不会恶得太耸人听闻,足够让她躲在别人更大的恶行后面,足够让她在别人的恶行后头苟延残喘。  这世道,行善和作恶一样,都是天掉下来个子高的顶着,先砸死最善良的人,比如楚洵,被一双双弱者的手推出去。先砸死最恶毒的人,比如踏仙君,天下共伐,万人诛杀。  可是,若不是那一桩又一桩的小恶堆积起来,岁月洪流中,若不是那一个又一个不算穷凶极恶的恶人,在墨燃身上砍下一刀又一刀伤疤。  那么,这个世上,真的会滋生出踏仙君墨微雨吗?  楚晚宁道:“管这件事,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墨燃也知道这一次自己露的锋芒太盛了。  可是叶忘昔是他前世拖下血海的,这辈子,纵使儒风门荣辱兴衰与他无关,他也欠了叶忘昔一条人命,所以即便出格,即便会惹人怀疑,他也义无反顾地去做了这件事。  不止楚晚宁,他想要他前世亏待的人,都过的好一点,他仍奢望着自己能赎罪。  “怕倒是怕的。”墨燃说,“但我既然知道了真相,总想求个心安。”  楚晚宁虽仍觉得墨燃此举太过冒进,但听他这样说,也就没有再多想,正巧此时,风中忽然传来一股浓郁的腥甜味,与之同生的还有前方骤然起来的某种强悍灵流。  还未及楚晚宁反应,墨燃已变了颜色,他低声道:“不好。是珍珑棋局!”  “在那个方向。”  浓重的黑夜里腥风弥漫,天空中那道裂痕里已有鬼魅横行爬出,地面升起了五道冲天光柱,分别是金木水火土五道,和彩蝶镇惊变时如出一辙。  楚晚宁目光沉寒,说道:“是他。”  墨燃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金成池,桃花源,彩蝶镇……五载消停,而今复出,是那个一直潜在幕后的人,那个假勾陈!  但是墨燃心中隐约有一种感觉,这次的珍珑棋局和前几次完全不同,没有任何掩饰,没有任何伪装……那个人,似乎觉得胜券在握,志在必得。  林中鸟雀惊起,扑棱着羽翅四下逃散。墨燃发足疾奔,和楚晚宁一前一后朝天裂之下赶去。  离得近了,看到裂痕中滚滚涌出的魑魅魍魉,墨燃喃喃道:“无间地狱……”  这次开的,竟和五年前彩蝶镇一样,依旧是无间地狱!  墨燃几乎是仓皇地回首,一把抓住楚晚宁的臂腕:“师尊,你不要过去!”  “……别说傻话了。” 第189章 天问最惯用绝招是“风”,是杀招,而九歌的最惯用绝招则是“颂”,是清心疗愈之招。楚晚宁只是轻轻弹拨了几下琴弦,奏响了“颂”的小段,那些被中了珍珑棋局的人就露出了迷茫不清的神色,他们原本还在天问藤蔓的缠绕下挣扎,但此时却左顾右盼着,似乎有些被弄糊涂了。  南宫柳盛怒,口中咒诀默念,额头青筋暴突,与楚晚宁相抗衡,眼见着支撑不住,怒而回首:“霜林,去打断他的琴声!”  “……我?唉,好吧好吧。”  徐霜林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想要朝着楚晚宁所在的巨木顶端飞掠过去,岂料一道黑影闪入眼前,墨燃立在风里,抬手横鞭,止住了他的去路。  “霜林长老,请指教。”  徐霜林眨了眨眼,忽然嗤笑出声来:“拦我?你们可真是师徒一心,令人感动。”  楚晚宁则边打边对墨燃道:“结界。”  “都设下了。”  原来方才墨燃没有出现,是奉了命令在泠水湖一圈加设结界屏障。这次的天裂虽然没有当年彩蝶镇那么夸张,但是无间地狱关押的都是心性扭曲、神智全失的厉鬼邪魔,逃出三五个还好,若是逃的多了,到时候红尘间恐怕又是血雨腥风,半天不得消停。  墨燃和霜林交上了手,两个转眼间拆了十来招。墨燃说道:“霜林长老别总试图往我师尊那里跑,你该对付的人,是我。”  “干什么?”霜林倏忽笑了起来,“这年头打架还要强制对象了?不是我说,年轻人,你也太凶了些,叔叔年纪大了,怕经不起你那么粗暴。”  墨燃:“……”  “跟你来,要被弄坏的。”他笑嘻嘻道,“小哥哥饶命,放我点水,让我去玩玩你师尊呗?”  墨燃其实并不知该怎样面对徐霜林,他前世亲眼见过徐霜林的死,知道他应当不是恶人,岂料这辈子幕后之人,除了南宫柳,竟也有他的一份,一时间有些无措,因此缄默不语,只专注于和他对招。  见鬼有着和天问一样的审讯之能,只要顺利缠住徐霜林,问出他内心真实所想就绝非难事,但徐霜林身法轻盈,进退之间,比南宫柳不知高明多少,一个人飘飘荡荡,在支离破碎的冰湖之上就如纸鸢飞舞,红光只能击中他,却不能牢牢地锁住他。  何况因为他是叶忘昔的义父,在事情没有弄清楚前,墨燃手下总忍不住留有三分情面……  徐霜林忽然又邪气地笑一声:“差不多啦,墨宗师,我先跟你说句对不住。”  墨燃不知他为何这么说,一怔:“什么?”  “因为我要欺负你师父啦。”  徐霜林抬手,指尖光影一闪,一道白练朝着高处楚晚宁抚琴的方向尖啸着扑杀而去。  墨燃最挂心楚晚宁,顿时分心,徐霜林眸色一暗,另一只手掣出腰间折扇,身手凌厉地往墨燃喉间递去。  “刹——”  霎时间血花飞溅,墨燃虽避得快,但脖颈仍被扇尖尖利的倒刺刮伤,徐霜林收回那染着墨燃鲜血的扇柄,反手往地下一指,只见得一滴血珠落入湖中,湖底忽然亮起一道绿莹莹的光亮。  低头一看,原来南宫柳和徐霜林方才守护的木系核心阵法,那把神武竟浸在冰湖湖水里,汲取着周遭草木精华。  此时,因着墨燃这一滴灵气极盛的鲜血,那把神武猛然爆发出夺目的碧色光华,大地震颤,几许死寂后,一把古拙锋利,吹毛断发的凶悍黑刀破水而出,光芒大炽!  徐霜林朝南宫柳喊道:“禁咒开了!他要出来了——快到天裂下面去,迎战!迎战!”  迎战?  他们从无间地狱唤出了某个人,难道就是为了打一架吗?  但这个念头只在墨燃脑中一闪而过,当他看清浮在半空中的那把神武时,却再也无作他想,整个人犹如被鞭子抽中,木僵而立,说不出半个字。  因为那把汇集着木属性的阵眼武器,竟是……  踏仙君的百战凶刃——神武不归!!  墨燃忽觉得胸口一阵闷痛,眼前阵阵发黑,耳中似乎有某种他听不清的呓语在不住重复。他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前世的鲜血从夜色中扑杀而来,将他浑身浸透,他恶心,晕眩,心跳地虚快……  眼见着徐霜林拿了不归要做什么,墨燃来不及多想,抬起手,想要召回神武。可是灵力方一探出,就听得楚晚宁的琴声骤停,他突觉不对,忍着那莫名的窒闷,回过头去。  瞳孔猝然收拢。  “师尊!!”  他怎么就忘了!?楚晚宁的灵核脆弱,早在轩辕会出来,就有郎中说过,不归似乎与楚晚宁有某种排斥之力,它会反噬楚晚宁,会让楚晚宁原本就薄弱的灵力核心更加无法承受。  他怎么就能忘!  墨燃猛地断去了自己和不归的联系,飞掠上巨藤,在灵藤委顿的前一刻发足跃起,一把抱住痛到面色苍白的楚晚宁,与他一同落到旁边的橘树林里。  于此同时,楚晚宁召出的天问万人棺也纷纷破碎瓦解,但所幸那些被蛊惑的人已经混淆不清,虽然没有完全醒来,但也不再听南宫柳的指使,一个一个茫然呆立着,脸上都是做梦般的神情。  “师尊!”墨燃又急又悔,他跪在雪地里,抱着眉心紧蹙的楚晚宁,不住地抚摸楚晚宁的脸,“你怎么样?”  他看到楚晚宁嘴角有血丝渗出,更是心疼如绞,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擦着擦着就忽然想到了前世楚晚宁亦是这样躺在他怀里,在昆仑雪山之巅,七窍流血而亡。而他也和现在一样,仓皇地擦拭着斑驳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如锥入心。  他眼眶都红了:“是不是很痛?”  楚晚宁受不归的煞气影响太大,他觉得那煞气都在瞬间往自己的胸口流窜,像要把他的胸腔剖开。  更要命的是,他眼前似乎有很多残破的幻象在扭曲闪烁。  他摇了摇头,努力把那些模糊不清的幻象甩开,挣扎着去看南宫柳那边,而只瞥了一眼,他脸上最后的血色也猛地消退淬灭。  他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抓住了墨燃的胳膊,哑声道:“那边,当心!”  墨燃见他面如金纸,一双眸子里闪着极大的震愕,映着火光……  火光?  他回头,天裂里涌出的不再是小鬼小怪,而是滚滚的地狱熔岩,地火自天上翻沸着流下。那些同时逃出来的鬼怪都在这汹涌的邪火中被份成焦灰,甚至连凄厉哀鸣都来不及发出,就化成了一阵青烟。  这是怎样诡谲的情形?  地狱熔岩挂在天幕,犹如一道壮阔宏丽的金红色瀑布,缓慢从容地流淌,险恶瑰丽地舔舐,熔岩流到泠水湖,碎冰和湖水竟也和柴火一般被点燃,开始熊熊燃烧。站在最前面的南宫柳和徐霜林开启了最强悍的水系咒诀,才不至于被大火吞没。  火焰流的虽缓,但也很快就要烧到那些僵立着,中了珍珑棋局的人了。  墨燃暗骂一声,抬手结印,但水系阵法他不熟悉,结了一半,怀中楚晚宁蓦地摁住他的手,脸色苍白道:“结印错了。我来。”  墨燃揽着他,让他靠着自己坐起,但却止住了他的手:“别再动了,你教我。”  楚晚宁虽有犹豫,但也知道自己的灵力一时受损,不一定能施好法术,人命攸关的事情,不能含糊。于是他握住墨燃的手,将他的十指一一搭好,摆正位置,而后沙哑道:“施咒。”  灵流自指尖溢散,在空中迅速撑开结界,形成蓝色的水波,包裹住那些心智迷失的傀儡。  楚晚宁稍松一口气,想夸墨燃几句,岂料睫毛一抬,瞧见地狱之光映照下,那张英俊脸庞上,竟有湿润的泪痕闪烁。  他……怎么哭了?  是因为谁?  楚晚宁有些茫然。  师昧不在这里,薛蒙没有受伤,其他人墨燃都不认识,所以,他是否能斗胆包天地贪心,墨燃此番落泪,是为了自己?  “……别哭。”  墨燃回过神,近乎是仓皇又胡乱地擦了擦脸。  “这么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墨燃只目光湿润地望着他,问他:“疼吗?”  听他这样说,楚晚宁愣了一下,而后疼痛未熄的胸口,陡生一阵柔软如温泉溪水的暖意。悲苦和温柔交织在一起,酸和痛,甜和涩,他生平第一次在大灾劫前生出于私情有关的心事来。那样不合时宜,可却遏制不住。  “一点小伤而已,大概是方才同时召唤两把神武,灵力损耗太大,所以旧疾发作。”楚晚宁抬手,犹豫一下,摸了摸墨燃的头发,“不用担心,我不疼了。”  而后他又转过头,去看那浩浩汤汤的地狱之火,烈焰红莲。  眸色渐沉,眼底痛疼镇下,目光近趋狠稳。  “你看准了南宫柳要做什么,找好时机。”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再无踯躅,“杀了他。”  楚晚宁目光极恨,其中更有悔意。  南宫柳说的不错,在金成池边,正是当年十四五岁的自己,初涉红尘,知世未深,放过了那时就已露出恶魔脸庞的南宫柳,甚至为了顾及上修界安稳,为了不让尚且年幼的阿驷知道,他也没有把南宫柳为了得到神武,献出自己妻子的事情公之于天下。  是他年轻时愚昧的天真,过多的善意,酿成了如今局面,是他放虎归林,惹来此刻滔滔红莲业火……  南宫柳究竟想要做什么!   第164章 师尊杀徒    像是回应他, 滚涌的熔流中,忽然踏出一只巨大的骷髅脚,光是指甲就有车轱辘那么宽, 这只脚落在甘泉湖里, 半个湖便已填满,紧接着另一只脚又落下来, 踩断了岸边无数橘木。  一个硕大无朋的骷髅咆哮着从天裂里跨出,它转动僵硬的脑颅, 仰天嗥鸣, 声震九霄, 随后擎着一把枷锁叮当的利斧,“嗬————”猛地劈在岸上。  巨斧入土,激起层层热浪, 泥石翻滚,草木瞬折。  眼见着薛蒙站着的地方就要塌陷下去,忽然一道蓝光起,竟是南宫柳手持双剑, 挥出浑身灵气与之相抗。只听得砰一声暴响,两股力量相撞,泥土和碎木纷纷炸裂。徐霜林在旁边支持着水系结界, 喝道:“打他两肋之间!你瞧见了吗!”  “瞧见了。”南宫柳咬牙切齿道,竟是一扫平日里唯唯诺诺的软模样,朝着巨骷髅的胸肋处进攻。墨燃定睛一看,只见那骷髅头的胸口处燃着一簇火焰, 火焰里影影绰绰是个被吊缚着的人形。他想再看清楚一点,却因为巨骷髅与南宫柳打斗时的火光跃动而瞧不真切。  照理说南宫柳从地狱里大费周章召唤出了这个一个以一当百的煞神,怎么说也应该是让它受命于自己,为祸人间,这才好理解。但看南宫柳如今架势,却好像豁出了毕生修为要和这个东西拼命。  这真是太奇怪了……  但墨燃没有时间细想,薛蒙他们还立在原处,再这样打下去恐遭波及,墨燃回忆着楚晚宁的结印手势,低喝了一声:“见鬼,万人棺!”数十道红色柳藤犹如腾蛇从四面涌来,将岸上的那些棋子纷纷包裹住,而后往外围退去。  “不错,你用的好。”  楚晚宁的一句肯定让墨燃胸腔温热,此时此刻,喜欢的人就在身边,要保护的人也都受到了神武见鬼的庇护,墨燃这回看他们交战,心思就安定多了。  他发现南宫柳此人攻击术法虽然上不了台面,但避闪和防御都是一流,也不知道这人不是不从小就偏爱修这一类法术,难怪上辈子自己屠杀儒风门,这位赫赫威名的掌门逃的比兔子还快。  巨骷髅攻势虽狠辣,但碍于身形庞硕,行动迟缓,竟一时没有伤及南宫柳半分,南宫柳沿着它的森森骨架越行越高,他华袍招展,斗笠的鲜红穗子翻飞——他站到了巨骷髅的胸肋骨上,隔着白骨,看清了骷髅心脏位置吊着的人……  南宫柳先是大喝一声,像是极度煎熬之后解脱的人,嗓音扭曲狰狞,随即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找到了!终于……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在斗笠深处暴着血丝,他怒喝着,狂喜着,嘶吼道:“我找到了!”  那火焰里包裹着的是个双目紧阖的男子,瞧上去单薄又脆弱,没有太出彩的相貌,很容易令人淡忘的一张脸。  南宫柳不断地喃喃着,近乎癫狂:“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他猛地抬起手中蓝光流动的剑,朝着巨骷髅的内核,那个沉睡着的男子狠狠刺去!  岂料就在这瞬间,那死一般沉寂的男人忽地抬头,猛然睁开一双眼。徐霜林在下头急怒攻心地喊道:“别看他的眼睛!我他妈告诉过你别看他的眼睛!”但是南宫柳和那男人的距离太近了,他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和那人四目相对,南宫柳只来得及看到那双犬兽般圆润的眼中瞳孔猩红,流出滚滚血泪,紧接着便感觉浑身撕裂般剧痛。  他“啊”地大喊一声,竟从高空直直堕下,摔在地面,要不是徐霜林撑起一道结界护着他,只怕能摔得筋骨皆断。  徐霜林快步行来,一双赤·裸的脚在地上直跺:“你做什么看他?不是和你说过一看他,就会感到他魂灵所受之苦吗?你……” 第191章 “长辈说话,晚辈插什么嘴,给我跪着!”  说罢手凌空一指,南宫驷只觉得背上落了千斤,竟是站立不能,死咬牙关忍了须臾,仍是重重双膝跪地。  “阿驷,”叶忘昔立时护于南宫驷身前,她既不能举剑对着徐霜林,也不能袖手旁观,一时间神情既痛楚又茫然,“义父,你不要伤他……”  “谁要伤他,他算什么。”徐霜林把目光转回去,落在南宫柳身上,然后他抬起脚,踢了踢南宫柳血肉模糊的脸颊,“时隔多年,如今当着天下豪强的面,我可忍不住,要与这个人叙叙旧呢。”  南宫柳呛咳出一大口鲜血来:“叙旧?叙什么旧!你不是跟我说过,只要从无间地狱把罗枫华的魂灵召回来,他对我施加的诅咒就能破除?我就能痊愈康复,再也不畏……不畏夜晚。你骗我……你竟然……你竟骗我……”  听到这句话,那些年轻的修士还没有反应,但薛正雍这一辈的,俱是色变,薛正雍猛地往那具青年的尸首看去。  “罗枫华?”  “是罗枫华!”  躺在地上的,正是多年前南宫兄弟的师父,也是曾经篡位夺权的那位短命掌门,儒风门唯一外姓尊主,罗枫华的躯体!  “你想的未免太美。”徐霜林笑道,“诅咒破除?当年你亲手杀了他,现在你又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你这么残暴,居然还想要诅咒破除?你真是好天真呐。”  “我难道不该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吗?!我虽为夺·权位,送他早死,但他死前在掌门戒指上留下诅咒,让我戴上之后——这十余年!没有一天……咳咳,没有……没有一天……晚上能过正常日子!我……难道……不该……”  “该啊。”徐霜林面无表情地表示赞同,“太应该了。”忽而扭曲又笑,他干脆蹲下来,抬起南宫柳的脸,说道:“你做的好极了,没人能做的比你更好,更出色,更听话……掌门,没人能比你更蠢了。”  他邪狞地笑着,总结道:“废物。”  徐霜林说完,缓缓起身,竟是面带庄重又平和的温暖笑意,展开双臂,对所有人亲切道:“诸位贵客,晚宴吃完了,徐某人这里还有一道饭后点心,想请诸位一同品鉴。”  有人怒喝道:“徐霜林!你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想请大家分享一些趣事而已。儒风门睥睨修真界百年,腥臭丑闻不胜枚举,而这其中,有一件事,徐某等了十余年,今日就要当着全天下的面,公之于众。”  他说道这里,声音由高亢变得和缓。  而后他轻轻巧巧地道了一句:“这恐怕是儒风门,最后一段秘史了。”  南宫柳听他这样说,心下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惧,他急剧地觳觫着,嘴唇打颤,几乎就要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立在熔流之上的那个人:“你……你究竟是……谁?!”  徐霜林侧过脸,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他手里忽然亮起一道光彩,一把匕首出现在他掌心中,他用力一握,划破皮肉,那些鲜血从他手心里涌出来,他蘸着血液,在手臂上画了一个阵法,而后轻轻一吹,说道:“西窗扁舟子,载君来入梦。”  而后又回头笑道:“掌门,你若要知道我是谁,看完这些东西,便一清二楚。”  墨燃欲阻他所为,被楚晚宁轻轻拦住。  “师尊?”  “不是恶咒,是回梦结界。和桃花源羽民的那种法术极为相似,是能让所有人看到他回忆的一种法术。”楚晚宁道,“等一等,看他究竟要说什么。”  徐霜林吹到风中的阵法光华流淌,越飞越高,不住扩大,顷刻将整个泠水湖都笼罩在了阵下。细碎的回忆残片犹如沙粉,从天穹中缓缓飘落,湖面很快被徐霜林的记忆所覆盖……  犹如大雪将地面换上新装,随着法阵力量的不断溢散,场景变了。  众人虽然仍然站在泠水湖周围没有动,但眼前的草木熔岩却在淡去,最终成了儒风门飞瑶台的模样。  这个幻象里的飞瑶台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一立一坐。  立着的人赤着脚,穿着随性,头发也不好好梳着,发冠甚至戴的有些歪,是徐霜林。而坐着的那个人穿着暗红色黼黻华袍,面容腻白,是南宫柳。  南宫柳抚摸着大拇指上那枚嵌着幽碧翡翠的掌门扳指,脸上闪烁着激动又焦躁的光芒。  “那五把神武都准备好了?”  徐霜林懒洋洋地说:“你已经问了第九遍了,今天要是再问我第十遍,我就撒手不干了。”  南宫柳因为心绪难耐,不住抖着腿:“好,好,那就等着宾客到齐,等着驷儿大婚那天吧。……你再把祭品名册给我瞧一眼,我要看看到现在为止,这名册上的人还差几个没来。”  徐霜林丢给他一本书册,南宫柳立刻迫不及待地翻了起来,他的目光很狂热,像是渴疯了的人饮水一般,将书册翻得哗哗作响。他数了一遍,不放心,又数第二遍,手指戳在书页上,像是要把册子戳出个洞。  “都来齐了。”徐霜林见他念念有词的疯狂劲儿,说道,“二十多个五行纯澈的人,另外算上这些年你编整的五行灵力卫队,这些人的灵核之力凑在一起,再借助神武,威力虽然不如直接使用精华灵体来得厉害,但也足够了。保证打得开无间地狱的大门。”  南宫柳攥紧了书册,不住点头:“好。”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良机,要是再搞砸了,你要想破除诅咒,恐怕是难上加难。”  “绝不能砸!”  徐霜林懒洋洋道:“你应当说,绝不会砸。”  “好好好,绝不会砸,绝不会砸。”南宫柳顿了顿,又道,“霜林,我仍是不放心,我们再对一遍计划?”  “……大哥,你已经对了十几二十次了。”  南宫柳不管:“多几遍,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徐霜林显得有些无奈:“行啊,随你。”  南宫柳就盘算道:“等驷儿大婚前夕,所有客人都会来到诗乐台,我就安排抓阄,抽出那二十一个事先做好了标记的签筹。”他抬头去看徐霜林,“接下来就轮到你了。”  “……嗯,我会自请同往。”徐霜林没办法,只得应和着他,“进了密林后,我就引着祭品们来到甘泉湖边,给他们种下珍珑棋子,让他们乖乖听话,把灵力献给神武。等这件事顺利完成之后,我会操纵所有人,往空中发射引信烟火,同时撕开地狱裂痕。”  “好、好!”与徐霜林的懒散不同,南宫柳显得很激动,他纸上谈兵着,“看到烟火之后,我就率领五支卫队,以平息天裂之乱为名,率先赶往狩猎林与你汇合,而后我们把五支卫队也做成珍珑棋,献祭出去!”  徐霜林点了点头,总结道:“应当不会出现什么失误。”  “绝不能出现任何失误。”南宫柳握紧了扳指,脸色发青,“我已经受够了,我受够了……”他喃喃了一会儿,猛地抬头问徐霜林,“霜林,不用精华灵体真的没有问题吗?万一神武的力量不够纯净……”  “你放心,这五把神武都是极品中的极品,巅峰中的巅峰,有移山填海之能,吸取了祭品灵流之后,必当成功。”  “万一呢?我说万一,万一无间地狱大门无法开启,万一又和彩蝶镇一样,有人出来阻碍……你看那个楚晚宁!”南宫柳啐道,“什么晚夜玉衡北斗仙尊,多管闲事!上回在彩蝶镇,歪打正着弄死了他,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谁知道怀罪那个老秃驴居然有能耐让他起死回生——可恨!”  墨燃看到这段,心中不尽愤怒:当年彩蝶镇惊变,儒风门还派了大批修士来平乱,百余名儒风门弟子也死在那场混战当中,这两个人也都心知肚明……  那么假勾陈是谁?  是南宫柳,还是徐霜林?!  “楚晚宁命不该绝。”幻象中的徐霜林说道,“他是个有能耐的人,轻易死了,总是可惜的。”  “有能耐又怎样?我就看不惯他那张傲到天上去的脸!”  “哦,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掌门仙君,你前几日见过楚晚宁了吧,怎么样,死而复生,他灵力有没有受损?”  “灵力怎样倒是不知,但脾气丝毫没减。”南宫柳恨恨的,“清高在上,目中无人。我在他面前他妈的就像一只在烂泥里打过滚的狗!”  徐霜林笑了起来:“掌门这比喻倒是有趣。”  “你不提倒好还,一提我就一肚子气!我堂堂天下第一大宗门的尊主,对着楚晚宁点头哈腰也就算了,还要看他徒弟脸色。他那个徒弟,厉害了,墨宗师,没规没矩,性子比他师父还差。”  他缓了口气,眼神中闪着恶意的光泽。  “好一个木之精华灵体,我只恨不能弃了神武不用,还是和最初的谋划一样,拿着他的血肉当人柱之力去祭天!去撕开无间地狱的大门!”  “金成池,桃花源,失败了两次。”徐霜林道,“后来他独行五年,五年间,我们难以找到他的行踪,唯一一次诱他上当,成功让他被黄河水鲅重伤,但那小子却福大命大,被路过的姜曦救了。如今墨燃羽翼已丰,再不是当初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我们谁都动不得他。精华灵体这条路,行不通的。”  “等着吧!”南宫柳怒道,“等我破除了诅咒,我必功力大增,到时候不论是楚宗师还是墨宗师,都得跪在我面前听我的号令!”  徐霜林听他这样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南宫柳自己负气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他缓了口气,盯着自己手上那枚戒指,忽然道:“霜林,五年前你放弃了寻找精华灵体,不仅是因为墨燃下山游历,行踪杳然吧?”  “……”  目光缓慢地从戒指上移起,南宫柳说:“还因为,你查下去,发现了土系灵体是叶忘昔,对不对?你舍不得献出你的养女了,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徐霜林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更何况掌门你也清楚,火属性灵体是令郎,就算我舍得叶忘昔,掌门你又能舍得驷儿吗?”  “罢了。”南宫柳挥了挥手,神情恹恹,“既然神武可以替代,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说了,就这样吧。”  “那如果神武不可替代呢?”  南宫柳一惊:“什么意思?!你不是说绝无闪失的吗?”  “掌门何必紧张,我只是突然好奇而已,若是这世上唯有用那五个活人灵体,以驷儿作祭,才能顺利地使得无间大门洞开,尊主又会作何抉择?是继续忍受着诅咒之苦,还是……”他嘴角带着一丝嘲弄,没有再说下去。  南宫柳也没有答话,过了很久,久到众人都以为这一段回忆就要这样结束了,南宫柳却轻声缓语地道了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  听到他这样说,所有人脸上都起了波纹,尤其是薛正雍这种爱子如命的,更是全然无法理解南宫柳的抉择,震怒道,“荒唐……虎毒尚不食子,为了活命不惜牺牲自己儿子?简直荒唐!”  而南宫驷木僵地站在原地,脸上挂着些许茫然,除此之外什么表情都不再有,眼中空荡荡一片……  场景一黑,那些晶莹的记忆残片再一次拂动翻涌,发出风铃碰撞时泠泠的细碎声。  幻象再一次亮起时,眼前天高云阔,巍峨雪山反照刺目白光,有人惊呼道:“是金成池?!”   第166章 师尊所敬重的容夫人    是金成池, 池边“拟行路难”的碑帖遒劲有力,字迹鲜红。  场景中依旧只有南宫柳和徐霜林两个活人,之所以说只有两个活人, 那是因为地上还横七竖八躺着无数死人。  或者可以说, 是一些死去的蛟人。  “快一些,再封着道路不让其他修士上山, 恐怕会引起怀疑。”  “就快好了。”徐霜林给一只蛟人嘴里塞进一枚黑子,然后默念咒诀, 那蛟人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朝着两人行了一礼, 噗通一声跃回了漂浮着碎冰的金成池中。徐霜林道:“这个禁术我用的还不熟练,等再纯熟一些,就不需要这样一个一个喂他们棋子, 只要凌空点一点,就能秉承命令,供我差遣。”  “这么厉害?”  “不然怎么叫禁术。就算修炼到那种程度,都只是个皮毛而已, 我见过有人……”徐霜林忽地不说了,笑了笑,“我是说, 我看到书上记载过有人可以保留生灵的全部意识,同时让他们心甘情愿听其差遣的,那才叫厉害。我这种程度不过还只能操纵肉体而已,控制不了精神, 还差得远。”  南宫柳点了点头:“你也不用修炼的太出色,惹人注目总不是什么好事。”  “尊主说的是。”  “不过亏你想得出来这个法子——解开我的诅咒,需要打开无间地狱大门,而打开无间地狱大门,又需要金木水火土五行灵力俱全。这世上的精华灵体不好找,我们总不能挨个门派测过去,但你竟有能耐将金成池改天换地,那些来求剑的修士是什么灵核,全都会老老实实地告知于你,真是坐享其成的好事情。”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马匹的褡裢里取出个橘子,剥了皮,一边吃一边赞叹道:“霜林,金成池的那些精怪都斗不过你,你可真能耐。”  徐霜林微笑道:“金成池虽是上古遗迹,但历经亿万年,勾陈上宫的神力早已削至微乎其微,不然以我之能,又如何可以乘虚而入。尊主过誉了。”  南宫柳哈哈大笑:“说罢,要我怎么赏你?”  “我没什么所求的。”  “哎,不行,必须得说一个。”  “那尊主赏我一半橘子吃吧。” 第193章 我没有你这样的阿娘。  灵柩扶到,长老在旁边摔破了瓷盆,千人跪地哀哭,父亲在棺木旁早已泣不成声,而南宫驷只是站在那里,手中紧紧攥着的,是被他剪碎了的茶花箭囊。  鲜红的花瓣,鹅黄的蕊,花上覆着雪,傲雪而生,好像她温暖的指尖才刚刚触碰过绢面,点开这姹紫嫣红。不知是不是她死前曾有预感,亦或是巧合,她绣的很仔细,花朵栩栩如生,好像要把那些她没有说出口的爱意,把她余生所有的叮咛和嘱托都绣在那一针一线当中,锁在这只小小的布箭囊里。  南宫驷紧紧攥着它。  那是他的母亲,他的阿娘,这辈子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第167章 师尊,我不想你再被人骂    幻象并不会因为南宫驷的苦痛而消失, 它仍在残忍地继续着,把当年那些血肉模糊的真相,都一一摊到众人面前。  金成池边, 南宫柳用脚碾着食人鲳的脸, 左右打量一番,说道:“畜生。”  “畜生想要夫人的灵核, 尊主可以不给。”徐霜林道,“但尊主为了神武, 还是把夫人给卖了。”  “什么卖不卖的, 别说的那么难听。容师姐本来身子就差, 请了霖铃屿最好的大夫来看过,都说她时日无多了。若是她身体康健,我怎么会愿意将她献给这只恶兽。”  徐霜林微挑眉头, 并没有说话。  南宫柳盯着那食人鲳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生气,愠怒地抱怨道:“命运不公。”  似乎是没有想到他这种名利双收的人还会指责命运,徐霜林有些诧异, 居然失笑:“什么?”  “我说,命运不公。”  “……”  “为何旁人求个神武,那些瑞兽所托之事, 都是折枝花唱个歌什么的,到了我这里,偏偏召来一只恶兽,偏偏要我夫人性命——我能怎么样?我还能怎么选?”  南宫柳显得很愤懑。  “当年在金成池求神武的时候, 你也看到了,随侍缄默,宗师指摘。那个楚晚宁……妈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竟然也敢那样触犯我,满口仁义道德的样子……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就不信如果是让他做选择,他会在一个快要病死的妻子和一把威力强悍的神武里选前者!”  徐霜林却笑了:“那可真说不好。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是说真的,他们那种正人君子,你永远猜不透在想什么。”  “还能想什么?无非就是名垂青史海内加赞而已。我能不知道他们?”  南宫柳越想越觉得憋屈,喋喋咒骂着踢了那鲳鱼一脚。  “自从当了这个掌门,我真是受尽了委屈,诅咒不说,还得整天对人笑脸相迎……也亏得我能忍气吞声,能受得了胯/下之辱,要不然恐怕求剑那年,我就得死在楚晚宁手里。”  “你说的不错。”徐霜林居然还是笑眯眯的,“我也觉得楚晚宁当年是真的想要杀了你。但没想到你居然能劝得动他,非但从他的天问之下逃过一死,还封了他的嘴,让他没有把你在金成池边做的事情公之于众。要说保命的能耐,我还是挺佩服掌门仙君的。”  “他也知道儒风门不能大乱,再气又能如何。”南宫柳道,“何况我还有驷儿,让他以为他娘亲是除妖时重创而亡的,总比真相对他的刺激要小得多。”  徐霜林叹了口气,居然很公正地点了点头:“难怪他要走,如果我是他,也该恶心透了你。”  “你以为我想啊?我有选择吗?我都说了——”南宫柳道,“命运不公。”  看到这里,有人悄然往楚晚宁这边看过来,嘀咕道:“原来容夫人那件事情,楚宗师竟然是知道的?”  “他知道还帮南宫柳瞒着,居然也不告之于天下。”  “他大概是怕事吧,他那时候才十五岁,要是真的得罪了儒风门,吃不了兜着走。”  有人轻声替楚晚宁说话:“我看不是,他只是因小失大而已,你听南宫柳不是说了,楚宗师不讲/真相,是怕南宫驷知道了以后伤心呢。”  “可他这就有些轻重不分了,是一个小儿重要,还是一派之主的清正重要?唉,要是他早点说出来,儒风门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境地。”  “话不能这么讲,当年他要是真的说出来了,上修界恐怕要大乱一场,……总之人各有自己的抉择吧,换到你身上,你也不见得会愿意站出来。”  “呵,那可未必,换做是我,我绝对会立即出来点破南宫柳的真面目。这种事情,你要袖手旁观,等于就是帮凶。”  他们声音虽小,但墨燃耳力好,有几句飘到他耳朵里,他当即便怒了,正欲去论,衣袖却被人拉住。  “师尊!”  楚晚宁神情寡淡,摇了摇头:“无需多言。”  “可根本不是这样!他们没有听懂吗?那种情况下你怎么能把事情公之于众?是谁分不清轻重缓急?明明——”  楚晚宁淡淡地:“生气?”  墨燃点点头。  楚晚宁道:“非要做点什么?”  墨燃又点点头。  楚晚宁道:“行,那你帮我捂个耳朵。”  “……”  “我无意与之争辩,却也并不想听。你帮我捂着,等他们不说了,你再松开。”  墨燃就真的走到楚晚宁身后,抬起手,一边一个,捂住了他的耳朵。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很愤懑,又很心疼,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楚晚宁把一切都做的那么好了,还会有人不满意?这个人的两辈子仿佛都是为了别人活着的,从没有自私自利过一天,为什么只要一件事情做的有争议,只要一件事情处理的不是那么黑白分明,就要被那么多人戳脊梁骨?  好像事情总是这样,人们往往习惯于对恶人的一次善行感激涕零,而对好人的一点过错死咬不放。  前世踏仙君杀人无数,某日吃错了药,赠与无悲寺大师们每人万两黄金,于是被人交口称赞,都说踏仙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那段时间,人们口中的踏仙君,因为这一件小善事,就简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耀眼光辉。  而楚晚宁呢?楚晚宁是个无可争议的宗师,是天下至善至仁的仙尊,所以他只要有一星半点的不对,都会被人无限恶意地去揣测。  多少次都是如此。  楚晚宁做事狠了,就有人怒骂他冷血。  楚晚宁做事软了,就有人质疑他怕事。  墨燃甚至在五年游历期间听到有人谈及当年彩蝶镇陈员外一事,竟有声音指出楚晚宁是为了哗众取宠,所以才鞭抽雇主,伤及凡人——  “他就是个没有良心的木头人嘛,不然你们看看,正常人哪里会没有三五好友?再看这楚晚宁,十五岁叛出怀罪大师门下,后来就一直孤身一人,这天下之大,谁愿意当他的朋友?”  “是啊,当年彩蝶镇那个陈员外,再怎么有错,那也是雇主,楚晚宁下手那么重,那么不顾及门派脸面,不顾及仙门规矩,我看他是孤苦伶仃久了,心里有些扭曲。”  心理扭曲?  到底谁才扭曲?  这个人付出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是不是真的要把他的血榨干,肉嚼碎,连骨头都献祭出去,才是对的,才是好的,才不愧天不愧地是名副其实的楚宗师?  墨燃捂着他的耳朵,楚晚宁身形高大修长,但是站在如今的墨燃面前,头顶还是只到他的下巴。楚晚宁更不是个柔弱无力的人,可是墨燃低着睫毛望着他,却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忍不住生出无限的疼爱与柔软来。  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想要抱住这个人。  不带情/欲的,只是单纯地想要抱着他,想在这硬邦邦的天地之间,以血肉之躯,给他尺寸温暖,仅此而已。  对于这些不过脑子就说出口的质疑,以及“如果是我,我一定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话语,楚晚宁却是比墨燃习惯的多,显得很平淡。  这时候金成池的回忆也结束了,回忆碎片在重新崩塌重组,楚晚宁便把目光移开,落到了南宫驷身上。  南宫驷背对着他,一直跪着,再也没有站起来。  楚晚宁轻轻叹了口气。  他与南宫驷,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果可以,他倒真的希望南宫驷这一辈子都以为容嫣是斩杀妖兽时不幸身死的,可事与愿违,隔了那么多年,纸还是被火焰穿透,烧成灰烬。  在楚晚宁的目光里,如今跪着的南宫驷,和回忆里跪在灵堂里的那个孩子,就这样恍然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孩子在笨拙地背着逍遥游,但是他背的很生涩,总也连贯不起来,他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地慢慢背给他的母亲听。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他磕磕绊绊,每次停下来的时候,他稚嫩幼小的脸上,都有着这个年纪所不该遭受的苦痛,“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定乎内外之分,辩乎……”  孩子细软的嗓音戛然而止,他没有背下来,小小的身子在轻轻颤抖着,像风中的蒲柳,他最后捂住脸,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  “阿娘……我错了,驷儿错了……你醒一醒好不好,阿娘……我再也不贪玩,你醒一醒,你再教教我,好不好?”  后来,逍遥游成了南宫驷每一堂早课都会誊抄默写的卷文,伴着他,从垂髫小儿,到意气风发的儒风公子。  容夫人走了,再也不能教他。  不久后,楚晚宁也走了,再没有回头。  南宫驷便一直没有拜师,他凭着这一只缝缝补补的旧箭囊,凭着那一句“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终于在这人心隔肚皮的天下第一宗门里,长成了一位和他父亲截然不同的端正英杰。  而此时,离容夫人逝世,已过去了近十五年。  幻象再一次聚起,这一回,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南宫柳的寝殿,是月圆之夜,南宫柳缩在床榻上,榻上铺着凉席,摆着竹夫人,显然是夏日,但是南宫柳却裹着好几层厚厚的褥子,不停地在发抖,嘴唇青紫。  楚晚宁拍了拍墨燃的手:“松开了,我想接着看。”  墨燃道:“你也可以不看,我说给你听。”他还是不想放下捂着楚晚宁耳朵的手,但被楚晚宁又拍了两下,心知拗不过,便只好把手垂下,一边还很阴沉地往周围扫了一圈,心想要是有谁再说楚晚宁的不是,自己就暗戳戳记在脑子里,回头再找这些人单独算账。  幻象里,徐霜林从门口走进来,歪七扭八地行了一个礼,很没有规矩。不过南宫柳好像习惯了,并没有在意,他眼里暴着血丝,哆嗦着问:“霜林,药呢?药呢?”  “配了,失败了。”  南宫柳“啊啊”地喊出了声,竟是吓得鼻涕眼泪一起流:“怎么会……怎么会……你明明说可以……我受不了了,我浑身的骨头都像长了尖刺在扎着自己!你,你快帮我把窗户都关严实,一点光都不要洒进来,一点都不要……”  “已经关严实了。今天是满月,就算你不出门,都会觉得疼。”徐霜林道,“没用的,你逃不掉。”  “不——不!药呢?”南宫柳有些疯癫,“药呢药呢药呢!!你说可以配的!我信你!药呢!!!”  “我重新翻阅了宗卷。配不出来,你身上的这个恶诅太狠毒了,非得要一样东西才能解开。”  “什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只要给我药!给我药!!”  徐霜林道:“我要施咒人的灵核。”  “!”  南宫柳刹那间面色惨白。  “灵核……你要……你要他的灵核?”  “有吗?”  “怎么还会有!!”南宫柳咆哮道,头发散乱,口角流涎,“你也知道是谁诅咒的我!我的好师尊,那个废物……脓包……君子!罗枫华!他篡了我的位置,我把他赶下宝座的时候就已将他碎尸万段了!我还把他骨灰压在了风水极险的血池之地,送他魂灵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如今他尸骨都朽没了!你还要我去找他的灵核?我怎么找?我怎么找!?!”  徐霜林静了一会儿,等南宫柳吼完了,渐渐趋于绝望,喉咙里溢出哽咽,他才慢慢道:“我还有一个法子,只是很难做到。你要不要听?”  “说……说说,你快说!”  “罗枫华虽死,但是你应当知道,《亡人录》里记载过,堕入无间地狱的鬼魂,虽然永世不得超生,却能聚合三魂七魄,生出犹如生前的肌肤骨肉,形成鬼胎,越是惨死的鬼胎,就越强大,有的甚至会在鬼胎外面再长出一只巨骷髅,护佑魂魄不散。”  “那又如何?我总不能去无间地狱里把他的尸身再翻出来……” 第195章 “破不了。”徐霜林说,“至少我此刻想不出任何可以破解的法子……只能以后……”  他话还没有说话,南宫柳就挣开他的手,惨叫狂笑着爬下台阶,在冰冷光洁的地砖上拖出一道歪七扭八的血印子,他一边哀叫,一边大笑,声音嘶哑扭曲到了极致,尖利得像针,连幻象外的许多人都忍受不了,堵住了耳朵。  “哈哈哈——咒我?你咒我?”  “罗枫华!你夺了我南宫家的掌门之席,我把你赶下台来,留你全尸,已是……已是天经地义!你居然咒我?你怎么忍心——你怎么有脸!!”  “我念你……授业之恩……把你葬在……葬在英雄冢……哈!英雄冢!你却要让我夜夜苦痛,皮开肉绽——至死方休!!!”他咆哮起来,一寸一寸挪到大殿门口,蛰伏在大殿红铜重门投下的浓黑阴影里,指爪狰狞抽搐,猛地拍起,忍不住重击着地面。  “至死方休!你怎么能狠心!你如何能狠心——畜生!畜生!你毁我一辈子!”  “掌门……”左右于心不忍,过去想把他搀回来,但是南宫柳怒吼着,大喝着,状若疯癫痴狂。  这一团血肉模糊的脸上,从来都是懦弱无能大过其他任何色彩,可今日却不一样,他脸上有着刻骨的仇恨,野火般跳跃在瞳孔里,烧的理智枯焦,寸草不生。  南宫柳歇斯底里地嘶吼道:“传我……第一道……掌门令……”  随侍跪地听令。  “前代掌门罗枫华,罪大……恶极……无可饶恕!命人将他遗骸……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徐霜林静静地立在旁边,垂眸听着,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时候新的一轮撕裂袭来,南宫柳承受不住,蓦地崩溃,复又大哭了起来,但他一边哭,一边仍旧是将他登上儒风门宝座的第一道命令说完,一字一句,都从后槽牙里挤出:“沉尸……血池……”  你诅咒我血肉模糊至死方休。  我沉你入无间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在这段幻象的最后,南宫柳睁着空洞茫然的双目,嗓音像是破陋的陶埙,极其嘶哑,他喃喃着说:“罗枫华,畜生……你这个畜生……”  记忆碎片又开始雪片般崩塌重组了,这寸寸揭开的儒风门腥臊秘闻,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入了神,有的人,比如叶忘昔和南宫驷,那是因为切身之事,不得不看,而更多的人却都被激起了一种窥伺他人隐疾的快意。  嫉妒是这世上最丑陋的情感之一,这些受邀来参加南宫驷大婚的人,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拜服儒风门的?有多少经过那宏伟壮观的三出阙,经过寸土寸金的灵气石,看到天潢贵胄的七十二城,心中只有佩服,没有半点眼红?  越是高耸入云的阁楼,坍塌起来,就越能引来众人围观,瓜子皮儿磕的满地是,唾沫星子一溅三尺远。  他人的痛苦,永远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  墨燃有些不愿意再看下去了,但是此事疑点重重,事关重大。虽然徐霜林的回忆瞧上去毫无问题,能把金成池、桃花源之变都解释过去,但他隐约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总觉得这段回忆里,有些东西格外不对劲。  ……是什么呢?  他蹙起眉,沉闷地思量着。  但忽然间余光一瞥,瞧见远处似有异光闪动。但由于这里正在展开一段又一段的幻象,没有人会往林子外头看,所以竟然没有发觉——  墨燃愣了一下,而后脸色骤变,高喊道:“劫火!”  众人闻言纷纷转头:“劫火?哪里有劫火?”  “那边——在那边!”  “不对!这边也有!”  谁都没有想到在他们看徐霜林往事回忆的时候,儒风门的四面八方,七十二城,竟都燃起了熊熊的猩红色烈火,那火光此时还渺远,他们所处的密林又深,因此不留心看的话,根本瞧不清楚。  劫火属厉火之一,除非天降大雨,以甘露止熄,否则不把周遭烧的寸草不生灰飞烟灭,就根本不会停下来。  浓烟滚滚而生,火光犹如泼在绢面上的水,很快向四周晕染开,遥遥可见七十二城有一颗颗璀璨流星向四野飞逝而去,但仔细一看,哪里是流星?分明是一个个从火海里逃出来,御剑飞出的儒风门弟子。  林中众人见状,有不少陡然失色,大叫道:“怎么回事?”  更有人立即反身往诗乐殿跑,口中连声呼着同伴的名字。薛正雍也是面目豹变,因为王夫人还在那边,她根本不会御剑之术……  “阿燃!玉衡!蒙儿就交给你们了,我去瞧瞧夫人——”  墨燃也很心焦,点头道:“伯父快去,带伯母先离开,这里有我们,我绝不会让薛蒙有事。”  薛正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往火光冲起的诗乐殿掠起而去。  看到骤然惊起的这一团乱,徐霜林静静地立在原处,忽地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脸,他笑着说:“好一派树倒猢狲散的景象。”  墨燃蓦地回首,见徐霜林打了个响指,让那流光溢彩的记忆残片犹如千万雪花,涌聚到他掌心里。  周围又恢复了一片火海汪洋,天空中无间地狱的天裂依然没有闭合,还是不断地涌出金红色熔流,以极缓慢地速度向林间扩散。  墨燃盯着徐霜林看,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这个人,眼睛里的神·韵不对劲,这种眼神墨燃太熟悉了……  前世他在死生之巅,他在空荡荡的巫山殿,他在楚晚宁身死之后,每每揽镜自照,看到的都是这样一双可怖的眼。  弥漫着疯狂与血腥,自暴自弃,想要让所有人为自己殉葬的眼睛。  “你想毁了儒风门?”  听到墨燃这么问,徐霜林的反应,只是两枚脚趾头交织着互相搓了搓。  然后微笑道。  “是又如何呢?我毁我自己家,轮得到你来管?”  “你自己家……”  徐霜林踩着滚滚熔流,走到南宫柳身边,一把抓起他的后领根子,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抬起眼皮说道:“对,我自己家。”  他强迫南宫柳面对他的脸,然后抬起手,当着被凌迟果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的南宫柳的面,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脖颈底下开始,慢慢撕扯,一点一点……  嘶啦。  到最后只是轻轻的一声响,一张百年蛇妖画皮做成的精致人皮·面具被揭下来,露出后头,一张芳华不再的脸。  南宫柳先是浑身一震,继而急剧地颤抖瑟缩,他气若游丝,却仍是艰难地从喉咙里扯出星星点点的嗓音。  “你……是你……?!你……没有……死?你竟然……你竟然……”  “我没有死,你还活着,我怎么能比你先一步死呢。”徐霜林笑眯眯地说,“我可是处处都要强过你太多,包括寿数,你烂成泥了,我都会好好活着。怎么?你我久别重逢,高兴的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吗?”  他生出一簇火,将那人皮/面具随意烧掉,火焰一直蔓延,烧到了他的手指尖,他浑不在意,也不觉得疼,甩了甩手,将沾染着焦黑的指尖按压在南宫柳的唇边,歪头笑着说。  “掌门仙君,好久不见……或者说,我应该喊你一声……哥?”   第169章 师尊,第一禁术    “南宫絮!”  未走的人群中, 有年岁稍长的人,猛地反应过来,惊呼道:“是他?”  “是南宫絮……”  “他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罗枫华当年亲手把他杀死的……他怎么……他怎么还会活着?”  叶忘昔更是惊呆了, 一张俊俏的脸惨白惨白, 嘴唇嗫嚅,半晌含着泪, 摇头退后:“义父……”  徐霜林乜了叶忘昔一眼,朝她微笑道:“小叶子, 来义父身边, 义父不伤你。”  “你休想再碰她!!”蓦地有人暴喝一声, 叶忘昔的手腕被一把抓住,她回过头,南宫驷眸子里弥漫着无尽苦痛, 淋漓鲜血,“叶忘昔,你到我身后去。”  徐霜林笑了:“我的好侄儿,你这脾气怎么跟你爹半点都不像, 只像你娘?”  “你闭嘴!你不配提我阿娘!”  “我怎么不配了?”徐霜林慢条斯理地说,“你知不知道,你阿娘曾经最喜欢的人, 根本不是你爹,而是我?”  “!”  看到青年面庞上扭曲盘绕的震怒与恶心,眼中迸溅出的痴狂和苦痛,徐霜林却反而觉得享受, 他像是被这样刻骨的仇恨给滋养浇灌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爹毁我声名,夺我一切,但是那又怎样。儒风门……儒风门——还是在他手里,走到这末日黄昏了。恨我啊,驷儿,恨我啊——大哥!哈哈哈哈——你们以为,当年那个可怜巴巴的南宫絮就这么死了?以为我会乖乖躺在坟墓里面,看你们在这阳世间逍遥痛快?”  笑容猛的拧紧,他啐道。  “做梦!”  他说着,绕到气息奄奄,却不得断绝的南宫柳身前,一把搙起自己大哥的衣襟,就像搙起一滩烂泥。  “煌煌儒风门,落到这样的废物手里,能有什么用?掌门……呵,可笑!身为掌门,不照样这么多年被我耍的团团转。我说要什么,就跟狗一样撅着屁股乖乖给我找什么?”他笑嘻嘻地拍着南宫柳鲜血淋漓的脸颊,笑得亲昵,眼神里却闪着阴森的光,“大哥,你可真是个脓包孬种,废物点心。”  一旁的孤月夜掌门姜曦说:“阁下所图,竟只是为了毁儒风门百年基业于一旦吗?”  徐霜林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百年基业?那算什么,基业毁了,可以重头再来,七十二城烧完了,也可以拔地再建。唯有人心死了,便成散灰,风一吹就散了,那才痛快。”他顿了顿,竟是灿然笑道:  “我要毁了你们所有人的心。”  这句话说的不阴不阳,配上他春光满面的脸,端的令人不寒而栗。其他人尚未做出反应,南宫驷却再也捺不住了。  他眼神烧着无尽的业火,充斥着绝望的焦烟,那双眼睛里只有仇恨与疯狂,没有半点生欲,玉笛声响,一头三人高的妖狼斩风破浪自林间长啸而出,腾跃至南宫驷跟前。南宫驷翻身上背,人未坐稳,影已疾掠。  “曼陀,召来!”随着他的嘶喝,一把闪着灼灼光华的神武弓出现在了他的掌中,南宫驷夹紧了妖狼,骑在狼背上,半身挺直,臂开玉弓曼陀,他脸上闪跃着疯狂的仇恨,顷刻间已是三箭连发,直刺徐霜林的要害。  徐霜林笑道:“驷儿,你很淘气。”  他躲过两箭,眼见着第三箭闪不过去了,却也不急,而是一把揪过自己兄长软绵绵的半死之身,挡下了这一箭。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哪怕对方再是薄情,对于南宫驷而言,血脉之情却仍是刻入骨子里的习惯,他忍不住浑身一紧,太阳穴突突直跳,犬牙早已咬破了嘴唇,满唇齿的血……  “还要不要和伯父玩?”徐霜林却是很亲热,笑着说,“伯父陪你。”  “南宫絮!!我杀了你!!”  “小孩子家家的,喊打喊杀做什么?”言语轻松,徐霜林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不缓,与自己的侄儿拆起招来。  才不过几招,他凌厉的身手令周围几乎所有的修士都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忍不住想——难怪当年南宫柳接任掌门,当弟弟的心态要扭曲——这兄弟二人的法术灵力,根本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异,当哥的给弟弟提鞋都不够看的。  “好厉害。”  “南宫絮当年不是偷学他哥的法术吗?他怎么会有如此本事。”  “简直和第一宗师不相上下……”  有几个原本想要帮着南宫驷上去围攻他的人,此时纷纷收敛了阵势,更有机敏之徒,心道儒风门此次灾劫看来已无法可解,竟趁着乱,转身遁跑。这种心态一个传一个是极快的,短短瞬间,那些没走的修士也都跑的跑,散的散,甚至顾不得那些先前被做成了棋子,还没有恢复神智的同门师兄弟。  转眼间狩猎林里已不剩几个人了,墨燃转头一看,只有自己,楚晚宁、叶忘昔还不曾离开——  不对,还有姜曦。 第197章 薛正雍也愣住了。  “柳哥,咱俩都是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你、你怎么还不那么正经……嗯……”  随着这一声绵软哼吟,火海当中原本模糊的两个人影渐渐清晰,纵横儒风门七十二城的劫火,将那两具赤条条翻腾的肉体极致扩放,光是那女人嫩白胳膊上文着的五蝙衔花纹身,就被扩得有一座楼阁那么大,上头描绘的蝙蝠毛羽都根根清晰可见。  众人尽是目瞪口呆,全部扭头去看上修界十大门派之一的江东堂。  江东堂的弟子更是悚然,一个个眼睛睁得有铜铃大,怔愣地看着自己门派的女掌门戚良姬。  这位即位不久的女掌门端的是面如土色,木雕泥塑般地立在佩剑上,站在夜风中。  她的手臂上,清清楚楚,就绘着那五蝙衔花的纹饰……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与南宫柳的私/通/奸/情,竟全数被人瞧见,并做成了回忆卷轴,如今赤赤条条,无遮无掩——  公之于众。  她脑子瞬间就懵了。  同样懵了的还有墨燃,几乎就是在空中出现了这位戚大掌门裸体幻影的瞬间,墨燃就把楚晚宁的眼睛给蒙上了。  “别看。”  楚晚宁:“……”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他对楚晚宁充满了占有欲,曾经是想占有这个人的身体,占有这个人的喘息,呻·吟,唇齿之间破碎的哽咽。如今,他更想占有楚晚宁一颗干净纯洁的心。  “不要看,特别脏。”  可不是特别脏吗?楚晚宁心想。就算捂住眼睛又能怎样?耳边依旧清晰地回荡着男女欢爱的暧昧声响。  楚晚宁沉默着,由着墨燃双手叠在自己眼前,想强作镇定,但脸却不自觉地变得微烫。  “啊……快,快一点……还,还要……嗯……”  墨燃:“…………”  楚晚宁:“…………”  也许是眼睛被遮盖,其余感官便就显得愈发清晰,戚掌门的纤音媚嗓仿佛一只生着细小绒毛的指爪,顺着人的脊柱往上攀爬,所过之处撩起酥酥麻麻的痒。不知是不是刻意而为,她的声音充满了热切的爱欲,男人的侵略对她而言,就好像是巨木的粗壮根系,深深埋入沃土,泥土下的汩汩春水被插出来,空气中都好似沾染了一层大雨之后的腥气。  这动静让墨燃很焦躁,也很不知所措。  他想继续蒙着楚晚宁的眼睛,但又想捂住他的耳朵。  想要抬手去捂楚晚宁的耳朵,又不愿意把手先从眼前挪开。  更要命的是,在这骤然香艳起来的气氛下,墨燃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头最渴望的既不是捂耳,也不是蒙眼,他胸腔里有匹暴躁的虎狼,这虎狼低吼着,怂恿着他,驱使着他。  虽然不适时宜,但他忽然惊觉自己最想要的,其实是从后面一把勒住楚晚宁,把这个对自己毫无提防的人紧搂到怀里,亲昵地磨蹭他的后背,热切地吮吸他的耳坠,然后掰过他的脸,激烈地抱着他亲吻。  他目光幽暗,盯着近在咫尺的楚晚宁不住地看,呼吸渐渐变得不那么自在。  楚晚宁虽然强悍凶狠,但是体型上却早已不是自己的对手,如果自己存了心想要对他做出什么坏事,就和上辈子一样,那楚晚宁是没有机会反抗的,这个倔强男人蓄积的所有力气,就只能用在强忍唇齿间的呻·吟上。  忍到极限,却逃不掉被他揉碎啃光的命运。  身前的人却不知道墨燃此刻在想些什么,似乎为了缓释这样的尴尬,楚晚宁低声骂了句:“真不像话。”  “嗯。”墨燃喉头干燥,目光却很润湿,低沉附和,“是很不像话。”  “那个戚良姬,分明是个已婚之妇,她丈夫新亡,有她接任江东堂掌门席位,谁知她竟转头就能和南宫柳行出这般苟且之事。”楚晚宁十分鄙薄,言简意赅道,“荒唐。”  “嗯。”尽管知道不适时宜,但内心的渴望却是克制不住的,墨燃自己都没有觉察自己的嘴唇凑得更近了些,几乎就在楚晚宁的脖颈后面。他心不在焉道,“是很荒唐。”  他淡淡扫了眼天穹,南宫柳和戚良姬的活春宫还在激烈翻腾着。  依稀想起,戚良姬的年岁似乎比南宫柳还大上许多,她的丈夫是南宫柳的义兄,按辈分的话,南宫柳合该尊她一声嫂子。  也不知这俩看似清清白白的人,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正这么想着,劫火中传来南宫柳喑哑的嗓音,抬眸一看,这俩没羞没臊的人换了姿势在欢爱,南宫柳有意引诱她,便说:“你若还要,就唤一声哥哥。”  “?”墨燃着实有些惊住了。  还能……这样吗?  可她明明比他大了那么多,怎、怎么能唤他哥哥?  踏仙君大概是小瞧了南宫柳的能耐,也高看了戚良姬的脸面,这女人大约是被磨疯了,竟是毫不推脱,喘息着哼吟着:“哥哥……哥……你可别再磨我了……啊……”  “……”饶是墨燃这厚如城墙的脸皮,都禁不住涨红了。  恰好这时,楚晚宁细软纤长的睫毛帘子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知道他心里的热与痒,想用这小小的翕动,挠去他骨子里的酥麻。  但那两扇睫毛实在太轻太柔,动了一下,痒未散,反因浅尝辄止,变得欲罢不能。墨燃愣了一下,他望着眼前那个男人的后颈子,有些苍白的皮肤在夜色里居然好像泛着些微桃花薄红。  他眨眨眼,心如擂鼓。  不敢再看,墨燃垂落睫毛,苏幕之下眸子漆黑,像烧去了的灰烬,有着炽烈温度。  那片漆黑下面压着层层叠叠的星火,只等着楚晚宁赐给他一阵弥漫着爱欲的风,星火就会从余烬里烧出来,灿烂橘红就可以燎原。  墨燃忽然有些后悔——  他前世怎么就没有南宫柳这坏心眼?  如果早些看到这样的玩法,他当年就应该把楚晚宁操开了,让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躺在自己身下,低沉地喘息着,喊他,哥哥。  继而他又想起来,这辈子,楚晚宁其实也是唤过他哥哥的,非但唤了哥哥,还唤了“师哥”。  只不过那时候自己不知道夏司逆的真身,还当这小师弟就是小师弟。如今回头看去,心里却热的厉害。  他胆大包天狼子野心,明知不可能,但也忍不住去肖想。  肖想楚晚宁躺在床榻上,额头洇着细光,沾着几缕汗湿的碎发,微微阖着凤眸,只留一缕目光望着自己,那目光里有委屈也有矜持,而后爱欲烧上来,烧尽了委屈和矜持,成了眼角薄薄的湿红。  楚晚宁的嘴唇半开着,忍耐着想要咬住,却最终复又张开,湿润沙哑地唤着他:“师哥……”  墨燃:“…………”  不知什么时候手已经松开了对方,大约是明白自己再这样亲密地遮着他的眼,会真的忍不住凑过去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情爱本就是极难按捺的情感,何况墨燃曾经品尝过,知道那是怎样销魂蚀骨的滋味。  楚晚宁回头看着他,脸颊有些红,却下意识地微扬着下巴,眼睛明亮清澈,显出几分骄矜。  “你怎么了?”  墨燃瞥了他的嘴唇一眼,轻咳一声,别过头道:“没什么。”  “那件事的口风,你探过门下诸位长老了吗?”  缠绵过后,南宫柳抚摸着戚良姬的头发,懒洋洋地问道。  戚良姬睁开柔媚眼儿:“哪件事儿啊?”  “你看你,明明心知肚明,却总爱和我绕弯。”南宫柳说,“还能是哪件事儿,之前你不是跟我说,等你当上掌门之后,就着手让江东堂并入儒风门吗?”  “你说这件啊。”戚良姬笑道,“别急啊,我这才刚继位没多久,掌门指环都还没焐热呢。”  “你可得快些,等咱们两派合二为一了,我就让你当儒风门的第一护法,到时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南宫柳说着,又忍不住去摸她的细腰。  但戚良姬却显得有些不高兴,尽管脸上酡红娇媚,抬手却阻了他的举动:“好不容易爬上掌门的位置,你也不让我多待些日子,那护法有什么好做的?你也不把我明媒正娶抬回家,让我当个儒风门夫人。”  南宫柳讪讪地:“你也知道驷儿那个脾气,我要续弦,他定不答应。更何况你我如今地位,婚娶都不是一己私事,落在别人口里,也不知道会说出些什么难听的话来。”  “难听?!”戚良姬眼泛薄怒,抬头瞪他,“你怕难听,我就不怕了?你难道忘了我丈夫是怎么死的?你以为我只是为了取而代之,来当这江东堂的掌门?南宫柳,自幼我待你怎么样你心里头清楚!”  “好好好,你别气,别动气。”  “你让我怎么能不气?你当初为了让你那死鬼老子立你为嗣,娶了容嫣那个小贱人!我……我没了盼头,便嫁了我师兄,如今好不容易把他俩都熬死了,你,你难道只想着两派合并之后,让我当个护法?”  “良姬……”  “我不依!这护法谁爱当谁当去,你必须得娶我!你那儿子南宫驷,野性难驯,和容嫣那贱人一般模样,你难不成真的打算让他继任掌门?”戚良姬武断道,“我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咱们如今一个寡妇一个鳏夫,成个亲怎么了?碍着谁了?我非但要嫁给你,往后还要给你生十个八个公子,南宫柳,你是要我与你的孩子,还是要那个贱人给你留的崽儿?”   第171章 师尊,儒风门亡了    南宫柳显然被她逼得节节败退, 只得哄道:“好了,我当然是疼你,但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咱们还是按先前说好的, 你先以掌门之令,让江东堂求荫蔽于儒风门, 等两派合并之后,我们再……”  “不成!”戚良姬说着, 眼眶竟有些红了, “当年我……我就是信了你, 结果怎么着?你转头就去娶了容嫣……这次不成!你必须得给我一个准话,你到底娶不娶我?”  “…………”  见他犹豫,她更是着恼, 她低喝道:“南宫柳,你要婆婆妈妈到几时?我能为你我之事,亲手杀了我丈夫——你呢?!点个头都不敢吗?!”  “啊!”  看到此处,众人尽是骇然。  薛正雍也是极为吃惊, 低声与王夫人道:“江东堂的前掌门竟然是被她杀的?”  这下江东堂也是漏了天了,前掌门虽死,但在门派内却仍有不少他的老下属, 更别提他的两位亲兄弟,登时冲上去就要和戚良姬拼命。  “大哥是你杀的?”  “你、你怎么忍心!他虽虚长你十余岁,却待你极好,你——你这蛇蝎妇人!你还我大哥的命来!”  这边在争吵打斗, 那边烈火却仍不止,一副一副令人心惊肉跳的残卷破碎展开,在无限灿烂的光芒里,将那一桩桩一件件腥臭不堪、不能见人的往事统统现于世人面前。这些事情不止关于儒风门,而是与上修界几乎所有的门派都有关联,和无数此番来儒风门赴会的名士大修有关。  继江东堂之后,无悲寺、火凰阁、碧潭庄……甚至是一向飘然出尘的昆仑踏雪宫,都有高阶弟子、长老的丑事被一一点亮。除了南宫絮自己的回忆,还有这些年他四下搜罗来的记忆,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这其中,甚至还记载了当年南宫柳和无悲寺前任主持天禅大师的勾结——  “大师,明日就是灵山大会,胜负输赢对我而言极为重要,父亲本就嫌我愚笨,要是在盛会上再败于弟弟剑下,那我恐怕真的……与掌门之位无缘了。”  “南宫施主不必慌张,老僧之前交与你的法术卷轴,你可都记熟了?”  “记熟了。”  天禅大师捻须笑道:“那明日,你无需担心输赢,只要全力将卷轴上的法术一一使出,令弟,自然不会是你的对手。”  南宫柳不解道:“晚辈愚钝,还请大师明示。”  “那法术卷轴,乃是令弟南宫絮独创秘术,勤修苦练,决心在灵山大会一展头角。”  “啊。”南宫柳极为吃惊,“既然是絮弟所创,那我……那我怎么可能用他的法术,打败他?” 第199章 于是他抿了抿嘴唇,温声说道:“对不住,我之后再与你们细说。”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蔫头耷脑,狼狈不堪的人群,“能不能先给他们弄些吃的和水?”  一个失去父母的垂髫小儿惊惶不安,慢慢地蹭到了墨燃腿边,伸出小手无助地揪着他的袍角。  墨燃低头垂眸,摸了摸他的头发,对那渔民说:“真的不好意思,叨扰了。”  飞花岛的居民大多淳良,很快就有人端来了茶水和点心,送过来给他们吃。墨燃把事情的始末简略地和岛民们说了,那些人半天合不拢嘴,呆呆地望着海平线上绵延不止的火光。  “儒风门……都烧光了?”有人不可置信。  “南宫掌门仙逝了?”  墨燃道:“不是仙逝,是服下了凌迟果,被带到了其他地方。”  “凌迟果又是什么?”  “就是……”  楚晚宁站在旁边,看着墨燃慢慢地和渔民们解释,自己却没有上前。  他长得有些不近人情,眉眼间天生染着霜雪寒意,要他去和村人交涉,结果不会比墨燃更好。  怀中,那个沉睡的孩子醒了,看到抱着自己的是个冷冰冰的陌生男子,不由地一愣,随即哇哇大哭起来,半点没有在墨燃怀里时的乖顺。  楚晚宁看了墨燃一眼,见墨燃还被村人围着,无法脱身,便有些无措,习惯性地板着脸对孩子说:“不要哭。”  那孩子扯着嗓子哭喊得更响了,口中还不住喊着:“爹爹,阿娘……我要爹爹,要阿娘。”  “不要哭。”楚晚宁生硬地哄着,“你,不要哭。”  “哇——阿娘……阿娘……”  楚晚宁没有办法,一手抱着他,一手想抬起来摸摸他的头发,岂料那孩子根本不愿意他碰,把头往后仰着,一张红彤彤的小脸挂满了泪水和鼻涕:“我想要阿娘,我想要爹爹,我想回家……”  这真是一筹莫展,楚晚宁从来没有哄过孩子,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忍不住思索起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稍稍安慰到这个小家伙,可是他一陷入沉思,眉头就不自觉的皱起来,衬得整个人犹如匣中尺水,玄铁冰寒。  那孩子哭得正是难受,蹬踹挣扎时冷不防看到楚晚宁的脸色,竟一下子噎住了,吓得半句话都不再说的出来,只是咬着嘴唇,眼泪像断线珠子,扑簌扑簌往下滚。  楚晚宁忽然想到了什么,单手解开乾坤囊,从里面摸出了一颗糯米糖,剥开糖纸,递给他。  “……”小孩含着泪水,滑稽地抽噎一声,望了望楚晚宁,又望了望他手中的糖果。  他娘亲从小就给他讲了一堆哄小孩子听话的故事,其中不乏凶恶可怖的修士,要把不听话的孩子用药迷晕了,抓去炼仙丹。  小孩子无声地噙着泪,瞪着他,忽然惊恐至极。  楚晚宁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有些茫然地回瞪着小孩,手里还举着那颗糯米糖。  他是凤眼,眼仁微微偏上,眼尾纤长,这种眸子虽然好看,但不笑的时候,却自有一种骄矜审夺的态度,哪怕是微笑,这双眼睛都会给他添上几分蔷薇花刺般的野气,含着挑衅,含着傲气。  但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这份傲气的,所以楚晚宁的面容虽俊,却天生不讨生人喜欢。  更不讨孩子喜欢。  “吃啊。”在剑上的时候,他见过墨燃用糖果安抚了几个小家伙。他如法炮制,却不明白为何不得其果。  小孩子抿紧了嘴唇,犹豫着,发着抖,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他不要被做成仙丹……  “你……”  他话还没说完,那孩子就忍到了极限,害怕地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地动山摇,令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楚晚宁没反应过来,仍茫然地举着那颗糯米糖,低声道:“……挺甜的。”  他想说的是糖是甜的,可是小孩子把他前头说了一半的“你”也给连在一起,就成了“你挺甜的”,小脑袋琢磨了一圈儿,觉得这道士肯定是要拿自己来炼丹了,而且要把自己炼成一颗很甜的仙丹,竟吓得放声嚎啕,哭声凶猛至极。  楚晚宁僵住了:“…………”   第173章 师尊,有人要赶我们走    他像抱着个烫手山芋, 不知怎么办才好,见越来越多的人往他这里张望,耳朵尖不由地就尴尬地涨红了。正在这时, 一双手伸过来, 从他怀里接过了那个小孩,楚晚宁松了口气, 回头:“墨燃?”  “嗯。”墨燃把小孩儿换到一只手臂弯里,托抱着, 另一只手空出来, 揉了揉楚晚宁的头发, 他面色沉静,大约见了临沂的凄苦景象,眉宇间隐约压着一丝悒郁, 只是望着楚晚宁的时候,他多少想勾起嘴角,别让自己的表情瞧上去太难看。  他要笑不笑的模样,并不如其他时候帅气, 但却莫名让人觉得很温暖。  “你都和岛上的人说好了?”  “嗯,说好了。”  “临沂这场大火恐怕没有四五天是熄不掉的,在这之前我们都得暂留在飞花岛, 这岛上屋子不多,我们带了这么多人……”  “问了村长,说挤一挤,都还住得下。”  要墨燃去交涉这种问题总没有错, 他更清楚该怎么和人沟通,长相什么的……想想之前帮忙收割稻子的时候,村里那些姑娘瞧他的眼神,也知道他比自己讨喜的多。  楚晚宁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  “跟我就别说辛苦了。”墨燃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糖果,心中了然,转头笑着哄怀中那个还不杳世事的孩子,“你呢,你怎么就哭了?”  “我要阿娘……要爹爹……”  墨燃见他还那么小,走路都尚且蹒跚,爹娘却丧生火海,再也回不来,不由酸楚,便拿额头蹭了蹭他的脸,低声宽慰道:“爹爹阿娘……有些事情,要过些日子,才能来陪你。你要乖,他们看到你才会高兴……”  他抱着哄了一会儿,那孩子竟逐渐安定了许多,虽然还在抽抽噎噎,但总不至于再大喊大哭了。  墨燃低头看着睫毛挂泪的孩子,楚晚宁则拿着糖果,静静地立在旁边看着他。  这个男人的侧颜很是好看,线条硬朗干脆,若放在水墨篆籀里,便是颜筋柳骨,落笔遒劲雄浑,书成挺拔卓绝,轻而易举道出一张英俊绝伦的脸来。  他的棱角很硬朗,睫毛和眼神却是柔软的,宛如春叶舒展。  楚晚宁有些出神。  所以当墨燃把头探过来,咬住他指端的糖果时,楚晚宁猛地收了手,惊得睁大了眼睛,问:“干什么?”  糯米糖那么小一颗,男人的脑袋凑近了迅速叼走,自然而然嘴唇会碰到他的手指尖,甚至温热湿润的舌尖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指腹,楚晚宁只觉得浑身一麻,那迅速而微小的亲密接触,却足以令他脊柱都窜起酥/痒,犹如新芽破了种子,顶开沉默的泥土,将闷闷的土地顶到松软……  墨燃含着糖果,朝他笑了笑,转头对那孩子眨眨眼。  他一仰头,将糖果卷进口中,喉结滚动,然后对孩子说:“你看,不是什么可怕的丹药,是糖呢。”  楚晚宁:“……”  他刚刚在神游,没注意听那小孩子和墨燃在讲些什么。  这时候才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孩子身上,那小孩怯怯的,却又认真地盯着墨燃看了一会儿,半天小声惊讶道:“啊,真的是糖呀……”  “是啊。”墨燃笑着说,“这个仙长哥哥这么好,怎么会抓你去炼丹呢?”  楚晚宁再次:“……”  由于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也太悚然了,墨燃并没有困意,安顿好了救出来的男女老幼,天已大亮,他一个人走到飞花岛的滩涂边,早晨的海岸线会退回很远的地方,露出潮汐涨时所看不到的滩涂。  独处的时候,重重心事就涌上来,笼在他眼底,成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脱了鞋,沿着湿润的海岸线缓缓走着,脚印踩在湿润的泥沙上,在他身后留下两串歪扭痕迹。  其实关于徐霜林,还有很多他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为什么大冷天的,那家伙却不爱穿鞋,总愿意赤着脚到处走来走去。  墨燃是个藏匿了很多过去,总也不被人善待的人。  或许正因如此,他能很清楚地明白徐霜林不惜一切,想要毁掉儒风门,想要毁掉江东堂,甚至搅乱整个上修界的心态。  被打压,被排挤,那并不是最痛的。  最痛的是被亲近之人背叛,最痛的是明明什么错事都没做,明明曾经怀着一腔热血,想要励精图治,成为一代宗师,却在修真界第一重要的“灵山大会”上,被千夫所指,说他耗费全部心血所创的独门法术,乃是窃其兄长……  受尽嘲笑白眼,永世不得翻身。  墨燃知道,这场浩劫过去之后,修真界必将面临这一次重新洗牌,对于那些无论是脸面还是身上都饱受创伤的门派而言,他们都会想:徐霜林真是个疯子。  或许只有曾经也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过的墨微雨,才会在这静谧漫长的海岸线上,在一个人静静散步的时候,忍不住去思索。  徐霜林,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疯子,年少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意气风发,在橘树林里苦练过剑术,待夜幕降临后才疲惫又满足地回去,袖子里揣着摘下的一只鲜甜橘子,带给自己那位总在偷懒的哥哥吃?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哥哥虽一无所成,却能凭三寸之舌,让自己于修真界再无立锥之地。  这个疯子,是不是也曾埋首法术卷轴之中,苦思冥想,认认真真地蘸着笔墨,写下一段略显青涩的见地,然后不满意,咬着笔杆,复又陷入深思?  那时候的他,也不清楚,其实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到最后的结果,都是污名落身,永无希望。  墨燃闭上了眼睛,海风吹拂着他的脸庞,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镀一层金边。  他想到了三生别院,一饮孟婆水,忘却三生事,徐霜林给自己住的地方取这个名字,仅仅只是随性而为吗?  还有前世,前世的徐霜林蛰伏在儒风门,也应当和这辈子是同样的目的,但那一次,他却在烽火之中为了叶忘昔战死……  叶忘昔。  这个名字,也是徐霜林给她起的。  忘了什么?  他是曾经试图想要忘掉那些不公正不公平的岁月,忘掉昔日的仇恨与辉煌,忘掉那一张张面目丑恶的脸吗?  还有徐霜林费尽心机,从无间地狱拖曳出的那具尸首,罗枫华的尸首。  他要这具尸首做什么?  幻象里,徐霜林跟南宫柳说,只有得到施咒人的灵核,才能彻底破除戒指上的诅咒,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徐霜林真正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帮助南宫柳解开诅咒。  空间裂缝,珍珑棋局,重生之术……  还有最后从裂缝里伸出来的那只手。  墨燃隐隐觉得有哪个地方非常不对劲,他眉心紧蹙,思索着。  忽然,他蓦地睁眼。  他想到一件事情——  当年在金成池边,老龙望月死时,曾经说过:“那个神秘人,在金成池以摘心柳之力,修炼着两种秘术,一是重生术,二是珍珑棋局。”  那时候它并未提及“时空生死门”。  也就是说,对于徐霜林而言,他在乎的只是重生和珍珑两个法术,珍珑不必多说,是为了行事方便,操控棋子。 第201章 这时候墨燃也赶来了,他身上带着的钱两也不多,和楚晚宁加在一起,勉强够五十二个人四天的吃住。  孙三娘收了细软,咧着鲜红的嘴唇笑道:“留你们四日,四日之后,若是没钱,我可不会管劫火熄了没熄,你们都得马上走人。”  为了节省用度,这天晚上,楚晚宁没有吃饭,他将传音海棠抛入江海之中,尝试着与薛正雍取得联系,而后反回到自己暂居的小屋里。  这屋子比在玉凉村农忙时住的更简陋,由于岛上空房不多,大家都需要挤一挤,楚晚宁不习惯和陌生人共处一室,便只能和墨燃睡一起。  这会儿陋室内的灯亮着,墨燃人却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楚晚宁脱了外袍,那袍衫虽然制式华贵,但料子却不比他往日穿的白衣要好,上头沾着劫火焚出的灰烬,还有血渍。他倒了一木桶热水,正准备着手清洗,门开了。  楚晚宁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  墨燃进了屋子,他带回来一个竹编饭盒,外头风有些大,天又很冷,他便把饭盒揣在怀里,抬起眼眸,鼻尖冻得红红的,笑道:“去三娘府上要饭了。”  楚晚宁一愣:“你去要饭?”  “开玩笑的。”墨燃道,“我带了些吃的回来。”  “什么吃的?”  “馒头。”墨燃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一碗鱼汤,一碗红烧肉,可惜没有甜点。那个孙三娘盯得太严实,村子里的人都怕她,没人敢再给我东西,我就去她府上找她,拿一把随身带的银造匕首跟她换的。”  楚晚宁皱眉道:“她也太黑心了,你那把银匕首我知道,上头还嵌着灵石,怎么就换了这么点东西?”  “不止这么一点,我跟她讲价,换了五十二份,每个人都有,瞧着厨房送出去的。”墨燃笑着说,“所以师尊你不用担心别人,乖乖地把这些都吃了吧。”  楚晚宁是真有些饿着了,坐到桌边,先喝了好几口热鱼汤,然后拿起馒头,就着红烧肉啃了起来。孙三娘吝啬,给的肉不多,且大部分都很肥腻,楚晚宁不爱吃,但蘸着肉汤嚼馒头,味道却也不错,他啃了一个,又去啃第二个。  墨燃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水桶,问道:“师尊要去洗衣服?”  “嗯。”  “外袍而已,我帮师尊洗了吧。”  “不用,我自己去。”  墨燃道:“没事的,我是正好也要去洗,顺带而已。”  他说着就去床铺上拿起自己先前丢着的几件换下来的衣物,而后拎着木桶走了出去。  院内月色正明,墨燃仰头看了一眼,心道不知薛蒙和伯父他们怎么样了,叶忘昔和南宫驷如今又去了哪里。再看大海那边的劫火,依然滚滚如血潮,日夜不息,烧的焦烟冲天。  宋秋桐,还有……那个人。  那个前世他恨之入骨,为之屠尽整个儒风门的人。  恐怕都已葬身火海了吧。  墨燃叹了口气,不再去想。他放下木桶,兑了些水缸内的凉水,卷起衣袖开始洗衣服。  楚晚宁这家伙,做机甲也好,写卷轴也好,都是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可一旦让他做一些洗衣做饭的事情,就总是一团糟。  比如墨燃在完全把衣衫浸入水里前,会习惯性地先把乾坤袋,暗袋查看一遍,以免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进水,但楚晚宁却经常不记得要做这一步。  “…………”  面对从楚晚宁衣袍里摸出来的一堆零碎玩意儿,墨燃陷入了沉默。  这都是些什么?  海棠手帕。  还好,还算正常。  各种丹药。  也没什么毛病。  一把糖……  墨燃有些无语,仔细看了看,好像还是自己在玉凉村的时候买给他的牛乳糖。  还没吃完吗?  再往下翻,墨燃吓了一跳。  ……引爆符?  墨燃脸都青了,举着那张浸了一半水,湿哒哒的符纸,几乎是悚然。  楚晚宁这人的心有多宽?能把引爆符不加任何禁锢地就这样直接揣在身上?虽说点燃自爆的可能甚微,但这也太危险了些,闹着玩儿吗?  墨燃皱着眉头,忙把他的衣服再仔仔细细从头查了一遍,把那些引爆符、冰冻符、镇魂符统统都清了出来,发现居然那个画着小龙的升龙符也被楚晚宁粗心大意地落在了里面。  要是看都不看,这些符纸都得泡汤,很大一部分就都没有用了,楚晚宁也真是……  墨燃无奈地摇了摇头,暗道,以后师尊的衣裳,绝不能让他自己来洗。  正想着,忽然一个小小的,藕白色的东西从暗袋里滑落了出来。墨燃浑不在意,以为又是什么法咒灵符之类的,随手拿起,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怔住了。  那是一只陈旧的锦囊,绣着合欢花,瓣叶都已失色,不复初时鲜艳。  有些疑惑,又有些茫然,他隐约觉得这个东西很熟悉,一定在哪里见到过,但是时日隔得太久了,他一时间想不起来。  墨燃摩挲着这只小锦囊,漆黑的眉宇紧锁着,眼里闪着明暗不定的光影。往事一桩一件飞速流过去,他在湍急的岁月中试图寻到这一朵合欢盛开的源泉。  轻盈微凉的布料,年久淡去的颜色。  他拿在手里细看,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担心里头又装着什么类似于“引爆符”的危险物件,于是将它打开一道口子,看了一眼。  “……”  是一缕头发。  不对,再仔细一看,其实是两缕。   系在一起,绕在一起,天罗地网,严丝合缝。在匆匆忙忙过去的时光里,它们一直缠绕着,陪伴着彼此,乍一瞧,还以为是一束,其实这两缕墨色,早已难舍难分。  “头发?”  墨燃怔忡地,眼前闪过一点灵明。  他喃喃道:“锦囊……合欢锦囊……”  忽然,他想起一件往事。紧接着那件事情就像火焰一般在心口炸开,烧的胸腔一片火烫。他眼睛都瞬间因为惊愕而睁大。  鬼司仪。  他想起来了。  金童玉女彩蝶镇合卺交杯共结连理断发为誓结发为盟——他想起来了……  从此孤魂两相伴,碧落黄泉不分离。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  彩蝶镇鬼司仪跟前,他与楚晚宁冥婚成亲时,金童玉女替他们剪下的两缕头发,收在了合欢锦囊里,交到了楚晚宁手中。  就是这个锦囊。  “怎么会。”  墨燃脑中嗡嗡作响,血流涌动,须臾间便懵了。  “怎么可能……”  他紧攥着这锦囊,手都在微微地发抖,眼睛里头跃动着憧憧光亮,闪着惊异、骇然、不可置信、茫然无措、狂喜乃至悲伤。  师尊……楚晚宁……  他、他为什么……为什么要留着这个?   第175章 师尊,你是不是喜欢我?  楚晚宁吃最后一个馒头的时候, 身后的门开了,墨燃捧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把那些东西都搁在了床上。  “师尊, 你外袍里有些没拿出来的符纸零碎, 我都给你放在这里了。”  他说完,就低着头又走了出去。  他实在是不好意思直接拿着锦囊去问楚晚宁, 总觉得无论对方回些什么,气氛都会异常尴尬。更何况楚晚宁的脸皮那么薄, 自己的嘴又笨, 万一哪句话说错了, 让他不高兴了,那该如何是好。  墨燃抿了抿嘴唇,黑眼睛里头闪着灼灼光芒, 有些意乱,又很茫然。  他忽然生出一丝令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的念头——  难道,楚晚宁……  竟是喜欢着他的吗?  墨燃被自己这大胆的妄念惊着了,忙摇了摇头, 低声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说的大抵就是如此。  如果这只锦囊属于一个墨燃毫不在乎的人, 比如某个女修,那墨燃瞧见了,定然心知肚明,瞬间就能确定对方怀着的心意。  ——如果不喜欢, 谁会揣着与另一个人的结发锦囊,一揣就是那么多年?  事情原本是那么简单。  可是一碰上楚晚宁,墨燃就乱了。人都是这样,越是在意,就越是容易胡思乱想,变得很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对方一个眼神,都能抓心挠肝地纠结半天,对方沉默不语,都能从那寂静中,掘地三尺,小心翼翼地掘出停顿后头藏着的含义。  这样一来,哪怕再简单的事情,他会反复琢磨,细嚼慢咽,品出很多七拐八弯的滋味来。  是不是自己弄错了?  是不是自己误会了?  是不是楚晚宁忘记丢掉了?  这种用脚趾头想都能给出否认的问题,他竟能忧心忡忡想个半天。他一边怔忡地出神,一边心不在焉地搓洗着桶里的衣物。水越洗越冷,心却越来越烫。  墨燃忍不住抬头,朝屋子那边张望,糊着窗户纸的回字形旧木窗子里,透出熟金色的烛光,烛火摇曳,一暗一明,连带着墨燃胸腔里的那一株幼嫩新芽也柔软地战栗,拂动。  如果楚晚宁真的喜欢他……  明明曾经是那样皮糙肉厚的踏仙帝君,却只将这句话想了一半,脸就已红了。 第203章 他觉得自己合该把楚晚宁粗暴地摁在在陈旧荒废的妆台前,用发带勒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绕到前面掐住他的下巴,如饥似渴地亲吻他,密密实实地压着他,去汲取他口中的甘甜,去吮吸他柔软的舌尖。他分明应该激烈地磨蹭着楚晚宁的耳侧,舔舐耳后那一滴细痣,应该浓重地喘息着,贴在楚晚宁耳廓边,压低声音问他——  “楚晚宁,我的好师尊。你为什么要藏着那一只锦囊?”  “晚宁……晚宁……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渴望的心都像要撕裂开了,血都烫了,眼都是热的,是红的。   第176章 师尊,你买我吧    楚晚宁扎好了马尾, 就去了外头洗碗,三个碗,洗了很久也没见他进屋。  墨燃坐在床上, 有些焦躁不安,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沿缝,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  怎么办。  他在想。  今天晚上, 该怎么睡?  这是个看似简单,其实要命的问题。  墨燃拿不准楚晚宁的心意, 自己更是天人交战, 欲望和理智打得如火如荼。  这个时候, 暖帘撩起,楚晚宁夹带着外头的寒意,捧着洗好的碗回到了屋子里。他看了坐在床边的墨燃一眼, 烛火噼啪,他的目光似乎有些微妙,但下一刻眼帘放落,墨燃再也没来得及瞧清楚, 他已背对着自己,坐在了桌边。  “师尊还不睡?”  话一出口,就觉得失言。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像是一个渴到不能再渴的男人, 在急切地邀约爱人上床歇息。  楚晚宁没有回头,淡淡地说:“我还有些事要忙。你困了先睡。”  “我也不困。”墨燃道,“师尊要做什么?我帮你。”  “你帮不了,我想今晚多做些凝音海棠花。”楚晚宁说着, 一抬手,指尖拈拢,凝出一朵金光灿灿的娇嫩海棠,放在桌边。  这种海棠是由楚晚宁的灵力聚成,可以收纳短暂的话语,用以传讯,这是他的独门秘术,其他人确实无法效仿。  但墨燃有些不解,他来到桌边,拉出一张椅子反过来坐下,结实的手臂枕着椅背,下巴则又枕着手臂。  “师尊做这个干什么?”  “拿来卖。”  “嗯?”  听出墨燃声音里的微微吃惊,楚晚宁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们的钱不够留宿飞花岛七日,那个孙三娘不是要做生意吗?那我也跟她做,凝音海棠,终年不败,金光璀璨,你瞧她满身金银首饰哪个不是在发光的,我看她就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做好了,明天我去街上卖,我看她要不要。”  墨燃忍不住笑了出来:“师尊要……卖花?”  楚晚宁的脸色略微一变,大约不想把自己和巷子里卖白兰花的大姑娘们划归一处,十分生硬道:“法术做的花,不能算花。”  “那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卖。”  楚晚宁不吭声,低头又飞快地凝了四五朵,而后闷闷道:“随你吧,只要你不嫌丢人。”  “哪里丢人了?”墨燃拿起其中一朵,闻了闻,花朵很轻,没有香味,华光流动的样子十分雍容别致,金光映照着他英俊的脸,漆黑的睫,他笑道,“那孙三娘怕是要哭着求师尊卖给她,师尊打算一朵卖多少钱?”  “一百朵都花不了太多灵力,卖三个铜板一朵,怎么样?”  墨燃:“…………”  楚晚宁又看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犹豫道:“多了?”  墨燃叹了口气,没说多,也没说少,只道:“明日师尊别开价,我来卖。”  “为何?我做的花,我自己定价。”  “三个铜板。”墨燃伸出三根手指在楚晚宁面前哭笑不得地晃着,“师尊,你是北斗仙尊,这是你的晚夜海棠,修真界求都求不来的东西,你卖三个铜板?”  “也没人问我要啊。这东西除了好看,能传音,也没别的用途,我觉得这个价差不多了。”  墨燃都要被他气笑了:“那,你都卖给我,好不好?我这会儿就给你钱。”  楚晚宁停手,一朵凝了一半的海棠花失去灵流支撑,落下一片金灿灿的花瓣来,他竟然真的伸出掌心,淡淡道:“成交。”  “……”  墨燃无语半晌,去摸钱袋,这才想起来自己和楚晚宁身上的余钱都已经被那个老鳖榨光了,不由略微尴尬。  抬眼却见楚晚宁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不由更是难堪,嘀咕道:“师尊早就知道我没钱了,还……”  楚晚宁觉得他好笑,便道:“你自己夸的海口,说要买我的。”  “我……”  说了一半又默默吞下去。  因为忽然觉得楚晚宁这话说的有些歧义。  楚晚宁原本应该说“买我的花”,可是疏懒了,话没讲完,听上去就跟墨燃要花银两买眼前这个男人似的,墨燃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几拍。  他不去瞧楚晚宁的眼睛,生怕对方看出些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来。但垂眼看了他的手一会儿,忽然发现楚晚宁方才在外头洗了很久的碗,硬生生把热水洗成了冰水,手指尖都冻红了。  墨燃也没来得及多想,几乎是惯性地,就握住了桌上那只伸着的五指。  楚晚宁一惊,他本就是在佯作镇定,伸出去要钱的手,钱没有要到,却忽然落入了一双温热宽厚的掌心里,那掌心温度暖的恰好,可他却像被烙铁烫着,猛地抽开。  “做什么?!”  “……”  墨燃原本没有怀那下流心思,他就真的只是想给楚晚宁暖一暖,觉得心疼。  可遇上这么大反应,却是万万没有料到,一时也呆住了。  两人在昏黄的烛火下对看,忽然间烛泪噼剥,发出一声爆响,打破了这一死寂。  楚晚宁自知敏感过了头,成了欲盖弥彰,一时不再吭声,抿着嘴唇,颇有些尴尬。  墨燃瞧着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中那个幼嫩的苗子愈发茁壮结实地往外窜着,努力抻着自己细软的小身板,挠地他胸腔更痒。  “师尊……”  楚晚宁:“……”  “你是不是……”话说了一半,就鲠住了,他不知道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什么,理智终于让他悬崖勒马,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饶是他没问完,楚晚宁依旧硬邦邦道:“不是。”  墨燃一愣:“什么不是?”  “不管你说什么,答案都是不是。”楚晚宁蹙着眉,竖起尖锐的刺,像龇牙咧嘴捍卫着自己领地的猫,不让生人靠近,“手拿开。”  墨燃便把手拿开了,继续搁在椅背上,很老实的模样。  楚晚宁继续凝花,把方才掉落了一朵花瓣的海棠凝完,他有些愠怒,愠怒里包含着更多的无措,过了一会儿,墨燃说:“师尊,其实我刚刚,就是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冷,想给你……暖暖手。”  “我不冷。”  骗人,方才摸到的那只手,分明是冰的。  大约觉得两人这样坐着委实尴尬,楚晚宁说:“没什么事你就睡吧,明天带你去卖花。”  “……”  以前他说的常是“带你去修行”“带你去打坐”“带你去看书”。  带你去卖花什么的……  墨燃想忍着,却没有太忍住,黑眼睛里含着笑,映着烛火里的人,鼻音浅浅地“嗯”了一声,但却没舍得动。  “去睡啊。”  墨燃看了那床铺一眼。  他决定,说什么也不能比楚晚宁先睡。  既然自己吃不准该睡床还是打地铺,那就看楚晚宁的意思,如果到时候他睡在了靠里头的位置,明显给自己腾了地方,那就睡床。  如果楚晚宁躺在了正中央,那……唉,那他就老实巴交。  墨燃这样打着坏主意,脸却红了:“我先不睡。”  “你坐着做什么?”楚晚宁皱起眉头。  墨燃一抬手,修长五指一合,竟凌空以灵力,捻出了一只火红色的蝴蝶。  楚晚宁:“……………………”  “卖钱。”墨燃笑道,指尖轻弹,那火红的蝴蝶翩然飞起,落到了楚晚宁搁在一旁的海棠花堆里,潜进去,授粉一般扇动着荧光流淌的蝶翅,在花心里进进出出,“我这个比较贵,我黑心,十金一只。”  楚晚宁瞧着那只碍眼的蝴蝶飞来飞去,停在他海棠花上,舔舐着那细嫩的粉蕊。  楚晚宁的脸都黑了。  “墨微雨!!”  “……怎么了?”  他怒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最后竟压抑着,只不尴不尬地嘶哑说了句:“三个铜板一只,不能再多了。”  墨燃哈哈笑了。  笑了一会儿,他又捻出了一只火红的蝶,递过去,那蝴蝶温柔地落在了楚晚宁指尖的海棠花上。  “我卖给别人就是十金,我觉得这价很合适。”  “那你卖给我!”楚晚宁卯着一口气,恶狠狠道,“我再拿去卖,总之不能比我的海棠贵。”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但我身上没有钱,等回了死生之巅,再给你。”  墨燃笑着,捻出第三只蝴蝶,他轻轻吹了一口气,那蝴蝶绕着楚晚宁翩跹起舞,墨燃枕在自己小麦色的结实胳膊上,温和道:“说什么呢。”  “……你难道还想说概不赊账么。”楚晚宁微微扬起下巴,眉眼犹带恼怒的潮湿,神情却很倨傲,他想好了,要是墨燃真的敢说不赊账,那自己定当拿出师长之仪,好好管教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却笑得更明朗了,他梨涡深深,鼻音浅浅,说道:“不是,我是想说……”  想说什么? 第205章 楚晚宁原本听了第一句就很沉默很尴尬了,听到第二句,两人间的气氛更是无可救药地往着深渊大地陷落。  他当然知道墨燃还有更硬更烫热的凶刃,比自己制作机甲的森森刀柄更能令人不寒而栗,撇去那本见了鬼的修真排行谱不说,他自己也隔着衣服无意感受到过。那是一种令人浑身颤抖发麻的可怕热情。  楚晚宁焦躁地说道:“睡了。”  “……嗯。”  可是如何能睡得着呢?  情与爱的熔岩在煎熬着他们两个人,舔舐着热到皲裂的胸膛。屋子里太安静了,能听到对方微弱的呼吸声,能听到辗转反侧的动静。  墨燃把手枕在脑后,睁着眼,望着满屋子飞舞的火红色蝴蝶,一只灵蝶翩翩然飘落,停在了床帐子上,洇得帷幕一片温柔薄红。  在这样的岑寂里,墨燃忽的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在金成池,将自己从摘心柳梦魇中救出来的人,依稀在自己耳边说过一句话。  那一刻神识模糊,他也不确定那句话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如今想来,却忽然觉得或许不是听错。  或许是真的。  他听到楚晚宁在那个时候,说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墨燃的心跳越来越快,往日里一些不曾注意到的细枝末节都在这一刻抽枝发芽,翻出鲜嫩的叶蕊,继而被他的狼子野心滋养,长成通天的繁茂大树。  他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晕眩一片,越想就越觉得不对……  “我也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如果当初这句话真的是他听错了,如果楚晚宁不曾讲过,那为什么在金成池梦魇醒后,楚晚宁不愿意承认救他的人是自己?  除非他不曾听错!  除非楚晚宁那时真的说了——  墨燃猛地坐了起来,竟是激动地难以自抑,沙哑道:“师尊!”  “……”  饶是帘子里的人没有动静,墨燃还是问了下去:“我今天,在洗衣服的时候,拾到了一样东西,是……”  帘帷内很安静。  “你知道,是什么吗?”话到嘴边,忽然情怯,他居然这样蠢头蠢脑地去问楚晚宁。  对方久久没有答应。  墨燃犹豫着,眼神湿润漆黑:“师尊,你还醒着吗?”  “你听到我说话了么……”  罗帷轻掩的床榻上,楚晚宁再无动静,似乎是真的已经睡着了。墨燃等了许久,不甘心,几次伸手想去掀开帘子,却又凝顿住。  “师尊。”  他嗫嚅着,复又躺卧下。  声音很轻,有些软。  “你理理我。”  楚晚宁当然不会理他。  他整个人都是混乱的,一向令他引以为傲的清明头脑已升起了一片乌烟瘴气。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暗色的回纹幔帐,迟钝而僵硬地思索着:墨燃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想了很多,做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猜测,唯独不敢去猜那个最明显的答案,不敢去猜墨燃也喜爱着他。  这就好像饥肠辘辘的人得了一块喷香酥脆的肉饼,因为来之不易而格外珍惜,所以把外面那一圈饼皮子都啃光了,却对着最后剩下来的肉馅儿,半天舍不得下口。  楚晚宁听着幔帐外那个人温柔却又带着焦躁的呢喃。  悄悄把被子往上拉,蒙住下巴,口鼻,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然后,他把眼睛也遮盖住了,整个人藏到了棉被里面。  他当然听到了,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心跳怦怦地,手心都是汗。  他有种被逼到绝路的窘迫感,恨不能倏地坐起来气吞山河地吼一声:“是的我他妈就是藏了那个锦囊我喜欢你满意了吧滚吧别问了睡觉!”  他煎熬又是忐忑,心里痒得厉害。  “师尊?”  “……”  “真的睡了吗……”  过了一会儿,楚晚宁听到墨燃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便以被蒙头,在黑暗里,他又是懊丧又是心悸,又是紧张又是甜蜜,五味陈杂,酸涩苦甜皆有之,他暗劝自己从容,却终是脸颊烧烫,忍不住偷踹了一脚被子。   第178章 师尊卖花  第二天一早, 楚晚宁顶着黑眼圈起床,他昨晚上根本没有睡好,因此整个人显得格外阴沉, 一张原本就很冷淡的脸庞结着薄冰, 没什么热气。  他推门出去,瞧见墨燃正在外头洗衣服。  ……大早上为什么要洗衣服?  昨晚不是洗了么?  看到他从屋里出来, 墨燃竟显得有几分尴尬,他的脸颊上溅着皂角搓出的泡沫, 转头和楚晚宁打招呼:“师尊。”  “嗯。”  “孙三娘还算守信, 收了钱, 一早上就把吃的挨家送来了。我放在院子里的那张小石桌上,师尊快去吃吧。”  “那你呢?”  “我吃过了。”墨燃的手臂浸在粼粼水波之下,线条遒劲而清爽, “等师尊用过了早,我们就一起去卖蝴蝶和花。”  孙三娘给的吃食很单调,但量却不小,馒头居然有三个。  他坐在小院里慢慢啃着面点, 旭日东升,阳光透过头顶葡萄架上攀绕的枯藤洒落,在桌上切割成斑驳交错的光影。  他回过头, 望了墨燃高大的背影一眼,心头那种模糊不清的热意涌动着。  他又用力咬了一大口馒头。  金色的海棠和红色的灵蝶一出现,就在飞花岛那终年不变、疏疏懒懒的集市里激起了轩然大波,岛上的渔民都涌过来看, 哪怕今天原本不打算逛集市的,都被吸引了过来——  “有花!”  “花有什么奇怪的,你难道没见过花么?”  “金色的海棠!灵力做的!一年都开着呢!还可以传音!”  “哇!!在哪里在哪里?”  如此乌泱泱涌来一波。  “有蝴蝶!”  “蝴蝶有什么好看的,春天一抓一大把。”  “红色的!灵力做的,可以驱小邪小祟呢!而且特别好看,还很听话,不会乱跑,就在你附近飞!”  “啊!真的啊?在哪里在哪里?”  乌泱泱的又涌来一波。  孙三娘在府中高卧,闲适间也得了这个消息,便忍不住带着几个随扈去了街市。还没走到门口,就瞧见远处人群密集地涌出一道道金红色的光辉,不住地有人在啧啧惊叹。  她心如蚁挠,斥开围观的乡民,走过去看。  只见得昨天来的那两个仙君,一个笑容灿烂,在那边招蜂引蝶地变戏法,招徕着生意。另一个则面无表情,一脸冷漠地抱臂立在树下,一言不发,沉默不语。  “卖蝴蝶,卖蝴蝶——”英俊的男人回头对另一个面容寡淡的男人笑道,“师尊,你怎么不吆喝?”  吆喝?  楚晚宁心中冷哼。  他就不知道吆喝这两个字怎么写。难道要他没羞没臊地跟墨微雨这个粗鄙之人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喊着:“卖花,卖海棠花”?  想都别想。  “蝴蝶怎么卖?”觉得这样的仙物一定很贵,众人踟蹰良久,总算有个胆大的上来问价。  墨燃道:“十金一只。”  楚晚宁在他身后咳嗽一声。  墨燃道:“……三个铜板一只。”  “这么便宜?”周围的人都惊到了,纷纷上前要来买,墨燃就左递一只蝶,右递一枝花,正忙碌着,忽瞥见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噙着手指头,渴望地看着这里热闹景象。  墨燃笑了笑,也没多说,倏忽五指一合,凝出一只极为漂亮的凤尾蝶,轻轻一吹,蝴蝶就那么隔着人海,飘到了她旁边,落在她发辫上。  女孩一怔,满脸愕然,迟疑地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摇了摇头。  她没有钱……  别说三个铜板了,一个都没有。  墨燃朝她摆了摆手,用口型跟她说了句“送你的”,然后就眨眨眼,笑着又将头转开,继续忙碌着。  孙三娘眼瞅着那些金光灿灿的漂亮灵物被买走,有爱美的姑娘径直把海棠花戴在乌黑的发髻间,霎时满头乌发熠熠生辉,竟是光彩照人,说不出的贵气。她便有些忍不住了。  “这些蝴蝶和花,我都要了。”  墨燃抬起眼,笑容不熄:“我就说是谁这么大手笔,原来是三娘。”  “还剩多少朵?数一下,我全部拿回府里去。”  “这可不行。”墨燃笑道,“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其他人比你先来呢,他们还没有买完,我总不能先把东西让给你。”  孙三娘望了那一群挤着的乡民,登时有些着急,生怕卖完,说道:“那我加价。” 第207章 “这是怀沙。”楚晚宁看着它,说道,“你没见过,它戾气太重,我不常用。”  墨燃心情复杂,半晌点了点头,低沉道:“是把好剑。”  夜风习习,墨燃踏上了自己那把佩剑的剑身,脚尖微动,佩剑就驯顺地缓缓抬起,离地数寸。  墨燃回头对楚晚宁说:“师尊也试试。”  楚晚宁也站在了怀沙上,怀沙十平八稳地也上升了数寸,载着楚晚宁原地绕了一圈。  “这不是挺好的么?”墨燃说,“再起来一些试试。”他说着,控剑飞到了约为五尺的位置,低头朝楚晚宁笑了笑,“上来这里。”  “……”  楚晚宁抿了抿嘴唇,不吭声地将怀沙升到与他齐平的位置。  墨燃道:“没什么问题,师尊,你不是会么?我们再——”  他蓦地住嘴了,因为他忽然注意到楚晚宁脸色苍白,整张面容的线条绷地极紧,一双垂落的睫毛和风中卷草般簌簌颤抖着,似乎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墨燃低头看了看才离地五尺不到距离。  再抬头,难以置信地瞪着楚晚宁。  他心中忽然有个非常荒谬的想法——  师尊不会御剑,该不会是因为……怕高吧??  墨燃:“……”  这就非常尴尬了,他也觉得很匪夷所思。楚晚宁这个人轻功很好,巍巍楼宇说上就上,说下就下,足尖一点掠地数丈,这样的人怎么会恐高?可是观察立在剑上的这个人,确实是面色难看,目光游离,哪怕极力按捺,眉宇间依旧透出些薄薄的惶然。  墨燃试探道:“师尊?”  楚晚宁的反应有些激烈,他倏忽抬头,夜风拂乱了他的碎发,但他也不抬手去掠,一双吊梢凤目里闪着恼意,在纷乱的额发后头迸溅着警惕的花火:“嗯?”  “咳……噗。”  “你笑什么!!!”  “我是嗓子干了,咳嗽。”  墨燃拼命忍着笑,他想,没跑了,原来真的是恐高,难怪刚刚解释了那么多,就是想给自己留点颜面。  那既然师尊要留颜面,做徒弟的当然也得配合着师尊给台阶下。  墨燃道:“御剑确实是越往高处就越难,我一开始,也是上到五尺就上不去了,要多练。”  “你以前也上不去?”  “嗯。”  第一次御剑就腾飞百丈高空的墨微雨,温柔地点了点头。  “没准五尺都没有,我不敢往地上看,所以大概……三尺?总之薛蒙他能轻而易举地把我一脚踹下来。”  楚晚宁的心微微定了一些。  御剑恐高这种事情,他一直没有好意思和任何人说,但现在看起来,原来也没什么可丢人的。  “师尊,你尽量别往下面看。”  “嗯?”  “你就看着我。”墨燃悬在上方,想了想,又降下来一些,“别管上升了多少,只要想着飞到跟我齐平的位置就好。”  楚晚宁就咬着牙,又往上升了一些。细狭光滑的剑身踩在脚下,原本和煦的夜风在这个时候于他而言,也变得像蛇一般湿冷,窜进他的衣襟里游曳匍匐,丝丝吐信。  “别往下看,别往下看。”墨燃不住和他耐心地重复着,把手伸过去给他,“你过来,抓住我的手。”  楚晚宁学得认真专注,说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墨燃就没有再勉强他,楚晚宁的脾气他清楚,这个人想要自己来的时候,若不是什么大事,最好由着他。  一个做惯了参天巨木的人,是不习惯依托于人的。  陪在他身边,与他比肩,才能让他自在且舒适。  虽然他是真的很想把楚晚宁变成柔软的藤萝绕指的春水,狠狠揉进自己粗糙的躯干里让他碎在自己怀里化在自己血液里。他像世上大多数的男人那样,对于自己深爱着的人总会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可怕的占有欲。  这是本性,也是本能。  雄性本能的侵略性让他渴望把楚晚宁锁起来,无休无止没日没夜地和自己缠绵,吞纳着自己全部的热情。  渴望他终日于温床之上高卧,瑞脑金兽,靡艳芬芳,不会被除了自己的第二个人看到。  渴望他一辈子做自己的身下人,温热的身躯永远包裹着他。  渴望他的身上青紫吻痕不消,将他养成欲望的饕兽,每夜用最沉甸最火烫的热爱,才能将他的口腹填塞满溢,喂到餍足绵软。  但是,爱意又让墨燃于心不忍。  爱意让他想尊重楚晚宁,想看着他意气风发,轻蹄快马,想看他仗剑出红尘,振袖落白雪。  想纵容他在丛林里傲慢地长至参天,仁慈地投落荫蔽,纵容他枝繁叶茂,也允许他在风雨里折枝受伤。  于是,爱意给他的本能戴上枷锁,为他的兽/欲套上辔头,让他低垂眼帘按捺着灼热的呼吸,变得循规蹈矩。  让他这一生,都宁愿锁着本性,拔去利齿獠牙。  他因爱而生占有,变得自私,如今又因爱而生宽容,变得无私。  于是他不会再和上辈子一样,试图去禁锢楚晚宁,试图去改变楚晚宁。  这迟来的至为纯粹的爱意,让昔日的踏仙帝君甘愿臣服,甘愿用一生,都只做陪伴着楚晚宁的人。  佩剑一点点地攀升,到了某个高度之后,哪怕楚晚宁不去看地面,手指尖也忍不住在广袖之下微微颤抖了。  他头皮发麻。  墨燃瞧出了他的紧张,便道:“不用怕,这和轻功是一样的。”  “不一样。”楚晚宁道,“轻功是靠自己,御剑是……”  “御剑也是靠自己啊。”  “御剑是靠剑!”楚晚宁怒道。  墨燃:“……”  他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的师尊轻功一流,但却在御剑时恐惧的原因了——楚晚宁从不习惯依靠任何东西,他靠的一直都是自己,所以也只有在靠自己的时候,他会觉得最安心。  这个认知让墨燃心口发酸,觉得很心疼。  他说:“没关系的,师尊,你要相信怀沙。”  可楚晚宁神态随作镇定,眼里的焦躁和慌乱却是藏不住,墨燃见他额头都渗出了细汗,脚下也开始不稳,心道不妙,不能再这样下去。如果楚晚宁这个时候从剑上跌下来了,恐怕阴影会更深。  当即道:“我们先下去。”  楚晚宁对此求之不得,两人落下地面,他缓了一会儿,问道:“飞了多少高?”  墨燃存心多报一些,就说:“五十余尺。”  楚晚宁果然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眸:“这么多?”  “是啊。”墨燃笑了,“师尊这么厉害,下次飞的话,五百尺都不在话下了。”  “……”  听到五百尺,楚晚宁原本就有些发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一些,他摆了摆手,没有吭声,盯着怀沙发呆。  墨燃想了想,说:“这样,师尊,我先带你飞一圈,再适应适应。”  “你不用带我,又不是没带过。”  “可是之前,师尊没怎么在御剑途中往地面看过吧。”  这倒让他说中了,每次搭乘别人的剑,他总是尽量看着那个人的后背,或者别的某个点,竭力想着自己还稳稳待在地上。  墨燃再次把自己的佩剑召来,特意将它变得宽大了一些,自己先踏了上去,而后转头对楚晚宁温和道:“来,上来。”  楚晚宁暗自咬牙,还是一掠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剑柄上。  墨燃道:“站稳了。”言毕脚尖一点,佩剑得了令,瞬息扶摇而上,直入云霄。楚晚宁初时习惯性地闭上眼睛,但听到墨燃在他耳边的笑声,便又猛地惊醒,打起精神往下面看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楚晚宁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墨燃这个孙子,带着他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云天深处飞去,飞花岛被远远抛在身后,变得越来越渺远,耳边是狂风呼啸而过的湍急声,衣袍都被夜晚寒气浸得冰凉,脚下除了这一柄佩剑没有任何倚靠,他们往大海上方飞掠,夜晚蓝黑色的海水像上古巨兽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吞噬着往来生灵。  冰凉的睫毛在细碎地颤抖着,楚晚宁下意识地又要闭眼,却听到墨燃在身后说:“别怕,不会有事的。”  “我……没有怕。”楚晚宁脸白如纸。  墨燃笑了:“好,不怕就不怕。那你要是觉得冷了,或者无趣了,你就跟我说,我带你返回岛上。”  楚晚宁没吭声,他知道墨燃是在给自己留面子。  毕竟一个在剑上冻得发抖的仙尊,也要比一个在剑上骇得发抖的仙尊来的威风。  墨燃见他有些受不住,又死倔着不肯开口,于心不忍,便道:“我再将剑变得大一些。”  他抬手将佩剑扩了五六圈,足以让他和楚晚宁并肩站着。  “师尊,再过几天,临沂的劫火也要熄了,我们回死生之巅去,但带来的那些人,该怎么办?”他说着话,试图放松楚晚宁这把紧绷的弓弦。  楚晚宁也真是厉害,居然还能思考,他说:“带去蜀中。”  “嗯?”  “先带去蜀中,临沂劫火过后,就是一片焦土,不能住人。”  墨燃道:“好。”  他望着楚晚宁苍白的脸,过了一会儿,实在心疼,便问:“回去么?”  “再等等。”  墨燃就又把剑扩了几圈,他让楚晚宁坐下来,坐着看会比站着要好受很多。他开了结界,楚晚宁扭头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驱寒结界而已。”墨燃的目光很温和,“太高了,会冷。”  楚晚宁也就由着他去了。  那结界和自己的一脉相承,极为相似,甚至光华流转之间薄膜上凝成的也是海棠花朵,只不过是自己的是金色,墨燃的是红色。  有了这一层半透明的结界,尽管知道除了驱寒没有任何作用,但忽然就觉得四周多了一道防护,也或许是透过这层结界看下去的海洋不再黑得骇人,总之楚晚宁绷着的身子逐渐松弛,渐渐的呼吸也不再那么凝滞。  墨燃坐在他身边,笑道:“师尊,你看那边。” 第209章 他又轻声说:“我喜欢你。”  楚晚宁似乎被刺了一下,手指颤抖,片刻之后,他蓦地低下头,“我喜欢你”像是一把尖刀,扎进他的心坎里,于是热血奔流,一发不可收拾。楚晚宁的眼眶红了,大概是真的等的太久了,他竟不知自己听到这句话,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很着急,几乎都要急哭了,他说:“我不好的。我没有……我没有被人喜欢过。”  我没有被人喜欢过。  从来没有人,会因为拥有我,而感到开心,感到骄傲,感到珍贵。  三十二年了。  没有人喜欢过。  墨燃听到这句话,看着眼前那个低着头,连脸都不愿意抬起来的男人,忽然觉得那么疼那么疼,疼得心脏皲裂,筋骨揉碎。  那是他的珍宝啊,却蒙尘了近半生。  他疼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他最后,只是笨拙地,紧紧握着楚晚宁的手,他不住地说:“有的,有的。”  有人喜欢你。我喜欢你。  你是有人要的,你有人要的,不要再那么自卑了,不要再那么傻,把最好最好的自己,说的那样一文不值。傻瓜。  傻瓜楚晚宁。  我喜欢你啊。  过了好久,墨燃问他:“那你呢?”  “……什么?”  墨燃垂着眼帘,睫毛簌簌:“我……我那么笨,那么不懂事,那么不靠谱,我……我还做过许多不能原谅的错事。”  他顿了顿,小声道:“你会喜欢我吗?”  楚晚宁原本已经把脸抬起来了,一听他这样说,蓦地对上那双柔黑的眼,竟又心慌意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手抽了出来,别过脸去。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但墨燃清清楚楚地看到楚晚宁的耳根红了,红到了花枝般秀丽的颈。  “那个锦囊……”  “别说。”楚晚宁忽然闷闷出声,这下是整个面庞都红了,“不许说。”  墨燃望着楚晚宁不甘又羞赧,愤怒又茫然的模样,瞳水里光影流动,月光萦淌。  他坐过去,重新伸手,捉住了楚晚宁的指尖。  楚晚宁在颤抖,墨燃的手指也在轻颤,他覆着楚晚宁的修细五指,而后,一一叠住,以一种从所未有的方式——  十指紧扣,掌心贴合。  楚晚宁涨红着脸,把面庞别的更开。  这一次,却没有再挣开他。  于是墨燃握着楚晚宁的手,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忐忑不安地确认。  楚晚宁……也喜欢他。  他终于,知晓了。   第180章 师尊,何以辜负卿    对于楚晚宁而言, 这是第一次与墨燃掌心紧贴,十指相扣。  他觉得够了,太多了, 幸好墨燃没有更多的举动, 不然他大概真的能从百尺高空一跃而下,逃之夭夭。  真是幸好。  而对于墨燃而言, 这是他不知第几次与楚晚宁掌心紧贴,十指相扣。  他觉得不够, 太少了, 但幸好自己没有更多的举动, 不然牵了手就想亲吻然后就想索取更多,食髓知味。  真是不好。  但即使这样,墨燃依旧能够觉察到, 楚晚宁好像在逃。  当天他们从剑上落地,楚晚宁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跑了两步,觉得步伐趋急, 又立时慢下来。  慢下来走了没两步,听到墨燃在身后跟着他,羞恼惶急之下, 便又开始疾走。  “……”  墨燃看着他大步流星,心里又痒又疼,又热又软。  眼见着楚晚宁埋头走向一棵大树,墨燃立刻道:“小心——!”  “砰!”  还是撞了个正着。  他忙过去, 问:“疼吗?让我看看。”  楚晚宁捂着额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又往前走。  墨燃想跟,结果听他说了句:“你别跟着我。”  “我……也要回去休息啊。”  “你先站着吹一会儿风,吹凉了再进来。”  吹凉了?  墨燃笑了,怎么吹凉?  握了你的手,这一夜,心都是热的。  但他还是听话,没有继续跟着。他站在清冷的月色下,目送着楚晚宁走远,直至消失在墙垣后不见,而后走到那棵楚晚宁不慎撞过的树前,静了一会儿,把额头贴在树干上。  树痂粗糙,他闭上双眼。  楚晚宁……  喜欢他。  飞花流水,孤岛如春。  皓月当空,清云蔽日。  潮汐暗涌,水天一色。  人间再好,都比不过得一句,楚晚宁喜欢他。  饶是他再是言辞匮乏,资质愚笨,这一刻亦是心潮澎湃,文思泉涌。爱意能让墨微雨这般简单粗直的木头变成诗人,楚晚宁喜欢他,楚晚宁……楚晚宁喜欢他!  他以额头碾着树皮,想要镇定,想要隐忍,想要“凉下来”,想要……  不行,做不到。  他再也镇定不了,隐忍不住,凉不下来,他闭着的双目在微微颤抖,睫毛间隙里浸着柔情与狂喜,他的嘴角卷起,脸颊边的酒窝愈来愈深,盛载着的蜜意越溢越多。  楚晚宁喜欢他。  喜欢他。  是……是他痴恋的那个人,是世上最好的那个人,是他余生都想要揣在怀里的那个人,是楚晚宁……是楚晚宁……  堂堂前踏仙帝君,现修真界墨宗师,居然就在这荒蛮无人烟的洁白沙地中,抵着一棵枝叶瑟瑟的大树,闭着眼低着头,肩膀微颤,笑出声来。  因为楚晚宁喜欢他,所以他闻到的风都是甜的,听到的涛声都是甜的。  楚晚宁,喜欢他。  他低眸笑着,可是笑着笑着,却哭了。  他像个疯子一般咧着嘴,流着眼泪,好甜,可是心却好痛。  楚晚宁……  喜欢他。  从彩蝶镇起,就偷偷揣着他们的结发锦囊。  喜欢他……  他忽然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楚晚宁就一直站在自己身后,默默地陪着,默默地等着,等他回头,等他伸手,等他转身看到。  楚晚宁,等了多久?  这辈子,上辈子。  叠在一起,二十年?  比二十年更久。  他是尘烟看透的墨微雨,知道这世上最无价的,便是岁月。  权势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何的珍玩宝藏,佳人蜜语,都会源源不断地涌来,唯有岁月,逝者如川,再不可追。  一个人,愿意用万两黄金换你,那是欲。  一个人,愿意用前程似锦换你,那是爱。  而一个人,愿意用二十年的年华,最好的岁月来换你,来等你。  且不吭声,不求回报,也不求结果。  那是傻。  真的,真的太傻了。  墨燃喉头凝涩,苦意漫上舌根,汹涌成潮,他想——  楚晚宁,你真的……太傻了。  为何如此?怎能如此? 第211章 他说:“多谢。”  墨燃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就亮了,忙摆手说:“不用,不用,都是弟子应当做的。”  楚晚宁道:“……我没打算收你当徒弟。”  但语气神态,都不再比初时坚决。  他说完之后就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末了却又不知为何,大约是觉得于心不忍,又回头看了墨燃一眼。  结果看到那个少年居然丝毫不觉得心堵,竟拄着扫帚兴奋地在原地跳了几步,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蓬勃朝气,散发着无尽的光和热。  ……原来这家伙根本没有在意后半句,只听到了一句多谢,就开心成这样了么?  日子又这样过了几天,有一日,下雨了。  雨不算太大,楚晚宁从来都是个懒得拿伞也难得开结界的人,估摸着走到善恶台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淋湿了也没关系,到时候用法术蒸干就好。  他推门出去。  墨燃还在。  不过他今天倒是没有在扫地,扫帚被他搁在了一边,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蹲在地上,背对着楚晚宁,正全神贯注地捣鼓着个什么东西,单侧肩膀微微耸动着,他身子矮小,蹲着就更小,伞又大,还是深褐色的,瞧上去很是好笑,就像一只春雨里冒出的蘑菇。  楚晚宁忍着淡淡的笑意,走到他身后,轻咳一声,问:“在做什么?”  “啊。”少年一惊,回过头来,仰头看着他。  第一句话是“玉衡长老”。  还没等楚晚宁应声,他睁大了眼睛,就说了第二句话:“你怎么没打伞?”  还没等楚晚宁回答,他就站起来,踮起脚尖,努力把手中的油纸伞举高,说了第三句话:“这个给你。”  但他终归还是太矮了,站的台阶又比楚晚宁低一级,很努力了,伞才勉强遮住楚晚宁的头顶,但力道又没维·稳,风一吹,手没拿住,伞瞬间倾斜,成串的水珠子统统落进了楚晚宁的颈领沿口,顺着脖子流进去。  于是,还没等楚晚宁作声,墨燃又火急火燎地忙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楚晚宁:“…………”  墨燃说第一句的时候,他可以答“嗯。”  墨燃说第二句的时候,他可以答“不需要。”  墨燃说第三句的时候,他可以答“你自己留着。”  但墨燃说了第四句,一迭声的对不起,楚晚宁都有些无言以对了,垂着眸,看不出神情究竟是寡淡还是阴郁,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接过了墨燃手里的伞,端端正正地,打在了二人头顶。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墨燃,想了片刻,又绕回了最初的那句话。  “你在做什么?”  “救蚯蚓。”  楚晚宁以为自己听错了,皱了皱眉头,问:“什么?”  墨燃笑了,酒窝深深,很是可爱,他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磕磕巴巴:“救,救蚯蚓。”  楚晚宁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墨燃垂着的那只手上,那只手掌心里握着一根树枝,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应当是从地上拾起来的。再往前看,石阶上果然有一只蠢笨的蚯蚓在水潭子里躺着,慢慢地蠕动。  “等雨停了,这些从泥土里跑出来的蚯蚓就该晒成蚯蚓干了。”墨燃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想把它们都弄回草丛里。”  楚晚宁淡淡问:“用树枝?”  “……嗯。”  瞧见对方面色清冷,墨燃大约是担心被玉衡长老看不起,便急着道:“我,我倒不是怕用手,就是小时候阿娘跟我说过,蚯蚓不能用手捉,会烂皮烂肉……”  楚晚宁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说这个。”  他言毕,微微抬手,指尖凌空一点,只见一道细软的金色柳枝竟从青石长阶的缝隙里钻出来,柳枝裹住那条在水潭里躺着的蚯蚓,将它托着放回了附近的草堆中。墨燃睁大眼睛,很是吃惊:“这是什么?”  “天问。”  “天问是什么?”  楚晚宁乜了他一眼,说道:“是我的武器。”  墨燃显得更惊讶了:“长老的武器……这么……这么……”  “这么小?”楚晚宁替他把话说了出口。  墨燃:“嘿嘿。”  楚晚宁一拂衣袖,神情漠然:“它自然有凶狠的时候。”  “那,我能看看吗?”  “最好永远别瞧见。”  当时的墨燃还没有明白过来楚晚宁说这句话的意思,他转头又去瞧着柳藤从石阶的各个裂缝里探头,将那些糊里糊涂浸泡在雨水里的蚯蚓全都卷着,送回到湿润的泥土中,渐渐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楚晚宁忽然问:“想学吗?”  墨燃一怔,随即蓦地睁大眼睛,惊喜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会连连点头,一张俊俏的小脸涨的通红。  楚晚宁道:“明日晨修后,去善恶台后面的竹林,我在那里等你。”  他说完,洁白丝履踩在潮湿的石阶上,执着油纸伞,径自往山下走去,墨燃愣愣瞧着他吴带当风的飘然背影,半晌之后,猛地反应过来楚晚宁的言下之意,刹那间脸涨得更红了,眼睛亮的出奇。  他再也顾不得地面湿潮,立即跪落叩首,尚且稚嫩的嗓音里尽是热切与欣喜。  “是,师尊!”  “……”这次楚晚宁没有赞同,也没有阻止,只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继续行远,雨点敲在伞面,点点滴滴,犹如箜篌一阙。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墨燃才从地上站起,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已撑开了一道金色的半透明屏障,流淌着五瓣花影,替他遮去了细密的风雨。  楚晚宁记得当年薛正雍得知他的决定时,又是宽慰又是意外,问了他一句:“玉衡,你怎么就愿意收他了?”  那时候,自己坐在善恶台的高座上,手里扔捏着墨燃给他的那柄油纸伞,修长指节若有若无,磨蹭过古拙的伞柄,最后淡淡说了句:“方便他救蚯蚓。”  薛正雍啊了一声,豹目睁得圆溜,倒有些像猫。  “救什么?”  楚晚宁没有再答话,只是垂眸望着青竹伞骨的眼眸里,逐渐有了一点点的笑意。  转眼,都这么久过去了。  他当年收为弟子的那个少年,初时淳质,后行歧路,但终是幸好,到头来,少年还是长成了一个端端正正的仙君,没有教他失望。  一点藕白色的指尖探出罗帷,楚晚宁从熹微的缝隙里,凝神瞧着墨燃的睡颜。  那个少年如今已是个英俊又挺拔的男子,五官比从前更加深刻分明,眉眼之间尽是稳重成熟的气息。  只是和当初一样,墨燃睡着的时候,眉心总会微微蹙着,他打小就是这样,两排睫羽垂得很低,仿佛快要被沉甸甸的心事压得再也不能抬起。  楚晚宁觉得有些好笑,心道这人年纪轻轻,哪里来得那么多愁绪忧思?  正这么想着,忽见得墨燃卷翘的长睫毛微微一动,眼睛缓缓睁开。  “……”  楚晚宁的手指立时一僵,想将手收回来,装睡。  可是墨燃这个人很奇怪,他不太有年轻人的赖床气,反而倒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做派,换句话说,他清醒得很快。  而且莫名其妙的,他似乎对睡眠环境周遭的细微变化,有着极为敏锐的直觉——好像常年都面临暗杀危险,一步一移,如履薄冰。  楚晚宁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指尖从帐子缝隙里抽回去,墨燃的视线就已经准确地落在了那一点指尖上。  楚晚宁:“…………”  事关玉衡长老的脸皮和清誉,千钧一发之际,楚晚宁灵机一动,干脆翻了个身,整个手都伸出帐帘,懒懒散散地垂在了床榻边。  这样看起来,刚刚就全然不是在偷掀帘子了,而是睡熟的人翻了个身,手臂伸展,无意间探出了帐帘。  墨燃哪里能想得到严肃死板楚晚宁能想到这种主意,轻易就被蒙混了过去,他怕吵醒楚晚宁,于是轻手轻脚地起身。  但却没有马上走,而是捉起了楚晚宁露在外头的手腕,小心翼翼搁回了被褥之间。做完这些,过了一会儿,楚晚宁才听到门扉吱呀推开的声响。  墨燃出去了。  楚晚宁微微舒展眼眸,看着门外透进来的天光朦胧,兀自出了很久的神。  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与墨燃能够在一起,甚至连想象都不曾具体想象过,所以哪怕过了一夜,到了这个时候,他仍觉得这一切就和做梦一样。  印象里,墨燃分明是暗慕着师明净的,这些年他独自站在他们身后,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看墨燃对师明净灿笑,看墨燃替师明净煮面,看墨燃偷偷地帮师明净完成委派,喜滋滋的样子,以为没人知道。  其实这些,楚晚宁都清楚。  为此他有过羡慕,有过妒火,有过难受,有过不甘。  也以为自己有过释然。  其实哪有这么容易释然的,哪怕明知绝无可能,也梗着脖子不肯回首,硬着头皮不愿离去。  这些年,楚晚宁自己也曾扪心自问,这样注定无果的等待是否值得,这样执迷不悟的守候是否下贱。但自问了无数遍,每次的答案都不了了之。  他楚晚宁也曾是冷眼旁观那些痴男怨女的无情人,最是无法明白为什么那么痛了,还要强行把一份感情揣在怀里,被扎的遍体鳞伤,也不肯丢弃。他不理解,只有当求而不得的业火烧到他的心头,他才终于能够知道——  世上的厚谊深情,真心真意,大抵都是如此。  可以放下,却永难抛弃。  正因如此,并不明白墨燃对师昧真正想法的楚晚宁,多少都有些迷茫和犹豫。他不明白是什么令墨燃愿意将目光从师明净身上移开,转而落在自己略显狼狈的脸庞。  嗯……因为感激?  因为愧疚?  想要效仿女鬼报恩花妖偿情,所以以身相许?  ……妈的,该不会是跟师昧表白,被师昧拒绝了吧……  楚晚宁发着呆,脑内天马行空,一时间倩女幽魂田螺姑娘陈世美移情别恋乱七八糟全涌上来,最后居然越想越气,起身,趁着没有人看见,狠踹了墨燃昨晚打的地铺两脚。   第182章 师尊的小烛龙 第213章 因为这两个人瞧上去除了相貌,一切都太不般配了。  年纪,身份,性格。  甚至皮肤颜色,吃饭口味,睡觉姿势,凡此种种,无一相同。  这么多年来,晚夜玉衡一直都代表着高洁,北斗仙尊一直都代表着清冷,楚宗师薄情寡欲,最珍惜的就是自己这张脸皮,他怎么会和自己的徒弟走到一起去?  最大胆荒谬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要有哪个说书人能讲上这么一段,估计能被人啐瓜子皮泼大碗茶,揍到榉木桌子底下去。  但是,爱意偏偏就这样滋生了。  在光线昏暗,无人问津的犄角旮旯里,开出一朵隐秘娇孱的花来。虽未盛放,香已旖旎。  既然回了死生之巅,当晚楚晚宁便去了孟婆堂吃饭。  推开红莲水榭的门,忽见得竹叶萧瑟的山径小路,青石长阶上,安静地立着一个人。  听到动静,那人回过头来,茂盛霞光在他身后恣无忌惮地晕染泼墨,将他英俊的脸颊描上一层金边。  墨燃笑着对楚晚宁说:“师尊。”  楚晚宁洁白丝履微顿,记忆忽然重叠,好像又看到了墨燃第一年来死生之巅时,每日会站在自己门前,目送自己出门,等待自己归来。  只不过,少年不复,当年的玉衡长老,也早已成了他口中唤了千万遍的师尊。  恭敬里,犹带几缕十分克制着的热切,以及并不那么克制的温柔。  “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着跟你一起吃饭。”  楚晚宁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着的一只食盒上,说道:“我今天想去孟婆堂,好久没去了,不想待在水榭里进食。”  墨燃微怔,而后明白过来,他笑了:“师尊误会,这个食盒是空的,我刚刚去给薛蒙送了些饭,他胃口不好,借了个小灶,给他煮了一碗挂面。”  没有想到墨燃居然会给薛蒙送吃的,在楚晚宁记忆里,这两个人素来不睦,虽然是堂兄弟,但凑一起没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斗得你死我活。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也许是五年沉睡错过太多,又或许是墨燃和薛蒙的年岁都已渐长,总而言之,在当师父的没有发觉的时候,这两人的关系早已冰泉始解,渐趋缓和。  如今虽离兄友弟恭相去甚远,但至少薛蒙捏泥人,也会记得捏一只丑巴巴的墨燃,而墨燃也会在薛蒙病的时候,亲手煮一碗挂面,送到他榻边。  楚晚宁叹了口气:“他怎么样?我之前去瞧他的时候,他还在睡。”  “这会儿已经醒了,吃了面,又想出来走走,好不容易才被我劝回去躺着。”墨燃道,“珍珑棋局不比其他,中了黑子的人,哪怕所控不深,也当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嗯。”  楚晚宁虽应着,心里却有些疑虑。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忽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舒服,好像墨燃对于珍珑棋子的损耗利弊,有些过于清楚,过于淡然了。  “师尊?”  楚晚宁回过神来,墨燃笑着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应当是自己多虑了吧,墨燃如今好歹也是宗师了,对禁术有所了解,也不算奇怪。  他岔开话题,说道:“去哪里吃?我不想到外面。”  “我也没有想去外面吃啊。”墨燃揉了揉鼻子,低笑道,声音温雅,“只是想和你一起,去吃哪里都可以。”  楚晚宁是不会承认自己有些心动的,但他却不由地对着那双漆黑温润的眼睛多看了须臾。  那双眼睛赤忱,明亮,映着霞光,还有自己的倒影。  很简单也很干净。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这样的一双眼,于是最终与墨燃一起,来到了热热闹闹的饭堂。  或许是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终于捅破了,以前墨燃还会无所顾忌地给他夹菜,甚至会在看到楚晚宁嘴角有些汤渍时,抬手笑着替他擦掉。但现在两个人却都变得郑重其事起来,众目睽睽之下,连目光勾缠到都是羞赧的。  一顿饭客客气气吃到尾声,楚晚宁起身欲将托盘收走,墨燃却唤住他:“师尊,等一下。”  “怎么了?”  墨燃伸出手,指腹将要触上楚晚宁脸庞的瞬间,却停住了。  他收回来,在自己嘴角点了点,笑道:“你这里,有一粒米。”  “…………”  楚晚宁在原处僵了一会儿,而后放下托盘,仿佛十分镇定地用手帕把米粒擦了,而后抿了抿唇,低声道:“还有吗?”  墨燃笑着说:“没了,很干净。”  楚晚宁这才重新端起盘子走开。他心中又是羞恼又是尴尬,却也隐约有着一种自己不那么愿意承认的失落感——  墨燃以前都是直接抬手的,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循规蹈矩,让他觉得很不适应。  之后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明明曾经是那样百无禁忌的人,如今却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儿一般,只尽心尽力地待楚晚宁好,却不做任何过分激进的事。墨燃好像怕惊到他似的,每走一步都谨言慎行,有时候楚晚宁分明都在他眼底看到灼热焚腾的热欲了,但那男人的睫毛帘子竟会默默打落,而后,宽厚的手掌将楚晚宁的十指裹住。  再抬起眼帘时,目光里的欲,已尽数被温柔遮掩。  但那温柔太多了,有时候楚晚宁会心生一种模糊不定的错觉。  就好像,墨燃是在对待一个支离破碎后,再一点一滴,重新被粘合起来的陶土人,生怕动作大了,就会把他捏成碎渣,捏成粉末。  楚晚宁觉得这样倒也好,从容不迫,不疾不徐,梦里的烈火烹油鼎镬沸腾固然刺激,不过,这种事情做做梦就可以了,若是成真,他恐怕自己会受不了。  可是再怎么按捺,再怎么循规蹈矩地按着恋爱的步骤走,也还是会有尽头。  这天,他照例吃完晚饭,拿了个蜜桃准备离开,桃子还没咬两口,手就被捉住了,楚晚宁一惊,抬头见是墨燃,便低声喝道:  “你做什么——”   第183章 师尊,我戒辣了    周围没人, 墨燃拉着他,把他带到孟婆堂后头的巷子里,那巷子格外狭小, 他进去了, 再站一个墨燃,就不剩下更多空间。  楚晚宁揣着蜜桃, 瞪着他。  大抵是连续的隐忍克制,终于让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有些躁动了, 他胸膛略微急促的起伏着, 黑眼睛明亮地凝视着楚晚宁, 忽然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我的桃子——!”  说的还是太晚了,饱满水灵的果实被碰掉, 骨碌碌地滚到角落里,不再动弹。  “师尊。”男人炽热的气息萦绕在他耳边,那么煎熬,那么热切, 可是他的语气依旧是清明的,滚烫里浮沉着隐忍之意,他的嗓音被欲/火煎得微焦, 但他依然没有更多的举动。  他只是拥抱着他,把他搂在怀里,低沉喑哑。  “我好难受。”  楚晚宁蓦地睁大了眼:“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墨燃先是一怔, 而后失笑,他捉住楚晚宁想要探他额头温度的手,凑在唇边,吻下去。  楚晚宁蹙眉焦急道:“生病了要去找贪狼长老看。”  “看那个冬腌菜没用。”墨燃无奈道,“看小白菜才行。”  楚晚宁这才反应过来,面庞瞬间就绷住了,他恼羞成怒:“你说谁是白菜?”  墨燃就笑:“我错啦。”  顿了顿,又用那双湿润的漆黑眼睛凝视着楚晚宁。  “但是师尊,我想你了。”  楚晚宁被他搂着,又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被叫“小白菜”的怒火便无处发泄,反而成了耳尖的薄红。半晌才道:“……我们方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这些都不算。”  “……”  “师尊,我就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你每次吃完饭,都自己走掉,走在人群里,我碰都不能碰到你……”  男人的声嗓里有些薄弱的委屈。  “和我在一起久一点,不要回去。”  楚晚宁被他念得脸颊愈发滚烫,心慌意乱,何况他身上的气息是那么炽烈,那么雄浑,那么热切,他被他紧紧抱着,到最后,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墨燃喃喃道:“师尊,让我再多抱你一会儿……”  对于他们两人而言,要在死生之巅自然而然的独处,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尤其这段日子各大门派前来拜访的次数明显增加,楚晚宁常常被薛正雍拖了去出谋划策,因此能聚首的时间就更少。  好不容易吃饭的时候能坐得近一些,却总要担心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怕稍有不慎,就会让眼尖的弟子看出什么异样,所以自表白以来,他们连牵个手的机会都极是难得。  克制了那么久,也无怪墨燃会忍受不了。  暮色渐深,从孟婆堂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一群嘻嘻哈哈打闹着的女修从巷子旁边走过去,还不慎碰到了璇玑长老养的火光鼠,那尾巴尖燃着灵火的小老鼠吱呀乱窜,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楚晚宁在这样的热闹里不安起来,他推了推墨燃。  “出去吧。”  “再一会儿……”  “一会儿该来人了,出去。”  楚晚宁到底是清修惯了的人,不给他一点真正的颜色看,他哪怕意乱,也不会神迷。墨燃叹了口气,如他所愿,松开了紧抱着他的胳膊,楚晚宁立刻走出了那条阴暗窄小的巷子,然后回头望了他一眼。  “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墨燃轻咳一声,似是有些尴尬,他说:“师尊先走吧,我再站一会儿。”  楚晚宁困惑不解,刚想说什么,却瞥见墨燃麦色的英俊脸庞似乎有些红了,黑亮的眼神也有些闪烁,像是晴朗夜空里忐忑的繁星。  他忽地明白过来了什么,目光不自觉地往下移,在看到某个部位的时候,耳中嗡得作响,顿时像被蝎子蛰了一般,面红耳赤道:“你……你简直……”他话都没有说完,就蓦地一甩衣袖,愤然离去,头顶仿佛还冒着青烟。  这样躲躲闪闪的日子一连过了十来天,哪怕墨燃这只被驯服了的狼再是温顺,骨子里的血气也是愈积愈烈,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在里面。每日晨修,暮省,他盯着高台之上的玉衡长老,眼神里的欲念都是按捺不住的,且一天比一天明显。  痴恋一个人的时候,哪怕使出浑身解数来隐藏爱意,也是藏不住。  有时候薛蒙无意扫见墨燃的眼神,都会吓一跳,他看看墨燃,再看看楚晚宁,凤凰儿一根筋的,就没有往歧路上想,所以越看越茫然,并不知道墨燃眼睛里闪动着的是什么情绪。  薛蒙只下意识觉得不舒服,可是哪里不舒服,他又说不上来。  有一天晨修,薛蒙趁着周围没人,就压低声音喊住墨燃:“喂,我问你个事儿。” 第215章 这种戏法楚晚宁原是不愿意看的,一是因为凡间把戏太过拙劣,他一眼就能瞧透玄机,未免失去了很多乐趣与刺激,二是因为看戏的人摩肩接踵,场面热闹非凡,令他无福消受。  他没兴趣,师昧也没什么兴趣,两人均打算离开,墨燃没说话,走在他们身旁,最后回头看了戏台一眼。  师昧温和道:“走吧,太迟回去,尊主该担心了。”  “嗯。”  墨燃不多言语,低头跟上。可是走了没几步,就听到楚晚宁淡淡问了句:“你想看?”  “演的是王恺和石崇斗富,挺有意思的。”  他没说想看,也没说不想看,但楚晚宁安静地听他说完这句话,便道:“那回去看完再走吧。”  师昧微怔:“师尊,留下来吃晚饭已是耽误了交付委任的时辰,如果再留下来看戏……”  楚晚宁道:“就看这一出,看完就走。”  师昧很温柔,笑着说:“好,听师尊的。”  三人便又回到戏台前,挤进那热闹翻沸的人群中。临沂的那些离民很多先前都不曾来过川蜀,没有瞧过川戏,被那飞舞的水袖,缭乱的变脸惊得啧啧而叹,个子矮小的孩子看不见台面,有的被大人举着骑在脖子上,有的则爬到台面上垫着脚张望。  “王赐我那珊瑚玉树,宝气华光——”  台上的“王恺”和“石崇”卯着劲儿攀着富贵荣华,脸红脖子粗地要将对方压下一头。  “五十里紫绸铺归路,何人可当?”  “好!哈哈哈,再来一段!”  看戏的众人眼里都盈着光亮,小孩子嘴里塞着糕点,腾出手来,跟着大人拼命拍巴掌。  这不是仪态万千的上修界,没人傻乎乎坐着看戏,清清冷冷呷一口茉莉花茶,侍从捏背,婢女掌扇,台下的冷气逼得台上的戏子都唱的意兴阑珊,滋味索然,一曲霸王别姬听起来都像王八别蛐蛐。  这些人浑朴古拙,热火朝天,全都站着鼓掌,垫脚吆喝,粗鄙不堪,热闹不堪。楚晚宁站在这前胸贴后背的浪潮中,竟不知当如何应对,像他这种无趣的人,大概宁愿在上修界坐着听王八别蛐蛐,也不愿意在人群里看王恺斗石崇的。  跟他一样不喜这激烈情绪的还有另一个人。  师昧站了一会儿,似乎是被唢呐钹铙的声音震得有些头疼,但还是好脾气地立在原处,直到旁边一个大汉因为看到“击碎珊瑚树”那段而热血沸腾,豁地一下跳起来猛拍巴掌,竟然不小心撞到了旁边另一个汉子捧着喝的茶,那热茶哗地全部溅在了前面的师昧身上。  “啊呀!对不住!对不住!”  “仙君,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你看我这粗手大脚的。”  师昧忙道:“没关系,不碍事。”  但衣服却是弄脏弄湿了,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对楚晚宁说:“师尊,要不我先回去了,回去换身衣衫,再和尊主述一下委派结果。”  楚晚宁道:“好,自己路上当心。”  师昧笑了笑,和墨燃也打了招呼,便先行离开了。楚晚宁觉得他这脱身技法不错,要不自己也找个人撞一下?这样就不用被群情热烈的人潮给包得脱不开身了。正这样思量着,忽听得周围又是一阵呼喝欢腾,他抬眼往台上望去,原是扮饰王恺的那个角儿演到激愤处,气的虬须直吹,含着火包,忽地往河面吐出一道巨大的热焰。  “轰——”  河流潋滟,粼粼水波被浸成橙红色。  “哇!好!”  “再吐一次!再来一次!”  “……”楚晚宁就有些不明白了,这有什么好看的……让薛蒙过来,不用火包都能烧个百回千回。  兴趣缺缺间,忽瞥见旁边墨燃的笑容,那高大的男人根本不需垫脚,就那么平静地站在原处,谁都挡不到他的视线。他英俊的脸庞被火光照亮,酒窝深深,目光柔和却深邃,里头仿佛闪动着谁都瞧不真切的心事。  觉察到楚晚宁的目光,他回头,却笑得更明朗了,黑眼睛好像有些湿润,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楚晚宁的错觉而已。  “小时候常去戏院子院外听这出,每次都等不到戏看完,就被管事的大爷赶走了。”墨燃的语气随意而平和,“这还是头一次把整一出听全了……师尊喜不喜欢?”  “……”  楚晚宁望着他的眸子,最后说道。  “嗯,还不错。”  墨燃笑容绽放,夜幕好像都亮了,台上忽起幽幽吟唱,一出落幕,一出又起,黛眉如烟,靛羽瑟瑟,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哦,霸王别姬。”墨燃转头看了一眼,笑道,“走吧,斗富看完了,心满意足啦,我们回去吧。”  “再看一会儿。”  “嗯?”  “不算无聊,再多瞧几出也无妨。”  墨燃微微扬起眉,似是惊喜的,随即灿然笑道:“好。”  别姬,金山寺,判双钉,坐楼杀惜。  一出接着一出,没人离去,随着时辰渐晚,人们反而变得愈发欢欣鼓舞,精神奕奕。  有老大爷都在跟着台上的阎婆子念:“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演到激烈处,宋江暴起杀人,赢得满堂喝彩,掌声甚至盖过了舞台上戏子的唱腔,楚晚宁被喝高了的村人笑着推搡拍肩膀,却端的是无路可退,又不好发作,正是为难时,一双温热的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正对上墨燃的眼睛,这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他身后去,笑了笑,把他带过来,让他靠着自己,不再被周围人所扰。  一时间那些笑闹声也好,锣鼓声也好,都变得那么渺远,楚晚宁耳根微微发烫,与墨燃对视片刻,最终转过了脸,不愿再去瞧他。  只是背后的温度那么热,气息那么烧炙,结实的胸膛贴着他,指节分明的大手拢着他的肩膀。皮鼓愈密时,喷火戏又出,人们的目光都被吸引,呼呼喝喝,呱唧呱唧拍着巴掌。  楚晚宁也想勉为其难地跟着拍两下手,以佯作淡定。  但是手还没有抬起,整个人便被墨燃从身后裹住了。或许是因为觉得没有人会注意到,又或许是被周遭之人推搡地贴合愈紧,又或许只是因为在这样盛大的热闹里,会格外想与亲密之人近一点,再近一点,恨不能揉为一体,骨血相融。  总之,墨燃垂下眼帘,从后头抱住了他,把他圈在怀里,结实的手臂拥着怀里的人,而后侧过脸,在台上烈火映亮夜幕的那一刻,亲吻了楚晚宁的耳根。  倏地火焰骤起,映亮了戏子容颜,也烧进了看客心间。  “谢谢你陪我。”墨燃在他耳边说,嗓音低沉微哑,很是温柔,“我知道,其实你不喜欢。”  “……想多了,我喜欢的。”  墨燃轻轻笑了,不再说话,把他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他的颈间。  火光闪烁,楚晚宁忽然就很想问一句话,于是他开口:“墨燃,你为什么……”  “哈哈哈,好!”  他的声音微弱,顷刻就被喧哗人声吞没殆尽。  墨燃问:“什么?”  “……没什么。”楚晚宁的脸微红,又被薄怒轻轻覆盖,这句话他不想问第二遍,一遍就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此刻他只觉得很羞恼,不愿再开口。  墨燃静了一会儿,他其实并没有听清楚晚宁的问题,却忽然说了句:“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  心跳骤然激烈起来。  “一直都是你,是我太笨了,从前分不清自己心意。”  咚咚咚,心如擂鼓,台上的钹铙声都好像要被自己胸腔里的余响遮盖。  “对不起。”  “……”  “我让你等了好久。”  眼前都是烟火缭乱的,耳中嗡嗡鸣响,什么都听不清,天旋地转,不知道脚是踩在地面还是云端,唯有身后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风曾经并没有颜色也没有踪迹,如今却成了鼻尖萦绕的墨燃的气息。  楚晚宁其实并不想听太多的解释,他想要的,也就是心爱之人的一句肯定而已。此时骤然得到了这句肯定,便再也瞧不清周围的一切,头晕目眩间,觉得什么都是五光十色的,他无法思考,无法动弹,就浸没在这激烈澎湃的油彩里,最终失去五感。   第185章 师尊私会被抓包  当意识回笼, 能勉强觉察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时候,楚晚宁模糊地感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从热闹拥挤的人群里出去,到了他们能找到的最近的树林里, 他们在激烈地亲吻, 彼此呼吸都是烫热又急促的。  好渴。  都是渴望对方渴望了很久很久的人,亲吻缠绵的方式激进又焦躁, 甚至有些疯狂,喉结滚动, 吞咽, 唇齿湍急地磕碰, 甚至出了些血,但谁都觉察不到,谁都停不下来。  墨燃将他抵在树上, 粗糙的木质纹路紧贴着他微微颤抖的后背,远处好像还有弦乐之声传来,但那不重要,所有的声音无论远近高低, 都是破碎支离的,唯一完整的只有彼此的喘息。  唇舌湿润,粗糙地磨蹭着, 交缠翻滚不知羞耻。  不知羞耻……  楚晚宁不愿服输,可是他从来禁欲,而对方忽然出匣的欲望是那么鲜活可怖,近乎于凶兽, 要撕咬他的喉管,吃掉他的血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走到这一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是错,接下来又当如何。  这个守礼、禁欲、克制、孤寂、每走一步都会为后一百步计的人,好像在这一刻被撕碎了,被摧毁了。  唯剩他的倔强刻入骨髓,欲海里仍是支撑他的浮木,他不肯示弱示软,哪怕背脊早已发麻,魂灵都似抽空,他还是情愿主动,不去做一个软绵绵任由摧折的掌中之物。  可惜野心虽足,技巧却是极差。  差到墨燃不止一次被他唇齿磕着,力道不收敛,咬破了舌尖,尽是腥甜的血,差到自己气息愈急,脸庞愈红,呼吸愈是混乱困难。  到最后墨燃都笑了,只觉得努力又毫无水准可言的楚晚宁,实在是教人怜爱得厉害。  他那颗曾经冷硬的心都化掉了,成了粼粼春水,万里湖泊,泛着细碎的金色波浪,绕指柔间。  分开的时候唇舌间连着粘润的水丝,淫靡浪荡,他们的嘴唇都是红湿的,眼底泛着柔情与欲望,墨燃的嗓音沙哑,水汽极重,他低头凝视着楚晚宁的眸子,粗糙的指腹低低擦过楚晚宁的脸颊。  楚晚宁也知道自己水平烂到令人发指,但就是不愿意认怂,他眯起眼睛,竟是胁迫的口吻在问:“你笑什么?”  见墨燃不答,反而眼底笑意更深,他愈恼。  “我做的难道不……不对吗?”  墨燃的笑意终于浮于唇角,他再次抱住他,这次是面对面地相拥,同样挺拔的男子身躯抱在一起,并没有男女之间来得那样贴合无间,可却迸溅着更烈的热焰,更重的星火。  “哪有不对,对极了。”墨燃亲昵地磨蹭着他的发顶,而后耳鬓厮磨,“师尊是最好的……”  “那你还笑!”  墨燃却又低沉地笑了,胸膛火热坚硬,可心却越来越软,越来越柔。  “我的反应也不止是笑啊。”  楚晚宁尚未理解这其中深意,就随着墨燃抱他的姿势愈深,从只是上身的近贴,到全身叠覆,他忽然感到这人剑拔弩张极其凶悍雄浑的热情贴合着自己,随着呼吸微有动静,那感觉那么刺激,那么激烈,那么鲜活,令人头皮发麻,心跳失速,不寒而栗,却喉头发紧、发干。 第217章 “……”  墨燃其实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化作一声轻咳:“这个,我瞧糖年糕那么小,虽然是只妖怪,但也没什么用处,如果是菜包遇到它,该担心的其实不是那橘猫,而是糖年糕吧。”  薛蒙摸摸下巴,想了一下菜包的体型,赞同道:“不错……你说的很对……”  楚晚宁道:“后山危险,你别再往前了,我帮你去找。”  薛蒙忙摆手:“岂敢劳烦师尊。”  楚晚宁道:“左右无事,替你找一会儿,然后我便要去丹心殿赴长老会了,墨燃一起吧,找起来快一些。”  墨燃:“……”  他实在是很服气楚晚宁的,楚晚宁大约觉得他的身子就像火,想烧就烧,想熄就熄,居然这个时候让他站起来找猫?……他都还没有消下去。  薛蒙见他不动,且面色有异,便问:“你怎么了?”  墨燃道:“没什么,从刚才起就有些不舒服,你们先找,我很快就过来。”  楚晚宁瞥了他一眼,这时才蓦地意识到墨燃的衣着和自己不一样,墨燃习惯穿修匀收身的黑金色衣衫,平日里显得很劲厉干脆,也极适合武斗,但缺陷也很明显,若是外头没有罩一件斗篷,一旦下身反应激烈,就会很明显。  “……”楚晚宁没有再说话,黑暗中,一张本教是清冷冷的脸蓦地红了,像是晚霞照在了剔透的冰面上,极冷与极暖融合交汇,晕染晶莹剔透的华光。  打那天起,楚晚宁说什么也不愿和墨燃在死生之巅私会了。  碰巧那阵子也忙了起来,各门派觉得徐霜林活一天,这安稳觉就不能睡一天。他们求助于“天音阁”——那是独立于十大门派之外的一个公审组织,擅长查办疑难杂暗,可徐霜林做事太狠绝,没有留下线索,天音阁主表示爱莫能助。  到了月末时,李无心有些耐不住了,便发了英雄帖,邀大小门派的掌门,主事长老前去灵山赴会商讨。  楚晚宁和薛正雍自然也去了。  上一回群雄齐聚灵山,还是薛蒙南宫驷他们论剑的时候,转眼修真界格局发生了巨变,原本属于儒风门的席坐空空如也,火凰阁也一蹶不振,新推的掌门是个讲话都磕巴的后生,缩在人堆里不吭声,无悲寺禅门大师们谨言慎行,绝口不提前主持之丑事……  薛正雍回想起当日,群雄并至,融融和气的景象,竟觉得恍如隔世,不由地生出低低哀叹来。  坐上,姜曦被推为第一尊主,彻查南宫絮一事将由他筹措统帅。他这人和之前的第一尊主南宫柳完全不同,南宫柳整天笑嘻嘻的,无论地位尊卑,都是客客气气,不爱得罪人。  姜曦呢?  众掌门才把唱投的结果亮出来,请他主持,他便已冷冷淡淡,且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先前南宫柳坐的尊位上。  南宫柳坐这个位置之前,一力推辞,三番却让,多少总把谦虚恭谨的戏做足了,坐上去之后更是言辞恳切说了半个时辰的冠冕之词,承蒙看得起啊,诸君多提携啊,有错多担待啊,唾沫横飞。  姜曦就三个字。  “应该的。”  他竟然说这个位置应该就是他坐的。  姜掌门,富是真富,狂是真狂,脾气差是真的差,脸皮也是真的厚。  薛正雍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声和楚晚宁咕哝道:“灵山大会他没来,不止一次。”  楚晚宁对这些权谋争端不了解,微蹙黑眉:“怎么说?”  “我是说,自从南宫柳当了第一尊主,儒风门被公认为第一大派,姜曦就没有来参赴过任何掌门会……”  楚晚宁打量了姜曦一会儿,说道:“此人心高气傲,看得出来不愿屈居废物之下。”  薛正雍有些冤枉:“我也不愿意屈居废物之下啊。”  楚晚宁淡淡笑了:“尊主是隐忍,不算屈居。”  正说着话,忽有一个孤月夜的随侍小趋而至,在他们案席旁停下,作了一礼,而后捧上一只锦盒。  薛正雍回头道:“怎么啦?”  那随侍摇摇头,指指耳朵,又指了指嘴,竟是个不能说话也听不到声音的聋哑之仆。  楚晚宁留心看了他一个来回,发觉此人和普通的孤月夜弟子不一样,颈部绕着一个银色的蛇形项圈。  “寒鳞圣手……?”  哑仆发觉楚晚宁在看他的项圈,连连点头,又鞠躬,把盒子举过头,呈递给他。  那盒子上头也有精致的蛇形纹章,薛正雍看了,对楚晚宁说道:“他应当直属于寒鳞圣手门下。”  他说着,便往孤月夜的席坐那边看去,果然瞧见天下第一药门大宗师——寒鳞圣手,华碧楠,正戴着面纱帽笠,露一双眼,静静地凝视着他们这边。   第187章 师尊,你是我的灯    见楚晚宁转头, 华碧楠眼里似乎有一抹笑意,他从宽大的青碧色真丝袍袖下伸出一只洁白细腻的手,柔和地往前摊了摊, 示意楚晚宁手下面前的锦盒。  楚晚宁点了点头, 对那哑仆道了句:“多谢。”  哑仆见他收了盒子,这才低低又鞠一躬, 回到主人身边去了。  薛正雍惊讶道:“玉衡,你认识寒鳞圣手?”  “不认识。”楚晚宁看着面前那个盒子, “认识我就不需要在轩辕会花上两百五十万金, 去买他的貘香露了。”  “那他给你这个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楚晚宁说, “打开看看。”  锦盒打开了,里头居然整整齐齐地,又码了五瓶色泽温润的貘香露, 还有一封信函。  楚晚宁拆开看了,信上内容倒也简单,说是知道楚宗师在轩辕阁花了高价拍了露水,自觉貘香露不值这个价, 一直想再奉五瓶,但一直不得机缘与宗师相见,如今灵山一会, 得此良缘,望君收下。  薛正雍当即道:“我看他是想结交你。”  “……”  这种礼物,若是不收,便是拂了对方面子, 楚晚宁遥遥谢过了华碧楠,却将锦盒底下交给了薛正雍。  薛正雍喜道:“给我?”  “……给贪狼长老。”楚晚宁道,“我总觉得这个华碧楠有点儿怪的,轩辕阁每年拍出他那么多高价药品,都是虚高,他难道一个一个地补偿过来?”  薛正雍嘀咕道:“我觉得不奇怪,毕竟高价是有,高的像你这么离谱的,头一回听说。”  楚晚宁面有薄怒,说道:“不过有所需而已,有什么离谱的。总之你把这五瓶都给贪狼,我想这里头毒什么的,应当是没有,但让贪狼学些貘香露的配制之法,倒也不算浪费。”  “你不需要了?”  “我……”  说来也觉得奇怪,那些荒诞不经且有真实无比的梦,最近越来越少了,除了刚从儒风门出来的那几天,偶尔梦到些支离破碎的场面,其余夜晚均是好梦。  再喝貘香露,也是暴殄天物,楚晚宁觉得没必要自己再留着这样好的药剂。  灵山待了两三天,再回死生之巅时,墨燃却不在了。  薛蒙道:“除妖去了。”  楚晚宁眉心起了一道薄痕:“又有妖?这个月第十九只了。”  “都是儒风门金鼓塔里跑出来的。”薛蒙叹气道,“抓了好多,都关到了咱们的通天塔里,但是通天塔不比金鼓塔,塔身小,镶嵌的灵石符咒又没有儒风门的厉害,再这样下去怕是塔先受不住了。”  薛正雍道:“下回李无心再来,让他带一点到碧潭山庄去,镇在他的圣灵塔里。”  薛蒙笑了:“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薛正雍道:“孤月夜也可以分一点,听说他们的摘星塔比儒风门的金鼓塔还要大上一圈儿……”  这回薛蒙不愿意了,竖着漆黑的眉毛,怒道:“不要!”  “怎么了?”  “我不喜欢那个姜狗,他特讨厌,通天塔塞爆了我都不愿意把自己门派抓着的妖怪送给他!”  楚晚宁摇了摇头,不愿再听他们父子嚷嚷,便先行离去了。  他回水榭睡了一觉,果然又是一夕好眠,再无旧梦打扰,到了一觉睡醒,已是残阳如血,夜色浸满了大半天穹,唯有一丝晚霞血痕弥留在天边。  这个时候孟婆堂已经没有饭了,但他有些饿,收拾衣冠,推扉出去,准备到无常镇转一圈,吃些点心。  结果正巧看到墨燃除妖归来,走在通往红莲水榭的青石长阶上。  一见他,墨燃笑了:“师尊,听伯父说你在睡觉,正想来唤醒你。”  “有事?”  “没事。”他说,“只是想来找你,一起走走。”  倒也真是凑巧,楚晚宁因他们之间的凑巧而感到些微的欢愉,情意之中,一点点的投缘都是值得人心情舒畅的。  “去哪里?”  却是一齐问的。  楚晚宁怔了一下,墨燃也怔了一下。  随即道:“听你的。”  又是一齐说的。  楚晚宁的十指在衣袖里有些赧然地捏紧,指缝里有汗,眼睛黑而热,却那样平静而安定地看着墨燃。  墨燃忍不住咧嘴笑了。  “哪里都好。”  楚晚宁其实很高兴,但他依旧习惯于淡淡的,即使他的高兴不淡,很浓郁,像枝头淡绯色的西府海棠花。  他说:“那走吧,去镇上看看,吃点东西。”  他甚至没有问墨燃除妖如何,顺不顺遂,他们之间如今有缘而有意,很是默契,当他站在竹扉外,瞧着墨燃黑衣猎猎,暗金色卷草纹的边沿在夜色里潋滟着微光,他就明白一切安好,无需多言。  他们一同来到无常镇上。  这些年无常镇越来越好,从原本的三横街三竖街,扩至了如今的六横街五竖街,差不多大了一整圈儿。  “刚来死生之巅的时候,这里尚未入夜就已家家户户柴门紧闭,院外洒着香炉灰,门上悬挂八卦镜,檐下系着镇魂铃。”楚晚宁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华灯初上的景象,如是说道,“如今除了这小镇名字没变,其余的,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墨燃笑道:“有死生之巅在,以后只会更好。”  两人沿着镇上重新铺设过的青石主街走着,一路上吹糖人的,拉皮影戏的,支出摊子卖小食烧烤的,吃咕咚锅的,琳琅满目,沸反盈天,天街悬挂一排排灯笼,照着夜市热闹,人间烟火。  墨燃见了那咕咚锅的摊子,想起了自己、薛蒙还有夏司逆曾经一起在这里吃过,便笑着拉住楚晚宁:“师尊,吃这个吧,这家有你最喜爱喝的豆奶。” 第219章 廊庑下没有任何人,雨幕成了天然的幔帐,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纠缠,唇舌湿润地磨蹭着,激烈接吻时脸红心跳的渍渍水声被雨打横梁的滂沱声响淹没,楚晚宁听不到更多的声音,那暴雨之声振聋发聩叩击心弦犹如鼓角轰鸣着。  与冰冷溅入的雨珠子不同,墨燃的呼吸是那么炽热,他的吻从嘴唇一路上移至鼻梁,眼眸,眉心,继而又转至鬓边,粗糙湿润的舌头伸出来舔舐着他的耳廓,楚晚宁受不了这样的刺激,身子紧绷,指捏成拳,却不愿意出声。  他与他交颈厮磨,墨燃噙住他的耳坠,磨蹭过他耳后那颗细小的痣印……  楚晚宁在他怀里微微颤抖着。  墨燃抱住他,抱得更紧,想要把他浑身都捏碎了,捏碎在自己身体里,揉进血肉里。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在楚晚宁耳边呢喃着:“师尊……”  唤的恭敬,手却大逆不道地抚着怀里的人,这个年轻男人闷在锅里叠了密密实实的盖子压抑着的热切,终于还是满溢而出,滚烫的沸水在翻腾着泡沫,水就要烧尽了,就要就要煮干了,柴火却越来越旺,煎熬着他。  煎熬着他们。  “跟我走吧……”  大概是鬼迷了心窍,他竟由墨燃紧紧握着他的手,在雨里急切地奔着,那么荒唐。  雨水极寒,浇在身上却像是烫的,他们谁都没有开结界,也没有去买伞,像是法力近失,像是最寻常不过的平凡人,任由风吹雨打着,急急循着大雨里摇曳的红灯笼,跑进一家客栈里。  客栈的小二正在打哈欠,大约觉得这么大的雨,这么迟了,是没有旅人再来投宿的,因此见两人湿漉漉地闯进来,吓了一跳。  墨燃紧紧握着楚晚宁的手腕,手心那么烫,好像都要把水汽蒸干了。  他抹了一把顺着英俊的脸庞往下直淌的水珠,有些焦躁地说:“住店。”  “啊,好,好,这是两间上房的钥匙,一共……”  “什么?”听到两间上房的墨燃更焦躁了,他喉头攒动,修长分明的手指蜷着,敲了敲台面,“不,我们只要一间。”    小二哥愣了一下,看了看墨燃,又看楚晚宁。  楚晚宁猛地把脸转了过去,烧得厉害,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从墨燃掌心里挣脱开,而后道:“要两间。”  小二哥略显犹豫,善解人意道:“若是银钱不够,一间也是可以的。”  “要两间。”楚晚宁斩钉截铁,目光如刺刀,端的是让小二哥倒退一步,也不知道是哪里惹着后头这位白衣仙君了,忙诚惶诚恐地递了两把钥匙,按价收了银两。  楚晚宁缓着呼吸,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如往日一般从容,只可惜身上一直湿漉漉地滴着水,更有雨珠子顺着漆黑的眉渗下来,落入眼眸里,他眨了眨眼,睫毛湿润。  “我先去睡了,你买些姜茶干巾,一会儿再上来。”  楚晚宁说的正正经经,庄庄重重,甚至特意在小二哥面前,从墨燃手中只拿过一只黄铜钥匙,而后独自上了楼去。  他看起来很清白。  墨燃在后头也不说话,只是暗自觉得好笑,他知道,楚晚宁的脸皮毕竟是薄的,再怎么着,样子也是要做出来给别人看。  楚晚宁来到屋内,单间房,床榻也窄。  他看了那卧榻一眼,只觉得喉头很干,脸更是烧得厉害,竟是不敢再看第二眼,只站在卧房中央,连灯烛都没有点,不知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他的头脑甚至还是昏沉的,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荒谬,唐突,猝不及防。  怎么会这样……  自己怎么就会站在这里,怎么就会趟着雨水来这里胡闹,怎么就……  他还没有想完,身后房门开了,墨燃走了进来。  楚晚宁的身子一下子绷直绷紧,十指在宽袖下捏成拳,他尽力最大的努力去而知骨缝里细微的颤抖,但是没有做到。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样茫然、无措,把风筝的引线交到另一个人手里。  他的掌心里不知是雨,还是汗,很湿润。  “咔哒”一声,门栓被落下,清晰可闻,令人寒毛倒竖,犹如刽子手的刀架在了脖颈间,铁腥味。犹如猎豹虎狼的利齿将咬上猎物,血腥味。  楚晚宁忽然,陡然,竟然,生出一种想要临阵脱逃的恐惧感。  幸好他的脸上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墨燃开口说话,声音还算温柔,没有太过剑拔弩张,克制着,但多少有些沙哑:“怎么不点蜡烛?”  “……忘了。”  墨燃把木托盘在桌上放落,将一盏烫热的斗笠小碗递到楚晚宁手中:“姜茶,你要的,趁热喝吧。”  说着走到窗边,去点那西窗旁的烛台。  外头风吹雨斜,屋内很黑,但镂着葡萄藤纹的窗户是开着的,外头别家的灯火模糊地亮着,晕着些微弱的光。  墨燃站在敞开的窗户前,秀丽纤细的鹤鸟铜烛台边,白茫茫的雨幕衬着他高大的身影,那个剪影显得挺拔,俊秀,轮廓分明,拨弄着火刀火石时,纤细卷翘的睫毛显得格外鲜明,像两只黑色的蝴蝶。  他是修道之人,要点个火,原本没有那么麻烦,但他却偏偏愿意像个最寻常不过的人,用最寻常不过的方式,踏实而安静地去点那一缕光明,让心蕊明暗亮起,蜡炬软为红泪。  火石擦亮了,正欲凑去灯蕊上,楚晚宁忽然道。  “别点灯。”  墨燃的手悬而未及,回头望他:“怎么?”  楚晚宁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好生硬地重复:“不要点灯。”  墨燃一时有些困顿,而后看着黑暗里那个木僵而立的人,心中缓缓的明白了过来。  纵使晚夜玉衡,也会有怕的时候,会有畏惧的东西,会有不知的领域。  前世与他有过枕席之欢的那些人,男的也好,女的也罢,都愿踏仙帝君能多瞧瞧他们的脸,从未有人提过熄灯的诉求,都宁愿那红烛彻夜高照,使尽千般技巧,万般讨好,无限娇媚,来博君半寸眷恋。  墨燃不眷恋。  无论是初时的容九,后来的宋秋桐,说来奇怪,当年宠他们,是固执地觉得他们像师昧,所以把他们留在身边,近乎是做戏般的痴迷。  但在床上却从来不爱看他们的脸。  从来只是让他们背对着自己,不去亲吻,也不爱去抚摸,枯燥重复的动作里,头脑甚至都是清明的。  甚至会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很没意思。  他记不住那一张张烛火下媚笑的,逢迎的,高/潮的,酡红的脸。  如今想来,那些欢爱,与“欢”无关,与“爱”也无关,反倒像是他在混乱泥潭里陷入,堕入,让自己显得更脏,更深,自暴自弃,恨不能把自己的骨头缝都染黑。  黑到极处,就不会再渴望光亮,奢望救赎,就不会再斗胆想拥住那人世间最后一团火。  好极了。  可是怎么还不死心。  无论怎样告诉自己不留恋,不眷恋,告诉自己,生命已无望,世间尽黑暗,还是会在风雨飘摇的巫山殿,在纠结与煎熬中,伸出颤抖的指爪,猛地勒住楚晚宁的脖颈,按在冰冷的金石砖上,按在凄清的院中青石台上,在枕席凌乱的被褥间,在雪地里,在温泉中,甚至在朝堂高座、庙宇祠堂、在最庄严最肃穆最当奉上尊敬的地方。  玷污他。  看着他的脸,亲吻着他的脖颈,脸颊,嘴唇,唤着他的名字。  撕碎他。  其实那些时候,楚晚宁也是想要黑暗,要熄灯的吧。  一点光芒都不想要有。  但是那时候楚晚宁不说,什么都不肯说,什么要求都不肯提。  想来,软禁他足足八年,楚晚宁只在最初和最后,请求过他两件事。  第一件,是踏入巫山殿时,请求他,放过薛蒙。  第二件,是永离人世前,请求他,放过他自己。  如果不是意冷心灰,又怎会如此……  墨燃将火刀与火石放下了,许久没说话。  久到楚晚宁微微放松了因为紧张而绷直的身子,久到楚晚宁轻声问他:“怎么了?”  墨燃说:“……没什么。”  嗓音温雅,潮湿,咸涩。  他走过去,抱住了黑暗里那个兀自站着的人,彼此的身上都还有些雨水潮湿,墨燃抱着他,然后说:“晚宁。”  “……”  有一瞬间他忽然很想把那些过去的事情都告诉他,可是他喉头哽咽,鱼刺般梗着,他说不出口。  真的,真的说不出口。  如今这来之不易的温暖太不容易,无论对他,还是对楚晚宁,都来得太难了。纵使千般有罪,万般有愧,也不能说,不愿说。  不想醒。  只想好好的,梦下去。  直到黎明把咽喉扎穿。  没有灯,没有火,黑暗中,墨燃拥着他亲吻,吻得很专注,渐渐缠绵。  屋内很安静,雨声不能扰乱的安静,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心跳,嘴唇触碰,转换角度时细微的湿润声音。  楚晚宁极力地想要让自己的呼吸时一如往常,可是没有用,他在墨燃的亲吻抚摸之下,胸膛的起伏逐渐变得急促。他本就是个身材高挑匀称的男性,可是墨燃能轻而易举地笼着他,覆住他,山岳般雄浑高大,这个男人将他搂在炙热的怀里,初时轻啄浅吻,继而索求更深。  他撬开了楚晚宁的唇齿,湿热粗糙的舌头探进去,磨蹭纠缠着,像是渴极了的人,在饮着甘露,又像烈火焚身的人想要引了水来熄火,可是楚晚宁的气息对他而言不是清凉的水,而是松油,浇在火里,烧的无边无止,烽火狼烟。  越来越模糊……  直到看不见……  是错觉,是幻觉,像是假的,就是假的。  是梦境的叠加,不散的魇。  可是那种被逆天而为,侵入强占的感觉又是那么清晰。  是应该……这么做么?  楚晚宁朦胧地,近乎是涣散地半阖着凤眸,低声道:“进来……”  墨燃一惊!  楚晚宁知道该怎么做?  他怎会知道?  这个连春宫图都没有看过的人,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他怎么会知道?  “是……是应当……这样么?”  他脸红的像要滴出血来,喃喃的,这样问身上压着的男人。  “你从哪里……从哪里得知的?” 第221章 属于连句像样的情话都不会讲的自己。  可是墨燃凝视着他的时候,神情是那样认真,没有半分虚假,墨燃亲吻他的时候,是那么动情,呼吸都好像由着楚晚宁来掌控,一切都交给了他。  哪怕自己昨晚的举止笨拙,言语枯燥,有时还走神……  但墨燃并不觉得扫兴,清晨醒来,还愿意吻着他的嘴唇,说,你真好。  “……”  “师尊。”  “嗯?”  蓦地回过神来,却瞧见红色的海棠花结界之下,墨燃笑着朝他招手:“去哪里?往这边走啊,那边是红莲水榭,我们先去孟婆堂吃点饭,你再回去吧。”  孟婆堂里,墨燃还是坐在他面前,但周围人来人往,喧闹聒噪,他们反倒不如往日那般自若,低着头吃着碗盏中的食物。    那群爱拿楚晚宁打赌的弟子们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今日玉衡长老怎的不和墨师兄说话?”  “不但不说话,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呢。”  “好奇怪,墨师兄也不给玉衡长老夹菜了,平时不是挺巴结的么……他们怎么了啊,吵架了?”  “……你和你师尊吵完架之后还会继续坐一桌吗?”  “哈哈,说的也是。”  正交头接耳着,忽见楚晚宁站起来,又端着碗去给自己添了点粥,中途白衣飘飘经过他们身边,那群好事之徒便都不说话了,埋头乖乖啃着包子馒头。  等楚晚宁坐回去之后,他们便又硕鼠般窸窸窣窣讨论开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玉衡长老今天有点奇怪。”  立时有人点头:“有!就是说不出哪里奇怪,好像是衣服?”  五六双眼睛偷偷瞄了半天,忽然有个小弟子啧了一声,说道:“好像太皱了些,没平时那么一丝不苟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发现确实如此,但谁都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嘀咕了半天,都觉得玉衡长老昨晚应当又去后山禁地除了些邪祟,补了些小天漏之类的。  这些弟子佩服他,仰望他,最多也只会觉得他有趣,但从没有谁会真正把他当做一个有血有肉,有欲望的人来看待,所以哪怕墨燃与楚晚宁做的并不是那么不留痕迹,哪怕有很多端倪显露出来,他们也并没有留心,没有注意。  当一个人被众人抬上神坛,那么他就只能不开口,不动作,断情绝欲,清清冷冷,否则棋差一步,都是错的。  所以后来,当墨微雨与楚晚宁的感情公之于天下后,许多人都觉得自己的神祇坍塌了,觉得愤怒觉得恶心觉得匪夷所思觉得不能接受。  但他们都忘了,把一个人架在高处顶礼膜拜,逼迫他每一步都按着众人的期待去走,逼迫他从头到脚都为了众人的诉求而活,不允许他生出半点私欲,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残忍、且强人所难的事情。第190章 师尊再次闭关  这天之后, 楚晚宁和墨燃就暂且没有了私下见面的机会。   蜀中大雨不停, 竟似妖异之相,白帝城外的滚滚江河里出现了大量死鱼死虾,民间有诸多水系恶兽出没,死生之巅众长老众弟子几乎都奔赴了各村镇斩妖除魔,楚晚宁和墨燃因各自法力都极为强悍,此时便不会被安排在一处浪费实力, 一个去了三峡口岸,一个前往益州。  儒风门百年基业, 金鼓塔里羁押着无数妖兽, 一朝覆灭重整旗鼓, 乱象终出。  除蜀中之外,扬州、雷州、徐州这些原本属于上修界的太平领域,也频频生出妖兽吃人,残杀平民的惨案, 一时间又分去了众门派许多人力精力, 探查徐霜林的下落就更加缓慢了。  墨燃灵力惊人, 如今行事更是稳重,只花了四天,就迅速将益州安稳下来,返回死生之巅时, 听说楚晚宁已经回来了, 不由心中一喜,顾不得休息, 就想去红莲水榭寻他。  结果水榭大门紧闭,再一问,薛正雍奇怪道:“闭关啊,玉衡没跟你说吗?”  “又闭关?”墨燃吃了一惊,“师尊是受伤了吗?”  “受什么伤,不是说心法原因么?他每七年都要闭一次关的,上回闭关的时候,你还去照看过他呢,怎么就忘了。”  薛正雍这么一说,墨燃才忽然记起,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当时他刚刚拜了楚晚宁为师,才过了大半年,楚晚宁就说自己年轻时修炼心法躁进,身有旧疾,虽无大碍,但是每隔七年都要闭关静修一旬。  一旬十日,十日内楚宗师修为衰微,近乎凡人,需要打坐静修,身体才能恢复。这期间他每日只有一个时辰能恢复神识,进些水,吃一点点东西,其余时候则绝不能被人打扰,更加不能受伤,所以楚晚宁都会事先在红莲水榭周围布下最强悍的结界,只容薛正雍、薛蒙、师昧、墨燃四人进入,以安度劫难。  上次闭关的不久前,他刚与楚晚宁因为“摘花”一事,起了矛盾,他被楚晚宁责罚后就有些心灰意懒,所以师尊十日静修,他一日都没有去陪护,而是跑去帮伯父整理藏书阁去了。  思及当年,墨燃心中不安,当即道:“我去看看他。”  “你不用去,他入关前说过了,和上次一样,让薛蒙守前三日,师昧守中间三日,你最后四天再过去陪他。”  “我只是想去瞧他一眼……”  “这有什么好瞧。”薛正雍笑道,“上次渡这个关口,不也是蒙儿师昧陪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你过去了,蒙儿看到你,就得和你说话,吵到玉衡就不好了。”  墨燃想想也是,便答应了没去,当天晚上却没睡着,想到红莲水榭里薛蒙正和楚晚宁单独呆着,就觉得心里酸溜溜的,特别不是滋味。  他当然知道薛蒙纯澈,对男子又没有任何兴趣,可他就是难受,就是别扭,辗转反侧大半宿,到了天擦亮时才勉强睡了一两个时辰。  醒来后,墨燃觉得不行。  他还是忍不住,他想去看看楚晚宁,哪怕远远瞧一眼也好。  红莲水榭大门虽闭,结界遍布,但墨燃是楚晚宁的徒弟,那结界并不会阻拦他,至于那青碧竹子落成的柴扉就更不过是个摆设了,墨燃轻功一掠,就平稳地落在了院内。每次楚晚宁打坐修行,都习惯在莲池深处的一个青竹亭子里,这回应当也一样。  果然,远远就瞧见烟波池上,莲叶从中,那雅致的竹亭四面轻纱拂动,楚晚宁席地静坐,白衣铺泄一地。  薛蒙站在他旁边,大约觉得外头阳光灿烂,于是将一面的雪纱束起,让师尊也能晒到些暖阳。冬日的晨曦流入亭内,照耀着楚晚宁略显苍白的面庞,大约是打坐中也感到了这阵暖意,他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  又过了一会儿,楚晚宁因周天循环所致,额头渐渐沁出细汗,薛蒙就拿旁边雪白的巾帕给他擦了擦,擦完之后忍不住抬头,左右看了看,嘀咕道:“好奇怪,怎么觉得有人在瞪着我……”  墨燃不是瞪,是盯。  神情看似冷静,其实心中狂澜四起。  他觉得薛蒙握着手帕拭着楚晚宁额角的时间长了点,距离近了点,眼神暧昧了点——总之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都统统往薛蒙身上丢,他就是不爽,躁郁。  躁郁着躁郁着,墨燃有些受不了,不愿意再待此处活受罪,打算离开。  但他一个没控制住,脚下声音大了些,薛蒙当即甩出一把寒光熠熠注满灵力的梅花镖,厉声喝道:“谁?!”  梅花镖倒是小事,徒手就接住了,但听他这么一声喊,墨燃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忙从竹林里掠出来,自莲花池面掠过,轻轻跃在了竹亭内。  薛蒙瞪大了眼睛,愕然道:“你怎么——”  “轻点。”墨燃立时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喊这么响?”  “唔唔唔——唔!”薛蒙挣扎了半天,猛地从墨燃手中挣出来,脸都涨红了,气呼呼地捋了一把散乱下来的头发,怒道,“你还说我?你和个小贼似的躲在树丛里看什么?”  “……我就怕你和现在一样嚷嚷。”  “我嚷嚷师尊又听不到!”薛蒙恼道,“泯音咒啊,你没瞧见师尊已经给自己施泯音咒吗?除非你把他咒给解了,不然你对着他耳朵喊他都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他叨叨地嚷着,墨燃倒是愣了一下:“泯音咒?那伯父怎么说怕我过来吵到你们?”  “我爹他肯定是觉得你刚从益州回来太累,想让你自己先休息。”薛蒙无语道,“他的话你也信,自己也不知道先想一想,师尊哪次闭关不是对自己先施了这个那个咒诀的,方便我们在旁边舒服自在些,你都不动动脑子,真是笨的要死。”  墨燃:“……”  见墨燃准备在亭子里坐下来,薛蒙忙去拉他:“嗳,你干嘛?”  墨燃道:“既然这样,我也留着。”  薛蒙道:“谁要你留着啊,说好了前三天是我守的,你又要跟师尊卖乖了,走走走,别抢我的活儿干。”  “你一个人照顾得好他么?”  “我怎么照顾不好了,我又不是第一次照顾师尊闭关。”  见薛蒙恼怒,墨燃也不好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要走,忽然瞧见桌上摆着的茶盏,叶片宽大,色深,闻之有淡淡调和之香,便问:“昆仑产的雪地冷香茶?”  “咦?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茶是薛蒙自己最喜爱喝的,薛蒙总愿意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都奉给师尊享用,但却没有仔细想过这些东西楚晚宁到底合不合适,喜不喜欢。  “雪地冷香性质寒凉,师尊原本就是寒性体质,你再给他喝这种茶,他能舒服吗?”  薛蒙愣了一下,脸有些红了,窘迫地解释:“我也没有想那么多,我只知道雪地冷香是好茶,我……”  “去换些月季香茶,添两勺蜂蜜,等他醒了再冲水泡给他喝。我去做些点心备着,一会儿再给你送来。”  薛蒙想给自己能挽回点颜面,忙道:“点心不能吃,这十天要辟谷。”  “我知道,但伯父说了,稍微吃一点还是可以的。”墨燃说着,摆了摆手,出了竹亭子,往水榭外头走去,“回见。”  薛蒙望着他的背影,怔忡地,出了会儿神。 等墨燃走远了,他低下头,忍不住望向师尊颈侧——自己昨日就无意瞥见的那一点  淡淡青紫痕迹。 阳光之下,更是清晰,不像是蚊虫叮咬的痕迹,也不是什么伤口。薛蒙如今已不是十四五岁的人了,有些事情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不意味着一无所知,楚晚宁颈上的这一点痕迹,让他很不安宁。  他想到种种细枝末节,尤其是那天自己在后山听到的动静。 他一直都在跟自己说那是风声,是风声。  可是心里那种模糊的阴霾似乎又笼了上来,千丝万缕的烟雾之下,似乎有什么光怪陆离的东西要渐渐显露原本的模样。  暖洋洋的日头里,薛蒙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很不舒服,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种不安宁,到了楚晚宁闭关的第六日,薛蒙做了个决定——  他打算暗中跟着墨燃看看。  这是师昧侍奉楚晚宁的最后一天,换班原本应当在午夜,但墨燃这天早早地在孟婆堂吃过晚饭,提了一盒子点心,便径直往红莲水榭去了。薛蒙没想到他居然这个时辰就打算去把师昧换下来,剩下的饭也不再吃,猫着腰就追了上去,一直跟着他走到红莲水榭外,墨燃从正门走,他缓了一会儿,效仿墨燃之前做过的,翻墙进门。  此时夕阳未落,弯月已出,天穹卸了溢彩流光的妆容,唯剩眼尾一抹残红还未揩拭,那壮丽的晚霞都是褪尽了的铅华,脂粉涨腻,被黑沉沉的夜色吞没,星辰如水。  墨燃提着食盒,遥遥看到师昧背对着自己,走进竹亭,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墨燃走来的动静,在楚晚宁面前停落。  墨燃笑了笑,正打算出声与他打招呼,却忽见得师昧手中隐隐闪过一道寒光,指向正在打坐的楚晚宁,墨燃愣了一下,脑中电光火石,蓦地喊道:  “师昧!”  脊背生凉,汗毛倒竖。  他这两辈子,历经的生离死别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到了今日,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能草木皆兵。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红莲水榭曾经停放着楚晚宁的尸身,停放了两年整,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他其实并不很喜欢这里,踏进水榭,他总能想到他上辈子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楚晚宁躺在莲花之中,双眸永阖,再无生气。 所以他下意识里,觉得红莲水榭是灾地,有着幽深不见底的咽喉,会吞噬掉人世间的最后一捧火。  师昧回过头,他垂下手,那银光便在袖中隐匿:“阿燃?……你怎么来了?”  “我——”  墨燃心跳狂乱,一口气上不来,什么都不顾,黑眉蹙立道:“你手里……”  “手里?”  师昧怔了一下,复又抬手,只见他手中握着是一柄梳子,纯银打铸,尾背上镶嵌着舒畅经络的碎灵石。  墨燃有些语塞,半晌才道:“你……在给师尊梳头?”  “……嗯,怎么了?”师昧上下打量着他,而后微微蹙起秀丽的眉,“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没,我只是……” 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脸却由苍白而至微红,所幸夜色昏暗,教人看不真切。顿了一会儿,墨燃把脸微偏,轻咳一声:“没什么。”  师昧依旧默默望着他,而后似乎明白了什么,神情微有怔愣,犹豫着开口道:“你难道以为……”  墨燃忙道:“我没有。” 毕竟师昧也是待他极好的人,是他视之如亲人的人,墨燃也为自己那一瞬间的误解而感到心惊,只觉得很对不起师昧,所以“我没有”三个字脱口而出。  师昧没有说话,良久,才道:“阿燃。”  “嗯?” 第223章 尚未抬起的手僵住了,薛蒙目光朦胧地望着他,慢慢地,小声地,喊了一声:“哥。”  墨燃愣了一下,仿佛被蜂刺蛰中,刺痛弥漫成剧痛,剧痛又因那剧毒而变得麻酸。他喉头阻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怔愣地望着薛蒙的脸,年轻的,傲慢的,意气风发的五官。  在这张脸庞上,墨燃见惯了仇恨,愤怒,鄙薄。  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此刻的神情。  薛蒙摩挲着自己腰间的龙城佩刀,那是墨燃不惜艰险斩下大妖精魅,夺了极品灵石,送来替他融嵌的。  没有这把刀,他或许就夺不下灵山大会的第一,没有这把刀,他或许就只能沦为籍籍无名的修士,背负仲永之伤。  他清醒的时候,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出于自尊与颜面,他从未好好跟墨燃说过一个谢字,但他其实很难受——每日擦拭着龙城的时候,都是心绪万千,百感交集。  尤其是儒风门回来之后,知道是墨燃从徐霜林手下救了自己,薛蒙就更是煎熬,醒来之后,听说墨燃和楚晚宁仍下落不明,他失声痛哭,人人都以为他只是在哭自己的师尊而已,只有薛蒙自己清楚,那天晚上,他抱着龙城佩刀,躺在病榻之上,望着黑暗,嘶哑地说了一声:  “哥,对不起。”  你在哪里……你和师尊……都还好吗……  墨燃说不出话来,也挪动不了脚步,整个人像是定住了,就那样木僵地站在原处。  昨日种种如逝水,自眼前湍急而过。  他想到前世的死生之巅,薛蒙独自一人上山,站在凄冷的巫山殿里,红着眼眶追问他楚晚宁的下落。  薛蒙说:“墨微雨,你回头看看……”  他想到自己当了踏仙帝君之后,薛蒙与梅含雪伏击刺杀,青天白日里梅含雪阻绝他的路,薛蒙怒喝着,面目扭曲狰狞,弯刀刺入他的胸膛,鲜血狂飙。  薛蒙说:“墨微雨,谁都救不了你,这世上容不下你!”  他想到一桩桩一件件的仇恨,愤怒的,炽热的,龙蛇舞动。  他想到这辈子楚晚宁身死当日,薛蒙猛地跃起咆哮着将他摁在墙上,颈间动脉暴突,困兽般怒嗥着:“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忽然间,心念一闪,眼前仿佛亮起一道微光。  或许是墨燃这样僵硬地站着,实在站得太久了,久到让他想起最早,最早,最模糊的那段记忆。  他好像看见了两个少年,一个瘦的厉害,瑟缩惊惶,如被抽打惯了的弃犬,不安地蹲在弟子房的小桌子前,蹲在条凳上,小手紧紧攥着,护在膝头,一动也不动,那是他自己。  还有一个少年,面如雪玉,俏傲可爱,犹如羽翼鲜亮骄傲耀眼的小雉鸟,他站着,腰间配着一把漂亮的弯刀,一脚踩在椅子上,用漆黑滚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睥睨着他。  “我娘让我来看看你。”少年薛蒙哼唧道,“听说你就是我堂哥了?……长得可真寒碜。”  墨燃不吭声,低着头,不习惯被人这样紧盯着打量容貌。  薛蒙问:“喂,你叫什么名字?墨……那个墨……啥?跟我说说,我不记得了。”  “……”  “问你话呢,怎么不吱声?”  “……”    “你是哑巴么?!”  三番不见响,少年薛蒙气笑了:“都说你是我堂哥,看你唯唯诺诺,瘦小不堪,风一吹就跑了,我哪里有这么丢人的哥哥,真是笑话。”  墨燃低下了头,愈发不肯理他。  就这样沉默着,忽然眼前闯进一抹鲜红,递给他这抹鲜红的人太粗暴了,几乎戳到了他的鼻尖,墨燃呆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一串糖葫芦。  “给你的。”  薛蒙道。  “反正我也吃不了。”  他带了一盒点心,随意地仍在了桌上,施舍般的态度,但墨燃怔怔看着,只觉得他很阔气,很慷慨大方,以前从来没有人愿意给他这么多东西,连跪着求都没有。  “我……这……”  “什么?”薛蒙皱起眉,“什么我这我这的,你要说什么?”  “这一串,我都可以吃吗?”  “啊?”  “其实只要一颗就够了……你吃不下,我再……”  “你有病吧?你是狗啊?吃别人剩下的东西?”薛蒙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道,“当然都是你的啦!这整串,这整盒,都是你的啊!”  漆木点心匣子做工精美,上头有金粉描画的仙鹤祥云,是墨燃从前见都没有见过的大气做派。  他不敢伸手,黑眼睛却一直盯着匣子看,看得薛蒙都有些发毛了,干脆抬手替他打开了点心匣,浓郁的奶香果香豆沙泥香混杂在一道,三横三纵,一共九枚,有的金黄酥脆,有的粉嫩软弱,还有的皮子晶莹剔透,吹弹可破,隐隐绰绰能瞧见里头绵软的红豆沙。  少年薛蒙看都不看一眼,把这一整盒点心都推到他面前,不耐其烦道:“快吃吧,要是不够,我那儿还有,根本吃不完,刚好分给你。”  这个小公子的态度恶劣,语气也很不好,黑白分明的滚圆眸子还往上翻着,一副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德性。  但递给他的点心果子是香甜的,软糯的。  隔着两世的苦涩,血腥,那一点点渺远的甜味,似乎就又这样回到了舌尖。墨燃看着月光下薛蒙醺醉的脸庞,薛蒙也眯缝着眸子,瞅着他,过了一会儿,薛蒙笑了,醉意使然,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他松开抱着的柱子,似乎想挨过去拍一拍墨燃的肩膀,但是步履不稳,蹒跚着,竟踉跄跌到了墨燃怀里。  “唔……哥……”  墨燃怔着,而后慢慢垂下了眼帘,轻轻拍了拍薛蒙的后背,夜风吹拂,他的碎发遮住了半张俊脸,没有人知道墨燃究竟是怎样的神情,过了很久之后,酒量太差的薛蒙呼呼地靠在他怀里睡着了,这时,墨燃才沙哑地说了一句——  “薛蒙,对不起,我不配当你哥哥……”第192章 师尊给了我命  楚晚宁闭关结束的那天, 死生之巅来了个不速之客。  “笃笃笃。”  大清早, 红莲水榭的门就被焦急地叩响了。  墨燃正在服侍楚晚宁更衣,这个人修行刚刚结束,十天冥思放空,整个人都有些迷糊,听到叩门声,颇为冷淡地说了句:“请进。”  墨燃:“噗。”  “……你笑什么?”  “师尊在门口布了结界, 除了我和薛蒙他们,谁能进得来?”  楚晚宁这才想起, 便抬手把结界解开。外头火急火燎来了个传讯的弟子, 满身酒气, 跟个没头苍蝇似的:“玉衡长老,不好啦,丹心殿门口来了个大妖!”  两人互看一眼,立刻往丹心殿赶去。  大老远地, 墨燃就瞧见一只硕大的葫芦正在满广场打转, 一群长老和弟子在旁边哭笑不得地看着。  墨燃:“……大妖?”  胖葫芦:“咕噜咕噜咕噜啵。”  见到楚晚宁和墨燃来了, 薛正雍眼前一亮,直拍大腿:“啊!玉衡!醒的正是时候!有救了有救了,快来!”  楚晚宁还有些懵,不过他天生长得清冷, 即使懵懵的, 脸瞧上去依旧很是高深莫测:“嗯?”  “又是一个从金鼓塔里逃出来的妖物。”薛正雍苦着脸,又是好气, 又是好笑,“赖在这里不走啦——酒色葫芦!”  楚晚宁抬眼去看那满场疯跑的大葫芦,两人高,浑身散发着珍珠母光泽,葫芦口一阵窜着桃红色烟雾,一阵又喷出汩汩酒浆,果然是传闻里的酒色葫芦妖。  楚晚宁道:“这妖不伤人。”  “但它灌人酒啊!”  此言不虚,酒色葫芦撵着一群小弟子满场跑,只要追上一个,就立刻裂开一道口子,开始往人家嘴里喷酒,一边喷还一边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咕噜啵!”  楚晚宁:“……”  “听说它只服气比它酒量好的人。”薛正雍眼巴巴地,“玉衡,你看……”  楚晚宁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角,掠下场,召出天问,横于酒葫芦前。  “别跑了。”他说,“我陪你喝。”  胖葫芦大喜过望,来回摇晃,裂开的口子立刻上扬,噗地一口酒浆小箭一般朝着楚晚宁清俊的脸上喷去,岂料楚晚宁一个避闪,从容不迫地躲过了这口酒,众人只见得金光一亮,胖葫芦已被天问紧紧勒住。  “换种喝法,你有没有杯子?”  “咕噜啵!”胖葫芦的裂口里吐出一只小葫芦瓢,清洌洌的装满了酒,“啵!”  楚晚宁便在众人注视之下,席地而坐,和酒色葫芦对酌起来。  “咕噜波波波!”  “不错,再来一盏。”  “啵!”  “梨花白有没有?”  “啵啵啵!”  薛正雍惊愕道:“玉衡,你好像听得懂它说话?”  “嗯。”楚晚宁道,“这一类妖物的话,总能懂一点。”  酒色葫芦:“啵啵啵!”  墨燃就笑道:“师尊,这次他说什么?”  楚晚宁:“在和我聊天,说它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  酒色葫芦显得很高兴,它不知为什么,显然也听懂了楚晚宁的话语,便亲昵地凑过去,又殷勤地给他倒了一大瓢酒。  “这次是梨花白?”  “啵!”  “我不爱女儿红。”  “啵……”酒色葫芦哗地一下把酒倒了,又换了一盏。  众人惊呆,俱是说不出话来。  眼见着这一人一妖从早上喝到中午,人不醉,妖开心,大家瞠目结舌,丹心殿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薛蒙和师昧也来了。  墨燃见到师昧,想起之前的误会,心中内疚,便想主动与他道个歉,岂料师昧余光一瞥见他,转身就走。  薛蒙瞧出了门道来,便拿手肘捅了捅墨燃:“他好像还在气你上次误会他。”  墨燃便有些忧愁:“那该怎么办?” 第225章 楚晚宁的耳根蓦地红了,他怒而回首,凤眸如电:“胡说什么?”  薛正雍“不是室子”四个字还没说出口,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心道怎么可能,楚晚宁是什么人?  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他若是有过什么露水情缘,谁信?  薛正雍急的拍腿:“那你,那你试试看啊,不然这葫芦一直在这里转悠,虽然不伤人,但也麻烦死了。而且这酒色葫芦皮硬,恐怕花个三年五载都削不掉它一层皮。”  “……”楚晚宁的目光掠过人群,众弟子都殷切地望着他,唯有墨燃心中有愧,有些羞赧又难掩炽热地凝视着自己。  楚晚宁心中暗骂。但此刻进退两难,要是就此拂袖去了,恐怕以后多生是非口舌,想了想,便道:“那我试试。”  色葫芦转眼就把楚晚宁纳入了葫芦肚里,然后在原地摇头晃脑地打起转来。死生之巅众弟子浑不有疑,都笃信楚晚宁进去,色葫芦定然也能被他降服,只有墨燃心知肚明——  这世上最清白的仙长,已经在不久前的那个雨夜,在无常镇的幽暗小客栈里,在唇齿相贴肌肤相亲的床笫之上。  被自己亲手弄脏了。  楚晚宁睁开眼。  这葫芦肚内别有天地,自成一帘幽梦。  和传说中一样,色葫芦里果然红烛高照,喜帐低垂。往前去,但见一张红酸枝大床铺着厚被,洒落花生红枣,毡褥帐幔衾绹一应俱全。  有位一看就是葫芦变的老妇人立在暖房门口,笑眯眯地,满头青碧色长发,她咧开嘴,连牙齿也是青碧色的。  楚晚宁心知自己绝无可能降服色葫芦,也懒得多废话,便上前和那老妇人说:“奶奶,你把我送出去就好,不必让我掀盖头。”  老妇人和颜悦色地开口:“嗯哼嗯哼。”  “……”  没想到这老妇人不通人语,也没有酒葫芦那么机敏,不能明白楚晚宁的意思。楚晚宁没有办法,只得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到了床前。  床榻上端坐着一个人,上衣玄色绣暗龙纹,下裳纁色绣凤羽,足踩赤舃,落着盖头,瞧不清脸。  老妇人蹒跚且从容地走过来,手中砰地烟雾腾起,浮出一根青玉如意,递到楚晚宁手中,而后做了个请的动作。  虽然楚晚宁并不能接受墨燃穿新娘装的样子,想想都有些轻微的恶心,但思及自己当年在彩蝶镇扮过冥婚新娘,便也觉得墨燃出丑,不看白不看。  “……”  对,没错。恶心归恶心,不看白不看。  楚晚宁青着脸站了片刻,深吸了口气,然后走上前。  老妇人催促道:“嗯哼嗯哼。”  “知道了,别急。”  如意起,红绸落。  楚晚宁微微睁大眼睛:“你是……”  凤烛罗帐之间,一个戴着九旒珠冕的男子掀起眼帘,光影在他苍白而英俊的脸庞上流淌,一双黑眸子戏谑讥嘲,他微抬着下巴,朝着楚晚宁笑了一下。  楚晚宁不由地怔住——  这个人是墨燃没错,可是面容实在有些病态的白皙,眼神也恹恹的,整个人的神情都相当古怪。  “唔,看来晚宁心中,到底还是忘不掉本座。”见他愣着,那男子便伸出手,蓦地捉住了楚晚宁的臂腕。他指尖冰凉,盯着楚晚宁的那双眼,又戾又狠,犹如兀鹰。  墨燃咧开嘴,笑起来,笑容却不暖,而是白齿森森。  “本座甚是欣慰。”  ……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晚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这色葫芦怕是在金鼓塔里关傻了,变出来的人都是这样莫名其妙。  “松开。”  墨燃没有松手。  楚晚宁便扭头对那青发老太太道:“让他松手。”  话音未落,“新娘”墨燃倏地站起,楚晚宁只来得及看到他头戴的珠冕在晃动,腰上便是一紧,天旋地转,待他回神,已被推在了金红色的床榻之上,墨燃俯身,密密实实地压着他,就要去掰他的脸。  “看来本座给予你的滋味,你很是享受?”男人炽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以至于你忘都忘不掉我……”  楚晚宁蹙眉避闪着,心中咒骂着色葫芦编排的言语简直太荒唐。  墨燃待他向来温和有礼,很守规矩,他怎么可能会这样对自己讲话?他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又是着恼又是无措,如此躲避了一阵子,闹得枕席间一片凌乱。  忽地,电光火石间,楚晚宁侧眸眯着眼,瞧着这金红交织的锦被,陡然想起了什么——  梦。  他愣了一下。  而后脸庞倏地红了。  这、这是他做过的梦。  梦里墨燃就是这个样子,口中说着刻薄而刺激的话语,动作举止都很粗野,浑不怜惜。  所以这不是色葫芦随意生出的幻境,而是他自己内心深处那些见不得人的臆想吗?这个念头太羞耻了,令楚晚宁霎时间尴尬不已,羞赧至极,连耳朵尖都是滚烫的。  “宝贝……”  忽地一阵炙热湿润,在楚晚宁走神间,墨燃竟已亲上了他的耳坠,贪婪而邪狞地,将舌头探入了耳涡之间。  “啊……”  楚晚宁猝不及防,竟在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中惊得哼出声来,这一声沙哑湿润,饱含水汽。  音已出口,更是耻辱难当。  可不知为何,眼前的场景太真实了,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与墨燃这样亲吻过,纠缠过,楚晚宁被他制在床榻上,墨燃不住地亲吻着他的脖颈,脸颊,耳侧,动作粗暴急促。  他又急又怒,连眼尾都是红的,想要挣扎,却怎么也不得脱,直到这个“墨燃”的嘴唇即将落在他的唇上——  “砰!”  突然,“墨燃”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他猛地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瞪着楚晚宁。  趁此机会,楚晚宁一把将他推开,手中金光灼灼,天问已倏忽亮起,朝着这个幻象里的“墨燃”劈斩下去。  瞧见那天问之光,“墨燃”更是惊愕至极,脱口而出:“你竟然……你竟然是……”  柳藤落下,花火四溅。  “墨燃”吃痛,却也不加反抗,而是惊愕至极地睁大着双眼,过了几许,一阵薄烟起。  那个青碧色头发的老太太消失了,“墨燃”也消失了。  花烛暖房里,跪着一个青色头发,耳朵尖尖,容貌极其俊俏的陌生年轻男子。  楚晚宁余怒未消,从榻上起身,一把揪住自己敞开的衣襟,一双含情也含怒的凤眸狠狠瞪着这个家伙,嗓音低沉危险,犹如被惹怒的虎豹。  他咬牙切齿道:“孽畜。”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色葫芦”的元神,色葫芦盯着楚晚宁,脸上已是了无人色,又惊又惧:“是您……”  楚晚宁正恼,猛地转头瞪他:“什么是我是你?”  色葫芦却已吓得瑟瑟发抖,扑通一声跪拜在地,连连磕头:“晚辈不知是……”他好像连楚晚宁的名字都畏惧说出,发了个颤,又继续用力叩首,“请仙君恕罪,请仙君恕罪。”  “……”  早些年楚晚宁斩妖除魔,降服了不少精怪鬼魅,“天问”在那些牛鬼蛇神之中有赫赫威名,曾有小妖瞧见他就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的。  但没有想到这色葫芦也是同样德性。  楚晚宁收了天问,阴沉着脸,从榻上起来,盯着那不住磕头的年轻男子,无语半晌,说道:“送我出去。”  “是,是!”  那色葫芦哪里还敢怠慢,立刻念动咒诀,只听得“砰”地一声,原地烟雾起,楚晚宁被这雾气迷得睁不开眼,待迷雾消散,能看清眼前事物时,他已经回到了丹心殿前的广场上。  周围立刻拥来几个人。  “师尊,没事吧?”  “玉衡,你收拾得太好了!”  “师尊师尊,有没有受伤?”  那烟雾有些葫芦腐烂的味道,楚晚宁被熏得有些晕,缓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色葫芦也已消失了,自己面前的青石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只桃红色皮壳的小葫芦。  楚晚宁想了一下方才的幻境,仍是有些耻辱,不愿多说,只高深莫测地对薛正雍说:“把这两个葫芦都收了吧,放去镇妖塔里养着。”  薛正雍道:“好……呃……”  但目光却停落在楚晚宁身上,来来回回,颇有些犹豫。  楚晚宁被他盯得发憷:“怎么了?”  “……没什么。”  不过薛正雍的表情绝对不是在说“没什么”,而且楚晚宁忽然发现,除了他,周围一圈人也都在用一种好奇和好笑皆有之的眼神偷偷打量着他。楚晚宁转过头,就连墨燃也有些尴尬地望着他,小麦色的脸庞有些红。  “怎么……”  这回“了”还没问出口,楚晚宁就知道原因了。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衣服。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大约是进到色葫芦肚子里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服裳就被换成了一件和薛蒙差不多样子的金冠吉袍,襥黼罩衣,正是与人成亲拜堂时才该穿的衣裳。  楚晚宁:“……”  玉衡长老吉服降妖一事,很快就成了死生之巅津津乐道的话题。  而众弟子最热衷于讨论的便是——“不知道玉衡长老在葫芦肚子里,究竟娶了谁。”  有人不嫌自己命短,兴高采烈道:“肯定是个天仙般的美女。”  有人嫌自己命长,挤眉弄眼道:“没准是个天神般的男人?”  有人很珍爱性命,便一本正经地说:“长老掀开盖头,看到的应该就是色葫芦本身吧,如果看到别的东西,色葫芦是不会高兴的,他也就没有办法降服这个妖怪。”  众人嫌弃这个珍爱性命的怂货,都觉得他没趣儿,摇着头四下散去了。  不过,死生之巅还有一个最英勇不怕死的猛士——  这一日,天气阴沉,晨修暂停。墨燃便一大早悄悄地带了点心,趁人不注意,溜去红莲水榭腻着楚晚宁。  两人吃过饭,这位众人口中的“天仙美女”“天神美男”便笑吟吟地拉着楚晚宁的手,问道:“师尊,你在色葫芦里,可是娶了我吗?”第194章 师尊,我不是你爱的燃妹了么?  楚晚宁吃得有点撑, 怒气冲冲道:“娶什么娶, 你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你也不害臊……” 第227章 “我听说,男人的手指越长,那一处就越是伟壮。”有个胸大胆子也大的泼辣师姐这样说道,“下次要有机会,我去孟婆堂吃饭,就挤在墨师兄后头瞧瞧,我倒想看看他的手有多大。”  后来那个师姐还真挤着了,为了排在墨燃后头打饭,跑的步履匆匆,还不小心把汤碗打翻,泼了一半热汤在他身上。  姑娘的小嘴微微长大,又是呆滞又是尴尬,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看到一只修长匀称的大手将她碗里还在汩汩往外流着热汤的碗给端走了,放回了台面,而后又换了一碗新的。  “别再打翻了,浪费多不好。”  听到他低沉磁性的嗓音,那师姐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脸就刷地涨红了,脑袋跟碗里的汤一样往外冒着热气。  她自始至终都只敢偷偷地瞄墨燃,瞄他的腰身,线条劲厉,瞄他的衣襟,胸膛宽阔,当然瞄的最多的是那双手……  “极品。”  她回来后,万般赞誉说不出,最后竟只能蹦出这两个字来形容。  当时屋里所有的小师妹都不吭声了,抿着嘴,各自心里都是热热的,充满着遐思和旖旎的臆想。  忽然一声冷峻的嗓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都看出些什么来了?”  一名弟子说:“长老恕罪,弟子愚钝,实在瞧不出。”  “墨师兄的手瞧上去好像特别有力气些?”  众人七嘴八舌,轮到了她,她红着脸,一时紧张,竟脱口而出道:“手指很长。”  “?”  墨燃愣了一下,也不知道他们到底都在观察些什么,干脆收回了自己的手,挠了挠头,回头看着楚晚宁。  楚晚宁虽不知道手指长代表着什么,但他却也不是迟钝的人,瞥了一眼那女弟子娇憨羞涩的模样,心中隐约就明白过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脸色渐沉,拂袖冷然道:“都在看些什么有的没的。”  见他眉宇间隐有怒色,那些弟子吓了一跳,不由地一个个都低了头去。  墨燃感到了气氛的僵凝,他倒不希望楚晚宁事后又被说成不近人情,于是笑着,主动道:“是茧啊。”  他说完这句,又看了楚晚宁一眼,然后才说:  “指尖磨破,结茧,再磨破,反复近百次,就能准确地控制灵力了,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陪他们练到中午,大多弟子都能大致掌握些门路了,楚晚宁便不再多留。别人的徒弟,点拨一番是无所谓,但若是教的太悉心,反倒不一定会让璇玑长老舒服。楚晚宁如今也不是十五六岁,刚出山的少年了,这些人情世故,他终归是懂了一些。  他与墨燃一同踱出竹林,来到奈何桥边。  他们走得很近,并肩而行,垂落的衣袖下,手背总会若有若无地磨蹭到,磨得彼此的心都酥麻温软,犹如春芽萌发。  四下无人,墨燃终于悄悄地伸手过去,扣住了楚晚宁的手指,尽管很快就松开了,但两人耳朵尖都有些薄红,喉间亦是渴热的。  说起来上次无常镇夜雨亲昵后,两人能独处的机会就少得可怜。  偶尔在红莲水榭关了门纠缠一番,还得忧心薛正雍会不会突然造访。  其实到了如今,只是短暂的手指与手指的触碰,就令墨燃胸中火起了,他轻声说:“师尊,今晚我们能不能去……”  话没说完,前头忽然急匆匆跑来个人,墨燃立即站直了高挺的身子,抿了抿唇,立在旁边不再说话。那人未曾觉察异样,一路过来,行礼道:“玉衡长老,有紧急要事,尊主请您速去丹心殿。”  楚晚宁问:“怎么了?”  “来了客人,带了重要的消息,是跟徐霜林有关的,薛掌门一个人打不定主意,一大早把所有长老都叫过去商议了,就差您了。”  楚晚宁听到徐霜林三个字,再顾不得温存,立时往丹心殿奔去。  墨燃紧随其后,说:“等等我,我与徐霜林交过手,或许能帮得上忙。”  两人一齐飞快地以轻功嗖嗖掠过,不一会儿就到了丹心殿前。  推门进殿,满堂寂静,除了薛正雍和诸位长老之外,大殿内还立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  墨燃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背后的剑匣上,觉得有些眼熟,片刻之后,他蓦地睁大了眼睛,脸色陡变:“叶忘昔?!”第195章 师尊最厉害啦  听到有人唤他, 叶忘昔回过头来。她神情虽然憔悴, 但精神气却并没有墨燃想象中那么差。  见了墨燃,叶忘昔垂眸,与他一礼,依旧是男子礼数——她改不掉这个习惯,说道:“墨公子。”  墨燃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边的南宫驷。  他不由地问:“你们……这是从哪里过来的, 怎么这一身都是血……”  叶忘昔道:“我们从临沂出发,途中遭遇厉鬼邪祟, 难免衣冠不整, 抱歉。”  墨燃正欲再问, 薛正雍道:“燃儿来了?也好,都进来说吧。”  楚晚宁自进了屋子,就不再去看墨燃,而是径直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整顿衣冠, 望向南宫驷。  他与南宫驷虽无师徒之名, 却也有启蒙之恩,他看了南宫驷片刻,心中难免酸楚,但出口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你们都还好吗?”  自儒风门亡派以来, 这是第一次有人见到他们, 会问他们过得好不好。  南宫驷的眼眶刹那就有些红了,他猛地把头低落, 掌捏成拳,闭目忍了好久,才克制住想要在楚晚宁面前落泪的冲动,沙哑道:“没、没事,都还过得去。”  楚晚宁却轻轻叹了口气,垂下了眼帘,没有再多言。  他并没有信南宫驷的话,临沂路远,两个年轻人这样摸爬滚打过来,怎可能不受苦。  薛正雍很心疼,帮着解释道:“玉衡,你方才没有来,是这样的,南宫公子和叶姑娘发现了一些线索,特意赶来告诉我们。”  “听说了,与徐霜林有关?”  “嗯。”  楚晚宁道:“坐下讲罢。”  墨燃便去搬了椅子过来,但南宫驷和叶忘昔觉得自己身上又脏又臭,并不愿意落座。楚晚宁也不勉强他们,顿了一会儿,问:“那天临沂一别,你们后来去了哪里?”  南宫驷道:“我和叶忘昔因劫火,迫至一河之隔的薇山暂避。”顿了顿,继续道,“薇山地势荒僻,不便传讯,叶忘昔又受了伤,所以大火熄灭后,我们休养了一阵子,然后才回到了……回到了儒风门。”  如今听南宫驷提及这个自己初入红尘投身的门派,已是物是人非。楚晚宁也说不清是怎样的滋味,半晌,叹道:“那里应当是寸草不生了。”  “宗师说的不错,寸草不生是真的,但是废墟之中却爬出了一些东西。”  楚晚宁抬眸问:“什么?”  “这些虫子。”  南宫驷打开自己面前有一只血迹斑斑的口袋,敞开一半,虚掩一半,里头装满了嗡嗡乱窜的小虫,绿壳有黑斑,三大两小一共五个斑点,虫尾散着淡淡血腥气。这些虫子大多数都还安分地拥在袋子里,似乎怕光,但有少数已经飞了出来,停在丹心殿的墙壁上,廊柱上,爬过的地方洇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墨燃识得这种虫子,噬魂虫。  这种虫子只生活在临沂儒风门附近的血池里,是一种活不活,死不死的虫子,靠吃人肉和灵魂为生。  几乎所有的长老都觉得这种虫子极其恶心,禄存甚至直接拿帕巾捂住了口鼻,他受不了这种臭味。  “我们在废墟之中发现了这些噬魂虫。”南宫驷道,“我原以为是附近血池里的虫子被吸引了,所以飞了一些到这里来,但后来发觉不是。”  “怎么说?”  “虫子太多了。我和叶忘昔走过儒风门七十二城,砖缝里,泥垢里,骨灰里,密密麻麻都是这种噬魂虫。我们觉得不对劲,仔细查看之后,发现不但有成虫,还有幼虫。……宗师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楚晚宁不了解蛊虫,初时还有些怔忡,但随即细想,便就想通了。  血池在薇山旁边,与临沂隔了一条大河,噬魂虫翅膀之力薄弱,成虫闻到死人的气息扑腾过去几只,这勉强能说得通,但是幼虫呢?  幼虫怎么可能自己长着腿淌过河流,越过山川,怎么可能自己来到儒风门的焦土之上。  楚晚宁蹙眉道:“有人提前放置于此?”  “嗯,我是这么觉得的。”  贪狼长老在一旁听了,恍然大悟:“这种噬魂虫能储存灵力,灾劫过后,怨灵遍地,临沂修士众多,虫子吃了修士的魂灵,就成了一只一只储藏了不同属性灵力的种子。有了这成千上万的种子,哪怕不需要用自己的法术,也可以驱动大多数的阵法。”  那么放虫子的人会是谁?有谁能事先预料到临沂这场劫难?有谁需要外界灵力?  没有人回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薛正雍道:“所以上下修界这段时日,一直靠着法术痕迹来寻找徐霜林,结果他用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虫子的?”  南宫驷道:“嗯,确实如此。”  薛正雍沉吟道:“唔……探测法术,从来都只能探测人的,确实探测不了兽类妖类的痕迹。如果徐霜林用了这个办法,的确能掩藏踪迹很长时间。”  他又问贪狼:“能靠追踪虫子,找到徐霜林的下落吗?”  贪狼道:“不可能,噬魂虫下通幽冥,吃饱了魂灵碎片后,它们就全部往地下走,根本查不出去向。”  听到此处,薛正雍忽的想起了什么,说道:“既然往幽冥走,为何不去问一问怀罪大师?他应该能知鬼界事。”  楚晚宁却立即道:“不必去问他。”  “为什么?”  “找他也无用。”楚晚宁道,“他不愿插手红尘,什么事都不会说的。”  楚晚宁曾是怀罪的亲传弟子,此时此刻他这样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众人虽然迷惑不解,但总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大殿内瞬息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薛正雍喃喃道:“那该如何是好?既然徐霜林能利用蛊虫的  灵力躲避搜捕,我们再怎么查都是无用的,难道就由着他去?”  楚晚宁提议道:“换个搜捕思路,行不行?”  “怎么说?”  “尊主,徐霜林走的时候,带走了三样东西,你可还记得是哪三样?”  薛正雍一一掰数道:“罗枫华的灵核、南宫……”他看了南宫驷一眼,心中暗叹,放轻了声音,“南宫掌门、还有一把神武。”  楚晚宁道:“好,一个人做事总会有他的目的,他在急着逃离时,仍然坚持要带走这三样东西,绝不会是闲着无聊。那么依尊主之见,徐霜林此人,带走他哥哥做什么?”  “嗯……报仇?”  “那他拿走神武,又是为了做什么?”  薛正雍想了想:“靠五种纯澈灵力,撕开鬼界裂缝。”  “撕开鬼界裂缝是为了得到罗枫华的灵核。”楚晚宁道,“他没有必要撕开第二次。”  “那是为了什么?”    楚晚宁说:“我觉得有一种可能,他是为了重生术。”  薛正雍愣了一下:“但重生术……不需要五种至纯灵力也能施展,怀罪大师不就曾经施展过吗?”  楚晚宁摇了摇头:“怀罪曾说,世上重生之法并非完全相同,所以尊主不必以他施展的作为参考。”  贪狼听到这里,冷笑一声:“玉衡长老空口无凭,如何就敢妄自揣测,徐霜林做这些是为了修炼重生禁术?”  楚晚宁道:“凭他带走的最后一样东西,罗枫华的灵核。” 第229章 没想到墨燃竟邀他去那里洗澡,楚晚宁几乎都有些发憷,心道这人可真不要脸。  不要脸的墨燃道:“薛蒙刚刚洗了澡回来,说妙音池里没什么人……”他说着说着,脸有些红了,觉得自己的表述太过赤·裸,便又道,“天太冷了,我想师尊如果在水榭里洗,可能会着凉……”  当然不可能着凉,如果楚晚宁愿意,他是能开个让周遭变暖的结界的,这一点墨燃不会不知道。  他知道,却还邀请楚晚宁一同去妙音池沐浴,这分明是司马昭之心,居然还敢说怕他冷,太不要脸。  不要脸的墨燃用黑漆漆的眼眸望着他:“师尊,去吗?”  “……”  楚晚宁清楚,此时自己要是点头,便就是摆明了告诉墨燃,自己知道他的狼子野心,却也甘愿入其之口。  入其之口……  想到这里,忽然忆起在客栈里的那一晚痴缠,墨燃毫不犹豫地伏下来,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灭顶快/感。  那双眼睛温柔又炽热,爱欲的水汽迷蒙着,看着自己的时候,心都是软的,是化散的。  “陪陪我吧。”  “……你五岁吗?”  那个居心不良的人,便从善如流地笑了,嗓音温和:“嗯,天快黑啦,我怕鬼。要晚宁哥哥带着,才敢走夜路。”  呸,真不要脸。  但楚晚宁还是去了。  死生之巅的弟子们沐浴大抵都在晚修之后,这个时辰,妙音池确实没有几个人。  墨燃撩开轻柔纱帘,赤·裸匀长的脚踩在雨花石路上,茫茫蒸汽中他侧头对楚晚宁笑了笑,指了指远处,而后先行走了过去。  楚晚宁心中冷笑:你不是怕鬼么?怎么走的比我还快。  妙音池分莲池,梅池两大池,栽种仙草,灵气充沛,大多弟子都爱在这俩池子里泡澡,不过另外也有些无名小潭,那些地方就很稀松平常了,除了澡堂拥挤没地方去的时候,一般没人会愿意在那里沐浴。  玉衡长老一脸清冷禁欲,独自走在小径上,余光瞥见大温泉池中有几个模糊的影子,但根本瞧不见五官,只能听到那些弟子说话的声音,聊的都是些有的没的,闲言碎语。  到了前头,离梅池近了,雾气更是浓郁,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忽然,一只大手伸过来,从后面揽住了他。楚晚宁的背脊贴上了墨燃烫热结实的胸膛,或许是因为贴的太近了,衣物又少,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男人蓄势待发的欲望。  楚晚宁一惊,说道:“你干什么?别胡闹。”  墨燃贴着他的耳侧,笑道:“晚宁哥哥,不要再走了,前面有鬼。”  “……”  楚晚宁在“鬼你个头”和“哥你个头”之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低声斥道:“放手。”  墨燃没有放,反而温和地笑道:“放手好难,我做不到。”  “你有病吧?”  “嗯,真的病了。”墨燃低声道,“不信你看看我。”  楚晚宁斩钉截铁,虽然耳根已红:“不看。”  墨燃笑着笑着,嗓音便有些沉哑:“那也好,都依你的。”  但是,这男人话说的动听,手却完全是另一回事,粗砾的指腹摩挲过楚晚宁的咽喉,慢慢上滑,而后掐住了他的下巴。  “你别……胡闹!”  雾气里目力尽失,而其他感官却像比平日里更清晰,楚晚宁感到墨燃俯下脸,湿热的呼吸就埋在脖颈间,激得他浑身都有些不由自主地发颤。  “晚宁哥哥为什么发抖?也是怕鬼么?”  “你别乱叫!”  墨燃便温柔地笑了,从后面环抱着他,亲了亲他的颈侧,不无恭敬地说:“听你的,不乱叫了。那么……师尊,让弟子服侍你沐浴更衣,好不好?”  “……”  好像更糟了。  楚晚宁有些受不了,蒸腾的温泉雾气烧上来,烧烫了他的身心,他没来由地觉得很难堪,竟还有些屈辱,眼尾微红,忽道:“不洗了,我走了。”  墨燃知他脸皮薄,却也觉得这人临阵打退堂鼓的样子实在可爱又好笑,他问:“师尊现在这样,走得出去吗?万一被人撞见了怎么办。”  楚晚宁沉着脸道:“撞见就撞见,被狗咬都比跟你胡闹要好。”  “被狗咬?”  “……怎么了?”  墨燃笑了,因欲望烧灼,所以目光幽暗,不似平日那般温良。他露出森森一口白牙,俯身贴在楚晚宁耳背。  楚晚宁原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下流话,正欲发怒,却听得男人轻轻地、极其危险地在他耳侧说:“唔……嗷。”  “……什么意思?”  “学的不像么?”墨燃便真心实意地有些苦恼,“我以前有过一只蓝眼睛三把火的奶狗,就是这么叫的。”  楚晚宁无言:“闻所未闻。何况你好端端地学狗叫做什么?”  墨燃又笑了:“你说呢?”  “……”楚晚宁没有反应过来。  墨燃一边亲吻着他的耳背,埋首在他颈间舔舐,一边低沉道:“叫都叫过了,是师尊自己说的,宁愿被狗咬。”  楚晚宁僵了须臾,血液轰地一下烧滚烧烫。  偏偏那人还要补上一句:“现在我可以咬你了吗,师尊?”  不及他回答,一个浓重急促地吻便压了下来。  激烈交缠,耳鬓厮磨,墨燃原本想先浅尝辄止,却未曾料到这是饮鸩止渴,楚晚宁是他的毒·药,能摧毁他的理智,勾起他燎原的欲望。  浅尝辄止变成了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变成了欲罢不能。  欲罢不能变成了渐渐躁热的呼吸。  唇齿分开的时候,楚晚宁的凤眸都有些失焦,但却没有忘了正事:“我来这里是要洗澡,先洗澡……”  墨燃轻轻应了一声,有点像“嗯”也有点像“哼”,非常性感沙哑的嗓音,那么近的距离听来,楚晚宁兀自强撑,却明白自己的脊柱都犹如被雷电击中,眸里亦擦起热火。  手腕落在墨燃的掌心,那人带着他趟进热水池中,瀑布哗哗,掩藏着两人过于急促的呼吸。  楚晚宁还是有些受不了,在墨燃抱着他又要亲过来的时候,勉强抬手止住,低声道:“真的没有人?”  “没有,看遍了。”墨燃答话的声音滚烫低缓,比包裹着腿脚的温泉水更热,更烫人心胃,“师尊,你摸摸,我是不是真的病了?怎么这么烫……这么……硬。”  “……”  楚晚宁的脸刷的一下涨红了,真是羞耻至极。手却被墨燃握着,不容挣脱,那触手的狰狞令他脑袋轰的一声,近乎发麻,他想撤回去,但墨燃的力道太大了,握得他掌心都疼,几乎像要碎在他的掌中。  年轻男人的呼吸是那么急促,炽热,热烈得近乎可爱,周围烟云叆叇,什么都瞧不真切,唯有那双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是清晰的,漆黑的眸子因爱欲而湿润,也因爱欲而火热。  墨燃的喉结攒动,凝视着楚晚宁的脸,低低唤了声:“师尊,帮帮我……”  而后再一次地,噙住了楚晚宁微张的嘴唇。  楚晚宁一直在细细地发颤,在墨燃怀里发抖,这种因为舒爽和刺激而生的颤抖根本不受他本身的控制。墨燃抱着他,抚摸着他,在他耳边小声说:“是不是很舒服?”  “……”  “下次……你要是准备好了……”汗涔涔的肌肤紧贴着,墨燃吻他,“我们就来真的,好不好?”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再加上方才亲眼见到的可怖怒贲,楚晚宁竟是不由自主地后背发麻,整个人都绷紧了。  墨燃觉察到他细小的肌肉动作,便愈发温柔地去吻他。  “我不会让你很疼的,我会让你爽……”  激情未退,他们在瀑布深处耳鬓厮磨着。  墨燃的嗓音饱含着爱意与兽/欲,低沉地:“会让你喜欢,真的……最开始的时候可能有一点点,但是我会控制住……”  楚晚宁只觉得羞耻难当,想夺路而走,却又腿脚发软发麻。  “别说了……”  大约是明白他其实并不真的反感,墨燃却难得的不听话,不依他,湿润的嘴唇犹贴耳垂,极尽诱惑:“我都会做好的……师尊,你如果怕疼,就用一点药,我去买……你相信我,一旦适应了,就会特别舒服。”  我见过你前世被操·到失魂的模样。  但那时,是因为恨,因为惩戒。  这辈子,只想让你抱着我,与你灵肉合一,再不分离,我想要你喜欢,要你舒适,要你忘不掉我。  他吻了吻他,眼神似湿柴撩起的火。一句话,说的邪佞又温柔,腥臊又真挚,缠绵又凶狠。第197章 师尊不是狐狸精  因为昨日墨燃的那一句话, 楚晚宁觉得羞耻至极, 出了妙音池之后,他都不愿意再搭理墨燃,头也不回就走了。  人要脸树要皮,他都气闷这种混账话墨燃是怎么有脸说出来的……难道墨燃竟以为自己会点头答应?  这种事情做就好了,何必还要问他!  第二日,教经史的长老生了病, 薛正雍便让楚晚宁去负责监看门生们背书,经史是大课, 弟子众多, 他一个人管不过来, 便让墨燃他们也来帮忙巡视,答疑。  师徒四人,数师昧与墨燃最忙,原因很简单, 师昧温柔又俊美, 墨燃和善而英气, 都是很讨师弟师妹们喜欢的模样,尤其是师昧,腿长腰窄,眉目如画, 褪去少年时的稚嫩, 完全就是个翩翩美男子,偏生脾气好, 嗓音也动听,无论男女都很容易对他有好感。  至于墨燃,则是被困在那群女弟子里出不来。  “墨师兄墨师兄,这句话我不明白,你能帮我看看吗?”  “墨师兄,这个两个咒诀的差别我不是特别能理解,师兄能教教我吗?”  “墨师兄——”  在墨燃给第九个笑嘻嘻的小师妹讲完了“万涛回浪咒”为什么要和始创者画的一模一样才能奏效后,楚晚宁终于有些耐不住了,他蹙着眉头,冷冷淡淡隔着几排弟子,望了墨燃一眼。  墨燃从昨天起就被他晾在一边,其实心里也有些委屈。  他前世惯于粗暴,今生便倍加珍惜。因此每走一步都想看看楚晚宁开不开心,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难道是不该问那句话?  或者称呼错了,不应该问“我的好师尊,下次我可以进去吗?”而应该问:“我的好宝贝,下次我可以进去吗?”  无端遭受了一天冷遇,此时忽然觉察到楚晚宁的目光——即便是凶巴巴地瞪他,墨燃也依旧犹如被浇灌了清水的小白菜,立时来了精神,朝他灿然一笑。  “……” 第231章 墨燃将二人送到山门口, 摸了摸身边骏马的鬃毛,笑道:“蛟山路远, 御剑又耗体力, 这两匹马送你们。它俩是吃灵草长大的, 日行千里,虽然没有瑙白金厉害,但也还算过得去。”  南宫驷谢过墨燃,和叶忘昔各自上了马, 低头抱拳道:“多谢墨兄, 墨兄不必再送, 后会有期。”  “嗯,一路小心。”  他立在山门口,看着南宫驷与叶忘昔身影渐远,正准备离去, 却忽然听到左侧树林里传来咯吱一声脆响, 似是一段枯枝折断了,落在地上。  “喵呜……”  墨燃微微眯起眼睛, 沉吟道:“猫?”  另一边,叶忘昔与南宫驷并辔而行,下了山门。死生之巅到无常镇还有一段荒僻的小路要走,阳光自斑驳茂盛的枝叶间洒落,马蹄一踏,把那些支离破碎的光芒更踩成点点尘烟。  南宫驷侧目望着叶忘昔,正想说些什么,原本已经钻回箭囊里的瑙白金却噗簇冒出个脑袋,露出俩只雪白带金的前爪,“嗷——嗷——”地嗥叫了两声。南宫驷一惊,猛地勒住马辔,说道:“小心!”  话音方落,暴雨般的钉针已从四面八方扑袭而来,骏马长嘶,南宫驷与叶忘昔几乎是同时掣出佩剑,两人幼年曾一同修习,极是默契,只见得他们一左一右长掠而起,南宫驷剑舞左边,叶忘昔剑舞右侧,叮叮当当碎响之后,淬着剧毒的梨花针纷纷跌落,紧接着叶忘昔抬手一挥,掷出符纸,结界腾空而出,将他二人笼在其中。  南宫驷厉声道:“什么人?!”  阳光黯淡,却不是被云翳所遮蔽,而是一个人立在了一根纤细的枝条上,他宽袍大袖,须发飞扬,逆光而立,神情仇恨地往下睥睨——  江东堂前掌门的表兄,黄啸月。  他凭立枝头,道骨仙风,并不出声,只冷冰冰地盯着叶忘昔的脸,紧接着,密林里传出沙沙窸窣之声,百余名江东堂弟子从林中走了出来,各个头上都勒着鲜红色额环,全是江东堂的精英弟子。  黄啸月捻须道:“二位,死生之巅待得舒服么?在里头躲了十天十夜才出来,当真是让老夫久等。”  南宫驷大怒:“黄啸月,怎么又是你?!”  “是我怎么了?”黄啸月冷然,“江东堂与儒风门的冤仇,你心知肚明。”  南宫驷咬牙道:“从临沂到蜀中,打退你门下四次进攻,还追?什么冤仇,你们有完没完了?徐霜林透的底,你弟媳杀的你弟弟,三番两次地来和我们计较,你脸面何在!”  “脸面?老夫看小公子才是真的不要脸面。”黄啸月阴沉道,“分明是你儒风门害得我江东堂元气大伤,分崩离析,你难道敢矢口否认吗?”  叶忘昔道:“阁下即便要与儒风门寻仇,也当光明正大按公论处,眼下行暗杀之道,又是什么行径。”  “闭嘴。男人说话,轮不到你一个丫头片子开口。”黄啸月拂袖,“别以为你那畜生老子把你当男儿养,你就真是个男儿了。黄毛丫头永远是黄毛丫头,妇人合该在厨房里煮菜做饭,你一个女的,有什么资格出来,在老夫面前耀武扬威?”  南宫驷怒道:“黄啸月,你讲点道理!”  “好得很,那老夫就与你们来讲讲道理,算算总账。”黄啸月言罢,点了点南宫驷,森然道:“你爹枉顾廉耻,私通有夫之妇,唆使那毒妇鸩杀我亲生弟弟,夺权篡位。至于你旁边那位——”  他又狠狠点了点叶忘昔:“她是畜生之女,她义父将我江东堂私事布之于天下,损我江东堂浩浩清誉。老夫今日亲率本门翘楚来堵截尔等宵小,就是为了还江东堂,还天下一个公道!”  他挥手而落,那百名虎视眈眈的弟子便即刻一拥而上,群起而攻之,岂料才刚刚从林中窜出,天空中忽然落下一道爆裂火焰,猛地抽开罡风,将那些弟子一击甩出尺丈外。  南宫驷惊道:“墨兄?”  来人正是墨燃,他手持柳藤,立在与黄啸月相对的一株树顶,冷冷逼视着对方。  黄啸月没有想到墨燃竟会出现,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半晌才嘴皮子一碰,缓缓道,“墨宗师怎么有兴致来山下看这热闹了?”    “那应当问问宗师的门徒,怎么好好的人不做,偏要躲在林子里学猫叫。”  黄啸月的面目拉得很阴沉,面皮几乎就要和他的姓一模一样了,他怫然道:“宗师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应当由我来问黄前辈。”墨燃道,“在我死生之巅地界,袭我死生之巅客人,黄前辈是嫌我山门太过清净整洁,想要洒些鲜血在地上么?”  “既然出了山门,便轮不着贵派来管。我为亡弟报仇,更不需墨宗师置喙!”  墨燃道:“黄前辈说的不错,个人恩怨,出了山门,确实不归死生之巅管。”  黄啸月冷哼一声:“那宗师还不让开?”  墨燃没有让,见鬼血光更甚,上头的柳叶几乎红成了一串串血珠,他说:“但我若自己要管呢?”  “你——!”  黄啸月不会不清楚墨燃实力,但血仇不报亦不甘心,他只好怒而威胁道:“墨宗师,你这是要与我江东堂为敌吗?”    “并无此意,我只是想让我派贵客安然离开蜀中,至于是江东堂拦我,还是江西堂拦我,都一样。”  黄啸月眯起了眼睛,褐眸子里的仇恨几乎能化成有形之火,将墨燃连同他立足的那株翠柏焚为灰烬。  “你执意要包庇这两个儒风门的余孽?”  “余孽怎么说?”墨燃冷冷问,“我请教前辈,江东堂憾事,叶姑娘与南宫公子参与了多少。”  “……”  “是谋划了江东堂的内变?还是抖出了江东堂的丑闻?”墨燃望着黄啸月,“是杀了前掌门,还是存心参与谋害了令弟?”  “但那又怎样!”黄啸月怒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好一个天经地义。”墨燃淡淡道,“行了,我看也不必和黄前辈说理了,兵器说话,过招吧。”  黄啸月气极,怒喝道:“墨微雨!你好不讲理!!”  “有意思了,不讲理的是谁?”这时候,山径前又传来一个嗓音,语调桀骜。薛蒙持着龙城自林间缓缓走出,刀柄森寒冷锐,阳光一照,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在我家门前呼呼喝喝,大开杀戒,江东堂是当死生之巅亡了?找死么?”  若说前番只是墨燃一个人,黄啸月虽打不过他,但凭着人多,或许能脱得墨燃无暇顾及,乘机手刃仇敌,但此刻凤凰儿薛蒙踱步而出,他是拔得灵山大会头筹的天之骄子,手上那柄龙城之凶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兄弟二人此刻都在山门前出现,要保南宫驷与叶忘昔一命,黄啸月哪怕再是拼命,也绝不可能找到机会钻空子。  墨燃见薛蒙来了,脸色反倒凝重起来,他对薛蒙说:“回去。”  “我来帮你——”  “此事与死生之巅无关,是我私心相帮,你别插手。”墨燃蹙起眉头,心想这弟弟是不是傻?江东堂虽然实力不复,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上修九大派中的一派,且江东堂老堂主的侄女与火凰阁的大师兄是道侣,结了亲的。薛蒙若是出来相助,那就是明摆着以死生之巅的名义,一下子与两大上修门派撕破脸面。  绝不能这么做的。  墨燃道:“快回去。”  但薛蒙心思单纯,根本不懂其中微妙的区别,反倒气恼墨燃居然不要他帮忙,僵持不下间,忽见得远处尘土飞扬,一骑雪白快马转瞬即至,马背上的人白衣若雪,容貌极美,背着一把琵琶,却是昆仑踏雪宫的仙姑。  “急报!急报——!”那仙姑蹙着娥眉,快马加鞭,朗声喊道。  岂料尘土飞扬,拐过一弯,却看到山下如此剑拔弩张的场景,她猛地勒了缰绳,一时间愣住了,跨坐在马背上,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急——呃……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因为昆仑踏雪宫的传令女官突然赶到,墨燃和黄啸月的架没打成,黄啸月反倒被薛正雍请进了死生之巅,连带着一同召回来的,还有叶忘昔、南宫驷二人。  踏雪宫的仙姑立在丹心殿内,朱唇启合,作了一礼,而后说:  “急报,徐霜林有下落了。”  此言一出,叶忘昔脸色骤变,瞬间血色全无。  那仙姑道:“我派放出所饲玉蝶万余只,用以追查徐霜林踪迹,今晨终于返还两只,探得凰山附近有法咒异样,宫主猜得徐霜林应当藏身于此,特命我等赶至各大门派急报,以商后策。”  薛正雍又惊又喜:“这就找到了?”  仙姑道:“不能确定,但玉蝶回报,凰山周遭最近血腥之气隐隐缭绕,终日不散,已有异象,应当八九不离十。”  薛正雍击节而起:“好!既然有了线索就别再拖延,兵贵神速。你们宫主那边是什么意思?”  “宫主与掌门所见略同,她也觉得事不宜迟,应当早些去那里一探。”  “太好了!”薛正雍又转头对黄啸月说,“黄道长,不如一同前去?若是此番顺利抓住罪魁祸首徐霜林,杀弟之仇也可以报了。”  黄啸月心中咯噔,他很清楚,自己手刃徐霜林的机会微乎其微,且所谓报仇雪恨,不过一个幌子。  其实他弟弟的死,跟南宫驷叶忘昔这两个小辈能有多大关系?  他嘴上喊着为弟复仇的口号,肚里却打着别的精明算盘——要知道江东堂经此一劫,实力衰微,而他早就听闻了儒风门藏着丰厚宝藏,就盘算着要把叶忘昔与南宫驷两人一网打尽,逼他们吐出祖荫,据为己用。  黄啸月袍袖下的手掌蓦地捏紧,权衡半晌,干巴巴地挤出了皱缩橘子般的、黄褐色的笑容,说道:“凰山之上的究竟是不是徐霜林还未可知,更何况江东堂与儒风门的梁子已经结下,这也不是我一己私仇,是事关门派脸面的大事,要好好清算。”  “说的也对。”薛正雍道,“那就先寻徐霜林报了私仇,再找儒风门去清算恩怨?”  “薛掌门说的有趣,儒风门如今已是一片焦土,你让我上哪儿去算账。”  “这我就不清楚了,要问黄道长自己。”薛正雍笑着说,“为什么儒风门都已经只剩残砖碎瓦了,道长还要急着将两个后生赶尽杀绝。”  “你——!”黄啸月沉容拂袖,叱道,“此乃黄某私事。”  薛蒙便笑眯眯地:“方才还说是门派脸面,是大事,这下子又成私事了,江东堂位列上修界九大门派之一,行事怎能如此随意?”  黄啸月自知理亏,但又不知该如何辩答,就干脆不说话。他狠狠瞪了薛正雍一眼,振袖一挥,率着江东门一波弟子,气势汹汹地出了死生之巅大门,一马当先,往凰山御剑而去。  叶忘昔极是歉疚,对薛正雍道:“薛掌门,实在对不住,我们——”  “雏鸟入网,猎户亦不杀。”目送着江东堂的人远去,薛正雍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目光变得寒凉,说道:“是江东堂欺人太甚了。”  他望着大殿外的天光,眉宇压得很低,中间一道淡淡的折痕,半晌,他叹道:“走吧,到凰山去。”  凰山路途遥远,众人选择御剑而行。当他们抵达凰山时,山脚下已拥堵了一大群修士,修真界其余九派均已到齐了,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如过江之鲫,却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么。  楚晚宁是第一个从御剑上下来的,下来时步履微有不稳,脸色亦十分苍白,所幸他这人本来就白着张脸没什么好颜色,旁人看上去也不会瞧出什么异样来,但墨燃发觉了。他走过去,趁着周围无人注意,轻轻蹭了蹭楚晚宁的手背。  “师尊,你飞的特别好。”  “嗯?”  墨燃微笑道:“真的。”  楚晚宁轻咳一声,将目光转开。  举目望去,凰山山顶确实积压着一层几乎肉眼可辨的瘴疠邪气,另外八位掌门都已经抵达,正站在山脚最前头,一道通天的结界屏障前,抬手往里头灌注着灵力,薛正雍也立刻赶了过去帮忙。  死生之巅的人陆陆续续抵达,过了一会儿,薛蒙也到了,他稳稳地落在了两人身边,一看眼前情形,便立刻皱眉道:“这是在做什么?为何不上山?”  墨燃见他来了,就和他解释道:“不是不上,而是上不去。”  薛蒙颇为困惑:“为什么?”  楚晚宁道:“凰山是修真界的四大邪山之一,这山很古怪,没那么容易闯进去。  薛蒙有些吃惊:“我只知道有四大圣山,原来还有四大邪山吗?是哪四大?”  楚晚宁道:“蛟山、甲山——”  薛蒙一愣:“假山?”  “……玄武之甲。”  “哦,哦。”薛蒙脸红了,“嗯。”  “獠山,以及眼前这一座,凰山。”  楚晚宁顿了顿,接着道,“这是修真界的血腥过往,如今已很少再提及了,只有自己多去瞧一些庞杂书籍,才可能读到过关于四大邪山的记载。”  “那为什么会有邪山这种东西?”  楚晚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薛蒙:“儒风门初代掌门降服恶蛟的往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薛蒙道,“东海有恶龙作祟,是他击败了恶龙,封入金鼓塔,后又与龙签下了血契,使其为己所用。儒风门初代掌门死后,恶蛟盘踞化为山丘,龙筋成了地幔,龙血成了河流,龙骨成了山石,龙甲成了树木,这座山,世世代代守护儒风门弟子们的坟冢,因此得名英雄冢,也称为蛟山。”  楚晚宁颔首:“不错,所以蛟山就是青龙恶灵所化。你们都知道,瑞兽四星宿,分别是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但这四星宿下,也会生出恶变后嗣,到处兴风作浪。” 第233章 “求求你……”  碧潭庄的弟子在颤抖,楚晚宁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那少年的眼里有泪,有恨,有不解。  可他挣脱不开,最后他呸的一口口水吐在了楚晚宁脸颊上,他说:“什么宗师,都是畜生。”  “师尊!”  “墨燃你站着别动,别过来。”  楚晚宁松开了那少年的手,少年得了自由,立时又要去殴打已经遍体鳞伤的南宫驷,却不料一道金光落下,海棠结界撑开,将南宫驷和叶忘昔二人,牢牢护在其中。  楚晚宁原本是半跪于地的,此刻缓缓起身,一节节望过那些模糊不清的,瞧着热闹的脸。  人群一端的尽头是他,而另一端,是血泪纵横的李无心。  李无心苍老的声音传来,是冬日的枝丫,根根刺入苍穹:“五十五亿不行吗……”  这个老头子在梦境里,依旧试图和南宫柳讨价还价。  卑微死了。  卑微极了。  卑微到一张老脸,都成了泥沙。  “五十八亿?”  他的声音在颤抖。  楚晚宁闭上眼睛。  他的手也在广袖之下蜷曲,颤抖。  但还是一字一顿地说:“南宫驷,系故人容嫣,容夫人之子。”  偌大的凰山之前,千余人,静的只听得到李无心的嚎啕,和楚晚宁沉冷肃杀的嗓音。  一头,李无心说:“五十八亿,总可以了吧?那只是三本剑谱而已啊……”  另一头,楚晚宁道:“我出山时,不曾携带银两,亦不知如何开口于人索求。是容夫人一饭之恩,又留我于儒风门暂居。”  他顿了顿,于是只有李无心哭泣的声音。  “容夫人曾令我收其子南宫驷为徒,我因年少,恐难胜任,不曾答允。但那一年……”  楚晚宁微侧过脸,看了一眼倒在地下的南宫驷。他终于缓缓地,把这个南宫驷并不记得的真相,一字一句公之于众。  “那一年,容夫人曾携幼子,三拜我于宗庙前,说南宫驷师礼已成,若我今后愿在儒风门久住,南宫驷便应以师礼待之。”  楚晚宁抬起眼帘。  “南宫驷,是我徒弟。”  听闻此言,薛蒙的脸瞬间铁青!  墨燃和师昧的面色也不太好,但都没说话,望着楚晚宁。  “若说父债子偿没错,那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既然已受了南宫驷的三拜之礼,他便可以称我为一声师父。”楚晚宁说,“他的师父仍在。所以,寻仇也好,打骂也好……我在这里,绝无反抗。”  “师尊!”  “师尊——!!”  墨燃、薛蒙与师昧齐齐跪落,南宫驷也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他口中鲜血未止,只喃喃着:“不……我不拜……我没有拜过……我没有师父……没有师父……”  然而此时,李无心忽地发出一声长啸,他仰头向天,须发如吹雪,睁着眼睛,血液不断从眼眶里流下来。  他大声地嗥着,哭喊着,哽咽着,期期艾艾。  “五十九亿,总可以了吧?南宫掌门……五十九亿……多出来那一些,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头子,给我留点打棺材的钱两……好吗,好吗?”  他以引颈就戮般的姿势,最后嘶号着,青筋暴突。  “好吗!!”  一连三个好吗,李无心忽然再次口吐鲜血,血液狂飙,死寂。  紧接着,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这个上修界最次门派的尊主。这个生前,一直在刻意讨好着每一个可能结交的门派,丑角般四处游走的老头子。这个花了大半辈子,依旧碌碌无为,连三本剑谱都赎不回来的大笑话。  一个废物,庸才。  就这样睁着眼,倒在了灰扑扑的尘土中。  死了。  呼呼起风,众生脸上皆是不同的神情,没有人再说话。  只是墨燃忽然想起,蛟山有宝藏,足以重振门派,这是连江东堂都知道的事情。  碧潭庄和儒风门走的这么近,不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南宫柳死后,多少大派小派都在追着撵着要活捉南宫驷与叶忘昔,说是为了报仇,心里打着的,却都是那金山银山的主意。  但碧潭庄没有。  碧潭庄只是笨拙地,想着蠢办法交好死生之巅、交好孤月夜,希望以后能相互照拂,提携。  那笔儒风门的金银财宝,李无心连想都不曾去想。  明明他才是被儒风门欺凌压榨了一辈子的人。  或许,正因为被欺凌久了,被压榨久了,这个老头子心里才会明白,财可取,但不可取之不义。  墨燃遥遥望着李无心尘土里,污脏的,污脏到甚至有些可笑的老脸。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一日儒风门惊变,众人急急慌慌奔走,四下逃命,这个老头子想逃,却畏畏缩缩地不曾走。  明明没什么大本事,却硬着头皮,留在了火海里。  一柄御剑,救了数十条与他无关的人命。  人说碧潭庄师祖爷有一套断水剑法,可断流水,可破穹苍,史称之为剑圣。  李无心缺了三本书,学不得这惊艳剑法,也成不了剑圣。  他能做的,最终也就是用一柄变大的御剑,在烈焰汪洋里,把那些他根本不认识的人,甚至是儒风门的弟子,送出了火海,一个个地,带回了人间。第200章 师尊,凰山开了  碧潭庄的弟子怎么也不会想到, 凰山一战尚未开始, 就要了他们庄主的性命。  李无心虽然年事已高,举手投足间都渐渐显露出一些老态来,但若不是被这邪门的结界魇中,经络逆行,是怎么也不该就这样暴毙而亡的。  几许静默,碧潭庄一片青衣, 纷纷下跪。  哀声动天,众人愀然。那原本要与南宫驷算账的弟子也顾不得什么了, 哭着爬回了老庄主身边, 以袖拭泪, 泪珠不绝。  忽然,凰山前的巨大结界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姜曦面色一变,厉声道:“来个人填上李无心的位置, 否则今天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薛正雍则干脆回头大声喊道:“玉衡!快来搭把手!”  楚晚宁自是不用他们说第二遍, 他最擅长的就是结界之术, 那一声啸叫乃是凤凰恶灵留下来的诅咒,能触及这一层诅咒,说明众位长老离撕开结界屏障已经不远了,能成便成, 若不能成, 这诅咒反噬起来,有移山填海之力, 恐怕会比儒风门那一场劫火更难脱逃。  他当即飞掠而至,目光犹如刺刀锐利,挥袖抬手,猛地击在了李无心遗留下的那个空处。  才一碰,楚晚宁蓦地一惊,立刻去看站在自己旁边的黄啸月。  “……”  他看见黄啸月满头大汗,浑身发颤,脸色涨的通红,似乎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在运功——其他掌门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黄啸月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结界宗师楚晚宁。  楚晚宁一接李无心的担子,就立刻感觉到这个位置的反杀之力极其凶悍,也就是说李无心刚刚一个人,就承受了两个掌门应当承受的邪气。这种众人合力的阵法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而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旁边的那个施术者根本没有使出任何力量——  黄啸月居然只是在装模作样!  楚晚宁怒极,黑眉冷竖,厉声道:“你……怎敢儿戏!”  “什、什么……”黄啸月喘着粗气,声若蚊吟,整个人似乎都要虚脱而死,周围的几个掌门听到动静,但凡有余力的,也纷纷侧目而是视。  “宗师在说什么……什么儿戏……”  “什么儿戏你自己心里清楚!还不给我滚?!”  薛正雍沉不住,嚷道:“玉衡,你在对黄道长凶什么呀?你看他都快说不上话来,有什么不对劲的,打开结界再说吧!”  黄啸月眼神飘忽,只乜了楚晚宁一眼,就被那出鞘霜刃般寒凉的眸子惊得心中凉了大半。  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实力打开凤凰结界,之所以主动冲上去襄助,只是为了争个脸面,事后也好让上修界知道江东堂实力还在,他黄啸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岂料李无心这个脓包,一个人居然承担不起两个人的邪气,居然被凤凰结界反噬,直接死在了自己旁边,死了也就算了,填补他位置的人却是楚晚宁——  这个合该被千刀万剐的楚宗师!  黄啸月油腻腻的一张脸上布满汗珠,这些汗珠可不再是硬憋出来的了,而是冷汗,他在不停地出冷汗。  他在想,该怎么办?  危及关头,黄啸月发了狠,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一股热血淌出,他让唾液混着血水渗在唇角。  “宗师……当真是误会了老夫……李庄主撤力之后,老夫当真是……再也……再也……”  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血花星子飞溅。  “老夫当真是受不住了……”  楚晚宁哪里会上当?  李无心和黄啸月,这两个人的实力孰强孰弱,自是不用多说,若是两人都尽全力,先倒下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李无心?  他怒而挥袖,单手甩出天问,竟将黄啸月猛地掀翻于十几尺开外。  “滚!”  “啊唷!!”  江东堂的弟子纷纷吃惊,一涌而上,围住自家的尊长。  亦有不少人朝楚晚宁怒目而视:“楚宗师怎么不讲道理?”  “黄道长都尽力了,凭什么还说甩鞭子就甩鞭子,说发脾气就发脾气!”  “仗着自己有本事,就这样欺负人?!”  这些怒喝和碎语,楚晚宁置若罔闻,他胸臆中尽是愤怒,一双凌厉凤眸近乎闪着冰霜之色,或许是结界的红光反照在他眼中,他的瞳仁甚至有些猩红色。 第235章 南宫驷。  “走啊!!!”南宫驷怒吼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要我把腿也钉在地上吗!走啊!!”  甄琮明是第一个转身的。  他回到李无心的尸首边,将掌门遗体整理庄重,抱起来,往回走。  “师兄!”  “师兄,不留下来吗?”  “师兄?难道我们就这么走了?难道就要这样放过他们——”  甄琮明道:“留下来做什么?山上也不知要打多久,让掌门就这样躺在地上,连个体面棺椁都没有,等着吗?!”  碧潭庄的弟子互相看看,便一个个低了头,不再吭声。  甄琮明走到墨燃身边,与墨燃错肩而过时,他说:“墨宗师,你记住你说过的话。此战之后,我们天音阁见。”  “还好。这世上还有天音阁能主持公道。”有个人眼睛红彤彤的,正是之前吐唾沫辱骂楚晚宁的那个弟子,他跟在师兄后面,不无恨深,“阁主一定会秉公行事,好让我们师尊瞑目。”  “墨燃,南宫驷……你们这些恶人,你们都等着吧!你们全都会有报应的。等死吧!”第201章 师尊,我该怎么羞辱你?  碧潭庄走了, 黄啸月就算想留下来, 也再没了留下来的理由。  他只能上山。  墨燃希望速战速决,便一马当前抢进了凰山结界里,江东堂的人随后跟上。一进结界,墨燃还好,但江东堂的人全都尖叫出声来  ——  是死人。  到处都是死人。  满地的,满树的, 躺在地上,挂在树梢上, 密密麻麻, 全是死尸。在动, 在爬,在扭曲着,以极缓慢的速度,向每个活人挨过来。  凰山竟成了一整座尸山!  黄啸月见状, 一人当前, 抽出拂尘猛地朝前击去, 眨眼间卷落四五个死尸的头颅。墨燃还未反应过来这老匹夫为何忽然变得如此  骁勇,就听得他“啊”地惨叫一声,以一个极其浮夸的姿势跌到在地,又两眼翻白, 咳将出血沫子来。  墨燃:“…………”  江东堂弟子忙拥上去:“黄前辈——”  “前辈……”  “无妨, 老夫受伤虽重,但总还是能出些力的。”黄啸月挣扎着要爬起来, 但爬了两下,膝头一软,又跌回于地,不停地喘着粗  气。  那些弟子便焦急道:“前辈还是去外头歇息吧,这里邪魅太多,恐怕会损了心脉。”  “是啊是啊。”  黄啸月先是极力推辞,一边推辞,一边吐血,血依旧混着粘稠的唾液,说不出的恶心,如此两次三番之后,黄啸月率着江东堂大  半弟子,做出一副遗憾至极的模样,一众人如过江之鲫,呼啦啦地出了凰山结界。  这结界拦人进去,却不拦人逃离,很快江东堂就不剩几个人了。这时候前头山麓上忽然下来一个青年,那青年淡金长发,幽碧眼  眸,神情冷冽。  他与墨燃互相看见,彼此都是微怔。  墨燃先反应了过来:“……梅兄?”  梅含雪点了点头,冷冰冰地不爱言语。  墨燃急着问:“看到我师尊他们了吗?”  “就在前头。”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具死尸从梅含雪身后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墨燃正待提醒,却见得剑光一寒,梅含雪已召出佩  剑,头也不回,反手就将那死尸的胸前捅了个透心的窟窿。  他噗地将剑拔出,上头流着黑色的积液,梅含雪神色冷峻,将剑上的血迹擦干净,说道:“你往上走,一直往前,第一个山道岔  口向左,死尸太多了,正在清道,所有人都在那里。”  墨燃谢过,正欲追上。梅含雪却又叫住他。  “等等。”  “梅兄有事?”  “嗯。宫主与容夫人是故交,她放心不下,让我折回去看看儒风门那两位。他们怎么样了,都还在外面?”  墨燃闻言,心下一宽,说道:“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南宫驷给自己打了束缚咒。但黄啸月出去了,恐会再做出什么为难他们的事  情,还请你多照拂。”  梅含雪抿了抿嘴唇,不再多言,足尖一点,人已消失在了结界尽头。  墨燃也不再耽搁,立即赶往大部队处。  说来奇怪,他原本觉得那么多尸体,路上总该看到些自己人的遗骸,但是却没有,到处是被剁碎了的尸身,腐烂的皮肉,恶心归  恶心,却并没有混杂着任何一位修士的遗骸。  是因为诸位掌门带来的都是精英翘楚?  他没有闲暇再做多细想,立刻也投身与清扫山麓的战斗当中去。如果说刚刚他是沿着大家已经打过的地方走来,那些僵尸都已经  被削得没有什么战力,那么此刻他一上手,就觉得更加蹊跷。  太简单了。  他觉得他根本不是在和凶灵搏斗,简直像是在屠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这种情况让他心生不安,他隐约竟有了种极可怖的猜想……  “喝咯咯——”  忽然,面前大树上挂下一只僵尸,披头散发,伸出手就要去掐墨燃的脖颈。墨燃猛地向后一掠,那僵尸立刻扭头,鼻孔翊动,一  只手抓上他的肩膀,且要把那狰狞腐烂的脸凑过来。  墨燃恶心得厉害,但还是趁此机会先行观察,而后抬脚狠踹,将它踹翻在涌上来的尸群中,连带着撞倒了好几个挨过来的腐尸。  “墨燃!”  这时候薛蒙也打过来了,和他背靠着背,薛蒙喘息着,脸颊上溅着些黑血,眼神如疾电,沉声道:“怎么回事,这些尸体是闹着  玩的?玩人海战?怎么这么弱!”  墨燃目光森冷,透着寒意。前世的踏仙帝君,遍阅邪术,他心中已经有了个隐约的猜测,但此刻线索不够,他还不能断定。  墨燃咬着后槽牙道:“这些都不是修士尸身所化。是普通人。”  “什么?!”薛蒙一惊,侧头问,“人都他妈烂成黑灰了,一个个跟炭似的,你怎么还能看得出是不是修士?我他妈的连他们是  男是女都分不清楚!”  墨燃没直接回答,而是道:“如果我和你打斗,我来不及闪躲,被你抓住肩膀,你会怎么样?”  “……你怎么会把肩膀暴露给我,这是格斗大忌,十一二岁的弟子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为什么是大忌?”  “灵核离得近啊!抓住了你的肩,等于抓住了你一半的灵核,另一只手再捅进胸口里就马上能决定生死了!”  墨燃道:“好,刚刚就有个僵尸这样抓住了我——”  薛蒙惊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不要命了?!”  墨燃打断他的话:“它没动。”  “啊?”    “那么近的距离,它根本没有想到另外一只手袭我灵核。对于修真之人而言,近身时保护自己的灵核和袭击他  人的灵核,已经是深入骨髓的习惯,就像你说的,十一二岁的小修都会这么做。哪怕死后化作僵尸,格斗肉搏的习惯也是不会改  变的,但这具尸体却没有这么做。”  墨燃顿了顿,沉声道。  “为什么不做?两个可能。做不了,想不到。”  薛蒙:“……”  墨燃道:“手脚健全,机会难得,不可能做不到。所以只能是没想着。……这些尸体生前,恐怕多数都是普通人,死了也不会是  这些精英翘楚的对手,所以打到现在,一个受伤的人都没有。”  薛蒙惊道:“怎么会这样?徐霜林要堆那么多普通人的时候在凰山做什么?他有这个心力,怎么不去操控修士?”  墨燃道:“和方才的可能一样,两种,做不了,想不到。”  “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种。做不了。”墨燃目光沉重,见鬼的星火溅在他眼眸里,像烧滚的铁水落入夜色汪洋,“徐霜林的灵力,  不足以用珍珑棋局操控那么多修士。”  “那他操控这些软脚虾也没用啊?”薛蒙又一脚踹退了一堆僵尸,竟是哭笑不得,“能做什么?拦得住什么?”  墨燃没再吭声,他心里那种猜测越来越明晰了。  他望着与众人缠斗的僵尸,很快地,他发现了一个极为诡异的现象:那些被斩断手脚,削掉脑袋的尸体,倒在地上之后会立刻有  细小的藤蔓伸出来,直接刺入他们的胸膛,而后“噗”地一声,把胸口肉,连带着心脏一起,猛地勒入地底,消失不见掉。  这本是极容易发现的事情,但乱象丛生,众人应接不暇,那藤蔓又小又  忽然他飞身掠起,扼住一具僵尸的脖颈,手中翻出暗器匕首,直刺僵尸的心脏。  黑血刹那溅了他满脸!  薛蒙蓦地张  大嘴巴,倒退两步,竟是说不出话来。 第237章 楚晚宁。  他想把棋子打进楚晚宁的体内。  打进去之后,那个冷酷无情,假仁假义的男人,是不是从此就会对他唯命是从?是不是叫他跪下,他就绝不会站着?  他是不是可以让楚晚宁跪在自己面前道歉,让楚晚宁伏落在他脚边,他可以让楚晚宁喊他主人可以刺痛他扎他撕咬他!!  极度的兴奋让墨燃瞳孔里的光都开始扭曲。  对,折磨他……  这个高高在上的仙尊,怎么样才会最痛苦?最羞耻?  羞辱他……  墨燃紧紧捏着那两枚棋子,口舌发干,越来越燥热。  他陷入了强烈的刺激与焦虑,他舔  了舔自己皲裂的嘴唇。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这么做,想要看楚晚宁对自己垂下苍白的脖颈,然后自己伸手摸上去,感受那细细的战  栗,再然后……  捏断他的脖颈?捏碎他的骨骼?  墨燃觉得不痛快。  他没来由地觉得空虚,觉得不满足。  好文,  让楚晚宁死,太无趣了。即便是想象,他都不乐意。他想看他哭,想看他匍匐,想看他生不如死,羞愤交加。  他总觉得还有更绝妙的泄愤方式。  他把一枚棋子放到唇边,冰冷的触感贴着嘴唇,他低沉地喃喃  :“你拦不住我了,楚晚宁。很快就会有这么一天,我要让你……”好文,  让你怎样?  他那时候还没有想好,他还不知道自己此刻汹涌的欲望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对楚晚宁的征服欲与性/欲。  但他已有那种可怕的雄性  本能。  想把第一枚凝练出的恶魔种子,埋进楚晚宁的体内。  他想弄脏他。  他起身,推门走了出去——第202章 师尊初遇恶魔  但在红莲水榭外逡巡几圈后, 墨燃还是冷静下来, 没有做出那样疯狂的事情。  太危险了。  这是他第一次炼珍珑棋,效性都没有尝试过。冒冒失失就对第一宗师下手,自己恐怕是嫌命太长。  所以犹豫再三,墨燃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离开了红莲水榭。几经斟酌后,他最终选择把这两枚珍珑黑子打在两个死生之巅的小师弟身上——他需要多番试验, 而挑根基不稳的小弟子下手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那是个微凉的晚上,夜色笼罩着山巅, 墨燃出手极快, 看着刚刚那两个还在河边比赛打水漂的年轻人身形一顿, 他紧张到连手都是抖的,瞳孔缩得细小。月光照着他苍白的脸,他抿了抿唇,指尖微动, 踱步而出。  那是他第一次使用这种十恶不赦的禁术, 他激动而紧张。  “唦——”  那两人忽然跪地, 墨燃却犹如惊弓之鸟,犹如刚刚杀完人的凶手,一点风吹草动都要了他的性命,他立刻隐匿到旁边的树丛里, 心脏像是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砰砰砰。  缓了很久, 他见这两个人就那么木僵地原地跪着,一动不动, 一颗狂跳的心才总算是慢慢沉稳下来。  他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头皮都是麻僵的。  他走出去。  重新站在月色下,河滩砾石边。  这回他总算是比头前冷静些了,尽管他依然不怎么敢呼吸,谨慎地像是夜色里嘶嘶游曳而出的滑蛇。  墨燃低头打量着那两个小师弟。  刚刚还在嘻哈打闹的两个人,脸上已经没有了半点色彩,平静的像是死水,一动不动地跪在地面上,墨燃盯着他们,他们也不抬头,就这样跪着。  “……”  墨燃又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尖,催动法术。  两个师弟长磕而下,而后起身,转动眼珠,在那两双黑漆漆的眼眸里,墨燃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并不会太清晰,可是不知为什么,墨燃觉得自己就是瞧清了,瞧的秋毫必现,瞧的滴水不漏。  他瞧见了一个逆着圆月,面色苍白,眼里泛着红光的鬼。  墨燃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嘶哑地试探着:“报上名来。”  回答他的,是两个古井无波的平缓嗓音:“名不由我。”  墨燃的心在剧烈跳动着,血液在体内信马由缰,他喉结攒动,继续低声问:“身处何地?”  “地不由我。”  “今夕何夕?”  “岁不由我。”  为珍珑棋局成功控制的低阶黑子,将有三个不由我:姓名为何不由我,身在何方不由我,今夕何年不由我。  ——皆由主人定。  这和残卷古籍上所载的,一模一样。  墨燃觳觫着,说来奇怪,在面对自己亲手做成的两个棋子时,他最多的感受竟然不是狂喜,而是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他不知道,但内心很乱,乱极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不,他已经跌下了悬崖,下面是黑暗,是无尽深渊,他看不到底,看不到哪里是死亡,哪里是尽头,哪里有火,哪里是终结。    他觉得自己体内仿佛有一个魂灵在痛苦地嘶吼,尖叫,但是它很快就碎了,碎成了粉末,碎成了残渣。  他颤抖着,伸出手,触碰上其中一具棋子的脸颊。  他吞咽,但口中并无唾沫,嘴唇都皲裂的,他英俊的脸庞扭曲着,他盯着那个小师弟,然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所求为何?”  “所求,为君棋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  墨燃不抖了。  周遭的一切都忽然变得很静,冷且静,像冰。  他做了两枚棋子,两枚,就使得两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师弟,变成了他手下的提线傀儡。他要他们往东,他们就不会往西,他要他们互相厮杀,他们就不会网开一面。  他是他们的主人。  珍珑棋局最差可控死物,最强可控活人。  墨燃灵力天生霸道凶悍,且对此一道极有天赋,他第一次下手,做出的棋子竟已能控得两个活生生的修士,虽然只是两个年轻的、刚入门的修士。  在最初的畏惧之后,墨燃忽然觉得极度的刺激,极度的兴奋。他眼前似乎有个宏图绘卷在缓缓展开,那上面声色犬马,花团锦簇,什么都捏在他的手掌心,什么都是他的。  他爱的,都可以紧紧握住。  他恨的,都可以碾作齑粉。  墨燃兴奋极了,他的心跳依旧很快,甚至更快,但不是因为惶然,而是因为激动,珍珑棋局!三大禁术!  偷偷摸摸,失败上万次,但他终于会了……他终于成功了……他做的极好。  天下都将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有了这些黑子,他能做许多从前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使从漠北到江南,都是他的爪牙!  眼前五光十色,绚烂至极。  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到,什么都能做到,他……  “墨燃。”  忽然一个熟悉的沉冷嗓音打断了他。  仿佛一盆凉水,那些朱楼高台仿佛在瞬间坍塌,他似乎自云端跌落在冷硬的地面,跌回了压抑的现实中。  墨燃慢慢回过头,目光猩红且狰狞,迎着月光,看到砾石地上站着的那个清冷的白衣男子。  “……”  他从没有过任何时候,比此刻更不希望看到楚晚宁。  “你在这里做什么?”  墨燃的手暗捏成拳,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  他身后还站着两个珍珑棋子,做的并不完美,如果楚晚宁走近细看,一定会发觉出异样,那么一切都败露了。  以楚晚宁的性格,恐怕会抽了他的筋,打断他的腿,废掉他的灵核,然后把他从藏书阁禁地誊抄出来的古籍残卷善本,付之一炬。  见他不做声,楚晚宁微微皱了皱眉,洁白的丝履踩在砂石上,往前走了一步。  但也真的,只是走了那一步而已。而后他停下来,看了看墨燃身后那两个诡异立着的弟子。  再也顾不得什么,墨燃轻轻勾了勾小指尖,却几乎用了全部的意志,在心里嘶吼着命令,终于令那两个弟子如他所愿,动了起来。  一个弟子哈哈笑道:“这个丢的太近了,我刚刚那一下子,丢的肯定比你远。”  “你就吹吧,反正你……啊,玉衡长老!”  他们行动如常,就像之前一般嬉闹着,看到楚晚宁,甚至还愣了一下,而后两人一一向楚晚宁行了礼,楚晚宁看了他们几眼,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并不那么清晰。    “问长老安。”  “玉衡长老安。”  两个弟子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地与楚晚宁打了招呼,识趣地打算离开这里。  楚晚宁皱着眉,眉头没有松开,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两个棋子从河滩走过来,靠近自己,错肩而过,往竹林方向走去……他盯着那两个人看了好久,这才转头,把目光重新落在了墨燃身上,墨燃暗自松了口气,结果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就听得楚晚宁忽然道: 第239章 第203章 师尊错放的厉鬼  ;但楚晚宁没有停下脚步, 也没有回头。  他回不了头。  他咬牙忍耐, 眼泪却还是淌了下来。  真的太委屈了。  可即便委屈,又能如何?  辩解?  怒斥?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他怎么还有脸面去告诉墨燃那些真相。难道要他在墨燃怨憎他嘲讽他的时候,再苦苦解释吗?还是想在“东施效颦”之后,再赚一句“鸠占鹊巢”?  他离开了。  那一夜奈何桥边,黄泉水旁, 师徒二人的这一番对话,不知是不是顺着滚滚汹涌的河流, 涌下了山川, 涌向了江河, 涌入了阴曹地府。  而那个温柔如芙蕖的少年,若是泉下有知,听到这样的对话,不知会不会为了师门这般的龃龉, 而感到难过悲伤。  墨燃独自在河滩边站了一会儿, 他想, 这或许就是命运使然。  ——楚晚宁怀疑了别人,却独独没有怀疑到他。  说起来那天也是巧,楚晚宁的天问之前在后山巡查时,因遇到一只小鬼, 而召出来使用过, 后来也没有收回去,就这样卷着悬佩在腰间。  金色的天问在楚晚宁的白衣间熠熠流光, 这个能套出他真话,扼杀后来的踏仙帝君的藤鞭,一直在闪着光亮。  但楚晚宁却没有取下来,没有审过他。  墨燃逃过了天问,一个人慢慢离开,走到瑟瑟拂动的竹林深处,走到夜色最浓的地方,最后被黑暗,完全地吞噬。  从此之后,他开始有预谋地秘密炼制棋子,两个、四个、十个。  越来越多。  他把它们一个个都种到了死生之巅的弟子体内,让他们成为自己的耳目、爪牙、暗箭。  最初的喜悦过后,墨燃渐渐开始烦躁,阴郁,他变得越来越易怒,越来越暴躁,越来越不知足。  太慢了。  他嫌不够。  他怕楚晚宁觉察出什么动静,所以不敢再和第一次一样,消耗全部力量去做珍珑棋。他每次只做一个,留下一半精力,他也不再剑拔弩张,而是终于收起指爪,回到楚晚宁的座下,跟着楚晚宁修行。  他算计着,心想楚晚宁可以帮他最快地提高修为,为他踏尽人间枯骨的第一步,铺下砖石。何乐而不为?  这一天,他修行得太过卖力,精疲力竭,不小心从纤细的树梢上失控,直坠下来。  只在一瞬之间,楚晚宁白衣掠过,他抱住墨燃,却一时腾不出手来召唤结界,两人一同摔在树下。楚晚宁被墨燃压了个正着,痛得闷哼,墨燃睁开眼,看到楚晚宁的手却擦破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皮肉外翻。  墨燃盯着那道口子看,心中其实残忍又兴奋,他那时候心性已开始扭曲了,竟没有感到太多的谢意与愧疚,只觉得这血真好看,不如,再多流一点。  但他知道还不是时候,自己还不能在此刻露出帽兜下阴森狰狞的嘴脸,所以他帮楚晚宁擦拭伤口,帮楚晚宁包扎。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各怀心事,洁白的纱布缠了许多道。  末了,墨燃意味深长地说:“师尊,谢谢你。”  这一声忽如其来的道谢,让楚晚宁觉得很意外,他抬起眼眸,望着墨燃的脸,阳光洒下来,照着墨燃的面容,褐色被光亮照的很浅淡。  当时墨燃其实有些好奇,楚晚宁对于自己这一声道谢,是怎样的看法?  终于浪子回头?  终于开始和缓?  但楚晚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垂落了睫毛,放下了袖口。  起风了,阳光正好。  前世,他始终看不透他的师尊,正如他的师尊也看错了他。  再往后,墨燃的法力越来越强盛,他有着令人吃惊的天赋,耗掉一半灵力能做出的棋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后来变成了四个。  但还不够。  他要的是百万雄兵,能一举拿下死生之巅,把楚晚宁踩在脚下的强悍力量。  墨燃算数不好,这个即将成为踏仙帝君的人,抱着算盘,正在桌前啪啪地打着算珠。  薛蒙来看他的时候,正巧撞见了这一幕,就好奇地凑过去问:“哎,你在做什么呢?”  “算账。”  “什么帐?”  墨燃顿了一下,眼神幽黑,而后笑道:“你猜啊。”  “猜不着。”薛蒙走过去,拿起他面前的簿子细看,边看边咕哝,“一个……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个……四个……三百六十五天……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墨燃不动声色地说:“我想买糖。”  “糖?”  “一颗月晟斋最好的糖果,要一文钱,如果每天攒下一枚铜板,三百六十五天就可以买到三百六十五颗糖。要是每天能攒下四个铜板,就是……”他低了头,掰了掰手指,算不清,又摇了摇头,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盘,“就是一千……”  薛蒙心算都比他快,利落道:“一千四百六十颗糖。”  墨燃抬起头,静了片刻,粲然道:“你算的可真快。”  薛蒙难得被他夸,愣了一下,而后哈哈笑道:“那可不是,毕竟从小帮阿娘称药啊。”  墨燃微一沉吟,笑道:“左右也算不清,不如你行行好,帮我来算算看?”  在师昧离世之后,墨燃已经许久不曾这么心平气和过了,薛蒙逆着阳光看着他,心里有些细微的怜悯。  于是他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在墨燃身边坐下。  “来,说吧。”  墨燃温声道:“一天十颗糖,一年能攒下多少?”  “三千六百五十,这个不用算,太简单了。”  墨燃就叹了口气,说:“再加一些吧,一天十五……”想了想,又觉得做出那么棋子实在超了极限,就问,“一天十二颗。多少?”  “四千……四千三百八十。”  “我想要五千颗,还得再等几天?”  “还得再……”薛蒙挠了挠头,想的有些费力,于是问,“你要这么多糖做什么?又吃不下。”  墨燃垂落眼眸,遮掩住眼底的阴森,说道:“明年死生之巅就立派三十年整了,我想给每个人分一颗糖吃,总要从今日省起来。”  薛蒙愣住了:“你竟有这样的心思……”  “嗯。”墨燃笑了笑,“惊喜么?你也有份。”  “我就不用了。”薛蒙摆了摆手,“我不差你这口糖吃,来,我接着帮你算吧,看看要攒多久,你才能够买五千多颗糖果。”  他说着,就拿过算盘,在窗边花树的映衬下,认认真真地帮墨燃算了起来。墨燃在一旁托腮看着,眼底光泽流淌,半晌后,轻笑一声,说道:“多谢。”  薛蒙哼了一声,算的很专注,并不没有多理会他。  他眼里只有那些噼剥作响的黑色算珠,一枚两枚,像是黑色的棋子,一个个垒起,一点点增多。  那时候的薛蒙,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在算的根本不是糖,而是一条条人命,推翻死生之巅的人命。  他也不会知道,大抵是因为自己在窗边帮忙的模样,隐约触动墨燃心中一丝仅存的善念。  所以那五千枚黑子,墨燃到底是顾及了旧情,最终没有分给他一羹。  “要这么长时间?”最后望着薛蒙写下的那个数字,墨燃摇了摇头,“太久了。”  薛蒙道:“要不我借你点钱?”  墨燃笑了笑:“用不着。”  薛蒙离开后,他思索再三,七七八八翻了一些卷轴,心里渐渐有了个打算——而这个打算,成了后来踏仙君自创的“共心之阵”的雏形。  这天晚上,墨燃炼了十枚棋子,那些棋子都是残缺不全的,没有用尽全力,操控不了活人,甚至操控不了较为强大的尸体。  他揣着这十枚棋子,下山去到了无常镇,哼着小曲,来到了镇郊的一个地方:  鹤归坡。  人死乘鹤去,归于九天中。这是凡人美好而质朴的幻象,说白了这座山坡就是墓地。无常镇谁家死了人,都是拖到这座山头来安葬的,这里是镇人的埋骨之乡。  墨燃没有多耽搁,他在一排排林立的坟茔之间穿行,目光扫过那些碑石上的字,很快,他停在一座字迹鲜亮,墓碑前还放着鲜果馒头的新坟前,他抬起手,五指凌空拧紧,封土轰地裂开,砂石里露出一具简陋的棺材。  因为孩提时的某段经历,墨燃根本不怕死尸,且对死尸全无敬畏之心,他跃下隆起的土堆,召来陌刀,发力撬开棺钉,而后一脚把薄薄的盖板踹开。  月光照到了尸体脸上。墨燃把头凑过去,以掂量猪肉成色一般,看着里头躺着的那具躯骸。  是个老东西,新下葬的,裹着寿衣,面目干瘪,脸颊凹陷,因为墓葬环境不好,也没有什么钱财用于防腐,所以棺椁里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有的皮肉都已经开始烂了,生出了蛆。  墨燃皱着眉头,忍着恶臭,利落地戴上金属手套,一把扼住老人的脖子,将他从棺木从提了出来。老人的头木僵地垂落,墨燃眼神冰冷,手中光芒一闪,已经将那珍珑黑子打入了他的胸腔。  “乖啦乖啦。”墨燃似是亲昵地摸了摸死人的脸,忽然又反手抽了尸体一个巴掌,笑道,“你没精打采的做什么?站直啦,我的宝贝小乖孙。”  那残缺不全的黑子虽然控制不了强健的尸身,但操控一个腿脚瘦的和麻杆似的老头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具尸身咯咯地动了起来,一双紧闭的眸子,忽地睁开,露出里头结着灰翳的眼。  墨燃说道:“报上名来。”  “名不由我。”  “身处何地?”  “地不由我。”  “今夕何夕?”  “岁不由我。”  墨燃眯起眼睛,掂量着手中剩下的九枚残子,果然……如果只是控制这种程度的尸身,根本不需要耗费那么大的灵力,去做出如此纯粹的黑子。  他咧嘴,梨涡深深,绽开一个极为英俊的笑容。他慢慢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所求为何?”  老人沙哑道:“所求,为君棋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第241章 “你不用奉承我。”姜曦说,“我就想知道,你这段话说的看似花团锦簇,头头是道,实则异想天开,天马行空。墨宗师,空口无凭,你的这些言论,到底有什么依据?”  “……我没有太多的依据。”墨燃道,“之所以能想到这些,也是因为无意中在尸体里发现了这枚带着噬魂虫的棋子。”  他手上那枚漆黑的棋子还黏着血污,很脏,噬魂虫离体不久,也还没死,软绵绵地趴在上头。  墨燃沉默一会儿,抬起眼,看向的却不是姜曦,而是姜曦身后的寒鳞圣手华碧楠:“圣手应该最清楚,噬魂虫有种怎样的适性。”  “这种昆虫适性极多,墨宗师指的是哪个?”  墨燃道:“模仿。”  华碧楠道:“这个自然是清楚的。噬魂虫,幼虫极善模仿,与雄虫心意相连,将模仿雄虫的一举一动,直至成年。”  墨燃道:“好,那我要是把这枚棋子对应的幼虫,投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里,会怎么样?”  “……”华碧楠的神情微变,说道,“这里的尸体做什么,那边的身体也会照着做。”  “怎样可解?”  “无法可解,除了虫死。”  墨燃点了点头,说:“诸位都散开一些,当心一点,看着。”  他话音方落,眸底忽地泛起寒意,就猛地劈手欲袭棋子上的那只噬魂虫。这个时候大地忽然颤动,之前那些细细的地幔猛地拔起,再一次朝着墨燃扑杀而来,众人皆惊,但墨燃很快就收敛了自己的杀意,且避开了一轮藤蔓的攻击。    他缓了口气,单手负手而立,站在原处,说:“瞧见了没有。凰山在刻意护着这些噬魂虫,不让它们轻易被杀死。若是有谁还硬要说这虫子出现在珍珑棋上只是巧合……或者只是个装点,那我也无话可讲了。”  几许岑寂,几乎所有人都在思忖,都在消化着墨燃的这一番猜测。  大胆到近乎离谱的猜测。  但却不知为何,一时间也找不出任何漏洞。  墨燃的想法太疯狂了,但他说的笃定,目光坚硬。  好像对于徐霜林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他有十成十地把握一般,他在极力说服着他们。  但这种笃信很可怕,人群中,甚至连楚晚宁都微有不安。他蹙着眉,遥遥看着墨燃有些苍白的脸,他忽然有种心悸的感觉,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露出了一点点的端倪,一点点的獠牙。  要撕开来。  大概也只有薛正雍这种人,所思所想比较简单,他并没有太在意墨燃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想到这样蹊跷诡异的“傀儡操控之法”,他只是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  “所以说,徐霜林根本不在这里?!”  墨燃:“我认为不在。”  璇玑长老关心的点和众人不尽相同,他皱眉道:“一路上来,杀了的僵尸没有上万也有九千,他哪里来的那么多尸体?如果有哪个地方忽然死了这么多人,没理由不会惊动十大门派。”  墨燃叹了口气道:“刚死过。你们忘了?”  “哪里刚死过?”  墨燃见众人不解,就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  “临沂。”  “不可能!”  立即有人反驳他。  “临沂当时一片火海,劫火汪洋,都烧成灰了,怎么可能还有尸体留下来。”  “因为有空间裂缝。”墨燃道,“除了徐霜林之外,他还有一个同伴,会空间裂缝。”  这回没有人反驳了。  不是因为相信,而是因为太荒谬,太可笑了。  半晌,姜曦才道:“那是早就失传的第一大禁术……”  “第一大禁术是时空裂缝。”墨燃说,“不是空间。”  “这里有几千个人,不是徐霜林一个人。”姜曦的面色很寒冷,“要有多大能耐,才能将上千人在被火海吞噬之前,送到凰山来?”  “姜掌门不如换个思路想想。”墨燃道,“我倒觉得,这些人不是在活着的时候被送来的,而是被烧死之后,没有化成灰烬之前。这种传送术,传死人比传活人容易多了。”  姜曦不喜被晚辈牵引着思路,有些怫然,他眯起了眼睛,但还没说话,一只苍白细长的手就摁住了他。寒鳞圣手华碧楠微微笑着,看向墨燃:“墨宗师,你说的如此笃定,就像亲眼见到似的,又有什么凭证?”  墨燃没想到药宗会站出来说话,怔了一下,而后道:“这些僵尸的皮肉是烧的还是烂的,没有人会比华宗师更清楚了。”    华碧楠瞥了一眼远处几具倒在地上被砍断了双腿,再也爬不起来的僵尸,然后又把目光转了回来,淡淡说道:“就算是烧的,又能确定就是临沂一难的尸首?”  墨燃的黑眼睛毫不退让地盯着他,说道:“聊作猜测而已。若是华宗师觉得荒唐,那么大可说出个另外的法子,让徐霜林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众门派眼皮底下,运上千具尸体到凰山上来。”  华碧楠笑了笑:“我不擅邪术,这可猜不着。”  “……”  一时间再无他人多言。  寒鳞圣手这句话,可算是戳到众人心窝子里去了。  从方才墨燃推测噬魂子母虫的用途起,很多人心里就隐隐觉得可怖,觉得背后寒毛直竖。  有句话说的好,你是什么样的人,眼里就能看到什么样的东西。  在场的很多人,都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角色,自然能一下子想到问题的关键所在,那就是墨燃为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有这样可怕却又周密的猜测?  他自然不会是徐霜林的党羽,如果是,就绝对不会把这种猜想捅出来。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一直以“清正”之态示人的墨宗师,暗地里其实对这种邪门法术早有涉猎,或者多少早有钻研?    华碧楠脸上的面纱轻拂,微笑道:“说到底,要论猜徐霜林的心思,我自觉是比不过墨宗师的。”  墨燃有那么一瞬想反驳,可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站不住脚,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我亦只是猜测而已,我也不擅邪术。  这时候,忽听得一个清冷冷的嗓音道:“华宗师,你何必含沙射影。”  “啊。”华碧楠笑了笑,“楚宗师。”  楚晚宁白衣如雪,立在月光之下,面上的表情极其寡淡:“个人所处位置不同,所思所想也会不同,坐席上的人能看到的只是台上的傀儡戏,但有的人只能在台后瞧着,瞧到的是蹲在桌幕后的一个个普通人。华宗师,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华碧楠微笑道:“恕在下愚钝。”  “墨燃有他自己的见地。”楚晚宁冷淡道,“他是我门下之徒,我望你慎而言之,不要多做揣测。”  这样的信任让墨燃感到喉中极涩,他喃喃道:“师尊……”  华碧楠看了楚晚宁一会儿,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笑了笑,便隐回了孤月夜的队阵中去了。  姜曦拾回了颜面,但神情仍是很难看。  他冷冷道:“不管怎样,先登顶再议。”  众人行至山顶,那里空空荡荡,唯有一个巨大的法咒之阵,阵眼不断有红色的光团冒出。  墨燃一看这阵,心底骤沉,指尖凉透。  果然是共心之阵……是炼化共心棋子,把噬魂虫合入珍珑棋里,才会需要用到的阵法。  踏雪宫宫主皱着眉,打量着那诡异的阵法图腾,说:“这是什么阵?从没见过。薛掌门,你见识多,你见过么?”  薛正雍凑过去看了看,摇头:“没有。”  姜曦褐黑眼眸里闪着幽光,他瞧了那阵眼一会儿,伸手缓缓探测过去。他对这种炼药的阵法最为精通,阖眸探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忽然撤了手,扭头对墨燃说:“你可还有别的设想?”  他这种反应,等于完完全全地告诉大家,方才墨燃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就是对的!  墨燃道:“……有。”  姜曦道:“说。”  “既然是子母虫,那么就像我刚才说的,一个是台上,一个是台下,所以,徐霜林在这里做了多少珍珑棋,哪里就会起来多少具尸体,同样听他命令。”墨燃顿了顿,道出了最关键的一点,“但是,在那个地方,堆积的就绝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僵尸了。恐怕都是生前修为极其强悍之人的遗骸。”  薛蒙惊道:“这就是徐霜林杀了这么多普通人的原因?为了让手下的修士死尸更好控制?”  “恐怕是的。”  “……”  薛蒙回头望了一眼山下,那茫茫的尸山血海,刹那间脸上血色全无,不知是因为觉得太恶心太震撼,还是因为想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们将要面对的同等数量的修士死尸。  或许两者都有,薛蒙看起来都有些打晃了。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快看这里!这里有具尸体!”  山顶其实已经没有任何高大的遮蔽物了,只有一个灌木丛,眼尖的人发现那里头似乎有一截白衣露出来。第205章 师尊,大灾将至  几个人走过去查探, 把它从灌木丛中拖出。那是个浑身焦黑的尸身, 烧的太明显了,一眼就能瞧出生前曾在火海里挣扎过。它的面目已经完全粘稠化,看不出五官,只能通过体型、还有外头遇火不化的雪纱衣料判断出她生前应当是个女子。  楚晚宁将手悬空于其上,阖目而探,而后道:“没有珍珑棋子的痕迹。”  有人喃喃:“奇了怪了, 徐霜林做了一整个山头的珍珑棋局,难道这个是他漏做的?”  立刻有人反驳道:“你见过哪个漏做的尸身, 会被单独丢在山顶?”  墨燃也走过去, 来来回回, 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具女尸。作为前世最擅珍珑棋局的人,他当然清楚这个法术的某些禁制,所以对于这具女尸的身份,他心里有个比较确信的猜测, 但他需要一点佐证。  佐证很快就找到了。  墨燃从她手上摘下一串焦黑的链子, 拭去上面的灰黑, 露出些淡红的灵石来。  他把那链子交给了姜曦,说:“宋秋桐。”  “……你怎么……”姜曦问了一半,拿着拿链子,反应了过来, “你认得这个链子?”  “我送给她的新婚贺礼。”墨燃言简意赅, “宋秋桐是宋星移的传人,降服了凤凰恶灵的蝶骨美人一族, 就是开启这凰山禁地的钥匙。”  有人问:“徐霜林是杀了宋秋桐,把她当钥匙,开启了凰山大门?”  墨燃摇了摇头,盯着宋秋桐的脸看了半晌,算不上怜悯,但心情有些微妙的复杂。墨燃说:“不是,恐怕他带她上山的时候,她还有气在。”  “怎么说?”  这回墨燃还未说话,姜曦先开口了。大约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遇到这种自己能轻易解答的问题,姜曦也没打算让晚辈再出风头,而是淡淡道:“为了给凰山下令。”  墨燃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样最好,如果什么都叫自己说了,以后被怀疑起来,就会越难辩白。于是走到一边,把位置都让给姜曦,让姜曦说话。  有人问:“下令?宋秋桐一个弱女子,能下什么命令?”  “她虽弱,但她的先辈可未必就都是脓包。凰山的凤凰恶灵,只会听命于降服了它的那一脉血统。”姜曦也不是糊涂人,说,“宋秋桐就是这支血统最后的传人。”  那人倒抽一口凉气:“啊,降服凤凰恶灵的是蝶骨美人席?”  “不错。”  “这倒是闻所未闻……”  姜曦道:“没听说过也正常,四大邪山除了镇守,也没有别的什么作用了,因此能不能开启,由谁开启,大家都不会太在乎。宋秋桐之前流离失所,被拿来当做拍卖之物,想必也是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到凰山上来……她应该都没听说过自己先辈降服凤凰恶灵的往事。”  “所以……所以是徐霜林带她来的?” 第243章 他简单地说完这句,其他人就已经赶到。  黄啸月也被搀扶着从凉亭里颤巍巍地走过来,这一杯羹,江东堂无疑是不会错过的。  如今孤月夜是众派之首,大事面前,理应由姜曦先说话。但是姜曦看了看南宫驷,一时也拿不准究竟应当以什么态度对他最为合适--  儒风门跋扈横行那么多年,与很多门派都积累下了冤仇,这些冤仇无处发泄,最终都要落在南宫驷一个人身上。  但南宫驷有什么错呢?碧潭山庄的剑谱不是他拿走的,漫天要价也不是他干出来的事情,他甚至还来不及不知道那本剑谱在哪里……他父亲南宫柳罪行累累,一死了之倒也痛快,如今人人都说父债子偿,可若是都做到父债子偿了,在座的又有几个人,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何况这个年轻人,眼下还是南宫家族的唯一血脉,是打开蛟山大门的钥匙。  “你……”  姜曦斟酌着开口。  才只说了一个你,就听得旁边忽然有人颤巍巍地说了句:“南宫施主,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儒风门落下的烂摊子,你万不可放任不管,袖手旁观。”  姜曦一看,是无悲寺的方丈玄镜大师,不由心中冷笑,心道这老秃驴六根不净,倒也是想要挑些梁子来出头。  不过这正好,反正他也不擅交际应酬,便懒洋洋地闭了嘴,立在旁边,看玄镜大师拄着法杖,阿弥陀佛地与南宫驷讲大道理。  南宫驷听了没几句就道:“可以,我与你们一同去蛟山。”  玄镜大师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痛快地答应帮助打开蛟山结界,愣了一会儿,才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能明事理,神佛有知,罪孽当减了。”  南宫驷有一瞬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没有说,瑙白金在他的箭囊里呜呜地哀叫着,想要爬出来,被他不动声色地摁了回去。  “我去蛟山,是不希望儒风门数百年的英杰沦为傀儡,为虎作伥。”南宫驷隐忍道,“但多谢大师一片好意,为我指点明路。”  如此一来,打开蛟山的钥匙便有了。  不过四大邪山,每一座山的适性特点都很不同,和凰山不一样,如果要前往蛟山,无论是南宫家族的人,还是南宫家带进来的任何外人,都必须做两件事——  第一,斋戒十日。  第二,到蛟山所属的磐龙群山时,必须徒步而行,不可御剑,不可骑马,凭一双脚,翻过前三座山,以示心诚。  薛正雍算了算时日,说道:“从这里到磐龙群山,若是骑马,大约要花十天,刚好斋戒完成。我看诸君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宜,也不用赶回各自门派斋戒辟谷了,一起走吧。”  踏雪宫宫主道:“也好,一起去的话,还能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薛正雍道:“只是我们这里少说也有三千个人,马匹有些难找……”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嗓音,一只手举了起来,是个獐头鼠目,形容猥琐的男子,穿着大红锦袍,锦袍边缘绣着黑色夜猫图腾的纹章:“我山庄里有,应该够用。”  “马庄主?”姜曦的眉毛挑了起来。  此人正是上修界九大门派之“桃苞山庄”的掌门马芸,在薛蒙买的那本《不知所云榜》上,他排第三富,不过现在南宫柳一命呜呼了,论财富,他应当可以排到第二。  比起姜曦,马芸就显得接地气多了,有些生意人的模样。不过毕竟这两人敛财的方式也不同,姜曦凶狠,路子野,珍宝多,做的是黑市。  马庄主则在修真界设立了大大小小的驿站,承接各种包裹递送,仙马、仙舟、灵力马车的租赁,他们山庄擅长制造各种灵便的舟车,饲养了大批精壮的牛马,因此马庄主有个诨名,叫做“接客马”。  面对冷面煞神一般的姜曦,接客马显得有些怂,缩了缩脖子,道:“那要不……还是去霖铃屿?姜掌门府上的骏马肯定比在下多,嘿嘿嘿。”  众人:“……”  姜曦瞧了他那满脸褶子的笑容,无语片刻,说:“我只是感怀于马庄主慷慨相助,并没有别的意思。此地离桃苞山庄近,马庄主愿意借大家坐骑,自然是再好不过。”  这位马庄主一听,松了口气,笑道:“那就请诸位移步去鄙庄吧,左右天色已晚,不如在庄中留宿一夜,第二日再一块儿出发。”  桃苞山庄立于西子湖畔,建于孤山之巅。不过这孤山说来是山,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小丘陵,爬到山顶,也只需要小半个时辰。  “到啦!”马庄主兴致勃勃地站在漆成鲜红色的宏大山门前,抬手撤掉了守护结界,“诸位请进,请进请进。”  凰山一行,诸位掌门的内心亦或焦躁亦或担忧,唯独马庄主很快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居然还能捧出热气腾腾的笑容来。众人面面相觑,各自苦笑,但也都没说什么,掌门为先,长老次之,亲传再次,后头就是浩浩汤汤的各门派弟子,依次进了桃苞山庄的结界大门。  薛蒙跟墨燃嘀咕道:“这个接客马搞什么鬼?笑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该不会也是跟徐霜林一伙的吧,这是要请君入瓮么?”  “……不是。”  “你又这么确定了?”  墨燃说:“九大门派的尊主和翘楚都在这里,如今大家草木皆兵,他若是徐霜林的同伙,什么都做不了,反而会暴露自己。”  “那他那么高兴做什么?”  墨燃叹了口气,说:“他是在高兴发了财。”  “发啥财?他做的明明是亏本买卖啊。”薛蒙懵懵的。他和他爹一样,都没什么生意头脑,据说他小时候,王夫人给了他一片银叶子,让他去小贩那边兑开,结果他给兑回了一只小风筝和三个油腻腻的铜钱,被坑的极惨,还偏偏觉得那风筝好看,自己是买了个开心,值得很。  他这种人,又哪里能知道接客马的心思。  所以想了半天,也还是愣愣地:“你是不是听错了。他刚才说要借我们马匹,不是租我们马匹。他分文不取,他——”  这时候,负责待客分房的山庄低阶弟子来接应了,墨燃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由那穿着桃红色小袄的侍女笑眯眯地引着他们,前往今晚暂居的别院。  这一排别院都靠山缘,一院可住六人。黄昏时分,墨燃站在自己厢房的窗前,眺望远山寒黛,西湖烟波。  从凰山下来之后,墨燃就一直很焦躁,极为不安,此时关了房门,他终于把这种躁郁完全表露了出来。他一只手摩挲着窗棂,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在把玩着掌心里的某样温润的物件。  江南的景致总是秀美的,但此刻的他却无心欣赏。夕阳昏沉,若是有人此刻瞧见他脸上的模样,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他就是那个正派淳直的墨宗师的。  这是一张属于前世踏仙帝君的脸。  阴鸷的。  残阳刺进他浅褐色的眼眸。  暮色里,墨微雨面目豹变。  徐霜林背后的那个重生之人令他不寒而栗,他觉得自己脖子上好像架着一把刀,刀刃都贴上他的皮,刺破他的肉了,血已渗出。  但那个人不用力砍下去,而他也回不了头。他根本看不清是谁立在自己身后,随时随地,会要了他的性命。  他心里很乱,他总觉得自己的重生的事情恐怕瞒不了太久了。  如果决战那天,便是真相抖露之日,他该怎么办?  伯父伯母会怎么看他?师昧会怎么看他?薛蒙会怎么看他?  还有楚晚宁。  楚晚宁……  若是前世之事暴露,楚晚宁会有多恨他?会不会从此之后,不愿再瞧他哪怕一眼?  墨燃心乱如麻,越想越觉得冷,冷到骨子里——  “……啪嗒。”  忽然一声响,手中把玩的那个东西掉落在了地板上。  他怔忡恍惚地拾起来,淡淡瞥了一眼。  那小玩意儿上粘了点灰尘,看来桃苞山庄的这间别院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打理的也不勤快,地上都有些灰……  顿住。  墨燃的脸色猛地惨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玩什么了——  躺在他手心的,是一枚漆黑温润的棋子。  珍珑棋!!  墨燃悚然色变!  他前世,临死前最后两年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心情极度复杂,极度烦躁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将灵力聚在掌心里,凝成一枚小小的黑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  他的这个习惯,当时让宫内的很多侍从都心惊胆寒,墨燃无意中听到过宫人在讨论过这件事,他们都觉得,他定是愠怒了,愠怒了,就要做棋子,要杀人,要把活人炼成傀儡。  “好害怕陛下随时会把手中那枚棋子丢出来。”  “说真的,我宁可看他玩死人的头盖骨。”  “你们有什么好怕的,我可是陛下的近侍,天知道我有多少次腿都软了。陛下做个棋子,要耗费多少灵力,他总不能是做着玩吧?他肯定是有目的,或者要发泄啊……万一发泄到我身上,那我该怎么办……”  墨燃对此很是无语,但又有些好笑。  他并不理解这些叽叽歪歪的宫人是怎么想的,凭什么一副笃定的态度,来揣测他的内心。  其实他做这些棋子,并没有没有任何意义,这只是踏仙帝君的一个私人癖好,就那么简单。但自从听到宫人的议论,他有些时候也会玩心忽起,佯作要把手中的珍珑棋朝某个婢子打去,吓得那些人连连告饶,腿如筛糠,他面上冰冷如故,心里却暗自觉得逗乐。  那是他生命最后的两年里,仅有的乐趣。  他已经很久没有凝过珍珑棋了。  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与曾经的自己割裂,自重生起,墨燃就再也没有施展过这个法术。  转眼七八年都过去了,他以为他自己都要忘了那套心法,那套口诀。  可原来他根本逃不掉——  罪恶种在他的灵魂里。  墨燃盯着那枚黑子看,手掌不住颤抖……  他忽然绝望极了——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是踏仙君?还是墨宗师?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在西子湖畔?还是巫山殿前?  他忽然又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在发抖,不住地发抖,那小小一枚黑子映在他眼眸里,像沉重的梦魇,像黑漆漆的血污,他头颅内有个狰狞的声音在不住狂笑着,嘶吼着:  “墨微雨!墨微雨!你逃不掉!你逃不掉!你永远只能做个恶人,你只能是厉鬼!你这个灾星!灾星!!”  掷地有声。  “笃笃笃。”忽然门被敲响。  墨燃猛地惊醒,冷汗涔涔。他把棋子紧攥于手中,回头厉声道:“谁?”  “是我。”外头的人回答,“薛蒙。”第207章 师尊,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墨燃打开门。  没有全开, 是一道窄小的缝,他看到薛蒙沐浴在阳光里,旁边跟着一身青衫的师昧。  薛蒙说:“我们给你拿了些伤药过来……你干嘛?门打开让我们进去啊。” 第245章 人群是由一个个独立的人组成的,但它们最终却长出一张相同的脑袋,像一只尾大不掉的迟钝巨兽,流着涎水,咆哮着,嘶吼着。  这丑东西大约以为自己是只瑞兽,上能代表青天日月,下能代表皇天后土,立在人世间,便是正气公道。  台下的尖叫声越来越响亮,刮着少年墨燃的耳膜,他惊愕于这些人的激愤,好像枉死刀下的女人也好,素未平生的赵公子也好,此刻都成了他们的亲人、朋友、儿子、情妇,他们恨不能亲手替自己的亲人朋友儿子情妇讨回公道,恨不能手刃活撕了那个姓林的罪人。  墨燃茫茫然地睁大了眼,怔愣地:“定罪……不应该是由天音阁定的吗?”  薛正雍就安慰他:“燃儿别怕,是由天音阁定的,大家也只是看不过眼而已。他们都是嘴上说说的,最后怎么样,当然是由天音阁按神武指示来判罪。会公平公正的,别担心。”  但事情却不像薛正雍说的那样发展,人群呐喊的内容也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夸张了。  “这个婊/子!滥杀无辜!怎么能轻易就让她死了?木阁主!你们是修真界的公正之司,可一定要好好审判她,给她十倍百倍的痛苦!让她有好果子吃!得到应有的惩罚!”  “先撕烂她的嘴,一颗颗拔下她的牙,把她的舌头切成无数条!”  “往她身上抹泥!干了之后撕下来,连着一层皮!这时候再拿辣椒水倒她一身,痛死她!痛死她!”  更有青楼的老鸨来看热闹,她磕着瓜子,然后娇滴滴地笑道:“哎呀,撕掉她的衣服呀,这种人不应该光着身子吗?往她下身里面塞蛇,塞泥鳅,找一百个男的轮流搞她,那才算罪有应得呢。”    其实这些人的愤怒,真的全都来源于自己的一身正气吗?  墨燃那时候坐在薛蒙身边,他受到的刺激更大,一直微微地在发抖,到最后连薛正雍都注意到了他的不安,正要带他离开看台,忽然台上传来“砰”的一声爆响,也不知是人群哪个地方,有人朝上头扔了个引爆符,正扔在那个女人的脚边,这是不合规矩的,但天音阁的人不知是没能来得及阻止,还是压根也没想要阻止,总是那引爆符很快炸开了,女人的腿脚刹时被炸的血肉模糊——    “伯父——!”  墨燃紧紧揪住了薛正雍的衣摆,他抖得太厉害了,他抖得太厉害了……  “好!!”  下面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叫好声,英雄们拍着巴掌,乐不可支。  “打得好!惩恶扬善!再来一次!”  “谁扔的?不要扔。”天音阁的弟子在台上喊了两嗓子,也就随着众人去了,下面七七八八地扔上各种东西,菜叶,石头,鸡蛋,刀子,那些人自己施了个结界,立在旁边看着,只要不会立刻要了她的命,他们就不去阻拦。  天音阁素来英气凛然,不会和伸张正义的群众过不去。  墨燃回忆到此处,只觉得心中窒闷得厉害,不愿再想下去。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你看着吧,薛蒙。如果南宫驷执意不愿承认自己是师尊的徒弟,那么他就彻底在修真界失去了屏障。等蛟山一行结束,若他们真的把南宫驷带去天音阁问审,你会看到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场景。”    薛蒙道:“可当年天音阁审讯,大家那么气愤,也只是因为那个女的杀了人,所以……”  “所以刀子握在手上,想怎么捅,就怎么捅了,对不对?”墨燃的心情愈发沉重了,还有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这世上有多少人,是借着“伸张正义”的旗号,在行恶毒的事,把生活里的不如意,把自己胸腔里的暴戾、疯狂、惊人的煞气,都发泄在了这种地方。  喝完茶,又聊了一会儿,见日头渐晚,薛蒙便离去了。  墨燃走到窗边,将方才收在袖里的珍珑棋拿出来,盯了须臾,双指注灵用力,狠狠一捻,便成灰烬。  起风了,所有的树叶都在颤抖,窗前的人也在颤抖,他慢慢抬起手,遮覆住自己的脸庞。他近乎是疲惫地,支愣在窗棂上,很久很久,才转身离开,走到屋子深处,被黑暗吞没掉。  他在漆黑的屋子里坐了半天,思来想去,想到最后整个人都是破碎的,是崩溃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觉得有些事情自己或许应当说出来,可是说出来亦或许会更乱,更一发不可收拾。    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  他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混乱,他忐忑,他痛苦。  他想着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幕后黑手。  他想到修真界对天音阁敬若神明般的崇拜与迷信。  他想到那个被审讯的女人,双腿血肉模糊。  墨燃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步,像疯子一样在房间里踱步,踏仙君和墨宗师的影子来回在他英俊的面容上出现,一个吞噬掉一个。  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  推门走了出去。  夜深了。  楚晚宁准备入睡,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到墨燃立在外头,微微一怔。  “你怎么来了?”  墨燃只觉得自己要疯了,被随时随地会降临的大灾劫逼疯。他鼓足勇气,原想要开口解释这荒谬的一切。但看到楚晚宁的脸,他的勇气就都碎成了渣滓,成了泥灰,成了自私和软弱。  “……师尊……”墨燃顿了顿,鼻音略重,“我睡不着。能进去坐一坐吗?”  楚晚宁便让开,墨燃进了屋,反手关上了门。或许是因为他不安的气息太浓重,浓重到即使一言不发,楚晚宁都能觉察到他内心的焦躁。他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墨燃没有吭声,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走到窗前,双手合拢,将唯一的窗门紧闭。  “我……”墨燃一开口,嗓音沙哑地厉害,忽然心绪上涌,助长那一股疯狂的冲动,“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关于徐霜林?”  墨燃摇摇头,犹豫一会儿,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灯烛的火光倒映在他眼睛里,像一根根吐信的毒蛇,鲜红的舌头,扭曲盘绕,他脸上的神情太乱了,眼中的光芒也很零落,楚晚宁怔了一会儿,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  可是指尖才触上他的面庞,墨燃就猛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在颤抖,喉结在滚动,似乎是被蝎子蛰中了一样,他转过身,含糊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  “可不可以熄了灯。”墨燃说,“……看到你,我说不出口。”  楚晚宁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墨燃,令他汗毛根根倒竖,好像有个毁天灭地的东西即将坠落,压碎立在下面的每一个人。  楚晚宁没再说话,原地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墨燃便走到了烛台前,他盯着那烛火看了一会儿,而后抬手,灭去那最后一点光明。  屋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但墨燃方才盯得久了,眼前还晃动着烛火的虚影,从橙黄到五光十色,从具体到模糊。  他立在原处,背对着楚晚宁,楚晚宁没有催促,等着他开口。第208章 师尊,你确定要我躲床底下?  墨燃几次想说话, 却都只动了动嘴唇。他的太阳穴近乎抽疼,血液在狂奔乱涌,信马由缰, 但他觉得自己的血此刻已不是热的, 而是冷的,是冰的, 他在挣扎的过程中, 连指尖都一点点凉透。  “师尊。”  “……”  “其实……我……”他终于开口,一开口, 只说了三四个字, 就又乱了,又崩溃了。  他为什么要说?  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他已在巫山殿自戕,他早已死了, 他只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啊……为什么还要说。  说出来, 自己的良心痛快了, 但真的就是正确的选择吗?  如今这样多好, 薛蒙会对着他笑, 楚晚宁是他的, 伯父伯母都健在, 师昧也还活着……没什么比这些更重要了,哪怕一辈子愧疚下去, 一辈子做个逃犯,他也不想亲手摧毁眼前的这一切。  可他又觉得这是他应该说的。  如今已经能确定幕后之人必然也经历过一次重生, 只有自己能提点众人,让所有人都有所准备。这是他赎罪的机会,或许上天让他死去一次,却仍然保留着记忆,为的就是此时此刻,有个人可以站出来,阻止这场风波。  哪怕付出性命。  墨燃闭上眼睛,他在颤抖,睫毛间隐有湿润。  他不怕死,他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但是这世上其实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他上辈子已经受够了,就是为了逃离那些东西,他才选择了自尽。这些年,尤其是这辈子楚晚宁死后,他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奔跑,试图甩掉后头那只隐形的巨兽,但是现在他被逼到了死角。  它的利爪悬在了他的咽喉。  众叛亲离,万世唾骂。  他逃不掉……他逃不掉……  墨燃哭了,无声,但是眼泪淌了下来,扑簌着,落在了地上。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他说:“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其实……我……”  忽然一双结实而匀称的手臂自身后环绕住他。  墨燃蓦地睁开眼,他意识到是楚晚宁走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了他。  “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了。”楚晚宁的声音自他肩背处传来,“谁都有自己的秘密……也都会做一些错事。”  墨燃怔住了。  楚晚宁竟已明白。  他已明白……也是,楚晚宁怎么会看不透?他见过墨燃太多次惶惶然的认错,真心的、假意的、不甘的、恳切的。  他虽然不知道墨燃到底犯了什么过错,但是他知道,墨燃一定是想坦白些什么往事,坦白一些其实并不想说的往事。  “师尊……”  “如果那件事令你很不安,你想告诉我,那就说出来,我在这里听着。”楚晚宁道,“但如果你觉得说出来很痛苦,那么你不开口,我也不会继续追问。……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墨燃心如刀绞。  他微微摇着头,不是的……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远没有那么简单……  我不是折了不该折的花,我杀了人,流血漂杵,万里枯骨,我毁了大半个修真界,我毁过你。  他再一次崩溃了。  我毁过你啊楚晚宁!  你为什么要安慰一个刽子手……为什么要宽慰把刀扎进自己心口的人,你为什么要在临死前请求我,放过我自己?  你当初,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在颤抖,不住地颤抖,楚晚宁怔忡地,忽然感到有温热的水滴落在了自己手背上,他低声喃喃:“墨燃……”      “我想要说出来。”  “那你说出来。”  墨燃很混乱,他摇头,他又道:“我……我不知该怎么说……”  他嗓音一直控制地很好,直到这时候才终于有些哽咽了。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就别说了。”楚晚宁松开他,拉着他,让他转过身来。黑夜里,他摩挲着他的脸颊,墨燃在闪躲,但是楚晚宁还是坚决地触碰了上去,捧住他的脸。湿润的,是淌了很久的眼泪。  楚晚宁说:“别说了。”  “我……”  忽然海棠香气离得那么近,楚晚宁吻住了他,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亲吻墨燃,生涩,笨拙,他贴着他的嘴唇,一点点地含住,撬开他苦涩的口腔,舌头滑进去,去翻搅着,缠绕着。  混乱,不安,疯狂。  墨燃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大约情爱是逃离一切苦痛的港湾,大约人终究与兽相同,在交合中什么都可以抛之脑后,这欲望的沉溺里,只有欢愉是真实的。  给无助的人与怜悯。 第247章 “那就让他快走。” 楚晚宁欲言又止,却听到薛蒙在门外沙沙踢着树叶的声音。想到薛蒙极少有这样坚持缠着自己的时候,楚晚宁暗骂一声,推开墨燃,说:“下不为例。……另外,把地上那些衣服都藏好,别漏了。” 薛蒙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楚晚宁还是没有答应,虽然难受,但仍是坚持着唤了一声:“师尊?” “……我听到了。你进来罢。” 得了允准,薛蒙这才推了门,他一进去,就皱了皱眉头,这屋子里似乎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淡淡气息,但是太淡了,他也说不准这究竟是什么味道,总之闻起来他多少有些熟悉。 楚晚宁果然已经睡了,他床上厚厚的幔帘已经放落,遮去了里头的景象,听到薛蒙进来的动静,他抬手撩开了小半边帘子,露出一张朦胧惺忪的睡颜,半阖着眸子,似乎刚刚醒来,还很困倦,眼尾微有湿润的薄红,他看了薛蒙一眼。 薛蒙有些赧然,咕哝道:“师尊,对不住,打扰你睡觉。” “没事,坐吧。” 薛蒙就坐在桌边。 楚晚宁问:“想与我说什么?” “我……”薛蒙显得很纠结。方才回去之后,他仔细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墨燃脖子上那个项链为什么眼熟了——在去儒风门的路上,墨燃曾经给楚晚宁买过一条,当时自己还抢过来自己看过,觉得很漂亮,也跟着想要。 当时是墨燃亲口告诉他,那是最后一条了。 这事情让他越想越蹊跷,越想越不安,他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半晌,备受煎熬,最后终于忍不住,来到了这个地方。 可是面对楚晚宁的目光,薛蒙又犹豫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述。 酝酿半晌,薛蒙这才闷声道:“师尊,你有没有觉得墨燃……他有点怪怪的?” 此言一出,楚晚宁和墨燃的心底,都是咯噔一声。 楚晚宁面色不变,问道:“……怎么了?” “师尊没有感觉么?”薛蒙很难启齿,支吾了半晌,才像是终于豁出去了,硬着头皮道,“我觉得他好像在……呃……在特别卖力地讨好师尊。” 薛蒙当然不敢说“在追求师尊”,但他偷眼去看楚晚宁,眸子中尽是担忧和惶然。 楚晚宁道:“……何出此言?” “其实是这样的,我今天……”骑虎难下,薛蒙硬着头皮道,“我今天……我今天在他脖子上看到了一个东西。” 隐匿在床帘之后的墨燃猛地一惊,抬手摸到了自己颈间悬着的晶石吊坠,微微变了脸色。 楚晚宁还没反应过来薛蒙瞧见了什么,仍皱着眉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薛蒙吭声,倒是有一只温热的大手触上了腿。 楚晚宁眸色蓦地一变,以为墨燃要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来,忙趁着薛蒙不注意转头,望着帷幕遮住的床榻深处,却看到墨燃在指自己的链子,用口型提醒着他。 楚晚宁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他斟酌片刻道:“你是不是在墨燃身上,瞧见了与我一模一样的链子?” “不不不,我没什么别的意思!”薛蒙又急又羞,连连摆手,“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我……” “无妨。”楚晚宁说,“那链子是我还给他的。” “啊,师尊还给他了?” “戴着不舒服,就还他了。” 薛蒙立时松了口气,自来时就一直苍白的脸庞总算有了些血色,他展颜笑了:“我就说怎么回事,他那时候明明告诉我是最后一条了,我还以为他……” 他颠来倒去那么多次,最后干脆一拍额头,沮丧道:“师尊当我什么都没提过。我嘴太笨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唉,我真是个傻子。” 楚晚宁不怎么会说谎,所以也不知该怎么劝导他。事实上有悖良心的话有很多,随便讲一句,就可以把墨燃和自己的关系撇的一干二净,薛蒙图的也无非就是这一句话而已。 只要楚晚宁说“不是”,哪怕事实摆在薛蒙眼前,他都会选择相信自己的师尊。可正是这种全然的信任,让楚晚宁说不出口,所以他只能那么沉默地看着薛蒙在自己面前苦恼着,抓耳挠腮,不住叹气。 他不想把话说得太绝。 看着薛蒙不住地道歉,不住地说自己太笨了,冒进了。楚晚宁忽然觉得很是心疼内疚,虽然他脸上的神色仍没有太多的变化,仍是古井无波,但他低缓地道了一句:“薛蒙……” 薛蒙蓦地住了嘴,等着他说话。 该说什么好呢? 说“对不起。希望你最后不要对我失望,希望你愿意一直认我这个师父”?——他说不出口的。这话太软,太腻,也太残酷了。 他凭什么要求薛蒙无论发生什么都愿意认他。人都将面临聚散离合,成长改变,就像竹笋抽条拔高,外头的一层笋衣迟早会剥落,枯黄、成泥。 薛蒙的人生还有漫长的几十年,没有多少人能陪另一个人走完这几十年的。往事、旧人,都将成为蛇的蜕,笋的衣。 薛蒙左等右等,等不到下文,不安地睁着圆滚的眼睛,喃喃:“师尊?” “没什么。”楚晚宁淡淡说,“觉得你似乎有些劳神多思,方才想让你去找贪狼长老讨两瓶貘香露喝。” 薛蒙:“……” “其他还有别的事么?” 薛蒙想了想,说:“有的。” “什么?” “师尊是真的打算收南宫驷当徒弟?”这件事也薛蒙心里憋了有一会儿了,“那,那他岂不是成了我的大师兄?” “……你在意这个?” “嗯。”薛蒙有些尴尬地搓了搓衣角,“以前我是第一个,那如果算上他,我不就……” 第249章 薛蒙犹豫着:“师尊,你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 “可你的脸怎么有点红。”忧心之下,薛蒙也没多想,在起身的同时,抬手探了探楚晚宁的额头。 这是楚晚宁怎么也没有料到的,一面在被迫与墨燃做出这样的□□之事,另一面,他额上皮肤被另一个毫不知情的徒弟触碰。眼前是薛蒙关切的目光,被褥以下却在被墨燃伺候着,舒爽感几乎要灭顶,耻辱感也几乎要淹没了他,他不得不用尽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血肉来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喘息呻/吟出来。 “也没热度啊……”薛蒙喃喃,“师尊,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墨燃心想,不舒服?怎么会不舒服,你师尊怕是要舒服死了,都是你杵在这里,我才不能让他更爽,你怎么还不快走? 在他心中阴郁却积越深的时候,薛蒙总算是被楚晚宁打发走了,薛蒙很尽心,他替师尊熄灭了灯火,倒了别,而后走出去。 一听到房门“咔噔”关上的声音,楚晚宁就气疯了,他猛地掀开被子一把搙住墨燃的发髻,强迫他过来,而后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压低声音在黑暗里训斥:“你这个混账……唔!” 回应他的是墨燃急切的喘息,□□迷离的黑亮眼神,大多男性在欲望面前都是禽兽,与自己挚爱之人上床,便是吞服了性药的禽兽,墨燃被他打了,也不觉得疼,反而扣住他的手,按在床上,然后撕扯他最后的衣服,皮肤与皮肤相贴时两人都忍不住哼出声来。第210章 师尊的手帕只能给我 半夜时分, 楚晚宁自浅寐中醒来,墨燃已经下床了, 衣服都也已经穿的端正。他坐在桌前,点着一豆孤灯, 正低头摆弄着一堆物件。 之前那些不安与无助, 都在这一豆孤灯与缠绵的余韵里变得那么淡, 楚晚宁几乎是有些慵懒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说:“在做什么?” “师尊醒了?是不是光太亮……” “不是。”楚晚宁又问了一遍, “你在做什么?” 墨燃抿了抿嘴唇,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楚晚宁起身,披起衣袍,赤着脚, 踱到他身边,靠在桌旁看着。原来是桌上摆着的是自己的海棠手帕,墨燃拿了另外三块素白的帕子, 正在对着上面的纹饰刺着。 “你在绣手帕?” “……我想师尊做的, 只给我一个人。”墨燃放下针线,一手揽住楚晚宁的腰, 贴过去,亲吻他的胸膛。 楚晚宁心口有道疤。 楚晚宁不曾说这道疤的来由,墨燃便也不多问。 只是肌肤相亲的时候, 下意识地,常常会怜惜地亲吻这里。 墨燃说:“其他人的手帕,我来刺就好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做的……”他说着, 拿起一块已经绣好的帕子,笑着问,“师尊看,照着刺的,和你的那块像不像?” 楚晚宁叹道:“不用看都知道像。” 这个人的占有欲怎么会这么强烈? 楚晚宁摸了摸墨燃的头发,墨燃便也就微笑着仰头去看他。 灯太昏暗了,墨燃熬得眼睛有些疼,抬起眼来时,有些血丝,但面容和笑意都是温柔而灿烂的。 楚晚宁问:“还想那些有的没的吗?” 墨燃一愣,而后轻声道:“不想了。” “嗯。”楚晚宁道,“那就好。” “都顺其自然吧……”这句话,墨燃像是对自己说的,也像是对楚晚宁说的。 都顺其自然吧。 这样的日子太少太少了。 他墨微雨不是神,他不过是茫茫红尘里,一朵再小再小不过的浮萍。人都是有私心的,给一个快要渴死了的人一杯水,才抿了一口,然后就要那个人主动把这一杯水都倒掉,自己选择干渴而死——这真的太难了,世上几乎没有人可以做到。 墨燃想,再多饮一点甘霖吧。 今后若再入炼狱,也不那么痛了。 有一泓往事清澈,足可慰平生干涸。 第二日,众人咸集于山庄外,一同出发前往蛟山。 马庄主命下属给每人都备了一匹膘壮骏马,黑金色的马鞍前还挂着一只绣着夜猫花纹的乾坤袋,薛蒙骑在马背上,抄起那袋子看了一眼,立刻嫌弃地直皱鼻子。 忽听得旁边有人在轻笑:“这马庄主的品味真是不敢恭维,乾坤袋上绣个大头猫也就算了,还在背面绣了个正红色的‘马’字,有趣了。” 薛蒙一回头,看到梅含雪骑在一匹白色的高头骏马上,也正掂弄着这袋子玩。他抬起浅碧色眼眸,似笑非笑地瞧了薛蒙一眼,额间吊着的水滴状晶石散发着温润光泽,一晃一晃的,衬得这张脸愈发迷人。 薛蒙白了他一眼,小声骂道:“人渣。” 人渣只是微微一笑,眯起眼睛,竟是丝毫不生气,反而说道:“薛公子今日瞧来,气色不是太好,是不是没睡饱?” “……” “眼底有青晕,印堂还发黑,我这儿有些安神助眠的草药膏……” “梅含雪你很闲吗?”薛蒙忍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忍不住了,怒而回首,“踏雪宫把你逐出师门了?你来死生之巅这边晃悠做什么?” “我师尊让我过来的。”梅含雪依旧笑容不改,“给你爹送点昨天他要的暗器。” “那你送完了快滚啊。” 梅含雪居然还不发怒,笑吟吟道:“嗯,这就滚了。” “???” 薛蒙简直觉得这个人有病,几次见他,不是软绵绵的像个娘们儿,就是冷冰冰的像块石头,上回在儒风门撞见他,他还皮里阳秋地挤兑自己,今天就又换了副“你打我左脸,我把右脸也送上来”的好人脸孔,薛蒙有些憋不住了,他调转马辔,盯着马背上那个俊美至极的男人。 第251章 言多必失,这是谁都清楚的道理。 薛正雍甚至给自己,顺带也给薛蒙上了噤声咒,不为别的,只因父子二人平日口舌太爽快,万一顺嘴嘀咕了一句“狗东西”,怕是眨眼功夫便要成为蛇群的腹中餐。 众人谨言慎行,总算在第三天深夜,穿过磐龙群山,来到了儒风门的英雄冢——蛟山之下。 蛟山结界与凰山不同,蛟龙厌诈,因此结界是透明的,未施任何障眼之术,从外面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山麓景象。 姜曦看着眼前的情形,问道:“这就是儒风门世代英杰的埋骨之地了?” 月光照在南宫驷脸庞上,他沉默一会儿,说:“不错。” 蛟山,魔龙所化,儒风门初代掌门降服此龙之后,与其定下血契,令其化作高山,守护儒风门世代的英魂与珍宝,宗庙与祠堂。 这座山,南宫驷自记事起,每年冬至都会跟随父亲来这里扫墓。从前他来的时候,能看到延绵无止的恢宏汉白玉石阶,早已侍立好的暗城护卫守在山道两旁,青衣鹤麾,衣袂飘飘。 “恭迎少公子。” 耳畔依稀还能听到隆隆呼喝,众人跪落,他沿着山道往上走去,就能在最顶端的宗祠天宫,看到已在准备祭祀之礼的父亲。 “南宫公子,伤春悲秋就免了吧,大战在即不可耽搁,你还是趁早把结界打开,好让我们进去,诛魔卫道。” 南宫驷转过头,说话的人是黄啸月。 在儒风门的鼎盛时期,这种人哪怕是南宫驷心血来潮,毫无理由地赏他十来个巴掌,也是不敢还口的。 今天都可以在他的祖坟面前,对他吹嘘瞪眼,耀武扬威。 南宫驷隐忍着,他不得不忍。 臼齿咬的格格生疼,也要竭力忍耐着。 “都后退一点。”他说着,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山门之前。 那里一左一右立着两只辟邪灵石铸造的镇墓神,光是脚趾就有一个五六岁的孩童那么大。这俩神像一人三面,或慈或怒,分别手擎法器,臂绕钏环,但奇怪的是,这种神像通常而言都是豹目圆睁的,可他们却双目紧闭,蹙着眉心,看起来多少有些诡谲。 南宫驷眼也不眨,袖箭刺破手指尖,在辟邪灵石上画下一道符咒,而后说:“儒风门第七代源血宗亲,南宫驷,拜上。” 轰隆隆—— 大地震动。 有少见多怪的人惊呼道:“睁眼了!那个雕像!” 墨燃立在人群中,也仰头看着。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他真想跟那个人说:不是那个雕像,是那两个雕像。 一左一右两个镇墓神都睁开了眼睛,眼睛是琥珀色的,瞳仁细狭,像是蛇的眼珠子。 左边那个雕像缓缓言语开口,声如洪钟,嗡嗡有余响:“南宫驷,汝可熟记,儒风七戒?” 南宫驷道:“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后头黄啸月在冷笑:“说的比唱的好听。” 不止黄啸月,许多人都在心里念叨,这七不可为,当真是对如今的儒风门,最大的讽刺。 右边那个雕像则跟着开口,声色渺远,似从亘古传来:“南宫驷,上有明镜高悬,下有苍茫黄泉,汝行于世,可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 这两段是南宫驷从小记到大的问答,无论是南宫家的谁,只要踏进英雄冢,就必须先经过这两个问题,答出这两个答案。 儒风门的初代先祖设下这两个提问,其实是希望家族后人在上山朝拜时,能够记起先辈教诲,能够反省自身。 此时此刻,南宫驷忍不住想,父亲每年冬至来此祭拜,回答这两个问题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触动,一丝一毫的内疚? 还是真的就把这一问一答,当做机括密钥,当做一把打开蛟山结界的验身符,仅此而已。 结界开了。 原本两个站立着的石像,忽然缓缓地震动,改换姿态,最终变成了一左一右单膝跪落的模样。 “恭请,主人进山。” 南宫驷背对着众人立了一会儿,谁都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连叶忘昔也是。 只有瑙白金在他的箭囊里呜咽,雪白的爪子探出来,扒着箭囊的边沿:“咪呜,咪呜呜——” “进来吧。” 南宫驷最后落下这言简意赅的三个字,而后一马当先,踏进了蛟山山域内。 薛正雍解开自己的噤声咒,问道:“在这里还需要注意谨言慎行吗?” “不用。”南宫驷道,“谨言慎行是在磐龙群山那一带做的,其实也是为了杜绝一些对儒风门心怀恶意的人进山。到了这里,蛟龙便认定来者应当不是敌人,便不会再多管言语措辞了。” 但即使他这么说,很多人还是心有戚戚,不肯多做言语,只闷声不吭地跟着南宫驷往山上走。每行三百米,便有两只十二生肖的图腾石刻左右林立,先是雌雄二鼠,而后是雌雄二牛,虎、兔……自半山腰起,就是儒风门的历代英雄埋骨之地。 这些英雄按照生平贡献,由低到高,依次往上,在蛟山长眠。 他们最先来到的,是最下层的埋骨之地。 这里竖着一块八尺高的白玉,上面流光溢彩,镌刻的都是一个个人的名字,最上头留有“忠贞之魂”四个手书。 “听说这里葬的是南宫家历代死去的忠仆。”薛蒙小声和墨燃说,“总有个千来号。” 他说的不错,这片山域密密麻麻地都是坟墓,放眼望不到尽头。 第253章 墨燃正在与五具尸首缠斗,听到叶忘昔的声音,他猛地抬头,心焦道:“怎么——” “样”还没有说出口,看到了叶忘昔的脸,便已知答案。 墨燃暗骂一声,恰巧此时一具僵尸咬住了他的胳膊,他一甩不掉,极怒之下干脆将手伸进了那僵尸口中,眼神发狠,手下用劲,生生把那僵尸的滑舌给撕了出来! “嗷!” 黑血横流飞溅,僵尸再也咬不住他,被他反肘击于胸前,栽倒在地。 墨燃黑眸亮的可怕,神情煞戾,再次望向叶忘昔的时候,竟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但她立时稳下自己,说道:“阿驷让你们尽快撤退,退到山脚等他!” 墨燃点了点头,扩音术刹那间将他的嗓音传遍了整个片混战领域。 “不要恋战,都往山脚去,全部退到山脚去。” 黄啸月登时急了:“本来我们就做好了和徐霜林决一生死的准备,眼前这一幕都是早有预料的,怎么可以现在退?” 墨燃根本不管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啸月要卯着劲往山顶冲,好去摸儒风门宗庙天宫里藏着的奇珍异宝,那是这老头子自己的事儿,他依旧厉声重复着:“不想死的都下山去!立刻!都下去!” 这些仆役尸首虽然战力不强,但也并非凰山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尸身,且它们数目惊人,又不畏疼痛,前仆后继地涌上来,等众人陆续退到山脚处时,已经战死了十余名修士。 黄啸月当然也跟着退了下来,他也知道以他自己一个人的能耐,是绝不可能单独杀上峰顶的。 但他吹胡子冷笑道:“墨宗师,这下可好了,说要来蛟山的人是你,打到一半,让我们退下来的人也是你,你可真能耐啊,眼下怎么办?要不你打头,我们跟着你灰溜溜地退出结界去?” 这个孱孙上辈子给踏仙帝君提鞋都不够,杀了他都嫌脏手,这辈子也就是因为墨燃不再是黑暗之主,而成了清清正正的一代宗师,所以才不能大庭广众之下扇他耳刮子。 但墨燃可以选择根本不理他。 黄啸月正欲再言,忽见得前面涌起一阵滚滚烟云,竟是南宫驷骑着重新幻化真身的妖狼瑙白金,疾风般驰来,他身后跟着数百儒风门高阶弟子,黄啸月乍一眼看去,惊道:“啊呀,不得了啦!中计啦!” 墨燃眯起眼睛,心道,这老东西总算是反应过来了,知道这是徐霜林布下的埋伏,还不算笨的离谱。 然而黄啸月后半句就是:“南宫驷!你好大的胆子!竟在蛟山纠集了儒风门余孽,想要对战其余门派吗?” 墨燃:“……” 南宫驷伏低在妖狼之上,夺路疾奔,瑙白金快得像离弦之箭,将他身后那些追赶着的尸首越甩越远。这时候,黄啸月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误会了他,但他没有丝毫愧疚,反倒瞪大眼睛望着潮水线一般朝他们步步逼近的僵尸,喉头攒动。 南宫驷冲入人群之中,从妖狼身上一跃而下,将箭囊塞到叶忘昔怀里,喘息道:“箭还有剩的,先还你,你带着所有人,往后撤离。” 叶忘昔原本听到前半句,心下微松,但后半句又让她猛然抬起头,盯着南宫驷的脸:“你要做什么?” “一点小事。” 一旁黄啸月看着儒风门高阶弟子越走越近,眼见着就要和这些百年前就作古的儒风门英杰对战,他掌心盗汗,扭头破口大骂:“南宫驷!你这个害人不浅的东西!和你爹一个样!你为什么要把这些怪物都引到我们这边来?想让我们替你杀敌吗?” 见南宫驷不看他,也不吭声,黄啸月更是极怒攻心,颤声道:“好啊,我总算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了——你是怕一个人上不去山顶,拿不到你老子给你留下来的珍宝财富,所以才引我们一行人到你这座破山头,替你开路吧!南宫驷!你好歹毒的心思!” 眼见着他说话越来越过分,站在他旁边的薛正雍忍不住了,皱眉道:“好了,黄道长,你就少说两句。” “少说?我凭什么要少说?”黄啸月根本不把下修界放在眼里,平日里大概还会冷静一些,顾及薛正雍的颜面,但此刻危急关头,他哪里还有装模作样的心思,指着南宫驷就唾骂道,“果然是孽畜之子,虎狼之心!你居然利用那么的名士豪杰来替你扫清路障!你哪里来的脸?” 南宫驷:“……” 黄啸月还不罢休,怒嗥道:“像你这样的人,本该一死以谢天下,但你居然还从尸群里逃出来,你还把这些畜生引到我们这里来,你——” “啪!” 一个极为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掴在了黄啸月的脸上。 君子之风叶忘昔,仍然维持着她扇黄啸月耳光的姿势,微微发着抖,喘着气,目光狠戾,盯着跌到在自己跟前的人。 “畜生。” 她沙哑地开口。 “我儒风英雄冢前,岂容得你这匹夫口出秽语?!” 江东堂的人群起拔剑,纷纷指向叶忘昔,黄啸月座下的一个中年女修朝她竖眉娇喝道:“你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你竟敢对长辈动手?你才是畜生!儒风的走狗!” 她叫嚷着,居然就要冲上来收拾叶忘昔。墨燃正欲相帮,忽听得刷的藤鞭劲响,狠狠抽开空气。 一片耀眼金辉中,楚晚宁从人群中出来,手执天问,眯起凤目。 他背朝着叶忘昔,面对着江东堂。 “我说过。”他一字一顿道,“南宫驷是我的徒弟,诸位若不想通过天音阁审判,那么有任何东西想要指点,请先来我面前。论个公道,或者论个拳脚。” 死寂之中,他丢落最后半句话—— “奉陪到底。” 气氛一时间僵凝到极致。 江东堂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退了,脸上无光,进了……他们真的能撼动北斗仙尊楚晚宁吗?更何况,他们真的应该和楚晚宁结下梁子,从此当死对头吗? 那边尸群还在接近,越来越近…… 有人忍不住了,大喊道:“都别争了吧!有什么出去再说!先想想办法啊!这该怎么办啊!” “打吗?” “直接就这么打吗?那为何还要退到山脚来?这和在山上打又有什么区别?” 对啊,墨燃也忍不住想,有什么区别? 他虽然明白南宫驷所作所为并不会是毫无目的的,作为南宫家族的最后传人,既然南宫驷让他们退到山脚,就必然心有打算。 第255章 南宫驷唇齿血红,笑了起来。 他听到叶忘昔在外面喊:“阿驷!够了!打开结界!你快打开结界!” 薛正雍也在喊:“快开结界啊南宫!我们来帮你!” “南宫,快开结界啊!开结界啊!” 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世上,也并非都是全无良心的人。 南宫驷笑着笑着,儒风灭门之后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没有哭的他,忽然就在这时滚滚落泪。 他哽咽着,沙哑喃喃道:“……我知道,就开了……就开了……” 他抬起颤抖的手,准备将阻拦众人的那个蛟山结界撤去。然而,地面却忽地一抖,随即开始微微震动—— 南宫驷显然是觉察到了,他猛地一怔,继而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一幕,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那些方才听从他的指令,把僵尸往大地深处拖曳的龙筋,忽然一一松开,继而缠绕上那些尸体的胸背,将它们又一个个地、往泥土外拔起…… “不可能……”南宫驷茫然道,“这不可能!” 蛟山怎么会不听从主人的命令? 哪怕是徐霜林下了相反的指令,这些龙筋也绝不可能再服从,因为对于沉眠于此的魔龙恶灵而言,南宫家族的后代们,都是一样的。 如果两个南宫后人,分别对蛟山下了相反的命令,蛟山只会停止目前的动作,谁都不帮,转为中立。 除非…… 南宫驷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想到一个人。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抖,心脏的疼痛似乎更胜于前,他喘息着,缓缓抬头,他沿着漫长无止的汉白玉阶,沿着密密麻麻的尸潮,往最上头看去。 一个面目英武威严,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正沿着长阶,缓缓走下。 他披着华贵的锦袍,上头绣着蛟龙吞日月,云海翻波,每走一步,衣料上熔铸的金丝银线都会在月光下散发出如水一般的光泽,浮动潋滟。 他高挺的鼻梁上方,端端正正地绑着一道儒风门死者才会佩戴的绸带,遮住双眼,但那绸带不是青色的,而是黑色的。上面绣着的也不是仙鹤,而是一条焰电喷薄,指爪遒劲的苍龙。 南宫驷的脸色已经白的和纸一样,他盯着那个一步一步,从容步下台阶的男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呢喃:“怎么……怎么可能……太掌门……” 月光自林叶中探出,照亮了男子刀劈斧削般英俊的,轮廓分明的脸。 是他。 这个世上唯一能让蛟山违抗南宫家族后嗣命令,能降服魔龙,能将上古恶兽“鲧”镇压于塔下,开创了恢宏数百年第一仙门大派的那个人。 他是数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大宗师,他是为渡红尘苦难,在活着时就放弃飞升进入天界大门的第一人,他是儒风门初代掌门—— 南宫长英! 第213章 【蛟山】生死战 虽然长英掌门是早已作古的人, 但流传世间的众多绘卷上都画有他的肖像,儒风门先贤堂更是供奉着初代掌门的威严玉雕, 因此叶忘昔几乎是在瞬间就反应过来:“阿驷,快打开结界!你打不过他的!” 当然打不过…… 谁能打得过? 恐怕让如今修真界最强悍的宗师楚晚宁与之对战, 也难有胜算。 南宫驷在发抖, 但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悲伤与愤怒——太掌门……徐霜林竟然把太掌门的遗骸也做成了珍珑棋子! 疯了…… 真的是疯了! 那是他们的先祖,是儒风门的魂, 是儒风门的根脉, 是百年来代代弟子、后嗣尊崇的神祇。 是南宫长英啊! 南宫驷脖颈处青筋暴突跳动,他发出一声扭曲至极的咆哮,犹如虎啸山林:“徐霜林!!……不, 南宫絮!!!你给我出来!!出来!!!” 余音如兀鹫盘绕,久久不散。 没有人应答他,徐霜林当然不会出来。 唯一有反应的, 只是双眼被帛带蒙住的南宫长英, 他微偏过脸,苍白的手指滑动剑鞘, 陪葬的宝剑出匣,龙光漫照。 他提着剑,缓缓又走下来一步。 而与此同时, 南宫驷则往后退了一步,他喃喃道:“太掌门……” 南宫长英步履沉稳,剑尖点在玉阶上, 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的双目被遮,且这种帛带是死后以法术系上的,无法摘落,因此他并不能看清面前的路,只能依靠着声音和气味,判断着南宫驷的位置。 “汝乃何人?” 忽然间,一个低沉缥缈的嗓音响起。 竟是南宫长英在说话! “为何擅闯此地?” 听到数百年的先祖开口说话,即便只是作为一枚珍珑棋子,也是极为震撼的。 南宫驷咽下唾沫,说道:“太掌门,我……” 第257章 “自然不会是天生的。”容嫣说,“太掌门惯用左手,他左臂的力量比右臂大很多,日久天长,渐渐地左边就会变得比右边粗壮遒劲。所以说,雕这个塑像的工匠非但没有弄错,反而用心的很,注意到了这些细微之处。” “铮——!” 两柄长刃对上,南宫驷和南宫长英面目挨得极近,隔着星火飞溅的武器,与对方咬牙对抗。 失去惯用左手的南宫长英,对阵伤痕累累,却竭尽最后一丝体力的南宫驷。这是一场肉搏之战。 薛正雍有了个令自己倒抽一口凉气的想法:“他左臂的经脉,莫不是……莫不是他自己断去的?!” 其实不止薛正雍,在结界外观战的很多人,心中也渐渐有了这样的猜测: 儒风门自高阶弟子起,落葬之后,双眼均需以帛带施加灵力蒙住,为的真的只是“乘鹤遨游,目极云天”吗? 有没有可能是南宫长英多少也预料到了人世百年,沧桑变幻? 所以,他在创立儒风门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儒风门的末日黄昏,他之所以遮蒙住每一位入葬弟子的眼,为的就是令其不能发挥出最强悍的战力,不能为祸人间。 所以,陪他纵横一生的神武不在棺椁之内,他拿的只是一把长剑。 所以,他在临死之前,断去了自己左臂全部的经脉,哪怕日后真的有不义之徒,拿着他的尸首兴风作浪,也无法得到自己全部的战力。 但答案终归是不得而知了。 十几个回合交下手来,正打到激烈,南宫驷忽瞥见太掌门的眉心微蹙,喃喃着:“南宫……驷……第七代……” 结界外头,墨燃凝神盯伺着南宫长英的一举一动。作为踏仙帝君,他和在场所有正派人士所观察的点都不同,他能精准地觉察到一些没玩过珍珑棋局的人很难立刻发现的东西。 在墨燃看来,这具尸首和其余那些显然不同,他似乎一直在挣扎,在拾回自己生前的意识。 这也是墨燃之前所忧心的——珍珑棋局虽然是三大禁术之一,但世上绝无一个法术会是十全十美的,如果一个人意志力特别强悍,那么施术者就必须源源不断地对其施加灵流,以压制棋子的反抗。 一旦施术者灵力供给不够了,珍珑棋子就会暴走失控,有时甚至会反噬施术者,这也是为什么珍珑棋局历代掌控者里,有不少人忽然罹患恶疾而死,或者直接经脉逆行,暴毙身亡。 墨燃面目沉炽,目光追随着南宫长英而动。 他几乎可以断定,徐霜林做不到完全掌控南宫长英。 “砰!” 猛地一声闷响让墨燃抚在结界上的五指紧捏,筋脉突出。 实力相差还是太大了。 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楚,哪怕南宫长英自断主臂,强削力道,宗师依旧是宗师,哪怕拔掉了锋锐爪牙,这具空荡荡的尸体,依旧可以和梅含雪、薛蒙这种水平的小辈打成平手。 真的要压制他,恐怕还是得让掌门、长老这一层次的人出招。 但是掌门、长老都进不去,结界封落,里头是南宫家族的领地,他们谁贸然闯进都会导致蛟山之灵暴起,到时候反而会帮倒忙。 这是儒风门的内战,无人可以插手。 如果是元气饱满的南宫驷,大概真的能靠一己之力,摆平面前这具残尸,但是他先前受的苦难已经太多了。又是一次重击,南宫驷原本可以顺利闪过,然而拽着瑙白金的颈环翻身上背时,却因手掌伤口撕裂,一时脱力,没有拉住。 “呜嗷——” 瑙白金发出一声悲鸣,南宫驷手中的佩剑被打落击飞,铮地滚落到了结界边缘。 墨燃看到,那剑柄上已染满了南宫驷掌心中渗出的鲜血…… “阿驷!不要打了!你出来吧!我们再想想办法!”叶忘昔再朝他不住地呼喊。 人总是这样,叶忘昔自己是不会求饶的,但南宫驷是她的软肋。 她在哭,不住地在哭。 墨燃前世都没有见过她这样哭泣,她这会儿可真的有些姑娘家的影子了,南宫柳和南宫絮两兄弟出于私心,在她脸上死死融嵌了一张刚毅冰冷的面具。 这张面具她一直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摘不下来了,但却在看到那染满斑驳血迹的佩剑的刹那间,灰飞烟灭。 “阿驷……” 这一击太重了,南宫驷咬着牙,汗珠涔涔,不吭气地想要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但是一道寒光闪过,雪亮的利刃映照在他的侧颜。 南宫驷微微喘息着,抬起一张与南宫长英略有相似的脸,隔着明晃晃的剑光,仰头瞪着自己的先祖。 南宫长英的剑已经悬在了他的正上方。 结界内外,霎时间一片死寂。 第214章 【蛟山】灵核碎 墨燃的手在暗处捏紧, 他的心跳如战鼓,太阳穴处的筋脉隐约抽动着, 他盯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一切,内心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嘶吼——南宫长英随时会要了南宫驷的性命。而他真的要这样站着吗?他真的能这样心安理得地站着吗?! 他在抖, 他备受煎熬, 但幸好没有人瞧见他的异样, 结界内的生死一线已如细沙吸水,聚拢了所有的目光。 利剑随时都会染血。 万木萧瑟, 墨燃握住了袖中的暗器, 指腹在锋锐的袖箭边缘摩挲着,他想做一件事,但那件事让他的恐惧像野草一样疯长…… 忽然间, 南宫长英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这下颤抖太明显了,谁都看得清楚。 薛正雍惊道:“怎么了?!” 南宫长英看不到南宫驷具体的方位,他举剑的位置其实有些偏。但是南宫驷不能出声, 一点声音, 一点风的异样流动都能让南宫长英有所反应。 第259章 南宫驷眼中闪着激烈的光泽,他竟也把手狠狠按在地上,霎那间,胸口剧痛,灵核粉碎!! 他用自己修炼了二十余年的灵核,用自己二十余年寒冬酷暑修炼的心血,孤注一掷且永不回头地含血低喝道:“沉之!!” 崩裂。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心脏里,那个与他相伴二十年的核心,在瞬间崩裂了。 很轻,像是风过春湖,吹起的波纹。 很重,像是山河破碎,滚落的土石。 最后都化作齑粉。 那一瞬间,南宫驷模糊地感到一丝宽慰,原来灵核力竭破碎,是这种滋味?虽然疼,但也并不是撕心裂肺的。 那,阿娘死的时候,应当没有受太多的苦吧。 只在须臾,就都没有了。 恶龙之灵竟真的因为他的献祭而微微颤抖,那些原本将要松开的血藤忽地又合拢,紧紧攀附住那些将要破出的僵尸。南宫长英略微扬起下巴,低沉地“嗯?”了一声,而后步步走到南宫驷面前,站住。 南宫驷此时是一步都走不动了,失去了灵核,他与普通人毫无分别。 他甚至连自己的佩剑都不能再召回。 他喘息着,仰着脸,眼里倒映着月色华光,也倒映着南宫长英逆着月光的脸庞。 “太掌门……” 南宫长英蒙眼的缎带在寒风里猎猎飘飞,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手指尖又动了动,但蛟山之灵因为南宫驷灵核的献祭,一时间对于原主人尸身的指令不能马上反应,因此那些血藤还是毫无动静,甚至缓缓拽着暴动的尸群们,继续往地底沉着。 但是南宫驷知道,快支撑不住了。 只要南宫长英有心下狠劲去命令,蛟山最终听从的绝对还是第一任主人的指示,他并不能改变这一切。 但是,虽然并不能改变,他仍旧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去做,近其力而为之。 无愧于心。 结界外,墨燃咬紧了唇齿,袖箭又在指尖了,他脸庞的线条绷到极致,他的手在衣袍之下微微颤抖。 结界内,南宫驷说:“太掌门……对不住,我还是……什么……什么都没有做到……” 先祖的佩剑又举了起来,南宫驷正欲缓缓合上眼眸。 忽然,就在他即将引颈就戮的那一瞬,他看到南宫长英格格地转动脖颈,艰难地,从牙槽缝里,挤出这一句话,“你……叫做……南宫……驷?” 南宫驷蓦地一凛,沙哑道:“太掌门?!你、你有意识吗?你……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后面的句子墨燃已经听不清了,但所有人都能看到南宫长英手下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并且嘴唇微微启合,显然是正在和南宫驷说话。 “我……不应……与你……斗……” 南宫长英的剑仍悬着,但是他喉咙里却断断续续地,发出非常轻微的声音。 “我心中尚存……往昔记忆……我死前,曾忧心后世会有异变……”他刚刚恢复神识,言语并不清晰,沙哑道,“不成想……果有今日。” 南宫长英顿了顿,复又继续:“南宫……驷。一会儿……在我……在我念完咒诀后……你立刻……把弓箭取走……我……” 弓箭? 什么弓箭? 南宫驷脑中嗡嗡作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南宫长英已长剑一转,刷地与地面刮擦而过,发出龙吟般的长啸。紧接着他往后掠了数尺,衣袂飘飞,形如谪仙。 南宫长英在颤抖着,此刻勉强使唇舌摆脱施术者控制的他,每讲一个字,都要损耗极大的力量。 “穿、云,召、来。” 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蛟山腹地里忽然发出一声清越长吟,南宫驷面前的土地轰然裂开,滚滚下落的泥沙之中,一把深蓝色角弓不住鸣响,映亮了漫漫长夜。 众人悚然,即便连楚晚宁这般沉冷之人,都是微微色变。 传说中儒风门初代掌门的随葬神武—— 穿云! “快、拿走!”南宫长英沙哑道,他剧烈地颤抖着手,好像在与看不见的蛛丝引线做着对抗,竭力不让自己上前去拿起自己的神弓穿云,“穿云之箭,可焚血肉之躯……烧。” 南宫驷其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这刺激实在是太大了,他无法置信,所以他干涩地开口问:“烧什么?” “我!”南宫长英忽然怒而暴喝。 “太掌门!” “别让我的尸身……做出……我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南宫长英长身玉立,衣袂萧飒,落下百年后的最后一个字,“烧。” 第215章 【蛟山】残躯焚 修真界千来以来, 英豪辈出,而如今能列在“仙君谱”上的, 只有十个人,南宫长英是其中之一。 从前, 墨燃并不以为然, 他曾经用一根小指头就碾碎了儒风七十二城, 他只觉得这仙城里窝藏着数以百计的废物脓包,刀还未架到脖子上就开始喊疼, 剑还没劈下去就开始求饶。 正如上辈子叶忘昔临死前所说的, 煌煌儒风七十城,宁无一个是男儿。 在墨燃眼里,儒风门是一盘散沙, 而聚拢了这一盘散沙的南宫长英,又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血迹斑驳,百年基业在瞬间被后来者夷为平地, 到处都是死尸, 乌鸦啄着死人的肚肠。当年的踏仙帝君拾级而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推开了先贤堂的大门—— 第261章 他伏在她怀里痛哭流涕,哽哽咽咽撕心裂肺每一个声音都像是从喉管里染着鲜血挖出来的。 最后乱葬岗上回荡着他的哀鸣,那声音扭曲嘶哑,含混不清,有时候像是人的哭声,但更多时候却像是幼兽失去母亲后的哀鸣。 “阿娘……阿娘!!” “来个人啊……有没有人……来个人把我也埋了吧……把我也埋了吧……” 转眼,二十过去了。 墨燃重新回到临沂,站在儒风门碧瓦飞甍的山巅琼楼上,立在尸山血海前。 当年那个一身尸臭的幼崽子已变得皮毛鲜亮,獠牙锋锐,他再次睁眼眼睛,瞳仁里闪动着疯狂而激越的光华。 今天他站在这里,谁还敢跟他说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 荒唐!他要十丈,百丈,要千丈万丈! 他要他们,要这尘世间每一个人,都跪下来,膝头蹭着地,把他的千丈万丈百万丈跪着呈上来—— 踏尽诸仙,为尊天下!!! 他进过了先贤堂,见过了南宫长英,他愈发确定了自己的欲望与野心,是的,踏尽诸仙,为尊天下,什么都可以握在掌心里,什么都能拿捏把握住。 他再也不会是当年那个抚尸痛哭的孩子了,他再也不会让喜爱的人在他面前死去,在他面前腐烂,肌肤生白骨,昔颜朽成泥。 再也不会了。 百年之后,他也将成为像南宫长英那样的天神,受人供奉,高山仰止,白玉为身金粉彖字。 不,他会比南宫长英更好,他的死生之巅,会远胜当初的儒风门,而他,修真界的第一位君王,也会比南宫长英那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伪君子更教人叹服、更教人称颂。 罪孽? 他不信南宫长英没有罪孽,能缔生出儒风门这种怪物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舍生取义,一身正气的浩然君子? 不就是“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吗?漂亮话谁不会说?他墨微雨死前,大可以找人替他想出些精彩绝伦,令人交口称赞的醒世恒言,大可以找溜须拍马之徒替他撰写史书,过往黑暗一笔勾销,从此他踏仙帝君也是“心系苍生万民、一举霸业宏图”的圣明之主。 当真好极了。 没有什么结局,会比这个更好了。 “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一声微弱的呢喃却如惊雷,炸响耳畔。 墨燃蓦地从回忆的泥淖中拔身,但他眼前还是一片星火凌乱,他抬头望向结界内,已被南宫驷用穿云之箭洞穿胸膛的南宫长英。 和当年那尊玉雕一模一样的脸。 有人在惊呼:“南宫驷都伤成那样了,怎么能拉得动穿云弓?!” “那弓是早就备下的吗?!” “瞧啊,弓上有附着着的灵力……不是南宫驷的!是、是……” 没有人说下去。 但众人都心知肚明。 是南宫长英的。 能控的了穿云神弓之人,唯有南宫长英。 那弓箭上,有南宫长英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灵流。 烈火在南宫长英的胸口迅速蔓延燃烧,穿云之箭扎在他的心房,火势瞬间扩散到了全身—— 但尸体是毫无痛觉的,南宫长英的身躯在火焰之中显得那样挺拔,面容显得那样安详平静,甚至是从容不迫的。 墨燃听到旁边薛正雍在喃喃:“他早就预料到了?……他……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么?” 不…… 不会是早就预料到的,这不过只是巧合而已。 墨燃觳觫,瞳孔拧成两道细缝—— 这只是巧合而已! 可是他又如何能够说服自己?能挣脱珍珑棋子的掌控、早已断去的经脉,甚至埋藏在蛟山之中,不曾随葬的神武穿云、还有穿云上注满了灵力的弓箭。 ……若非精心安排,又怎能做到这步田地。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曾以为他们是一样的,他曾以为这世上所有传奇的英豪,都不过生了一双可以遮天的手,可以把一生的污渍擦拭干净,穿上干干净净的寿衣,留下一片洁白,他以为南宫长英和他所见到的儒风门一样,都不过是徒有其表,都不过是戴着张□□的恶兽! 他错了吗? 他看着在被灿烂烈火所包裹着的南宫长英,数百年前,那个与他一样,灵力惊人,有通天彻地之能的仙长。 他错了吗??! 什么都淹没不掉罪孽,正史写得再冠冕堂皇也会留下无法自圆其说的瑕疵,悠悠之口从来堵不住。 南宫长英是至善之人,拒不称霸,亦不飞升——他曾以为那不过是权力巅峰之人对自己的粉饰与掩藏。 他错了吗…… 第263章 这其中最令人无言的是马庄主。 他一拍额头,哀叫一声:“我的妈呀,这么长的台阶,这蛟山上又不能御剑,用脚走得走到什么时候?这又是一座山啊!” 黄啸月则笑道:“老夫不怀恶意,只是开个玩笑——依老夫看来,南宫长英仙长果然不必飞升,他都能造出这样的天宫了,在人间和在天上,又有什么分别呢?” 忽听得有人冷冷道:“儒风门祭祀天宫,始建于第三代掌门南宫誉,历两代之手,竣工于第五任掌门南宫贤。这座天宫,与南宫长英并无牵连。” 黄啸月:“……” 他回过头,对上的是楚晚宁极其寒凉的一张脸,墨燃一看这张脸就知道楚晚宁差不多已经忍到极限了,只要再添把火,当年彩蝶镇天问抽人的旧事,恐怕就能重演。 楚晚宁冰冷地说:“如黄仙长一样,我也没有任何恶意地奉劝一句,书未读通透前,最好先学会谨言慎行。” 黄啸月素来要颜面,当着众位晚辈,被楚晚宁这样不容情地点破,一时极为难堪,嘴唇嗫嚅正待说出什么反击的话来,忽听得姜曦道:“黄啸月,南宫仙长的清誉又岂是容你玩笑的?” 姜曦说话,地位和立场自是不言而喻,黄啸月刹那间面如土色,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干笑两声:“姜掌门何必当真呢,老夫都说了,不怀恶意……” “我难道要因为你说了不怀恶意,就纵容你的恶意吗?”姜曦冷冷转动眼珠,斜睨着黄啸月,他连正眼都不想给他,“我难道要因为你的衰老,就忍耐你的愚昧无知吗?” “……”楚宗师是宗师,但说到底,他只有本事,没有实权。但姜曦不一样,如今是孤月夜咳嗽一声,修真界都要跟着抖三抖,黄啸月冷汗涔涔,顿时不敢再多言。 姜曦一拂衣袖,冷然进了树林,朝着树林尽头的长阶走去。其余掌门都或是鄙夷或是同情地瞥了一眼黄啸月,当然也有彻底无视黄啸月的,纷纷跟上离开了,无悲寺的方丈还叹了句“阿弥陀佛”,如果不是情况所迫,墨燃大约真的能笑出声来。 他们走在林中,但是没走几步,南宫驷就“嗯?”了一声。 姜曦问:“怎么了?” “橘子树……”南宫驷环顾周围,到处都是橘树,开着洁白的橘子花,“怎么会是橘树?这里原来栽种的,都是龙女灵木啊。” “看那边!”他话音未落,忽有个眼尖的小修指着远处的泉眼低声道,“那儿有个人!” 众人循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叮叮咚咚的山泉旁,一棵枝繁叶茂的橘子树下,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坐着,正埋头捣腾着什么。 薛正雍皱眉道:“是人是鬼?” 墨燃道:“我去看看。” 他的轻功极好,疾掠过去不过转瞬,轻巧无声地就隐匿在了附近的林木中,而后谨慎地绕过去,绕到侧面。 他怔住了。 因为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那是南宫驷的父亲,儒风门的末代掌门。 ——南宫柳。 怎么回事?南宫柳不是被喂下了凌迟果吗?!原本应该历经三百六十五日的凌迟酷刑而死,可他为什么此刻看上去皮肉完整,老神在在,甚至是心情很好地,正坐在清澈的泉眼旁边…… 洗一筐橘子?? 清泉漾开一轮一轮波光,银色的明月磨碎在泉水中,照着南宫柳的脸庞,他带着一种近乎做梦般的神情,哼着小曲,将洗过的橘子一个个沥水,而后放到旁边的背篓里。 “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花。” 南宫柳轻轻地哼唱着,衣袖高卷,两截胳膊都浸在清水里,胳膊完好无损,并没有吞服了凌迟果之人会有的斑驳伤疤。 墨燃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南宫柳身上的不对劲,这个人显然已经被做成了珍珑棋,并且坟冢里的那些尸身不一样,南宫柳显然被保留了很大一部分自己的意识,光看他的行动举止,和一个正正常常的活人并没有太大分别。 “怎么样?” 薛正雍见墨燃很快去而复返,立刻焦急地问道。 墨燃先是看了一眼南宫驷,而后低声说:“是南宫柳。” 在场有不少人都与南宫柳有仇,当场便有修士刷地拔剑:“那个畜生!我这就去杀了他!” 南宫驷目光黯淡,面色焦灰,垂头闷声不响:“……” 墨燃道:“有蹊跷,这个南宫柳显然也是被珍珑棋局控住了,但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半点吞服过凌迟果的疤痕,我觉得还是不要贸然惊动他比较好。” 楚晚宁思忖后问:“凌迟果的功效,能消除么?” 这种问题孤月夜最擅长,寒鳞圣手道:“可以是可以,就是比较麻烦。我觉得徐霜林不至于给他塞了个凌迟果,然后又大费周章地帮他把果子的诅咒解开,这样做完全没有意义。” 姜曦道:“不管怎样,南宫柳在这里,徐霜林应当就在宗庙宫殿里,这次我们总算没有再白跑一趟。” 他正这样说着,余光却忽然瞥见远处有个影子在晃动,姜曦转头,其他人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儒风门的前任掌门背着满满一筐橘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他手里还拄着根芒杖,笃笃点着地,步履轻快,等他离得近了,就可以看到他脸上居然还挂着灿笑。 南宫驷原本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去看的,可是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抬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睫毛便如风中之絮,簌簌而抖——他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恨?心疼?还是别的? 他不知道,他想移开目光,可那个身影却像鱼钩,钩住了就再不可能松开。 这个时候,忽有按捺不住情绪的人暴喝一声:“南宫柳!今日便叫你血债血偿!” 嗖的一声,羽箭离弦,直取南宫柳的后脑。 其他人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但所幸那人弓术不佳,偏了些,这根啸叫着的长箭便径直刺入南宫柳身后的背篓里,扎穿了好几只滚圆的橘子。 顿时有不少人都在心中暗骂,人多了就是这点不好,总会混进来那么几个搅混水的傻缺玩意儿,但此刻再计较是哪个傻子放的冷箭已经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南宫柳已经觉察到了他们的存在,缓缓将头转了过来。 看到了山林间站了那么多人,南宫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朝他们走来,脸上依旧是那种虚无缥缈的色彩。 他越走越近,很多修士已经将腰间佩剑亮出了数寸,一双双眼睛都极为戒备地盯伺着他,南宫柳在这上千道目光的逼视下,似乎终于感到了一些压力,他有些迟钝地停下脚步,在摇曳的树影间站定。 “诸位……” 他一开口,死寂被打破,顿时有好几十个人没有忍住,下意识上前一步,有几个人连剑都整个出鞘了。 第265章 他在原处,等着脚步没他快的大部队赶上来。 “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不!不要再这样对我了!求求你!救我……救我……” 但两边的声音不绝如缕,如同箭镞,入木三分。 他听到罗纤纤温柔地在对自己丈夫说:“陈郎,院里头的橘子花都开了呢,我领你去看看,好不好?” 他听到江东堂的前掌门秦氏在状若癫狂地大笑着:“通·奸?哈哈哈哈,对,我就是与南宫柳通奸!我就是个荡·妇,娼·妇,我就是一个□□,毒妇——我杀了自己的丈夫,我要当掌门——哈哈哈哈,你们都来看看我的真面目啊,看我是个丑陋的贱人,啊哈哈哈哈……” 什么都被云集在一起了。 活人,死人。 真实亦或幻境? 是黑还是白,是善还是恶? 周围的声音渐渐如潮汐,潮浪起伏他似乎看到有两条巨龙破水而出,月光照着它们森寒湿润的鳞甲。 那是两条恶龙吗? 不,那是自己的两个魂灵。 又开始争斗了,在咆哮在喷吐着龙息狠狠撕咬碰撞在一起。 地动山摇。 墨燃受不了这种疯狂吵闹,他捂住耳朵,却仍堵不住两遍纷繁杂乱的声音,终于他无可忍受,他要抬手落下噤声之咒。 他猛地睁开双眼。 周围的景象都消失了。 墨燃悚然。 他愣在原地——怎么了?周围的景象,怎么就都消失了? 他在哪里? 为什么到处都是一片黑,一片无边无际的黑…… 是徐霜林设下的幻术吗? 墨燃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一片都是黑暗。 他走了几步,试探着喊:“师尊?” “薛蒙?” “有人来了吗?” 谁都没有应答他,黑的,死寂般的黑。 饶是见过了无数风浪,这样的黑还是令人悚然,他往前走,胳膊上直起鸡皮疙瘩,他往前走…… 忽然,他看见在前方很遥远的地方亮起了一道微弱的白光,那似乎是出口。 他往那个地方走去。 周围忽然有人影显现,一张张面目并不是那么清楚,但是他听到那些人的呓语,潮水一般向他跪下去。 那些人在颂宏着,嗓音低沉,隆隆汇聚成河—— “恭祝踏仙帝君,寿与天齐。” 踏仙帝君? 不……不! 他觳觫、他颤抖,他不寒而栗,他往前竭尽全力地奔去,可是好像有千万双手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要将他抓住。 “陛下——” “踏仙君泽被万世。” “寿祚无尽,福禄不央。” 墨燃竟是被逼得有些疯狂了,他极力挣开那一双双无形的手,他朝着那一线光亮跑去:“不,不是我……走开……都走开!” “踏仙君……” 可那些声音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墨燃开始觉得徐霜林是不是网罗了鬼界的冤魂恶灵,此时此刻都倾巢而出,要缉拿他这个脱逃的厉鬼。 “陛下为何要走?” “帝君,帝君……” 墨燃脚下踉跄,他眼中闪着狂炽的光,他想走,可是所有怨灵都在困着他,他被逼被困,他无路可躲,于是他蓦地暴怒了,他忿然扭头,忽然拔剑挥斥,将那些虚影都劈斩成破碎的黑暗。 他面目如狼似豹,几近狰狞。 “滚!!”他吼道,“都给本座滚!都滚!” 话音方落,脸色惨然。 他听到周围有人在喃喃,在窃笑:“本座?” 第267章 墨燃如遭雷殁, 他瞳仁里的光细如针尖,他脸上的颜色比死人更苍白比厉鬼更狰狞。 “不……不……不是……不要!” 他几乎是绝望地,把不归掷落在地, 可是神武与他连心, 自动归于腰际。 “不是的!”墨燃歇斯底里,他尝试着召唤见鬼, 他要那一段赤红的柳藤,他召唤了一遍又一遍,可是见鬼不来。 没有见鬼, 没有那段藤鞭。 只有不归陪着他。 “如今你信了吗?”那阴魂不散的黑影又聚拢了,这次聚拢的比先前更快,它很快有了形状, 四肢,腰,脑袋…… 墨燃不肯信。 他不肯信。 他不再理会那团黑烟,他往亮着光芒的尽头奔去。 这是徐霜林布下的幻境……这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去那束光所在的地方,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往那边狂奔,夺路狂奔。 可是胳膊再一次被紧紧握住。 墨燃不愿再理会,他把它甩开,他怒喝着:“滚开!滚开!什么是真的?你能比我清楚什么是真的?我知道什么是真的!他待我好,是真的!他没有死,是真的!他与我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情,如何会是假的?!金成池桃花源鬼界彩蝶镇我们结发——” 那个声音柔柔地打断他,几乎是叹息般地:“阿燃,与你结发的人是我,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他蓦地回首,看到那黑雾已聚化成形,一张面容艳若芙蕖,媚不胜收,当真是人间绝色,她温柔地依偎过来,戴着满头珠翠华钗,披着成亲时那件鲜红华服。 “旭映峰,我走不动了,是你背我上去的。你让我莫要唤你陛下,从今往后只唤作你阿燃,你都忘了么?” 她的笑容柔若虉草,可是手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 墨燃猛地挣脱开她,这绝不是宋秋桐,他的手腕已被掐的青紫,他继续往前,往前……那白色光芒越来越近…… 他冥冥中似乎知道那是出路。 到那边……只要到那边…… 他听到宋秋桐在他身后笑着说:“陛下,你要上哪里去?楚晚宁已经死了,被你活活害死的,你真的要去那边吗?” “……” “那边是……” 他没有听清,他挣脱了那些虚影那些索命的厉鬼的钳制,他发足狂奔,他把她的声音抛至脑后,那洁白的天光在他眼前越来越亮,越来越大,他像是个在海底快要溺死的人,竭尽全力地蹬着双足,朝着海面那晃动破碎的光影游去。 忽然! 他蓦地扎进了那片盛大的白光里,黑暗消失了。 他喘息着,脚下发虚,不住地缓着气,如同刚刚从水面冒头的人,贪婪地呼吸着,他一时间适应不了这样的强光,他抬起胳膊遮挡住自己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鸟的啁啾啼鸣,闻到西府海棠的淡淡芬芳。 他慢慢睁开眼睛。 ……他在哪里? 第一眼看到的是繁茂的海棠花树,满枝薄红绚烂,犹如织锦霞光。 不是在儒风门的宗祠天宫。 这场幻境……仍没有结束吗? 但他的内心已渐分崩离析,他忽然并没有那么确定自己到底是谁,哪里是梦,哪里又是真实。 他坐起来,一朵原本落在他鼻尖的海棠残花飘零于膝头。 ……坐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居然是躺着的,就好像刚刚做完一场噩梦,他环顾四周,是死生之巅的通天塔前,而他自己,则坐在一具黑漆漆的,敞开着的棺材里。 刹那间,墨燃连指尖都好像凉透了。 他原处发怔了好一会儿,而后蓦地起来,踉跄着爬出棺材,他看到棺木前立着一块碑,上面没有一个字,倒是摆着一碗抄手,几碟子小炒,都是他最爱吃的食物。他盯着那些东西看,他盯着那具棺材看。 不…… 不。 噩梦没有结束。 他掉进了一段更深的噩梦里,或者说,他如今竟是清醒的? 那一团黑影所说的话,难道竟是真的? 他真的只是服了□□,在通天塔前躺下,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已吗?梦里的一切,都是…… 他没敢再接着想,他疯了一般爬起来,径直朝着死生之巅的南峰跑去。 可是和他记忆中的临死之前不一样,他记得自己当年明明是把所有人都斥散的,但是他跑到一半,有一行宫人冲出来,为首的那个是侍奉了他多年的刘老,刘老捧着个盒子,皱纹遍布的脸庞上满是欣喜:“陛下,重生仙药,找来啦!这就是重生的仙药啊!” 他蓦地停住脚步。 左右都跪下来恭贺他,刘老也跪下来,一双枯槁的手呈起锦盒,颤巍巍地递给墨燃,沙哑道:“仙药啊,陛下一直在求的仙药,总算打动了天神,这一颗就是了……” 第269章 他一时竟沉溺于此,不想再醒来。 他与楚晚宁一道将那机甲人完工,天色已经晚了, 于是他拉着楚晚宁回到房中,一如前生,与他交颈缠绵, 耳鬓厮磨。 梦里的楚晚宁并不是那么驯顺的, 他总有这样那样的狠绝,这样那样的放不下。 哪怕在床笫之间欢愉到了极致, 发泄出来的时候也常常是咬着下唇,凤眸中含着水汽,却不吭声, 只是喘息粗重,不可遏制。 烛火没有熄灭,融融灯花映照着身下之人的脸庞, 墨燃近乎痴迷地凝视着他情迷意乱的模样,他凝视着楚晚宁的五官,眉眼,凝视着楚晚宁黑色的眸子,眸子里浸着蜡烛的影。 烛影摇曳,像是深潭里落了花瓣。 墨燃律动的时候,那花瓣就在潭水里摇曳漂浮,涟漪一轮轮漾开,最后有湿润的水汽从楚晚宁眼尾滑落,被墨燃亲吻。 他很明白楚晚宁是怎样的人,若是不用情药,很难在欢爱中□□,他的自控力着实好到令人遗憾。 可那又怎样呢? 泪水是控制不住的,急促的呼吸也是,不叫也没关系,看着他被自己干到哭,干到面色潮红双目失神,结实的胸膛不住起伏,喘息连连,也是很好的。 一夜旖旎,到了寅时才相拥眠去。 墨燃紧紧拥抱着怀里的人,彼此都是汗涔涔的,湿热的躯体贴着湿热的躯体,连鬓发都已粘在颊侧。 他柔情而缠绵地亲吻着楚晚宁的耳垂,脖颈,将他在自己怀中拥得更紧。 “这样就好了,师尊,如今你在我身边,这样就好了。” 他睡了过去。 他睁开眼睛,惊觉楚晚宁已并不在自己卧榻之侧。 “师尊?!” 觫然坐起。 然后他看到楚晚宁立在半敞的轩窗边,已经是破晓时分了,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微雨。 墨燃松了口气,他朝他伸出手:“师尊,来这里……” 可是楚晚宁没有动,他穿戴的很整齐,白衣若雪,安静地望着床上的那个男人。墨燃盯着他,忽然一阵强烈的不安自心头升起。 楚晚宁对他说:“墨燃,我该走了。” “走?”他愣愣的,床褥仍是热的,枕上有断发,还有淡淡的淫靡的气息,但是楚晚宁站在他眼前,却好像隔着一湖一海的距离,那么疏淡,墨燃焦急道,“你要去哪里?这里就是红莲水榭,是你的家,我们已经在家了,你还要去哪里?” 楚晚宁摇了摇头,他侧过脸,望着窗外渐渐泛起的苍白,他说:“没有时间了,天就要亮了。” “晚宁!!” 只是一个眨眼。 屋里空空荡荡,就什么都没有再剩下。 他仓皇地从床上披衣而起,鞋袜也顾不得穿,就踉跄着冲出门去。 一夜风吹散,万点雪飘零,昨夜那满枝灿烂的海棠花已被打落大半,残花铺满了台阶与桌椅,石头桌子上还摆着一只做完的夜游神,金属手套和锉刀就丢在旁边,好像楚晚宁刚刚离去,好像楚晚宁随时都会回来。 “晚宁?晚宁!” 他发了疯般地在红莲水榭里奔走,寻找,但他一直绕开莲池,潜意识里他就不敢去莲池,他不敢去…… 可他最终还是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 赤着脚,踩在冰冰凉凉的青石板路上。 他在离莲池还有好长一段距离的地方便站住了,从苍白的脚趾一路往上,最后能瞧见的是一张了无人色的脸。 他茫茫然睁大着双眼,他遥遥望到莲池里躺着的那个男人,和前世自己临死前最后两年,几乎每天都会望见的那样。 躺在藕花深处,身躯不曾腐朽,衣冠干干净净,和活着的时候又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 他一步步走过去。 近了。 更近了。 只要再往前,就能来到池边,就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死后也好像微微蹙着的剑眉,不再舒开的凤眼。 可他却彷徨地跪了下来。 膝头磕在石板上,他跪着蜷着,颤抖战栗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到还有刘老交给他的仙药,可以起死回生的仙药,他于是欣喜若狂,指爪狰狞颤抖蜷曲,翻找着乾坤袋,他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 “仙药……仙药……我要那个能起死回生的仙药……仙药呢!!!仙药呢?!!!” 所有的东西都掏遍了,他把整个乾坤袋翻了个底朝天,连针线罅隙间都不肯放过一寸寸地摸过去。 可是没有。 仙药不见了,仙药不在里面。 亦或许方才撞击刘老,得到仙药,那也是一场梦? 不对,这都是梦,是一场接一场的…… 他崩溃,他的意识混乱离析,他绝望地抬手磨蹭着自己的脸颊和眼睑,他喃喃着:“不对,有的……我明明放在里面的……仙药……有仙药的……有的……有的……” 第271章 他觉得冷,冷得发抖。 楚晚宁从地上站起来。这里眼睛太多了, 他与墨燃并不能有更亲密的举动, 何况方才墨燃在噩梦之中不住地抱着他,唤他的名字。若不是他极力钳制,怕是就要当着众人的面被墨燃压倒在地上——尽管这一切最终并未发生, 但是墨燃的情绪那样激烈,他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已觉察出了异样的端倪。 楚晚宁缓缓起身,坐得有些久了, 腿脚酸麻。 薛蒙下意识地抬起手, 却不知为何,最终却没有上前搀扶。倒是师昧伸手, 轻声道:“师尊,你缓一缓。” 低落睫毛,楚晚宁不多说话, 也不解释,只将原本就已散乱的外袍除下,白衣哗地招展, 飘然落在了墨燃肩头。 “披着,等药的寒气消了,再还我。” 墨燃也不敢多去看他,低声道:“是,师尊。” 其他人都在仔细查看着殿内景象,或者是查看是否还有暗器机关,就都散了。薛正雍问了墨燃几句,见侄儿无恙,拍了拍他的肩,也往众位掌门所在的地方大步走去。 薛蒙却没有走,等众人远去,他倏忽俯身,左右看了看,而后压了嗓音,低低怒嗥:“你方才究竟梦见了什么?” 墨燃:“……” 薛蒙咬牙:“问你话呢。” “都不过是梦而已。” “那都是你心里头想的东西!”薛蒙眼中的光都有些乱了,他极是心焦,“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我梦到我杀了人。”墨燃因为彻骨的寒冷,而微微发着抖,嘴唇也是青白的,“梦到我杀了师尊。” “你——!” “其他没有了……” 薛蒙嘴唇嗫嚅,似乎是想再问什么,可听墨燃方才的话,亦不像是说谎,可他说他梦见杀了师尊…… 且不说墨燃如今尊师重道,不知为何竟会有这样的恐惧,但方才他紧紧抱着楚晚宁,那样的神情——是一个徒弟该有的吗?是不是多了些什么东西?多了些……薛蒙不敢再想下去。 好像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药劲逐渐散了,墨燃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薛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扶住了他。 墨燃道:“多谢。” 而后他看着前头走着的那些修士:“其他人还有被熏香迷倒的吗?” “没有了,只有你,你跑的太快。”薛蒙仍旧心事重重,但总算情绪没有最初那么激烈,“我们在进殿的瞬间,姜曦就觉察到了这里点过那个什么十八个鬼的香。” “……不是十八个鬼,是十九层之狱。” “反正就是这个东西,名字不重要。”薛蒙道,“他做了驱散,我们再进来,也就没事了。”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这也是赶巧,要是方才再出点乱子,那可就麻烦了。” “什么意思?” “你走的快,没有看到。我们在来天宫的路上,南宫柳背着的藤筐里忽然窜出了好几条毒蛇,不少人避闪不及都被咬到了,那些人都在原处歇息,不能乱动。那蛇毒毒性剧烈,姜曦本来让我们先走,自己留在那边替他们拔毒,拔完之后再跟上来。……如果真是这样,恐怕所有抵达天宫的人都要中招了。”薛蒙道,“他就那么一瓶破梦寒水,可真救不醒这么多人。” 墨燃隐约觉得不对劲,问道:“那他为什么后来没有留在那边替大家拔毒?” “他有个小徒弟说他会解,所以姜曦就留了他徒弟在那里,自己跟我们先上来了。” 墨燃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 他目光逐着孤月夜那一行人的背影,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却没有找到那个想找的身影。 如果姜曦的那个徒弟不会解这种蛇毒,那么要留在原处的人无疑就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姜曦,还有一个就是华碧楠。 “华碧楠呢?” 薛蒙愣了一下:“你怀疑寒鳞圣手?” “只是一问。” “没什么好怀疑的,华碧楠自己都被咬了,正在下面打坐呢。不过他体内的毒本来就多,说是自己调息一会儿就好了,等下就上来与我们会和。” 墨燃的神情便更阴郁了。 寒鳞圣手受伤,无法动弹,那么能疗伤的就只剩下了姜曦。也得亏姜曦座下还有个徒弟,居然正巧会解这种蛇毒,如果没有这个人,那么此时此刻姜曦恐怕还在下面给受伤的修士拔毒。 等他再上来,这宗祠天宫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一瓶破梦寒水,还能挽回局面吗? “薛蒙。” “嗯?” “留心华碧楠。” 这句话方落,忽感到地面猛然一震,而后遥遥一声龙吟划破天际,自殿外传来。 有人已如惊弓之鸟,悚然道:“怎么回事?刚刚那个动静是什么?” 一个胆子较大的修士道:“我去看看。” 他快步掠到殿门口,朝下面看去,也朝天上看了一圈,然后回头道:“没事,应该只是这座山偶尔会有的一些声响,毕竟是蛟龙恶灵所化的。” 他说完,正准备往回走。 可就在这时,他的脚踝猛地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这修士一低头,瞧见一只惨白惨白的手。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愣在远处。 薛正雍眼尖,却已在远处大喝道:“小心!!”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具死尸腾空跃起,尸身裹着儒风门的鹤麾,绸带蒙目,一剑就稳准狠地刺穿了那名修士的胸膛。 第273章 墨燃心焦道:“在蛟山境内师尊的结界撑不了太久!师尊这是何必!” 楚晚宁目如青霜紫电, 他咬牙,狠推了墨燃一把,将他推回殿内:“你一身都是伤了还去送死, 回去打坐!师明净!” “师尊, 我在。” 楚晚宁凌空狠狠点了点墨燃:“替他疗伤。” 师昧颔首:“是,师尊。” 墨燃按住师昧伸过来的手, 对着已经背过身的楚晚宁道:“都是皮外伤而已,师尊,你的结界在这里最多也不过能支持一炷香的功夫, 还会耗费掉你极大的灵力,你……” 楚晚宁头也不回,立在天光里:“那我就撑这一炷香的功夫。” 墨燃还想再说话, 却被师昧拉住了,师昧微凉的手触上他的皮肤,替他卷起衣袖,开始施法疗伤,墨燃对上他的眼神,他无声地朝墨燃摇了摇头,而后垂眸,专注于自己的法术。 楚晚宁道:“薛蒙。” “在,师尊。” “我支撑不住了,你就上。不要硬撑,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就换尊主上。” 薛正雍忙道:“好,轮着来会比较好。” 楚晚宁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灵力往三层结界上输送着,又道:“另有一件事劳烦尊主。” “你说。” 楚晚宁咬牙切齿道:“问那群躲在后面的废物,除了踏雪宫和孤月夜那些不擅长短兵相接的,能打的都让他们过来!” “……那要是他们不过来呢?” 楚晚宁道:“那就殿门攻破,坐地等死。你看他们过不过来。” 薛正雍颠颠地过去了,南宫驷正阴沉着脸盯着自己手上的半截锁扣,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为什么初代掌门下的禁令会忽然之间被打破。 照理而言,只要是南宫长英下得命令,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再对恶蛟之灵进行更改了,怎么会突然这样…… 薛正雍让能应对的人过去前面应对,叶忘昔说:“我来。” 南宫驷立时回过了神,他拉住她:“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 叶忘昔却盯着江东堂那群唯唯诺诺,顾左右而言他的弟子,冷然道:“儒风门就算只有两个人,也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先前讥嘲她女儿之身还要出头的那几个中年女修,此时倒是不吭声了,都把视线落在别的地方,不去看叶忘昔的脸。 就这样,薛正雍集结了一些人,忽然愣了一下:“含雪?你怎么也……不不不,你又不擅长这种事情,你回去。” 梅含雪今日看来也是清清冷冷的,说道:“伯父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儿戏。” 薛正雍望了望踏雪宫宫主,见人家宫主没异议,便没办法,只得让梅含雪也进了这拨人里。 姜曦皱眉道:“就这样一直抵挡着吗?留一些适合短兵相接的人,分拨去后殿看看情况会比较好。” 薛正雍道:“先应对一阵子,看看能不能把括机修好,一起去是上策,实在修不好,那就只能分两拨,一拨抵挡,一拨去后殿查看情况。” 姜曦道:“……如此也好。可是谁会修括机?” 这个时候,一只手颤巍巍地举起,刚刚还被姜曦骂得犹如缩头王八的马芸庄主探出了个脑袋,弱弱道:“这个,这个机关技术活儿,我,我觉得我还是能尝试一番的。” 姜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你还不快去?” 马芸便拉着南宫驷,跌跌撞撞地去了。薛正雍也领着迎战的队伍离开。 姜曦回过头,环顾四周和这个被一分为二,化归成炼狱与九天的大殿,陷入了深思当中。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还在原处说笑,谈天,或者在另一边备受酷刑的珍珑棋子,最后目光落在了一直呆呆蹲在一筐橘子旁的南宫柳身上。 他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南宫柳也好,这个大殿里的其他棋子也好,都没有和外面的尸体一样暴走,起来杀人? 如果徐霜林此刻操控了殿内这些珍珑棋,也开始攻击,他们注定会捉襟见肘,陷入内外交困之局。 他为什么不做? 不想做? 还是……做不到呢? 姜曦意外,墨燃却一点都不意外。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殿中的珍珑局全都完整地保留了这些傀儡生前的脾气、执念,甚至是一些记忆,跟外头那些用“共心之阵”操控的尸群完全不一样,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外面的那些僵尸就是牵线木偶,而里面的这些却个个都是有独立脾性的活死人。 徐霜林不操纵这些活死人,显然只有一个缘由——他的灵力已经到极限了。 “楚宗师,搭把手!” 忽然一声微弱的轻唤从石阶下头传来,楚晚宁举目望去,见华碧楠率引着十来个修士,正极为艰难地从石阶上破围而出。 他们是先前被毒蛇咬了,在原地修整,没有想到竟然遭遇了尸群的第二次暴走,二十来个修士瞬间覆没一半,此刻挣扎着血拼至此的,也都已身负重伤。楚晚宁立时抬手,再落一层结界,在他们周遭笼下防护,而后天问甩出,将围着他们厮杀的僵尸斥退。 “过来!” 楚晚宁朝华碧楠伸手。 墨燃却蓦地心生警觉,他也顾不得师昧上药只上到一半,立时起身相阻:“师尊当心!” 但华碧楠却并无异状,他颤抖着握住楚晚宁伸出来的手,被楚晚宁拽至身后更强劲的防护结界里,楚晚宁回头道:“来几个人帮忙!” 第275章 墨燃自然知道这不过是一点点的灵力,犹如沧海一粟,汪洋一杯,楚晚宁把几乎所有的灵力给了众人,分给他的只有那么一点点。 前世,他因为楚晚宁总给世人太多,而给自己太少,所以对楚晚宁心生怨怼。 可是那时候的他不会知道。 其实,楚晚宁给他的一点一滴,虽然少得可怜,但那都是他所剩下的,所仅有的,最后的东西了。 “好了!修好了修好了!” 忽然有马庄主手下的修士急匆匆跑到门口,涨得两颊通红,他大喊道:“快准备回撤,要关门了!马上就准备关门了!” 这时候在抵御尸群的人已经换作了梅含雪,薛蒙退下来之后也受了伤,但伤势不重,他自己拿纱布裹了裹也就查不多了,他一边咬着纱布带子给自己打结,一边在看梅含雪退敌。 说来倒也奇怪,他记得梅含雪明明是水系与木系的灵核,但不知道为何居然施展出了火系招数。他一个人,一把断水卧箜篌,指端铮铮,面目冰冷,出手的却是火红色的屏障烈焰,将企图靠近的尸群统统逼退。 “关门了!梅公子!” 梅含雪让卧箜篌悬空,一步步随着自己后退,退到门边时,薛蒙忽然发现不对,他扭头道:“能不能再把门打开点?这琴太宽了,进不——” “不用。” 梅含雪冰冷简洁地打断了薛蒙的话,倏忽把箜篌收于乐匣内,失去了琴声灵火镇压,刹那间一群僵尸狂涌而上,薛蒙知他不擅近身作战,神色骤变,拔了龙城就要往外冲去帮忙。 岂料人还没过去,就看到银光一闪,梅含雪掌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银色佩剑,端的是剑气凛然吹毛断发,只见得他剑舞成影,而后掠地而退,猛地将剑掷出,在大门即将封闭之前,梅含雪抬手,厉声道:“朔风,回来!” 那佩剑化作一道雪亮光影,从缝隙间嗖的穿进来,梅含雪蓦地接住,臂挽剑花,归于身侧。 天宫大门,轰然闭合。 外头传来闷闷闷响,是尸群和龙筋砸在门上的声音,但是好像隔了很远很远传来,南宫家大兴土木铸造的宫门,并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众人长舒一口气,有好几个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上修界弟子,都直接是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甚至有没出息的,还哀叫道:“妈呀……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断后的梅含雪也微微松了口气,但他松一口气的样子实在与平日并无明显不同,要不是薛蒙一直在旁边盯着他,恐怕也不会发现他微微启了嘴唇,轻吐了这一口气。 忽然发现旁边两道瘆人的目光,梅含雪转头:“……怎么?为什么看我?” 薛蒙喉咙有些干:“……你这把剑……” 梅含雪侧目瞥了一眼流淌着银光的长剑:“朔风。” 薛蒙脸上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开口道:“你什么时候会使剑了?……不对不对,应该是你什么时候有神武了?” “一直有。” 薛蒙愕然道:“那你灵山大会的时候为什么不用?” “……”梅含雪沉默一会儿,说,“不想用。” 薛蒙显得很不解,甚至有些愤怒:“你是看不起我们吗?你拿出神武,指不定你就是第……第二?” 梅含雪转动眼珠,那素来冰冷的眼睛里似乎有些嘲讽了,他就那么看了因为愤怒,而微微涨红了脸颊的薛蒙好一会儿,而后说:“第三名很好,第一……”他抿了明唇,擦着薛蒙走过去,一句话轻描淡写地落在薛蒙耳边。 “第一太傻了。”第222章 【蛟山】惊魂变 薛蒙原地杵着呆愣了好一会儿, 才猛地觉过劲儿来,朝着梅含雪大怒道:“狗玩意儿, 你说谁傻?” 薛正雍拉他:“蒙儿!” “这个人说我傻!” “好了好了,你听错了, 含雪明明什么都没说啊。” “那是因为他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的!!” 这边吵吵嚷嚷, 那边姜曦正在清点伤员, 查看局势。查看完毕的结果是姜曦让所有人都在原处修整片刻,该疗伤的疗伤, 该打坐的打坐。没办法, 最凶猛的战力都消耗了很多,如同弓还未拉满,箭镞已磨钝, 这样贸然继续往前走,若是再有惊变,恐怕应对不得。 吩咐完这些, 姜曦走到南宫驷旁边:“南宫, 我有些事要问你。” “姜掌门请讲。” 姜曦没说话,而是先看了叶忘昔一眼。 南宫驷道:“她不用回避。” “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姜曦说着, 目光垂落,停在南宫驷心口处,那是南宫驷灵核的位置。 待叶忘昔走后, 姜曦在南宫驷旁边坐下。 “你的灵核怎么办?打算瞒着?” 南宫驷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我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你怕她会因此嫌弃你?其实你想多了,叶姑娘并非是——” “没有。”南宫驷打断了姜曦的话,“我不怕她会嫌弃我。我只是怕她会难过。” “……”姜曦沉默一会儿, 似乎被南宫驷骨子里莫名其妙的高傲而刺到,他嗤笑,“你倒真是自信。” “姜掌门言错。我不是自信,是信她。” 姜曦听他语气颇硬劲,便淡淡道:“你如今虎落平阳,却还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就不怕我以后会找你麻烦?” “你不会。” 姜曦顿了一下:“这是信我?” 第277章 墨燃不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南宫柳身边,捡起一个橘子递给他,试探着说:“别哭了,吃个橘子吧。” “我不吃,我已经吃过了,这是献给陛下的。” 墨燃便把橘子又放回筐子里,问道:“陛下是谁?” 姜曦道:“有什么用?这句话我不是早就审过他了。” 果然,南宫柳道:“陛下……陛下就是陛下啊,还能是谁。” 墨燃并不气馁,而是接着问了他第二句话:“好,陛下就是陛下,你这么忠心且懂事,陛下知道了,定会十分高兴。对啦,我一直都在问你关于陛下的事情,还没问问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黄啸月在旁边看得不耐,冷笑两声正欲说话,姜曦却拦住了他,摇了摇头。他也隐隐觉出不对劲来了。 抱着一筐橘子的南宫柳望了墨燃一会儿,才有些怯懦地说:“我叫南宫柳。” 墨燃笑眯眯地摸了摸南宫柳的头,不动声色地问:“认识一下,我叫墨燃,我今年二十二了,你呢?” “我、我五岁……” “!!” 一时间,鸦雀无声。 南宫柳那一嗓子回答虽然不响,但周围人都在安静地往这里看,所以他这声战战兢兢的“我五岁”,犹如惊雷破空,在这大殿内炸响。 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 如果不是情况紧张,只怕在场许多人都要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五岁?五岁? 倒回三年前,要他们相信天下第一门派的掌门,居然会瑟缩在一筐橘子旁,嘟囔着:“我五岁了”,这些人大概宁愿信母猪会上树。 可南宫柳此刻确实清清楚楚地道出了这个句子,一群人都听傻了,僵愣愣地杵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姜曦上前一步,厉声问道:“你每日都在这宫里做什么?” 南宫柳连忙往墨燃身后缩,拽着墨燃衣袖道:“大哥哥,我不要跟他说话,这个叔叔好凶……” 姜曦:“……” 南宫柳比他岁数还大,做梦他都想不到有一天南宫柳会管他叫叔叔。 墨燃也有些扛不住,如果真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到还好,他还受用,可是此时拉住他的,却是个眼尾满是褶子的男人。墨燃嘴角抽了抽,咳嗽两声宽慰道:“好好,你不用理他,那我来问问你,你每日,都在这宫里做什么呢?” 姜曦瞪大了眼睛——他此时都有些佩服墨燃了,可以啊这小子,这都能忍? “我每天就摘橘子啊,摘了橘子洗干净,然后给陛下背上来,等他出来吃。”南宫柳道,“陛下他最喜欢吃橘子了,一天能吃掉一整筐呢。这山脚下原来长着的都是一种只开花不结果的树,陛下说没意思,就全都换成橘子树了,我也觉得橘子树好,果子甜丝丝的。” 他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忽然眼神有些黯淡:“可惜陛下这些天身子总是不太好,摘了一筐,他也只能吃掉一半……” 姜曦抓住了关键:“陛下最近身体不好?” 南宫柳倒是很记仇,撇着嘴,鼓着腮帮道:“讨厌,我不和你说话。” 姜曦忍了片刻,没忍住,迅速扭过头,拿帕巾捂了自己的口鼻。 黄啸月关切地问:“姜掌门这是怎么了?” “别跟我说话。”姜曦嫌恶地皱着眉头,再也不肯去看蹲在那边瘪嘴的巨型孩童南宫柳,“我他妈有点儿恶心。” 墨燃道:“陛下身体怎么不好了?” “就是……就是总是咳嗽,咳出来的都是血,他又很瘦,那么瘦也不肯吃饭,他身上有好多地方都烂啦……”南宫柳说着说着,眼泪滴滴答答的像断了线的柱子,又哀戚地哭了起来,“我好担心他,要是他不在了,我该怎么办?以后就再也没有人陪我玩,跟我说话,喂我吃橘子啦。” “他……他还喂你吃橘子?” 可是就上回儒风门所见,南宫柳和徐霜林这两个兄弟之间简直是血海深仇,徐霜林没继续拿凌迟果活片儿了自己哥哥已经是个奇迹了,喂橘子? 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姜曦则陷入了沉吟:“身上很多地方都烂了……” 薛正雍道:“听上去好像是珍珑棋局的反噬?” 墨燃也很清楚这一点,三大禁术之珍珑棋局,如果施术者灵力不够充沛,强行操纵棋子太多次数的话,身体就会开始慢慢溃烂。 他前世刚开始修炼的时候,也烂过,从脚趾开始,墨燃那个时候怕被楚晚宁发觉,就再也没敢轻举妄动,后来发明出了“共心之阵”,才得以继续修炼。再到后来,他成为踏仙帝君,灵力丰沛雄浑,不需要共心之阵也可以驾驭千军万马,但是那个坏死的左脚小脚趾,却是再也无法复原了。 墨燃不由地觉得奇怪。 外头那些僵尸,显然都是用共心之阵操纵的,唯有这大殿内能自由活动的尸群,才完全由徐霜林的灵力掌控。 既然徐霜林支撑不了那么多棋子,又为什么要做这得不偿失之事? 困在这里想再多也是无用,姜曦道:“往前吧。” 通往龙魂池的大门也需要括机打开,这个括机倒是没有被捣毁,启动后镶嵌着七星法阵的前殿后门立刻发出轰隆隆的闷响,石门缩到墙体内,儒风门宗祠天宫的中殿在众人面前缓缓展露出了自己的样貌。 那是一个六棱形的密闭宫室,四壁湿冷潮湿,天顶处有一条粗遒的腾龙浮雕,筋骨分明,双目怒睁,这巨龙口中衔着一盏油灯,里头点着的不知是什么油,烧出来的光竟是幽蓝幽蓝的。 在殿堂的正中央,有一个翻滚着血红色浮沫的池子,正往外冒着腾腾热气。 南宫驷道:“这就是龙魂池,魔龙的元神被封印在这个血池里。” 有人想要靠近了细看,南宫驷道:“别多看,这个池子邪气很重,要是盯着它看久了,心智是会涣散的,快走吧。” 一行人在南宫驷的带领下依次从血池旁边走过,他们步入中殿之后的回廊,虽然这里暗无天日,没有任何参照,但墨燃能感到他们正在一直走一个上坡。 这段路大约走了有一炷香的辰光,然后南宫柳停下了脚步,他面前是一扇比前头都窄小,但是缀满了珠宝华饰的门。 第279章 在那潮水般的喃喃呓语中,他听到了。 一声颤抖着的,轻若蚊吟的—— “驷儿……” 南宫驷如五雷轰顶,未及回头,泪水已濡湿眼眶。 他转过身,朦胧水雾之中,他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天青色身影,他向那身影仓皇奔去,他沙哑地喊着:“阿娘!阿娘!!” 眼泪潸然,落下了,便瞧清了。 在“极乐”界,娉婷立着一个人,正是南宫驷的娘亲容嫣。和南宫长英一样,这个女人也有着极其强悍的定力,再加上徐霜林保留了大殿棋子的心性,所以哪怕南宫驷已和幼时大不相同,但她凭残躯一具,竟也能在南宫驷进到她视野后,认出他来。 她向南宫驷颤抖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木僵的手指:“驷……儿……” 容嫣穿着的衣裳,正是南宫驷最后见她一面时所着的那件。他跪在她面前,竟好像在一夕之间,回到了当年,回到了儒风门那个看似再寻常不过的夜。母亲去到孩子的书房找他,窗外月正圆。 南宫驷跪在她跟前,他仰头看着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一句颤抖的:“阿娘……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时光就此倒错。 昔日严厉的母亲立于轩窗边,蹙着秀眉问:“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上一句是什么?” 稚子支吾着,却怎么也答不上来。 后来她离去得太突然,他跪在她黑沉沉的棺椁前时,依旧无法把母亲生前让他诵背的最后一卷经文完完整整地背出。 这个一句“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隔着十余年榛榛莽莽的岁月,终于尘埃落定。 他跪在她跟前,依旧是和月夜别离时同样的姿态,他们的身影与当年终于重合,只是当初满心怨怼,如今却已痛断肝肠,而那时的云鬓花颜,此刻也终究成了他人棋子。 容嫣抚摸着南宫驷的鬓发,脸颊,最后攥住了他血迹斑驳的手,她颤抖着阖上双眼。 “驷儿,娘如今身躯被控,如俎上之肉,随时都会再失去意识……但是驷儿,你要信……娘这些话,都是真心的……都是娘临走时在想着的,娘虽恨极了你伯父如此作为……但娘也感激他……” “阿娘……” “若不是他……将我制成棋子,我又如何能再见你一面……跟……跟你说……”容嫣僵直而缓慢地俯身,她发着颤,伸出手,然后将南宫驷紧紧地拥进怀里。 “阿娘临走前,最后悔的就是……”她哽咽了,凝噎了,却不是因为要被徐霜林再一次掌控,她将她的孩子拥抱得那么紧,她颤声说,“我最后悔的就是,从来都没有,从来都没有这样好好地抱过你。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抱过你……驷儿……” “阿娘也是爱你的。” 南宫驷已泣不成声:“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娘,我早就都知道了。” 忽然间,大地又开始震动了,容嫣蓦地一凛,睁开双眸,喃喃道:“惘离的血契要撕裂了……” “什么?” “惘离的血契要撕裂了!我在这里,我每天都看得到!”容嫣忽然紧张起来,“驷儿,你不能有事,我要去阻止他……我要去阻止南宫絮……” 南宫驷擦着泪,拉住她:“阿娘,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什么血契要撕裂了?” “你听着。”容嫣顿了顿,眼瞳收缩,一时间似乎又要受制于人,但她竟是紧咬压根,凭着肉身意念,生生挡住了珍珑黑子的掌控,“你听着,南宫絮他搜罗了五把神武,这五把神武饱饮了万人血,它们合力,就能斩断魔龙和南宫家族之间的纽带。” “斩断纽带?!” “不错,龙筋,是第一个被切断纽带的。” 南宫驷悚然:“所以外头那些忽然暴起的僵尸,其实是因为龙筋被切断,所以才摆脱了控制?” “正是如此。”容嫣沙哑道,“第二个,是龙鳞。” 南宫驷蓦地想到了方才遇到的那些毒蛇,应当都是龙鳞所化。 “第三,是龙尾。” 南宫驷失色道:“那刚刚的那一下震动,是龙尾的纽带断了吗?!” “不错,而后是龙首,最后是龙身。”容嫣道,“一旦南宫絮用第五把神武施术成功,整座蛟山都会失去掌控……再也……再也不会认太掌门为主……” 她的神情又痛苦起来了,她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徐霜林似乎已觉察到了她的作为,正在极力地侵吞她的肉身。 容嫣低低哀嚎,纤长苍白的手指紧紧埋入发髻之间:“不……不……” “阿娘!” “驷、驷儿……” 他的声音让她猛地又惊醒,她犹如濒临渴死的人得到甘泉,她紧紧攥住他,神情竟有些惶然无助。 那是他在她脸上从未见过的无助。 南宫驷心痛如割,他将她拥到怀里,以前他还是孩子,阿娘总是很清冷,很严肃,极少拥抱他。 如今他终于可以护着阿娘了。 虽然只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只不过一具躯体里,藏着些许生前的意识,连魂魄都不再有。 也够了。 容嫣佝偻着身子,在南宫驷怀里微微发着抖,过了好久,她才又抬起脸来,脸上已尽是作为珍珑棋子流出的血泪。 南宫驷喉间苦涩,抬手去帮她擦拭,可是怎么擦都是污脏的,怎么擦,那些血迹都擦不掉,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容嫣道:“我能感觉到他……他已经觉察了我……我时候不多了……听着,他斩断血契,为的……为的就是能和魔龙重新定契,到那个时候……啊!!” 她意识模糊,难以继续。 第281章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恨他的,他以为自己真的能恨到逼迫着父亲随自己到龙魂池,重铸蛟山与惘离的血契。 他为什么不能恨?就是眼前这个人害的自己无家可归,家破人亡,他凭什么不恨? 可是…… 可是真的下不去手啊。 当剑光照亮这个人的脸庞时,当他看到这个人眼角的皱纹时,他想到的,竟然是—— 竟然是自己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啸月草场跌跌撞撞地追着瑙白金跑。 腿脚不稳,最后跑跌了。 容嫣站在他面前,对哇哇大哭的他说:“自己站起来。” 好疼。 可是真的疼,他挣扎了,也努力了,但却站不起来。 他伸出手,恳求娘亲抱他一次,拉他一把。 但是容嫣没有伸手,一直都没有伸手。 最后是另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小小的他从地上抱起,抱到怀里,阳光洒下来,他看到一张脸。 一张年轻的,敦和的,好好先生般,总是慈爱和气的脸。 “哎呀,我们驷儿偶尔也是要人扶一下的啊。”这个人摸着他细软的头发,眼神很温柔,“要是都自己爬起来了,还要爹娘做什么呢?” 那是南宫驷记忆之初,对自己父亲最早、最早的印象。 在这个幽旷的,满是活死人的大殿,唯一的活人蹒跚着,跌跌撞撞地,靠着自己爬了起来。 他爬起来,可是很快又跪下了。 他朝容嫣所在的方向,遥遥长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再次起来,转身欲走。 忽然,衣袖被扯住。 扯住他的人,居然是南宫柳。 “……” 南宫柳从筐里摸出一个橘子,递到他手里,想了想,又剥了一片,直接递到了他的唇边。 “别哭啦,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是橘子是甜的,特别好吃。我采来的,你尝尝吧。” 南宫驷不想吃,可是那瓣橘子就在唇边,南宫柳递给他,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喂他吃东西那样。 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散开,南宫驷狠狠抹了抹眼泪,终于下定决心掷落长剑,转身大步走出了前殿。 他来到了混战一片的龙魂池边。 那龙尾化作的甲虫太凶狠了,已经有很多的修士战死,地上血流成河。由于虫子太小,楚晚宁姜曦等大宗师一个人也只能护住身后不多的人,场面一片冗杂,犹如在沸汤内,鼎镬间。 没有人注意到南宫驷进来。 他走进殿内。 几个时辰前,他失去了灵核,以为自己从此要沦为凡人,庸碌一生。 此刻却忽觉得,原来命运知他心高,虽不厚于他,却在最后,也不薄于他。 唯一亏欠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通往招魂台的甬洞处。 叶忘昔。 南宫驷忽然展颜笑了。 幸好,到头来也没有来得及跟她说,谢谢她不离不弃,谢谢她矢志不渝。幸好没有来得及跟她说,他终于读懂了她的好,她的情意,愿意从此一直和她在一起。 要不然平白无故地,连累人家姑娘,那就…… “扑通。” 那就怎样呢? 他没有想完,若是再想,大概就再也没有勇气。他没有想完,于是滚沸的血池将他吞没,他没有想完,便化作骨骸,融为灰烬。 他生前所来得及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腰间的箭囊解开,将母亲一针一线绣给他的箭囊,和里头那个在嗷呜乱叫的妖狼瑙白金抛到了池边。 南宫驷觉得自己在融为灰烬的那一瞬间,好像仍是有意识的,但是不痛,他好像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箭囊安全落在地面的声音,瑙白金呜呜的叫唤,似乎还听到楚晚宁喊了他的名字,极少有的从容尽失。 他想应。 他想应一声: 师尊…… 我认你的。 我怎么会不认你。 其实我都记得,那一年花树下,磕落拜师之礼。 第283章 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话。 打头阵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明白,但是他们一个个都跟上,没有人退缩。而后是踏雪宫,孤月夜…… 姜曦进甬道前,点了几名疗愈和镇守的弟子,说:“你们留在这里,好生照顾伤员,尤其是叶姑娘。若是这些没死的要是再丢了性命,回去一整年的俸禄灵石,全都扣光。” “是,掌门。” 通往招魂台的门已经被打开了,这一路损兵折将,他们来到了儒风门宗祠天宫的最后一块地方—— 终于到了,祭祀招魂之地。 招魂台。第225章 【蛟山】笑我癫  楚晚宁是第一个走出甬道的,与甬道内的窄小不同,他迈出最后一级石阶,映入眼帘的是偌大的一片空旷高台,举目竟难望见尽头,犹如一方浮沉于九霄之上的净土。  此时一轮皓月当空,高台四野孑然,寸草不生,举目望去,但见凄风阵阵,云影朦胧,而高台最中心的地方,坐着一个人。  徐霜林。  后面的人陆续都出来了,却都在看到徐霜林的瞬间陷入了怔愕,薛正雍更是惊道:“怎么……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另有人倒抽一口凉气,悄声道:“天啊,怎么会这样?”  “他到底是死是活?”  墨燃朝他走过去,离得越近,眼前的一幕就越是令人寒毛倒竖,砭骨森寒——徐霜林盘腿坐于地面,闭着眼睛。他身体的右半边已经完全腐烂了,根本看不出人形,身上不断地涌出脓血和黑水,恶臭逼人。而在他前后左右,分别插着五把凶煞之气极重的神武。  墨燃的指尖不由地蜷了蜷--他看到了不归。  不归正深深刺于地面,淡绿色的辉光从地上一路攀延,最后和其他四把武器的光芒汇聚成流,涌入徐霜林的心腔,将徐霜林一张嶙峋消瘦的脸照的阴晴不定,明暗闪烁。  而在徐霜林身后,有一团黑漆漆的烟霭在盘旋扭动,似乎是某种即将聚化成形的结界。  其他人陆续跟了过来。  黄啸月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个是……这个是武魂之术?”  薛蒙不知道什么是武魂之术,刚想问父亲,一扭头却看到薛正雍脸色煞白。显然,他根本不相信居然有人会动用这种术法。  “这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武魂之术的显然不止薛蒙一个人,另外有小辈在轻声问着。  楚晚宁盯着徐霜林的脸,说:“武魂之术,就是把自己的魂魄献给染满了鲜血的神武,与神武定下契约,发誓,死后自己的灵魂被神武的武器器灵撕碎吞噬,成为淬炼神武的祭品。”  “活祭武器?”薛蒙愕然,“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的灵力不够。”楚晚宁道,“这是可以迅速且大幅拔高自己实力的方法。他把魂魄献给神武,而神武,把自己的力量借给他。”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几乎所有人都禁不住退后一步,薛蒙龙城出鞘,紧紧盯着徐霜林的脸。  徐霜林缓慢地睁开眼睛,月光下,他抬起脸,一半还如寻常,一半却已是一摊臭恶的泥浆。  “楚宗师……诸君,你们还是寻来了啊。”  他一只手支撑在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身,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是警惕,或是恶心,或是畏惧的脸。  他不在意,尚且正常的那只眼睛转动着,里头甚至透着一种恶意的捉弄和邪气。但他扫了一圈,又扫了一圈,没有发现那个人的存在,脸上那种笑吟吟的恶意,便凝冻且消失了。  徐霜林戾然低喝道:“叶忘昔呢?!”  薛蒙怒道:“你也配提她的名字?”  “你们把她怎么了?!”  薛蒙更怒:“你管得着吗?你这种没心没肺,没血没肉的人,你还有什么面目去挂念叶忘昔?”  “挂念?”这个词似乎把徐霜林给激着了,他先是一愣,而后眯起眼睛,似乎慢慢平静了下来,“不,我怎会挂念?真是可笑……”  姜曦森然道:“与他废话那么多做什么?杀了他!”  说着右手抬起,雪凰佩剑现于掌心,就要朝徐霜林斩落,岂料一道黑影快如闪电,竟生生将他的攻势隔断。  姜曦眉峰一抬,咬牙切齿道:“墨宗师为何阻我?”  “我有话要问他!”墨燃说着转过身,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亮,他抿了抿唇,原本似乎想再多说几句,但最后吐出来的,也只有四个字,“你同伙呢?”  徐霜林慢悠悠的——他居然都这样了,还能慢悠悠的——蹭了蹭自己的脚趾。  于是墨燃注意到他今天又没有穿鞋。  “都说了是我的同伙。”徐霜林露出森森白齿,笑了起来,那半边脸的笑容看上去竟还是很灿然的,带着一丝嘲讽,“那么你们应当知道我绝不会说。我徐某人,这点江湖义气还是懂的,诸位英雄豪杰、君子好汉,你们就别多费这一份心了。”  他特意看了墨燃手中的见鬼一眼,又道:“别的审问方法也不必用,大不了手起刀落,割去自己的舌头——我总有办法不说真话。”  薛蒙显得很错愕:“你,你这样的人,居然还好意思说什么江湖义气……”  “奇怪了,我为什么不能说江湖义气?”徐霜林道,“朋友相帮,兄友弟恭,师慈徒孝,善者安享清宁,恶者得到惩戒,这本就是世道该有的样子。你以为这个道理,就只有你们这些人能懂吗?”  薛蒙被他厚如城墙的脸皮惊得瞠目结舌,指着他道:“兄友弟恭?师慈徒孝?……你?”  徐霜林慢条斯理道:“是啊,如何?”  “你还要脸吗?和兄弟手足相残的人是你,怂恿南宫柳吃掉罗枫华灵核的人也是你,坏事你都做尽了,你居然……你居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这就是世道该有的样子?”  面对薛蒙一连串的质问,徐霜林咧嘴笑了笑,并不置否,而是忽然说了句:“小兄弟今年贵庚?”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不告诉我也罢。”徐霜林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我看你也就是二十岁上下。二十岁的人啊,总是一腔热血,满眼纯真,趾高气昂地站在天地之间,觉得世上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  他顿了顿,灿笑道:“真是再好不过的年纪了。”  地上神武的光辉在源源不断地流淌,继续给他强悍的灵力,他拿这种灵力维持着自己对成千上万珍珑棋子的操纵,对抗着棋子们的反噬,但饶是这样,他身上的肌肤还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溃烂。  徐霜林不以为意,他似乎看不到自己正在被煞气吞噬的身体,他来回在身后那个盘绕的结界前踱步:“二十岁……你知道我跟你差不多大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  “你还能在做什么?”薛蒙义愤填膺道,“你做的那点破事谁不清楚?你褫夺掌教指环,代替你哥哥当了儒风门的掌门,短短两个月之内,你就连杀了两位上修界的尊主,后来有人找你去讨要说法,而你把他们的眼睛统统挖了出来——你这个死变态,不义、不仁、闭耳塞听,你全占了!如果我和你一样,在二十岁的时候干出这些事情,那我宁愿在十二岁的时候就暴毙而亡!”  薛正雍见他激动,恐他惹了徐霜林的注意,吃不了兜着走,低声提点道:“蒙儿,你少说几句。”  “别呀。”殊不知这句话被徐霜林听见了,他笑嘻嘻地摆了摆手,“接着说,为什么少说几句?”  薛蒙见他居然还笑,脸上那神情就跟看个鹦鹉在架子上拍打羽翼唱歌似的,满是玩味儿,不禁热血上头,恼羞成怒道:“你、你当真是恬不知耻!无药可救!”  “有什么恬不知耻的,你说的那些,本就不算什么。”徐霜林道,“你说我褫夺掌教指环——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我哥哥那个废物,什么都不会,靠着一张三寸不烂的滑舌,居然也能混的风生水起,没有和他实际较量过的人,都以为他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称我们是儒风双公子——灵力术法不相伯仲——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  “我,和他?”徐霜林拍着额头嗤笑,“别逗了,从小我拿一只手就能敌得过他四足并用,要我跟他并驾齐驱?我终日在苦修的时候,他只知道在他老娘怀里撒娇剥橘子吃!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后来我为了在灵山大会求个实至名归,他却背后使阴讨了个坐享其成!后来呢?你们给苦练的人扣上剽取之名,却给他——封了个天下第一俊杰的好名声,这公平吗?”  薛蒙犹豫一下,但仍坚持道:“那你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废话!站着说话不腰疼,空口大义指责别人都容易得很,轮到自己就全都变成另一张嘴脸,灵山大会这种事情,换你你能忍吗?!”  薛蒙冷不防被他反将一军,倒是愣住了。  换他,他能忍吗?  “会场上几百个人指着你,说你不知羞耻,名次与掌声全是他的,留给你的只有一辈子都洗刷不尽的冤罪,你的勤修苦练,在他的舌灿莲花跟前溃不成军——这就是公平?”  “我……”  见薛蒙怔忡着说不出话来,徐霜林冷笑:“再说我杀那两个掌门的事情。他们两个人,一个成天敲着木鱼,南无阿弥陀佛念的比谁都好听,另一个威风棣棣,刚正不阿的君子名声天下皆知,但他们却为了一己私利,面无表情地把我推下深渊万丈。试问诸君,我凭什么要饶其狗命?”  在场那两个门派的人一听他这样说先代掌门,脸上都是青一阵紫一阵,想辩驳,却又辩不出任何抑扬顿挫的句子来,最后是无悲寺的玄镜大师轻叹一口气,闭目合十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对啊,都说何时了,都恨不得把冤仇给了解了,可凭什么是我?”徐霜林一字一句说的愤怒,但脸上却依旧是笑着的,笑得云淡风轻,甚至有些讥嘲,“我扇你一巴掌,然后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让你扇回来,你愿意吗,秃驴?”  有人恼怒道:“南宫絮你嘴巴放干净点!怎可对前辈这样说话!”  “我他妈也是你前辈呢。”徐霜林笑道,“小乖乖,你的嘴巴也给我放干净点儿。 ”  “……”  黄啸月捻须道:“南宫絮……”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牵了牵一半健全,一半腐烂的嘴角:“商量下,你能不能叫我徐霜林?我不喜欢南宫絮这个名字。”  黄啸月一拂衣袖:“阁下就算要讨个公道,杀了那两位掌门,也早该偿清了,后来挖去那么多人的眼珠,又有什么道理?”  徐霜林欣然自若道:“从前我跟你们讲道理。但没人听我的。”  他顿了顿,嘿嘿笑了起来:“后来呢,老子成了一个疯子,你们却要拉着疯子论个黑白分明,你们这些正人君子啊……有趣。”他呱唧呱唧拍起巴掌来,“真是太有趣了。”  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墨燃,此时忽然问了一句:“所以,你自己就要求个公平,对吗?”  “……”徐霜林的目光一寸寸上移,移到了墨燃脸上。  他们两个在料峭风寒的石台上对视着。  在墨燃眼中,徐霜林的影子渐渐模糊,他看到的仿佛不是眼前这个肢体腐烂苟延残喘的男人。  他透过徐霜林,看到了另一个影子,头戴珠玑旒冕,身着黑金黼黻华袍,他看到了踏仙帝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我们来的路上遇到了南宫柳,他管你叫陛下,你给自己封了神。”墨燃道,“你成了这个天宫里的帝君,执掌着审判的权力。你说什么是对的,什么就是对的,你说什么是错的,什么便错到离谱,生杀夺与都由你,这就是你的公平?”  徐霜林沉默片刻,而后冷笑。  于是墨燃看到踏仙君在冷笑,苍白英俊的脸上覆满讥嘲。  “是又如何?你也看到了,曾经我也信尔等正人君子,信所谓世间公平,可结果怎么样?”  他顿了顿,在神武之阵前来回踱步,眼睛里闪动着激越的光:“是你们,把懦夫奉作英雄,把英雄踩在脚下。是你们,把努力当做粪土,把茅厕修成神坛。是你们,把谄媚看为友善,把傲骨看作架子——你们做尽了恶事把我踩到泥潭里!!然后跟我说,我哪怕受了再多罪过,哪怕兄弟阋墙饱受栽赃,哪怕衣不蔽体受尽屈辱——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再怎么样也不该把怨气发泄到无辜之人身上——哈,简直笑话!”  墨燃看到踏仙君的冷笑越来越夸张,逐渐变为狞笑。  “千夫所指的不是你,背负莫须有罪名的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说尽人间漂亮话!而我,我不过是在以我自己的方式,求个天下有道而已。”  “……天下有道?”墨燃立在踏仙帝君的对面,他问,“为了你自己的天下有道,杀了多少人。你自封为帝,脚下是累累白骨,滚滚鲜血,你难道就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忏悔吗?” 第285章 他脸上还溅着点点血污,眼珠子暴突着,嘴唇不住哆嗦。  那样的怖惧神情,无论是昔日的南宫絮脸上,还是后来的徐霜林脸上,都没有出现过。  他颤抖着,掌心维持着打出灵力的姿势。  这一击,他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只为将那支冷箭阻于阵法前。  他成功了。  徐霜林喘息着,被姜曦砍伤的胳膊在不住往外涌着鲜血,嘴角更是不住地渗出血沫子,但他看到那支羽箭被成功阻挡,碎裂在他的灵力之下时,他青白的嘴唇抖动着,竟挤出一丝笑来。  这时候,墨燃听到师昧在自己身边轻声喃喃了一句:“这……这不是尸魔之阵啊。”  他这句话被黄啸月听见了,黄啸月捻须冷哼道:“小小年纪,你也不害臊?寒鳞圣手说是尸魔之阵还能有错?”  师昧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尸魔之阵不是这样的。”  “我说你这人,是药宗圣手眼睛毒,还是你眼睛毒?”  师昧正欲再说,墨燃却按住他。  “师昧,别跟这老头多废话。”墨燃道,“你可确信这不是尸魔之阵?”  “只是像而已,但绝对不是,尸魔之阵是有鱼鳞光泽的,这个阵法上虽然有光,但却是连贯的,不是片状。”  这时,阵法之前的姜曦怒道:“南宫絮,你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徐霜林根本不理睬他,那阵法散发出耀眼的光华,他拖着残损不堪的身子,一路来到法阵前,鲜血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明显,法阵的华光照亮了他的面庞,竟生出了些意气风发的味道,一瞬间恍若裘马少年。  他喃喃道:“就快了……”  抬起手,轻触上阵法的表面,指端落下,涟漪泛起。  他像是即将见到一个失散了多年的故友,阔别许久的亲人,狰狞的伤和腐烂的肉身都不能阻止他的快慰。  他眼睛明亮,不住念叨着:“就快了……就快了,还差一点点……”  周围涌动的狂风忽然止熄,浓云散去,圆月当空。徐霜林满怀希望地睁大眼睛,他又在抖,但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不可遏制的激动。  “师父……”  众人发现结界之中忽然金光浮动,而后浮露出一颗晶莹的灵核,结界不断地向灵核中心输送着光华,千丝万缕,渐渐凝化成人形——  “是罗枫华?!”  “是罗枫华!”  死去多年的罗枫华便就这样出现在儒风门的招魂台上!那流淌着金光的结界里浮现一株开着花的橘子树,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罗枫华一身儒风门的天青色鹤麾,正坐在树下,闭目弹着箜篌。  他还是一个虚影,一个模糊不清,镜花水月般的景象。唯有那颗从地府得来的再生鬼胎灵核是真实的,在那具虚无的躯体之下散发着光芒。  “潭间落花三四点,岸上弦鸣一两声。”  轻轻淡淡的男子嗓音,宠辱不惊地从灵核中心传来。  花树下的罗枫华在信手续续,轻声唱着一首蜀中的曲调。  “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花………”  忽有一个沙哑的嗓音和罗枫华虚无缥缈的声音糅合在一起,竟是徐霜林在迎合相唱,那嗓音哽咽,太难听了,犹如破锣,犹如烂铁,却还是那样固执,那样旁若无人地应和着。  “这,这就是尸魔?”薛正雍怔愣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他怀着相同疑虑的显然不止一个人,就连姜曦也眉头微皱起,抿唇不言,眼里似有疑虑。  金光浮动,罗枫华慢慢聚化成形,眉眼,鼻梁,嘴唇,越来越清晰,在这岑远安详的歌声里,华碧楠忽然喊道:“快!尸魔就要成形了!!”  师昧一路上都很低调,大抵是知道自己身轻言微,也不怎么说话,这时候却忽然扭头朝华碧楠大声说:“圣手前辈言错,这不是尸魔!是……”  是重生阵。  墨燃心里已然明了。  对,师昧说的没有错,这不是尸魔之阵,这是重生之阵啊!  但一群人聚在一起,大家会信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修,还是信一个威名赫赫的药宗圣手?华碧楠一说尸魔要成形了,哪怕师昧再怎么反驳,对于大多数而言,都是自己保命要紧。当即一道翻飞的暗青色黑影极速掠过他们身边,未及徐霜林反应,那黑影就将注满了灵力的一把匕首狠狠朝着结界刺了下去。  “不!!!“”  那一击猛地击碎了罗枫华的灵核,结界的金光闪烁片刻,刹那间肆意流散,土崩瓦解。  “不!不要!师尊!师尊!!”  徐霜林蓦地爬起,怒吼着将那人凌空击倒,飞出尺许开外,那是个在危急关头听从华碧楠指示的孤月夜修士,他蓦地呕出了一大口血——徐霜林这一击用了十足十的狠戾劲,哪怕他如今是强弩之末,那人也被他打得倒地不起,蜷在地面不住□□,很快就没了气息。  可已经晚了。  这个修士的死并不能改变什么。  徐霜林费尽心机,从十八层炼狱夺回的罗枫华鬼体灵核,已经裂开了一大道口子,他一路爬到罗枫华跟前,试图拉住罗枫华的衣摆,但是聚成的人形已经开始散了,罗枫华的衣摆在他手中,便如指间沙,篮中水,怎么也握不住。  “师尊……师尊……”  他先是这样喊。  而后近趋疯狂,眼中闪着狰狞抖动的光。  “罗枫华!罗枫华!!”  没有用。  无论他怎么喊,怎么称呼。  罗枫华的残影都在迅速地消散,到最后,刹那化作万点荧光,吹入风中……  什么都不剩了。  徐霜林呆呆地跪在原处,直挺挺地,整个人都显得很僵硬。  他不动。  不哭。  也不再喊了。  招魂台上,凌冽风中,一颗皲裂了的灵核失去光芒,跌落于地,黯淡无色。  那些原本要聚合成罗枫华重生肢体的法阵灵流,此时就如千万柳絮,在不断地飘飖飞旋,星星点点,浮浮沉沉。  徐霜林跪在这一片灰飞烟灭的幻梦里。  过了很久,他似是喃喃呓语,又似是自嘲浅笑,道了一句:“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  多好的曲子。  他小时候,常常听罗枫华唱起过。  满眼的灵絮都成了过往的岁月,他在那片片飘飞的金色柳絮里,看到了幼年时第一次见到自己师父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和哥哥都还年幼,父亲带他们来到儒风书院前,那时正值秋日,书院里有一颗苍然的老橘树,树上累着沉甸甸的果实,果树下,两个男人正在交谈,一个其貌不扬,神情浅淡,放在人群里很快就会被淹没的长相。  另一个却是英姿飒爽,器宇轩昂。  父亲带他们走过去,说:“快见过你们的师父。”  他哥哥立刻抢着拜下,对那个气度不凡的男子说道:“小徒南宫柳,拜见师尊。”  那男子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来向罗先生请教一些学问,并不是你们的师父,两位小公子,你们认错人了。”  父亲也笑着,把他们领向那个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的男人,说道:“这才是你们的师尊,罗枫华仙长。”  他仰起头,正对上罗枫华有些腼腆的微笑,那时候的罗枫华原本就年轻,一紧张,就显得更稚嫩了,一双滚圆圆的眼睛里映着两个小徒的倒影,脸颊微微发红。老掌门拉过他的手,跟他说:“仙长,我这两个孩子脾性差的很远,适合的修行路子可能也不太一样,往后还要请你多多担待,因材施教啦。”  罗枫华手里正攥着个橘子,他似乎努力要拾掇出一个师长该有的威严来,可是不停转动揉搓着那只橘子的手,却暴露了他的青涩与赧然。  南宫柳是个鬼精灵,立刻上去甜滋滋地喊:“罗师父,罗师父。”  罗枫华的脸立刻红得透底,连耳朵尖被血色侵占,他摆摆手:“我……不,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是初为人师,什么都还不懂……往后还请两位小公子多多指教,我……”  他“我”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徐霜林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临沂的阳光洒落,这个与其说是“师父”,不如说像“小哥哥”的罗枫华,站在结满橘子的树下,站在天光里。  他的耳缘薄薄的,逆光一照,能看到皮肉下淡青色的血管,单薄的耳沿处,被映成晶莹剔透的橙黄色。  徐霜林于是跟罗枫华说了生平第一句话。  “罗仙长,今年满二十了吗?”  这原本是一句嘲讽,连旁边立着的父亲都听出来了,可是罗枫华却偏偏听不出,他居然笑了笑,很是诚恳地回答:“没有满,我今年十七。”  “……”  徐霜林动了动嘴皮子,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干脆甩手走人。  他父亲将他拉回来,拉到一个角落,严厉道:“絮儿怎可只看年岁论本事?”  “他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先前给你请的王仙长,你又嫌人家年纪大!”  “可不是年纪大么?”徐霜林翻了个白眼,“九十七,我看他都快尸解成仙了。”  “十七也不行,九十七也不行,你到底要怎么样?”  徐霜林懒洋洋道:“爹,你能别两次找人,中间差个八十岁吗?”  “……”老掌门来了火气,又被儿子说得尴尬,咬牙切齿半天,最后道,“他本事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涉猎甚广,博学多闻,术法拳脚都称上流,总之你老老实实跟着他学,一年之后你要是还不满意,我们再换!”  好说歹说半天,两人从角落里出来了,回到书院前的时候,徐霜林看到自己哥哥居然和罗枫华相谈甚欢,看哥哥脸上的神情,好像和这位罗师父已经相识了十余年似的。  不过这也不算太奇怪,毕竟南宫柳有个能耐,那就是只要他愿意,和谁都能倾盖如故。  倒是罗枫华,举止间仍有些惴惴和拘谨,他抬眸看见徐霜林来了,那种惴惴和拘谨就变得愈发明显。  他看着徐霜林一脸不耐,在父亲的拉扯之下来到自己面前。  他犹豫了一会儿,几乎是用最拙劣的,犹如小孩子似的方式,讨好了这个乖张任性的小徒弟——  他递给了徐霜林那只自己一直攥没吃的橘子。  徐霜林:“……”  “很甜的,你尝尝。”  那个十七岁的小师父看起来无措又慌张,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徐霜林这才注意到他衣服边角上,甚至还打着一个阵脚平齐的补丁。 第287章 他顿了顿,就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直到走出百米开外,再走就要到城门口了,还是没有人喊他。他捏了捏手指关节,心道,罢了,反正自己从小就没有什么玩伴,多少年元宵灯火都是独自逛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步下台阶。  一级。  两级。  终于倏忽回头,鼻梁高皱,变了面目,忍不住吼道:“罗枫华!”  罗枫华其实没走,他站在原地,鞋子已经拾回来了,正左右为难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听到徐霜林的一声暴喝,犹如当头一棒,猛地回神过来,睁大了圆眼睛,茫然道:“啊……”  “……”  算了。  真是服了他了。  于是那一年元宵节,他和徐霜林一起,陪在南宫柳旁边。  南宫柳苦恼之极地对着术法卷轴死记硬磕,翻着白眼诵道:“心口下一寸五分,为巨阙穴、为心幕,遇打则人事不省,当向右边肺府穴下……下……下那啥来着?”他挠头道,“又不记得了。”  “笨!笨死你算了!!”  徐霜林就拿竹简敲他哥的脑门,满脸的戾气,“下半分,用臂拳打去即醒,若醒后不愈,则一百余日必死。脐上水分穴,属小肠胃二经,重伤二十八日死。……第九遍了!!!你怎么没给蠢死?!”  南宫柳显得很沮丧,趴在桌上,长叹一口气,然而掀起眼帘,吹了吹自己额前落着的一缕细软头发。  “我也觉得我自己很笨啊……要是跟你一样聪明就好了。”  “不可能。”徐霜林斩钉截铁道,“做梦吧。”  暖帘子一掀一落,方才出去煮元宵的罗枫华回来了。  他披着厚斗篷,漆黑的发间和卷起的眼睫上都落着点点细雪,炉火映照之下,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倒也生出些耐看的味道来。  就好像迎春细小,落雪则艳。  “背了好久了,吃点元宵吧,歇息一会儿吧。”  罗枫华把木托盘端过来,三碗元宵,一人一碗。  南宫柳欢呼一声,立刻冲到案前,正欲伸手,却被身后之人拽住。  徐霜林阴沉着脸:“急什么啊,没规没矩的,谢谢呢?”  南宫柳咋了咋舌,似乎有些诧异自己这位最没规矩的弟弟,居然在这一节上会跟自己蹬鼻子上脸。  “干嘛?”  见弟弟有些危险地眯起眼睛,南宫柳连连摆手,顺带还买了个乖,衣袖一掸,行了个大礼,仰头开玩笑道:“小奴谢过主子恩赐啦~”  罗枫华:“……”  徐霜林看这家伙淘气,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也知道这人大概又是从哪个话本里学来的,便道:“行了,吃点心吧。”  罗枫华搓了搓冻得有些木僵发红的手,放到嘴边呵了呵,徐霜林替他解了斗篷,他便有些受宠若惊:“啊,不必麻烦。”  徐霜林懒得理他,不咸不淡地问:“外头下雪了?”  “嗯,刚下,不知道今晚堆不堆得起来,第二天可以打雪仗。”  “……师尊。”这时候突如其来的称呼绝不是恭敬,而是嘲笑,“你都多大了。”  罗枫华便笑,睫毛软软的,徐霜林看着不由心底温柔,但惊觉这份温柔时,他又没来由地觉得恼羞成怒,他急匆匆地寻找着任何可以宣泄的理由,罗枫华果然没让他失望,他很快就找到了,于是点着斗篷上一个补丁嫌弃道:  “你很穷吗?来儒风门都那么久了,这件破烂怎么还不扔?穿到外头别人以为我们欺负你,你是不是傻啊!?”  罗枫华就立刻忐忑起来:“这个,这个就算破了,补一补也还是能穿的,想到下修界还有那么多人在受难,我就没有办法吃好喝好啊,置办一件斗篷的钱,可以买十来张灵符,赠与需要的人。多好啊。”  “……”徐霜林手指仍戳在补丁上,怒气冲冲地瞪他。  罗枫华小心翼翼地寻求着自己这位高徒的认同:“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你有病!穷病!”  但话虽这么说,还是把斗篷挂回了架上。  三个人围着暖炉,吃着汤圆。  元宵花灯是看不成了,但这年纪相若的三个少年人,凑在一起倒也有说有聊,不觉得枯燥。  窗外下着雪,冰霜覆盖在红色的窗棂边沿,晶莹剔透。  屋内柴火噼啪,映得满室如春。  后来喝了点酒,气氛便就更好,罗枫华甚至拗不过他们,便接过了南宫柳拿来的箜篌,脸颊红红的,有些醉意,拨弄三两声,唱了一曲家乡小调。  “潭间落花三四点,岸上弦鸣一两声,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花……”  “师尊师尊,这个好听,你教教我,叫什么?”  “少年游。”罗枫华温和道,“是蜀中短歌,我觉得很应景。”  南宫柳仰头便笑,他的笑容一向热络过头,总有些谄媚之气,但喝多了酒,竟也有了几分率真爽朗:“哈哈哈,少年游好听,我们可不就是少年裘马,意气风发吗?”  徐霜林抱臂冷哼:“一本书背了九遍都背不下来,哪个少年有你这么蠢。”  “哎呀,人各有短,人各有长嘛。”南宫柳笑眯眯的,居然也有精气神去反驳自己的弟弟,“你虽然是天纵之才,但我或许也有我自己的禀赋呀。”  “……你喝多了。”  罗枫华也笑,端起酒盏,说道:“望你们一生都是弱冠年华,各凭所长,做一世君子。”  南宫柳便抚掌,勾着自己弟弟的肩膀,惹得徐霜林浑身不自在,推开他,南宫柳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师尊这样一说,我忽然想起来,咱们虽然不放河灯,但愿望总要许的,都许个愿吧。”  徐霜林便抽了抽嘴角:“我觉得许愿这种事情挺恶心的。”  罗枫华说:“写纸上吧,写完了,丢进火里,也会成真。”  最后还是各自写下了愿望。罗枫华的是什么,自是不必多说,他方才祝酒的时候,就已经讲过了。  南宫柳有读书障碍,喜欢边写边念:“望……吃好喝好,有大出息,和睦,团圆。”  徐霜林被恶心得不行,但恶心里又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  他是庶子,在家里从来没有太多的人会关注他。  是罗枫华来了之后,他才有了伴,他和南宫柳,还有师尊三个人,他们常常会一起玩耍,一起修行。  与其说罗枫华是他的师父,不如是说是他人生中第一位挚友。  因为有罗枫华在,他甚至不再那么妒恨兄长一无是处,却因嫡子身份博尽关注。他们朝夕相处着,倒也能瞧出些南宫柳身上的可爱来。  “阿絮写了什么?”  徐霜林不答,把自己团好的纸随意丢到了火塘里。  心愿很快就被光明与炽热吞没,溅起的花火映着他的眼。  “什么都没写,白纸。”  罗枫华和南宫柳便大失所望,露出些失落的神情。  徐霜林便露齿而笑,笑容邪气里又有些甜腻,带着种捉弄人之后兀自生出的洋洋自得。  骗你们的。  那纸团里的字迹工工整整、端端正正、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的是——  望,罗枫华、南宫絮、南宫柳三人,能一生为亲为友,橘子一起吃,糕点一起分,屋顶,一起爬。  从弱冠年华,到鬓生白发。第228章 【蛟山】一场空  儒风门的招魂台上,徐霜林看着夜色里点点飘零的金色流光,忽觉像极了那一年元宵雪夜,他投入炉膛的纸。  瞬间烧成了灰,只有点点星火仍在,隔着岁月,将他烫伤。  望罗枫华、南宫絮、南宫柳三人。  能一生为亲为友。  但人间早已没了南宫絮了,如今立在这里的是徐霜林,是疯子是恶魔是从地狱深处爬回来向世间一切正人君子索命的徐霜林。  再没有南宫絮了。  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飘零无依,沉浮于苍茫天地间。  岁月碾过,岩峦也错骨分筋。  何况是这一朵渺小柳絮。  那么多年过去了,柳树苍老,枫华凋零,飘絮游游荡荡,看尽的不是天涯花,是漫山遍野的血,铺天盖地的恨。  可是为什么,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罗枫华当年教过他的东西,都不遗余力地交给了叶忘昔,为什么见到真正的君子善人,还会忍不住心生恻隐,不能再下狠手。  为什么……  为什么会哭。  徐霜林跪在招魂台上,终于失声嚎啕起来,眼泪顺着他丑恶的,扭曲的脸庞不住往下淌落,他摩挲着揣住罗枫华的灵核,终于哭得喑哑哽咽撕心裂肺仿佛每一寸音都是从喉咙里和血挖出。  “师尊……罗枫华……”  他机关算尽,他饱含着疯狂与仇恨,扭曲与渴望,用一生做的局。  就这么毁了吗?  他想到灵山论剑之后,他满心怨怼,以致后来父亲传位于南宫柳,他心生不甘,怒而夺位。  ——  他还记得父亲病中那种衰老而惨白的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看。  “这个掌门之位是我的。”他的手扼在父亲的咽喉处,一点一点收拢,神情冷漠而狠戾,眼底闪动着精光,“儒风门百年基业,父亲若不想毁,自当由我受之。您年岁已高,可歇落了。”  “絮儿……”  他闭上眼睛,没有再容许父亲说下去,手上经络暴突,只听得透心凉的“咔嚓”一声,那是喉管断裂的异响。  他摘下儒风门的指环,贴在唇边。 第289章 “不错。”  “林道长呢?”  “他该死。”  “……那你父亲呢……”  静默片刻,徐霜林说:“他不公,他信我为贼,他自找的。”  罗枫华闭上眼睛,睫毛有些湿润了:“你……你怎会走到如此境地……”  “呵。”徐霜林森然笑道,“只允许他人负我,不允许我负别人?只允许他人在我身上捅刀子,不允许我拔剑相还,这就是你所谓的君子之道?”  罗枫华脸上的神情极是破碎,原地摇晃一会儿,他走到徐霜林跟前,还没开口,眼泪倒是先淌下来了。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徐霜林没来由地着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反正在你眼里、在老头子眼里,在所有人眼里,那个废物脓包,永远都比我重要!”  罗枫华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抬起手,念下了禁咒。  “……我禁去了你从小跟我一起学过的法咒。”罗枫华道,“从此以后,南宫絮,你我,再也不是师徒。”  “……”徐霜林但觉锥心之痛,鲧的恶诅,当真是痛彻心扉的。  他在原处缓了一会儿,亦是狠倔:“别自作多情了,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师父。”  罗枫华怔愣地看着他,过了良久,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背后却传来喧哗之声,兵戎逼近,刀光剑影。  南宫柳赶了过来:“师尊!”  他见徐霜林和罗枫华在说话,心猛地虚了,立刻焦急道:“师尊,他说什么你都别听他的!都是他在骗你!”  徐霜林便嘿嘿地笑了。  自己这位兄长,总是这么的天真可爱。  他以为自己还会苦兮兮地拉着罗枫华的衣摆,解释事情始末,因果原委?不会了。  对于他而言,人生如棋,一招落下,内心先前的百转千回,风起云涌,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果。  杀了的人就是杀了,染过的血就是染了。  他洗不清,也不想替自己洗。  罗枫华也绝不会宽恕他。  什么都不必再说。  他扶着旁边的树木,踉跄站起。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皮肉寸寸绽开,血腥狰狞。  南宫柳和周围修士见状,都不由地倒退了一步,有人误会了,愕然道:“这,这是罗道长下的手?千刀万剐啊……这也太狠了些……”  徐霜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他盯着林木外,自己的弟弟一眼,忽然觉得并不想就这样轻易错放了这对师徒。于是他扭头对罗枫华说:“让他们滚开,我有件事,临死前,想亲口告诉你。我只想跟你一个人说。”  他扶着松木,缓缓挪动着,和罗枫华来到一个阴暗的地方。  月光被茂密的浓荫所遮蔽,徐霜林的脸色便跟着稍缓,皲裂的皮肤也一点一点地开始愈合,虽然还有很多细小的疤,但已没有方才那么可怖了。  徐霜林没有回头,背对着罗枫华,先是问了句:“你一个人,随我孤身到这里,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会。”  “……”  “如果你要杀我,或者要杀阿柳,一年前你就可以动手了。”  徐霜林蓦地回头,眼中闪动着激越扭曲的光:“可笑,你以为你很懂我?!”  罗枫华猛然对上他的脸,睁大了眼睛:“你的疤……”  “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对不对?”  徐霜林嗤笑起来。  “你以为这是什么?法咒?凌迟果?”  他慢慢地抬起手,掌心里,捏着一枚闪着幽光的指环,他上下嘴皮子碰在一起,不无讥嘲且恶意地说:“这枚指环附灵的。在你和南宫柳把我从掌门高位赶下来的时候,它就自己从我大拇指上掉落了,它知道我已不是儒风门的正主。但是,举兵谋篡的首领有两个,所以它不知道它该认谁。”  “你夺阿柳的位置,自当归还于他。”  徐霜林咧嘴而笑:“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把指环塞到罗枫华手里,末了还郑重其事地拍了两下,道:“拿好了,拿稳了,一会儿你出去,就把这个好东西送给他,记着,千万要亲手帮他戴上。他才是这个门派货真价实的尊主。”  他顿了顿,盯着罗枫华那张隐忍着痛楚的脸。  而后俯身,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说:“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怕,这秘密没什么阴暗的,一段英雄往事,仅此而已。”  他就慢慢地,低沉地把南宫长英降服了鲧,而鲧附着诅咒于儒风门世代尊主这件事情,一五一十,饱含恶意地浸润在齿间,淬成毒牙,扎进罗枫华的皮肉里。  他看到罗枫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双滚圆的眸子越睁越大。  他看到罗枫华被他抵在树上,微微发着抖。  他觉得痛快极了。  哈。  你不是宠他吗?  你们……一个两个的,不都把嫡出的南宫柳当个宝吗?  我要你亲手把□□,送到他的手上。  徐霜林嘴角慢慢扩开,继而咧出一个猞猁般阴狠诡谲的笑,他抬手,摸了摸罗枫华的脸颊:“师尊,故事讲完了。你出去吧。”他顿了顿,神情更是粲然,“去拜谒儒风门,第六代掌门——南宫柳,去吧。”  那天他浑身是血,御剑逃离了儒风门,游荡飘零了半宿,精力耗尽,落在了蜀中彩蝶镇。  他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坐在院子里。  那小丫头见他受了伤,浑身失血,吓得脸色发白,直打哆嗦,但还是从屋子里倒了满满地一碗水递给他喝。他喝着水,盯着她看,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觉得那女孩与他的挚友、他的恩师、他的死敌长得那样相似,她的眼睛像极了罗枫华。  他见那院子里的橘树结满果实,忽然心生一念,极其想吃,可是那小女孩一言一语之间,满是迂腐酸臭味,张口君子闭口君子的,惹的他好生厌倦,仿佛看到罗枫华那个可笑的东西在真真切切地说:  “望你们一生都是弱冠年华,各凭所长,做一世君子。”  一世君子。  ……真是太可笑了。  他摇落了满枝的橘子,又把橘树砍了,而后扬长而去,留那小姑娘在院里嚎啕大哭,但他仍不解气,那晚上又滥杀了好几个村民,手起刀落,与君子二字越来越远,他便觉得越来越痛快。  而后他离去了,打算隐姓埋名,就此了却残生。  可他却在那时候,在茶馆里听说了罗枫华篡位,成为儒风门一代尊主的消息。  往来的茶客都在说:“唉,想不到啊,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怜南宫柳这次举兵谋反,没想到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该恨死他师父了吧?”  “这罗枫华可真是利欲熏心心渐黑,不是东西。”  徐霜林坐在油腻腻的小桌前,端着一盏要送到唇边的茶,却一直没有去喝,就那么怔忡地听着。  眼前一阵阵发黑,竟是地转天旋。  但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最后罗枫华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宁愿背负误会、恨意,宁愿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宁愿自己身受恶诅,每个月圆之夜生不如死,直到此生了结。  罗枫华,都不可能把这一把利剑,亲手捅进自己徒弟的心窝里。  终究棋差一步。  “嗒。嗒。嗒。”  脚步声缓缓响起。  徐霜林从回忆里脱身,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  空寂的招魂台上,墨燃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注视着他。  那一瞬间,徐霜林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眼神很奇怪,那里面藏的东西太多了,并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墨燃道:“……南宫柳,你谋划这一切,是想要把他复生?”  “不用你管。”  “你留下南宫柳,复活罗枫华,这座蛟山之上从此再也没有闲人可以进来,你要在此安度余生,我说的对不对?”  徐霜林厉声吼道:“不用你管!!”  墨燃拾起地上那一枚残破的灵核,灵核里仍有光亮流淌。他说:“你乔装易容,以徐霜林的身份回到南宫柳身边,唆使他再次发兵夺位,因为你不忍看到罗枫华夜夜受诅咒之苦,生不如死。”  “你凭什么揣度我心?!”徐霜林双目赤红,里头闪动着湿润而狠戾的光亮,“你以为你什么都了解?!”  “我不了解。我只能猜。”墨燃道,“但我看你神情,便也觉得自己猜测,并不会错的离谱。”  徐霜林将字句都在齿间咬碎,啐出四个字来:“后生狂妄。”  “都一样,你二十岁的时候,不也曾狂上了天?”墨燃安静地望着他,“南宫絮,那年你帮助你兄长重夺尊位,但你没有料想到他两次被谋篡,为了尊主之位已是心狠手辣,你没有料到他会在夺取罗枫华位置之后,斩草除根,将他诛杀。你根本没有料到他的死。”  “你乱了心智,你不知所措。”他盯着徐霜林的脸。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种绝望的心境。  他在读徐霜林的心,在读自己的心。  “绝望之中,你该怎么办?”第230章 【蛟山】少年郎  如果是他,他该怎么办?  重生。  会想要让那个人重生。 第291章 脓血迅速从他的鼻腔,眼睛里涌出来,他翻着白眼,剧烈抽搐痉挛,屎尿失禁流了满裆,散发出一股恶臭,他很快就不动了,瘫软在地,肌肤迅速失水下瘪,嘴还狰狞地张着,里面爬出来一只吸饱了人血的红虫,状若蜘蛛,但两边各有十只细腿。  这一惊变,让许多原本都还义愤填膺,要声讨华碧楠的人,都纷纷色变,俱是面色灰败,无声地瞪着眼前这一切。  “虫子虽小,却能在瞬间要了人的性命。”华碧楠和声温语道,“诸位若是不想重蹈儒风门一夕覆灭的惨案,最好还是站在原处,不要急,也不要闹,乖乖听我吩咐就好。尤其是孤月夜的人。”  他的视线落在姜曦身上,又往姜曦身后那群作淡碧色装束的药宗修士看了一圈,微笑道:“看在同出一门的情面上,华某做事,绝不会伤及你们。”  姜曦铁青着面庞:“华碧楠!你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不敢当。”华碧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姜曦道,“对了,掌门,你身上也落了一只钻心虫呢,其他人修为浅薄,虫子索命只在眨眼之间,但掌门修为深厚,我想总能撑过个十天半个月的。”  姜曦齿冷道:“孤月夜这十余年来未曾薄待于你,你所谋究竟为何!”  “我当然有我的目的,但我未必就得告诉诸位。”  他回头看了一眼楚晚宁,又看了一眼与自己对峙的墨燃,而后重新转过了脸。  “好了,诸位如今也闹不清楚谁身上有虫,谁身上没虫,但这一半可能,事关生死。我想你们要是足够聪明,也当清楚该站在谁这边。”  死寂。  而后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温润清冽的嗓音。  师昧站在薛蒙身边,说道:“钻心虫趋火,只要诸位在手中引燃火咒或者火符,能看到皮肉下面有一个凸起游过的,那就是中了虫咒的,其余人便是安全的。”  “……”寒鳞圣手蓦地眯起眼睛,“师明净,你窃读我的经书?”  师昧的脸似乎有些红了,但那红晕并不明显,他是个不习惯成为众之焦点的人,如今被那么多人注视着,神情都有些僵硬。  “在下曾求于师尊闭关那五年,求学孤月夜,并没有读前辈的经书,而是无意中发现过这种虫子,所以……所以做了些钻研……”  华碧楠怒道:“窃人所得,你好不要脸!”  薛蒙竖着黑眉,立刻帮腔师昧:“跟你这种两面三刀的人,有什么颜面可谈的?”说着便立刻照师昧所做,见自己皮肉之下并无异样,便喜形于色,拉着师昧道:“太好了,多亏你,你看,我身上没虫子!”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招魂台上此起彼伏的都是:“我没有!”或者是“怎么办,我身上有钻心虫!”。  华碧楠闭了闭眼眸,而后冷笑一声:“就算能辨出哪些人有,哪些人没有,那又如何?那些中了虫蛊的人都给我听好了!都到我这边来,替我拿下楚晚宁,击败墨微雨。我自然不会薄待尔等,否则——”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受钻心虫噬咬而死的术士。  “有如此人。”  威慑之下,第一个倒戈的是孤月夜的一个女修,她在众目睽睽中掠到华碧楠身边,微微昂起头,神情竟似有些傲气。  墨燃也是惊叹,做了叛徒的人,居然还有脸傲气。  “抱歉了姜掌门。”她说,“我站在圣手这边,并非全是为了自保,乃是我素来仰慕圣手贤能,之所以在孤月夜求学,也都是慕他之名。今日且不说中没中蛊虫,哪怕没中,我也甘为圣手的马前卒。”  她说着,乜了一眼华碧楠的表情,见华碧楠虽在与墨燃缠斗,脸上却笑眯眯的,显然对她的言语颇为满意,不由地心下大安,加力怂恿道:“圣手前辈也已说了,看在师出同门的份上,他不会为难我们,诸位应当清楚该如何抉择。”  她等了一会儿,孤月夜却只来了三个修士,站到她旁边。  其他人则朝他们愤然怒视,横眉冷对。  那三个修士各有一番言辞:“这些年姜掌门将孤月夜打理得越来越差了,江河日下,要不是冲着寒鳞圣手在,我早就离开了。”  “圣手有本事,我们只跟着有本事的人。”  有孤月夜的人受不了了,恼怒道:“叛徒!你们可真说得出口!”  “就是!叛徒!”  “毫无气节,滚出孤月夜!”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即便中了钻心虫也不肯就范,那女子一时间面色极为尴尬,但依旧涨红着脸,强自镇定道:“不用你们说,我们早就不打算待在这破门派了。你们跟着姜曦,就是孤魂随鬼!”  她又转头,瞪着自己的前掌门。  “我凌璧苒,从此与孤月夜,与姜曦,我一刀——”  两断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姜曦打断了。  姜曦面无表情,眼神极冷,他睥睨她:“别一刀了,你谁?”  “我——我凌璧苒——”  “你这个名字每天在我跟前念上百遍我都记不住。”姜曦道,“滚吧。”  那女药宗极是羞恼,咬着下唇半晌,仍是愤愤不平:“呵,想不到一派宗主,就是这种风度。”  “你今天才见我?”姜曦冷笑,“不过说起来,孤月夜门徒数千余人,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说句实话,若不是今天这个场面,就凭你,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与我言语。”  说罢已是衣袖拂落,一道香雾风起,姜曦竟已出手与华碧楠一方打了起来。  华碧楠眼前已有一个难缠至极的墨燃,此刻再来一个姜曦,显然吃不了兜着走,情急之下他催动一波钻心虫,在场所有身藏蛊虫的人立刻万蚁噬心,痛苦难当。  “啊——!”  “救、救命!”  姜曦的身形也是一顿,但他不愧是孤月夜掌门,立刻在自己的数个要穴上点落,暂缓剧痛,依旧白着脸上去与墨燃同战华碧楠。  华碧楠也不傻,勾了勾手指,将那三个孤月夜叛投于他的人解开钻心蛊虫之痛,厉声道:“应战。”  痛楚之下,有些心智本就不坚定的人看到归降华碧楠可免受此罪,都纷纷地涌过来,霎时间人群中竟有一小半跪落,朝华碧楠喊:“求求圣手!解咒!我等愿效力于圣手!”  “受不了了,太痛了……求求华前辈……”  华碧楠便在激战之中微微一笑,朝眼神狠戾,与自己打的热火朝天的墨燃道:“所以,墨宗师,你看。这世上最厉害的,终究还是药宗。”  他话音未落,姜曦已掣出雪凰,他厉声道:“药宗二字,岂是你这种惯用下三滥手段的人配说的?”言毕又对墨燃道:“你去阵法前助你师尊一臂之力,这里有我挡着。”  华碧楠冷笑:“掌门今日是非要与我为敌了?”  “废话少说。”  “拖着中了蛊虫的身子,还要与我相斗。姜夜沉姜掌门,你是真的嫌活着命长。”  姜曦阴着脸:“命长命短岂是由你说了算的?今日若不阻你,恐毁天下药宗清正声名!”  说罢,两个擅长用毒用药的人已见招拆招,刀光剑影之间更有毒粉相抵,迷药相克。墨燃见姜曦并非无力抗衡,便立即转身赶去楚晚宁身边帮忙,谁知行到路半,十来个暗黄色的影子扑杀而来。  墨燃咬牙:“黄啸月——!”  这些人正是黄啸月和江东堂的十余名高阶弟子。黄啸月宽袍大袖立于风中,捻须道:“墨宗师,钻心虫并非玩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面前,只得与宗师为敌,得罪了。”  非但是他,更有其他门派的高手无法忍受这种痛苦,都纷纷朝这边逼杀而来。  此时招魂台上已是鱼龙混杂,一片纷乱。  众门派的修士内讧,中了蛊虫的和没中蛊虫的,叛变的和没叛变的,所有人都在对峙相搏。  一时间,姜曦与华碧楠全力对抗,墨燃作为挡在楚晚宁之前的最后一道防线,更是腹背受敌,与黄啸月等一波又一波的修士缠斗,楚晚宁则倾尽灵流,与那个神秘阵法胶着对峙着。  另一边,薛正雍和死生之巅的众人镇守在前线,不让更多叛军逼近正在封印那个神秘阵法的楚晚宁,师昧更是奔走在那些中了钻心虫而誓死不降的修士中间,试图替他们解开虫咒。  “好疼……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师昧俯身抱起一个满地打滚的青年,那青年抓住他的手,嚎啕大哭,“真的太痛了,我不想降,我不想降,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  “忍一忍。”师昧一边劝慰他,一边将指尖搭在了他的脉门处。  “我受不了了——”  “你看着我,快看着我的眼睛。”  可是那青年根本听不进师昧的话,他手指紧紧攥着,整个人就像捞出水面的鱼在不住扑腾抽搐,大口大口地喘气:“受不了了……”  师昧没有办法,便只得强行将他的脸颊掰过来,又抬手去掀他紧闭着的眼皮。这实在是很不容易,因为青年不断地在踢打挣扎,在师昧胳膊上手背上挠出了一条条红印子。  “看我,你看着我!”  那人勉强被唤回了些心智,气喘吁吁地转动眼珠,满眼是泪地望着师昧。师昧口中默念咒诀,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忽然间,那青年一个激灵,感到腰肋处有个东西在迅速上攀,很快就爬到了胸口,喉咙,嗓子眼。  “呕——!”  他猛地翻身,随着一阵强烈的反胃感,他哗地吐出一大滩呕吐物,腥臊刺鼻至极,里头一条红色的钻心虫正不住痉挛。  师昧凌空一点,立刻将那虫子裂作齑粉。  他倏地起身,大声道:“钻心虫可受瞳疗术掌控,可解!我可以帮你们解开!”  他四下奔走着,焦急地喊着:“别打了!可以解开的,不要再自相残杀了,可以解的——可以解开的啊!”  但是混战之中并没有太多人听他的,他的声音也并不响亮,很快就淹没在呼喝与嚎啕,爆炸与碰撞声中了。  姜曦却听到了师昧的呼喊,他一凛:瞳疗术?  就像很多虫子趋火趋光,有的毒虫没入身体之后,只要用相应的瞳疗术作为引导,它们就会跟飞蛾扑火一样,被诱出体外,蛊虫之毒就能应运而解。  华碧楠显然也听到了,他暗骂一声,眼中闪动着凶煞的寒光。  “这一路上来,我杀死了孤月夜所有会瞳疗术的修士,没有想到破破烂烂的一个死生之巅,居然还有人会这种高阶药宗术法。当真是——”  他手中的刀与姜曦的雪凰猛地擦过,格格相撞,爆出点点星火。  华碧楠咬牙切齿道:“后生、可畏!”  忽地撤了佩剑,整个人犹如蝙蝠一般后掠,朝着激战的人群之中跃去。  “不好!”姜曦猛地一惊,已看破华碧楠的意图,正要提气跟上,却因钻心虫发作,胸口一滞,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插剑半跪于地。  他浸润了鲜血的嘴唇一张一合,望着华碧楠远去的地方,想出声提醒其他人,可是却发不出更响的声音来,“当……心……”  师昧正在给踏雪宫中了蛊虫的修士解毒,那修士呕出了钻心虫后,果然不再能感到锥心之痛,便起身忙着师昧大喊了起来。  “都别打了!来解蛊,可以解开的!”  薛蒙也在忙着劝架,他拽了十来个人往师昧那边走,不住嚷着:“好了好了,忍一忍,都不要叫痛了,马上就给你们解开,马上就给你们解开,我师弟那是什么人?本事一等一的,不比孤月夜的弟子差,我——”  薛蒙说着,去唤师昧,也就在他抬头的瞬间,话音断于唇齿。  “师昧!!后面——!!!”第232章 【蛟山】双目渺  几乎是声嗓扭曲的一声惨喝,薛蒙猛地向师昧那边扑去,但来不及了,华碧楠犹如阎罗降世,死神临天,自半空疾掠,猛地从后头掐住了师昧的脖子。  “师昧!”  “师明净!”  死生之巅的长老也好,薛蒙也好,纷纷闻之回首,华碧楠已带着师昧御剑临风,升到半空之中,在那一轮皓然当空的明月之下,冷眼看着下面乱做一团的众人。  薛蒙都快疯了,踩着龙城直追而上,却在半途被华碧楠甩出的杀人蜂逼得无可前行,应接不暇,只得又退回地面,踉跄落下。 第293章 薛正雍眼神竟是从所未有的凌厉,他不容置否:“你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  剩下的话犹如枯枝断落,他怔愣着没有再说下去。  薛蒙哭了。  几乎是嚎啕着地:“爹,我要去帮他们,师昧已经被带走,我不能再躲在你身后看他们任何一个人受伤了!求你了!!”  薛正雍还未应答,那漆黑的阵法中间嘶嘶冒着青烟和雷电,只见得那里面有一层滚滚烟云汹涌而来。  离得近了,竟发现是一群身着黑衣,覆着假面的修士!  他们踩着佩剑,凭虚御风,自雷鸣电闪中从天而降,一群群一个个,看不出门派,也看不出来路,为首的男子披着绣着金丝银线的华贵斗篷,戴着帽兜,也用一张银灰色的狰狞面具覆盖住脸庞,他负手立在空中,八方风动,云气聚合,纵是一言不发,都有着不可估量的腾腾煞气。  “这到底是什么?”  薛正雍惊呆了。  其他见过世面少的,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茫然地望着天穹。  是鬼吗?  但是不对,没有这样的鬼。  从黑云之中御剑而出的人越来越多,几十人,几百人……最后乌泱泱立于云霄上,竟和地面上的修士不相伯仲,近千人!  薛正雍栗然,半晌聚气喝了一声:“阁下究竟是人是鬼?何不自报家门?!”  “……”为首男子转动眼珠,目光落在薛正雍身上的时候,竟似有些意味深长。  “说话呀!你听得懂我们在讲什么吗?”薛蒙也跟着喊道。  男子没有多言,顿了顿,抬起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凝顿于空中。  而后,一挥而落,言简意赅。  “杀。” 第233章 本座想换标题就换!任性!  刹那间那些黑衣覆面的修士从云端齐齐御剑俯冲,犹如争抢啄食的鸥鹭,朝着下面伤亡惨重的阵营袭去。  墨燃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了,作为前世的踏仙帝君,这些人被珍珑棋子所掌控的气息实在太多明显,这些棋子做的精湛、完美、实力雄厚,和徐霜林做的那种半吊子完全不同。  绝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墨燃几乎是悚然回头,对那些完全没有领教过珍珑棋真正厉害的人吼道:“跑!!”  他紧紧攥住身边楚晚宁的手腕,又一把拽起跪坐在地上的姜曦,一路上推搡着众人,瞳孔急剧收缩着。  “跑啊!快离开这里!快离开招魂台!别留下!别打!打不过的!!”  不用他说更多遍,在第一个棋子落地挥剑时,众人就惊觉了他那骇人的实力,纷纷朝着甬道处拥去。  跑在最前头是胆小如鼠的马庄主,他第一个赶至甬道的石门处,然后停住了。  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一个叠一个都跟着停下了脚步,东倒西歪撞在一起,有人怒吼道:“怎么了?!为什么停下来?!”  马庄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恐和哭腔,从漆黑甬道的最前方传来。  “关、关上了……”  “什么关上了?”  “华碧楠逃出去的时候,把石门关上了……”马庄主说着,脚一软,噗通一声绝望地跪坐于地,已是满面是泪浑身筛糠,“这是蛟山之石,一旦闭合,没有南宫家族的血液,是……肯定打不开的啊。”  有人急着道:“南宫驷虽然不在了,但还有南宫柳啊!他那位被做成珍珑棋的爹不是还在山上吗?他人呢?”  “在前殿,觉得他没用,根本就没有把他带过来……”  绝望弥漫了整个甬道,黑暗的气息简直浸透了他们的骨髓。  “怎么办啊?”  “出去硬拼吗?”  外头仍有不明所以的人在朝里面挤,还有更多挤不进来的人,就只能硬着头皮在背据出口,和天裂中出来的神秘棋子们大打出手。  昏暗中,黄啸月忽地大吼了一声:“让我过去!我能开这大门!”  他奋力把众人挤开,犹如一条洄游途中气势汹汹的鱼,一路闯至石门前。  马庄主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茫然道:“黄道长?”  “让开,让我来!”  “可你姓黄啊,你又不姓南宫……”  黄啸月不理会他,金刀大马闯来,他挥开宽袖,所幸他还留着一点南宫驷的鲜血,原是为了去偷开宝藏密室而偷偷存下的。他还特意给血迹施了点法咒,不让它立刻干涸凝结。  不过这法咒持续不了太久,此刻他也不禁庆幸这一切惊变的发生之在转瞬之间,但愿这血还有用。  黄啸月拿自己那只枯瘦老手在断石上狠力按下。  甬道内果然传来了魔龙缥缈的声音:“所来者,何人?”  心跳砰砰。  黄啸月道:“儒风门第……第七代源血宗亲,南宫驷,拜上。”  凝顿片刻。  那魔龙沙哑道:“惘离……恭送……主人……”  “轰——”  石门降下,黄啸月第一个出了甬道,后头江东堂的弟子陆续跟上,马庄主连忙一咕噜爬起,举手仓皇道:“等等我!我出来我出来我——”  一把剑却抵在了他的胸口。  马庄主脸上一滞,愕然抬头:“黄道长,你这是做什么?”  黄啸月冷笑道:“方才中了钻心虫时,我与诸位的阵营就已对立。若是此刻放了你们出去,恐怕日后战乱平息,要找黄某算账的人会如蚁排衙,黄某老了,折腾不起。”  马庄主惊恐道:“不不不!你要做什么!你别胡乱!有话好说!哎呀寻什么仇呀,都是要做生意的,黄道长快放我们出去,桃苞山庄的货品以后给贵派统统半价——不,半价的半价!”  黄啸月那种枯木老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他嘲讽道:“半价?得了儒风门蛟山的宝藏,天下财富怎可能还入得了我的眼?区区桃苞山庄而已,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说着一夫当关,将马庄主狠狠一推。  马芸倒地,连带着后头挤在一团的众人皆是东倒西歪摔坐一团。  而他们挣扎着爬起来,所看到的最后一幕场景,便是黄啸月和江东堂诸人站在外头,黄啸月扣动落下封石的机关,他脸上闪动着贪婪、渴慕、幸灾乐祸……  他身后江东堂的一干人,更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有人甚至直言不讳:“活该,让你们一路上狗眼看人低。”  “我们黄道长明明毫无过错,却被尔等宵小骂了一路,受尽委屈。他冒着性命危险留下来的鲜血,凭什么要帮衬尔等?”  轰!  石门再次封合。  这一次,甬道内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与彷徨。  一片死寂。  绝望中,有终于崩溃了的女修掩面啜泣了起来,悲伤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很快大多数人都灰心意懒,斗志大失,困顿在其中,既不能往前,也不想出去。  “姊姊……我还不想死……”  “师父……”  “阿爹,我们出去决一死战吧,也比困在这里要好啊。”  人语声嗡嗡作响。  这时候,忽然又有一个沉默了许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更多的决绝。  他说:“我来。”  面色灰败的马庄主颤巍巍扭头,看到一束火光亮起,他微微睁大了眼,愕然道:“墨宗师?”  墨燃掌着手中的焰火,映着他明暗不定的英俊脸庞,他走到封石前,站定。  “你,你也留了南宫驷的血?”  墨燃不答,他知道甬道门口虽有人抵挡着,但肯定支持不了太久,那些棋子很快就会杀进来。  他一路上山,在南宫驷面临危险时,曾许多次心头热血起,想要做这件事,但最后都没有做成。  他原以为自己受上天眷顾,此番亦能逃过睽睽众目,逃过命中一劫。  但此时腹背交困,他知道自己终于别无选择。  再也无路可退了。  “墨宗师……?”  他没有打理马庄主,他抽出了腰间配着的银色短刀,于掌心,狠狠一抹。  刹那间,鲜血流了满掌。  这时候薛蒙也好,薛正雍也好,都已赶来了,楚晚宁也在,他们在墨燃身后停下。薛正雍嗓音里尽是茫然:“燃儿,你这是做什么?没用的,蛟山只会听从南宫家族的命令,你流血也是无济于事。”  墨燃不回头,他那只淌血的手在细微地颤抖。  终究,还是狠狠地拍在了封石之上。  触手冰寒,砭人肌骨。  他闭上了眼睛。  魔龙惘离的悠远声音再一次回荡于这片黑暗里。  “来者,何人?”  喉头攒动。  墨燃在一众人的注视之下,在一片压抑至极的寂静中,低缓地,慢慢地回答——  “儒风门……第七代源血宗亲。”  薛蒙蓦地色变,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不住摇头:“什么……”  薛正雍的脸色比他更难看,他虎目圆睁,瞪着墨燃高大挺拔的黑色背影,喃喃道:“怎么可能……?” 第295章 黑衣男子抬了抬手,一道漆黑的劲风自后袭来。  他利落接住。  楚晚宁一眼瞥见,那竟是先前在轩辕会拍卖时出现过的神武陌刀,也是徐霜林收集到的五把百战凶刃之一。  男子摩挲着不归,慢条斯理,极尽恶毒的腔调。  “你真的,能舍得杀我吗?”  他说完这句,蓦地抬头。  帽兜落下。  楚晚宁只觉兜头一盆冰水,彻骨冰寒身浸霜雪,脑中嗡嗡,竟是麻木一片……  阴冷的大殿内,那个黑衣男子眉目英俊,脸色苍白,笑容里包藏着邪气与缠绵,他是祸患也是妖孽,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踏仙帝君,墨燃墨微雨。”  不归出鞘,霜寒照亮他黑得发紫的眸眼。  踏仙君笑容如厉鬼,如虎狼。  “请教师尊高招。” 第234章 【蛟山】帝君归  与此同时,在蛟山山脚,除了江东堂那批人不知所踪,所有修士都已成功脱逃。在步出结界的那一刻,尽管知道还未脱离险境,但不少人都已气虚力竭,瘫软在地。  马芸翻着白眼趴在一块大石头上哀叫道:“不行了不行了,受不了了,诸位朋友,快各自打道回府严加戒防吧,真的没力气再折腾了。”  姜曦道:“那个神秘法阵和法阵里出来的人都还没彻查清楚,现在回去?”  “那能怎么办?我们要是还有精力和他们对抗,也不至于逃的这么狼狈啊。”  玄镜大师也道:“姜掌门,这一次还是听马庄主的吧,与其在此地负隅顽抗,落得一个英勇且凄惨的境地,不如回去重整旗鼓,再做准备。”  姜曦抿了抿唇不说话,看向死生之巅的人。但薛正雍和薛蒙神情都极为涣散,看着蛟山的主步道处,直到那滚滚尘烟中掠来一人。  “墨燃……”薛蒙喃喃道。  墨燃是最后一个出蛟山结界的,他蹙着漆黑的眉,扫了一眼众人,说道:“是珍珑棋,或许和第一禁术时空生死门有关,如果是这样,那里头出来的不知道会是什么人物,你们都快走,别在这里等死,保命要紧。”  他顿了顿,又对姜曦说:“姜掌门,劳烦你把大家带到霖铃屿去,那里受玄武结界保护,可以抵御华碧楠一阵子。另外贵派是药宗,中了钻心虫的人,也方便解开蛊毒。”  姜曦问:“你呢?”  “师尊还在山上,你们走了我就回去帮他,摆平这一切之后,再到贵派会合。”  姜曦良久没说话,到最后抬手抱臂,竟与墨燃作了一揖,说道:“候君孤月夜,告辞。”  一行人伤的伤,累的累,残的残,准备跟着姜曦一同离开这是非之地。墨燃忽地又叫住了他。  “姜掌门!”  “墨宗师还有事?”  墨燃说:“叶姑娘……”  “知道,姜某不会让人再伤她半分。”  墨燃这才放了心。姜曦他们走远了,但死生之巅的人却还没有动,薛正雍逡巡良久,上前拧着眉毛沙哑道:“燃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墨燃看了看伯父,又看了看堂弟,心中陡生一阵酸楚,却强笑道:“说来话长,是个故事。伯父,你领着薛蒙先走,之后我自会把事情原委始末都告知于你们。”  薛蒙却并不愿意等那么久,他心如火焚,说道:“不是,你怎么会是儒风门的人?你一直都在死生之巅长大的,你——你——”  他“你”了半天,最后红着眼眶,竟是挤出了一句:“你是我哥,没错吧?”  墨燃凝视着他。  薛蒙在战栗,尽管他极力克制了,却依旧在战栗。  他那副茫然又悲伤的样子实在太可怜了,墨燃喉头酸涩,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最后他上前,拍了拍薛蒙的肩膀。  “我刚来死生之巅的时候,你都不愿意认我。”墨燃苦涩地笑了,他不敢再去看薛蒙圆睁着的,水汽氤氲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干净,太炽热了。  而他是脏的。  他怕。  薛蒙沉默半晌才开口,嗓音沙哑:“……给我句准话好吗?”  他攥紧龙城,那把墨燃给他晶石,为他镶嵌的弯刀。  他抓着它,像抓着救命的浮草。  只是短短一个晚上,他先后看到南宫驷投池殉龙,看到师昧双目俱毁生死不明,他看到墨燃洒下鲜血,打开了只有南宫家族的人才能打开的封印。  他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自己快要溺亡。  墨燃于心不忍:“……好。我给你这句准话。”  他握着薛蒙的肩膀,他已不清楚是谁在颤抖,是薛蒙还是他自己,但那都已不再重要,他望着薛蒙的眼睛,一字一顿。  “你听着,我从来都不是儒风门的人。我这辈子,也不曾做过伤害死生之巅的事,若有可能,余生都愿为门派效力。”  薛蒙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却先滚了下来,他奋力咬住下唇,咬了一会儿,却崩溃了:“师昧说我从来不懂他,其实……其实我也从来不懂你……我以前太任性了,从来没有替你们想过,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胡来……但是……但是……”  他顿了顿,泪水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但是我其实真的很在乎你们。我以后再也不骂你,再也不欺负师昧了……我想所有的事情都还和以前一样……只要事情都能变得和以前一样。”说道最后,他已是泣不成声,“哥,你别骗我……”  他这样,墨燃哪里还忍心再看下去,他将薛蒙推到薛正雍身边,嗓音低缓而湿润,像是破晓时分繁花上浓重的水露。  “听话,跟伯父走吧,等这边事情摆平了,我马上就来找你们。”  言罢,转身返回了蛟山结界,落下封印,再也没有回头。  龙魂池大殿内砖瓦残破,石柱倒伏,一场鏖战已过,唯余硝烟弥漫。踏仙君的陌刀架在楚晚宁的脖颈间,用的力道狠了一点,刺目血色从皮肤下洇起,染在黑漆漆的刀刃上。  楚晚宁阖目,抿唇不言。  “师尊,这一场架,你打的未免太过心不在焉。”  “……”  “你不专心啊。”踏仙君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抬了抬手指,陌刀不归瞬间隐匿,但他同时在楚晚宁身上落了最强的禁制咒,幽碧的流光将他牢牢捆缚,他捏着楚晚宁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告诉本座,你在想些什么?”  楚晚宁缓缓睁开眼睛,眼眸倒映处,是那张熟悉至极也陌生至极的脸。  他觉得栗然。  他知道这不是墨燃,可是这个人的一招一式都和墨燃如此相似,更可怖的是,他忽然发觉这张脸他好像在梦里见过。  曾经多少次在梦里与墨燃纠缠欢爱,都好像是这张略显苍白与消瘦的脸,英俊里蛰伏着邪气,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到温情,只有凶戾,只有疯癫。  “其实就算你不说,本座也知道。”他缓声缓调的,“师尊定是在想,我究竟是谁,我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以及,我究竟从何而来。”  他的指腹亲昵地刮蹭着楚晚宁的脸颊。  “不急。这些……本座都可以慢慢地告诉你。顺便提一句——”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楚晚宁的左手上。  “九歌和怀沙,你就别想着召唤了。本座早有提防,不会重蹈当年覆辙。”  听到他提及自己另外两把神武的名字,楚晚宁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凤目虽阴沉,但里头却也流淌着迷惑。踏仙君大抵是被他这样倔强而茫然的神情给取悦了,居然轻轻笑出声来。  他摸着楚晚宁的脸:“怎么了,觉得我知道九歌和怀沙,你很意外?不过也难怪,本座在来之前就早已得到消息,对这个尘世还算了解。本座知道,这个时空的‘我’,还未踏尽尸山血海,逼得你和他拔剑相向。‘他’自然是没有见过那两把神武的。”  “这个尘世间的……你?”  踏仙君但笑不答。  楚晚宁忽然有种很毛骨悚然的感觉,觉得这个墨燃看着自己的神情,很像是在看一具尸体,一场幻梦,他的眼神过于赤·裸,过于痴狂,里头攒动着茂盛的情绪,那种情绪如此广炽,以至于会将任何一个正常人逼疯。  “时空生死门。”他慢慢道,“这个禁术,师尊想必清楚得很。”  “!”  “在另一个修真界,师尊,你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他看着楚晚宁越来越苍白的脸,看着最后一点血色在对方皮肤下消失。踏仙君望着他,眼中熠熠闪动着精光。  忽然犹如利佩出鞘,蛟龙破水。  这个人一直冷静的情绪似乎绷到了极致,他蓦地把楚晚宁揪起来,逐渐有些疯狂:“对……就是这样,就是这张脸。”  “……”  “就是这张脸……我看着你这张脸,我看着你像个活死人一样躺在红莲水榭,每日每夜……你脸上一点血气都没有,你尸身为腐但再也不会说话也不会睁眼在那个修真界你早已死透了--你报复我!”  他猛喘一口气,眼中光芒盛炽。  绝望的,里头焰电汹涌,龙蛇飞舞。  “楚晚宁,我恨你。你留我一个人。”  他这样说着,却抬手抱住了他,整个拥进了怀里。  好热。  像是火。  他被这一捧久违的温暖给刺痛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叹,他紧紧缠着他,搂着他,恨不能揉他进骨血,吞他入肺腑,从此生也好,死也罢,暖也好,冷也罢。  他都有伴有殉,不再形影相吊。  不不——  可是楚晚宁头皮发麻,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他不明白,谁死了?谁又留谁一个人?  龙魂池的殿门再一次开启了。  攒动的光影里,匆匆行来一人,那人焦急地唤着:“师尊!”  百兵戒备,阻挡于前。  踏仙帝君听到这个声音,先是微怔,而后凉凉而笑:“我倒是谁,原来是‘他’。”他散漫而慵懒地挥了挥手,对那些跟随他的棋子道:“都散了吧,没事,让他进来。” 第297章 “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人是你!”  他们近身相贴,灵力嘶嘶流窜对撞。  墨燃的眼眶是红的。  “他待你用尽真心,只是他很笨,许多事情……许多事情都那么傻傻地做了,他不跟你说。清醒吧,你喜欢的人根本不是师昧,那么多年来你何曾心生过对师昧的旖念?你躺在巫山殿空荡荡床榻上时,想的人是谁?”  “……本座不否认他操起来很爽。”踏仙君淡漠道,“但那又怎样。他永远替代不了师昧。”  墨燃一听他这样说,分明是前世的自己,却怒得热血上涌,颅内嗡嗡,他咬牙切齿道:“你不许辱他。”  踏仙君眯起眼睛:“怎么,你如今这么护着他,是又跟他搞在一起了?”  “……”  “这辈子,你也上过了他?”  他狭蹙的目光就像蛇。  两人手上的力道和灵力都没有停,强悍的术法甚至让其他棋子无法支撑,有的人甚至已蜷缩于地。  踏仙君先是盯着墨燃看了一会儿,而后眼珠乜斜,落在了楚晚宁身上,而后他呢喃:“墨宗师,本座听闻在这个尘世间,师昧仍是好好活着的,但你就这样对他。”  墨燃一时间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样一个从生死门里过来的,也不知道是如何复活的家伙争辩。  最后他道:“那你呢?如今你来这尘世间,师昧也仍是好好活着的。但我进来的时候,你为何紧抱着我师尊不放?”  “你师尊?”踏仙君转动眼睛,神情讽刺,“呵,你师尊是本座的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有数。”  “……”  “你说我能不能抱他。”  墨燃一心想让他放开楚晚宁,便说:“你这样,就对的起师昧了?”  “师昧如此纯澈之人,自是不可亵渎。”踏仙君并不上当,懒洋洋地,“但楚晚宁不一样,他看上去高冷,不可一世,强悍又自负,但他操开来是什么浪荡模样,你难道忘了?”  墨燃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说的这样□□又直白,竟是一愣。  而后他却不可遏制地想到了楚晚宁在自己身下隐忍着闷哼的模样,更有甚者,虽然他并不愿意,但他却想到了前世楚晚宁在最猛烈、最大剂量的情药之下,终于屈服于欲望,与自己疯狂纠缠,主动迎合,汗水湿泞,兽一般激烈的性·爱。  那双含着不甘与耻辱,却迷蒙着水汽的凤眼微微阖落,楚晚宁眼神失焦,嘴唇微张,不住喘息着……  他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里头已是怒焰万丈:“我与你根本不一样!我这辈子都还……都还……”  “都还怎么样?”这回倒是踏仙君不解了。  他觉得自己从来不曾怜惜楚晚宁,所以根本无法想象墨燃在床上的爱恋与克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对方恼怒又窘迫的眼神中恍然大悟,但恍然大悟之后更多的是怔愕。  “你在开玩笑?”  “……”  “难道你还没和他……”  墨燃银牙咬碎,见鬼红光几乎要实化,撕碎整个龙魂殿。  踏仙君忽地哈哈大笑:“墨宗师,此刻我倒忽然觉得你我并无关联了,你还是我吗?嗯?”  他们两个人,一个像是疯狗,一个却如忠犬。  疯了的在龇牙咧嘴叫嚣嘲笑。  忠顺的则沉默而赧然,固执而坚定地与他对峙着。  只是他面对自己曾经铸下的滔天大过时,忠犬脸上那种不知所措的神情,其实真的,可怜极了,也无助极了。  交锋缠斗之下,胜负却也着实分不出来。  踏仙君逐渐有些腻了。  他忽然说:“好了,陪你戏耍够了。墨宗师,见真章吧。”  他说着,一挥手,先前听从他命令站在边沿袖手不动的那些珍珑棋子纷纷扑杀而上,墨燃刹时腹背受敌,竟是脱身不得。  “这便是你的真章?”  踏仙君退出激战圈,朝楚晚宁信步走去,边走还边回头冷笑道:“本座做的棋子,自然也是本座的战力,如何不算真章。”  墨燃看着他提着不归,拿染血的刀刃轻轻拍了拍楚晚宁的脸颊,而后抬手狠狠掐住楚晚宁的脸,无不甜腻地在和对方说着什么。  他再也无法忍受,盛怒之下,他竟忘了楚晚宁与不归之间似有某种联系,他喝道:“不归!!”  那柄陌刀精光一闪,竟真的在踏仙君手掌中动摇起来。它似乎在犹豫也在挣扎。  它不知道自己该听从与谁。  踏仙君微扬眉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刀:“哦?你要听他的话么?”  然而也就是这一声,楚晚宁忽然颅内裂痛。  曾经做过的那些梦,那些凌乱的碎片,犹如砂石滚滚,覆入脑海。  猩红落帐,刺鼻兽皮。  肢体交缠。  大殿外长跪不起,宫女的傲慢嘲笑。  踏仙君觉察到他的异样,抬手解了他的噤声咒,道:“你怎么了?”  楚晚宁不答,他已是痛楚难当,整个头颅都像要裂开——  他看到遮天蔽日的骨殖灰烬,蟹青色的苍穹漂浮弥漫着死灰,一个黑衣大袖的男子站在天地之间,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师尊。”那个男人回头,是墨燃的脸,咧着嘴,笑得邪气。  他手里滑腻腻地捏着一个鲜红的东西。  定睛细看,是一颗噗嗤噗嗤,还在跳动的心脏。  “你终于来了,是要来阻止我吗?”  他手上微一用力,那颗心脏就在他手里爆裂开来,露出里头晶莹夺目的灵核,墨燃把灵核吸纳进了自己掌心。  他朝他走了过来,步步逼近。  “想不到你我师徒半生,到头来,还是逃不掉这一场对决。”  “!”  楚晚宁猛地闭上眼睛,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血流狂涌。  踏仙君觉得他神情不对,抬起指尖,触上他的脸颊,而后将他的下巴掰起:“怎么了?疼?”  “……”楚晚宁在他指腹之下微微发着抖。  踏仙君便愈发误会,蹙眉道:“也没怎么伤着你,你怎么变得这么不经打?”  见楚晚宁还是不说话,他拧起眉毛,似乎想再说什么,但话未开口,就听得外头一声沉重的崩裂之音。  踏仙君略微色变:“有人强行破了蛟山结界?”  他目如疾电,蓦地扭头。  但见一道杏黄色的影子飞掠而来,势头快得惊人,且路数诡谲阴森,飘忽犹如鬼魅。  眨眼间,楚晚宁竟已被那人夺于掌中。  墨燃道:“师尊!”  踏仙君道:“晚宁!”  “……”  两个同时呼喝出声的男人对望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嫌恶,但很快,墨燃和踏仙君都重新扭头,紧盯着浮掠于空中,袈裟翻飞的那个不速之客。  怀罪大师。  怀罪的脸色并不是那么好看,比起五年前,他的神情枯槁了许多,但眼中的犀锐却不减半分,依旧犹如江海凝光,涟涟波涛涌。  墨燃心下一松,他不知道怀罪为何会突然出现于此,但这个人既然愿意施展重生之术救治楚晚宁,想来也不会对师尊不利。  但踏仙君不曾见过他,神情就显得很危险了:“好个小秃驴,从哪里钻出来的?也要跟本座为敌。”  怀罪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了墨燃身上。  他似乎并没有因为两个墨微雨的同时出现而感到太多的惊讶,在他脸上,此刻更多的一种神色不是惊,而是忧。  “墨施主。”怀罪袍袖一挥,这里人太多了,为了不让踏仙君也听到,他就以传音诀将这句话递到墨燃耳中,“我不可久留此地,你速来龙血山见我。”  他顿了顿,补上三个字:“必须快。”  说罢就像来时那样,去如疾风,顷刻消失不见。这些珍珑棋也好,蛟山的结界也好,竟似拦不住他。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墨燃看到分明有个修士已经拽住了他的胳膊了,可下一刻怀罪的身形已远在殿门外,那修士手中什么都没有,只余一团冰凉空气。  踏仙君欲抢出追上,岂料这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哨响,他面色一凝,暗骂一声:“这个时候?”  哨声尖锐刺耳,他眉拧成川,乜了墨燃一眼,虽有不甘,但手指还是凌空一点:“算你命大,下回自有你我交手的机会。”  说罢率着滚滚如潮的棋子,迅速往招魂台方向撤去。  这场激战来的凶猛,去的也湍急。  一时间,怀罪消失了,踏仙君也消失了,龙魂殿里什么人都再没有剩下,墨燃追出招魂台外,却见得踏仙君一跃而起,朝着那黑魆魆的阵法中心掠去,那些珍珑棋子紧随其后,一个接一个,顷刻间就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殆尽。  而那阵法也在最后一波修士进入之后,立刻皱缩扭曲,消散在了夜空之中,唯剩天边一轮峨眉月,泛着丝缕猩红。  时空生死门关闭了。  墨燃站在朔风飞卷的招魂台上,他看着无边夜色,看着满地狼藉,只觉阵阵寒凉,半晌都无法回神。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可他知道不是的,他打心里头清楚明白,今天的所有,都只不过是个开端而已。  他……是死里脱生出来的鬼。  有些事情不过早晚,再也无路可逃。  他曾经所犯下的滔天罪孽,如悬于头顶的利剑。  终于向他问罪,跟他索命。  他仿佛看到踏仙君那双狰狞到似乎泛着红光的眼,狞笑道:“赎罪?怎么赎罪?你和我是一样的。你,永远也别想着洗清你身上的血。”  他看到前世的薛蒙在朝他撕心裂肺地吼喝着:“墨微雨!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生世轮回我都不会原谅你!”  他听到宋秋桐落入滚油的可怖声响与一瞬尖叫,他听到叶忘昔说煌煌儒风门七十城宁无一个是男儿,他看到徐霜林挡在叶忘昔身前脸上只有决绝与心焦—— 第299章 “这个虫子……”  “是义虫。”楚晚宁终于开口,嗓音却沙哑得可怕,“厌弃自己样貌的人,有的就会与这种虫子定下血契。义虫可改宿主容颜,作为回报,到宿主离世那一天,义虫就会吞噬宿主全身。”  听他竭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缓缓说着,墨燃不由地将他拥得更紧。怀里的人许是在这里已经跪了很久很久了,手脚都是冰凉的。  从前世到今生,一直都是楚晚宁在做他的灯塔,他的火焰,在驱散他的黑夜给他力所能及的暖意。  但墨燃此刻拥着他,只觉得怀里的人是冰做的。  真冷。  他锥心的疼。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早就让我来龙血山了。”楚晚宁显得疲惫至极,好像有人抽空了他全部的温热血液,往里面灌注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与煎熬。  “他知道我不愿当面与他说话,不愿听他任何解释,所以曾给我留过一封书信,信中极尽恳切言辞,但我还是刚愎自用,我不肯信他……我猜忌他。”  墨燃摸着他的脸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楚晚宁。  加上前世都没有。  这不禁令他心下惶然,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楚晚宁只是空荡荡地答:“是我猜忌他……”  这个一直冷静,一直理智的人,终于支离破碎了。  他犹如一张角弓,弦绷到极致蓦地断裂。他在墨燃怀里发抖,不住地发抖,那么绝望,那么可怜。  楚晚宁佝偻着蜷缩着,绷了半辈子的人一旦崩溃,那种蓄积依旧的悲恸就足以决堤:“我早该来这里的……如果听了他的话,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南宫不会死,师昧不会盲,原本都是来得及的……都是来得及的。”  “师尊。”  “如果我听了那封信里的话,就不会这样……”  墨燃花了很长时间,才略微将他安抚,良久之后,楚晚宁终于不再哭了,可是他的眼神是失焦的,墨燃捏着他的指尖,却发现怎么也焐不热,正如那细微的颤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为什么不愿再信他一次……”  墨燃默默地听着。其实这一路过来,因为踏仙帝君的原因,墨燃其实预想了无数种和楚晚宁再次见面的场景,想了很多的解释与央求。  可他发现都用不上了。  他没有料到再见到他,会是这般局面。  “他……还留下了一个回忆卷轴……”最后,楚晚宁终于慢慢静了下来,墨燃摸着他的脸颊,他的脸颊是冰凉的,“……他走之前,一直希望你能来,亲手给你。”  听到与自己有关,墨燃的指尖一僵。  回忆卷轴?  那里会写着什么?怀罪大师又都知道些什么?  墨燃觉得自己的手也开始冷了,寒毛倒竖,他冷得彻骨。  楚晚宁沙哑道:“但是他等不到了,他的寿数尽了。”他说完,似乎被触及了某个极其疼痛的疮疤,眉心蹙着,不再多言。  他大抵是怕再多说一句,就又会崩溃。  楚晚宁以胳膊遮着眼睑,他平复着自己,慢慢收拾着自己一地狼藉的镇定、平和、清冷、可靠。他把这些碎片拾掇回来,缓慢地穿戴于自己身上。  他终究不习惯做一个弱者。  最后,楚晚宁抬起湿润的凤目,把那个卷轴从怀中取出,递给了墨燃。  “这里面有他知道的所有秘密。”  墨燃的嗓音有微不可查的轻颤:“……他给你也看过了吗?”  “看过了。”  墨燃心下栗然。  他望着楚晚宁的眼睛,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极其可怕的念头。  他觉得,楚晚宁似乎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接过青玉为轴的画卷。  他却忽然那么不安,于是蓦地握住楚晚宁的手指,摩挲着。  “晚宁……”  “……”  “如果在蛟山,那个人……跟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会恨我吗?”  楚晚宁脸色原本就很苍白,这时候更是血色全无,连嘴唇都微微泛着青。  “你会恨我吗?”  墨燃握着他的手,力气是那么大,固执,甚至是野蛮的。可与那力道截然不同的,是他柔软睫毛之下的苦苦哀求。  “会吗?”  楚晚宁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闭上了眼眸,“……看卷轴吧。”  怀罪大师留下的卷轴阴气很重,和凡间的法咒并不相似,倒跟接近桃花源羽民的造梦幻境。  墨燃又深深望了一眼楚晚宁,而后打开绘轴,将散发着莹玉光辉的画卷抵在眉心。  龙血山的景象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先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暗黑中,怀罪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嗟叹,回荡在墨燃耳边。  “楚宗师,墨施主,老僧自知时日无多,但见如今天下生变,大灾将至,若不竭尽所能,将所知一二,告知二位,以助回寰,老僧于炼狱之中,也会愧悔难当。”  那声音顿了顿,接着缓缓道来。  “这卷轴中,所涉往事,俱是匪夷所思,更有老僧从前过错,无可掩藏。我自知半生倥偬,前尘深罪,加之愚钝浅薄,心胸狭隘,算来这两百多年的偷生,清醒的时日,竟是屈指可数,所做的善事,亦是少得可怜。我一生怀罪,无可赎尝,死后也将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只是,我仍心有奢望,希望二位看后,莫要对老僧心生厌弃,觉得老僧……禽兽不如。”  墨燃眼前渐有微光亮起,他眨了眨眼眸,目所能及之处,是断壁残垣,老树昏鸦,到处有啄食着眼珠,掏吃肚肠的鸟群。  他微怔,莫名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熟悉,但又一下子想不起来。  直到城门口尘土飞扬,驰来一群人,勒着额环,背着羽箭,骑着瘦马。其中一个年轻人猛地勒住缰绳,从马背上滚下,朝着城门口一具尸体扑过去,口中不住嚷着:“爹!阿爹!”  墨燃才猛吃一惊,觉得背后阵阵发凉。  这是……  桃花源羽民幻境?  这是战火之中的古临安?!第237章 【龙血山】神木  和桃花源时不同,这一次他不再身涉其中,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回忆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瞧不见他,他走到那些骑兵旁,他低着头,看着那个抚尸痛哭的少年。  颅内一根青筋在不停地抽搐,跳动。  他感到彻骨的寒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再次看到这个场面,他很清楚这个少年最后在临安惊变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出卖太守公子楚洵,为了让养父死而复生,不惜捐出了整座城池的性命。  “小满,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了,这里不能久留,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不……不……我哪里也不去,我要阿爹……他、他是替我去找吃的,所以才会丧命,是我对不起他,爹!爹爹!”  墨燃盯着那个少年看。  这个人是谁?  是怀罪的父亲?或者……  他目光落在小满的左手上,左手虎口处,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他猛地想到了怀罪大师的手,也是这个位置,一模一样的地方,也有那么一颗痣,分毫不差。  墨燃惊愕了。  这时候,那渺远的嗓音又缓缓响起。  “我自幼,生于临安,没有父母,被太守府的一个马夫收养。十四岁那一年,鬼界天裂,临安受难,家中无米无粮,我腹饿难当,养父便冒险替我出城寻食,到了傍晚还没回来。”  心惊肉跳——  怀罪,真的是两百年前的小满?!  怀罪轻声道:“待我出了城,寻到他时,他已被邪祟所杀,肚肠流溢,眼睛被乌鸦啄空。那个场景,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墨燃耳中嗡嗡地,他跟随着小满进城,当年临安天裂血雨腥风,鬼王要挟众人交出楚洵。这些事他都已看过一遍,再次观来,却仍觉得凄惨悲凉,人心险恶。  他看到事发那一晚,小满百般央求,求众人不要将他的养父肢解除患,求管家让他等到楚洵归来,看能不能留父亲一个全尸。  “求求你们,再等一等,再一会儿公子就回来了,我一定看着他的尸体,如果起尸了,我一定会拦着,求求你们……”  “起尸了你根本拦不住,孰轻孰重你要分清楚!”  “不!不要撕碎他,求你们不要撕碎他……”  暴雨滂沱,小满不住地跪地磕头,磕的满头满脸都是血,却依旧阻拦不住,父亲的尸身还是被粗暴地从他怀里拽扯出来,被太守府的管事拖到了府衙外,他们围住了那具随时可能异变的尸首。  小满的视线被挡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血水从众人的脚下流出来,顷刻被大雨冲刷成淡淡的粉色。  “我那时自私,只觉得心灰意冷,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怨恨,所以叛出临安,自荐为鬼王手下,我想报复他们。”  随着他的自述,墨燃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曾经令他内心震撼的画面。  母亲掏吃了孩子的肚肠。  城民背叛了他们的英雄。  楚洵跪在城隍庙前的石阶上,佝偻到泥泞之中,泣不成声。  他看到暴民将楚洵押解至庙堂,犹如兀鹫食腐,乌泱泱地围作一团,为了自己能苟延残喘地活着,不惜献出楚洵的性命。  他看到楚洵将自己的心脏与灵核一同掏出,交到为他哀哭的零星百姓手中,让他们尽快离开这里,不要再做逗留……  这一些,小满也都瞧在眼里。  “后来,我去了鬼界。多少次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楚公子当时的惨状,想到他献出的心,想到他从前……待我们的好。每次想到这些,我都觉得惴惴难安,我越来越逃脱不了内心的谴责。”  怀罪顿了顿。 第301章 “嗯。”  “可我从来都没有出过寺院,临安是什么样的,我都不知道。”楚晚宁显得有些沮丧,“师尊,我想下山去看看外面。我……想去看看临安。”  幻象渐渐淡去,无悲寺渺远了,随之而来的是艳阳灿烂的江南夏景。  正是六月,荷塘里藕花娇艳端正,芳菲扑鼻,比夏司逆还要小一圈的楚晚宁踢踢踏踏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怀罪跟在他后面。  “晚宁,你慢一点走,当心摔着。”  楚晚宁笑着回过头来。  那是墨燃从来没有见过的稚嫩青涩,无忧无虑的笑脸。  “好啊,我等师尊。”  那时候的楚晚宁,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小僧袍,没有落发,扎了个小髻,头上顶着一张荷叶,那荷叶还沾着些晶莹剔透的露水,衬得楚晚宁的脸庞愈发纯澈、明朗。  怀罪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好了,看过西子湖了,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去吃些东西好吗?”  “那就……”怀罪顿了顿,“去城里吧。”  他们相携进城,墨燃就走在他们身边,他看着楚晚宁顶着荷叶,连自己的膝盖都不到,心中又是怜爱,又是难过。  他伸出手,明知道无法触碰幻境里的人,却还是伸过去,摸了摸楚晚宁的头。  “嗯?”  岂料这一摸之下,楚晚宁忽然停下了脚步。  怀罪和蔼地问:“怎么了?”  楚晚宁抬起头来,仰着脸,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清如两泓甘泉,不偏不倚地,竟落在了墨燃身上。  墨燃几乎是愕然,只听得心跳砰砰,血流湍急。  他觉得匪夷所思,但又隐秘地期待着……  “那是什么?”  楚晚宁松开怀罪的手,朝着墨燃走去。  墨燃越看越觉得难受,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有顾虑,神情疏朗的楚晚宁,他忍不住俯下身来,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  可是楚晚宁径直从他的虚影里穿了过去。  墨燃愣了片刻,回过头,看到那孩子走到了自己身后的一家点心铺子前,正仰头看着摊主掀开竹笼,烟雾升腾蒸袅,里头露出了淡粉色的花糕。  墨燃心下微松,随即又竟有一丝怅然。  果然只是个巧合而已。  他跟着怀罪一起走过去,楚晚宁见怀罪来了,笑道:“师尊,这个糕点,看上去好吃。”  “你想尝尝吗?”  “可以吗?”  怀罪的神情似有些恍惚:“你们果然都喜欢……”  楚晚宁听到了,微张大了眼睛,天真无邪地问道:“谁都喜欢?”  怀罪抿了抿唇,说:“……没什么。师父想到了一个故人。”  他掏钱买了三个糯米花糕,若有所思地看着楚晚宁咬了一口,蒸汽上腾,模糊了稚子的脸。  往事如川,滚滚而过。  怀罪轻轻叹息,合上了眼眸。  忽然袖子被人轻拽,他低下头,看到的是掰作两半的糕点,里头红豆沙细腻柔软,散发着热气与甜点的清香。  “师尊一半,我一半。大的给师尊。”  “为什么大的给我?”  “个子高,吃的就多啊。”  “……”墨燃看着怀罪接过糕点,和楚晚宁两个人就站在摊边吃着点心,说着话。他静了片刻,站在灿烂的临安阳光之下,微微笑了。  很痛。  但又觉得心坎里有汩汩春水流淌,他觉得对着这样的楚晚宁,没有人会不心软,会不喜爱。  那是世上最乖最好的孩子。  眼前的繁盛阳光又淡去了。  这次新的画卷没有立刻浮现,墨燃站在一片漆黑之间,耳边是怀罪空落落犹如幽魂的声嗓。  “我终日与他相处,教他认字,读书,与他讲经,明理。但我最关心的,是他的法术——我依然没有忘记,自己造出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为了最终将他归还给我的恩公。我从一开始就打算好,当楚晚宁发身长大,灵力与身体能够承受的时候,我就将带他前往鬼界。”  怀罪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了一些。  “带过去,将楚澜小公子仅剩下的残破魂灵,熔炼到他的体内。”  墨燃:“!”  怀罪沙哑道:“我那时候觉得这么做并没有错。楚晚宁是什么?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他只不过是一段木头,一座木雕,是我给了他性命,教会了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但终归,他身上流着的不是真正的血,肌骨上覆盖的也不是真正的肉。”  墨燃原本就已耿耿于怀,听怀罪这样说,再也忍不住,他喊道:“不是的!”  可是有什么用呢?  怀罪听不到他愤懑的反驳,那僧人的嗓音依旧犹如漩涡涌动,将墨燃卷进更深更痛楚的漩涡里。  “楚晚宁是多余的,他没有生命,没有灵魂。”  “不是的!!为什么神木就没有灵魂?他有生命,他有魂魄!他不是任何人!他也不像任何人!”墨燃在幻境里犹如困兽嘶嗥着,“怀罪,是你养大他的,你每天看着他……他不是活人吗?他和你,和我,又有什么不同?”  但怀罪还在呢喃自语,犹如佛前诵经的麻木,千锤百炼的字句从唇齿间锻造而出,不知是真的一心礼佛,还是只想麻痹心中那太过剧烈的痛楚。  “他是我为楚澜雕刻的一具肉身,只有楚澜的灵魂住进去,楚晚宁才算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墨燃几乎是毛骨悚然,他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几近癫狂,他在黑暗里奔走,可是哪里都是深渊,哪里都没有出处,他口中不住地喃喃,喃喃又变成嘶吼:“不是的!你不能毁了他,怀罪,他身体里有灵魂,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跪下来。  他忽然那么的害怕,甚至比前世真相的暴露还要害怕。  他忽然怕接下来会看到怀罪把楚晚宁带去鬼界,剖开胸膛,将灵核与楚澜的魂魄融为一体。  那原本的楚晚宁呢?  楚晚宁的神木之灵就会离开,六道轮回,他一截碎木,能去哪里?  天上,地下,云间,黄泉。  哪里都不会要他。  “不……怀罪……你不能……”墨燃觳觫,嘴唇青白,“你不能……”  怎会没有灵魂?  怎么不是活人?  那个顶着碧嫩荷叶笑嘻嘻在路上跑跳着的孩子。  那个小心翼翼掰开花糕,把大的给师尊,小的自己吃的孩子。  他还那么小,却比许多人都有情有义,有声有色。  他不比任何血肉凝成的生命逊色。  怎会,不是活人……  但墨燃极尽绝望的央求与嘶喊,是唤不醒怀罪的。  怀罪百年心结便在此处,他觉得自己亏欠了楚洵一家,他历经千辛万苦,才塑出这样一具义身,他怎会错放。  “日子一天天过着,楚晚宁慢慢长大,他是楚澜复生的躯壳,我担心他的性命安康远胜过担心自己百倍。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只在他五六岁时,带他去临安小住了数月,后来,就再也没有出过无悲寺地界半步。”  怀罪叹了口气,接着道:“有时候我会想,给他看过的人间风月,是不是少得可怜,他活到十四岁,除了临安,哪里都没有去过,他有的自始至终都只是无悲寺禅院的那一方天地,尺寸春秋。”  眼前终于又亮了起来。  是个月夜,墨燃首先看到怀罪站在禅房门口,向院外望去。  他也忙走过去,如霜的月色下,他看到十四岁的楚晚宁正在舞剑,海棠花飘飞,那个白衣少年在花瓣与寒月的映照下恍若谪仙。  怀罪的声音依旧未散,和凌厉的剑破长空之声,一起萦绕在耳边。  “但我又觉得,见得少一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人间的苦难太多了,如果这段神木之灵注定只有短暂十余年的性命,而后就要被楚澜取代,那么活的轻松,率真,坦荡,不知红尘疾苦,会不会更仁慈一些?”  舞剑毕。  残花落。  楚晚宁将长剑收于臂后,另一手双指竖起,凝神静气。  他平复下略显急促的呼吸,抬起头,瞧见怀罪在看自己,于是笑了。  晚饭吹拂着他的额发,有些痒,他轻轻吹了一下,试图把不停挠着他脸颊的碎发给吹开,但这显然是无用的,所以他最后只好拿手掠捋,墨黑凤目微笑着回望着怀罪。  那也是墨燃站着的方向。  “师尊。”  “嗯。不错。”怀罪点了点头,“你过来,我测测你的灵核如今修炼得怎样了。”  楚晚宁就毫不疑他地走过来,捋开雪白的衣袖,将手递给怀罪。  一测之下,怀罪道:“很雄厚了,只是还有些不稳,再多练练吧,冬天前,你应当能有大成。”  楚晚宁便笑道:“多谢师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墨燃看到怀罪的肩膀,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但怀罪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表示,也没有改变。  他转身进了屋里。  墨燃立在原处,他不再去看屋里的怀罪了,他极尽渴望极尽迫切极尽贪婪地看着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少年楚晚宁。  依旧是干净,纯澈,甚至温柔。  这样的人,怎会是没有魂灵的? 第303章 他匍匐在地上,凑过去饮着米汤,那时候只觉得喉咙里淌过的是杨枝甘露,捧给他汤喝的人是九天谪仙。  “慢点,慢点,不够还有。”楚晚宁又是吃惊又是难过,他望着那个污脏的小脑袋埋在自己手掌间,凄惨又狼狈,贪婪又可怜地舔着米粥,舌头一卷一卷的,像是小动物喝水时的模样。  “你是从哪里来的啊……”他不由地这样问。  但墨燃呜咽一声没有回答,米浆喝完了,只有手掌缝里还存留一点,他不肯放过,不住地舔着这个小哥哥的手心,舔得楚晚宁又痒又疼。  痒的是手,疼的是心。  “没事,还有的,我再给你倒一点。”  楚晚宁就又掬了满满一捧,过程中墨燃一直眼巴巴地瞅着,等手一伸过来,他就又凑上去,迫不及待地继续吧唧吧唧地舔着喝。  那满满一壶米浆,楚晚宁一捧一捧,就这样蹲着喂他喝完。  墨燃从没有忘。  其实他在后来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没有遇到这个人,自己会怎么样。  他推演过很多可能,有过很多种设想,但最后都逃不掉一个字。  死。  饿死,冻死,被野狼野狗叼走,开膛破腹吃掉心肝脾胃。  如果没有遇到这个哥哥,自己早该去黄泉之下与母亲相会了。  所以后来,墨燃当上踏仙君,他曾特意回无悲寺寻找过旧时恩人,但因为时光过去太久了,他并不能记得清那个恩人的脸,对着满院锃亮光头他只觉得说不出的烦躁,最后摆摆手走了。  当时方丈心惊胆战,不知无悲寺是哪里得罪了踏仙君,一直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发落。可第二日,帝君命人抬了成百上千的匣子过来,一打开,流光璀璨,竟是满匣子的黄金。  “陛下不知故人为谁,遂一视同仁,赏无悲寺僧侣每人万金,以报活命之恩。”  原来,他兜兜转转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恩人,那时就受困于死生之巅,终日被他软禁,被他欺凌吗?  昔年陌路,那个小哥哥除落温暖的斗篷,裹在他瘦小的身上。  命运捉弄,他却每夜粗暴狎昵地撕开当年那个小哥哥的衣衫,把他按在落帐昏沉的床笫之间,颠鸳倒凤。  他一面满天下地去找恩人。  一面毫无所知地,强迫恩人跪在自己双腿之间,百般受辱,俯首折腰。  墨燃瞧着眼前的情景,血丝一点点布满了眼眶。  “怎么……怎么会是你?”  这辈子,这两生。缘深遇君,缘浅误君。  竟都是命。  眼前的一切又黑了下去,唯有风雪之声不绝于耳,还有怀罪空寂的嗓音,在悠远回荡着。  “我当时问那孩子,是否愿意在无悲寺小住,但那孩子说,他要替母亲还个恩情,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先回到湘潭去。我留他不得,便给了他干粮和些许银两。”怀罪道,“那孩子摇摇晃晃走下雪坡的时候,晚宁一直站在原处看着,直到他的背影完全被风雪吞没,消失在荒郊野岭,他才转身回寺。我去牵他的手,我记得他那时候的手,冷得像冰。”  他静了一会儿,嗓音里的痛苦却依然没有压制住。  “那天之后,晚宁几次与我提起要下山扶道,我皆不允。我甚至责他道心不稳,一块顽石入水,就动了他的禅心。因此我罚他去龙血山面壁思过,困囿了他足足一百六十四天。”  “他最初还请我放他出来,但后来大约是失望极了,就再也不愿吭声。一百六十四天,每一天,我都会去问他有何参悟,我每一天都希望能改变他的态度,可他给我的回答,始终是两个字。”怀罪长叹一声,如雪空寂。  “入世。”  人都云清修天地外,他却只因见了一次稚子苦,从此甘心落入患难间。  “后来,他将我与他的经书付之一炬,逆反更生。我忧心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便结束了对他的软禁,我打算换些法子与他说教,等再熬过一年,他的灵核结稳,我就可以带他去鬼界,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没想到的是,在结束思过的当天晚上,楚晚宁就不辞而别,我只在他禅房里找到了一封书信。信上说尽管去日已久,但他每每思及之前遇到的那个孩子,仍倍感煎熬,所以想下山游历十日,他怕我又锁他,是以星夜离开。我当时捧着那封书信,又是恼恨又是焦躁,但却也没有办法。”  怀罪叹了口气:“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新的场景又亮了起来。  这次还是在无悲寺,在院落间。  楚晚宁已经回来了,他满身是脏是血,眼睛却在月色之下显得格外明亮,炯然有神。  他此刻便如一把久经锻造终于出鞘的不世神兵,谁都挡不住他的锋芒。  怀罪站在他面前,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过墨燃耳中怀罪的声音却依然在缓缓讲述着:“十天后,他果真按时赶回了。我心下一松,暗自庆幸没有生变,打算斥责他几句,就让他回房去好好歇息。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等来的是一把无鞘的尖刀。”  画面中的楚晚宁跪了下来,长拜于地。  怀罪微蹙眉心:“这是做什么?”  “师尊或是避世久了,如今外头真的与师尊讲的大不一样。弟子恳切师尊,别再留于山中,下山看看吧,这人世是无涯苦海,早已不是师尊说的桃源了。”  怀罪蓦地动怒:“荒唐!你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楚晚宁原本以为把自己亲眼见到了真相说出来,就一定可以改变师尊闭耳塞听的态度。他根本没有料到怀罪会是这个反应,怔了一下才道:“师尊从来告诫弟子,要忧他人之忧,难他人之难。……这十天,弟子走了上下修界共二十三的村落,所见情景触目惊心,师尊若是下山瞧见了,也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怀罪怒而打断了:“谁让你擅自离山的?!”  “这山中本无日月,你当早日修成正果,立地飞升,何以在自身尚未参破天机之前,就贸然离山,去管红尘中事?!”  “人间疾苦代代不绝,又岂是你一个小修能管得过来的?你缘何如此高看自己!”  怀罪越说越怒,楚晚宁的眼睛也越睁越大。  他看着自己的师尊在月色下踱步,拂袖,点着他的鼻尖高声叱责,厉声呵斥,海棠花树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怀罪裁得支离破碎五裂四分。墨燃看着楚晚宁的脸上先是茫然,再是无措,而后变成了惊愕,变成了失望,最后定格为痛苦。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怀罪怒道:“你可知错了?!”  “……”  “你说话啊!”  “弟子。”楚晚宁顿了顿,声硬如铁,“不知。”  怀罪一掌掴下:“你放肆!”  楚晚宁的脸颊立刻浮起了红印,但他却立刻把脸转回来,眼中闪着不解而愤懑的光影:“师尊,这些年你一直教我要端正行事,忧人忧世,为何真的遇上了大灾劫,你却要我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怀罪咬牙道,“你……此刻出山,能做什么?你确实禀赋卓绝,但天下险恶根本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你出去,为了什么?为了辜负为师十四年的养育之恩,为了意气用事捐身赴难?”  他顿了顿,字句铿锵,金石落地。  “楚晚宁,你尚不能渡己,又拿什么来渡人?!”  而楚晚宁,便在此时,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地望着自己的师尊。  他微微扬起下巴,凤目里逐渐有水汽迷蒙。  怀罪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含泪的模样,他眼底的水光多少淬灭了他心头的恶火,他怔了一下,犹豫道:“你……唉,罢了,方才可是打疼你了?”  但旁观的墨燃却清楚得知道,不是的。  楚晚宁哪里是疼方才那一巴掌,他是疼自幼敬重的师尊,竟会说出与自己心中高大形象截然不符的一番论调。  楚晚宁缓缓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墨燃听到了那句再熟悉不过的话。  他说:“不知度人,何以度己。”  怀罪僵住了,身形犹如佛龛里饱受供奉而一动不动的泥塑木雕。  楚晚宁嗓音微有嘶哑:“凡世疾苦就在眼前,恕弟子愚钝,不知师尊何以终日高坐,闭目升天。”  他说完,缓慢起身。  月光下,他去时的衣冠早已不再洁白,有污泥也有血迹。  但却那样挺拔庄重,气华神流。  “这仙,不修也罢。”  怀罪惊怒滔天,脑目昏沉,他厉声道:“逆徒,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只想按你从小教我的去做。”楚晚宁亦是剑拔弩张,但张弛之间,他微微颤抖着,眼里满是悲凉,“是你教我的,难道你的道义只在纸上?!难道百万灾民无家可归,日夜都有孤儿死去,我该做的不是出山扶道,而是伴着青灯古佛,修禅宗吗?!”  怀罪喝吼,目眦尽裂:“你得道飞升之后,自可行诸多善事!”  楚晚宁瞪着他,像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瞪着他。  他胸膛起伏着,掌捏成拳,眼中江流潮涌,墨燃原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掠地而起如蛟龙破水掀起狂澜巨浪扼住怀罪的咽喉让其知愚知罪。  可是楚晚宁颤抖了一会儿,终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最后眼尾薄红,沙哑地说:“师尊,我修真,不是为了逍遥自在、超脱红尘。难道修真就只能是为了成仙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我宁愿半途而废,我宁愿一无所成,我宁愿留在人间。”  “倾我所有,力竭而死。”  “……”  “师尊飞升吧,等我渡完所有我能渡的人,我就来随你。”  “楚晚宁!!”  纵是幻境,墨燃都能感受到怀罪当时滔天的怒意,心中隐秘的栗然,还有刻骨的失望。  这一尊木雕泥塑,缘何敢对赐命之人横眉冷对,“它”,又算得了什么?!  怀罪双目赤红,眼底里隐透血光。  他不甘,他恼羞成怒,他心中苦恨与秘密该与谁说?  他无处发泄。  最后他喊住即将迈出院门的楚晚宁,嗓音冰寒到极致:“逆徒,你给我站住。”第240章 【龙血山】为人 这一声站住,犹如末日晚钟。 第305章 灵核是修道之人最精粹的凝晶,换作神木,也是一样的,只要有了灵核,重塑一个楚晚宁或许也可以。 这一次定然不能再教他道义苍生,不能再令他学仁心善道。 他要楚晚宁的灵核。 活人的心。 楚晚宁看了他一会儿,禅院里的光影掠动,大雄宝殿有做晚课的僧人,颂宏之声悠远传来,犹如檀香佛烟。 怀罪的声音忽又在墨燃耳边响起,但这一次,他只说了两句话,这两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勇气与力气。 他的嗓音似在瞬间,苍老了百岁。 “他跪在地上,看着我,我忽然觉得,佛陀在饶恕伤及他的凡人时,是否,就是那样的眼神。” “他在怜悯他的刽子手,刀下的生灵,在怜悯沾血的屠夫。” “不要!!!”墨燃嘶声喊道。 可刀光闪过,他蓦地闭上眼睛,一声清晰可闻的刺响,墨燃蜷在了地上。 “不要……” 热血喷涌,骨肉离分。 墨燃哀嚎着爬过去,爬到楚晚宁身边,他不住地摇着头涕泗纵横狼狈不堪,他手忙脚乱地去堵着楚晚宁的伤口,去试图灌注灵力止血。 什么都没有用。 什么都没有用。 他眼睁睁地看着楚晚宁强忍痛楚,以术法不让自己在瞬间痛的晕迷,他眼睁睁地看着楚晚宁把刀子,一寸一寸地戳进胸腔,血,到处是热血。 滚烫的,奔流的,炽热的。 怎会不是活人。 肉,撕开的是肉。 鲜红的,腥甜的,破碎的。 怎么会不是活人?!怎么会!!! 怀罪木僵地站在原处,他的神色依旧定格在最后那一刻,显得面目狰狞而残忍,可是他眼睛的光却闪烁着,颤抖着,战栗着,茫然着…… 他所希望的,真的是这样吗? 那一刻,画卷忽然变得动荡而模糊,墨燃眼前的情形因为怀罪制作这个卷轴时的情绪而变得扭曲杂乱。 他看到多少旧事在鲜血里涌现,每一件都是柔软的,都是真实的。 墨燃看到十一二岁的楚晚宁在金成池唤来了天问后,正准备离去,湖水中却又浮出一把尾呈海棠木状的古琴。它浮水的瞬间,楚晚宁身上亦发出熠熠光芒,似与之交相辉映。他诧异而不解地摸着那古琴之弦:“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怀罪立刻猜到这把古琴恐怕也是由炎帝神木的一段所斫,它和楚晚宁本出一脉,自然会互有感知。他的神情显得很激动,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这应当是你的命定神武。” “命定神武?” 怀罪惊喜之余,眼神又有些闪躲:“……不错,有人天生根骨清奇,生来自与神武有冥冥关联。” 楚晚宁就笑了:“我根骨清奇?” “……”怀罪避而不答,只摩挲着九歌的木制琴身,叹道,“这把古琴与你有缘,恐怕它不需灵核就可召唤……它与你血脉相连。” 画面一转,墨燃又看到临安城外两个行走的人,怀罪跟在小晚宁的身后,不住地唤他走慢一点。 他看到热气腾腾的花糕,楚晚宁隔着蒸汽心无城府的笑脸。 他看到客栈里,楚晚宁举着小蒲扇,鼓着一口劲儿,努力帮正在打坐的怀罪扇凉。 他看到楚晚宁第一次吃桂花糖藕,甜蜜的汁水糊了满嘴,咧开来朝着怀罪哈哈大笑。 最后,幻象定格在某一年夏天的荷塘边,接天莲叶无穷碧,满池藕花开得灿烂至极,红蜻蜓高低娉婷,袅袅停落,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傍晚。 五六岁的楚晚宁笑嘻嘻地学着怀罪盘腿打坐,一双漆黑温润的眼望着他的师尊:“师尊师尊,再玩一次吧,再玩一次。” 怀罪道:“不玩了,师父要去斋堂念经,为故人超度。” “玩一次再去嘛,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了。” 而后不等大和尚说话,小家伙就已经把青灰色的小僧袍衣袖高卷,荷花摇曳,他伸出小手,兴致勃勃地去碰怀罪并不想搭理他的手,童音清甜脆嫩,犹如鲜菱甜藕。 “你对一,我对一,什么开花在水里?荷花开花在水里。 你对二,我对二,什么开花一串串?榆树开花一串串。” 怀罪没办法,看着他的笑脸,最后也只得摇头,笑着和他击掌拍手,玩着幼稚不堪的游戏。 “你对九,我对九,什么开花随风走?蒲公英开花随风走。 你对十,我对十,什么开花无叶子?腊梅开花无叶子。” 血染衣襟,红莲湿透。 禅院里,怀罪闭上眼睛。 是……一截断木。 昔日郎朗欢笑尚在耳畔。 第307章 楚晚宁闭上眼睛, 最终, 他对他说:“就此别过了……大师。” 他把他的温柔、信赖、天真,都留在了这庄严的寺院之中,那是怀罪曾经给与他的东西,后来都随着破碎的灵核,奔涌的鲜血,被夺去了。 他转身行远。 “我知道他会恨我,哪怕我就此跟着他下山行道,他心里的这个坎也是一直过不去的。”怀罪轻声道,“我让他走了,从此在他印象里落下一个不仁不义、自私薄情的形象,他没有再认我,我也无颜再以他师尊的身份自居。” “那时候,他的生辰刚过不久,他十五岁了。十五年浮萍之缘,春夏秋冬,喜怒哀乐,从那一日起,都不再回头。” 怀罪在扫着院落里的台阶,树叶由青绿变得枯黄,最后枝丫上再也没有了一丝生机,又是一年暮冬雪落。 和尚裹着厚厚的僧袍,站在屋檐下,眯着眼睛望着一地积雪。 他的脸尚且年轻,可是目光却透着一股龙钟老态,他和所有垂垂老矣的普通人一样,喜爱发呆,只要枯坐一会儿,就会不自觉地陷入浅寐。 “我已经很老了,两百岁了,少年时的事情已经在脑子里慢慢淡去,可却越来越记得清楚晚宁在我身边的那些岁月。我有时候会想,长辈对于子嗣的牵挂,是否就是这种感受……可我又算得了什么长辈呢?我只是一个没有勇气的屠夫。” 怀罪说:“我身上的阴气越来越稀薄,赎罪,大概这辈子也没有指望了。我哪里也不想再去,终日在无悲寺闭关不出,只在海棠花开的时候,折上一支最好看的,带去鬼界,如往常一样托人交与楚洵。” “我从来不是个胸襟宽阔的人,所以能做的事情,最终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多了就办不好,遇到选择就不知对错。我打算就这样了此残生了。直到有一天——我的院子里,忽然来了一个人。” 是深夜,屋门被匆匆忙忙叩响。 怀罪起身开门,蓦地愣住。 “……是你?!” 墨燃跟在后面,立刻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是楚晚宁。 楚晚宁显得非常焦急,脸色也很差,最奇怪的是明明寒冬腊月,他却只穿着一件薄薄夏衫。 墨燃第一反应是他又把外套给了哪个快要冻死的流民,但随即又发觉不是的,楚晚宁衣冠穿戴的都很端正,他在怀罪的允准下进了卧室,神情像是被逼到绝处的困兽,二话不说,便交给了怀罪一只法咒熏炉。 怀罪万般话语堵在喉头,最后只问出一句:“你……怎么了?” “我法力支持不了太久,不能和大师逐一解释。”楚晚宁的语速很急,“这只香炉至关重要,我实在不知道该交给谁,这个尘世的未知太多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谁能幸免于难,能保护好这个秘密,所以只能来叨扰你。” “…你在说什么?你可是病了?” 怀罪没有反应过来,但站在旁边的墨燃却脑袋嗡地一声,眼前陡黑!他猛地意识到了“楚晚宁”有哪里不对劲了。 耳洞!! 这个楚晚宁的左耳上有一个耳洞,戴着一颗细小猩红的耳饰,犹如细小朱砂。 只是一个再微小不过的细节,却让墨燃如遭雷殁,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根本不是楚晚宁……或者说,这根本不是这个尘世的楚晚宁! 他……他来自于前世,来自于踏仙帝君那个时代,否则他绝不可能拥有这一枚印记。墨燃清楚地记得这枚耳饰,是用自己灵血凝淬而成的,附着情咒,会让楚晚宁对自己的触摸和侵略都愈发敏感。 绝不会错!!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当时自己是饱含着怎样狎昵的心思,制作了这枚钉针,然后在把楚晚宁做到失神的时候,激烈舔吮着他的左耳,一边感受着身下之人颤抖着释放,一边趁着楚晚宁痉挛颤抖,不由分说地用针钉刺透他的耳垂。 楚晚宁在闷哼,蹙着眉揪着被褥,却摆脱不了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男人。 “痛吗?” 他舔着他耳尖淌出的细血,眼底闪动着精光。 “是痛还是刺激?” 耳针扎进去,破开柔软的皮肉,犹如对这个人另一种程度的征服。异物刺到血肉里总是痛的,无论是什么刺到什么里面。 看到楚晚宁痛得呜咽发抖,墨燃就觉得愈发燥热激动,他摩挲着楚晚宁的下巴,掰过来和自己一边炽热湿泞地接吻,一边喘息道: “戴个耳饰而已,你为什么发抖?” 他明知故问,手上用力,将针钉粗暴地顶破耳垂,毫不怜惜,凶狠而粗野。 “你看,它都刺穿了你。”他抚摸着楚晚宁新戴上的耳钉,喑哑道,“捅进去了。” “……” “它在你血肉里了,从此你就是我的人。” ——前世的楚晚宁,来过今生的尘世。 这个认知让墨燃心惊肉跳,他头皮发麻,双目昏花,只觉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麻僵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想要集中精神,倾听楚晚宁和怀罪的对话,可是这个刺激实在太大了,他根本没有办法立刻回神,他只隐约知道楚晚宁跟怀罪说了什么,耳中时不时地飘进“时空生死门”“毁灭禁术”“无法阻止”这些破碎的词藻。 他看到怀罪蓦地瘫坐在了椅子上,脸色蜡黄,眼仁紧缩。 “你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证明不了。”最终,墨燃听到楚晚宁这样讲道,“我只能请大师信我。” “……这太荒唐了。你说你是从另一个尘世通过生死门过来的,在那个世上,有一个叫做踏……踏……” “踏仙君。” “有个踏仙君,在毁天灭地,几乎颠覆了整个修真界,你发现了他的秘密,所以才想尽办法打开生死门,来到这个世上?为了把一切都改写?” “不是改写,是阻止。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掌握生死门的法咒,到时候终结的不止是我们那个尘世。”楚晚宁顿了顿,他的眼睛映着朦胧烛火,“哪个都逃不掉。” 第309章 无悲寺前救他一命的恩公哥哥。 不是人……是神木之灵…… 每一击都像是砖石砸落,只一件真相便能让人筋骨破碎,血肉模糊,何况是那么多件堆积一处。 墨燃竟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躺在地上,浑身的骨骼都仿佛碎裂了,不能再做任何的事情。 都乱了。 他目光转动,看到坐在一边闭目不语的楚晚宁,忽又有悔恨聚成骨,怜爱聚成肉,痛苦成了血。想要护住这个人的欲望,让他从极度的困顿与茫然中挣扎,从泥淖中脱身。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了楚晚宁跟前。 楚晚宁睁开了双眼,看着他。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说话。 最后是墨燃俯身抱住了他:“师尊,神木也好,人也好,只要你还愿意要我……”他隐忍着,却还是哽咽了,“我一直都……” 都怎么样? 站在他身边? 他不配。 所以他最后自卑而痛楚地说:“我一直都会,站在你前面。” 我陪不了你,配不上你,我那么卑贱肮脏,毁天灭地,但你是洁白的。 我不能站在你身边了,晚宁。 让我站在你前面吧,替你挡住鲜血与尖刀。 直到死亡那一天。第242章 【龙血山】楚妃 楚晚宁没有再确认踏仙帝君的事情, 也没有多说话。 其实墨燃脸上不安的神情,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别的什么都不需要过问。更何况他此刻已感到极度疲乏, 人在接二连三受到打击之后, 头脑是麻木的。 过了很久, 他才挣开墨燃的怀抱, 缓缓起身。他没有去正眼看墨燃,闭了闭眼睛, 然后开口,嗓音却有着令人胆寒的平静。他说:“我想去山洞里。” “……” “既然另一个我, 费心设下了这个局, 我想去看看。” “……你知道真相, 会恨我吗?”近乎是幼稚不堪的问题, 但墨燃还是问了, 问完之后自己又喃喃着答, “你会恨我的。” 楚晚宁眼仁微动,终于转过来,望着他:“踏仙帝君……到底做过什么?” 他没有问“你”, 他用的是踏仙帝君。 墨燃因着这个称谓而感到一线生机,但这一线生机太渺茫了, 他一方面想要竭力攥住, 一方面却又胆战心惊。 楚晚宁嘴唇轻动, 眸子微微眯起。 “杀人?” 墨燃不答。 “屠城?” 墨燃闭上眼睛, 依旧不语。 楚晚宁想到之前自己做过的那些梦境, 那些曾经觉得荒谬又暧昧的春梦,想到龙魂殿那个男人对自己的言谈举止,他隐隐已明白过了其中原委,但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最后只道:“我呢?我在他身边究竟算什么?” 喉结滚动,想答话,却答不上来。 墨燃奔跑逃亡了那么久,如今天网不漏,他觉得自己是站在刑台上待死的罪人,他跪在地上,能看到刽子手举刀的影子。 什么时候人头落地?什么时候人头落地…… 他忽然不想再等了,也不想再逃,等待刀落的过程太漫长,他宁愿自己触壁而亡血浆四溅。 墨燃睁眼开,说:“进山洞去吧。” 他指尖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去牵楚晚宁的手,但最后仍是垂下来,只蹭了蹭自己的衣角,走在了前面。 在踏进那个洞府之前,他犹豫了一下,而后转头,朝楚晚宁咧嘴笑了。 “师尊。” 楚晚宁望着他,那个人忽然笑得如此灿烂,如此热烈。好像要把所有的希望与快乐,都在这一刻挥霍殆尽。 余生再也用不到了。 楚晚宁忽然便被这笑容刺痛刺醒,他走过去,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乱如麻,于是抬起冰冷的手,摸了摸对方同样冰冷的脸。 “……”墨燃怔了一下,慢慢睁大眼睛。 楚晚宁阖目叹息,拉住了墨燃再也不敢主动握住他的手,像是对墨燃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我……是看着你长成了今天这个模样的。所以你,不是他。” “你与踏仙君并不一样。” 墨燃依旧弯着眼眸,僵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喉头哽咽:“嗯。” 眼前却润湿了。 第311章 “滚出去。” 躯壳底下的楚晚宁看清了,自己方才拿来扎他的原来是一根金色的发簪,那是男子成亲时的饰物。 “啧……”墨燃抬手,望着自己汩汩冒血的伤口,先是冷笑,而后伸出舌头,犹如毒蛇吐信,舔过那纵横的鲜血,卷进唇齿之间。 他眼中闪着疯狂的光,那种光泽充满了兽性,一时间竟让他的脸不再那么英俊,反倒有些厉鬼狰狞。 “想不到你灵核都废了,还能伤到本座。”墨燃嘴唇染着鲜血,呵呵笑出声来,“楚晚宁,你指爪尖锐,本座真是小巧了你。” “……滚。” “滚来滚去的,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一句话啊?”墨燃垂落手背,倒也不急着包扎,他好像很享受这种疼痛,神情竟是有些变态的舒坦,“你这么喜欢唾弃本座,今天当着全厅宾客的面,怎么就不吭声?” “……” “本座是封住了你的行动,但却没有封住你的声音,你大可以怒喝一句,让本座不要碰你。”墨燃再次朝他走了过来,在咫尺远的地方站定,一把攥住楚晚宁握着发簪的手腕,力道大得扭曲惊人。 他咧嘴,贝齿之间尚有血丝。 “但你所做的,也就是在双手禁缚咒解开的时候,拿盥沐之水泼湿了本座半幅袍袖。” 墨燃顿了顿,笑出声来:“师尊,你既然如此生气。那时候,为什么不叫啊?” “你……无耻!” “本座是无耻,但谁是君子呢?薛蒙?今天大宴我倒是给他发了请柬了,但他自己不愿意来。要是他来了,你想怎么样?”墨燃轻笑道,“你是不是就会在拜堂的时候出声相求,让他带走你了?” 虽然陷入这个复原场景里的楚晚宁尚且听得云里雾里,但自己这具躯体显然是懂了墨燃的话,已是恨得银牙咬碎,不愿吭声。 墨燃看着他怒极,忽然伸出染着血的舌尖,侧过脸,轻轻舔过他的耳廓。 “……!” “楚晚宁,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最欠/操?就是用这种含怨含怒的眼神,瞪着我的时候。”他拽着他的手,往下,“不信你摸摸,是不是很大很烫?师尊,玉衡长老,楚宗师——”一个称谓比一个更恭敬,最后却缠满濡湿。 “你看,它好想要你。” “滚出去!” “这句话,你差不多已经说了第三遍了。”墨燃见他如此,眼中恶意更深,“今日好歹是本座大喜的日子,登顶人极,同娶娇妻美妾……本座甚至晾着皇后来陪你。你怎么还是那么凶。” 他顿了顿,浸着昭彰恶意,终于淬出了两个字: “楚妃?” “!!” 躯壳里的楚晚宁如遭雷殁,自己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似乎被这两个字给恶心到了极处,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发抖。 但墨燃在大笑,他眼中闪动着精光:“怎么了?本座这样叫你,你开心地说不出话了?好歹我睡了你那么久,你要是个女人,被我这样无休无止地每夜玩弄,怕是早已未婚先孕,替我生下孩子来了。本座若是不给你一个名分,以后怎么好意思让你再在床上好好伺候?本座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啊,哈哈哈哈。” 楚晚宁盛怒之下,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阵阵发黑。 这愤怒与恶心岂是这具身躯的? 被控制的身体和自由的魂灵都在强烈地反感着,楚晚宁几乎恶心欲呕,亦是悚然不敢置信。 踏仙帝君…… 前世的墨燃。 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疯子!疯子!!! 墨燃笑够了,忽地掐住楚晚宁的下巴,发狠似的吻下去,满嘴血液腥味,他就这样粗暴地单手制着楚晚宁的两腕,把楚晚宁带到榻边推下去,而后俯身—— 楚晚宁闭上眼睛,颤抖着。 那炽热强健的男性躯体犹如山石压下来,密密实实地压住了他。 “行你的侍君之责吧。”墨燃道,“你我如今已成婚,你是我的人了,再也逃不掉。”第243章 【龙血山】其三 金红色的枕褥在身下潋滟, 鼻腔里窜上一股□□的腥臊。 楚晚宁看着墨燃的脸,曾经做过的梦终于在这一刻和现实重叠。原来这些竟不是梦,竟是真的。 他和墨燃竟早已有过肌肤之亲,他们竟早已成婚,他被墨燃囚禁, 跪在冰天雪地恳求见墨燃一面…… 都是真的。 时至此刻, 楚晚宁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感受,又或许在那迷香的蒸腾下, 他的神智也渐渐和另一个世界的楚晚宁重合。 感其所感。 知其所知。 衣衫被撕去, 浓重的亲吻落下来的时候,楚晚宁阖上了双目。 他觉得很痛苦。他究竟是谁? 是仗剑红尘的北斗仙尊, 还是雌伏君下的那个可笑的楚妃?是得到了墨宗师真心的楚晚宁, 还是被踏仙君仇恨的师尊? 一切渐渐的都不再那么清楚,眼前飘过桩桩往事, 犹如溪流里的落花,他试图去捕捞那些回忆, 可都看不真切。 最后,竟只有床笫之间的□□是鲜明可见的。 第313章 楚姬之墓 写了这四个字,他觉得胸中一口横冲直撞的气似乎出了,可他仍觉得不够,他想到楚晚宁那张清冷孤高,总是不爱正眼看他的脸,心中又是恼恨,又是缠绵——他以后再也瞧不见这样的神情了,于是踏仙帝君依旧无可救药地当着他的怨妇,他心中狠毒地想。 楚晚宁弃他而去。 留他独活。 楚晚宁好狠的心,竟以死来报复他。 过分。 他怨戾地瞪着熬到血红的双眼。 对,真过分。 所以他要折辱楚晚宁,欺负楚晚宁,要让楚晚宁在九泉之下也死不瞑目,等自己百年之后下了地狱,还能纵情大笑着去嘲讽那家伙两句,跟那个白衣胜雪,一生清白的人说—— 你没有赢,是我赢了。 你看,你死了,我还是能□□你。 踏仙帝君抱着刀,在坟前想了很久,想到夕阳西沉,暮色四合,想到黑夜降临,银勾漫照。 在如水如霜如白衣的月色里,墨燃终于拿起不归,一笔一划地,在墓碑上又加了四个字: 卿贞贵妃 石灰簌簌,刻完了。他托着腮嘿嘿地笑出声来,心想,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谥号,印证了楚晚宁是他的人,管他愿不愿意呢,都必须贞于自己,完美极了。如果楚晚宁能被自己气活过来,那就更好了。 他怀着这样的期待,竟两眼发亮,乐呵呵地跑去了红莲水榭。 楚晚宁的脾气最大了。 这样的屈辱,怎么会愿意受呢? 所以快醒来吧,醒来再与他一决高下,一论高低,这次看在他重伤未愈的情况下,自己也可以让他一招。 实在不行的话,十招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醒来吧。 他站在荷花池前,望着里面那个肌骨未损的尸身。 本座都让你十招了,你要识趣。你看本座给你立的碑,难道你不生气吗?不想拽住我的衣襟朝我怒吼低喝,你甘心一生清名,最后变成了荒唐的八个字——卿贞贵妃,楚姬之墓? 醒来。 醒来。 他从面无表情到神色狰狞。 但楚晚宁躺着,不说话,也不动。 很久之后,墨燃才终于明白,他到底是得偿所愿,赢得了他一直以来期望得到的驯顺。 他的师尊,他的仇敌,他床榻上缠绵的伴侣,他的楚晚宁。 终于听话了。 寂静冰冷的龙血山石窟内,墨燃抱着伤痕累累的爱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忽地想到那个雨夜,在无常镇的客栈里,怀里的人曾是那样青涩却热切,与他翻滚缠绵,耳尖通红地,低声问他舒不舒服。 那个时候,他曾在心里赌咒发誓,这一生定不能再伤害楚晚宁半分,他想要循序渐进,小火慢煨,他想要一点点地让楚晚宁适应□□,最后给楚晚宁灵肉结合的战栗。 他做过许多打算,有过很多念头。 甚至设想过无数次,他们第一次真正的结合,会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天边是霞光还是星斗,窗棂落着海棠还是杏花。 但他唯独没有料到会这样。 □□交融,肌肤相贴,他们这辈子第一次的结合竟是那么荒谬,痛楚,而又疯狂。 两人都疲惫至极,墨燃躺在他身边,胸腔里渐渐生出一种极为特殊的感受,似乎心脏里有某个洁白东西在剧烈震颤,而后地裂天崩,犹如百年巨木被连根拔起,带着簌簌泥沙破土而出。 那个纯洁的东西,似乎包裹着他心脏里某种肮脏而可怖的东西,疯狂地向外挣扎,一黑一白两样东西极速从他体内挣脱而出。 他不知道从自己心脏里窜逃出的这两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没有闲暇去多想,因为楚晚宁说:“你先出去。” 墨燃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声不吭地忍心口处的剧痛,慢慢地把散落一地的衣衫拾起,默默地替楚晚宁重新穿上。 这些衣服穿了很久,因为他几乎不敢去动楚晚宁腰部以下的位置,大腿青紫斑驳的痕迹无疑昭示了他刚才都做了些什么,也昭示了楚晚宁此刻究竟会有多痛。 他也不敢去看楚晚宁的脸。 那双眼睛里此刻会有什么? 失望,愤恨,空洞…… 他不愿再想下去。 墨燃花了很久,才把楚晚宁的衣衫穿好,这个时候他的头已经很疼了,浑身都沁着冷汗。 他不知道这种疼痛究竟缘何而来,大抵是跟刚才心脏里缺失的那两样东西有关。他忍着疼,握住楚晚宁冰凉的手。 实在没有勇气去看楚晚宁的脸,所以他就那样盯着那只手,踟蹰许久,轻声问:“师尊都想起来了?” 第315章 “你爹和你, 似乎心情都不太好。” “知道就滚。” 梅含雪没有滚,丢给他一个羊皮壶囊:“喝酒么?” 薛蒙怒而回首, 犹如尖针竖起的刺猬:“喝个头!我没那么堕落!” 梅含雪微笑着,金色的细软发丝在海风里显得格外温柔,他一双眼睛犹如浅色碧玉,又似两池幽潭绿水,落着残花。 “喝酒而已, 怎么就堕落了。”梅含雪抬起手,捋了捋鬓边碎发, 手腕处系着的银铃璁珑, “听说过死生之巅不让人□□, 但买醉总可以吧。” “……” “昔闻楚仙君爱极了梨花白,你是他徒弟,怎么学不会他一半海量。” 薛蒙狠狠瞪了他一眼,张口似乎想骂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骂,抓起酒囊解开,喝了一大口。 “好豪气。这是踏雪宫的烧酒,滋味最是——” “噗!”好豪气的薛少主一下喷了大半口,青着脸,“咳咳咳咳咳咳咳!!!” “……”梅含雪抿了抿唇,似乎有些惊讶,“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薛蒙颜面过不去,推开他试图拿回酒囊的手,又仰头猛灌了一口,这次更厉害,咽下去之后直接扭头“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梅含雪竟难得的有些手足无措了:“我不知道你……算了,快别喝了。” “滚开!” “把酒壶给我。” “滚!”薛蒙心焦之下,谁惹咬谁,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梅含雪,“你叫我喝我就喝,你叫我停我就停,我面子呢?我要不要脸?” 说着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竟已经有了些醉意。 死生之巅曾传言:千杯不醉楚宗师,一杯就倒薛少主。 梅含雪不是死生之巅的人,自然不知道这句话,知道了也不会拿烈酒来灌他。 薛蒙吐完之后抱着酒囊又喝,这次咕嘟咕嘟喝了四五口才猛喘一口气,紧接着脸色就变得更难看。 梅含雪立刻拿回了酒囊,蹙眉道:“别喝了,回去歇息吧,你已经一个人吹了很久的海风了。” 但薛蒙执拗道:“我要等人回来。” “……” “我……我……”薛蒙眼神发直地瞪着他,瞪了一会儿,忽然大哭起来,“你不懂,你不懂,我等我哥,我等我师尊,我等师昧……你知道吗?四个人,少一个都不对的,少一个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梅含雪很懂怎么安慰女人。 无非就是揽过来说几句体己话,花前月下许之海誓山盟,对症下药,药到病除。 但他从来没有安慰过男人。 薛蒙也并不需要安慰,他只是憋久了,酒劲儿上来,就终于决堤,他只是想发泄。 “四个人,只剩我一个,现在只剩我一个——我心里头难受。妈的,你懂不懂?!” 梅含雪叹了口气,道:“我懂。” “你就是个骗子,你懂有鬼了。”薛蒙哭着,忽然埋头嚎啕,他紧紧抱着龙城刀,像抱着最后一根枯木,一根浮草。 骗子不知该怎么劝,于是又道:“那好,我不懂。” “没心肝的狗东西,你为什么不懂?!”跟醉鬼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薛蒙又猛地抬脸凶狠无比地瞪着他,泪眼婆娑却恶气横生,“有什么不懂的?不是很好懂吗?” 他伸出手指:“四个!!” 去掉一个,再去掉一个,当去掉第三个的时候,他就又崩溃了,好像那第三根手指是他的泪腺,薛蒙说:“还剩一个了,还剩我一个。你懂了吗?” 梅含雪:“……” 他不想当骗子,也不想当没心肝的狗东西,所以懂和不懂都不能回答,他就干脆不说话。 薛蒙瞪着他瞪了好一会儿,而后又扭头:“呕——!!!!” 最是风流梅公子,以往别人都是盯着他的脸犯花痴,这是第一个,盯着他看了片刻,居然给看吐了的。 梅含雪有些轻微的头疼:“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小时候我给你吃鱼腥草,你吐。长大了给你喝昆仑酒,你又吐。真的是比姑娘还难伺候。” 他望着那个俯身吐得天昏地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人,浅碧色眼眸里满是无奈:“好了,骂完了,吐完了,就回去歇着吧。你哥也好,你师尊也好,你朋友也好,都不会喜欢看到你这样的。” 他说着,起身去搀扶薛蒙。 薛蒙一吐之下大概是有些发虚了,脚步都是飘浮的,也再没有去试图挣开别人搀着他的臂膀。 梅含雪带他从过漫长的海岸,从孤月夜的后门进去,准备将他送进屋休息。 但还没进花厅门,梅含雪就刹时感到空气中弥散着的一股浓重的杀意。 他蓦地勒住薛蒙,两个人立刻隐匿在转廊后面,薛蒙猝不及防,“唔”了一声,却被梅含雪紧紧捂住了嘴。 “别吭声。” “手……手拿开……我……想吐……”勉强能听出哼哼。 梅含雪道:“咽下去。” 第317章 龙血山石室里,墨燃和楚晚宁仍因法咒影响,各自昏迷。而那一盏香炉却忽然咯咯作响,里头涌出黑烟和鲜血,紧接着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叫从里头穿了出来,回荡在洞府中。 墨燃猛地睁开眼,惊醒。 心口已经不疼了,也没有任何伤,之前联系在他和楚晚宁之间的神秘薄烟也已经散尽。 “师尊!” 他立刻起身,却忽然见到石洞中不知何时已进来了第三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他立在石桌前,正细细打量着散发出焦臭味的香炉,身影修长俊美,说不出得好看。他揭开炉盖,一只纤长白腻的手从里头夹出只千瓣奇花,托在掌心端详。 “毁得还真彻底。”他轻声道,而后双指用力,便把那黑色的花朵碾为了粉末。 灰烬中立刻有一缕莹白色的光华腾起,那人负手望着那道白光,颇有些庆幸:“唔,幸好当初炼制这朵花的时候,里头还熔了一片我自己的魂魄。若不是那片魂魄给我指路,这茫茫天地,要找到这个山洞还真不容易。” 那白光像是听得懂他的话,绕着那个人缓缓盘绕,但色泽却越来越淡,最后彻底消殇不见了。 墨燃沙哑道:“你是……” 听到动静,那个人放下熏炉,叹息一声:“醒了?” “你是谁?” 那人淡淡地:“你觉得我还能是谁。”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熟悉,但墨燃刚刚苏醒,意识尚有些昏沉,犹如做了一场千秋大梦,竟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这个人能是谁? 听他方才说话,似乎与那朵神秘的黑色花朵有关,炼化花草蛊虫是孤月夜最擅长的事情……是……华碧楠? 想到华碧楠,就立时想到师昧,墨燃陡生一股恨意,但还未说话,那人就回过了身来。 石洞内光影昏沉,但随着那人转脸,却刹那间满室生辉,他生的当真是极美的。 这个人惯于放落的长发,此刻高束而起,绣着精细纹饰的一字巾端端正正地配在额前,整个人精神面貌很不一样,竟是半点柔弱气质都不再有,一双桃花眼含情流波,明朗清澈。 就是这样一个美人,却墨燃惊如雷霆轰顶,两个字悚然而出,犹如利箭划破死寂: “师昧?!!” 来者正是师昧……来者竟是师昧!! 这风华绝代的美男子捋了捋鬓边碎发,淡淡道:“阿燃,瞧见我,这么惊讶么。” 血流冲撞骨膜,颅内嗡嗡作响,墨燃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根本无法猜透为什么师昧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又会是这样陌生的神态表情。 他整个人都是僵凝的,诸般话语鲠于喉间,到最后,犹豫道出的却先是一句:“……你的眼睛……” “没有受伤。”师昧微笑着,朝墨燃走过来,“我来,是要见我思慕之人的,要是瞎了盲了,难看了,谁会喜欢我?” “……” 墨燃从他戏谑的神态举止中慢慢回神,竟是一时半会儿再也说不出话来,惊愕就如黑云压城,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你……怎么会是你……寒鳞圣手呢!!” 心中愤怒忽然洪波涌起。 这一刻墨燃终于明白了前世薛蒙的感受,没什么比被朝夕相处的故人背叛算计更为痛楚的事了。 “寒鳞圣手呢!!!” “哦,他呀。”师昧笑了,“来日方长,不急着解释。” 他说着,一步一步往前,直到紧贴在墨燃身边。 师昧笑道:“比起谈论寒鳞圣手,经历了这么一场大波折,我还是更想先与我爱慕之人谈谈心。” 墨燃又是极怒又是心寒,脸色愈发铁青:“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 那俊美斯文的男人轻笑一声:“嗯?”他眼尾柔腻,犹如烟霞,盯着墨燃的脸:“……你我脾性相斥,确实无甚可聊。” 他说着,袍缘委地,从墨燃身边走过,一直走到了楚晚宁面前。墨燃还没反应过来,师昧就已不无温柔地伸出一只细腻匀长的手,低头摸了摸楚晚宁的脸颊。 “……”墨燃脑中一片茫然,仍未理解此举何意。 师昧则凝视着楚晚宁,旁若无人地柔声道:“师尊,那个莽夫弄疼你了吧?真可怜……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要恢复记忆了?” 水葱般的指尖点着沉睡之人的下唇,师昧眯起眼睛,美貌依旧,却如鸩酒。 “恢复了记忆也好。当初你动的那些手脚,有些我至今还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你醒了,我们还能互相讨教讨教手段。” 他顿了顿,微笑道:“上辈子你机关算尽,瞒天过海,把弟子欺负得好惨。如果换成别人,这样折腾我,死上一百次都不够啦,但你跟我对着干,我依旧疼你爱你。” 他说着,看了墨燃一眼,而后竟俯身在楚晚宁脸颊上亲了一口,垂眸叹息道:“谁让我喜欢你呢。我的好师尊。”第245章 【龙血山】情敌 “……………………” 犹如五雷轰顶, 僵于原处。 不可置信……不可置信……师昧在说什么?师昧在做什么?!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墨燃一时咽不下这场惊变, 他甚至都不觉得师昧方才会是在亲吻楚晚宁, 这画面太惊悚,亲眼瞧见他都以为自己错生了幻觉。 他以手覆额, 太阳穴突突直跳,脑海中闪过的是师昧少年时那温暖笑意, 柔声唤道:“阿燃。” 第319章 从那一年烛台旁温柔相劝,到后来同行相伴,形影不离。 “你说话啊!” 从曾经纤细如玉的翩翩少年,到后来无间天裂,大雪中躺在自己怀里,跟自己说,不要记恨,不要去责怪师尊。 墨燃几乎都要破碎了:“你明明死了……是我亲眼看见的……是我带着你的尸体回到死生之巅……你不可能是师昧……你……怎么可能……” “因为你蠢。” 清雅的声嗓响起,师昧终于开了口,但却不无讽嘲。 “你们这些莽夫,永远只知道修炼灵核,瞧不上药宗。你也好,尊主也好……甚至我们英明的师尊。”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前言有错,师尊倒不是莽夫。不过你们这种人,都是对药蛊一道看不上眼的。” 墨燃喃喃:“药蛊……” “要让一个死人活命很难。”师昧慢条斯理的,“但要让一个活人假死,我办法多得是。” 如果此时墨燃头脑清醒,就该听出师昧这句话里的缺漏来。 就算用药可以让一个活人假死,但是,前世他守在霜天殿内七日,后来又亲眼看着师昧落葬。当时棺椁三层,层层封着长生钉,封土更是高厚。不惊动守陵人的情况下,哪个活人能自己从这样的墓穴里钻出来? 于是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师昧在说谎。第二,前世,曾有个人潜入了死生之巅的墓区,从外面打开了封土和棺材,将里头诈尸复生的师昧放了出来…… 但墨燃此时整个人都是乱的,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五脏六腑心肝脾胃都倒错了位置,他根本无心细想,听到师昧这样说,眼前立时浮现了记忆里那张苍白失去血色的脸—— 大雪纷飞中,师明净死了,从此墨燃恨透了无能为力的自己,恨透了袖手旁观的楚晚宁,从此踏入深渊,自堕黑暗…… 可谁知!! 假的……竟是假的!! 他竟为一个假死之人,疯狂了半辈子,痴迷了半辈子,杀尽天下,最后害死了这世上最爱他的那个男人。 荒唐。 荒唐!!!! 愤怒与苦痛刺得他头皮发麻,瞳孔紧缩,他几乎是暴虐地:“你……竟能心安!” “我心安得很。”师昧微笑着,“倒是你,踏仙帝君。” “……” 四字一出,如掐七寸。 “无论你握起屠刀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怨憎也好,因为不甘也罢,你的手上此刻都已染满了鲜血。” 他说着,刻意将怀里昏迷的楚晚宁抱得更紧,几乎像是炫耀战利品一般地姿态。 “满手血腥的踏仙帝君,该怎么和白璧无瑕的北斗仙尊在一起?” 墨燃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退去。 师昧却很清楚他的软肋,于是挥舞着蝎螯,将毒汁源源不断地刺入对方体内。他眯起眼睛,步步紧逼。 “你配吗?” “你不觉得自己很脏吗?” “你在偷。” 起风了,雾散去,一轮明月皎然,自云后探出。 师昧笑吟吟地,却一字一句胜过尖刀,刀刀见血:“踏仙君,你所有跟他的日子,都是偷来的,你自己是个怎样的货色,你自己最清楚,用不着我多提。” 墨燃嘴唇都是青白的,愤怒悲伤恐惧后悔自责肝肠寸断,没谁能接受那么多情绪,会疯魔的。 “我……” “别我啦。”师昧悠悠地叹了口气,“我什么呀?你难道以为,你当了半辈子墨宗师,救了那么几条人命,就足以将你的罪孽一笔勾销了?” 他望着墨燃的脸,轻笑:“你想的好美。” 墨燃竟失言。 “如今,师尊已经有了前世的记忆,你做的那些荒唐事,你杀的人,屠的城,欺的师灭的祖——你伤他的心,他统统都会记得。全部都会想起来。”他顿了顿,似乎在饶有兴致地打量墨燃脸上的神情,而后满意地笑道:“墨宗师,该低头了,你认罪吧。” 低头罢。 认罪罢…… 一生荒谬,穷极凶煞,都是错的。 墨燃喉头滚了一滚,赤红着双目,紧紧盯着树梢上的那个人,但目光触到他怀里的楚晚宁,便又不可自制地痛楚起来,视线犹如蒲草枯萎蜷缩。 他猛地别过了头。 “你想想看,等他醒了,知你骗了他那么久,他该会有多生气?”师昧温柔地抚着楚晚宁的脸颊,柔荑般细长的手指堪堪滑过唇边,“师尊的性子骏烈,这你是知道的——你觉得他会原谅你吗?” 说者刺入要害,听者如坠冰窟。 原谅…… 他从来就没有奢求过的,可是他一直不希望审判的到来,他一直不敢想象这一天到来。 墨燃倏地阖上了眼睛,睫毛轻轻颤抖。 师昧的嗓音在迷雾空山中显得那么缥缈清幽,竟似规劝人苦海回头的神佛:“别追了,回死生之巅去吧。等你去到那里,就自然知道我所说的惊喜是什么了。” 第321章 师昧睨过眸子瞧他:“你想的起来他是谁吗?” “想不起来。” 师昧提点道:“以前这个哥哥训斥过你,给过你难堪。” “哎?在哪里?” “就在儒风门大殿上。” 南宫柳茫然道:“啊,真的吗?……可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师昧沉默一会儿,温柔地笑了笑:“不记得才好呢。” 南宫柳不知他其中深意,歪着头又瞧了楚晚宁一会儿,才忽然道:“不过他长得真好看。闭着眼睛不笑的样子都好看。” 师昧笑眯眯地:“他可是踏仙帝君的宠妃,你说能不好看吗?” “宠妃……是什么意思?” 师昧眉眼里的笑意便愈发浓深:“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现在,你去帮我采一些橘子来,再烧些热水……他脾气那么差,要是醒了之后没些好吃的伺候着,怕是会更加生气。” 南宫柳便准备去了。 可是走到门边,又有些踌躇。师昧见状,便问他:“怎么了?” “橘子……”南宫柳犹豫咬着手指道,“挚友哥哥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口中的陛下,指的就是徐霜林。 师昧自然不会跟南宫柳说徐霜林已经死了,他微笑道:“你乖乖听话,好好做事情,陛下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南宫柳眼睛亮了亮,立刻背起密室门旁摆着的小竹篓子,出门采摘橘子去了。 师昧望着他离去的地方,半晌才笑道:“有意思。有神智的时候兄弟阋墙,没了神智,反倒兄友弟恭了起来……果然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只有在小时候才最干净,一旦长大了,卷了权谋纷争,就脏了。” 他说着,回过头,抚摸着楚晚宁的脸颊。 “你看,修真界大多数都是他这样的人,不值得你护的。”指尖描摹过那英挺的脸庞,师昧叹息道,“你又何苦为了这些人,殚精竭虑、切断魂魄、撕裂时空、忍辱负重……和我斗了两辈子?” 沉眠中的楚晚宁自然是不会回答他。 前世重重的苦痛与梦魇煎熬着他,令他脸颊烫热,眉心紧蹙。师昧托腮瞧了一会儿,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瓶银瓶所装载的貘香露。 “这个给你喝一点吧。”师昧打开了香露,“我知道你一定会梦见前世的事情。当初在轩辕阁也是知道你会来,所以才特地让他们拿了貘香露去卖……我想让你好受些,但也不愿教人起疑心。所以你看,跟着我比跟着墨燃好吧?这种不值价的小玩意儿,只要你让我高兴,我天天都能给你尝到鲜。但他能给你什么,他只会打架。” 芬芳馥郁的露水斟入一只白瓷小盏里,凑到楚晚宁唇边。 喂了药,对着自己得之不易的战果发了会儿呆,师昧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他在乾坤袋里翻找着,最后找到了一根漆黑的帛带。他把这帛带覆在了楚晚宁的眼睑上,施了个定凝咒,将对方的双眼完全蒙住。 做完这一切,他慢悠悠地起身,捏起楚晚宁的下巴左右打量一番,很是满意。 “嗯,确实好看。也难怪上辈子墨燃喜欢这么绑着你干你。偶尔学一学他也不错,至少他在这方面还算有些情趣。” 师妹的笑容一直很温柔,和曾经无殊。他的指尖慢慢拂过楚晚宁的下巴,嘴唇,鼻梁,最后落在了蒙着眼睛的黑帛带上。 他又用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温声软语说道:“师尊,快些醒来吧。我啊……方才想到个很有意思的把戏,等你醒了,不如一块儿玩玩,好吗?”第247章 【龙血山】鸿雁 楚晚宁躺在床榻上, 头脑昏昏沉沉的, 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又很模糊。 他恍惚间好像听到两个人的争吵,似乎是师昧和墨燃, 后来争吵的声音消失了,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再后来, 他好像躺在了温暖的被褥间, 有人在和自己说话, 破碎的声音犹如隔着汪洋传来,他听不清, 只偶尔飘进三两句话,什么前世, 什么师尊——他隐约觉得这似乎是师昧的声音, 但他没有太多的力气消化,这些语句很快就如清晨的雾般散去了。 他的回忆在一点一点变得完整,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前世的记忆就像雨水汇入江河,最终奔向大海。 他首先梦到的是幽深的回廊,那回廊建在死生之巅的红莲水榭,廊上覆压着满枝藤花, 风一吹香雪飘落, 满纸都是芳华。 他坐在廊下, 正在一张石桌前写信。 信是送不出去的, 踏仙帝君不允许他与外人接触, 亦不许他豢养鸽子或是任何的动物,就连红莲水榭外头都被重重叠叠下了无数道啸叫禁咒。 但楚晚宁还是写。 太孤独了,一个人,一方天地,大概就要这样过一辈子。 要说不烦闷,那是假的。 信写给薛蒙,也没什么多的东西,无非就是询问近日状况,是否安好,询问外头日月如何,故人怎样。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故人。 所以一封信慢慢地写了一个下午,也没有太多内容。写到最后,有些出神,恍惚想起当年三个小徒弟都在身边安好的日子,自己曾教过他们提笔写诗作画。 薛蒙和师昧学的都很快,唯有墨燃,一个字写个三四遍都是错的,总要手把手教他才行。 当时写过什么呢? 楚晚宁恍神地,笔墨在宣纸上缓缓铺展开。 他先写“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后写“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撰书也好,写信也罢,他的字从来都是清晰端正的,怕读书的人看不懂,也怕弟子跟着自己学歪。 字如其人,脊梁极傲。 他写“故人何在”,写“海阔山遥”。 第323章 眼前尚有少年时的墨燃在朝他微笑,漆黑的睫羽帘子温柔地颤动着,像是栖落黑色的蝶花。 耳鬓却是踏仙君低沉的喘息,在折辱他在欺践他,在沙哑地说:“楚晚宁……呵,本座的楚妃心里头竟还会惦记着别人?” “什么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嗓音里竟有杀意,“你以为我真的一点都不懂吗?” 楚晚宁咬着牙,伏在石桌上,身上被咬的,被掐的,都是湿红印记,凤目却是倔的:“你不懂。” 明知道出言顶撞会换来更凶狠的对待,却还是执迷不悟地说,你不懂。 你不懂故人是谁,你也不知道海阔山遥究竟是为什么。 你不会知道君是谁,月又指谁。 你……不会明白。 好一番荒唐之后,墨燃终于放过了他。 楚晚宁衣衫凌乱,躺在紫藤花里,躺在诗词笔墨之中,他的眼尾有红痕,像是胭脂花被掐落时染在指端的艳色。 嘴唇都已咬破了,都是血。 他起身,慢慢地穿好衣服……被软禁了那么久,从最初的钻心剜骨,到如今的哀莫大于心死。 灵核毁去的他如今还能做什么?所谓的尊严,不过也只剩下了事后,总要固执地自己穿好衣衫,不愿假于人手。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墨燃就坐在石桌边,拿着他写过的书信,又一张一张地看。 看到梦醒人间看微雨的那张时,他的手似乎微微凝顿,但很快他就将那张纸翻了过去,而后带着讥嘲地:“骨头都软了,字倒是依旧挺秀。” 他把这一叠书信收进袍襟里,而后站起来。 风吹过他的衣摆,玄色衣冠上的金线襥黼流淌着华彩。 “走了。” 楚晚宁没说话。 墨燃睨过眼眸,紫藤花影将他的黑眼睛衬得愈发幽深:“不送送本座?” 树荫流淌,楚晚宁嗓音低哑,慢慢道了一句:“我曾教过你的。” 墨燃一怔:“什么?”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他说完这句话,终于抬起睫毛,看了那位登人极的男子一眼,“我教你写过,是你忘了。” “你教我写过?”墨燃皱起眉头,这倒不是在刻意捉弄楚晚宁,看他的样子,他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欲走的人又停了脚步。 墨燃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楚晚宁望着他,说:“很早之前。”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过了身,往红莲水榭的屋子里走去。 墨燃杵在原处,一时没有离开,也没有进来。后来楚晚宁从窗口瞥见他又回到了石桌前,拿着压在镇纸下的剩下一叠书信翻阅着。 楚晚宁把窗也关上了。 当天晚上,他就因为受了折磨,又不知道该怎么好好清洗自己,所以感了风寒。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觉得墨燃也不会知晓。但那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听刘公说,似乎是宋秋桐煮了一碗抄手,不知为何就惹得踏仙帝君勃然大怒,非但没有留宿皇后居处,便连晚膳都没吃,就拂袖而去。 夜深了,开始下暴雨。这时候,红莲水榭里来了人。 “陛下有谕,请楚宗师移步寝宫。” 这些亲随,明明都很清楚墨燃和楚晚宁之间的关系,却还被墨燃要求着管他叫宗师。 若非是尚存一丝心善,那便是刻薄与恶毒了。 楚晚宁身体难受得厉害,脸色显得很苍白,人也很阴沉,他说:“不去。” “陛下有——” “有什么都不去。” “……” 和一个病人上床自然不会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从前他身体格外不适时,墨燃也基本不会再强求些什么。 可是没过多久,那个被打发了的宫人就又回来了,他进了红莲水榭,在咳嗽咳得厉害的楚晚宁面前行了一礼,而后神情淡漠地说:“陛下有谕,小病无恙,请宗师前往巫山殿服侍就寝。”第248章 【龙血山】遗忘 楚晚宁自知别无选择, 终于还是披上厚厚的狐裘斗篷, 撑起油纸伞, 去了巫山大殿。 殿内连枝错银铜灯燃着熠熠光辉,九十九盏灯火明明暗暗恰如星河,将整个巫山殿映得辉煌灿烂。两旁随侍的亲随对楚宗师侍寝一事已是司空见惯, 见他进来,皆垂眸行礼。楚晚宁面无表情地穿过偏门游廊,往后殿休憩处行去——到雕漆朱门前了, 他伸出手,推开门扉。 屋内很暖, 与外头的寒雨连江不同,更有扑鼻而来的一股馥郁酒香。墨燃慵懒地斜卧于榻上, 白玉般的手指捏着红泥小壶,正在饮酒。 “你来了。” “……” “坐。” 楚晚宁走到离他最远的那个竹席, 坐下,阖目。 第325章 确实好像缺失了某段重要记忆。 耳边仿佛听到了硬壳即将皲裂的声响。 楚晚宁凝住呼吸,脊柱几乎是有些发麻的。书房除了他们俩,没有其他任何人,在这一片死寂中,楚晚宁动了动嘴唇,而后轻声道:“你不记得了么?你当初说过,虽然你母亲收不到信了,但你还是你还是想写给她。” 墨燃倏地抬头。 楚晚宁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凉透,呵气成冰。 “你第一个学会写的称呼,不是自己的名字。” 墨燃怔忡地,低声地:“那是什么?” “你让我教你写的第一个称呼,是阿娘。” 外头电闪雷鸣,狂风凄厉地呼啸着,犹如无数鬼爪拍击在窗上,震得窗纸木棂哗哗地响。 一道闪电劈落,照的人间一片苍然。 踏仙帝君喃喃着:“……是你教我的?……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风吹得林木萧瑟倒伏,影子晃动,满山满院的厉鬼冤魂。 楚晚宁脸色煞白,他紧紧盯着墨燃,目如鹰隼:“你,都不记得了?” 心如擂鼓。 几许沉默,回答他的,是墨燃几乎迷茫地反问:“记得什么?” 鼓停。 那细小的喙惧终于将外壳啄破,铺天满地的怖意狂涌奔踏,朝着屋内唯一清醒的人席卷而来,惊涛拍岸! 楚晚宁的头皮都麻了——他不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 当初墨燃说要给母亲写信,写了足足三百余封,说是要凑足一千封,而后在盂兰盆节的时候付之一炬,烧与地府的娘亲…… 三百余封信,怎么可能会轻易忘记! 他嘴唇微微发抖,忽然有了一种极其可怖的猜想。楚晚宁哑声道:“你……记不记得第一次瞧见天问时,你自己说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墨燃道,“都多久的事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清。” “你说你也想要这样的神武。”楚晚宁说,“你也想有一把天问……” 这个喝醉了的人就问他,眼神里透露一丝嘲讽:“我要天问做什么?是杀人,还是审讯?” 楚晚宁低声道:“蚯蚓。” 当年红莲水榭外,少年稚嫩青葱,笑吟吟地撑着一把油纸伞对他说:“可以救蚯蚓啊。” 但此时此刻,踏仙帝君眯着虎狼般的眸子,却是丝毫不解地:“什么蚯蚓?” 外头天雷破空,紫电贯夜。 轰隆隆的巨响。 楚晚宁蓦地抿了唇,褐色眼瞳微微颤动缩拢。 砭骨的寒意。 那天晚上,墨燃其实没有再对楚晚宁做什么。他喝的真的是有点多了,后来就捧着那些书信发呆。 再后来,墨燃伏在案前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仍在喃喃着:“什么蚯蚓?……没有蚯蚓……” 忽地有劲风吹开窗,砰的一声响,山风夹杂着大雨灌入,蓦地灭去了窗边的几盏灯火。 屋内骤暗。 楚晚宁立在墨燃身边,唇齿发凉,低头看着这个沉睡的男人。脑中那种不确定的念头越来越清晰鲜明——墨燃为什么会不记得这些零散的往事?为什么会选择性地忘记掉了一些纯澈的过去? 是因为喝醉了?因为巧合?还是……有谁刻意抹掉了他心中的善念呢。 伏在桌上沉睡的踏仙君轻声咕哝了一声:“冷……” 楚晚宁的血都凉透了,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听到墨燃说冷,本能地就慢慢走到窗前。 抬起手,将窗扉合拢,挡去了外头的风风雨雨。 做完这些,楚晚宁却没有走,他怔忡地,将额头抵在镂着蝙鹿花纹的轩窗上,指节泛着白玉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从衣襟内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灵符。 升龙符。 他已经没有灵核了,墨燃觉得他完全不能再动用任何法术,所以那些楚晚宁曾经的符纸,他也懒得收走。 事实上墨燃这么做也没错,楚晚宁咬破手指尖,滴了十余滴鲜血,几乎都透了升龙符纸,那上头的小龙才无精打采地浮了出来。 它浑身都散发着虚弱的光,有气无力地仰起头:“啊……楚晚宁……好久不见……” 小龙立都有些立不稳,龙爪子在纸上迈了几步,就又啪嗒一声瘫回纸面。它有些委屈又有些茫然:“你为什么那么久不找本座呢?为什么又只给本座那么一点点灵气……唔,真的是灵气……连灵力都算不上……你怎么了?” “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楚晚宁轻轻把它捉起来,放到手掌上,“请你,帮我一个忙。”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啊。”小龙叹息着,但它的力量与楚晚宁息息相关,所以它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太多,蔫头耷脑地,“你说吧,这次想让本座替你做什么?” 楚晚宁带着它,把它放在了熟睡的墨燃耳鬓边。 第327章 自己当时并不是没有过丝毫怀疑,可是八苦长恨花的效用是层层递进,逐渐加深的,并且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绢本上也写了——这种魔花并不会平白无故地滋生暴虐,而是会扩大宿主本身的仇恨与欲望。 也就是说,这些仇恨与欲望,确确实实就是属于墨燃的没错,谁都没有冤枉他。 墨燃确实想过要把儒风门屠城,确实想过要独步天下,也确实恨过怨过楚晚宁,但这种情绪或许只是一瞬间,或许只是深埋心底、连自己都已经快遗忘掉的一段狂想。 只是八苦长恨花,会把他心里所有犄角旮旯的恨意都挖出来,付诸实践。 这样一来,在外人眼里,中了长恨花的宿主虽然癫狂疯魔,但却恨的有理有据,而不是忽然性情大变,成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人们就会觉得“他是因为仇恨而慢慢变成这样的”,而不会去想“他是因为蛊咒而慢慢变成这样的”。 正因如此,就几乎不会有人能够轻易发觉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而等别人发现的时候,往往也是在第二、第三阶段,想拔除或者想遏制,都是绝无可能了。 楚晚宁读完了这一段记载,竟是久久不能回神。 心中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 惊讶?后悔?愤怒?恐惧?或者是痛惜…… 他不知道。 他坐在藏书阁因年久失修而略显破败的地板上,此时正是午后,阳光尚算温暖,但洒在他身上,却唤不回一星半点的热气。 楚晚宁在书籍宗卷中枯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身后似乎站着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人,那个人幽幽地笑着,厉鬼亡灵一般盘踞着,从幕后窥伺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他又低头,去看绢上写着的那一句话—— “第一阶段,若及时发觉,长恨花虽难拔除,却可遏制,宿主终不至失其本心。” 这一句话,楚晚宁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念了无数遍。 到最后,他怔愣地发现有水珠滴落,在绢本上缓缓晕染开。他伸出冰冷的手,试图去擦拭那水渍。 但手还未触及绢面,便本能地转至脸庞,遮住了湿润的睫毛,遮住了颤抖的眼睑。 是他不好,是他之失。是他从来矜傲,将自己的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他有什么话都不愿意开诚布公地说。 若及时发觉…… 不至,失其本心。 可这么多年了,他却什么没有发觉,所谓晚夜玉衡北斗仙尊,却连徒弟成了魔花的宿主都不曾觉察,是他的孤僻与不善言辞,终致使墨燃独自上路,走向茫茫长夜,涉入血海深仇。 他怎有颜面忝居尊位,怎有颜面受墨燃称他一声“师尊”? 若及时发觉。 一句话犹如梦魇犹如诅咒盘桓耳边,他芒刺在背他如鲠在噎他惊极愕极——他,枉为人师。 这个时候回头去看,墨燃的异状已有多久了?不是一年两年,朝夕相伴的那么多岁月,墨燃从最初那个有些腼腆又有些灿烂的少年,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没,一点一点地被血雨腥风浸透。 而自己作为他的师父,竟直到今日——直到一切都无可挽回,再难回首,直到这个时候,自己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他五内混荡他身若飘舟他痛极恨极——他枉为人师!! 那一天,楚晚宁不知自己是怎样将情绪拾掇好,怎样缓缓地步出了藏书阁,走在死生之巅空寂的竹林间。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红莲水榭,紫藤花架下,一切都是乱的。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从阳光灿烂,到日暮黄昏。 后来,他的视野里走进了一个人。 那个人宽肩窄腰,仪表堂堂。他踩着满地晚霞,手里提着一觞浮光,慢慢悠悠地朝水榭行来。 楚晚宁因出神,一时反应不过来人是谁,今夕何年。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便在他眼里与记忆中那个少年重叠—— 他记得,那是拜师满一个月的时候,墨燃提着一个竹藤缠绕的小泥壶,兴冲冲地跑来红莲水榭找自己。 少年跑的太快了,脸颊微红,喘着气,眼睛亮的惊人。 “师尊,我在山下尝到了一种特别好喝的酒,打了一点,我请你喝。” 楚晚宁问:“你还没有接过委派,哪里来的钱?” 墨燃露齿而笑:“问伯父借的。” “……何必破费。” “因为师尊喜欢我。”墨燃笑道,双手捧着酒壶,递到楚晚宁面前,“我也喜欢师尊呀。” 楚晚宁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尴尬与赧然。 少年人的示好太炽烈了,他觉得像烫手山芋,握不住。 他拂袖斥道:“胡言乱语,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今后不得再说。” “唔……那好吧。”少年挠了挠头,“不过我吃到好的,喝到好的,肯定会想到师尊呀,我想和师尊一起尝尝。” “……我没喝过酒。” 墨燃就笑了:“那总要试一下吧?没准师尊是海量。” 楚晚宁抿了抿唇,接过酒壶,打开来,试探着闻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 “香吗?” “嗯。” “哈哈,快喝点看看。” 楚晚宁就喝了一口,虽烈,但滋味醇厚,唇齿之间浸满馥郁芬芳,楚晚宁又忍不住喝了一口:“是不错,叫什么酒?” 墨燃咧嘴粲然:“这个叫梨花白。” 第329章 都过去了。 他忽然觉得很疲惫,非常非常地疲惫。是被软禁了那么久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极度茫然与痛楚。 他矛盾极了,甚至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男人。 楚晚宁转过了脸。 一只微凉的大手掐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庞掰过来。凤目中光影流动,映着天边最后一丝红霞,也映着浓浓昏暗里,踏仙君那张略显阴沉的脸:“你还在生气?” 楚晚宁闭了眼,良久,喉中沙哑:“没有。” “烧热退了?”未及楚晚宁答话,墨燃就径自松开他的下巴,探了他的额头,然后自顾自地,“嗯,退了。” 他坐下来,一边拍开酒罐子的封泥,一边说道:“既然病好了,气也消了。今日就好好陪本座喝个酒吧。” “……” 明知道踏仙君背后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明知道此刻看似平静的死生之巅实则危机四伏,明知不该打草惊蛇,不该有所异样。 但当酒倾倒而出,墨燃淡淡道:“梨花白,你最喜欢的酒。”时,他还是恍神了。 香气飘然而出,如隔尘世,似幻似真。 那也是他这辈子喝的第一种酒。 一生都不会忘。 楚晚宁抬起眼,看着倒酒的人,他知道墨燃一定已不记得这桩往事了。他忽然心头钝痛,喉间酸涩不已,于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酒太烈了,这样豪饮,是会呛到的。 但这一次,楚晚宁再也无所顾忌地,甚至犹如抓住了激流中的浮草一般,剧烈地咳了起来,眼眶红了,睫毛湿了,甚至终有泪水淌落—— 墨燃微微怔了一下,眸中似有一瞬恍惚。 不过,他很快就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咧嘴笑了起来:“师尊怎么了?怎么哭了?” 楚晚宁忍着,哪怕撕心裂肺哪怕煎熬至极哪怕真相已知,也什么都不能做。 或拔除长恨花。 或找出幕后黑手。 或自己身死。 在这之前,他知道自己必须隐忍下去。 装作什么都还不知道,装作恨极怒极,楚晚宁于是阖了眸,极力绷着脊背,喑哑道:“酒。” 墨燃慢悠悠地道:“酒太冲了?” 楚晚宁不答,又满一杯,饮入肺腑,一路烧烫。 “为什么拜了我?” 他舒开氤氲的眼眸,遥遥眺望,暮霭之间,通天塔依旧庄严矗立。只是当年那个笑吟吟说着:“因为我喜欢你,觉得你亲切。”的少年,却再也回不来了。 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 是谓长恨。 曾有那么多次觉察真相的机会,但他都错过了,而他终于觉察出墨燃心性扭曲的真正原因时,却已成废人一个,什么都做不了。 夜里,楚晚宁看着墨燃在自己枕边熟睡,那张曾经纯澈的脸庞笼着一层阴冷,脸色白的像纸。 他恨过,怨过。 在墨燃与自己挥刀断义的时候,他也曾心寒,在墨燃强迫自己雌伏的时候,他也曾心死。 可漫漫长夜里,凄清罗帷中。 他躺在踏仙帝君身边,终于知道真相的楚晚宁只觉得过往的恨也好,怨也好,心寒也好,心死也罢,都是那样荒谬。 墨燃早已中了蛊毒,这一切所作所为,竟根本不是他的初衷。 那个叱咤风云的踏仙帝君,早已被铁锁囚困,铁链绑缚。自己身为师尊,却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不知道背后究竟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不能与任何一个人明言真相。 他甚至,不能对墨燃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怜悯与和缓。他只能恨着,怨着,心冷心死着。 只有当夜深人静,在这巫山殿里,苏幕深处,待墨燃睡熟了,楚晚宁才能起身,抚上墨燃苍白的脸。 才能轻轻地说一声:“对不起,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第250章 【龙血山】执念 只有当夜深人静, 在这巫山殿里, 苏幕深处, 待墨燃睡熟了,楚晚宁才能起身, 抚上墨燃苍白的脸。 才能轻轻地说一声:“对不起,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让你成为了别人的棋子。 成为了万人唾骂的暴君。 第331章 他竟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把控不住,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一夜,他第一次那么脆弱。 更要命的是虽然他不答话,但墨燃很快就从他的颤抖和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他最受不了的那个角度和位置。 【有一只小小的河蟹,很小很小,不看也没事,想看的话老地方见】 于是翻天覆地,连床几乎都要掀翻,被褥枕头全都错了位,滑到地下,但在激烈纠缠的两个人却什么也顾不上。 这种交融甚至可以说是缠绵的。 那响动甚至让外头值夜的宫人,第二日见到楚晚宁,脸颊都有些微红,眼里透着些探寻的暧昧。 他失给他,他亦被他刺激到神识溃散,褥子都被弄得暧昧湿泞。 其实这应该算是楚晚宁被软禁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在没有被用药的情况下,被墨燃直接弄到释出。 恍惚间,他听到墨燃在低沉地说:“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顺理成章,你知道为什么吗?” “……” “我很早就想要你。”墨燃的手指没入楚晚宁漆黑的长发,“我恨极了你高高在上,神情冷漠的样子,无论我做什么,都讨不得你半句好。” 楚晚宁睫羽轻颤,几乎是刺痛的。 那人还在他发鬓边喃喃不休。明明被欺辱的是他,可得了便宜的那个男人思及往事却反而像个怨妇:“无论我做得多好,多卖力,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不是的。 你我之间,也曾有过和缓,也曾有过花间的一壶酒,有过雨中同撑的一把伞,中秋的一轮月。但你都忘了,而我如今也不能再提。 “所以,你看。只有把你手脚折断,筋骨抽离,爪牙拔尽,你才会乖乖躺在我身下。”墨燃亲吻着他,语气疯狂又热烈,“我只有当上踏仙帝君,才能这样欺压你,折磨你,强迫你,践踏你。” 释放过的地方仍然炽热,在血肉间搏动。 “能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墨燃轻声道,“就算堕于地狱被判无可超生,也是值的。足够刺激了。” 他摸着楚晚宁的头发,到最后也没有退出来。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墨燃开始有了这个习惯——哪怕知道楚晚宁会生病,知道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他也不愿意出来。 他心中有一捧燥热的火,欲望四溅,兽性狰狞。 唯有楚晚宁是他的水,是他的匣,是他想要撕裂撕碎想要亲吻残肢的那个人。 而楚晚宁呢?他在最初的痛苦过后,终于开始慢慢沉下来,慢慢地开始独自一人,梳理着所有已知的线索,思索着幕后之人给墨燃种下长恨花,究竟图谋什么,最终想要的又是什么。 另一方面,虽然书上写了长恨花到了第三个阶段就绝无可能拔出,但楚晚宁依旧不愿放弃。 他从来都狠倔而不服输。 他不认命。 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缺失灵力之后,楚晚宁做什么都非常困苦,何况还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幕后黑手很难找出,拔除长恨花更是天方夜谭,但是那个人操控墨燃的目的却越来越明显—— 因为墨燃开始修习时空生死门。 “重生术,本座是练不来了。” 还记得墨燃那天负手立在窗前,看着外头啁啾的黄鹂,淡淡道,“看了卷宗,说是要阴气重的人才可能学会。”说着,他回过头来,看了楚晚宁一眼:“我打算修第一禁术。” “时空生死门?” “不然还能是什么。” “……你不可能学会的。” 墨燃便微笑:“总要尝试过了再低头。什么都没做,说什么可能不可能。” 楚晚宁摇头道:“这第一大禁术逆天改命,撕裂两个不相干的红尘,从来为天道所不容——” 他还没有说完,话头就被打断。 墨燃的神情很慵懒:“天道算什么,为何要它容我?本座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命。” 他于是开始付诸实践。第一禁术失传已久,墨燃贵为九五之尊,好不容易才收到一卷古早拓本,而且还缺失了最重要的一段章节。没有完整的秘笈,墨燃哪怕灵力再凶悍,都只能修成空间门,而根本做不到真正撕裂时空。 而也就是从那时起,楚晚宁开始明白那个对墨燃种下花蛊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肯定不是为了一统天下。他猜想的是,那个人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开启时空生死门。而且不是开一个小裂口,恐怕是想彻彻底底将两个红尘融汇贯通。 只有极少数人,比如墨燃这种天生灵力雄厚霸道的天纵之才,才有可能做到这点。下卷 同归 第251章 【龙血山】回归 “你想用第一禁术做什么?”   也不知道是他第几次这样问, 墨燃这天心情好,才终于慢悠悠地回答道:“回到过去。”  “然后呢?”    踏仙君眼皮一抬:“救他回来。” 第333章 必须杀了墨微雨。   下雨了。  霏霏小雨,入骨缠绵。  楚晚宁是他的男宠,从浅寐中醒来。  墨燃的欲望与精力从来都很惊人,楚晚宁不知道这个人对宋秋桐是否也会这般无休无止地纠缠,他发泄出来的究竟是单纯的兽·欲还是只对自己一个人的渴切。 不重要。   墨燃此时就躺在他身边,已经熟睡,和之前的那么多个长夜并无太多不同。这段时间他越来越荒唐,要的也越来越多,做完之后不出去是常有的事情,第二日醒来,朝堂之前,还会再行一番云雨。    杀了他。   可是力量相差的那么悬殊,楚晚宁不觉得自己会有胜算,哪怕就在枕边。   再等一等吧。  他这样跟自己说。  终归是要做两件事情,一件是杀人,另一件是自己抢在幕后黑手之前,先打开一次时空生死门,阻拦过去的墨燃近一步被长恨花吞噬。既然第一件无法立刻完成,他就去做第二件。    ——开启第一禁术,生死门。   关于这门禁术,他脑中不知为何总隐约有些印象。结合墨燃找到的那一卷拓本,在无数次失败后,他终于大致还原了咒诀原貌。但因为没有灵核,楚晚宁极难施展法术,好在他与九歌天生默契,哪怕没有灵核也能召唤。所以虽然摸索起来很困难,经历的挫折自然也不必多说。但总而言之,楚晚宁最后还是借九歌之力,撕开了一道极小的时空裂口。  那是真正可以通往过去的缝隙。    他靠近了,冥冥听到那缝隙中传来一声哨子响-- 时空生死门,开门哨子响,闭门哨子响。和传闻中一模一样。  他听到有个悠远空旷的嗓音在问他:“君往何处去?” 初时心如擂鼓,但真的船到桥头,竟忽地坦然。   “君往何处去?”   当那个声音再一次重复询问的时候,楚晚宁看了一眼歌舞已起的巫山殿——今日自己惹了墨燃大发雷霆,此刻墨燃已召了宋秋桐过去相陪,应当不会再寻自己。  他深吸了口气,凤目有光:“我想回到墨燃刚刚中了八苦长恨花的那一年。”   他尝试着,把话说的更清晰。  “也就是长恨花还在第一阶段,一切都可以挽回的那一年。……你明白吗?”  裂缝里无人答应,但就在楚晚宁将要失望时,一道光辉忽然亮起,时空隧道缓缓打开。   一步踏进,天晕地旋。待一切复归平静,他睁开眼睛,面前恰有几瓣桃花飘落。  他……他竟真的回到了多年以前!   这个时候,死生之巅月白风清,是晚春时节。 “……”  楚晚宁站了一会儿,尽力平复自己的心绪,然后拨开重重繁花,自裂缝中行出。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门派后山。扑鼻而来的是王夫人栽种的花草清香,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数千名弟子房内透出的光亮,在夜色里汇聚成静谧的银河。 故地重游,恍若一梦。   楚晚宁立在原处,脸上虽无太多表情,但胸臆中却百感交集。他慢慢一路走下去,看着小弟子们嘻嘻哈哈地打闹而过,瞧见舞剑坪上璇玑长老正在和禄存长老比试切磋,过一个拐角,甚至瞧见王夫人养的那只名为菜包的胖猫,正蹲在墙垣上,伸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去细嗅着墙头盛开的月季花。   他错了,不是恍如一梦。这些年,哪怕是在最好的梦里,他都没有能够回到这样的死生之巅。   楚晚宁看着眼前的一步一景,独自往前走。 他知道自己没有在夜里离开红莲水榭的习惯,于是并不太担心会遇到这个时空的自己。 走着走着,忽然见到迎面行来两个少年,一个明艳若芙蕖,一个耀眼如雀屏。  他原本就很缓慢的脚步,终于忍不住停落了。   那是少年时代的薛蒙和师昧。下卷 同归 第252章 【龙血山】裂魂 他们俩正在聊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彼此脸上都有轻松明快的笑意,薛蒙甚至抬手往师昧鬓发间放落一朵鹅黄白瓣的小花, 被师昧哭笑不得地摘落,他就哈哈笑出声来。   “啊,师尊?”   要闪身已经来不及,薛蒙转头时余光瞥见了他,先是一愣, 随后欣喜道:“难得这么晚了还能见到师尊。”一面说着,一面迎上前。  师昧也笑着跟过来, 温柔知礼道:“问师尊安。”   楚晚宁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想从容答应,可是尚未开口, 眼眶便红了,所幸夜很深, 有足够的黑暗为他遮掩。  薛蒙颇有些猫儿一般的好奇:“师尊要去哪里?”  “随……”嗓音出口,却是沙哑得不像话, 他忙住了嘴, 咳嗽一声, 缓了片刻才道, “随便走走。”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多问一句。  “你们呢?”   “我和师昧刚刚从无常镇回来。买了许多好吃的。”一提起这个,薛蒙就显得很高兴, “今儿有庙会呢,热闹得很。”  换作这个时代的楚晚宁, 这对话就应当到此为止了。  楚晚宁不会有过多的兴趣去了解这些少年人凑了什么热闹,买了什么吃食,为什么那么开心。  他那时候淡淡的,与谁都若即若离,不爱去看一眼别人的私事琐事。   但如今的楚晚宁,却觉得薛蒙也好,师昧也罢,他们的每一个字,每个神情,甚至是眼神里的每一缕光影都弥足珍贵。 他想再多看几眼,多听几句。 第335章 他走过去,霜雪一般,立在这片与自己格格不入的春情里。   “唔……师尊来了?”    “……”    “坐下喝一杯酒吗?梨花白,好酒。保准没尝过。”   楚晚宁道:“你醉了。”    墨燃笑嘻嘻地,见那白衣男子走到自己床前。他确实是醉了,忽地伸手,胆大包天,去拽楚晚宁的腰封。   “醉了好嘛,醉了天不怕地不怕,来来来,长夜漫漫,不如胡闹一场。”   楚晚宁没再吭声,只是将少年墨燃从欲海一般浮红靡艳的床榻上提起来,手上青筋微凸。他是个有宗师风度的人,这种时候依然端重肃穆,唯指尖的颤抖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道:“墨燃。”  醺醺然的少年“唔”了一声,依旧是不明所以,甚至带着些没心没肺的笑。  楚晚宁沙哑道:“我来迟了。”   他把额头抵过去,指端轻动,刹那痛极——  在这种撕裂血肉的痛苦中,一把神武现世,海棠花木,尾梢卷起,七弦流光。好一把神木古琴。   楚晚宁咬着后槽牙,让神武将其雄厚的灵力暂渡于他的身上,这种灵力对抗踏仙帝君简直是笑话,但也足以供他施展许多法术了。 他将墨燃的额头与自己贴紧,闭上眼睛。 然后他感受到了……墨燃的身体里确实有八苦长恨花的气息,眼前仿佛瞧见了一朵黑色的重瓣花朵,正扎根心脏,根须沿着血管脉络深埋。   就是这朵长恨花。  是一切罪恶的源泉。  楚晚宁深吸一口气,依照古籍记载默念咒诀,而后一字一顿,几乎是竭尽全力的喝道:  “魂断!”   楚晚宁蓦地睁开眼,瞳底忽地浮起寒光。  长恨花只能以魂魄之力抑制,他便如书上所说的那般,将自己的一半地魂生生斩断,从两人相抵的额头间传去,传到墨燃体内。  周遭霎时狂风起,九歌竟作凤凰声。  灵气大炽。   墨燃……墨燃……  从前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如今,我来救你。 我渡你。    撕碎的魂魄化作缕缕白色尘烟,不停地奔涌流淌。  墨燃是失神的,楚晚宁是极痛的。  额抵不断。  我渡你……   最后一缕强光消失,两人蓦地脱力。楚晚宁松了手,墨燃重重跌回床褥间。  九歌也不见了,匿回楚晚宁的骨血之中。    骤失了一半地魂的他,极难维系神武的稳定。  楚晚宁坐于榻旁,缓然阖上眼,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但他的内心是释然的,也是轻松的。   他终于做到了改变命盘的第一步。 用灵魂之力,干扰还未深扎的八苦长恨花,不让墨燃再失本心。 时光溯回。他终于保护了他。   楚晚宁不能久留,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阻止墨燃被长恨花吞噬,这件已经做到了,接下来他要做第二件事。  他不知道幕后之人的能耐究竟大到什么地步,虽然目前那个人还不能撕开时空裂缝,但谨慎总是对的。   ——他要确保一旦灾难又起,自己能够恢复前世的记忆,及时与之相抗。  所以这第二件事,便是找到了当年的自己。  红莲水榭的所有叫啸禁咒对他都没有用,他轻而易举地就来到了里面。他立在半敞的轩窗前,看着屋内已经伏在桌上睡熟的那个白衣男人。  夜游神做了一半,还在上漆。 ……如果人间的苦恼只是应对这些小鬼小魔就好了。   楚晚宁把自己已经撕裂的那半缕地魂,渡到了这个红尘的自己体内。  原本这魂魄就是他自己的,所以睡着的人也不会有半点的不适应,他看着那缕洁白透亮的光芒飘过去,在“自己”周围笼上一层温和的光辉。慢慢地,光辉熄灭了,有风吹过来,将“楚晚宁”手边搁着的图纸吹落于地。    “如果再有大灾,墨燃也应当不会与你为敌了。”他凭窗而立,轻声对里头的人说,“如今我已灵核碎裂,魂魄分离。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不能改变我们那个时代,但你还可以。”  屋内的人未醒。    “我把三魂中最薄弱的地魂分为两半,一半给了你,一半给了墨燃。若你们一生顺遂,这两半魂魄就不会对你们有太多影响。不过若八苦长恨持续侵入,或者人间有乱,那么我就会设法让这缕魂魄重新糅合在一起。” 第337章 他慢慢反应回神,喃喃着:“墨燃……”    而就在此时,脸颊忽地被一只温凉柔腻的手掌触碰。  那只手执起他的下巴,伸出拇指,磨蹭着他的嘴唇。楚晚宁听到一个明显施加过换音术的声嗓,在轻轻对他笑着。   “等你好久,你总算是醒了。”下卷 同归 第253章.【龙血山】混账 “等你好久,你总算是醒了。” 寂静的屋子里,这个嗓音古怪而扭曲。如果楚晚宁能睁眼看到,就会发现师妹正坐于榻边,笑眯眯地凝视着他,像蜘蛛瞧着落入网里的生灵。 “怎么样,睡得舒坦吗?” 楚晚宁没有立刻回答,动弹了一下,发现自己此刻灵力只恢复了两成不到,而且还被捆仙绳缚住了双手,拿黑绸带蒙住了眼。 “……” 此时惊慌并无用途,楚晚宁向来无畏,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何种结果,所以也知道该怎样从容应对。他这两辈子,只在一人面前茫然过。 除了那个人,谁都不会让他兵荒马乱。 于是楚晚宁沉默着,慢慢捋着破碎的记忆和昏迷前的情形。之前意识浮沉,他曾断续听到了一些周围的动静,现在他尽力将那些残言碎语拼凑在一起。 而就在此时,密室的大门轰隆洞开,南宫柳回来了。他捧着一堆新鲜水灵的橘子,一进门就嚷嚷:“挚友哥哥,橘子摘来啦。我挑的都是底下有小圈儿的,这种吃起来格外甜……”话没说完,看见床上的楚晚宁,“啊?宠妃哥哥醒了?” 听到这般称呼,楚晚宁原本就很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 宠妃……楚妃么? 那么所谓的挚友哥哥是…… 师昧接过南宫柳递来的橘子,笑着在他的脑袋上摸了摸,说道:“你做的不错。但我和这位楚贵妃正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自己玩一会儿。” “我不能留在这里玩儿吗?我可以帮你们剥橘子的。” “你留着不好。”师昧道,“有些话大人可以听,小孩子听不得。” 南宫柳就懵懵懂懂地咕哝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屋内一时很安静,只能听到呼吸声,间或还有烛花噼啪的声响。 师昧挑了一只橘子,娴熟地去皮,剥去白丝。他做这些的时候,便如话家常般与楚晚宁闲聊着:“听出刚刚那个人是谁了吗?” “……” “他的声音,你应该是不陌生的。” 将橘子剥好,递到楚晚宁唇边:“尝尝看,这蛟山上的橘子,是徐霜林亲手种的,他于此道甚是精通,应当很甜。” 楚晚宁把脸转过去。 师昧慢悠悠道:“你看你,一醒来就发脾气。” 楚晚宁沉默一会儿,冰冷道:“他人呢?” “谁?” “你知道我说谁。” 师昧微挑眉峰:“你想问墨燃?” “……” 见他沉默,师昧便温柔地笑了:“你对他还真是上心。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找他,连我是谁都不先问一句。为了一个作践你半生的人,不值得吧。” 被蒙眼绑缚住的男人嘴唇抿了抿,下巴的线条就愈发显得很憔悴伶仃。 师昧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胸腔内的邪火渐盛。但他自诩从容,做什么都不会操之过急。 人进食应当优雅,不露牙齿,不滴残渣。像踏仙君那种血肉骨头一起吞落的吃法太过仓促,美味还未细细咀嚼,便只剩一只空碗。 那是饿狗投胎,师明净看不上。 所以他下边儿都起火了,却还是慢悠悠地给他自己的天菜淋着鲜汁,揉搓肉质的纹理。只待烹到酥香,再小口送入腹里。 “另外问一句闲话。送到嘴边的橘子你难道都不愿意吃吗?”师昧轻笑,“你这么倔,从前是怎么服侍踏仙帝君的?” “拿开。” “我觉得你还是吃下去比较好,这些天滴水未进,你嘴唇都开裂了。” 楚晚宁却只咬牙道:“墨燃呢?” 师昧盯着他瞧了几许,慢慢的,不再笑了。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无论是有记忆还是没记忆,你眼里都只有墨燃。师……”尊字未出口,已知失语,立即止住。 但却漏过了楚晚宁的一丝颤抖。 师昧眯起眼睛:“你跟我说说,墨燃他到底好在哪里?” 他俯视着楚晚宁,看到他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在慢慢消退。 “那个人,做事冲动,没有头脑,想法天真可笑,品性也并非上乘。你看上了他什么?” “……” 第339章 他笃信楚晚宁不会猜到最后一层真相,他踌躇满志,他—— “我宁愿你是真的死了。” 师昧脸上的笑容凝冻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你说什么。” 床榻上的那个人声音很冷,没有半点热气。 “上辈子,那次天裂,那场大雪。我宁愿你是真的死了。” 师昧盯着他,备好的一腹唱词,忽然无处倾泻,竟成失语。 他已抬起一半的手就这样悬于空中,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忽然无所适从。 “师明净。”一声轻轻的叹息,却如蜂刺蛰中了恍惚的人,“是不是你。” “……” 虽然是疑问的句子,却没有一星半点上扬的语音。 师昧低垂睫帘,一时无人能瞧清他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轻笑一声:“我没死,让你失望了。” 他不想服输,但语气里已有了些意兴阑珊。 师昧道:“我确实就是上辈子来的师明净。来自于你的前世,踏仙君的那个世界。与这辈子一直陪在你们身边的那位小朋友,并非同一人。”顿了顿,“说话算话,给你松绑。” 他说着解开了捆仙绳,而后将手覆在楚晚宁遮目的绸带上,略一用力,摘了下来。 桃花眼对上凤眼,两相对望,古井无波。 “问师尊安。” 楚晚宁心中已有准备,此时不过是愈发阴郁,他看着他:“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尊。” 听他这样说,师昧便温柔地笑了起来,只不过这时才方知他的温柔之下,藏着的是怎样一把锋利的匕首。 “嗯,当然知道。君为我掌伞,我未曾忘怀。” 楚晚宁看起来很虚弱,但这改变不了他眉目间天生的狠倔。他就这样盯了师昧半晌,唇齿启合,字句碾碎,极冷:“你混账。” 师昧笑道:“承让。”顿了顿,复又问,“不过师尊是从什么时候猜到我身份的?上辈子?” 楚晚宁不答,只冰冷冷地望着他。 那眼睛里确有愤恨,但最茂盛的却是失望。 师昧思忖着:“不对,不会是上辈子。如果上辈子你已知道我就是华碧楠,你理当在撕开时空裂缝时告诉怀罪。” 他抬起睫羽:“是这辈子。或者说,就是不久前?……你在龙血山的时候,是不是多少听到了我和墨燃的对话。” “……” “算了,这不重要啦。”师昧笑了笑,“反正不管怎么样,现在你都在我掌心里了,再也逃不掉。” 楚晚宁愈发沉默。 其实三个徒弟里面,他最看不透的就是师昧。他当时愿意收这个徒弟,是因为师昧恭顺,温柔,能急人之急,忧人之忧,能温和地善待他人。这些是令楚晚宁十分佩服的气度。他自己做不到,于是倍加欣赏,所以收了这个徒儿。 不过有些时候,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比如,薛正雍说师昧是自己在战乱中捡来的孤儿,但师昧讲起自己身世的时候偶尔会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那种姿态,很像是有人撒了谎,然后忘了细节。 还有些时候,师昧对事物表露出的态度会突然有些古怪——好像被驯化好了的猛犬,看似乖顺,但只要一闻到血腥味,就忍不住目露凶光。 不过观察了几年,从未见师昧有任何不义之举,楚晚宁就觉得是自己眼花,是自己将花团锦簇,看成了青面獠牙。 他这个人就像刺猬,浑身都很尖锐,唯有腹部是柔软的。 他把他的徒弟也好,把所有待他好的人,都藏匿到了柔软的肚子底下。 关于师昧,他曾在信任与不信任之间徘徊过,他也曾有所保留,有所试探,但后来还是选择了信任。于是刀子从刺猬的腹部扎入,流了一地的热血。 师昧盘问着:“以前的事情,你想起来了多少?” “……” 又问:“你当年袖手旁观不好吗?何苦阻我。” “……” 前世的恼恨太多了,终于今生可以叩问,师昧竟是不愿停落,无休无止:“你为什么最后不杀了踏仙帝君,还助他转世重生?” 听到最后一句,楚晚宁终于抬起眼眸:“他跟你不一样。” 师昧微顿:“有什么不一样的。若说我心思歹毒,他又何尝不是满手鲜血?” 楚晚宁盯着他:“你下的蛊,你自己清楚。” “那又怎样?就算是我下的蛊,难道不是他杀的人?”师昧说,“前世你是亲眼见到的,半壁江山的性命,薛正雍、王初晴、姜曦、叶忘昔……这些人是死在谁手下的啊?”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瞧着自己十指修狭,指甲圆润。 好一双细腻干净的指掌,柔弱细致,纤尘不染。 师昧乜过眼,笑道:“难道是我吗?” “……”怒火腾燃,竟一时无言。 “我可不想屠儒风门,也没想过要杀薛正雍。所以讨债索命也不该找我。”师昧道,“我干了什么?不过就是给他种了朵蛊花而已。我活这么大,还没亲手杀过人呢。” 师昧继续笑眯眯道:“所以说到底,刀是他拿的,人是他捅的。跟我没多大关系,那八苦长恨花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新的仇恨。他所有的欲念都属于他自己,蛊咒只不过能将其放大。若这帐要算我身上,我好委屈。” 第341章 师昧一抬手,滑蛇潜入袖中,消失不见。    “说起来,前世迫于无奈,让你陪在墨微雨身边那么久,我其实很不情愿。”他站起身,指尖从容,竟开始除落自己的斗篷,而后是外袍,而后……   楚晚宁脸色陡变,竟是恶心的不行:“师明净——!”   师昧只是柔和微笑,朝着楚晚宁走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前世你们成亲的时候,我还以华碧楠的身份去参加了筵席呢。”   “!”   “踏仙君虽然有他的私心,给你披了红绸,让宾客看不清你的容貌,只知他娶了个楚妃,但我知道那是你。所以那天酒席散后,我没有走,我去了红莲水榭——后来他进来了。”   师昧眼中闪动着精光。   “那时候,他虽已被我用蛊虫控制,但思维情绪皆能自主,所以我不能让他发现我,我躲了起来,并没有离开。”  楚晚宁在细密地发抖,因为愤怒,也因为极度的恶心。   师昧坐下来,一双微凉纤长的手慢慢抚摸过他的胸膛:“你知道吗?”  他嗓音微哑,眼里竟有些贪婪味道。  指尖一寸一寸下挪,停在楚晚宁腹部,开始解那腰封。  “你那天晚上,躺在他身下,被他涂了情药,干到浪·叫的样子……啧,真是。”师昧的眼梢红了,是欲,“让我渴了两辈子。”  楚晚宁只觉耻辱至极,可是两世记忆重合损耗极大,又被金环蛇咬了一口,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银牙咬碎:“师明净,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   师昧轻笑出声:“上个床而已,何至于这么凶,反正你都已经被自己的徒弟睡过了。就不要再故作矜持了吧?”    “滚出去!!”  “趴下来服侍一个徒弟,或者两个,都是一样的。”师昧从容不迫,“我都不介意,你又何不好好享受?也许我技术不比他差呢。”  “你给我——”   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口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给我滚出去。”   楚晚宁如遭雷殁,蓦地抬头,石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怀抱黑金陌刀,逆光立在半敞的密室门外,瞧上去森寒高大,腰背笔挺。  师昧眯起眼睛:“是你……?这么快?”   那人沉重的步子跨入,裹挟着寒气,一时间室内灯火摇曳,烛光照在他黑色修身皮甲战袍上也是冷的。这时候总算能看清他的模样了。他有一双修狭长腿,被战靴贴合包裹着,劲瘦腰间束着银色龙首护带,坠有纯银暗器匣,腕上有锋锐护手刺,戴着玄色龙鳞手套。  再往上,是一张容貌英俊的脸,眉目间的英气近乎奢侈——    踏仙帝君!  帝君周身散发着一种瘆人的寒气与血腥气,好像刚从沙场归来。  他抬起眼,苍白的颊上甚至还沾着鲜血,一双眼睛如刺刀,盯着床榻上的两个人。 准确的说,他应该只是扫了楚晚宁一眼,而后眼神直刺师明净,寒光熠熠。   “滚。”    师昧看到他进了屋内,先是脸上一冷,而后直起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让你去孤月夜杀的人,都杀了?”   “没杀过瘾。”踏仙君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白齿森森,咬着手套边沿,将其摘落,露出下面骨骼修匀的手。他把染血的手套往桌上一扔,盯着师昧,阴鸷道,“识相点。本座手下的冤魂不多你一个。”   师昧脸色也不好看,道:“你最好弄清楚自己在和谁说话。”   “本座只分得清自己究竟开不开心。”踏仙君冷冷道,“你上错床了,起开。”   “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呼三喝四了?”  踏仙君危险道:“本座向来如此。”   师昧似乎有些薄怒,眼中鳞光闪动:“……我是你主人!”    “是又如何?蛟山属本座之地,榻上是本座之人。”踏仙君眼珠往下,睥睨师明净,嘴角甚至带着些嘲讽,“主人。请您滚。”  踏仙帝君和师明净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花火四溅。楚晚宁则有些不知状况如何,在一旁沉默着观察。  师明净方才说踏仙君已经死了,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是什么?棋子?活傀儡?  还有,他当年设法压制的,明明是这辈子这个“墨燃”身上的蛊虫。而上辈子的帝君,因为入蛊太深,早已恢复不了正常了。所以按理而言,他应该深爱师昧深爱到无法自拔。    可听这语气,踏仙帝君竟没有把师明净当做个东西。   ……以及,所谓的主人,又是怎么回事?   师昧盯着踏仙君看了一会儿,而后嗤笑,起身披衣。  楚晚宁不知道的事情,他却很清楚。   ——上辈子墨燃自裁身亡,自己顿时失去了爪牙,他便将墨燃的尸身与体内残留的识魂一同用药炼化,做成了一个活死人。这个活死人与珍珑棋很相似,同样愿意听他使唤,并且保留着生前所有的意识。 但不知哪里出了错误,或许因为生前受到的摧折太大,又或许他这一生遭受的逆改太多,身体早已残破不堪,总而言之,在这个活死人踏仙君心里——关于师昧的认知是极其混乱的,他一会儿觉得师昧活着,一会儿又会认为师昧死了,有时候甚至还会暂时忘记掉师昧是谁。  所以哪怕面对面瞧着华碧楠的脸,踏仙君也不会意识到这就是师昧,而只单纯地认为这是“主人”。  并且他还不怎么愿意听主人的话。    “真是拿你没办法。”  师昧走上前去,戳了踏仙君的额头一下:“魂散!”  一声厉喝,这个动作后,踏仙君一僵,原本犀锐的目光突然变得涣散,在瞬间失去了焦距。  “明明是我做的傀儡,越来越不听话,总是与我唱反调,还妄图反噬我。”师昧拍了拍他冰冷的脸,“不过算了,我也不怪你,你本就不是个完整的‘人’。”  踏仙君:“……”    “姑且忍一忍。”师昧道,“等过段日子,我拿到了那样东西,将你回炉重塑,你也就乖了。” 第343章 楚晚宁就不吭声了。  他差不多知道师昧究竟对这具身体做了什么, 自古人心最难掌控, 墨燃死后,师昧做不到完全驾驭这具尸身的情感,也不敢将墨燃本就错乱的记忆打得更加支离, 所以只好选择极少部分会影响到墨燃听命的重要事情,将之抹除。   眼前这个踏仙帝君, 恐怕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利器。 楚晚宁合上眼眸,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是话未出口,喉间就涌上一阵腥甜。他剧烈咳嗽起来。   “墨燃……”他唇间染着血,抬起含着水雾的眼,“别再替人做事了。你已是一具躯壳,早当安息。你……咳咳。”   眼前阵阵发黑,那些零散的碎片又开始上涌。   你应当回到过去了,你已当长眠地底,这里不属于你。   但是这句话却是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口,楚晚宁只动了动嘴唇,意识就又开始涣散——  最后他只看到踏仙君蹙着眉头,正和自己说着什么,那张英俊而苍白的脸庞似有些躁急。   “楚晚宁,”他模糊听到他在唤他,一如前世,“晚宁……”   他闭上眼睛,灵魂再度融合的疼痛又侵袭而来,接下来的事,他就再也不知道了。   千山外,林木萧瑟。  蜀中这几日一直在下着淅沥小雨,连带着驿站木棂都生出一层细霉,从驿站小窗望出去,成串的水珠自竹叶上滴落,坠在潭里,泛开点点涟漪。   忽然,一双鞋履踩进积水中,天光云影破碎。   墨宗师出现在了死生之巅的曲回山道前。    自龙血山惊变后,他的灵力不曾恢复,无法御剑,他因忧心死生之巅安危,从龙血山马不停蹄赶回去,一共花了四天时间。    这一路上,他其实想了很多事情。  比如自己缘何会重生,比如前世的楚晚宁为何要在龙血山石洞布下这种玄机,比如师昧。  想了很久,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原本就不是个聪慧的人,如今备受煎熬、左右忧心,就愈发无法安静下来细细思考——师昧终究是懂他的,楚晚宁是他的软肋,只要楚晚宁将往事想起,就无疑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心乱如麻。    雨渐渐大了起来,墨燃迎风站在死生之巅的山阶入口,他仰起头,丝丝缕缕的银霜拂落于脸庞。面前,一条石阶蜿蜒曲折,通往云蒸霞蔚的山巅。   这一条山道,生也走过,死也走过,悲也走过,喜也走过,两生行了无数次,从少不更事的青涩时光,到尘埃落定,负罪归来的今日。  天很冷,夹杂着雪籽的雨水落下,打湿了他的黑衣,凝染了他的发鬓。  青年本当无烦忧,朔风吹雪白了头……    墨燃闭了闭眼,步上长阶,朝山上走去。  一个自投罗网的罪人,终于“吱呀”推开了死生之巅丹心殿的朱漆大门。  门,缓缓地打开,他两辈子的疯狂与荣华,噩梦与黑暗,都缘即于此。  他想起前世,二十二岁那一年,他改丹心为巫山,匾额砸碎,尘烟弥散。他立在旧匾之前,在此发誓要踏遍诸仙,为尊天下。  那一生在此堕落,这一生也当在此终结。  丹心殿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得比蛟山讨伐徐霜林那次更多。  听到开门声,众人回首,但见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立在门槛前,脸色苍白,额前沾着几缕湿透的黑发。天光逆于他身后,穹庐是铅灰色的,雨雪霏霏。   谁都没有想到墨燃会这样忽然出现。  他是蛟山上那个以命换众人安平的英雄,还是孤月夜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魔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一时间无人吭声,每双眼睛都盯着那个归来的男人。  信任他的人觉得他很可怜,又湿又冷,像冒雨回家的犬。而不信任他的人,只觉得他很可怖,阴沉幽深,像爬出地狱的鬼。   雨水不停地敲击着屋脊青檐,渗入阶前石缝,瓦上苔藓。   墨燃抬起黑漆漆的眼眸,扇子般的睫羽下,眼神润湿。他轻声道:“伯父,我回来了。”   “燃儿!你怎么——你怎么一个人?” 薛正雍坐在尊位,他脸色很差,难得的不修边幅,铁扇随意摊在桌上,“世人甚丑”四个字潋着微光,宛如一场闹剧的批注。  “玉衡呢?”   墨燃迈进殿中,他像一滴水,在烧至十成反而宁静的滚油里落下,激起噼啪炸响,几乎所有人都在他进前的时候呼啦退了一大步。  “墨燃!”  “魔头,你竟有脸出来了!”   “你在孤月夜杀了这么多人,你居然还敢现身!!”   墨燃没有理会这些声音,这一路行来,他早已听说了孤月夜日前发生的血案。他也很清楚踏仙君会有多丧心病狂。几十个人算什么?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天下人在他眼里都是死尸,一个孤月夜而已,踏仙君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疯子……你和华碧楠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你还想来做什么?今日众派高手都在此地,天音阁阁主很快也会到来。就算你诡计多端,善变至极,你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   “墨燃,你太狡诈了,你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唱白脸,把所有人都弄得晕头转向然后你的奸计就能得逞,你何其歹毒!”   周围是潮水般的抨击与诘问,一张张愤怒的人脸在涌动着。墨燃谁也没有理会,他继续往前走,他已多少明白了华碧楠——原谅他并不想叫他师昧——的用意。   华碧楠给他掘了一个坟墓。连墓碑上的铭文都写好了,华碧楠算的很清楚,他会自己跳进去。 因为,在楚晚宁回想起前生的那一刻,墨微雨就已把自己判做了一具无药可救的死尸。 结束了。 第345章 第一波声音微弱,但也清晰可辨,大多是死生之巅的弟子所喊的:“玉衡长老怎么了?!”  “长老被带去了哪里?!”    另一拨声音则是前来兴师问罪的那一伙人。 “墨燃,你以为我们会信你吗?”   “你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什么另有其人,我瞧你和华碧楠根本就是一伙儿的!在蛟山上,你俩串通好演了一场戏!!你们不惜害死那么多人,甚至枉顾同门师兄弟的情谊,害了师明净,你、你你就是个骗子!!”   听到师昧的名字,墨燃缓缓抬起头,望着座上的薛正雍,又看了一眼薛蒙:“师昧他……”   薛蒙关心则乱,抢前一步:“师昧他怎么了?他还好吗?!”   墨燃根本不能去与他对视。 看到一个人破碎的模样,只要一次就够了。  墨燃阖眸道:“师昧,就是华碧楠。”   死寂无声。 半晌,薛蒙蓦地跌坐回席位上,喃喃:“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是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墨燃也会想说,怎么可能。师昧明明那么温柔,那么美好,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经历过许多风雨,对他而言,师昧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平辈朋友。  但这朋友是假的,只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好荒谬。   周围的人纷纷议论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   “疯了吧,那么一个小修士,会是天下第一圣手?”   “如果师昧就是华碧楠,在蛟山他帮我们解开钻心虫做什么。”   还有曾在蛟山被师昧救过的人,对师昧感恩尤深,此刻不管三七二一,怒指着他道:“墨燃,你为了洗脱罪孽,居然讲出此等大谬之词,你血口喷人!”   这时候一直蹙着眉头,没有说话的姜曦也开口了。   “你有什么证据说华碧楠就是师明净?”姜曦说,“华碧楠在我门下多年,几乎没有离开过孤月夜,如果你说他是师明净,那么他如何做到同时出现在两个地点?下卷 同归 第256章 【天音阁】身世浮沉 “寒鳞圣手终日以黑纱覆面, 且常年在炼丹室闭关不出, 与外界寡有接触,所以只要控制一个体型差不多的人,别人就很难觉察。” 姜曦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孤月夜的华碧楠是假的?” “有时真,有时假。要想不被发现,真假混参才最周全。” 姜曦思忖道:“如此一来,师明净就应该会使用珍珑棋局, 但我们药宗灵力都不强, 不太可能掌握这种术法。” “姜掌门说的不错, 珍珑棋局需要损耗的灵力巨大。华碧楠通晓理论, 却碍于法力微弱,不能独自使用。所以他之前不得不与徐霜林合谋——” 姜曦摇了摇头:“不对。徐霜林曾说, 那个幕后之人是他朋友, 他因不愿出卖友人, 所以到死也没有告诉我们那个人的身份究竟是谁。如果按你说的, 师昧就是华碧楠, 徐霜林就理应认得出他来。那么为何徐霜林在重生结界被华碧楠毁掉之后, 依旧没有叛变?” 墨燃道:“因为徐霜林根本不知道师昧和华碧楠是同一个人。” 旁边的玄镜大师捻须道:“既然他们互为至交, 这种大事又怎会不知道……” “是徐霜林把师昧当至交。”墨燃说, “但师昧却不可能真的与他交心。这张棋盘上,徐霜林只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 继续道:“当初在蛟山大殿, 华碧楠受伤了,摘掉过面纱。那张脸长得其丑无比,像是棘皮动物,现在想来,应该只是一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对于徐霜林而言,他这一生可能都只见过他这位‘挚友’的第一张脸,也就是属于师昧的那张脸。他根本不会将华碧楠的面目和师昧联系在一起。所以他直到死,也没有认为自己被朋友陷害或者利用了,自然也就不会抖出背后真相。” 姜曦道:“依你的意思,当时在蛟山上,师明净和华碧楠同时出现,其中有一个是被控制的珍珑棋子?” “我猜是的。但还有第二种可能。” “什么?” 墨燃摇了摇头:“第二种我想等会儿再说。” 玄镜大师道:“那么就算墨施主第一种可能是对的,贫僧还是觉得仍有一处说不通——华碧楠没有理由去打断徐霜林的重生法阵,他难道与徐霜林有仇?难道让徐霜林得偿所愿,让罗枫华重生,对他有什么损害?” 墨燃叹口气道:“大师难道忘了徐霜林施法的最终结果了吗?” 老秃驴一时没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墨燃道:“从那天打开的天裂来看,师昧根本没有传授给徐霜林真正的重生之术。” “啊……” “他一直在欺骗徐霜林。徐霜林大费周章,以为自己在布置重生阵法,其实却在为灵力不够的华碧楠做嫁衣。” “那华碧楠教的是什么……” “是天下第一大禁术。”墨燃顿了顿,终于说出口,“他教给徐霜林的,是时空生死门。” “!” 在场参与过蛟山一战的,都无法不想起当时天上裂开的黑色甬洞,里头出来上千神秘莫测的修士…… 那竟是时空生死门? 墨燃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第二种可能。只要有时空生死门存在,华碧楠和师昧就都有可能是真的,只不过一个属于这个红尘,而一个则来自另外一个修真界。” 众人听后静默,随即有人拍腿哈哈大笑起来:“墨宗师,你哄小孩睡觉吗?拿这种神话里的禁术来唬人。还两个师明净……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就是,怎么可能啊,那可是几千年前就已经失传的禁中之禁……谁能习得?” 第347章 “拜入门派前他就已经杀了数十个人了?” 薛蒙睁大了眼,满目茫然,他喃喃道:“哥……?” 这一声不轻不响,却正好落入木烟离耳中,木烟离瞥了这位死生之巅的少主一眼,淡淡道:“哥?” 薛蒙:“……” 外面的雨雪越下越大了,天穹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昏暗,纵使殿内烛火通明,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木烟离看墨燃的神情充满鄙薄,看薛蒙的神情则浸着冷嘲。她唇如丹霞,说道:“认仇为兄,薛少主当真也是可怜极了。” 薛蒙明明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可颅内已然轰然雷霆,仿佛地裂天崩。他睁着清澈的双目,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什么认仇为兄?” 他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木烟离不再理会他,转身道:“墨微雨,根本不是薛掌门的侄子。更有甚者。”她顿了顿,一双漂亮而无情的眼睛犹如尖刀,掠过薛正雍与王夫人的脸,不无公正,不无残酷地说: “薛掌门的亲侄,早在八年前,就已死在了墨燃手中!”下卷 同归 第257章 【天音阁】临江仙子 “什么?!!” 满堂色变! 唯有墨燃一人闭目合眸, 平静如水。 众人乱做一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湘潭的旧案又是什么?” “他为什么要杀人啊……” 木烟离道:“此事说来话长,且因年岁久远, 许多知道内情的人都已经不在了。不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天音阁几经盘查,还是寻到了些证据。” 在这一片由人语与惊悚交织而成的硝烟中,木烟离从容不迫地回首:“湘潭寻到的那几个证人, 你们都带到了吗?” 随侍出门瞧了眼,回答道:“回阁主,都在殿外候着了。” “那去请第一个证人进来。” 第一个证人进了殿, 是个老手艺人, 年岁很大了, 佝偻着背, 哆哆嗦嗦, 唯唯诺诺,他看到满殿仙君, 第一反应居然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叩首, 口中急叨着:“拜过各位仙君大爷……拜过各位仙君大爷……” 木烟离语气放缓:“老先生舟车劳顿,一路随来多有辛苦。你不必紧张,我只问些问题, 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就是了。” 老头子哆嗦着不起身, 无悲寺的和尚走过去, 给了他一个座, 扶他在上头坐好,但他很害怕,只拿屁股沾了小半个角,全力把自己缩得极小。 木烟离开口道:“头两个问题。先生是哪里人?做什么的?” 老头牙齿打颤,一开口,便是浓浓的口音:“我……我是湘潭来的,就、就在街边糊灯笼……” 众人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从稀疏的鹤发,到破漏的鞋履。他们不知道这个卖灯笼的能抖出些什么往事来。 木烟离问:“先生卖花灯,卖了多少年?” “大半辈子了……五十年总有的,具体记不清了……” “够久了,我要问你的事情没五十年那么远。”木烟离说着,把墨燃点给他看,“这个人,先生认不认得?” 老头子抬头看了墨燃一眼,见此人高大英挺,气华神流,压根不敢多看,立刻把目光转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犹犹豫豫地偷瞟他,瞟着瞟着便嗫嚅道:“不认得哟。” 木烟离道:“不认得也不奇怪,那我再问你,从前你在湘潭醉玉楼旁卖花灯时,是不是总有一个小孩子,喜爱站在你的摊子旁看你糊灯笼?” “啊……”老头子两眼浑浊,对这件事情却很清晰,他叹息着点了点头,“对,是有那么个孩子,几乎每晚上都来看,他喜欢我做的灯笼,但是穷啊,买不起……我那时候还和他聊过几句,他也不爱吭声,胆子很小的。” “先生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唔,好像是叫做……墨……墨燃儿?” 方才大家都还在凝神聆听老头的话,这时候,视线便齐刷刷都落在了墨燃身上。 老头子沉入往事的回忆里,咕哝道:“有没有这个‘儿’,我也记不太清啦。只知道他是醉玉楼里头的人……” 薛正雍沉着脸打断道:“燃儿原本就是先兄与楼中嬷娘的子嗣,木阁主请这位老先生来佐证一遍,又有什么意思?” “嬷娘?”老头子愣了一下,摆了摆手,“哦唷,不是的。嬷娘那个儿子虽然也姓墨,但是他叫墨念,是当时街头巷尾都有名的小霸王。”老头子说着,佝偻着低下头,指了指自己脑门上一个旧伤疤。 “我当年还被他拿砖块砸过呢,那孩子凶狠啊,又野又皮的。” 薛正雍的脸色却已变了:“墨……念?” 王夫人焦急道:“老先生可是记错了?毕竟也就一字之差。那嬷娘的孩子,到底是叫墨燃,还是墨念?” “……是墨念。”老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错不了啦,哪能记错呢,是叫墨念。” 薛正雍原本身子是微微向前倾着,听到他这句话,僵了片刻,而后瘫在座上,眼神发愣。 “墨念……” 木烟离继续问道:“那个来看你糊花灯的孩子,他在醉玉楼,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唉,具体我也不清楚,依稀知道是伙房里头帮忙烧菜的吧。”老头说道,“名声不怎么好,据说手脚不干净,总是偷客人东西。”他努力思索着,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一下,“啊,想起来了,那小孩子不行的,长大之后越来越坏,后来还强辱了一个黄花闺女,那闺女受不了,最后就自杀了。” “什么?!” 如果说狸猫换太子已是骇人听闻,那么墨燃之前居然还玷污过良家少女,则更是令人愤怒发指。 在座有不少为人父母的修士,立刻怒发冲冠,咬牙切齿道:“想不到…堂堂墨宗师,竟是这样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第349章 “滚!” 老艺人立刻起身要滚,但天音阁的人却拦住了他,他进退不能,一屁股跌坐在地,浑身抖得犹如筛糠,念叨道:“妈呀,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木烟离说:“薛掌门莫要恼羞成怒,老先生也别害怕,天音阁所求之事,就是让天下冤屈都能昭雪,绝不会栽赃陷害,伤及无辜。” 她顿了顿,扶起了老艺人。 “还请先生说完。”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啦……”老人却是真的被吓到了,再也不吭多言,“求求诸位仙长道爷,高僧好汉放过我吧,我是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我记性不好啊,我记性不好的。” 在这僵持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墨燃,忽然望着薛正雍,长拜叩首。 这个动作的意思不言而喻。薛正雍和薛蒙瞬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被堵得说不出来。王夫人则不可置信地喃喃:“……燃儿?” 墨燃道:“在蛟山时,就想着回来要与伯父坦白。但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 墨燃的眼神很是沉静,因为太沉静了,甚至显得有些死寂:“木阁主今日前来,人证物证想必都已收罗齐全。没什么可说的了。不错,我不是死生之巅的二少主。” 他顿了顿,一句含着叹息的话语飘落殿中,声轻如羽,浪起千层。 “我是儒风门七十二城,第九城城主南宫严之子。” “什么?!!”众人悚然。 “诸位不是想听事情的原委吗?”墨燃闭了闭眼睛,说道,“……当年醉玉楼的那场大火是我放的,几十条人命,确实都毁于我手。” 王夫人含泪道:“燃儿,你怎么……你怎么会……” “但湘潭当年,豆腐坊小女被凌/辱至死一案。”他说到这里,略作沉默。 上辈子,没有人愿意听他道出真相。 都在愤怒地指责他,辱骂骂他,所以他便也不想解释,反正他在别人眼里,也就是那样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再添一笔血迹也无妨。 但这辈子,他终于想说了。 “那个女孩,不是我害的。” 丹心殿内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盯着墨燃,等着他开口说出那些不为人知的尘封旧案。 木烟离扬起秀眉:“哦?那个案子另有隐情吗?” “有。” “请君陈词。”木烟离道,“洗耳恭听。” 墨燃却摇了摇头:“在讲豆腐坊少女遇害这件事之前,我想先谈一个更重要的人。” “何人?” “一名伶人。” 墨燃说着,目光疏散,透过敞开的窗扉,向遥遥天际望去。 “……当时,湘潭有两个年轻的琵琶女,一个姓荀,叫荀风弱,还有一个……姓段,叫段衣寒。” 在场的不少人听他提起这两个名字,都露出了恍若隔世的神情。 “……荀风弱……段衣寒……啊!难不成是当年那两位数一数二的乐坊教习?” “就是她们吧,我记得她们两人都是湘潭的乐伎,被人称作临江双仙。” “是啊,风弱歌起春临地,衣寒舞罢花满天嘛。”有人捻须叹道,“我那时候,才三十来岁,对这二位的芳名是如雷贯耳。但她们一曲难求,听说每次出演,乐坊都会被围得水泄不通,风头很盛。” 又有人说:“她们两位乐仙,当时好像还斗过曲呢。” 墨燃道:“是斗过。荀风弱比段衣寒小了两岁,晚了两年进入乐坊。她那时候心高气傲,不服气段衣寒与她齐名,于是就下了花帖,邀段衣寒在醉玉楼上弹奏三曲,舞三曲,以定技艺高低。” “最后谁赢了?” “平局。”墨燃说,“但从此之后,两人惺惺相惜。荀风若和段衣寒虽然不是一个乐坊的伶人,却常互相走动,以姐妹相称。” 有人不耐道:“啰里啰嗦那么多废话!好端端的,讲两个女人做什么?” 墨燃看了他一眼,说:“段衣寒是我母亲。”下卷 同归 第258章 【天音阁】柔骨铮铮 “……!!” “什么?!” 当年段衣寒抱着琵琶出来, 那便是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那个绝代风华的歌仙, 居然是他的阿娘? “我娘当时因机缘巧合, 结识了南宫严, 也就是儒风门的第九城城主。他会些诗词歌赋,嘴很甜,长得也俊俏。”墨燃顿了顿,“我娘看走了眼,喜欢上了这个人。” 薛蒙在旁边听得不住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 “有佳人投怀送抱, 南宫严怎会拒绝。”墨燃道,“但他毕竟有地位有身份, 不敢随意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给一个乐伶。他便骗我娘说, 自己是临沂的生意人, 客居此地。” “这……好歹都定了情,日夜接触, 你娘没有觉察吗?” 墨燃冷笑:“如果她觉察了,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情了。南宫严很能编谎话, 何况他只在湘潭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我娘根本来不及发现他的根底。后来,从临沂来了封书信。南宫严接到那封神秘的信件后, 就匆匆忙忙离开了湘潭。” “你娘没有问他去往何处吗?” 第351章 她从来都是个知足的人。 “我该叫你什么好?” 小孩子咿咿呀呀的不会说话。 段衣寒生了一堆火,在火塘边抱着自己的孩子取暖,逗弄着他。 孩子笑,她就跟着笑。 火光一闪一闪地燃烧着,屋舍穷僻破旧,但因着这一捧火,她却觉得温暖极了,她揉着他的小脸,逗得他踢着小脚哈哈乐出声来。 她想了一会儿说:“要不,就叫你燃儿吧。” 墨燃吮着手指,眼睛乌溜溜地瞅着她。 段衣寒脸上似有一瞬落寞:“我不知道你该姓什么,你不能姓南宫,但也不能跟阿娘姓,阿娘这个姓是乐坊里的嬷娘给的,你跟着我,总有些怪……我只叫你燃儿吧,好不好?” 墨燃乐呵呵地砸吧手指,不点头也不摇头。 “小燃儿,等开春了,咱们就回湘潭去。”段衣寒摸着他柔软的胎发,“娘会弹琵琶,还会跳舞。那里有个荀姑娘,她是娘的好姐妹,一定很喜欢你,你要乖,早点学会叫姨娘……唔,算了,她脾气可不好,你还是学会叫姐姐吧。见了面,一定要说荀姐姐好,这样才有糖果吃,知不知道?” 她握着他细软幼小的手指,温柔道。 “燃儿,再等等吧,冬天很快就过去了,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家。” 可是这个冬天,终究还是太长了些。 那一年是灾年,下修界鬼祟泛滥,临沂高筑城防,严禁寻常百姓进出,所以段衣寒没有办法离开。 她去一家店里做活,想赚些养家糊口的钱两。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是谁向南宫严的妻子透露了丈夫的风流情史,总而言之,不久之后,段衣寒受聘的那家包子店将她赶出店门,毫无理由。 从此之后,段衣寒备受排挤,在临沂找不到糊口的营生,就只得携着幼子卖艺乞讨。好几次,她在街头柔婉清唱,而南宫严则怒马鲜衣,身后随从浩浩汤汤,自她面前走马经过。 他心虚,想躲着她。 其实他这么做毫无必要,段衣寒虽柔弱,却自有一番傲骨,她只是唱着湘潭的小曲,也不去看这个男人一眼,更不会当街朝昔日的情郎哭喊,为他为何如此薄情寡信。 他其实根本不懂这个琵琶女有多矜傲。 “看她泪痕满面,衣虽褴褛容貌慈祥,陌路相逢不识面,对我凝眸为哪桩?” 有人经过她面前,信手丢给她一个铜板。 她便如当年风华绝代的乐仙娘子,低眸作福,柔声道:“多谢老爷心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下修界烽烟不休,临沂作壁上观,拒祟墙一直高高竖立着。 这一竖,就是五年。 墨燃五岁了。 有一天,南宫严与妻子吵了架,心中正烦,便东转西转,自西市逛过。那天天气晴好,他负着手,兴趣缺缺地望着一家家首饰铺子,糕点铺子。大榕树下还有对弈的老大爷。 临沂从来都是个福地,下修界死了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在这里,百年来都是歌舞升平的。 南宫严走过去看大爷们下棋。 他是常服出行,众人识不得他,他也就乐呵呵地在旁边指点高招,弄得那些大爷最后烦的厉害,赶他离开。 南宫严吃了瘪,心里不痛快,往前走了几步,又站在一棵大树下头,看枝丫上挂着的一只金丝绣鸟笼,笼子里绣眼鸟清脆啼鸣。 或许是阳光太好了,令人心境舒朗,南宫严立在树下思忖着,忽然就想到了五年多以前,那个湘潭楼里柔婉温和的姑娘。 他偏着脑袋,逗着绣眼鸟,说:“嗳,会唱湘曲儿吗?” 绣眼鸟当然不会唱,兀自啾啾啼鸣。 南宫严便叹了口气,嘴里哼着多年前那首段衣寒在自己耳鬓边唱过无数次的小调。 忽听得身后嗓音清朗,有人在柔情似水地吟念:“野旷云低朔风寒,漫天冰雪封井栏。”嗓音如珠玉,璎珞叮咚。 他恍如隔世,蓦地回头。 因为一直刻意躲避,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她了,此时此刻,隔着熙熙攘攘的闹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却忽又看到了那个纤细温柔的女人——像这么多年来,在他不敢对发妻言说的梦里。 他又遇她。 段衣寒带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母子俩立在街边,她垂敛眼眸唱着昔日众人千金难买的小曲,希望能讨得过路君子的怜悯,得一顿饭钱。 她轻轻唱道:“这大路山前小路山后,山前山后行人有千万……” 面前无数人来去,没有谁为她停留。 歌虽好听,终非实物,她自己要唱的,没谁愿意为她付钱。 “……别郎容易见郎难,遥望关河烟水寒。”忽然,一双融着金丝,嵌着翠玉的鞋履出现在她眼前,她听到有个男人在低声哼着她未哼完的曲子,“数尽飞鸿书不至,井台积泪待君看。” 段衣寒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眼。 她又见到他了。 他还是和五年多前一样,英俊潇洒,器宇轩昂,极俊美的长相。他一点都没有老,岁月在他脸上留不下痕迹。 段衣寒在他眼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从五年前娇花照水的少女,成了如今满面风霜,姿色全无,令人望之生厌。 但南宫严看她的眼神,端的却有些深情。 婚娶多年,妻子听闻了他昔日情史,虽不敢明言,却也百般不悦,动不动就发脾气摆架子,儿子也顽劣不堪。今日他站在段衣寒面前,见她如此模样,心中竟多少生出些愧疚和怜惜来。 第353章 姜曦道:“我记得是半年。” 墨燃闭了闭眼,说道:“没有那么久。是一个月零五日。只持续了短短三十五天。”下卷 同归 第259章【天音阁】与子同袍 有人问道:“你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这都多久的事情了。” 他怎么会记不清楚呢?在上修界的姜曦记忆里, 是平淡无奇的半年, 在下修界的薛正雍记忆里,是感慨良多的一年。 而在墨燃的记忆里, 却是渐趋绝望,度日如年的三十五天。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每一日都犹在炼狱。 当年, 调价令一出, 人心惶惶, 段衣寒和孩子要不到饭,就只能靠捡烂菜叶子、发霉腐烂的米面垫饥。后来,食不果腹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就连菜叶子也捡不到了。交困之中,墨燃忍不住对段衣寒说:“阿娘,我们去儒风门找他,讨些吃的吧?” 段衣寒却喃喃道:“求谁都不能求他啊。” 沿街乞讨卖艺, 点头哈腰,赔笑吆喝, 都是逼不得已的营生, 但若是去求了南宫严, 意味就不一样了。 段衣寒虽穷困潦倒, 却也不想破这最后一层底线。 她不肯,墨燃便也不再提了。 小孩子不惹眼, 身手又出奇的敏捷, 调价令颁布的第九天, 他终于在地里偷来一根白萝卜。 段衣寒把白萝卜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每天只煮拳头那么大的一点,两人分着吃。吃到第八顿的时候,萝卜已经烂了,但因为许久见不到能果腹的东西,段衣寒又把剩下的一点烂萝卜又对切,勉强再多应对几日。 到了调价令的第二十一天,他们吃光了最后一点萝卜,再也找不到任何用以充饥的食物。 第二十五天。 天降暴雨,地里有蚯蚓钻出,墨燃把它们笼在了一起,接了点雨水,煮着吃掉。 蚯蚓吃在嘴里滑腻的感觉令人作呕,墨燃跟这些瘦不拉几的小动物嘟哝着对不起,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填饱肚子了,要是熬过这阵子,蚯蚓就是他的恩公。天见可怜,他可不想再吃恩公了,这噩梦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第二十八天。 墨燃发了烧。 小孩子哪怕天赋异禀,灵气极高,但也经不住这样的饥饿与折腾。 段衣寒也早已没有了气力,眼神空洞。 这天,趁着墨燃睡着,她终于下定决心,起身离开栖身的柴房,慢慢走向了儒风门高耸巍峨的仙城——她有自己的底线,宁愿死也不向南宫严乞食。 但稚子无辜,他还那么小,怎能陪她一同离开人间。 大殿内的人此时已都面露恻隐,墨微雨有罪无罪权且不说,但当年旧事,也实在是太过凄惨了些。 有人放缓了语调,叹息着问:“讨到了吗?” “没有。”墨燃说,“运气不好,去的时候,南宫严正在和他妻子吵架。”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城主夫人一见到我娘,就大发雷霆,她性子烈,非但没有给我阿娘一星半点的食物,还将她乱棍逐出了儒风门。” “那南宫严呢?” “不知道。”墨燃说,“我娘没有提起他。” 可能是阻止过,也可能只是站在旁边,爱莫能助的样子。 墨燃不知道那天具体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阿娘回来时,浑身都是伤疤。她蜷在柴房里抱着他不说话,后来就开始咳血,往外吐血沫和胃液,屋子里一片腥臭酸腐的味道。 第三十四天。 段衣寒已经快不行了,几乎说不出话来,也不流泪。 这天晚上,她自昏沉中苏醒,竟恢复了些气力。看到墨燃缩在她身边,试图用瘦小的身子替她取暖。她便很轻很轻,很温柔地对他说:“小燃儿,要有办法,回湘潭去吧。” “阿娘……” “回湘潭,去找荀姐姐,去报恩。”段衣寒抚摸着墨燃的头发,“要去湘潭报恩,不要留在临沂寻仇……听阿娘的话,好好地……当初阿娘来临沂,欠了你荀姐姐好多钱两,还不清啦……你回去,陪在她身边,替她做些事情,讨她开心。往后的日子,别人若是给了你恩情,就都要好好记着。” 墨燃含着眼泪,仰头望着柴房中,她形容枯瘦的脸。 段衣寒的眼睛黑得发亮,甚至带些葡萄般的紫。 “然后去报答。” 那是段衣寒临死之前,替墨燃做的计较。 她生怕自己走后,孩子会走上歧路,所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一定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人若是有奔头,就不会胡思乱想,不容易深陷仇恨的囹圄。 她给了他奔头——报恩吧。 不要复仇。 第三十五日。 这荒谬的调价令终于在暴动中废止,持续的时间,不过短短一个月零五天。 对于富庶的人而言,就好像一场闹剧终于落幕了。临沂满城乌烟瘴气,而他们在软衾暖帐中伸着懒腰醒来,接过侍女端上的八宝香露漱口,剔牙,听到调价令作废的消息,也不过发几句牢骚,打了个哈欠。 一切无关痛痒。 但对于墨燃而言,却是再激动不过的事情。 自己不用忧心口粮了,于是街上的善心人又多了起来,墨燃讨来了一个饼,甚至还有一碗稀到可怜的肉粥。 第355章 “我把她拖去乱葬岗,落了葬。”墨燃寥寥数字,轻描淡写。 他没有细说自己是怎样哀求过路君子载他们一程,又是怎样将那腐烂发臭的尸身花了十四天,拖到城郊。 他也没说自己是怎么用手拨开乱石,碎土,将母亲瘦小的身体埋葬。 墨燃不习惯在人前诉苦。 他一直都是个把过去埋得很深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轻言。 他早已在人生最初的那十几年里,受尽了屈辱,恶意,白眼,毁谤。他一颗心坚硬如铁,别人怎么看他,他都无所谓。他根本不屑于有人同情他。 “然后我就去了湘潭。” 他再也受不了临沂这个地方,有一日,躲在出城道士的板车后头,箩筐里,偷偷混出了城。 他开始按母亲叮嘱的,往湘边走去,走了半年时间,从盛夏,到初冬。鞋子破了,那就赤着脚走,到后来脚底都生出了厚厚的茧。 就这样一路走着,问着,当他走到无悲寺外的时候,他终于因为冻饿交加,扑通一声栽倒在了草堆里。 “阿娘……”小小的孩子伏在地下,凌乱的乌发下是一双涣散的眼。他望着那茫茫天地。 下雪了,今冬初雪。 “我要来见你啦……对不起……我撑不住了……” 雪花轻盈落下,叹息般柔婉,覆去他的眉眼。 恍惚间有脚步声临近,窸窸窣窣,紧接着一双手扒开草丛,他听到一个青稚的嗓音:“师尊,你快来!你快瞧瞧他,他这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一双芒鞋走近,有个男人在说话:“你别管了,先回去吧。我来看看他。” 那男人的嗓音沉和疏冷,没有太多感情。 墨燃本能地觉得害怕,他本能地觉得那个少年亲近,而那个男人冰冷。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令他抬起手,虚弱地拽住了眼前那个年轻人的衣角。 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淌了下来。 “饭……” 好饿,求求你,我想吃饭。 被他拽住的少年正是当日与怀罪一同下山的楚晚宁,楚晚宁怔住了:“什么?” 墨燃勉强抬起一张污脏到不行的小脸,颤巍巍地做了个扒饭的姿势,喉头吞咽着苦涩。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是晕眩的,耳朵里也嗡嗡作鸣。 他流着泪,哀哀乞求着眼前人。他知道如果这个小哥哥和曾经他遇过的许多老爷少爷一样,弃他于不顾,那么他一定活不了了,一定就会咽气。他是真的再也受不住了。 “吃……” 后来,楚晚宁喂给了他一壶米汤。 一壶汤,救了一个濒临饿死的人。 喝了米汤后,墨燃就离开了无悲寺,他那时候脑子昏昏沉沉,对于“恩公哥哥”的相貌,他只记得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睫毛很密很长,其他就再没有什么印象。 不过,从无悲寺到湘潭的日日夜夜,他都披着恩公哥哥脱给他的那件斗篷。他那时候身板小,一件少年人的衣服在身上显得格外笨拙滑稽,尤其是把帽子戴上后,帽檐几乎能遮住他整张脸。 路上总有衣食无忧的小孩,依偎在父母身边,笑嚷道:“爹,娘,看那个小叫花子,他穿的那是什么呀,真好笑!” 墨燃也并不生气。 旁人的冷嘲热讽对他而言算什么呢?他只感激于这件不合身的斗篷能给他遮风避雨,能给他方寸温柔。 他披着它,下雪的时候,雪花落不到他身上。夜深的时候,黑暗进不到他心里。 而每当夜幕降临,他就生一从火,抱着膝盖坐在火塘边取暖,他把斗篷罩于头顶,整个人缩进去,自温柔的绒边下望着融融橙焰。 斗篷很暖,像是阿娘的怀抱,也像是恩公哥哥的那双温柔凤眼……小小的孩子就这样蜷缩着睡过去,睡梦里甚至能闻到些斗篷上淡淡的香味,如同倚着一株开至荼蘼的海棠花树。 此时回头去看,无怪乎自己总觉得楚晚宁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只要枕榻间有他的气息,自己就总能睡得安心无比。 也无怪乎第一眼在通天塔下看到玉衡长老,就觉得那双垂落的凤目极温柔。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原来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他与楚晚宁……原来那么早就说过话,有过体温的接触,他甚至还舔过楚晚宁的手心。原来那么早,他就闻过了楚晚宁衣服上的花香,原来他一直寻找的恩公哥哥就在身边,死生不曾远离。 墨燃垂落眼眸,在这清冷冷的丹心殿中,竟因此生一丝暖意。 不过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墨燃在心里想着,既是酸楚又是甜蜜,他把这个秘密揣在心里,谁也不告诉,也不会说与众人听。 他深吸一口气,顿了顿,继续道:“到了湘潭之后,我依照阿娘的遗嘱,找到了荀风弱。” 那时只有五岁的小燃儿,裹着厚厚的、属于少年楚晚宁的斗篷。 斗篷的衣摆拖在地上,早已脏了,小孩子从绒毛里探出一颗脏兮兮的鸟窝脑袋,仰着面黄肌瘦的小脸,轻声问:“请问……荀风弱姐姐,在这里吗?” “荀风弱?”被他拉住的那个伶人笑出声来,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乐坊花魁?虽说咱们这里卖艺不卖身吧,但冲着荀姑娘风头来的,几个不是喜欢她的相貌多过喜欢她的歌声?小弟弟你才多大,居然知道找她?” 墨燃睁着眼睛,眉目疏朗,压根没有听懂她的话。 但那姑娘眼里的嘲笑却是赤露的,墨燃因此显得很赧然,他紧紧揪着自己斗篷的领襟,涨红着脸:“拜托你,我想见荀姐姐。我,我娘让我来找她……” “咦?你娘是谁呀?” “我娘姓段,叫段衣寒……” “啊!”歌女色变,退后一步,以帕掩口,连原本疏懒的桃花眼都蓦地睁圆,“你,你是段乐仙的孩子?” 第357章 下卷 同归 第260章 【天音阁】生如熔炉 丹心殿里, 一众修士也不知当作何评价,好多人都低着头, 愀然不语。 玄镜大师道:“唉……冤孽,尽是冤孽啊。” 天音阁阁主木烟离道:“冤有头, 债有主,这世上许多事情,本就是因果报应, 环环相扣。”她说到这里, 话锋一转,“可是墨燃, 你要知道,受苦受难,并不是你发泄仇恨, 草菅人命的理由。” “是啊。” 火凰阁的一位长老也叹了口气, 说道:“墨仙君,你受了委屈, 固然可怜。但那也是因为你出身不好, 命运捉弄。人各有命,你总不能因为自己被欺负了,回头就去欺负不相干的人啊。” “你确实做过善事, 也受过委屈,可是按我们所知道的, 你后来也杀过人……一码归一码, 都是要算清楚的。” 墨燃没有说话。 姜曦却忽然问:“怎么算。” “这……” “谁能算得清?谁的性命不是性命, 谁能做那把最公正的尺子。”姜曦任性妄为,并没有将天音阁奉为神祇,“我倒是没有偏袒墨燃的意思,但我就想问一句,今日,我们站在这里,说要和墨燃一一算账,让他偿还。那么——墨燃受过的屈辱呢?他受过的不公呢?” “……”谁都没有想到,在前些日子血案中损失最大的姜曦,竟然会站出来,替墨微雨出头,一时都愣住了。 木烟离道:“姜掌门,天音阁向来公正。我族世代守护秤神法器,到时候,自会以法器来秤量墨公子的是非功过,以定刑罚。你不必忧心。” “奇怪了,他跟我什么关系,我为何要忧心?” 姜曦看天音阁不爽很久了,他一门修的是药道,说白了就是只要药炼的好,凡人之躯也能红尘逍遥,因此孤月夜对神明后裔最不迷信。 他眯着一双杏眼,冷冷淡淡地说:“不过姜某很是好奇,敢请问天音阁诸位,审讯完墨燃之后,诸位是不是也该审一审这些旧事株连的其他人?是不是该刨地三尺,看看南宫严还有没有在世上苟活着?是不是该去湘潭,找一找当年非礼荀姑娘的那个富贾?墨燃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么他被关狗笼,被毒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恩公被客人凌/辱,母亲活活饿死——找谁来论?” 玄镜大师讷讷地:“姜掌门,缘何忽然为罪人声辩?” “声辩谈不上。”姜曦薄薄的嘴唇启合,“我不过是想到了先前我们在凰山时,是怎样对待南宫驷与叶忘昔的。姜某不是很愿意看见旧事重演。” 有人说道:“那是两码情况,根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姜曦说,“如今南宫驷死了,叶忘昔至今在孤月夜缠绵病榻,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可当初,难道不是我们逼迫着他们,说儒风门的血债,要他们二位的性命来血偿?” 他倏地转身,褐色眼睛如鹰隼。 “那时候呢?天音阁在哪里。公道又在哪里。” 碧潭庄的人因剑谱一事,和儒风门结怨颇深,李无心的徒弟甄琮明说道:“姜掌门所言有失偏颇。南宫驷是儒风门的传人,冤有头债有主,除非儒风门的人死光了,不然旧债还是要追究下去。谁都不想做冤大头。” 姜曦冷笑:“是啊,所以你看,你不是很懂这个道理吗?谁都不想做最后一个被扇巴掌,却不能还手的人。” 甄琮明:“……” “你是这么想的,徐霜林是这么想的,墨燃也可以这么想。”姜曦振袖道,“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这些话说出来从来都是轻而易举。可是不公与残暴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只会觉得,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恶人,但受苦的,偏偏是我。” 甄琮明道:“听姜掌门的意思,是觉得我们对待叶忘昔南宫驷,太过残暴不公,碧潭庄剑谱谱一事,就此作罢了吗?” 姜曦道:“南宫驷都已不在了,你还想与谁追究?” 甄琮明陡然怒了:“那我师尊就枉死了吗?!南宫驷不在了,不是还有叶忘昔?她是儒风门的暗城统领,剑谱一事,她难道就没有丝毫下落?!” 一众死寂。 谁都知道姜曦是阴冷脾性,甄琮明与他的名字可实在太不相符了,居然当众与姜曦这样对峙。 姜曦盯着甄琮明看了片刻,说道:“当初,在蛟山上,南宫驷与南宫长英交手,身负重伤。……他那时候,以唇语,跟我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姜曦闭目阖实,眼前仿佛又闪过南宫驷血战弥留之际,在结界内,在南宫长英的剑下,对着自己慢慢说出的一番话。 “望能散尽儒风门百年珍宝,广济寒士,不存余饷。” “这……”众修士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无悲寺的和尚们更是垂落眼眸,双手合十,低念佛号。 甄琮明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咬牙切齿道:“他如今尸骨都没有了,儒风门珍宝都在密室里,谁能打得开?他还不是空口说白话,惺惺作态。” 姜曦道:“南宫驷原本并没有想到自己最后会尸骨无存。更何况,我宁愿相信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甄琮明嘴唇抖了一下,似乎想要驳斥什么,但最后没有说出口。 过了良久,他才道:“这就是姜掌门今日袒护墨微雨的原因?想要求个宽容,以免重蹈南宫驷覆辙?” 姜曦道:“姜某只是觉得,求个公平公正本就是件极为困难、甚至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望诸位斥责他人时,莫要把自己捧得太高,别觉得自己浑然代表了正义,代表了天道。” 他看了一眼神明后嗣天音阁:“哪怕公审殿堂,也未必就是全对的。” 他说到这里,薛正雍也发话了。 薛正雍显得很疲惫,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墨燃,但他沉吟许久,还是沙哑叹道:“姜掌门说的是。这么多年,修真界动荡不安,风风雨雨的,出过不少乱子,每个门派或多或少也都做过糊涂事,谁能判个绝对的公平公正?唉,其实……” 他叹了口气,阖上双目。 “其实,草菅人命一定就是亲手杀人吗?儒风门当年的调价令,刀不见血害死了多少无辜黎民。薛某尺寸之身,立于尘世四十余年,无多建树,所行所为,不为修身成仙,不图名垂青史。只想让这乱世的苦难少一些。” 他说着,眼神有些发直。 死生之巅的尊主,哪怕再作镇定,知道养育多年的孩子并非亲侄,也终是怔忡茫然的。 薛正雍喃喃:“我只想让受苦的人少一些,少一个也好。” 这时候,一旁的木烟离清清冷冷道:“薛掌门宅心仁厚,但你可曾想过,你对罪人宽容,便是不敬重无辜死难的百姓,不敬重饱受牵连的凡人。天音阁力薄,确实没有办法将每个人犯下的过错都一一清算,将每一个人都绳之以法,但杀鸡儆猴——既然墨燃这件事情我阁管了,就不会草草了结。望掌门知悉。” 第359章 有人好奇道:“那是谁?” “是薛掌门兄长的眷侣,人称墨娘子。曾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庶女。” 有人反应了过来,惊讶道:“墨娘子?那是醉玉楼嬷娘的名字吧?” “但方才听她的所做所为,好像是个恶女人呢。” 墨燃淡淡道:“她也不是生来就为恶。听我娘说,墨娘子跟她的遭遇颇有几分相似,也是个可怜人。她年轻时有过一个情郎,是个一穷二白的散修,那散修说自己要去到下修界,创立个赫赫威名的大门派,墨娘子便将自己的全部钱财首饰都赠给了他,决心帮助他实现野心抱负。” 薛正雍喃喃道:“是我大哥……” 墨燃继续道:“那散修临别时,曾对墨娘子发誓,等自己大业有成,定然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为此,他还赠了墨娘子一句词——“烟波江上,画舫舟中,仙子琵琶声声慢,郎君别临默默闻。”,后来成了包打听先生用来与她辨认的佐证。” 这种男女之事,最讨得众人耳目。 有女修问道:“难不成死生之巅的前掌门,也和南宫严一样,做下了抛弃妻子的事情?” 薛正雍豹目圆睁,立刻叱道:“胡言乱语!我哥哥岂是那种人!我哥哥他、他一直都没有忘记墨姑娘……” 提到亡兄,这个男人禁不住难过,眼眶微微红了。 璇玑长老也在旁边说道:“这位仙姑请慎言。前代掌门是因建派不久后,于一场鏖战中不幸牺牲的,并非是刻意食言。他辞世前,还常与尊主论起那个女子,总是说等门派稍稳,就立刻去接她。他和南宫严根本不是一回事。” “确实如此。”墨燃轻声说,“她终究还是比我阿娘幸运得多。她的丈夫去世了,却还有人惦记着把她接回去。南宫严还活着,却从来不敢认我和我母亲。” “哈!那我可知道了!原来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心生嫉妒,所以狸猫换太子,杀了墨娘子,烧掉醉玉楼,冒名顶替!” 听到这样恶意的猜测,墨燃看了这位“聪明至极”的修士一眼,而后道:“我从来没有主动想过要冒名顶替。” 那修士并不服气,冷笑道:“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人逼你当这死生之巅的公子不成?” 是怎么回事呢? 墨燃也禁不住想——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最初的时候,都完全不是这样的。只是有一天,忽然蝴蝶扇动了翅膀,于是,风起云涌,沧海也变成桑田。 就好像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要顶替薛正雍侄子的位置,墨娘子从前也不是那个恶贯满盈的乐坊嬷娘。 她也有过温和心善的青葱岁月,也曾立在轩窗边,盼着郎君早日来归。她也曾在得知腹内有子时,开心得写信告知远方的情郎,她也曾收到他的信笺,当了父亲的男人激动之情溢于纸面。 这些美好的岁月,她都有过。 是庶女又怎样,旁人讥嘲她情郎是个无名小卒,嘲笑她未婚先孕又怎样。总有一天,他会兑现诺言,风光无限地接她和孩子过门。她是这样笃信着。 可是后来,时日一天天过去,渐渐的,书信从三日一封,变为了七日一封,又从七日一封,变成了一月一封,最后了无音讯。墨娘子最终心灰意冷,她性子野,这段感情原本就瞒着父母,生下孩子之后,她几番犹豫才抱着稚子回家。结果父亲大怒,正房夫人亦是百般辱骂。墨娘子一气之下愤然离去。后来几番辗转,当年的大户闺女,竟终成了醉玉楼的嬷娘掌柜。 人生起伏如此,命运就像一口熔炉,你不知所措地进去了,再出来,或许已面目全非。 墨燃是这样,墨娘子当年亦是如此。 包打听先生找到她的时候,距她天真无邪的闺阁岁月,已然过去了十四年。 那位怀揣着薛正雍委托的先生施施然落座,一展折扇,笑道:“你们这儿的嬷娘呢?叫她过来。” 嬷娘来了,她穿着桃花小袄,臂挽鹅黄披帛,扭着腰身,提着杆水烟袋,撩起叮咚珠帘,娇笑道:“哟,这位公子,清早上就来听小曲呢?喜欢琵琶还是扬琴?我这里的伶人,金石丝竹,样样精通,开门生意,奴家给你便宜些。” 这便是人生,十四年前情郎走时,她倚在珠帘边,神情凄楚,容颜清丽,目送着他远去。 十四年后,情郎的弟弟终于寻到她,岁月的珠帘隔了茫茫人生,复又卷起。她拂开朱红翠绿,已是沧桑饱经。曾经那个小鹿般羞赧的女人早已死去了,坐在醉玉楼里呼风唤雨的,是一个抽着水烟,媚眼如丝的半老徐娘。 包打听先生没有那么多感慨,他眼里只有钱财。他摇着扇子,笑道:“倒是不用听曲啦,我来这里,是想向嬷娘打听个人。” 嬷娘脸上的笑容一僵,语气凉了下来:“打听人?打听谁?” 那先生慢条斯理地说:“烟波江上,画舫舟中,仙子琵琶声声慢,郎君别临默默闻。” 嬷娘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当他把整一句说完,她已是了无人色,嘴唇颤抖,一双修的尖细、甚至颇为刻薄的眉毛突突抽动,拿手绢摁着胸脯半天,这才哆哆嗦嗦地问: “你、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包打听先生笑道:“要是我没弄错的话,那我可算替薛仙长找到人啦。墨娘子,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啊?” 墨娘子晃荡一下,没有站稳,跌坐在桐木圆凳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挥手斥退众人,只留了包打听先生一个在厅内。她死死盯着那生意人的脸,眼中狂喜、悲凉、种种神色错综复杂。 包打听先生神色淡淡的,提起茶壶给她满了一盏半冷不热的茶水,递过去:“先喝口茶。” 墨娘子哆哆嗦嗦地捧起杯子,抿了一口,再抿一口,等茶水喝干了,仍然空抿了好几下,这才抬起头来。 “是薛……薛郎让你来找我的?” 包打听先生叹息道:“说句实话,嬷娘惦念的薛仙君,早已辞世了。” “什么?!” “是他的弟弟,托我四处寻找兄长当年的红颜知己。当初,他兄弟二人在下修界自立门派,风生水起,再也不是当年漂泊无依的孤身客了。但那位薛仙长忙于门派建树,暂时脱不开身,后来他斩妖时出了意外,不幸就……” 墨娘子还没听完,就立刻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包打听先生劝了她很久,她才勉强止住抽噎,那先生就继续说:“薛仙君去世前,曾跟弟弟谈及过嬷娘的事情,他弟弟这些年便一直在找寻嬷娘下落,希望能寻到你,把你接回去。” 墨娘子喃喃不敢自信,猛地拉住包打听先生的手,说道:“你再把、你再把那句话重复一遍!我不信,我不信死的是他……” 这是这笔生意最要紧的一个句子,他当然倒背如流,当即又重复一遍:“烟波江上,画舫舟中,仙子琵琶声声慢,郎君别临默默闻。” 墨娘子“啊”的低低惊呼一声,泪水又瞬间盈满了眼眶“他,他这些年不曾找我,竟是因为,我还以为……我还怨他……” 包打听先生叹道:“都过去许多年了,嬷娘,节哀顺变吧。对了,嬷娘是不是还有一个儿子?” “是……是、是是!”墨娘子哽咽啜泣,一边哭着,一边抹泪,而后朝楼上暖阁喊道,“阿念,阿念……墨念!快,快下来!” 第361章 “往后别叫我干娘了。”墨娘子皱了皱鼻子,“这醉玉楼,我很快也就……罢了,不跟你多说,你先去吧。” 那天黄昏,墨燃按着嬷娘的吩咐,在醉玉楼附近忐忑不安地去寻找念公子的身影。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快些找到这个人,还是慢些找到这个人。因为找到了,无疑会被念公子一顿臭骂,嫌他败坏自己雅兴。但是没找到,回去墨娘子也会对他百般责难,嫌他无用。 小小的身影在残阳之下无助地走着。 那时候的墨燃,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和念公子倒错互换。 他一处一处,老老实实地找着。 去所有念公子常去的地方——河滩、赌场、青楼、斗鸡院子……然后都被奚落着赶了出来。 最后他几经打听,得知念公子下午和一帮狐朋狗友去了城郊的磨坊,据说还拎着一个硕大的麻袋。 墨燃没有多想,便匆匆地往磨坊赶。 那个磨坊早已废弃,周围又都是坟场,平日里没有什么人烟,墨燃一路小跑,还没近前,就听到磨坊里传来一阵骚动,一群衣冠不整的少年从里头哄地涌出来,为首的正是在系着裤带的念公子。 墨燃忙道:“公子,干娘喊你回去,说是——” 他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发现那群少年脸上都溢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惊惧,有几个人甚至都已经吓哭了,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墨燃愣了一下,多年来备受欺凌已让他养成了一种警觉,他看到念公子眼眶血红,紧盯住自己,立刻不寒而栗,掉头就跑。 念公子反应极快,喝道:“抓住他!” 墨燃哪里是这些孩子们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摁在地上,扭送到了念公子跟前。 有人低声说:“怎么办啊,阿念,这下祸事儿了。” “逃也来不及了,被这小子看见了。” “要不连他一起也……” 墨燃浑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却狰狞凶煞,那是他对于“厉鬼”二字,最初的印象。 念公子眯起眼睛,他是这些人里最冷静,也最阴沉的。 他思忖了一会儿,说:“别杀他。” 墨燃悚然抬头。 杀? 这些人从前打他骂他,欺辱他,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杀”这个字,能从一群十四五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 他一时有些茫然,甚至无法反应过来。 念公子道:“把他关到磨坊里去。” “……”周围一群人面面相觑,而后一个尖嘴猴腮的少年首先反应了过来,他眼睛发亮,鼻孔还流着浓涕,脸涨得通红,尖声道:“好,好!好主意啊!” 陆续又有人明白过来:“啊!原来是这个意思!还是阿念厉害!” 这些人原本盯着墨燃,像是盯着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敌,但此刻一双双眼睛落下来,却犹如快要饿死的狼群盯着一匹肥美的羔羊。 墨燃被不由分说地推进了磨坊里。 他先是锤门,挣扎,可是门很快被堵死了,磨坊里也没有窗,只有褴褛的阳光从破漏的木板缝间透进来。 墨燃喊道:“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 外头有人在嚷道:“去报官!快去报官!” “快,快!我们在这里看着,走几个脚程快的,快去报官!” 墨燃喊了一会儿,锤了一会儿门,发现怎么也喊不开锤不开,便放弃了,他呆呆地回过身,借着昏暗的几缕暮光,看到了屋里横躺着的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孩。 有些面善,后来想起是东街卖豆腐那户人家的闺女,念公子这段时日一直在纠缠人家。 这个女孩子衣服已经都被撕碎了,青涩赤·裸的胴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手脚都是摊开的,身上青紫斑驳,私密处更是一片狼藉…… 她是被这群畜生凌·辱至死的,死的时候眼睛还睁得滚圆,脸颊泪痕未干,双目空洞无神,紧紧盯着墨燃的方向,盯着门口。 墨燃先是愣了片刻,而后才猛地惨叫出声,背脊砰地撞在门板上,他瞳孔收拢——终于明白外面的那些人做了什么,要做什么了。 原来,念公子对着姑娘多次示好不得,便心生歹念,他知道这姑娘是个软柿子,家里头没什么背景,好捏。就和几个伙伴把人赚到磨坊里,轮番玷污了她。这姑娘身子羸弱,那伙混账又十分粗暴,结果做到一半,姑娘就死了。 墨燃喃喃道:“不……不!!”他反身,开始疯狂地拍打着门板,“开门!开门!不是我!开门!” 仿佛听到他的哀求,磨坊的门蓦地开了。 墨燃想要冲出去,可是双手却被这群少年粗暴地摁住。 为首的是念公子,他心狠手辣,说道:“差点忘了,做的像一点。” 便指使着伙伴,把墨燃的衣服扒光,又在那姑娘身上沾了些血迹和粘液,抹在了墨燃身上。 这过程中墨燃一直在哭,在挣扎,可是这群少年的力道太大了,求生的渴望更是压过了一切,他们眼里闪动着野兽般的幽光,这个孩子的哀求也好,哭诉也罢,他们统统充耳不闻,甚至有个人在被墨燃咬了一口之后,还抬起手猛地扇了他好几个巴掌,恶狠狠道:“你他妈的闭嘴,你就是杀人犯!强·暴犯!这么多人佐证,你还能说得清?!” “不……不是我!不是我……” 可是再怎么反抗又能如何?他们把他身上抓的青一道紫一道,丢到磨坊里,和那个死去的姑娘赤身裸·体地锁在一起,然后贼喊捉贼,上报官府。 第363章 该说什么? 该做什么? 薛正雍不知道,王夫人亦不清楚。 他们没有见过“墨念”,对于亡兄所有的亏欠与思慕,都寄托在了这个叫墨燃的孩子身上,他们不知道墨念是谁,却摸过墨燃的头发,牵过墨燃的手,被墨燃唤了一声又一声的“伯父”,“伯母”。 薛正雍心乱如麻。 沉寂中,木烟离说道:“墨燃,你虽可怜,但罪行累累,不可轻饶。枚数下来,你知你犯了多少大孽?” 墨燃素来不喜天音阁,他闭目不答。 木烟离睥睨着他,声如钟罄,其音郎朗:“你滥杀凡人,纵火烧楼,骗取身份,谎冒公子——蛟山之上,你明知自己身上流着南宫家的血,却冷眼旁观,居心难测,孤月夜你大开杀戒,血溅厅堂——你所求究竟为何?” “我再说一遍,孤月夜的人不是我杀的,是生死门开启之后两世交错,那个人根本不是我。” “生死门是第一禁术,几千年没开了,你不觉得你的托词太过荒谬?”木烟离冷冷道,“怕不是你身为南宫后嗣,留有不甘,野心膨胀,想要设计颠覆上下修界?” “木阁主言辞太过。”姜曦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在我看来,墨燃没有任何想要颠覆上下修界的动机,如果他要做这些事情,在蛟山随意使些手段,恐怕十大门派便会损失惨重。这些地方疑点重重,未明晰前,慎言。” 木烟离冷眼乜他:“姜掌门不必替他说话。哪怕他无意颠覆修真界,以他之前所造罪孽,也足以押至天音阁问审。” 她言毕,抬了抬手,指挥身后随扈:“将墨燃缉拿,带走。” “等一下!” 木烟离侧目,看着薛正雍:“薛尊主有话要说?” 薛正雍脸上青红交加,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叫住木烟离,这么多年来视墨燃为己出,已成他的习惯。 他无法坐视着让天音阁就这样带人走。 可是他又该说什么呢?挽留吗? 薛正雍闭上眼睛,牙齿细密地打着颤,他只觉得冷,觉得心底空洞,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生生剜去了。 他将脸埋入掌心,他从来精神矍铄,这一刻却惊现衰老与佝偻。 “薛尊主是想与自己的侄子话别么?” 木烟离为人刻薄,有意无意用了“侄子”二字,更让薛正雍如风中之絮,觳觫颤抖。 “我……”薛正雍喉头喑哑,“燃儿……墨燃……”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墨燃却不再让他为难,他闭了闭眼睛,走上前几步,一言不发地朝着薛正雍跪拜磕落。 三跪九叩。 有人在嘀咕:“磨磨蹭蹭的,做些什么。” “惺惺作态……” 墨燃对此充耳不闻,大礼毕了,他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此时,薛蒙却忽地冲进了丹心殿,他龙城上满是黑血,极为震愕,他喊道:“外面——” “怎么回事?” “外面有大批珍珑棋子杀至,还有许多是蛟山儒风门的死士!!” 众人悚然!冲出殿去——只见死生之巅,百丈云天外,无数修士腾空御剑,袍袖猎猎翻飞。这些人有一半身着制式统一的黑袍,戴覆面,另一半则鹤麾羽衣,帛带遮目,正是儒风门英雄冢的尸群。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尸体南宫驷不都已经沉下去了吗?怎的又都冒了出来!是谁解开的禁制?” 话方出口,心中却已有答案。 是谁解开的禁制,还有谁能解开南宫世家的禁制? 不少出离愤怒的目光已向墨燃身上汇了过去。 墨燃此时虽已知幕后黑手为谁,但却百口莫辩。更要命的是,他现在灵力尽失,根本不能阻止棋子进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成百上千的死士降临。 死生之巅一如前世。 刹那间鱼龙翻波,顷刻间将成血海。 ——原来师昧所说的“惊喜”竟还没有结束…… “先迎战!” “把这波棋子都击退!先击退!” 众人出殿相迎,但因他们对此异变毫无预判,而这些珍珑棋子来者汹汹,毫无征兆,所以霎时乱作一团。 墨燃站在殿前,看棋子纷纷降落,他们和死生之巅的弟子短兵相接,与迎战的修士术法相抗。 银蓝轻铠与黑斗篷厮杀一处,混作一团。 他立在玉阶上,眉角阵阵抽疼,眼前这一切近乎是前世记忆的重演—— 上辈子,正是他操控着由死人和活人汇聚成的棋子大军,杀尽死生之巅所有敢跟他说“不”的人。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习惯杀人如麻。习惯了人命如草芥,肝脑涂重山。 第365章 有人厉声喊道:“拿下他!” “看住他,不要让他逃了!” “瞧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耳中嗡嗡作响,一模一样的愤懑,一模一样的指责,一模一样的讨伐。 两世的场景太过相似了,他甚至能回想起当年自己与楚晚宁的生死对决。 那一天,也和今日一样,墨燃手握珍珑棋子,操控了死人活人走兽飞禽,大军如黑云翻墨,兵戈如霜峰映雪。 他高坐睥睨,垂眸浅笑,看天地颠覆,白昼也变得昏黄。 最后是楚晚宁阻止了他。 是楚晚宁,拼尽全力与他的百万棋子对抗,武器从天问换至九歌,从九歌换至怀沙。 怀沙。 墨燃永远都忘不掉楚晚宁最后召唤出怀沙时,眼里那种悲冷和痛楚。 “传闻这是师尊的杀伐之刃,今日总算得见了。” 楚晚宁那时候问他:“墨燃,要怎样你才能放下?” 他只是灿笑:“放不下啦,师尊,我已经满手是血了。我亲手杀了伯父伯母,杀了同门师兄弟……如今只要再祭上你的人头,我就是空前绝后的霸主了——再没有谁能阻拦我。” 楚晚宁的神情极是刺痛。 他看到了,可是却觉得好不爽快,心里横冲直撞一股报复的恶意,他咬着后槽牙,字句碾出。 “杀了你。这世上就再没有谁,是我不能杀的。”第264章 【天音阁】帝君如他 昔日师徒, 终究反目成仇。 那是一场巅峰之战。 最终楚晚宁因为灵核薄弱,不敌墨燃气吞山河, 年轻凶悍。 “别再垂死挣扎了。”年轻的恶魔越战气焰越盛,他咧嘴恣意笑着, 不归与怀沙短兵相接, 刀剑碰撞。 金色的光芒时明时暗。 而幽碧的火焰却映满了师徒二人的眼眸。 墨燃瞥一眼楚晚宁苍白的脸,而后眼珠一转, 望向怀沙渐渐涣散的灵流,眼底满是嘲讽。 “你已经没有灵力了,再与我打下去, 你的灵核就会破碎。师尊, 你这么骄傲,死也不会甘心做个凡人的, 对不对?” 楚晚宁咬牙不答, 薄唇已无血色。 最后, 怀沙的光辉彻底消殇,墨燃便知楚晚宁灵力已经耗竭, 他纵情长笑,声如兀鹫。 “你还能拿什么反抗我?晚夜玉衡……我高高在上的师尊?” 楚晚宁拄剑半跪在地上,白衣已染斑驳血迹。 他抬起眼眸, 那时候,墨燃的恨意太深了, 只看到他眼里的决绝, 却瞧不见决绝之下深埋的悲伤。 多年之后, 踏仙君服下剧毒自尽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回想起了这一场生平第一酣战。 他忍不住想,楚晚宁当时,的确是报了必死的决心阻止自己的…… 众生为首,已为末。 他曾骂他是小人,只会嘴上说得好听。 但楚晚宁确实言出必行。 ——“念善吧。” 他的师尊说。 “不要存恶。” 金光闪过。 墨燃只来得及看清楚晚宁眼底最后的平静,就见他掌心光芒大炽,这个北斗仙尊,这个在修真界无亲无友的男人,就这样以牺牲自己的灵核为代价,重新召出了三把神武。 九歌天问怀沙。 屈子之傲骨,楚晚宁得了多少? 墨燃制成的浩荡雄兵终于被楚晚宁以灵核之力镇压,一枚枚黑子白子在神武的光辉涤荡下破碎成灰。 说来奇怪,那时候墨燃就立在楚晚宁对面,咫尺远的地方。他看着这个负隅顽抗,呕尽心血的人,居然没有出手阻止。 他就这样有些诧异,又有些好奇地看着。 他想知道眼前这个薄情人,可以为自己所谓的“众生”,做到什么地步。 他就那样看着。 看楚晚宁耗尽最后一寸灵力。 汹涌的江潮平息了,蔽日的雅雀散去了。 第367章 时空生死门再度打开,踏仙君率着百万雄兵降临于世。 他与踏仙君有什么分别? 他们有一样的记忆,施展一样的术法,踏仙君会的珍珑棋局,墨宗师也同样擅长。踏仙君做的棋子,若不加特意命令,同样会认墨宗师为主人。 所以,杀亲屠城,参炼禁术。 千军万马,撒豆成兵。 颠覆尘世,众生刍狗。 这些全都是他所为,谁都不曾冤枉他。 越来越多的棋子压境,一眼望不到尽头,犹如黑色的墨汁迅速在宣纸上洇开,步步逼近。 有人已经惊慌起来:“该怎么办啊!” 木烟离则怒道:“墨燃!你还有什么狡辩的!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我只恨天音阁没有早些介入此事,将你扼杀!” 黑云蔽日,昏天暗地。 满山萧瑟腥风,这数以万计的死尸棋子犹如巨大的钟罄悬在九天之上,随时会轰然落地,震碎五湖四海,人命如蝼蚁。 墨燃瞳孔紧收,他望着天幕。 众人不想束手就擒,或是御剑或是近身,已与那些棋子混战在一起,这一次的战况比先前激烈得多,到处都是鲜血和惨叫。 人头滚落。 肚肠流出。 但天际线还有源源不断的黑潮奔涌而来,无穷无止,令人毛骨悚然。 忽听得远处薛蒙的喊声:“爹!娘!” 墨燃倏地回头,见薛正雍,姜曦二人均已浑身染血,那鲜红喷溅地太厉害,早已分不清是他们自己受的伤,还是杀敌时染上的血迹。 薛蒙奋力朝自己父母那边挤去,一路厮杀,却寡不敌众。 “薛蒙——!” 墨燃想去帮他,可是薛蒙看到他就显得很矛盾,薛蒙在避他。 猛地一个儒风门死士提剑,刺中了薛蒙的肩膀,立刻血流如注,轻铠染透。 “薛蒙……薛蒙!” 墨燃心急如焚地朝他挤去,可是混战的人那么多,他们离得那么远,他过不去……他过不去…… 负伤之后,便有更多棋子朝着薛蒙涌来,那青年的身影很快就吞没在了一群杀红了眼的珍珑傀儡之中。 “蒙儿!” “蒙儿——!” 凄声惨叫。 是王夫人的声音与薛正雍的声音。 墨燃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令他筋骨俱碎的嘶喊。 他头皮都在发麻。 薛蒙…… 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华碧楠既然让他过来,且布下了这样的局面,绝不是为了让他看到死生之巅被毁,华碧楠要他怎么做? 要他怎么做??!华碧楠究竟想要他做什么?!!!这个“惊喜”是为了什么?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怎样才能放过他…… 忽然。 他想到了,他明白了。 墨燃愣了一下,而后心跳怦怦。 他终于明白了。 华碧楠做的狠绝,非但要他身败名裂,还要让他无可回头……他懂了。 这件事,南宫驷在蛟山做过。 楚晚宁,前世在对决之中做过。 他如今是没有灵力了……但是灵核尚在。 他能感到胸臆中流淌着的光华,与心跳同起同伏。 前世踏仙君狰狞而癫狂的冷笑似乎又浮现在眼前了—— “你已经没有灵力了,再与我打下去,你的灵核就会破碎。师尊,你这么骄傲,死也不会甘心做个凡人的,对不对?”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369章 火熄灭了, 唯有余烬。 但黑暗也曾亮过,灰烬也曾热过,他也有过光与热的岁月,此时此刻都无人知晓, 不会再被提及。 墨燃已倾尽了自己最后一丝灵力。 他看着雅雀散去,阴兵沉土, 看着活人不再受控,棋子纷纷皲裂,他看着即将吞没死生之巅的黑潮茫然退散,看着地狱灾劫就此将息。 人都道他十恶不赦,他自己也那么觉得。但这个恶魔终于做了与天神一模一样的事情, 楚晚宁是他的蜡炬, 他跟在那光芒之后,亦步亦趋地走。 “哥!” “燃儿!” 他模糊听到有人在唤他, 他余光看见薛蒙踉跄着向他奔来,看见薛正雍与王夫人破出重围向他奔来。 他因得了他们的呼唤而倍感宽慰,他咧了咧嘴, 似乎是想笑, 可泪水却顺着他血污纵横的脸庞潸然滚落。 他想说:“对不起, 是我做的不好。” 可是喉头哽咽, 到最后, 他却哀求着:“别恨我。” 我是真的…… 真的很喜欢你们。 喜欢伯父伯母, 喜欢死生之巅, 喜欢这一段偷来的温情,盗来的亲人。 伯父,伯母,薛蒙。 别恨我。 百万兵退,墨燃重重倒在了地上,满身泥尘。 前世楚晚宁重伤昏迷时,白衣染着血,但整个人依旧显得很干净。他与墨燃不一样,墨燃从来都是脏的。 意识涣散时,他感到王夫人伸手揽住了他,柔软温暖的臂弯,不无心疼地唤他:“燃儿。” 他听到薛正雍与木烟离在争执,怒喝着:“奸计?还能有什么奸计!如果是他召来的棋子,他又为何能为了退兵做到这个地步!” 他听到薛蒙在大喊:“别动他!你们别动他!别带他走!” 一片混乱。 墨燃有心解释,再多叮嘱,可是他真的太累了,太疲惫。 他闭上了眼睛。 蛟山。 先贤大殿内,长明灯幽幽吐息着光芒。鲸油熬制的蜡炬足有碗口粗,这里看不到日月辰光,唯有灯花流落,淌成缠绵烛泪,昭示着时光的流逝。 师昧披着白狐裘锦袍,坐于高位。他支着额角,正在闭目养神。 这个位置原本是徐霜林坐的,当初他看着徐霜林炼制出一枚枚珍珑棋,造出极乐与炼狱,一心奢望自己的师尊能重归人间。 他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可惜终不能留。 他面前摊着一方施有幻术的帛布,上面龙蛇飞舞,密密麻麻的都是各种颜色的小点。 这是前世踏仙君配合珍珑棋局所创的“沙盘”,黑色的点是珍珑黑子,银色的点是白子,红色的是已经阵亡的弃子,而帛布上的小方块则代表着敌对势力——只要有这张沙盘在手,哪怕千里之外,他也能看清楚战局。 师昧把帛布摊在案前,却不曾细瞧。他很清楚墨燃最终会做的选择,摆着这块布,不过也就图个有趣。踏仙君有无数种方式可以摆脱困境,但墨宗师只有一条路能走,所以,没什么好看的。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忽然洞开了,厅堂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师昧没有抬头,只淡淡问了句:“你来了?” 光可鉴人的砖石上,一位男子站定。 这个走进来的男人披着雪白斗篷,帽檐很低,看不清脸。他停在大殿中央,身姿如莲。 男子开口,嗓音清雅,但语气低沉:“方才外面传来动静,墨燃把踏仙君做出来的棋子都粉碎了。” 师昧连睫毛都不颤,淡然地“嗯”了一声,说:“是啊,他没得选嘛。” 男子又道:“……踏仙君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所以他掌控的那些棋子早就开始反噬你,如今墨燃以灵核之力,将它们尽数解开,你得了解脱,也算一件好事。” 师昧便笑:“哦?你是在关心我吗?” 男子不答,过了一会儿,他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就还按老计划。”师昧总算动弹了,他抻了抻腰肢,舒开一双桃花眸眼,一笑之下,满室生春,“我不是早就都跟你说过了。” “…我知道你所思周密。但是你要想清楚,墨燃付出了那么大代价,去阻止珍珑棋子肆虐。这些门派的修士不是傻子,不至于对整件事情半点怀疑都没有。” 师昧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为了替修真界挡下一次大灾难,他不惜碎裂自己的灵核,英雄嘛。” “你觉得修真界会审讯他们的英雄吗?” 师昧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依旧是笑吟吟地,十指交叠,垫在颚下,温柔地问来人:“墨燃做的这件事,跟前世的楚晚宁像不像?” 男子沉默一会儿才道:“……像。差不多就是重演。” “那好,我再问你,前世楚晚宁被踏仙君软禁强占,修真界最后又有几个人真正在乎他,记得他?” “……” 见他不答,师昧脸上的笑容便愈发高深莫测:“几乎没有,对不对?我都跟你说过的。那些年,薛蒙东奔西跑,最初还有人落两滴同情的眼泪,许诺他会给予援手,去死生之巅救人。但是后来呢?在踏仙君的积威下,那些许诺都只停留在嘴上。且随着时光流逝,最初的感动散去,人们就越觉得薛蒙厌烦。他再跑去请求别人的时候,大家就跟他说——楚晚宁在宫内那么久,没准都已经死了。为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怎么可以赔进其他活生生的性命呢?” 那神秘男子摇了摇头:“楚晚宁当时是真的下落不明,而现在墨燃却还好端端地在他们身边。哪怕再是狠心,他们恐怕也不会去伤害一个刚刚为修真界流过血的人。” 第371章 男子轻声说:“他到死都没有出卖我。” 师昧愣了一下,眼中闪动着困顿与悲愤:“好、好——我就说你当时怎么那样不甘心——还有呢?你看到了成千上万的棋子,你为那些人心痛了,你自责?” 男子却很平静:“你心里难道就没有半点自责吗?” “你……”师昧咬牙,他的目光几乎有些疯狂与讥嘲了,他盯着眼前人,盯了很久,像在看一个莫大的笑话,又像在看一个令他齿冷的叛徒。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一个极恶毒的措辞,他冷笑起来,露出毒螯,狠扎进了那个男子的血液里。 “好,很好,你说了那么多漂亮话。自责啊,惭愧的。但说到底,你还是在痛惜吧?” 看着对方眉宇间笼起的一缕茫然,师昧眼中的光芒便愈盛,他像是扑食的兀鹫,翱翔着,盘旋着,等着猎物咽气的瞬间,扑杀而落。 “你忽然向我兴师问罪,你大概觉得是自己因为看到百万珍珑棋局,所以懊悔了。大概是觉得自己看到徐霜林的死,所以触动了。但我懂你。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自责和惭愧对你而言不存在的,你和我一样冷血,薄情寡信。” 兀鹫的羽翅投落死亡的阴影,越来越往下,越来越森冷。 “你根本不是在忏悔。别骗自己了。” 他矜傲又得体地笑起来。 捏住别人七寸的师明净,永远都是优雅又从容的。 他一字一顿。 “依我看来,你只不过是在痛惜你的眼睛。” 言毕,师昧刷的抽出腰间匕首,慢慢地,以刀柄挑开男子低垂的白色斗篷帽檐,一点一点,蓦地揭落。 斗篷落下,白绒帽兜之后,露出的是一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绝世之姿,眉目优雅。 他们两人,居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这个披着斗篷的师昧,双目已渺,遮着一道雪白绷带,几缕额发垂落于帛带前。 师昧看着被掀开了斗篷的男子,冷笑道:“师明净,看清你自己吧。你痛惜的,无非就是你的牺牲比我多。当日蛟山上情况走到了极差的局面。为了扰乱楚晚宁的心绪,我们只好出了商量过的最后一招——周围那么多人看着,我们自然不能做做戏。所以最终你失去了眼睛,但我还好端端的,你嫉妒。” “……我若是嫉妒,从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你这个计划,不会做好牺牲自己的最差打算。其实对我而言,我们两个任何一个活着,去完成那件未完成的事情,都可以。我又何必——” 话音未结,却被打断。 “谁?!” 匕首掷出,精准无误地打在了梁柱之上。 师昧回眸,阴阴冷冷道:“出来。” 黄啸月蓬头垢面虚弱至极地从石柱后面转了出来。 他那日背叛众人,寻找蛟山宝藏,却因触发机关,被困囿密室之中无法脱身。儒风门密室内金银宝器、剑谱秘籍,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了食物。 江东堂一干人困于其中,手足相残,强欺弱,人吃人,到最后只剩了黄啸月自己。 他吃完了最后一个弟子,挣扎摸索着,终于从密室里出来,却没成想撞到了如此诡谲的情形。 ——他看到了什么?两个师明净? 黄啸月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想不明白。 以他的脑子,最多也只能猜测这是孪生兄弟,绝不会想到这是时空生死门作用之下,出现在同一个世界的两个师昧。 但越听两人的对话越蹊跷,黄啸月老奸巨猾,隐约觉察不对,想要先走为妙,谁知师昧耳目敏锐,竟发觉了他的存在。 师昧眯起眼睛:“我当是谁,原来是只老硕鼠。” 他视线下移,落到黄啸月的衣袍上:“血?……蛟山没有动物,什么血?” 他静了片刻,似乎想通透了。 唇齿启合,竟有鄙夷。 “人血?” 黄啸月感到杀机,拔腿就跑。 “你能逃去哪里?” 师昧青衫飘逸,身轻如鸢,已是稳稳立在了黄啸月面前,抬起一双烟雨眸眼。 可惜他的眼神太冷了,雨在眸中冻成了冰。 “老匹夫。你怕是不知道,我生平最恶心的事情,就是人吃人。” ——这是黄啸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大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师昧看着黄啸月倒在地上,血水从胸口的窟窿里汩汩流出,嫌恶地皱了皱秀眉。 他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一边说道:“恶心东西。” 回过头,他盯着另一个师昧看了片刻。 然后他的语气放缓了下来。 “两辈子了,世人多的是黄啸月这样的禽兽,你看到了吧?所以这修真界的牌早该重洗。另外,你也别多想,我跟你说过的,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等事情了结,我就想办法来治好你的眼睛。” “……” 第373章 “人都会变的。” 他喃喃着。 就像种子会发芽,嫩芽会变的碧绿,绿叶中会绽出鲜花,花朵会凋敝零落,落花会碾碎成泥。 时光看不见摸不着,但每一个人都在被它悄悄地消磨,有人被磨尖了爪牙,有人被磨去了棱角。 “都是会变的……” 他疲惫地掬了捧水,抹净自己的脸庞。 比较一下他自己的前世与今生就知道了,可他到底又是从哪一步开始走上歧途,从此不可回头的呢? 沐浴更衣毕,师昧将墨黑的发髻松松笼起,自那条馥郁幽香的小路回到了蛟山密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伸手推门。 此时夜已深浓,密室里的灯烛几乎都熄灭了,只留了一豆孤火,在罗帷之后燃烧着。 师昧不动声色地进了室内,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唯独带入了沐浴后特有的皂角清香。可也就是这个香味,惊动了躺在床帷深处的男人。 踏仙君沉缓沙哑的嗓音响起:“谁?” 师昧阴郁道:“……我。” 罗帐里沉默须臾,传来翻身时的衣料揪z声,踏仙君冷笑:“……主人当真风雅。深更半夜不寐,来本座寝处偷听壁角?……您不热吗?” 师昧的脸色更凉了:“你也适可而止点。把他弄死了谁都没得玩。” 踏仙君的嗓音懒洋洋的,低沉里透着丝慵倦:“主人您大可放心,本座在床上也没什么变态癖好。一贯只爱务实,对于闲磨嘴皮子、拿蛇蛰人、绑着眼睛玩猜谜一概都无兴趣。弄不死什么人。” “……” 闲磨嘴皮,拿蛇蛰人,绑眼玩猜谜——就算心再大也清楚他说的是谁。 师昧心中怒焰蒸腾,上前哗地撩开罗帷,仿佛刀剑相碰,花火四溅,师明净阴柔的脸对上踏仙君英俊的面庞。 “你——!”话还没说完,他蓦地顿住。 他原以为踏仙君与楚晚宁久别重逢,必然会如饥似渴,百般狎昵。 但撩开的帘幕后,眼前的情形却着实令他意外。 他看到楚晚宁睡得昏沉,脸颊烧烫微红,正发着烧。而踏仙君则衣襟微敞,露出大片光洁匀称的胸膛,把人抱在怀里,沉着脸,大手却摸着怀中人的头发。一副又嫌弃又绝不可能放手的模样。 师昧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踏仙君一脸鄙夷:“你以为本座能在做什么?” “……” 罢,何必与一个死人计较。 师昧闭了闭眼睛,强自把怒意压下心头,但是胸口处那小火苗腾腾腾烧着,竟一时无法熄灭,终是忍不住冷嘲还口道:“想不到踏仙帝君这么大岁数,睡个觉还要师父陪。我想这如果不是因为怕黑,那大概就是想和师父发嗲吧。” 不得不说师昧这句话很奏效,踏仙君立刻危险地眯起眼,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把怀里昏迷的楚晚宁推开,或者干脆一脚踹到床下,这样看起来大概会非常有气势。 可是看着师昧走近,他最后做的,却是将怀里的男人拥得更紧,宽大的袍袖一挥,遮住楚晚宁的脸庞。 做完这些,踏仙君才郁沉地抬起眼眸:“本座之事,与你何干。” 师昧咬牙道:“顶嘴也当有个度,你也不想想是谁造了你?” “寒鳞圣手张口闭口就只有这么一句话来胁迫本座。”踏仙君冷冷道,“当真是好大的出息。” “你——!” 师昧被他接连顶撞,终究还是难以忍耐,他凌厉抬手,一戳踏仙君额前,渡去些灵力。 “魂聚。” 咒诀从形状饱满的唇齿间念出,但踏仙君的眼眸还是硬劲狠戾地坚持了很久,久到师昧心中栗然,甚至觉得这个男人即将彻底脱离自己的钳制。 他额头沁出细汗,和踏仙君胶着,末了又耗尽了几乎全身的灵力,低喝道:“魂聚!!” 这一次,踏仙君的身形微震,而后目光才终于涣散。 师昧收去灵力,喘了口气,捂着隐痛的前胸,眼前阵阵晕眩。 他因为体质原因,灵核和灵力都是下等,哪怕再是勤修苦练也无法和别人比肩。平时用药自然厉害,可一旦牵扯到需要灵力的,他的身体就根本不能支撑。 师昧闭了闭眼睛,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踏仙君:“我再问你一遍,你刚刚在做什么?” 因为□□/控了,所以踏仙君便无甚感情地说:“他发烧了,畏冷。” “……所以呢?” 这个只剩一缕前世识魂,行尸走肉的偶人淡淡地说道:“有本座抱着,他会暖和些。” “……” 师昧盯着踏仙君看了良久。 “取暖?”他淡色的嘴唇动了动,蓦地笑出声来,虽然桃花眼瞳中毫无笑意,“墨燃,你疯了吧?你摸摸看你自己身上的温度——你算什么东西?你浑身上下和冰块一样冷,你早就已经死了,没心没肺没有体温,你连自己都冰冰凉的,你还想要暖他?” 踏仙君空洞的黑眸里似乎闪过一丝痛楚,但那痛楚转瞬即逝,他终究是一具尸体。 师昧道:“起来。” 踏仙君闻令并没有立即起身,他黑眉紧拧,似乎在自己的意志和师昧的控制之间挣扎。 第375章 于是他展颜笑了,势在必得,成竹在胸。 “如果你想恢复全部实力,那就听话些。”他皓齿淬毒,眸有精光,“你听话了,我们才好办事。” 踏仙君沉默片刻,拂袖道:“先别谈这个。” 接着他指了指楚晚宁,“谈这个。” “他么,他也就是灵魂融合加上身体受了太大的刺激而已。”师昧淡淡的,“没什么好谈的。不过你要是真的想让他舒服些,那不如先出去。” 踏仙君眼神立刻警惕:“你想做什么?” 师昧似笑非笑地:“替他疗伤啊。” “本座也要在这里。” “那可不行。”师昧说,“寒鳞圣手施术救人,概不予他人观瞻。” “……” 见踏仙君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师昧就说道:“你不走也可以。那我出去,你留下。反正帝君你有通天的本事,肯定也能照顾得好他。” 听师昧这样一说,踏仙君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他灵力凶狠霸道,最不适合的就是疗愈之术,前世宫人那么多,更是不缺医官,所以他也从来没有仔细学过。 师昧恢复了从容,笑吟吟地瞧着他。 踏仙君显然是被他的笑容恶心到了,倏忽扭头,银牙紧咬,根本不愿意再看师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行。本座出去,你给他疗伤。”顿了顿,又凶狠道,“但本座就在门口,你若是敢……” 他话还没有说完,想面上的寒凉就几乎能逼死人。 “你若是敢对他做些什么,本座立刻就要了你的狗命。” 这种威胁对师昧并没有太大的效力,他又笑了笑,对踏仙君做了个“请走”的手势。 踏仙君出去了,临走前还在门口阴着脸盘桓了很久。师昧站在这终于安静的密室里,看着那终于关上的石门,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走到床榻上那个白衣男人身边。 “……”师昧脸上那种嘲讽的笑容消失了,换作一种极为宁和,又极为疯狂的神色。他轻轻道,“师尊。” 一步一步走过去。 现在楚晚宁终于躺在他的掌心里了,踏仙君站在外头又怎样?他有的是不让楚晚宁发出声音的方法。 等人界帝君进来的时候,再气恼再凶煞也都无能为力了。要怪就怪自己太天真太无能,只得拱手将爱人留在蛇窟里,与寒鳞相伴。 纤细白皙的手指撩开帐帘,师昧几乎是温柔又贪餍地凝视着床上发着高烧的男子:“这次,谁都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他慢慢坐下来,抬手抚上楚晚宁的脸颊。 “…来吧,楚妃,让我在与你夫君一墙之隔的地方,好好调·教你。嗯?”第267章 【天音阁】金龙盘柱 师昧先是喂了楚晚宁一颗疗伤圣药, 而后俯身, 柔腻的细指犹如十只蛊惑人心的白蛇,潜入墨发之间。他将楚晚宁的后脑托起来, 与自己额头相抵。 “庄周梦, 蝶化身,终夜常相伴……” 口中咒诀轻念,可念着念着,忽又停了呢喃。 他原本是想施咒革除楚晚宁的一些回忆,这是他最擅长的法咒之一,之前他就对墨燃用过。 可是大约因为楚晚宁体内的灵魂十分紊乱,记忆也正出于恢复期,对外界的排斥很大,他发现这一招对楚晚宁并不奏效。 “这可真是个麻烦事。”师昧叹道, 他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 一双桃花眸里萦绕着妖异的光华。他用这样一双眼紧盯着楚晚宁, 而后再次念道:“庄周梦,蝶化身,终夜常相伴,昨日如流水, 长醉此山中……” 这次倒是有些效果了, 可也并不是完美的。 他的咒法就好像一块巨石投入池中,尽管此刻溅起了万层波浪, 但很快也会归于原状。 不过没关系, 能忘记掉一时半会儿也好。 他可不希望自己与楚晚宁共赴欲海的时候, 楚晚宁脑袋里还一直都是重重杀机。 那样太倒胃口了。 “师尊,睡了好久,你也该醒了吧。” 这一声轻唤仿佛蛊咒,半晌之后,楚晚宁睫毛微动,慢慢地舒开了眼睛。 因为师昧咒诀的原因,他的意识暂时变得模糊,暂停在了前世,停在了师昧身死之后。 曾经,楚晚宁被痛失挚爱的墨燃伤的太深了,他潜意识的,总想着要是能改变就好了。所以神识就溯回到了那些岁月。 ——不过,人的三魂六魄本就十分精妙,楚晚宁体内此时又承载了两世的灵魂,所以即使被师昧施了法咒,头脑也是混乱的,整个人都有些做梦般的神情。 他有些记忆错乱,梦醒不分。 “……师明净?” “嗯。”师昧的嗓音很温柔,压抑住某种扭曲情愫的温柔,“是我。” 楚晚宁似乎很疲惫,高热让他浑身不适,他只是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就又把眼眸阖上了。 师昧知道他正在适应,也不急,在旁边从容不迫地等着。 第377章 楚晚宁唇齿微颤,咳出血来,嘶哑道:“你放肆!给我滚!” 师昧沉默了,低头看着身下的男人。 这个人是太凶狠? 太固执? 还是太不知认命,不肯服输? 有太多想说的,所以到嘴边,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师昧最后干脆只是笑了笑,而后在楚晚宁即将怒喝着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蓦地捂住了他的嘴,迅速拆下发带,勒绑在他的唇齿之间。 “既然法术你能挣脱,那么我就只好用绑的了。抱歉了师尊。” 对上那双带着惊愕迷茫,却又愤怒屈辱至极的眼,师昧只觉得热血翻沸,他俯身在楚晚宁耳边说:“一会儿被我弄的再爽,也要记得叫的小声点,你那位帝君陛下就在外面。要是让他听到你在我身下也这么浪,你猜猜,他会不会高兴?” 师昧的手指一点点地往下滑,在每一个斑驳青紫的吻痕上逗留,再往下的时候,楚晚宁只觉得自己要被耻辱钉穿。 他的记忆紊乱,停在前世,他还没有发现墨燃中咒秘密的时候,因此他是恨极了墨燃的。 可是他更恨自己的全无羞耻之心。 即便那么屈辱,那么厌弃,对墨微雨那么失望。可是被墨燃抱的时候,听着墨燃喘息的时候,那人的汗水汇聚在腹部滴落于自己身上的时候,还会身不由己的感到刺激与舒爽。 甚至在几次最疯狂的欢爱时,他甚至能感到自己隐秘地渴望着墨燃不要停,就这样撕裂自己,贯穿魂灵。 疾风骤雨般的缠绵让他会产生一种安宁的错觉。 躺在墨燃怀里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不停地纠缠着自己的人,或许也是爱他的。 但师昧却不一样。 他虽不知为何会掉入这样光怪陆离的一个梦魇中,但在师昧触碰到他的时候,他有的只是愤怒与栗然,他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关系…… 他根本不喜欢。 师昧的身体与印象里的并不一样,很高大,但是依旧滑腻白皙,线条柔软优雅,像是用羊脂凝刻而成的,身上的气味清新芬芳。 并不是他所习惯的硬劲雄浑—— 他只习惯墨燃的身躯。那人皮肤虽然苍白,底下却翻涌着猛兽般的血,野得厉害。那最纯澈的男子气息像是炎炎烈日,煎灼心脏。 虽然有时还会淬着血腥气,铁腥气。 很硬,很冷。 但结实的胸膛却极热。 楚晚宁蓦地睁开眼,他被捆缚的双手不住挣扎着,把腕子都勒出鲜血痕迹,眼尾亦因屈辱泛起两抹红痕。 可他的挣扎起不到效用,床铺绵软铺着厚厚的兽皮,也发不出太响的声音。 师昧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作困兽之斗,最后笑了笑:“师尊又何必白费力气?是不信我会让你舒服吗?” 他说着,抬起楚晚宁修长而紧实的腿,腰身楔进,目光幽暗,就要像之前痴想了无数遍的那样进去。 楚晚宁蓦地闭了眼睛,嘴唇都已咬破,指甲也尽数没入掌心——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并不是因为畏惧随后会侵入的疼痛。 而是因为耻辱。 真的太耻辱了,不管这一切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那么他替会做这种幻梦的自己而耻辱。若是真的,那么他耻于自己竟如此愚蠢,收了三个徒弟,两个竟有怀着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他一贯是个习惯先反省自己的人。 如果说墨燃对他的欲念,还可以说是墨燃的问题。那么师昧和墨燃加在一起呢? 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做的不对,不是个为人师表的样子,才会让自己的徒弟一个两个地动了这种在床上的狼子野心。 他到底是哪里错了,才要遭这样的罪。 “……” 僵持着,绷紧着。 良久之后,却不见动静。 楚晚宁慢慢睁开眼睛,暗褐色的眼珠转动,却见师昧不知为何僵于原处,脸上那种春色荡然无存,反倒黑的像个锅底。 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师昧为何会有这种表情,目光下移几寸,却看见了一个让他无言至极的画面—— …… 什么……东西…… 之前情韵深重的气氛一扫而空,楚晚宁一时有些被雷击中的感觉。 咳咳咳,师昧的身下那物居然是金、金色的??? 这个情形实在是太荒唐,楚晚宁僵硬着把头转开,不想伤眼。 但须臾过后,又觉得不对——哪个正常人会有这种颜色的事物? 于是又硬着头皮再把脸转回来,青着脸,又看了一眼。 这回他看清楚了,不是师昧是金灿灿,而是一条不知何时出现的金色小魔龙整个盘踞在了师昧的那个位置。那小龙勒得很紧,并昂起龙首,怒气冲天地与师明净大眼瞪小眼,大有一种师昧如果敢妄动,它就发狠将卷住的那物直接勒成碎末的意思。 第379章 是醒是梦都不再重要,只是心里多年的一个夙愿得偿。 楚晚宁几乎是沙哑地:“所以……不要再恨了。” 踏仙君望着他。 大约是觉得此梦将央,楚晚宁阖了阖眼眸,抬起红痕犹在的手,摸了摸踏仙君的脸庞:“回头吧。” 心底似乎有什么在坍圮塌陷,踏仙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茫然也在他脸上浮起,薄薄的似一层烟云。 楚晚宁蹙起眉,竟是有些哽咽的。 “前头没有路,回去吧……别再往前走了。”他捧着他的脸颊,浮沉在两次人生里的北斗仙尊,望着早已是活死人一具的踏仙帝君,两生过去,他们皆已残破。楚晚宁的嗓音是喑哑的,“墨燃,你的脸怎么那么冷……” 冷得像是冰。 如果可以,我愿意当蜡炬,在凛冬长夜的岔路口等你回头。我愿意燃尽一生,照你回家的路。 可是你怎么这么冷……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燃烧多久,万一等我力竭了,烧尽了,万一等我熄灭了,你还是走在黑夜里不肯回首,那该怎么办。 楚晚宁手指微微颤抖,合上眼眸。 他一生茕茕孑立,无亲无友,倒也不怕离去。 只是想到或许他烧尽了毕生的热,也无法暖墨燃已经寒凉的心,他就觉得很愧疚。想到他要是熄灭了,那个青年如果有朝一日想要浪子回头,却已找不到来时方向,他就觉得自己应当活下去。 多等一天也好。 也许明天,冰就化了。 那个男人就会回头,从无极长夜里行出,朝灯火阑珊处走来。 接下来的几天,受到师昧法咒的残余影响,再加上楚晚宁自己两世记忆的波动,这些天他都是醒的时候少,睡得时候多,而且每次睡醒,精神都很涣散,知道的东西也都零零碎碎的,并不完整。 踏仙君明白过原委之后,也觉得这样颇为挺省心,楚晚宁现在是糊涂人,好哄。头天欺负狠了,第二天睁眼未必就能记得之前的事情。而且因为记忆破碎的原因,楚晚宁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比平日里就少去许多戒备—— 指爪锋锐的猫儿固然有滋味,但睡成奶团子的大白猫也实属难得。 不得不说,他觉得华碧楠做了件好事。 “今天的你,记起了多少东西?”这成了他这几日早上醒来必然会问楚晚宁的一句话。 而楚晚宁则往往皱着眉,问他一句:“什么。” 他就难得耐心且不厌其烦地答:“你的记忆是依旧只停在上辈子咱们俩成亲后,还是变成了别的日子?” 这个时候,他多半又会等到楚晚宁难堪的脸色,还有低沉的一句:“墨微雨,你又发什么疯。” 不是什么好话,换作以前,势必要一掌掴上去。 踏仙君现在也是一掌掴了上去,只不过尾势轻缓,继而另一只手又跟上,瞧起来就完全不像是扇巴掌,而是捧了对方的面庞。 他嗤笑一声,眼里却有着一丝心满意足:“很好。你若是一直这样下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是真的很不希望楚晚宁想起这辈子的事情,不希望他想起那个成了宗师的墨微雨。仿佛只要楚晚宁一直这么糊涂着,他们就能回到那一年的巫山殿,不管楚晚宁有多恨他,他们俩都能日夜厮磨在一起。 他的师尊,他的晚宁,都是他一个人的。 华碧楠讽嘲他:“连自己的醋都吃,心胸不如妇人。” 吃醋? 踏仙君想,不存在的。只是哪怕一条牲畜,一件事物伴随自己久了,也会生出些类似于“习惯”的感情。 仅此罢了。 这日蛟山晴好,踏仙君硬逼着楚晚宁和自己在橘子花树下午憩,他看着满枝细碎芬芳的白色小花,懒洋洋地叹口气:“就是缺了些味道,要是海棠就好了。” 楚晚宁神识模糊,依旧以为这是自己的某一夜梦境。 所以他说:“你这个人,为何连在梦里都会这么挑三拣四的?” 踏仙君在草坪上翻了个身,又靠过去,把脑袋枕在他膝头。四目相对,踏仙君道:“一贯的。对了,本座饿了,一会儿回去,你给本座煮碗粥吧。” “……” “要蛋花瘦肉粥,蛋花不要太熟,粥不能太稠,肉放一点点就好了。你会做的吧?教你很多次了。” 楚晚宁原不想去,却被他生拉硬拽软硬兼施磨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只得跟他一起去了祭祀殿的后堂伙房。 柴生上了,米淘干净,水也开始沸煮。踏仙君坐在小桌旁,托腮看着楚晚宁在炤台前烦躁又无奈的模样。 不过好在楚晚宁以为这是梦,所以不打算费太多精力反抗。 而踏仙君呢,他知道这梦终究会碎,所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珍惜。 水滚了,木盖下头飘出米和肉的香味。 踏仙君换了姿势,双手交叠垫在下巴处,他觉得自己有挺多话想跟楚晚宁说的,但是又觉得说了也没意义,说了也都是枉然。 到最后,他动了动嘴皮子,低沉慵懒道出的,也只不过一句:“喂。” “嗯?” 要说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于是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记得要放盐。” 第381章 “没什么。”踏仙君笑了笑,依旧是邪气而轻蔑的,“煮的真差劲,不喝了。” “……” “这里太闷,本座出去透透气。” 他说完,将那纹丝未动的粥碗推远了,自己起身往门口走去。快到门外时,楚晚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若不喝。”楚晚宁的声音很平静,是被他折辱过很多次而淬炼出的平静,“我就整锅都倒了。” 反正他做给他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是被糟践掉的。 从最初被打落在地的抄手开始,就一直这样。 踏仙君一下子回过头来:“放着别动!……我是说……”他咳嗽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先放着。” “放着做什么?” “……不用你管。” 他撩开门帘出去了,到了屋檐下,便合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其实已是尸体一具,再怎么像活人,也终究是活人不同的——他早已无法进食了。 当年在巫山殿自尽,又被寒鳞圣手制成活死人利用。寒鳞圣手通过时空裂缝来到了这个世界,而他则被留在了那个残破不堪的旧红尘里按着命令做事,就这样,近十年。 在这行尸走肉的十年里,他什么都没有再吃过。但他本也不贪食,所以从来不因此而感到任何的遗憾。 直到今天,坐在那一碗色香味俱差的蛋花瘦肉粥前,他才忽然觉得怅然若失—— 为什么他再也不是活人。 他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么几天,得到一个彻彻底底属于他的楚晚宁。 可他却连那人亲手做的一碗粥都不能再喝了。 楚晚宁煮的粥是什么味道的呢? 他就站在瓦甍下阖着眼帘回忆着,良久之后,他忽然抬起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睫,没有人看得清他此时脸上是怎样的神情,他露出来的,只有抿着的淡色嘴唇,还有线条伶仃的下巴。 后来他放下胳膊,睁开眼,眼尾微红。 他的记性不好,也不算太聪明。如果舌尖还能感知到一点点酸甜苦咸,他或许还能重拾回忆。可他骨血冰凉,唇齿无味。所以即使那碗粥就在面前,他也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他再也不会知道。 夜深的时候,他去找了师昧。 祭祀天宫前的寒潭边,那个俊美无俦的男人赤着晶莹的足,足尖拨弄着泠泠流泉,撩起星芒般的水光。 见他来了,师昧眉梢微扬,似是知道他的来意,神色冷嘲:“如此良辰美景,想不到帝君陛下不在密室陪着楚宗师,倒有闲情逸致来找我。” 踏仙君不愿与他绕弯,开口直接问:“你有没有办法可以让本座暂且变得和生前一样。” “……”师昧来回扫了他两眼,“尽管你是个活死人,但床笫之事应当是不受影响。” “没跟你说这个。” “哦?那你是说哪个?” “……吃饭。”踏仙君硬冷冷的,“本座想吃东西。” 师昧的眼色幽暗,若有所思地问道:“帝君莫不是想吃那一碗龙抄手?” “抄手除了我师哥,世上没有人能够做的好。” 师昧笑了一下:“难得啊,你今天居然能想起他。” 踏仙君对于师昧的记忆凌乱不稳,时而能回忆起来,时而又没有印象,但总而言之没有印象的时候居多,所以今日听他提起“师哥”二字,师昧不由地有些新鲜。 他问道:“嗳,你整天在蛟山和楚晚宁厮混着,怎么不想想你的明净师兄?” “……” 所谓对面不相识,大抵就是如此。 踏仙君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过的,本座这具身躯阴气太重,在没有得到新的灵核彻底重生前,不应当去见我师哥。他是水属性,本座会伤及他。” 师昧半点没有说谎的羞赧:“确实如此。” “所以你问龙抄手做什么。”踏仙君冷眼看着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师昧就笑了笑:“我只是好奇这世上除了龙抄手,还有什么吃食会让尝遍珍馐的踏仙帝君念念不忘。” “……” “怎么,不愿意说么?” “……” “那让我猜猜,是楚宗师给你下厨了吧?” 见踏仙帝君的神色略变,嘴唇微抿,师昧就微笑道:“听说死生之巅的楚宗师做菜乃是一绝,最擅烹饪焦炭,你也真是有意思,这都能咽的下口。” 踏仙君的脸色愈沉:“你就说有没有办法,其他不必啰嗦。” “办法肯定是有的,而且我也早就和你讲过了。” 踏仙君皱起眉头:“是什么?” 第383章 没有什么比被自己否定更无解的了。 踏仙君拥着怀里的人。 “可你本就是本座的人……” “不要背叛我。” 喃喃私欲的时候,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凄凉了。 大概孤独久了,再锋利刀也会被磨钝的。 “八年了。他重生之后拥有了你多久,我就一个人,在另一个红尘等了多久。” 寂寞巫山殿,飘零无故人。 “别再离开我第二次了。……第一次,我还能一死了之。但你要是走了第二次……我连死亡都无法选择了。”踏仙君蹙起了眉,眉目间阴郁与疯狂,悲伤与偏执共生,“我会受不了的……”第270章 【天音阁】罪罚将判 三日期限转瞬即逝, 第三天黎明破晓时,师昧来到了密室前。 踏仙君已经穿戴毕, 依旧是一身黑衣战甲,腰肢劲瘦系着银光熠熠的暗器盒, 腿修长, 肩宽匀,双手戴着龙鳞皮套, 腕上绑着千机匣。 他抬起眼, 目光很冷:“你来了。” “准备一下,我们去天音阁。” “不用准备了,走。” 师昧打量他一番:“那么楚晚宁呢?” “喂他吃了药,睡了。” 师昧点了点头,但为防万一, 他还是与踏仙君再重新进了密室一次。诊了脉之后, 师昧道:“他的精力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会完全恢复了, 得小心些。” 踏仙君对楚晚宁的战斗力倒是不怕,反而问:“记忆呢?” 师昧瞥了他一眼:“也一样。” “……” 无视踏仙君脸上的阴郁不悦, 师昧起身,在密室内设下了蛊阵迷香, 以确保楚晚宁不会忽然醒来, 坏他谋划。最后又在出门时, 于门上落了一个高级禁咒。 踏仙君蹙眉:“落这个咒做什么?这座山也没有别人, 南宫柳也就是毛头小鬼的心智, 没谁能进去救他。” 师昧面色不变, 淡淡道:“家贼难防。” “谁?” “你不认识。”师昧叹了口气,“是一个我最亲近的人。不说了,走吧。” 两人离开了。 清冷冷的石室内,就只剩了楚晚宁自己。他仍在昏迷,两世记忆在盘绕恢复。 但是不止,就连师昧都没有觉察到,楚晚宁之所以缠绵反复了那么久,神识和回忆都还没有完全复原,并不只是因为他身体状况不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他要想起的,竟不仅仅是属于自己的回忆! 大约是因为一半地魂在墨燃身体里待久了,和墨燃的灵魂终日纠缠厮磨,地魂回归的时候,竟也给他带了些墨燃灵魂深处的记忆。 ——此时此刻,这些记忆成了最后涌入他脑颅的画面。他在做梦,梦到的尽是一些破碎不堪的往事。 他先是梦到了乱葬岗上,蓬头垢面的孩子伏在一个腐烂的女尸身上哀哭,涕泗纵横,泪眼模糊。 “娘……阿娘……有人吗?有人吗……把我也埋了吧,把我和阿娘一起埋了吧……” 然后梦到湘潭醉玉楼,墨燃浑身被打得青紫,蜷缩在一个狗笼里,暖阁内瑞脑金兽,香雾迷蒙,那个孩子被关在笼中,没有得吃,也没有得喝,他甚至无法转身。 有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孩童咧着嘴在嘲笑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还想当个英雄?我看你就是个笑话!呸!你这辈子都是个笑话!” 唾沫吐过来。 小墨燃闭上眼睛。 楚晚宁的睫毛也在颤抖。 墨燃…… 接着,他又梦到熊熊火舌犹如吊死厉鬼在楼宇上徘徊扭曲,森然起舞。 到处都是哭喊,燃烧的梁柱塌落,有人在尖叫,浓烟滚滚。 少年墨燃坐在这通天的火光中,面目极冷,眼神平静,他低着头,膝上搁一柄血迹斑驳的刀,手里捧着一串葡萄,在慢慢地剥着紫皮。 “都结束了,阿娘。” 墨燃显得很安宁。 “可是我见不到你啦……我杀人了,手上都是血。阿娘,我死后要去地狱的,再也见不到你。” 墨燃……墨燃…… 忽地眼前起了光亮。 是一个女子温柔的脸庞,眼尾微微上挑。 是谁? 第385章 墨燃昏沉地想,或许他就是已经死去了呢? 或许这一生,就是他躺在通天塔之下的棺椁里,魂魄未散间,做的一场好梦。他把那三十二年的人生如走马戏晃过眼前,五光十色,喜怒悲欢,最后都都成了冢中枯骨。 他微微卷起嘴角,起一丝笑。 他竟觉得若事实当真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很累,走了太久,挣扎了太久,前方是地狱还是人间,他都已不那么在意,他只想休息。 他心里很衰老,其实从楚晚宁殒身时,就已经彻底地坍圮下去,苍老下去。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行善,在弥补,他在找寻能医好这种衰老的药。 可是他找不到。 他斗了那么久,不屈不挠厚颜无耻地求了那么久,如今他斗累了,求累了。这辈子,他失去了娘亲,失去了师尊,失去了挚友,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偷来的亲眷,失去了虚妄的英名。 现在,他连灵核也失去了。可他依旧被带到了天音阁,依旧无法逃脱修真界最严厉的责难。 他终于死心,他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宽恕。 他墨微雨是一座丑陋畸形的残山,浩渺冬雪遮去了他的疮痍。 但是雪化了。 他的黑暗也好,他的可怖也罢,都无处匿藏。 他做不了墨宗师,从他沾染第一个无辜之人的鲜血时,他这一生都注定只能是踏仙帝君——他焚琴煮鹤他磨牙吮血他面目狰狞他禽兽不如——他该死。 他死了,天下欢呼。 不知是他被困在禁室的第几天,门开了。 天音阁的弟子走进来,一言不发地用捆仙索将他绑缚住,而后一左一右拽起他,将他拖到外面。 他们带着他,穿过一条漫长漆黑的甬道。 墨燃沙哑着,昏沉沉地开口,说了这些日子来的第一句话:“他们怎么样了?” 没有人理会他。 他被扭送着,走到尽头。天光乍起,墨燃像是在暗黑里蜷缩太久的恶龙,早已瞎目烂爪,在这样刺眼的强光中显得那样困顿和不安。他根本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芒,他想捂住眼睛,可是手被反绑着,于是他只能低头,浓密的黑睫毛下浸出泪水—— 他耳目昏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唯有嗅觉是鲜明的。 他闻到风的气息,人海的气息,花草树木的气息,他被推了一下,于是犹犹豫豫地往前走。 慢慢地,耳朵能适应这里的嘈杂了。 他听到许多人在说话,窃窃私语声汇聚在一起就像是江潮。潮水是能涤尽污垢的,但潮水也能将人溺死。 墨燃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他很虚弱。 此刻已虚弱到了极致。 “跪下。” 押解他的人在推搡他,他跪下来,日光在高天明晃晃地照耀着,照着他憔悴枯槁的脸。 没有想到外头会是这样的一个艳阳天。 “就是那个墨宗师……” “想不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在天音阁看到他被公审,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墨燃耳中嗡嗡的,眼睛逐渐能看到些东西,但依旧很不清晰,他只能借着睫毛的浓荫,微阖着眸子,张看着眼前的一切—— 是记忆里那个天音阁的公审台。 他年少时,曾经和薛正雍薛蒙一同看过审判的地方。 但他已从看客,成为了众目之下受审的人。 台下人潮如鲫,拥挤湍急,这些是前来天音阁围观审讯的普通百姓,四海散修。他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面孔,也看不到那些人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只觉得那些交头接耳的脑袋凑在一起,成了高低起伏的麦浪。 然后,他又抬头望去。 四壁高台耸立,台上坐着各个门派的来客。 碧色的是碧潭庄,红色的是火凰阁,黄色的是无悲寺……然后他的心蓦地揪拢,真奇怪,他竟还会觉得疼。 他看到那一片熟悉的银蓝色,整个看台上最安静,也是人最多的门派。 死生之巅。 他眨了眨眼,不管不顾眼睛的刺痛,极力向那个方向望去——可他看不到,他看不到薛正雍在哪里,看不清谁是薛蒙谁是贪狼长老谁是璇玑,他找不到王夫人。 到最后,审判台上,他依旧望不见那些他最挂心的人。 “死生之巅墨燃,系儒风门第九城城主,南宫严私生子……”高台上,木烟离清清朗朗地以扩音术在陈述着,声遏流云,“……故当严加审讯,不可错放,不可错判……” 墨燃没有听进她的言语。 这样明锐的嗓音对于一个幽闭已久的人而言,实在是太过刺耳了。 木烟离不疾不徐讲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飘入墨燃耳中的,断断续续都是“杀人偿命”“居心叵测”“修炼禁术”这般残缺不全的词藻。 最后他听到她说:“扫除重犯,还施公道,此天音阁立命之责也。” 第387章 墨燃没开口承认一件罪责,木烟离命门徒将金色灵力凝成的砝码投入秤盘,那些玲珑砝码落入秤盘当中迅速变大,沉甸甸地压下来,将秤砣的另一边顶上,对着相应的责罚。 在他自述第一宗罪的时候,天秤便已指向了“生挖灵核。” 而他说完珍珑棋局之后,天秤则指向了最极之刑—— “粉碎魂魄。” 看台上,薛蒙的脸瞬间血色全无。 他喃喃着:“粉碎魂魄……?” 从此天上人间,就再也没有墨微雨,再也没有墨燃。 他的这个兄长,真的也好,假的也罢。 哪怕轮回转世,都再也见不到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手都是木僵的。 薛正雍站了起来,肃然对木烟离道:“粉碎魂魄这一刑罚自天音阁立阁以来,从未有人遭受过。木阁主,恐是你审判有失公正。”第271章 【天音阁】最终之审 听薛正雍开口, 旁边有别的门派的人怒而起身:“死生之巅能不能闭嘴?!你们弟子修炼珍珑棋局,已经触犯了修真界大忌, 按理你们这破门派应当立马散派滚蛋的!现在暂且没功夫与你们计较,但你们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薛正雍!你还替他说话?你和他别该是一伙儿的吧!” 周围是嗡嗡人语。 门派也好, 家族也好, 往往就是这样。一人成神,鸡犬升天。可一旦一人做出十恶不赦的事情, 整个门派或者家族就都会被看作是诡谲魔窟。 “此乃量罪, 并非定刑。”木烟离倒是淡淡的,就事论事,没去评判死生之巅,“薛掌门不必着急。量罪之后,还会折功。功过相抵, 才是最终定论。” 她说完, 转过头复又遥望着墨燃, 嗓音清冷:“继续陈罪。” “我……曾经……欺师……灭……祖……” “欺师灭祖?” 这话倒是令人迷惑不解。 墨燃却觉得心如火焚。 欺师灭祖,陈的是他前世之罪——这诉罪水, 竟会把他上一世所犯的重罪也从喉咙里碾磨逼出! 可他不想说……他不想说!难道要他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说出自己前世是怎样凌/辱楚晚宁的吗? 囚其为禁脔, 娶其为妃妾。 辱其一身傲骨, 最后还害死了他。 他不想说。 他觉得自己是活不成了, 但楚晚宁的岁月还很漫长。 楚晚宁是神木之灵, 拥有最纯粹的灵气, 天赋异禀。他希望楚晚宁可以好好走下去, 到最后定能得道飞升,位列仙班,再也不用受轮回之苦,情爱之痛。 他的师尊那么好,那么干净。 他想护着他…… 绝不能让众人觉得他们有所瓜葛,有所牵连。 绝不能让大家觉得楚晚宁是脏的,身上沾染了踏仙君的罪孽与腥甜。 他要护着他。 护着他…… 腹腔内犹烧一捧火,痛至断肠。耳边隐约听到木烟离在冰冷地逼问:“什么叫做欺师灭祖?” 他不说,他不说。 指尖在粗粝的砂石地面磨蹭出血,额前碾得猩红一片,他佝偻在原处粗喘,犹如濒死于河滩的鱼…… 他不说。 抵御诉罪水和抵御天问是一样的,只要死咬牙关,最后总能忍过去。 他就在天音阁的诘问,众人的侧目中挣扎着,困兽般嚎啕着。这折磨太深了,寻常人连天问都不能忍耐,而这比天问审讯的滋味痛过百倍千倍。 他觉得肠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拧紧,撕扯,绞烂,血肉斑驳的疮口被盐水淹及,火辣辣的疼,腕骨钻心的疼。 木烟离的声音显得那样遥远,犹如隔着海洋传来。 “所谓欺师灭祖,究竟为何事?!” 他不说,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咬破了嘴唇,口中是血,却不流泪。 和被关在狗笼子里的七日一样。 他不哭。 他的眼泪,只会是看客的笑柄。 没有人会怜悯,他也不稀罕这些人的怜悯。 哪怕痛到死,痛到肝肠寸断,也要忍着。 第389章 到最后。 —— “生挖灵核。” 木烟离面无表情地宣布,她瞧上去极是公正也极是冷血,与她身上潋滟着金色暖光的华袍截然不同,她整个人比霜雪更清冷。 指针停了。 尖端颤悠悠地指着“生挖灵核”四个字。 那是对墨宗师最后的审判。 木烟离对下面浩浩荡荡的看客,以及台上十大门派—— 确实是十大门派,天音阁依旧留有儒风门的旧席位,那席位上孤零零坐着一个人,是一身黑衣的叶忘昔。 她背着南宫驷的布箭囊,膝头卧着永远失去了主人的瑙白金,她脸色很憔悴,但目光却清醒,她也在看着这审判台上的一切。 木烟离道:“青天有眼,明镜高悬,天音阁功过相判,不曾徇私舞弊,不曾留有偏颇,不曾故意刁难,判,墨燃墨微雨,生挖灵核之刑法。明示三日,敬告天下,若无异议,三日后——” 薛蒙一直在闭目隐忍,此刻却终于忍不住,他倏忽起身,银蓝轻甲闪着辉光:“我有异议。” “……” “不必等到三日后,我现在就有异议。” 下面哗然更盛了:“死生之巅他娘的快闭派吧!什么东西啊!” “干脆把薛正雍和薛蒙一起审了算了!十有八九就是一伙的,怎么到了这份上还能帮着魔头说话!” “当时珍珑棋降世,怎么没杀死生之巅多少人啊?你们真的不是魔窟吗?” 薛蒙气的脸色铁青,却不得不尽浑身气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 那些修士的愤怒咆哮,木烟离自然都听到了,但她充耳不闻,只淡淡道:“小薛公子有什么话想说,我洗耳恭听。” 薛蒙张了张嘴,一时似乎是不知道说些什么。王夫人心中十分担忧,悄悄拉他:“蒙儿,还有三日,我们从长计议,想想好该怎么说……” 薛蒙却像是没有听到母亲的话,他直愣愣地盯着木烟离看了一会儿,又转去看秤,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一个黑色的小点上。 那是刑台之上的墨燃。 薛蒙眼睛蓦地一颤,像是帷帐被风吹起,眼底波澜皱。 暗也不是,亮也不是。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他已经没有灵核了。” 木烟离:“什么意思?” 薛蒙忽然激动起来,他回眸望着她:“什么意思?你不清楚吗?在死生之巅救了你的人,退了棋子的人,难道不是他吗?木阁主,我想知道你要如何行刑?他的灵核已经碎了!你们还要做什么?挖出他的心吗?” 他眼中含着水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生挖灵核,生挖灵核……没有灵核了,你们是不是就要他的命!” 木烟离眯起眼睛:“天音阁自有天音阁的办法。” “按规矩,判决落下之后,三日后就要行刑。”忽然响起一个微哑的嗓音,众人举目望去,说话的人是叶忘昔,“阁主有什么办法,还望在此说清。” 立刻有碧潭庄的人怒斥道:“你有什么资格开口?你算什么东西?” 更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仗着有姜曦给她撑腰,仗着南宫驷拿死换回儒风门清白,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样的大场合,一介无名女流这样质问天音阁主,她也配?” 叶忘昔对此皆是置之不理。 直到有先前与南宫家结怨的人,朝她大声说:“叶忘昔,儒风门已经亡了,你一个人坐在那边,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儒风门的掌门了吧?” 叶忘昔抱着怀中呜呜直叫,还没有恢复灵力的瑙白金。她孑然一人立在原处,不怒也不吵,等那些或是愤怒或是讥嘲的声音渐渐平复下来,她说道:“儒风门暗城统领还在,亡不亡,不是你们说的算的。” “你——” 叶忘昔不愿与旁人多口舌,一双眸子望向木烟离:“还请阁主明示。” 木烟离道:“这世间并非没有重塑灵核的方法,灵核破碎,但碎片仍在心腔之内,所谓生挖灵核,自然也不必苛求灵核完整。” 薛蒙面色如纸:“所以你想怎样?” “施法将灵核碎片尽数挖出即可。”木烟离道,“天音阁不会要了他的性……” “命”未出口,薛正雍也站了起来,脸上阴云密布:“挖尽灵核碎片?” “不错。” “那要挖多少次?”薛正雍虎目怒睁,他的鬓边已掺白发了,“五次?十次?生挖灵核损伤心脏,一次都是极痛的——几年前天音阁挖过一个犯人的灵核,她没有撑过去,当天回到监牢里就死了。” 木烟离淡漠地:“那是她自己体弱,怨不得天音阁。” “那你不如直接要了他的性命!”薛正雍怒喝道,“木烟离,灵核碎片!亏你说得出口,他的灵核若是碎成了两片,便挖两次,若是三片,便挖三次……但若是碎成了百片千片呢?你是不是要凌迟他?!你就是在凌迟他!!” “若真碎成那样,也是他自己的命。” 薛正雍哑然了。 命? 什么都是命。 第391章 但王夫人却清楚,薛正雍也明白。 天音阁是修真界最公正的殿堂——某样东西一旦被定了性,尤其还历经岁月洗练,屹立千百年,那么就极少会有人去思考,为什么它就是公正的,它会不会有错。在这样的势力中,就算有反驳的声音也会被轻而易举地盖过。 墨微雨是罪人。 因为是罪人,谁都可以□□他,唾骂他。 因为骂的是罪人,打的是罪人,所以那些口水也好,拳头也罢,就不是暴力,不是发泄,不是跟风,不是嫉妒的宣泄,更不是对虎落平阳生出的无限快意。 而是在惩恶扬善。 众人应当拍手称快,谁要敢发声求一句情,那就是同党,合该被押上台,脸庞抹漆,头发割落——呸,道德沦丧,是非不分,一块儿斗。 薛蒙不能去忏罪台看。 会疯的。 傍晚时分,开始下起小雨。 忏罪台没有遮掩,墨燃跪在迷蒙雨雾中,细细雨丝贴合着他的脸,他闭着眼睛,人潮涌动,雨水也浇不熄这一场热闹。 这个时候,修士都已经散去了,留在此处的,大多都是些不明事理的普通百姓。这些上修界的居民不修真,也不知道先前发生的种种变故,但他们却极为好奇,撑着油纸伞,打量着这个被捆缚着的男人。 白日里,他们的看台离得远,根本瞧不清墨燃的相貌。 但忏罪台公审时,这些百姓就都可以走近了来看。 有姑娘在低低讶异道:“早上听他做的事情,以为是个青面獠牙的丑八怪,想不到长得竟还不错。” 她身边的精壮大汉便体贴地替她理了理斗篷,说道:“你就是太天真了。这世上,相貌好看但内心险恶的人不可胜数,你可千万别被这种人的表象迷惑了去。” 亦有父母携子,特意赶来。 那当爹的是上修界的一个教书先生,斯斯文文,抱起自己的孩子,好让他瞧清墨燃跪在那里的模样。 “看到了吗?以后要端正做人,绝不能和这种禽兽一般做派。” 那孩子懵懵懂懂的,五六岁大,还不是很懂事,便问:“爹,他犯了什么过错呀?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他犯下的错,可谓罄竹难书。”教书先生酸唧唧的,“依天音阁公审的结论,他杀了人,放了火,修炼了禁术,欺瞒了身份。这个人,没有半分廉耻,丝毫人性,他冷血阴暗,猪狗不如——你长大之后,万不可像他这样,可记住了?” “记住了。” 这父亲刚松了口气,便听孩子问自己:“可是爹爹,你认识他吗?” 当父亲的愣了一下:“我?……我当然不认识他。你爹爹我是上修界清风书院最端正的先生,一生光明磊落,结交的都是有识之士,正派君子——怎会认识这种邪魔歪道。”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要再添把火,便对孩子谆谆教导:“我们家是书香世家,自幼都受到极好的道德熏陶,与他这样的人,哪怕多讲一句话,都应当感到极度的羞愧与肮脏。你记住了吗?” 这回孩子没有说记住,也没有说没记住。 他不解地问道:“可是爹爹,你既然不识得他,又怎么知道他……他……嗯……”他努力学着父亲的话,费力地回忆道,“他猪狗不如,冷血阴暗呢?咱们是今天第一天见他呀……了解一个人,不是需要很久很久嘛?比如我跟隔壁的小花……” 教书先生:“你不懂,这不一样。他是已经被定罪了的人。” 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墨燃,半晌道:“可是这个哥哥,看上去好可怜的样子……他也不像是个坏人呀,那个什么音阁,会不会审错了呢?” “你太小了,所以才会这样想。”教书先生素来迂腐,对于儿子这一番质疑一力否决,“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天音阁几千年来都是这世上最公平公正的地方,天神留下的殿堂,几乎不会有错。” 孩子就噙着手指,盯着墨燃看,似懂非懂的,但也果然不再帮墨燃说话了。 夜深了,人群渐渐稀疏,渐渐散去。 三更天了,细雨变成了大雨,一个人都不再有。 一夜过去,破晓时分,有赶早市的小贩推着板车慢慢走过。 雨急风大,小贩佝偻着身子,推着自己破旧的木板车。墨燃此刻半寐半醒,昏昏沉沉,听到车轱辘碾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还有小贩吃力而沉重的喘息。 他意识飘忽,恍惚以为自己还是那在外游历的岁月。 他微微睁开眼,眸子失焦。 但几乎已成反射地,和失去楚晚宁之后的每一日每一夜那样,他本能地想要去搭把手,想要去帮那个疲惫的小贩把板车推到树下,想要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可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过了好久,他才想起,原来那些赎罪的时光都已一去不复返了。 他如今是天音阁钦定的罪人。 忽地一阵狂风刮来,风太猛烈,小贩车上的遮雨油布被卷起,他努力尝试着去压平,可是无济于事。 油布吹起,车上一堆货物被雨水淋了个透彻。这个为生计而奔波疲惫的可怜男人便在雨里焦急地逐着油布—— 墨燃看着他。 他觉得很难受,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母亲为了一个铜板而作刀尖之舞的往事。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人,在别人高枕安卧的时候,得冒着凄风楚雨,为一口饭而东奔西走。 他很想帮他。 在这个静谧的雨夜里,他觉得心情竟是如此安定,以至于他足够回想起过往的很多事情。想起曾经笑嘻嘻对过阿娘说过的那句话。 “等我有了出息,我就造许多许多房子,大家都会有地方住,谁都不会再挨饿受冻啦。” 墨燃其实很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侍立在旁边的天音阁弟子,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那个小贩一把。 第393章 “……你走吧……别站在这里了,对你不好。” 叶忘昔却不离开,她带了一壶温水,她俯身,一面夹着伞,一面却解开壶口。伞斜了,有雨水大半都淋在了她身上。 “喝点东西……” 天音阁立时有人前来阻止:“叶姑娘,囚刑之人,不得给予饭食。” “那囚刑之人能不能被旁观者砸石殴打?” 叶忘昔虽没有看到昨夜的情形,但墨燃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子,额头脸颊,也都是被砸过的淤痕。 她盯着他们,目光竟有点南宫驷的凶狠。 她的身上,也渐渐出现了故人的影子。 “天音阁不是秉公行事吗?这就是你们的公平?” 那些人自知理亏,便不再多言,为首的面露尴尬,轻咳道:“水就算了,其他吃的不可以。” 叶忘昔就给他喂一些温水。 墨燃低声道:“何必……” “你帮过阿驷。”叶忘昔没有抬眸,“也帮过我。” “……蛟山上,如果死的人是我,南宫他就……” 叶忘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在颤抖,但她最后还是说:“谁都想活着。我总不会因为你想活着,就怪罪于你。” “……” “喝吧。”她说,“薛蒙来不了了,他被他爹娘拦着。我在这里撑着伞,你之前冒天下之大不韪,帮着我与阿驷。如今哪怕无人向着你,我也会帮你。” 她神情依旧是寡淡的,却很坚定。 “我在这里。” 她言出必践,果然就这样立在墨燃身旁,天音阁不让打开结界,她就掌一把伞,微微倾斜,替墨燃挡雨。 有她立着,抛砸石子的人就不再有了,但议论的话语却越来越难听。 不男不女的妖人。衣冠楚楚的禽兽。 好赖不分的女流。丧尽天良的凶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谁都知道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永无翻身之日,站在旁边的那个女人早已门派零落,无依无靠。 骂得再难听,谁会替他们计较? 墨燃这时才惊觉世上的勇士竟是那么多,一茬一茬的,慷慨激昂,犹如雨后春笋纷纭冒出。 那么正直,愤慨,嫉恶如仇。 从前这些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天音阁审讯最是难得,恐怕十年都不会有个人能得此殊荣。 看热闹的人一波来了一波又走,回回荡荡,犹如潮汐涨落。有人说:“这个墨燃之前做了不少好事,现在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他还留宿在我们村子里过,这么个杀人魔头,想想都令人后怕。” “听说他娘是那个段衣寒,你们知道吗?” “段衣寒?一曲难求的那个乐仙?”闻者吃惊,“那个姑娘不是人很好吗?听说有才学,又温柔,为人高洁,心地还十分善良……” 立时便有人阴阳怪气道:“你们男人可真有意思,段衣寒是个婊/子吧?这年头婊/子都能被夸作高洁,我看这世道真是变了,心中一点道德标杆都没有。” 那被顶撞的男人有些不愉悦:“段衣寒是乐伶,又不是娼,她立身乐坊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接过任何花客——” “你觉得她没接过那是因为你穷啊,这种女人,只要钱两到位,还有什么清白不清白的。” 这时候有人慨然出声:“乐伶和娼·妓有何分别?都是些不知自重自爱,寡廉鲜耻之人。这年头居然有人替暗·娼狡辩了,没想到我泱泱上修界,道德竟已低下到了如此境地。” 说话的不是别人,又是昨天那个抱着孩子来的教书先生。 今日他倒是没有抱着自己孩子,而是捧着一摞书籍,身后跟着一群学堂里的书童。教书先生微微扬起下巴,显得极其清高。 有人认出他来,客气道:“马先生今日下课倒是早。” “纸上得来终觉浅。”教书先生道,“今日早些放学,为的就是特意带学生来亲声受教,见见世面。” 他说罢,横了一眼那个替段衣寒说话的公子,嗤之以鼻:“但没想到居然能听见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实在令马某大开眼界,也当真为我上修界的风气深感忧心。” “对,马先生说的不错,先生真是道德楷模啊。” “先生为人师表,用心良苦。” 方才勇于替段衣寒辩白的男人又羞又怒,但周围的人都在嘲笑他,他脸涨作猪肝色,也不好说什么,拂袖愤愤去了。 这些话,墨燃听来初时怒极,后又无力。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早已去世的母亲在众人唇齿之间变得腥臊不堪。 只能由着那个临死之前,还叮嘱他“要记恩,不要报仇”的女人,被一张张黑洞洞的嘴巴嚼烂,嚼成妓/女,淫/妇,生出贱种的败类。 堵不住悠悠之口。 叶忘昔忍耐良久,终于忍耐不住,她往前一步,欲与台下之人争论。 但墨燃低沉地唤住她:“别说了。” 第395章 师昧把脸蜷进臂弯里,那细小的战栗从手指蔓延遍全身,他甚至不愿意再去触碰那一张绢帛。 “我是想要救人的,我也知道牺牲在所难免,我知道会有很多算计,会辜负许多真心,我早已准备万劫不复,他与我商量说或许要我捐出双目的时候,我也不曾犹豫。可我……” “挚友哥哥……” 南宫柳把手覆上他的发间,犹如稚子间的安抚,笨拙地劝慰着他。 师昧蓦地哽咽了:“可我真的没有想过,他杀了这么多人啊……” 绢帛飘落在地,那上面历历记载的,是另一个红尘里几乎所有的修士,平民。 都成白骨。 过了许久,久到南宫柳都蹲在旁边,呆呆地不知该怎么办了,师昧才慢慢地扶着冰冷的案几,摩挲着站了起来。 南宫柳忙问:“你要去哪儿?” 师昧在原地静了一会儿,他似乎真的很迷茫自己应该去到哪里,在南宫柳问了第三遍的时候,他才恍过神,他咬了咬唇,说:“密室。”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他要去救师尊。 来到密室门前,他一触之下,才发觉华碧楠竟然在石门上施加了一种极其高深的禁咒。 “……”师昧微怔,随即嘴角似有苦笑。 从绢帛兵谱,到石门禁咒。他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 他提防他,所以施加的禁咒,是一种按理而言师昧从来没有修习过的法术。说到底,华碧楠根本不信任他。 “让你失望了。”师昧轻声道,手中亮起一道幽蓝辉光,向着阵心触去。 “或许曾经的你,在我这个年纪,还没有学过这个咒诀。但我是会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密室的石门轰然洞开了。 有谁重活一遍,人生路会是全然相同的呢? 哪怕是同一个人,或许也会因为春日避了一场雨,夏日树荫里睡了一场好眠,而就此改变一生。 师昧在密室门前踌躇再三,终于还是轻轻地踱了进去。 密室内燃着一盏九龙衔烛长明灯,正散发着纯澈光明,只是这光明对于屋内两个人而言都无济于事。 他们一个昏迷着,一个已盲。 蒙着绷带的师昧坐在楚晚宁的床榻边,伸出手,纤细白皙的手指摩挲着楚晚宁的脸庞。 他轻声喃喃道:“师尊……” 楚晚宁没有醒来,也就没有应声,他脸颊依旧烧烫。 灵魂分裂,合二为一。 他承受着属于墨燃的零碎回忆,在梦里煎熬。 师昧指尖亮起盈盈光辉,点在他的颈侧,温柔如水的灵力传过来,流淌全身。 “可好些了吗?” 依旧无人答他。 师昧垂落睫毛,其实他也知道楚晚宁仍在沉睡,否则他也无法鼓起勇气,进到石室里,坐在楚晚宁身边。 他发了一会儿呆,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想。 其实,在拜入师门之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心里有个夙愿,为了这个夙愿,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宿命是什么,所以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做错过。 可是有一天,时空倒错,另一个红尘中的自己风尘仆仆,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他见到了十多年后的自己。 撇去惊讶和恐惧不说,少年时代的他,在第一次见到华碧楠的时候,最大的感觉竟是违和——他不知道是什么将自己消磨成了这样。阴冷,狡黠,郁躁,孤注一掷。 但是,为了两个人共同的愿望,他最终答允了华碧楠的要求,步步为营,才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些年,两个红尘的师昧各司其职,留在墨燃身边的一直是他,而幕后操纵的则是穿越回来的另一个师明净。 就像踏仙君和墨宗师判若两人,他和那个师明净其实也并不如此相似。因为各自经历的不同,那个师明净更像是工于心计的寒鳞圣手,而他则在时光的洪流里,竟成了圣手棋盘上的一枚暗子。 如今回想,在华碧楠打破时空生死门出现之前,他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年轻后生。但他与华碧楠合作后,华碧楠一直在告诉他:要收敛锋芒,要学会伪装。 少年时代的他曾经为此和华碧楠大吵一架:“我受够了,你要我装到什么时候?处处温柔和善,步步忍气吞声。编排那么多谎话与你里应外合,谁记得住?” 当时他与墨燃一行人从金成池归来,华碧楠对他在摘心柳面前的表现并不满意,就责备了他几句,却没想到师昧的反应竟会如此巨大,不由一怔:“我只是在提醒你要谨慎行事,莫要露陷。” “你说得倒是轻巧。”他咬着嘴唇,“你让我几次三番去确认墨燃的心意,我哪一回没有照做?你知道对一个并不喜欢的人献媚有多恶心吗。” 华碧楠似乎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经历过的事情,我全都经历过,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知道。” “但你经历过的事情我却没有经历过!” “……” “从你来到这个世上之后,你就告诉我,怎么怎么样做是错的,怎么怎么样做是对的。可以,你是过来人,为了那个目的,我愿意听你的话,并为此付出全部。但是华碧楠。”师昧越说越激动,喘着气,眼眶是红的,“你最好清楚,你没有立场来数落我。” 这是穿越以来,第一次与年少时的自己起这样大的冲突,华碧楠脸色青灰,抿着唇不吭声。 第397章 其实, 当初给墨燃种下诅咒的时候, 师昧也是个心冷如铁, 意志坚决的人。 他眼中除了自己的报复,自己的追求, 什么都容纳不下。 可是那个时候, 他看着另一个红尘的自己所作所为, 他扪心叩问, 忽然就很想知道, 华碧楠的心里是否曾有过那么一星半点的不适应,一时半刻的齿冷。 他最终还是按着华碧楠的吩咐去做了。牺牲至此, 他骑虎难下。 他清晰地知道,私情会让大事功亏一篑,没有什么比稳住墨燃、保住自己更加重要。 反正他已演了那么久的戏,戴了那么多年的假面, 恶心到了骨子里, 也就麻木了。什么逢场作戏, 什么表里不一, 哪怕楚晚宁的死,也不能改变什么。 只是提着怀罪大师给的引魂灯,站在奈何桥边,哪里也不曾去,甚至都不能为喜爱的人意志坚决地赴汤蹈火时,他也会忍不住心生羡慕。 要是他也能像薛蒙,像墨燃一样,为自己的人生做主,或者说自认为可以给自己的人生做主,那就好了。 可是命运从不由他。他如一个梨园小生,不甘却沉默地操持着手中这份仅有自己能圆满的折子戏。 一开始,勾引墨燃。 墨燃冲自己笑着,说:“师昧,我真的很喜欢你。” 后来,利用徐霜林。 徐霜林懒洋洋地抛着橘子,乜斜眼眸:“我一生飘零,想不到还能遇你这样一个朋友,多谢你愿意教我重生禁术。等罗枫华那个废物复活了,我一定让他给你煮碗汤圆吃——你不知道吧,他煮的汤圆最好吃了。看得起你,我才愿意给你尝。” 到最后,图穷匕见。 与他和华碧楠商量过的最坏打算一样,他不得不以自己的些许牺牲,博得师友心乱,令时空之门在那千钧一发时刻,顺利洞开。 他本是一个捏着棋子的人。 但是十年后的自己来了,他便也成了自己的棋子。 被把控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他也不是全无厌憎,只是心中执念太强,愿望太深,他不想轻言放弃。 可是。 他真的、真的不知道,那一个红尘的自己,所谓的“微小牺牲”,指的是数十万人性命,一个尘世的倾颓。 他是打开了时空生死门之后,才见到了这样残酷的真相。 这个师明净,终究不是那个师明净。他没有经历过那个十年,没有经过那一天又一天的沦陷。 到此刻,他真的再也无法理解十年后的自己。 但已无路可退了。 他此刻也已不过是一枚弃子,和棋盘上错落有致的所有黑白兵甲一样,失去了锋芒,再无用武之地。 “师尊。”灯影朦胧,映着他秀美端丽的脸庞,他依旧宁静而温柔,“其实我想这件事,已经很久了……我在想,墨燃都可以重头再来过,可以变得不再一样。我就在想,如果一切可以回头,我会不会也因为一念之差,而做出不同的抉择。” 屋内很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不过,此刻都已经来不及啦。”师昧道,“我知道,师尊已经恨透了我,墨燃也已恨透了我,少主也不会再拿我当朋友看待……不管这一路走来,我是否有所犹豫,我最终还是变成了他的模样。” 他的手贴着楚晚宁烫热的脸颊,静静的,把疗愈的灵力分给他。 “对不住,还是让师尊失望了。”他说,“唯一庆幸的是,我双目已盲,不用看到你恨我的样子。” 顿了顿,师昧笑了,一笑之下,满室春深。 “我眼睛里最后瞧见的,是你们在为我难过。够了。” 他将楚晚宁手上的捆仙绳解开,榻上的禁咒消除,而后点灭了石门的法咒。 做完这些,师昧转身,摩挲着,缓缓离开了密室。 他行远了,被一片黑暗吞没。 与此同时,天音阁所属齐地。 教书的腐儒马先生刚刚从私塾回来,他敲着酸痛的肩膀进了屋,照例要先去伙房里煮一杯八宝茶喝。 推门进去,黑灯瞎火。 马先生不由皱起了眉头,边去摩挲灯台,边喊道:“夫人?大晚上的,怎么连个蜡烛都不点?你这是……” 簇的一声,火刀火石擦亮。 马先生哑然失声,惊悚无言地立在屋子中央——他看清了,自己宅子里的仆奴已经全部被勒死,犹如一串串风铃悠悠荡荡挂在梁上。他的傍家老婆子已被开膛破肚,血糊糊的肠子流了满地,眼睛和嘴巴都张着,扭头朝着门的方向。 “啊……”马先生想叫,出口的却是含糊至极颤颤巍巍的一声无力□□,过了一会儿,才头皮发麻地惨叫出声,屎尿横流,“啊!!!!” “啧。吵什么。”一个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握着卷《尚书》,他拿书卷挠了挠脖子根的痒,打了个哈欠,“没见过死人啊?” “你……你你你!!墨——墨……!!” 男人打了个响指,并懒洋洋地解释:“泯音咒。” “什、什么咒?” “泯音咒嘛,这都不知道。”男人翻了个白眼,“本座正拜读先生屋内经典呢,知道大晚上吵着邻居歇息不好。来。现在随便叫,若是有谁能听到,请先生尽管埋怨本座。” 马先生脸色煞白如鬼,两股站站,他平时也就之乎者也的,哪里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早已吓得失了禁,浑身冒汗,半晌才颤声道:“墨……你这个魔……魔头……你……你不应该在天音阁法场吗……你……你……” “天音阁法场?” 男人抬起黑到发紫的眼,笑了一下。 第399章 “他救了我们。” 死生之巅的人不厌其烦地试图对每个可以说服的对象解释着,“那天是他散了灵核在救我们,如果他有阴谋,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可是墨燃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所以依然没有门派愿意站在他们那边,就连孤月夜和踏雪宫都保持中立,缄默不语。 —— 失传几千年的第一禁术忽然重现,相比屹立几千年的第一公审殿堂。 只有傻子才会选择相信前者。 所以薛正雍的奔走显得那么蠢笨,死生之巅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薛蒙曾模模糊糊地想,要不,劫狱吧。 但他也知道不可能。 这里到处都是天音阁的守卫,且还有其他门派的掌门与弟子,看台下面是汪洋一般的百姓。 无数双眼睛盯着,插翅难逃。 所以,生挖灵核,终归还是墨燃的结局。 “天音阁三日公示,罪罚已定。”木烟离庄严而端丽地俯视着下面无边无涯的人海,敲响了手中的编钟,“带犯人墨燃。” 从忏罪台,到刑台。墨燃被押解着,一个灵核已碎的人,却被数十名最高阶的天音阁弟子盯伺着。 他们是兀鹫。而他将赴死难,没有几个人在生挖灵核之后还能活下来,兀鹫闻到了血腥味,眼瞳里闪着精光。 “重罪之身墨燃,今日午时,将处褫夺灵核之刑。”木烟离的嗓音清清冷冷,“罪状有十,在此宣读,以告天地。” 雨已经停了,但地上还是湿润的,墨燃站在积水潭里,天光云影在他足下徘徊,他将视线上移,在人群中,找到了叶忘昔。 他墨黑的眼眸凝视着她,像在问询。问询她是不是已经照着自己的叮嘱去提点了死生之巅的人。问询她是不是已经清楚了自己所放不下的身后事。 叶忘昔朝他点了点头,墨燃唇角卷开一个明朗而柔和的灿笑,眼底浸着光辉。 天气真好。 雨停了。 “罪状一,屠戮百姓,草菅人命。” 木烟离的声音在天音阁袅袅回荡,庄严肃穆。 “罪状二,纵火烧楼,以报私冤。” 佛前香烧起,诸天神佛在云端叩问,或怒或慈,跌坐持环,俯视茫茫众生。这些年来,墨燃不喜看着高天,若天上真有神祇,他眼中藏着罪孽,埋着祸心,怕会被发现。 但这一刻,他终于放松下来,他仰望着天际,阳光如洗,将他那黑到发紫的眼眸浸润成琉璃浅褐,竟成纯澈。 他看着天空,天空疏疏朗朗,连云都是淡的。 木烟离的嗓音是那么渺远,他闭上眼睛。 不去看死生之巅,也不再去看任何一张故人的脸。 “罪状六,偷习禁术,触犯大戒。” 忽然想到什么,他眉宇间露出些憾意与缱绻。 原本这一生,是想好好待楚晚宁的,可惜总也做不到,便连心心念念许诺的第一次真正缠绵,最后也都一片狼藉。 以失败告终。 他当真并非良人,是个灾星,是个瘟神,是个蹩脚的笑话。 这两生。 想护母亲,没有护成。 欲报恩情,未曾如愿。 孩提时想做英雄,后来想偷天换日当一辈子薛掌门的侄子,末路穷途了,又豁出一颗心,要当世上最冷血无情的踏仙帝君。 却都不了了之。 “踏仙君,墨微雨,墨宗师……”他睫毛轻颤,喉结滚动,最后叹出一声唯有他自己能听得到的嗤笑与感慨。 “你当真是这世上,最可笑的人。” 他叹罢这一声,仰头向高天望去,风吹拂着他的细碎额发,他眯起眼睛,继而又想着,楚晚宁如今在哪里? 大约是因为曾经得到的太多,已然倾尽了所有的缘分,所以这一生,最后一程,终是不得再见君一面。 挺好的。他弯起眼眸,在刑台上嘿嘿笑了。 至少,不用让晚宁瞧见他狼狈至此的模样。 “时辰将到!备刑——!” 一声威严唱和,号角吹响。 仿佛噩梦投落阴影,仿佛这一声“备刑”隔着万里传入鼓膜,蛟山密室内,楚晚宁蓦地睁开眼,自昏沉中苏醒惊坐。 “墨燃!” 烛火闪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湿重衫。 第401章 墨燃垂下头,两栊睫帘如云雾,小声地:“嗯。” 未等楚晚宁答话,他又急急忙忙地说道:“要不算了,其实特别特别丑特别丑!”一迭声,末了仍觉得不够,鼓起勇气重新望着楚晚宁的时候,又用力补上一句,“特别丑。” 楚晚宁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事实上是诧异而惊喜的。 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亲手做的礼物。 但他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也不好意思笑,只得把脸绷得更紧,生怕被这个刚入门的小徒弟看出心底沁润的清甜。 他轻咳一声,斟酌着开口:“那,做都做好了,再怎么丑,也当给我看看吧?” 最终墨燃还是把手帕拿出来,想要双手呈上,又觉得方才一番折腾,手帕早已皱了,便手忙脚乱试图抚平。 正是脸红如烧时,一只修细匀长的手伸过来,将那块为难死他了的帕子接了过去。 一切兵荒马乱,就此偃旗息鼓。 墨燃傻愣愣地,不由地“啊”出了声:“师尊,真的很丑……” 那时候楚晚宁尚未对墨燃生情,只记得那双黑到发亮的眼。湿漉漉的,犹如花上甘霖,很好看。 情有时疾如雷光电闪,有时又慢如滴水石穿。 楚晚宁是后者,他是被少年人一点一滴的温情给透了心,当时一瞥一笑不觉有多激烈,后劲却足。 待到猛然惊觉时,此柔情已成泥淖,他深陷其中,从此有力难拔。 “是手帕?” “嗯……嗯嗯。” 白方巾,天蚕丝,边侧绣着海棠花,针角仔细结实,生涩到有些可爱。 楚晚宁一颗空谷般的心忽然被触动,谷内有了流泉,泉上飘着落花,他瞧着那方手帕,良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第一次收这样的礼。 送礼的人见他不言语,还以为他不喜欢,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是照着画本上的图样绣的,其实……呃,其实这个样子的手帕镇上就有的卖,也不贵。绣的也……也比我好看多了。” 他最后都有些急了,想要把手帕要回来。但楚晚宁比他快一步,已不动声色地收到了袍襟里。 “不像话。哪有拜师礼送出去,再要回来的道理?” 皱巴巴的帕子,还有墨燃的温度,确实很丑,去无常镇,同样款式的十个铜板可以买到八块。 可就是觉得珍贵,不想还。 于是那就成了墨燃这辈子第一样赠与楚晚宁的礼物。中了蛊咒之后,这段记忆也好,这方巾帕也罢,就都被墨微雨遗忘。 楚晚宁脸薄,不善言辞,后也不曾特意提点,但见墨燃对师昧越来越上心,鞍前马后围着打转,送过的东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便愈发沉默,不愿再让墨燃轻易瞧见这块帕子。 那是墨燃随意施舍与他的东西,而他敝帚自珍着。 他想起来了…… 地魂融合,带来往事。如这样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楚晚宁都慢慢都想起来了。 他起身,比任何时候都愤怒,都急切,都悲伤,都痛楚—— 他的手在发抖,他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其实,不止是被冤枉的童年。 也不止是受了师昧的蛊惑。 远不止与此。 但这些最重要的记忆,都被师昧的咒诀压了下去,二十年,两辈子,竟无一人知晓这件事最初的模样。 直到今天。 真相,真相…… 这些才是最终的真相! 蛟山已无人相阻,楚晚宁顾不得其他,他疯了般自山脚奔去,他到了最近的村镇,问了墨燃的去向。 “那个墨宗师?”村人不知楚晚宁身份,粗声粗气地说道,“什么狗屁宗师,就是个表里不一的禽兽。” 表里不一,禽兽…… 罪人…… 暴君。 眼前晕眩,两世倥偬,前世的踏仙君在朝他咧嘴狰狞,此生的墨微雨在朝他垂眸浅笑。 不是的。 真相不是这样。 楚晚宁苍白着脸问:“他在哪里?” “天音阁啊。”村人说道,“上修界下修界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个人犯了滔天的罪行,今日就要被生挖灵核,得到应有的惩罚啦!” 如山石崩裂,震得颅内嗡鸣。 “何时行刑?!”楚晚宁问的太急切,凤目闪着激越的光辉,倒让村人吓了一跳。 第403章 血从口中涌出,滴滴答答,铁腥味。 天地浩荡,就此化作凄红的海。 可是错了,都错了。 楚晚宁御龙而飞,离齐地越来越近。 他曾以为墨燃淡漠自己,游戏人间,那是因为怨恨,因为心生怨怼。 他曾以为墨燃在一次次的责罚下,训斥中,已渐渐将两人初时的温和遗忘。 其实不是的,那些记忆一直都困囿在墨燃的魂魄里。 他看见了。 楚晚宁看见墨燃最深的内心,在八苦长恨花的镇压下,皆是过往的深情厚谊。 那一年,墨燃还如此青稚而洁白,他还有一颗温热而康健的心脏,在胸腔下搏动着。那一年,他看着新拜的师父立在漆木轩窗边,朝他侧过脸,瞳色淡,说道:“墨燃,过来。” 走近了,面前是笔墨纸砚。 “听尊主说,你尚不知该如何书写自己的表字。提笔,我教你。” 他教他,音色浅淡,如窗外那枝杏花,开得出尘空幽。 “尊主给你的表字是微雨,与你之名正是反意,我写一遍,你瞧仔细。” 于是,横平竖弯勾,师父笔锋遒劲,小徒弟懵懵懂懂地立在旁边学着。 “多写了一个点。” “这次又少写了一个点。” 两个字教了五遍,才歪歪扭扭勉强写对,但寒碜如鬼画符,丑的要死。楚晚宁从未见过如此蠢笨的徒儿,不禁有些气闷:“……很难吗?” 不难。 但那时墨燃不敢告诉他,其实是因为他低眸写字的模样太好看,他贪得无厌,所求甚多,于是故意多写一笔,少写一划。 赚他好再教自己一遍。 “好难呀。” 楚晚宁便瞪他:“你认真看着,不要嘻嘻哈哈。” 墨燃就抿着嘴笑,真心实意地苦恼着:“那,师尊你再写一遍,再教教我。” 他真的很喜欢那低头一瞬,凤目斜飞。 只要楚晚宁握着他的手教他,他便能聆听到窗外海棠花开放的声音。 行刑台结界高筑,天音之判,无人可阻。 神武匕首锋锐断金,能明主人心意,木烟离神色寡淡,仿佛听不到墨燃的粗喘,也看不到那人苍白如尸的脸庞,更瞧不见墨燃额角暴突的经络,嘴角淌落的鲜血。 她只执行神武之秤的判决。 生挖灵核。 匕首扎入心脏,迅速在血肉之中纵横,探得灵核残片,便蓄力挑出——刀尖锋利,难免割落血肉。 她浑不在意,把血肉与那散发着莹莹光辉的残片,一同掷于旁边侍从端着的银盘里。 疗愈女修即刻上前,止住汹涌的血,贴住痉挛的心脏,令他不至于就此身死。 天平对他的判决是生挖灵核,所以天音阁会护他周全,至少不死在台上,不死在行刑过程中。 他们让他醒着,以防分不清是痛到昏迷还是濒死,于是墨燃看着自己的心脏一次次被剖开,探寻残片,再被暂时镇住,愈合。 一次又一次。 薛蒙已经崩溃了,他在嚎啕,脸埋入掌心,泪如雨下。 “哥……” 痛到魂识模糊,筋络根根暴突。 但竟觉得终于解放。 木烟离每一刀落下,将他的心脏刺开,挖出残片,他都觉得前世罪孽,满手血腥又淡去一点。 是不是痛完了,就能得到原谅? 是不是剜尽残存,就可以回到从前? 可从前又是哪里呢? 若是回到通天塔下拜师的那一天,他依旧是假的死生之巅公子,母亲也已活活饿死,那幸福依旧是镜花水月。 若是回到幼时柴房,那段只有他与段衣寒相依为命的岁月,他又怕阴错阳差,从此遇不到楚晚宁,这幸福亦会是憾恨的。 他回首往事,此刻竟无法从那两辈子的人生当中找寻到一个真正可以心安理得从头再来的节点,他竟找不到一段真正无忧无虑,衣食饱暖的日子,哪怕一天也好。 他这两次人生,四十余年,竟无一夕安宁。 木烟离道匕首仍在血肉之中深埋,替天行道。 他知道自己灵魂腥臊肮脏罪无可赦,天道往复,判决总会来到。 第405章 都道踏仙君无情,墨微雨苟且。 前世,人人口诛笔伐,盼不得他死。今生,日夜忐忑难安,逃不过内心谴责。 可真相又有谁知? 木烟离似是心有所急,最初的惊愕过后,便又立刻举起了尖刀,刀尖滴着血,星星点点。 墨燃喃喃着:“别看。” 噗嗤一声,匕首再次入心房,血流喷涌。 楚晚宁的瞳孔猝然收拢,半晌后,爆裂般的,嗓音嘶哑穿云:“不要——!!!” 金光瞬世,罡风涌起。 天问应召而出,一鞭劈落,天音阁维持结界的数十高阶弟子竟都无法承受这一击,纷纷吐血跪地,结界刹那崩裂。一片夺目光华中,楚晚宁持着自己火花四溅的神武,径直朝刑台中央掠去。 “有人要劫囚!” “楚晚宁要劫囚!!” 木烟离立时把硬盘中的灵核残片纳入乾坤囊,扭头厉声下令:“拦住他!” “是!阁主!” 天音阁金色的浪潮一拥而上,与楚晚宁的灵流激烈碰撞,看台上的修士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如此模样—— 疯狂的,悲怆的。 再也没有了理智。 眼见得楚晚宁越逼越近,木烟离低声咒骂,眼中闪过寒霜,最后剜出一片残破灵核,收入乾坤囊中,而后衣袍猎猎,回身与楚晚宁对招。 “楚宗师,你当真救他?你想清楚了,这一步走下,从此千秋骂名,你与他都要扛着!” 剑光照亮木烟离的杏眼,她瞪着他。 天问绞杀住木烟离的佩刃,霎时流光四溅。 楚晚宁一字一句都是咬碎的:“那就、让我陪着他!” 正史工整,谱尽英雄。 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躺在暴君传里也好,烂在凶煞榜上也罢,都是好的。 我不想后人提起我们的时候,奉我为神,指你为鬼。我不想后世书载这一段时,写你我反目,师徒成仇。 若我不能为你沉冤昭雪。 墨燃,墨微雨,踏仙君。 我愿意和你一同受万世唾骂。 地狱太冷了。 墨燃,我来殉你。 云气聚合间,炫目的光影已看得人一片缭乱。 台上台下更是惶然不知所以,混乱间,只听得“铮!铮!”两声,天问猛地将捆缚着墨燃的锁链劈断。 墨燃一下子跪伏于地,落入楚晚宁温热的怀里。 他的血刹那染红了他的白衣。 从一开始就没有落泪,被剖胸挖心也不曾哽咽的墨燃在此刻终于溃不成形,他的手颤抖着抬起,又垂落。 他是那么想抱住楚晚宁,又那么想把楚晚宁推开,他热切奢望着与楚晚宁碧落黄泉不分离,又深切渴望着楚晚宁的一切都是好的,永远干净,与自己的肮脏无关。 所以他不知道究竟该抱着,还是该分离。 一双手颤了那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捧上了楚晚宁的后背。 墨燃哭了。 他说:“师尊……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还要救我……” 楚晚宁只觉得心疼得要命,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再也顾不得周遭目光,众人注视,千言万语,竟不知先说什么才好。 “我那么脏……会把你也弄脏的……”墨燃低声地,字句都是浓郁的血腥味,他越哭越伤心,在他人面前从不示弱的这个男人,在楚晚宁怀里却再无铠甲,“可是我也怕你不要我了……如果连你也不要我,我就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碎的明明是墨燃的灵核,刺的是墨燃的心。 可这个时候,楚晚宁竟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痉挛,被凌迟撕碎,血肉模糊。 原来一筋一骨,都已紧密相连。 周围天音阁的大批修士围拢,重重裹挟着他们,步步紧逼。 楚晚宁白衣染血,一手提着天问,一手抱着墨燃。 人世间许多的黑白是非,其实并不容易说清道明。 自以为是的正义太多了。 居心叵测的算计也不少。 所以,屈子怀沙,汨罗水泣。武穆含冤,风波遗恨。 第407章 而就在此时,天音阁的精锐犹如兜兜转转许久的猎豹,终于破空出,利爪撕裂空气,百余人朝他们扑杀来! 天问金光烈至苍白,白到刺目。 “杀了他们!” “拦下他们!” 楚晚宁闭目。 四面楚歌杀声震天—— 周围人群起而攻之,剑影血光里,楚晚宁蓦地睁眼!而后他单手一沉,五指张开,刹那罡风卷起,他厉声喝道:“怀沙,召来!!”第277章 【天音阁】本座孤寒 随着这一声喝,那把金光暴烈的杀伐凶刃应召而出, 煞气欺天! 众人纷纷色变, 天音阁的高阶弟子也被慑得往后退了一步, 但随即仍硬着头皮喊道:“不许后退, 不能错放!” “此等祸患怎能留着!必须斩草除根!” 双方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空气绷到了极致—— “动手!” 声如水滴,落入油锅,刹那喧嚣一片!只见法咒和利刃从四方向刑场中央劈斩,而楚晚宁手擎怀沙,金光破云铮铮格挡。他以一人之力,面对着潮水一般从涌袭而来的修士,凤目里剑气与血花交相辉映,镇得他一张脸犹如修罗。 他护着墨燃,以一柄剑, 以血肉躯,以一条命,和从此之后所有的清白。 没有人听他解释,没有人愿意放两个绝境中的困兽一条归路。没有希望,没有救赎,没有信任,没有光芒。 他们最后所有的东西, 只剩下彼此。 “墨燃, 再忍忍, 我带你走。” 忽然一道厉咒猛地击中了楚晚宁的胳膊, 刹那间鲜血狂涌,伤口深可见骨。但楚晚宁只是咬了咬下唇,便猛地一剑挥出—— “快闪开!”法场上的修士惊呼道,“闪开!!” 怀沙有惊天之势,这一剑下去轰然巨响,沙石漫天,剑气交错纵横,在地上劈出数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木烟离嗓音尖利:“楚晚宁!你眼里还有没有天道!” “……” 见他不理,木烟离愈发震怒,厉喝:“你难道想公然与神嗣作对,违逆天意?!” 看席上也有人喊道:“北斗仙尊,你收手吧。你要做修真界的重犯吗?” 怀沙的爆裂煞气下,周遭竟无人可立刻近前半步。 楚晚宁终于侧过半张脸来,看了天音阁的修士们一眼,然后说:“……我已经是了。” 说罢,他咬牙负起奄奄一息的墨燃,把血肉模糊的男人架在自己肩头,哑声道:“别怕,都结束了。我们走,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可是他望向前方,在他面前的此刻已是一条尸骨纵横的血路。他杀了天音阁的修士,那些残肢断躯后面还有更多红了眼的死士蔓延上来。 家在哪里呢? 他们无处可去了,只有地狱能投。 他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才终于得以脱身。带着墨燃御剑腾出九霄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他从来没有夺去过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他身上此刻染着墨燃的血,自己的血,更多的是天音阁死士的血。 脏了。 脏到了骨子里,再也洗不掉。 云气在眼前聚散,天地间茫然一片。 该去哪里? 蛟山是断不可能的,龙血山也不再安全……死生之巅……他怎有颜面再拖累死生之巅。 “师尊……” 听到耳畔这一声喑哑呻/吟,楚晚宁蓦地回头,对上的是墨燃白如金纸的脸:“你……把我送回去吧。” “说什么胡话!” 墨燃却只是摇了摇头:“你已经来找我了,你没有不要我。”他十分勉强,也十分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尽管他的眼神光都已有些涣散了,“这就够了……我是有家的……够了……” “送我回去吧,送我回去……你还有退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睫毛也渐渐地垂了下来,可是他仍攥着楚晚宁的衣袖,不住地呢喃着重复,“你还有退路的……” “没有。”楚晚宁心如刀割,他反扣住了墨燃冰冷的手掌,将他整个拥入怀中,“我没有退路,我哪里都不会去。” “……” “我陪着你。” 若是从前,墨燃能听到楚晚宁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定会狂喜,会开怀,可是此刻他听到这句话,他竟是茫然而不知所措的。他抬了抬手,可他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只是抬了抬手而已。 大滩大滩的血迹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衫,墨燃最终失去了意识,倒在了楚晚宁怀里。 楚晚宁抱着怀里越来越虚弱的躯体,再也不能忍耐,他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有没有甩离身后的追兵,不知那些人多久后会赶至,他带着墨燃降落在附近的一个山坡上,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拨了几次才胡乱拨开了墨燃的衣襟。 ——心脏处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脑内嗡地一声炸开,他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眼墨燃此刻的脸庞。 第409章 碧野朱桥当年事,又复一年君不归……可是君归了,又怎样?君归了,还不是与他刀剑相向,还不是为了这样那样的愚蠢原因,要他的血,要他的命! 突然恨极。 不归与天问相碰,两把神武都发出龙吟虎啸。 两辈子了。 离上一次这两把武器的生死一战,已过去两辈子了。不归刃柄上的镌刻早已磨损,如同踏仙君和北斗仙尊的昨日过往,都已残破不堪。 金色的辉煌与幽碧的光芒在互相撕咬着,似是恨入血髓,又似入骨缠绵。在这明灭不断的光影中,踏仙君紧紧盯着眼前那张脸。 血迹斑驳的,神情复杂的。 活着的。 心中暴虐得厉害,烧痛的厉害。 他咬着牙槽,忽然极不甘心地问了句:“为什么明明都是我……你却要为了他,与本座再行一战。” “……” 楚晚宁不知该说什么,对着一具躯壳,无论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可是不知是光焰太刺眼,令人生出幻觉,他竟有一瞬,觉得踏仙君的眼神是那么痛苦而孤寂。 竟像是湿润了。 “他伤成这样,你会难受。那本座呢。”踏仙君沙哑地,竭力阴狠的,但那不甘太茂盛了,他恨不能一把火将这些不甘尽数焚成灰,可是火烧起来,烈焰却熏得他红了眼眶。 “楚晚宁。你知道本座复生之后,看到红莲水榭里,你连尸骨都不剩了……是什么感受吗?” 楚晚宁一怔。而终于忍不住将这句话说出来的踏仙君则合上了眼眸,脸上肌肉紧绷。愤懑与羞辱,苦痛与痴狂令他近乎发疯,他忽地将全部灵力灌注入不归当中—— 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 岩峦崩裂,地动山摇。周遭的草木在刹那间被凶悍的灵流碾成齑粉,柳藤也经受不住不归的狂暴,纷纷崩解成灰。 “近十年!” 在这飞散的劫灰中,唯踏仙君那双疯魔的眼是清晰的,他眼中一片猩红。 “十年,楚晚宁。他重生在了过去,留本座被唤醒在死生之巅,在巫山殿。这十年本座在信函里知晓你们的种种快活,知晓他的件件丰功伟绩——我呢?我呢!!” 刀刃蓦地劈落,飞沙走石,地面裂出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他从头来过的时候,我连一抔骨灰都没有!” 陌刀劈斩,楚晚宁撤回天问,以怀沙相迎。 可就是这柄杀伐之刃,让踏仙君愈发暴戾,他此刻竟如地狱归来的厉鬼,怨恨至深。 他那种眼神,让楚晚宁都不由地心惊。 ……为什么明明只是一具尸体,还能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你们凭什么如此待我。” 烈焰焚炙着林木,四下飘落的叶子还染着火光,边角焦黑,星火明暗。踏仙君一袭黑衣,忽地撤了力道,向后拂掠,立在这万叶萧瑟,草木枯荣中。 楚晚宁不知他为何突然撤后,就看到他闭上眼睛,那两卷浓深睫毛镇在过于苍白的脸庞上。踏仙君喃喃地说: “凭什么如此待我。” 话音落,地面隐约发出隆隆震动。 楚晚宁蓦地色变,他立刻回头—— “墨燃!” 待要返身挡在昏迷不醒的墨燃身前,却已听到森寒入骨的五个字。 踏仙君道:“见鬼。万人棺。” 石破天惊! 楚晚宁浑身的血都凉透了,柳藤……柳藤……踏仙君和墨微雨根本就是一个人,墨微雨能召唤得了不归,踏仙君也能召唤得了见鬼! 粗遒的藤蔓拔地而起,破土而出,猛地缠住楚晚宁躯体手脚。而另一部分柳藤则剖开已经受损的天问,将被天问保护在柳叶深处的墨燃缠绕着勾出。 楚晚宁见状心急如焚:“你停手!” 没有人理他,踏仙君飘然掠至墨燃跟前,冷淡地看着藤蔓深处,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目光下移,落到那已经血肉模糊的胸口。 楚晚宁厉声喝道:“天问——!” 可是天问与见鬼是同一品级的神武,踏仙君头也不抬,只伸手凌空一点,重新浮出的金色柳藤就和火红的见鬼扑杀纠缠在一起,一时间决不出成败胜负。 楚晚宁嘴唇青白,手上经脉纷纷暴突,竭力以一己血肉之躯,挣开见鬼的捆缚。 “……”踏仙君终于转过眼珠,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薄唇启合,低声叹息,“楚晚宁。你真是好心疼他。” 言毕,蓦地抬手,直刺墨燃胸腔! 只要最后一点灵核残片,他就能恢复正常。他才是真正的踏仙帝君,是真正的墨微雨,是忍受了十年孤独,理应得偿所愿的那个人。 他才该活着。 第411章 冰凉的,染血的脸庞。 忽然间,一声尖锐哨响刺破耳膜。 踏仙君即将触碰到他面颊的手指僵住了。 对于尸体而言,那双承载了太多情绪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茫然。踏仙君垂落胳膊,在这尖哨过后,就像失去了自我意识,缓慢地往后退,然后挥了挥手,撤掉了所有的武器。 前世的不归也好,今生的见鬼也罢,都消失了。 楚晚宁跌落到泥尘里,抬眼却瞧见遥远处正立着一个衣冠洁白的男子,那男子戴着假面,手指间拿着一管玉笛,另一只手则执着一根芒杖。 那男子站在林木尽头,纷落的竹叶间,身形皓若芙蕖,安静地立着,引着踏仙君朝他的方向走去。 “你是……” “带墨宗师走吧。”男子轻叹一声,嗓音是明显用换音咒扭曲过的,“我支撑不了太久,他很快会恢复意识。” “……” “快走吧。”男人说,“天音阁和华碧楠很快就会追过来。若是被他们擒住,就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楚晚宁咬牙起身,将墨燃架起来,催动升龙符,唤来苍龙载他们离开。 在龙腾跃起前,他转头又看了一眼站在竹林深处的那个男子,却发现那个男子要芒杖点着地面,才能摩挲着前行。 他脑海中隐约有些往事相互勾连,但一时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多谢你。” 男子只是摇了摇头,又催促道:“快走。” 纸龙知晓楚晚宁的内心,在此时开口说话了:“小兄弟心善,我主人怕是想问问你姓名,往后有缘,也可前来答谢。” “……”男人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我么?” 林木簌簌响动,万籁声中,他的嗓音显得很空寂。 “我只是个终于自由了的人而已。” 纸龙还欲再问,楚晚宁却以知此人是决计不会道出自己身份的,他向那人道了一礼,拍了拍龙身,说道:“走吧。” 既然他发话了,纸龙也知轻重缓急,便不多言,蓦地腾云升空,扶摇直上,顷刻消失于白云苍狗中,杳无踪迹。 大地风动,那个戴着覆面的白衣男子安静地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他仰起头,直到风波渐弱,四下归于寂静,他才望着那一片自己再也看不见了的苍穹,再也瞧不清了的背影,低声道: “弟子师昧,恭送师尊。” 阳光洒下来,落到他素净的衣冠上。 “江湖道远,师尊,一路保重。”第278章 【死生之巅】从来未负君 这些天, 无论是上修界还是下修界都在沸沸扬扬地传着一件事——屹立数千年之久的天音阁法场第一次被劫。而劫囚者竟是天下第一大宗师楚晚宁, 他杀天音阁精锐十一人,伤百人, 携重罪囚犯墨微雨离去。 有人说楚晚宁疯了,有人说楚晚宁和墨微雨一样, 都是衣冠禽兽。还有一些人因为当时离得近,所以看清了细枝末节,便愤然道——楚晚宁与墨燃的关系不对劲,他们之间有猫腻, 很脏。 但无论外头如何议论,楚晚宁和墨微雨都没再出现于江湖上, 无人知其下落。 天下最清正的宗师,带走了天下最危险的恶鬼。 而后, 销声匿迹。 木窗半敞开, 细雪如酥, 帘栊外苔痕新碧,落四五点残花。 天音阁风波已经过去了四天, 外头早已乱作了一锅粥,评判什么的都有,而只有这空山之中, 才有些许安静。 忽然, 有人自这空寂的林木深处行来, 走进窗牖框出的彩墨画卷间, 他掌一把宽大油纸伞, 抱一捆柴,推扉而入。屋内很冷,他把木柴堆在火塘边,往炉膛内添了几块劈柴,将烧到有气无力的火舌拨亮。 这地方年久失修,许久没住人用了,虽大致收拾过,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霉味。为此,他特意从外头折了一枝含露白梅,带回来搁在床头。 楚晚宁坐下,看着窄榻上躺着的那个男人。 第四天了,还是没有醒。 自那日从踏仙君手下脱身后,他用前世所习得的法术加上今生未曾损耗的灵力,总算将墨燃这一口气吊住。但过了那么久,墨燃依旧昏昏沉沉,命悬一线,灵核也再不能被修复。 “这屋子还是我师尊当初游历时所造的,太久没人住,总有些味道。”楚晚宁望着他的脸,神情专注,“知道你不喜欢熏香,但你不讨厌花。我带了一枝腊梅,应该可以开很久。” 墨燃躺着,睫毛垂落。 他睡着的模样显得很安静也很平和,是一生罕有的宁静。 这几天,墨燃一直都这样安静地沉睡着,楚晚宁在忙完该做的事情后,就守在他身边,与他说话。 以前他们俩相处的时候,总是墨燃一个人讲了一大堆,而他在旁边听。 没想到,有一天说的人和听得人会倒过来。 “外头的结界都加固了,禁咒也都布下,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楚晚宁道,“柴火和食物也都带回来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别的事情。” 顿了顿,叹息道:“你啊,怎么还是不肯醒?” 他说着,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头发。 塘火摇曳。他又坐在床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随着阳光挪动了位置,却还是没有等来那个人的睁眼。 第413章 鲜花美人,风情万种却危机四伏。 令人不寒而栗。 墨燃喃喃着:“你究竟要做什么……” 师昧掀起眼帘,睫毛纤长,桃花眼含波,漾着笑意,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其实跟你解释也是没有用,我只要施一个咒,你很快就会把今晚的事情忘记掉了,什么都不会记得。” 黑色的花朵镇着他水葱般的手指。 “不过,看在同门一场,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师昧说,“这是我母亲催生的花芽,是我辛辛苦苦栽培出的八苦长恨花,若是无人欣赏,便要消失于世,我觉得也缺了些滋味。” “八苦……长恨?” “师弟,生有八苦,死亦长恨。这世上有一种魔族留下的花种,凡人极难培育,名为八苦长恨。”师昧嗓音温雅,“这种花,幼时要喝人血,盛开后,便需扎根人心,吸取心中的善良与温情,滋长险恶与仇恨。” 他说着,亲昵地抚摸过黑色的瓣叶。 “这尘世中再好的人,只要心里存有一丝一缕的不满,都能被八苦长恨催生,渐渐的……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眼中闪着蛇鳞般的幽光。 桃花眼转动,盯住了正在打坐出尘的楚晚宁。 墨燃栗然:“你想把长恨花种到师尊心里去?!!” “何必那么惊讶。”师昧微笑,“他是天下第一大宗师,你说,要是他变成了魔头,力量会有多大?” “你疯了?!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忍心……” “他冷血不近人情——不是你说的?”师昧淡淡的,“我把他变成你最讨厌的样子,师弟,从此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恨他了,岂不两全其美。” 墨燃的头皮都快炸了,脊柱因觳觫而阵阵发麻。 “你……荒唐……那是我一时气话,我,我没有恨他,你快放下,你别这样害他……” 师昧饶有兴趣地:“为什么?” 为什么? 他那么好,红莲水榭的桌案上,全是他绘制的图纸,造的机甲也好,武器也罢,从不是为了自己,都是忧心他人的性命安稳。 他纯澈,干净,像是初冬时天空飘落的第一场新雪。 他虽然很严厉,有时不近人情,可却会一遍一遍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识文断字。 会陪着自己习武,从白昼到黑夜漫长。 他愿意收下自己,从此墨微雨不再是孤苦伶仃,只有假的亲人与幸福。 从此有了一个真实的身份。 ——楚晚宁的弟子。 “你不能害他……”墨燃焦急地,他想唤醒师尊,可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能执拗地立在楚晚宁跟前,“他不能变成恶鬼,他那么好,如果你让他杀人……他会难过的。” 胸臆中强烈的悲怒不知当如何表达,只能用最简单最质朴,甚至语无伦次的句子苦苦劝着。 就好像什么法术都还没来得及学好,只能用瘦弱不堪的身子抵挡着。 让一个善人杀人是极痛苦的事情。 在醉玉楼的大火中,他就已经刻骨地感受到。 师昧打量着他,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笑。 “难过?到时候他成了那样的人,就不会难过了。阿燃,你大可不必为此烦忧。”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非要伤他?!” 师昧这次倒是没有立刻答话,他垂落睫毛,顿了片刻,才淡淡道:“因为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 “我需要最强的力量,为我所用。”师昧抿了抿唇,“你不会懂的。” 少年墨燃几乎是在尽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力量,竭力说服着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师兄。 “师尊是怎样的人,你不会不清楚,哪怕……哪怕你这样对他,把他心里的善良全部磨光,让他变成一个杀人魔头,他也不会只听你的话,为你所利用——你……你做不到的。” “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师昧轻笑,“哦,忘了告诉你,这朵八苦长恨花里,我融了自己的半片残魂。只要花开心中,便会慢慢喜爱上我,一生一世,无法可解。” 墨燃悚然:“你简直是疯了!!” 师昧施施然朝他们逼近。夜幕被雷电擦亮,轰鸣震响,映照着师昧倾国倾城的容颜。 “就像你说的,他那么好,为我所用,成为我的人,焉有不可?就算变成恶魔又怎样。到时候他只对我一人言听计从,痴恋于我,岂不绝妙。” 他知道楚晚宁此刻根本不会醒过来,也不会听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浑然不怕,好整以暇地说:“师弟,让到旁边去吧。你以为你一个刚刚修炼出灵核雏形的人,能对抗得了我吗?” 墨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我不让。” 师昧只是笑,而后一个眨眼,他竟已鬼魅般掠到了墨燃身后,手已凌空悬于楚晚宁的发冠顶上,托着那一朵即将开放的黑色花朵。 “阿燃,你知不知道为了炼成这一朵八苦长恨,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苦心孤诣,等的就是师尊闭关的这一天。” 他压低身子,脸颊几乎贴上了楚晚宁的侧颜。 “他就要成为我的利刃,我的傀儡,要成为我的人了。你又能阻止什么?” 第415章 这过程中墨燃一直在忍,不吭声,直到花蕊犹如某种长着奇怪触手的蛊虫,一个猛子钻进他的心脏,墨燃才终于呜咽出声,跪伏在了地上。 少年在自己面前颤抖,而师昧就那样静静坐着,玉臂清辉,高高在上,看墨燃在自己面前痉挛,在自己面前呕血。 “很痛吗?” “咳咳……” 师昧饶有兴趣地,目光依旧温和:“有多痛?我从来没有给人施过这种咒术,我真的很好奇……我的好师弟,被长恨花穿心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的目光犹如春水,一节一节,流过墨燃伏在地上的身躯,最终落在墨燃苍白的指节上。 墨燃的手指无意识扒着地面,指端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 “比挖心更痛吗?” 墨燃没有回答他。 痛是真的,但……却比那一年临沂城外乱葬岗上的苦痛要好太多。 比眼睁睁地看着至亲死在自己面前,要好太多。 比亲手刨开泥沙,将骨肉埋葬,要好太多。 “当初……没有保护好阿娘,现在,终于可以……可以保护好师父。” 目光涣散间,他这样喃喃着。 那些最好的回忆在一点点地淡去,那些纯洁无垢的过往在一点点地消殇,他眼前闪过那些少的可怜的美好记忆—— 某一年有人施舍给他与母亲的一碗热汤。 有个老农夫曾经愿意在雪夜里请他们进屋取暖,烤火歇息。 同样乞讨要饭的孩子,与他分享过半块捡来的肉饼。 段衣寒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过蜻蜓飞舞的秋日长堤…… 没有恨,没有凄苦,没有不甘,没有忐忑,没有戾气。 一切都是平和的。 是最纯粹的美好。 他看到灯花下仔细绣着海棠手帕的自己,看到托腮坐在石桌前,笑着看师尊吃月饼的自己,他看到月下对酌,第一次带梨花白给师尊的自己。 这些回忆,从此都要淡忘。 再也不会记得…… 从此仇恨将会滋生,回忆里那些温柔的往事都会换了模样。 从此他心中的炽热将熄灭,再也没有火。他眼里的春水将封冻,凝结成寒冰。 从此,他将与母亲的遗言背道而驰。 段衣寒说:“报恩吧,不要记仇。” 再也做不到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咬牙忍着脏腑撕碎般的疼痛,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踉跄着,却站不住,他便跪着,爬着,到最后痛到魂灵都在颤抖,却仍是匍匐着,爬到了楚晚宁跟前。 “师尊……” 他哆嗦而可笑地挣扎着,蠕动着。 师昧原以为他想做什么,最后却发现这个少年只是在竭尽全力,用尽最后的热切与感恩,长磕而落—— 眼泪盈出。 “师尊,我很快……就要叫你失望了……” 夜雨飘零。 “我很快,就不再记得你的好,我再也不能……不能好好地跟你学法术了……你会讨厌我,憎恶我……” 他在哭,在诉说着良识未泯时最后的话别。 可是楚晚宁听不到。 他就在他面前,却什么都听不到。 “对不起,我那天折花,是因为想送给你。师尊,我今天来,原本是……打算等你醒了,就跟你道歉,把心里想的,都……都告诉你。” 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里和着血肉剜出来。 “师尊,谢谢你不嫌弃我,愿意收下我……” “我是真的,真的。” 心蓦地抽笼,眼底已漫上血腥一片。那是八苦长恨花开始生根的迹象,也是钟情诀开始生效的显示。 额头磕落,重重触上地面,碾着地面。 泣不成声。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师昧轻轻叹息着,神情似是有趣,又似是怜悯。 第417章 “昨夜的雨很大吗?” 师昧侍弄着茶具,闻言指尖凝顿,瞳色幽深:“嗯?” 楚晚宁把目光投向满池芳菲,淡淡地:“花都谢尽了。” 师昧便又笑了,把茶盏摆的仔细,然后云淡风轻道:“昨夜下了场雷雨,喧闹一阵,就停了。今天会是个好天气,一会儿等地面干些,我就去把院里的落花都扫掉。” 楚晚宁便再也没有说话。 天空朝霞绚烂,艳若织锦,再往远处看,万里长空如洗,旭日东升时,金羽纷飞。 确实。 那是个难得的艳阳天。第279章 【死生之巅】余生付雪夜 南屏幽谷。 夜深了, 茅屋外簌簌落着新雪。 这几天,墨燃的伤势越转越重,哪怕楚晚宁用花魂献祭术给他疗伤, 亦是收效甚微。 下午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醒来过一次,但意识仍是不清醒的,眯缝着眼,瞧见楚晚宁,他就只是哭,他说对不起,又说不要走,一句话翻翻覆覆颠三倒四,最后泣不成声。 他一直在做梦,一直在自己那些动荡不安的岁月里穿梭。 他一会儿以为自己刚刚被薛正雍捡回来,一会儿又以为自己身在痛失了楚晚宁的那五年间。 他唯一梦不到的, 是被八苦长恨花已夺去的记忆。梦不到他所有的付出, 所有的保护,所有的纯真。 “墨燃……”端了一碗刚煮好的粥,楚晚宁来到他的床榻边。 粥煮的勉强能入口,是属于前世的手艺。 他在榻边坐下, 抬起手, 摸了摸墨燃的额头。 烫得厉害。 他唤他, 但怎么也唤不醒, 楚晚宁便等着, 等到粥渐渐温凉,渐渐冰冷,他觉得不能再这样,就又把粥隔水温着。 他不知道墨燃什么时候会醒,但若醒了,总可以马上吃到东西。 “是用鸡汤熬的,你最喜欢。”楚晚宁轻声跟他说着,维系着墨燃心脏跳动的那些灵力法术一直没有断过,可墨燃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就是说灵力一断,或许他就再不会睁眼。 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 可是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墨燃还活着,他还有气息尽管是那么微弱。这些天,日月晨昏,楚晚宁守在他身边,看着他胸膛仍有起伏,就觉得还有希望,一切都还可以回头。 都还来得及。 楚晚宁还记得有一天夜里,墨燃迷迷糊糊地醒了,当时屋子里没有亮着灯火,墨燃就直愣愣地望着烛台,干涸的嘴唇一直在轻微地翕动。 他当时很激动,忙握着墨燃的手,问他:“你想说什么?” “……灯……” “什么?” “……灯……想要灯……”墨燃望着那自己注定无法点亮的烛台,有泪水顺着脸颊潸然滑落,“想要灯亮……” 那一瞬间,时光重叠。 仿佛又回到当年,刚拜师的时候,墨燃病了,瘦小的少年蜷在床榻上,一直昏昏沉沉。 楚晚宁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小声呜咽着在唤着阿娘。 不知道该怎么哄,楚晚宁就坐在少年的床榻边,犹豫着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 那瘦小的孩子就哭,就说:“黑的……都是黑的……阿娘……我想回家……” 最后,是楚晚宁点燃了烛台,明晃晃的火光照亮了四壁,也照亮了楚晚宁的脸庞。似乎是感到了光的温热,发着高烧的孩子睁开了一双乌亮犹沾水汽的眼。 “师尊……” 楚晚宁应了,替他捻好了被子,嗓音放的低缓,听上去很温柔:“墨燃,灯亮了……你不要怕。” 时隔多年,一豆孤灯再次巍巍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浸满了敝舍茅屋,驱散了无止境的黑暗与寒凉。 楚晚宁抚着他的鬓发,沙哑地唤着他:“墨燃,灯亮了。” 他想继续说,你不要怕。 可是喉咙哽咽,竟是再也说不出口,楚晚宁忍着不落泪,却终究是抵着墨燃额头,破碎低泣着:“……灯亮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你理理我,好不好……” 灯花烛泪一潭幽梦,这一盏灯一直燃着,从华光明澈,到油尽灯枯。 后来天光大亮,窗外泛起了鱼腹白,墨燃也依旧没有睁开眼睛。那用一盏灯,就能唤醒沉睡少年的岁月,已经过去了。 再也不会回头。 又过三晚。 第419章 “没有煮好。”楚晚宁说,“我还是不会,大概……也就是勉强能入口……”他的尾音有些抖,似乎说不下去了。 楚晚宁顿了好久,才慢慢道:“我给你打一碗。” 墨燃说:“……好。” 屋子里很暖,夜转深浓时,外头又开始断断续续地飘雪。 墨燃捧着粥碗,小心翼翼地喝着,喝几口,就看楚晚宁一眼,然后再低头喝几口,再看楚晚宁一眼。 楚晚宁问:“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墨燃轻声说,“我就是想……再多看看你。” “……”楚晚宁没吭声,拿银匕首剔了火塘上的烤鱼肉,入口即化的溪水鱼,但刺还是有的,他把刺挑出来,雪白的鱼肉细细分好。 以前他吃东西的时候,墨燃总是照顾他。 现在倒过来也一样。 他把切好的鱼肉递给了墨燃,说:“趁热吃吧。” 墨燃就很乖顺地吃。 这个男人靠在榻上裹着棉被的时候,显得没有那么高大。橙色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很年轻的模样。 这个时候楚晚宁才忽然意识到,其实踏仙君也好,墨宗师也罢,都比他小了整整十载。 却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 墨燃喝完了粥,却把最肥美的那一块鱼肉戳起来,想递给楚晚宁吃,却愣了一下:“师尊,你怎么了?” 楚晚宁低着头,眼眶微红,他平稳了心绪,这才淡淡道:“没什么,偶感风寒而已。” 他怕再坐着,会愈发控制不住自己,便倏地起身:“我到周围查探一番,你吃完了就早点休息。等伤养好了,我就带你回死生之巅去。”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所谓的好转不过回光返照,所有的温存已是时日无多。 却都在说着明天,说着将来。像是要把过后的几十年都急促地塞到这一个夜晚里,把今后全部的星移斗转,都在这一个雪夜过掉。 楚晚宁离去之后,墨燃在炉火前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解开衣服,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狰狞疮疤。 然后他发了一会儿呆,感到空落落的。 南屏夜雪。 外头的飘絮越来越大,墨燃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急剧恶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命就是尽头。他趴在床边,看着外头的飘雪,过耳都是呼啸的风声,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像此刻湍急的风,昨日种种都流逝掉。 其实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总有这样那样聪明的人在谋划,在博弈。 师尊也好,师昧也好,他们一个想保他,一个想害他,但他们都有自己的打算,哪怕最后阴错阳差未能成功,但他们都有远谋。 墨燃和他们不一样,他是那种蠢得要死的犬类,没有什么七弯八绕的心思,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步步为营,把棋子下的漂亮。他只会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心爱的人,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可见骨,也执拗地立在那个人面前,不离开。 这种人说好听了是勇敢。 说难听了,是笨。 这个很笨的人伏在窗棂边,睫毛颤动,忽瞧见原处的梅花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楚晚宁并没有去巡视,这只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他站在花树下,距离太远,风雪太急,墨燃自然是看不清他脸上任何一丝神情,只能看到他的模糊剪影。在遮天蔽日的大雪里孑然立着,一动不动。 他在想什么? 他冷不冷? 他…… “师尊。” 在雪地里出神的楚晚宁回过头,瞧见黑夜里,霜雪中,那个黑衣青年顶着被褥,竟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 楚晚宁一惊,立即道:“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你出来做什么?你快回——” “去”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阵温暖就包裹了他。 顶着被子的墨燃把被子撩起来,铺天盖地的黑,铺天盖地的暖,他把楚晚宁也笼进了棉被里面。 两个人立在老梅树下,立在许久未用,怎么晒都有些霉味的厚棉被里。外面雪再大,风再湍急都与他二人无关。 墨燃在这片温暖和漆黑中拥住他:“你别想了,虽然师尊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是……” 他顿了顿,先是亲吻上了楚晚宁的额头,而后才小声道:“但如果再让我现在回去重新经历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 “而且。”他顶着棉被,摩挲着捉住楚晚宁冻得冰冷的手,“师尊也不必觉得难过。其实我觉得师昧说的没错,八苦长恨花只是把我心里的那些念头,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都鼓舞着实现了而已。” 十指交扣。 墨燃抵着他的额头:“我本来心里头就有很多仇恨,只是小时候没有发泄出来。屠戮儒风门……我想过的。主宰天下,我也想过的。说起来也挺可笑,我在五六岁的时候,躲在破屋子里,我就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念头,谁都没有强加给我。” 他抚摸着楚晚宁的脸:“所以说,如果当初中了蛊的人是师尊你,说不准你并不会变成我那样十恶不赦的暴君。你也就不会被利用,更加不会被天音阁诛心。”他鼻音深重地笑了起来,额头磨蹭着安慰,“你没有被我替代,不要多想了,回屋去睡觉吧。” 床榻很窄,墨燃抱着他。 该来的那一刻,总是会越来越近,总是逃不过的。 第421章 “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回死生之巅,我想去向伯父伯母请罪,我想再和薛蒙吵吵嚷嚷……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墨燃抚摸着楚晚宁的头发,嗓音轻轻的。 喉间尽是血的腥甜,呼吸也越来越窒缓。 但他还是笑着,他此刻的神情很宁静:“师尊,我会给你撑一辈子伞。” 楚晚宁在他怀里,已是哽咽不成声。 “夏师弟……”他又逗他,明明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还是逗他,“师哥……讲故事给你听……以后每个晚上,都讲给你听……你不要嫌弃师哥嘴笨,讲来讲去,就只会讲牛吃草……” 最后的最后,墨燃抬起眼眸,望着窗棂上覆着的一层莹莹积雪。 天地一片浩然洁白。 “晚宁。”他拥着他,心跳回荡在楚晚宁的耳畔,他轻声说,“我一直爱你。” 他缓缓阖落眼帘,梨涡浅浅,浸着两池梨花白。 心跳一点一点缓慢,一点一点断续。 忽然,窗外一枝梅树枝丫被积雪覆压,雪太沉重,枝丫折断了,发出突兀的动静。雪团与树枝一同跌落,噼啪脆响。 这一阵喧闹之后,楚晚宁,却再也听不到耳畔心跳的声音。 他等了须臾,他等了片刻,他等了一会儿,他等了良久。 再也没有声音。 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那是令人肌骨生寒的可怖寂静。 是令人一生绝望的可怖沉默。 终。 停。 歇。 屋内死寂,静的可怕。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楚晚宁也没有动,楚晚宁依旧躺在墨燃怀里,躺在床榻上,他甚至没有起身,没有抬头,也没有再说话。 他的小徒弟,他的墨师兄,他的踏仙君要他安睡。 说会替他撑一辈子伞,讲一生故事,余生都会爱他。 墨燃说,外头冷,雪大。 我暖你。 楚晚宁就蜷在他的臂腕里,蜷在那热度尚未消的胸怀里,一动也不动。 他们明天就要启程回家。 他要好好地与墨燃一同歇息。 楚晚宁伸出手,环住了墨燃的腰。 黑夜里,他说:“好,我听你的话,我睡。……但是,明天,我一叫你,你就要记得醒来。” 他贴着那再也没有起伏的胸膛,眼泪浸湿浸暖了墨燃的衣襟。 “不要赖床。” 晚安,墨燃。 这一夜很长,但我会陪着你,愿你有好梦,有火,有灯。 还有家。第280章 【死生之巅】善恶口舌中 第二日清晨, 阳光洒进了轩窗。 楚晚宁睁开眼, 被褥是暖的, 一个人的温度可以暖两个人的躯体。他安静地看着墨燃的脸庞, 在他眼里这就是世上最俊的人了, 是最好的人。 他没有动,他在想,今天当烹什么粥好? 昨天的已经喝完了, 墨燃饿死鬼投胎一般喝了整整四碗, 一点都没有剩落。 他亲了亲墨燃的脸颊,问:“再给你做一些, 好不好?” 男人睡得很沉,漆黑的睫毛垂落在那里,像两卷蒲草般温柔, 温柔地好像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眸,笑吟吟地拉过他, 对他说:“饿啦,晚宁去给本座煮一碗粥。” 又好像会深情而缱绻地告诉他:“师尊做的什么都好, 我都会喜欢。” 尸体早已冰冷了,脸颊吻上去是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楚晚宁没有哭。 他起身, 给墨燃盖好被子, 然后他去院子里拾柴生火, 他认认真真地烹煮, 好好地做饭。 水开了, 雾气弥漫上来,米粥咕嘟咕嘟地翻腾着,冒着细小的泡泡。他用漏勺撇去浮沫,加了些盐,又盖上木盖焖煮着。 已经重生过一次的人,是不能再被重生术救回第二次的。 第423章 木烟离忍不住道:“我知道他这件事做的不地道,但他毕竟是我们的族人。” “他就是我,这两个红尘最终注定会叠加在一起,有一个我就足够了。”师昧步上台阶,站在木烟离身旁,“就像你,前世的你已病故。但有如今的木姐姐助我,也是一样的。” “可是你也不至于非要杀他,我们一族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木烟离有些焦急地盯着师昧的眼,“阿楠,我们发过誓的,只要是族中的人,便该相濡以沫,相互扶持,不能自相残杀。” 师昧将目光转开去了,他没有说话,望着龙蛇腾舞的火苗,半晌才道:“我之前在蛟山也是这么想的,我疑心谁都没有疑心过他,所以到最后才给了他可乘之机。说到底,他跟我已经不一样了。” “……” “我依旧是华碧楠与师明净。”师昧淡淡的,最后合上眸子,叹息,“但他呢?他只是记得自己是师明净,早就不记得华碧楠是谁了。” 火焰噼啪,有橙色的星火爆溅出来。 木烟离最终摇了摇头:“你说的第二点我做不到。他已经为了我们失去了一双眼睛,如今我们不再容得下他,楚晚宁他们也不会再接受他——他哪里都去不了了,什么都做不成,你又何必急着要把他赶尽杀绝,就因为他背叛了你?就因为他和你最后选择的路不一样?” 师昧不语,良久,微笑:“你一向杀伐果断,怎么忽然心软了?” 木烟离蓦地抬起头来,她眼中闪动着痛苦:“因为他也是我弟弟,他也是你啊。” 她的脸庞因这俗世里的情绪而终于变得不再那样冰冷,不再宛若一尊石像,一座冰雕。 “阿楠,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没办法对你下手。我做不到。” 炭盆里的火舌幽幽上窜,舞成交错的红绸。 师昧叹了口气:“……算了,这件是私事,你要不愿意也就随你。但第一件事情,事关成败,请木姐姐务必办的妥当。” 木烟离闭上眼,此时此刻恰好晚钟响起,自阁顶的角楼庄严栖落。这口天音阁的老钟自建派起已历千百年,音色依旧浑宏。在这袅袅不散的钟声里,木烟离缓声开口。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天音阁这番对话后的第二个夜晚,上修界碧潭庄忽然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血案。此事尚未彻查,火凰阁、无悲寺、孤月夜等门派就接二连三地也出现了类似的案子。 很快地,单一的恐怖事件变成了循环的,人们很快发觉了问题的关键—— 珍珑棋。 到处都是珍珑棋。 乡镇巷陌,华都仙门,无一幸免。 这些失去神智的棋子越来越多,到处杀人放火,修真界各门自顾不暇,再没有余力去管百姓死活。 一天天地,鲜血染红了河流,一座又一座城池成为荒城,这场灾劫比先前任何一次天裂都来得更为可怖。 因为人们甚至都不确定幕后黑手是谁,不知道该如何终结这突如其来的大杀戮。但大部分修士都认为这场灾难是由至今下落不明的楚晚宁与墨燃一手策划的。不过也有人心存怀疑,比如此刻聚在破庙里的一群流民,他们议论道:“若说是墨燃捣鬼,倒也可信。但楚晚宁为何要帮着他?” “谁知道呢,或许是为了分一杯羹?” 又有人说:“我觉得并不止分一杯羹那么简单。那天劫法场,你们也都瞧见了,如果只是普通的师徒,至于会那样情绪激动?依我看来,楚晚宁和墨燃的关系根本就不正常。” “啊……你是说?” “龙阳之好,师徒相/奸。” 上下唇齿一碰,不吝秽语污言。 围坐在一起的那些人便纷纷露出了极为惊愕又极为厌恶的神情,喃喃道:“不会吧?他可是北斗仙尊……” “那你们别忘了当年楚晚宁补天裂的时候不小心死了,他徒弟墨燃可是冒着性命危险去地狱救他的。虽说师徒情深,但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换你,你做的到吗?” 对方便沉默了。 篝火堆里有一个豆荚烧裂,发出了脆硬声响。 “还有蛟山那一次,你们听说了吗?师明净被掳走之前,曾经讲了一段话。” “什么?” “具体不太记得了。当时情况危急,许多人都没有细细咀嚼,后来仔细一想,总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股暧昧。” 有人皱眉道:“但听说师明净就是华碧楠,他的话能信吗?” “一派胡言!” 众人被这一声怒喝吓了一跳,转头见一个男子怒目圆睁:“这种话怎么能当真!分明是墨燃在给师明净泼脏水!” “李兄何必如此激动……” 那男子道:“我缘何不激动?我这性命就是师明净救的!” “啊……” “当时我就在蛟山,华碧楠给我们下了一种叫做钻心虫的蛊毒,如果不是师明净用瞳疗术给我解开,我早就命殒当场了!如果师恩公就是华碧楠,他何苦要替我们解咒?” 这彪形大汉越说越激动,最后眼眶竟然都湿润了。 “恩公为了救我们,被华碧楠伤了眼睛,至今生死不明,却还要被墨燃污蔑,我……我替他不值。” 他说着,竟嚎啕大哭了起来。破庙内的其他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都是面面相顾—— 一边是师明净和天音阁,一边是墨微雨和楚晚宁,两边都有疑点,但显然后者疑点更多,更值得怀疑。 人群中有个女修,这时候望着明暗跃动的火塘,忽然低声说了句:“其实……那天在蛟山上对抗徐霜林时,我也在队伍里。师明净做的事和墨燃做的事,我都看到了,他们俩都不像是坏人。” “但他们俩之中,总有个人在说谎吧?” 女修摇了摇头:“谁在说谎这个事关重大,我不敢妄断。但我想说我亲眼瞧见的一件事情。” 第425章 月光洒在男人的脸上,那张一贯嘻嘻哈哈的脸庞此刻敛去笑容,竟显得那么疲惫,甚至有些老态俱现。 “虽说他并非我兄长亲生,甚至还动手杀害了我的亲侄。但是这么多年……你明白吗?这么多年,我都把他……我……” “我明白。你不必再说了,我都知道。”王夫人的眼眶也有些红了,“我也是一样的。” 薛正雍将脸埋进掌心,躁郁而痛楚地揉搓着,忽然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手挪开,却是一掌的血。 王夫人愕然,立时心急如焚:“你怎么伤的这么重?快躺下,让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薛正雍用帕巾将血拭干,“受了点内伤而已,将养几日就好。” “明天你就别再往外头跑了,你看别家的掌门,谁像你一样凡事亲力亲为的?” 薛正雍似乎是想挤出个笑,但他太累了,身心俱疲,那笑容到一半就堕了下来:“燃儿和玉衡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这些日子修真界又不太平。前些天连山脚的无常镇都出命案了,死了九个人。这时候让我坐着?” “……”王夫人睁着一双美目,无声地望着他。 薛正雍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也知道我这人,不可能的。” 王夫人咬了咬嘴唇,说道:“那你至少也歇息一天吧。你这内伤已至呕血,不可轻怠,你难道忘了兄长是怎么去的?” 薛正雍脸上最后一丝笑痕也凝住了。 他看到王夫人垂落眼睫,柔软的睫毛帘子下头隐约有水光潋滟,不由地心下恸然,说道:“你,你别哭啊……我福大命大……唉,好了,那我明天就待在门派里,哪儿也不去了,我休息一天,然后再出门,这样总行了吧?” 王夫人哽咽道:“我不管你,管也管不住,随你去哪里。” “哪能呢。”薛正雍苦笑道,“好了,别担心了。你看我这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事的。你信我,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日,薛正雍果然就没有出门,但他也没有闲着,在藏书阁梳理着脉络,苦思冥想。 “尊主,少主给你炖了药,要趁热喝。” 薛正雍道:“放着吧。” 他正思忖到重要处,也没什么心思起身离开,一直忙碌到下午。后来因腹肋内伤发作,才想起来把已经冷透的药给慢慢喝了。 步出藏书阁,薛正雍问一旁守门的弟子:“夫人和薛蒙呢?” “少主刚刚从山脚回来,夫人在宗祠焚香祈福,要去叫他们来吗?” 薛正雍原本确是想与他们说说话,歇息片刻。但正要开口时,却觉得眼前一阵晕眩——他毕竟是年纪大了,不再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受了伤睡一觉就能恢复得很好。 他不得不服老。 “算了,别去打扰他们。”薛正雍忍着疼痛,勉强笑了笑,“我去静修室打坐一会儿,若是有事,来那里找我就好。” “是,尊主。” 薛正雍抬手拍了拍那名弟子的肩,大约是这段时日聚变陡生,他整个心境都有些苍凉,这时候瞧着眼前的小弟子,不由地心中暗叹,真是最青葱的大好年华。 而他呢,如果能为了这些青年们的大好年华,再多做一点什么,那就再好不过了。 “走啦,那些被我翻乱的书籍,劳烦你……” 他话未说完,突然有人匆忙跑来,见到薛正雍就跪了下来,一脸大祸临头的神情,禀奏道:“尊主!不好了!” 这一通咋呼激得薛正雍腹肋更痛。唉,真是的,早知道应当先让贪狼诊治一番再说。 他脸色微白,但还是忍着疼问:“急急慌慌的,怎么了?” 那名弟子心焦道:“丹心殿前来了上修界所有的门派,甚至包括了天下第一大派孤月夜。” 薛正雍心中咯噔一声,隐约已猜出了缘由,但还是道:“……他们来做什么。” “说是这段时日,有关死生之巅的状告和疑点实在太多。他们说再不能坐视不管了,要来逼问尊主,向尊主讨个说法。”那弟子越说越惶然,几乎要落下泪来,“尊主,看他们那个架势,恐怕是要逼得咱们散派啊。” “……”薛正雍脸色铁青,咬着槽牙,抬手在腹肋处几个穴位点过,忍着不适说道,“当真是非不分,欺人太甚。” 他扭头,对藏书阁的看守道:“此事先别与夫人言明,免得她太过担心。” “是。” 吩咐完之后,薛正雍一把将跪在地上瑟瑟无措的那个传讯小弟子拎将起来,沉着脸说:“随我到前殿去。”第282章 【死生之巅】孤狼入绝境 丹心殿内, 薛正雍与众位弟子长老阴沉着脸, 盯着那些不速之客。 果然这些大门派的人几乎都齐活了, 就连还算明白事理的姜曦也站在其中。他虽并不想针对某个门派,但因此事重大, 而且连日来指向死生之巅的线索实在太多了,他作为仙门魁首,也不得不率众前来。 而死生之巅的门徒这些天被接二连三的找事,心中原本就不痛快, 今天忽然便被指着鼻子骂“早有祸心”“藏匿罪犯”, 就更是一肚子火。何况上修界来势汹汹,言语间又多质疑鄙薄,谈着谈着,空气中便已弥漫起了浓重的火/药味。 “薛某再说一遍,死生之巅从来没有故意将禁术卷轴透露给墨燃,也没有纵容墨燃修炼此道, 没有偷炼珍珑棋子,更没打算靠此禁术一统修真界。还有,玉衡和墨燃此刻都不在派中,请诸位讲理。” 上修界门派中, 以碧潭庄、江东堂和死生之巅结怨最深。 江东堂如今只零落百人,都是明面上与黄啸月划清界限的, 但骨子里却未必。他们互相看了看, 便有人冷笑道:“薛掌门, 空口无凭。你虽说死生之巅是清白的, 但如今各种疑团都指向贵派。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就是。” “这些天闹得修真界血雨腥风的那些珍珑棋,被抓到的都跟你们死生之巅有关,如果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过牵强。” 碧潭庄则有人出头道:“不知诸位是否了解过,死生之巅替下修界斩妖除魔,经常分毫不取,长达二十余年。最苦最累的活他们都抢着做,做完了还不求回报,一次两次大概是出于好心,但是二十年,诸位不觉得太荒谬了些吗?” 薛正雍怒道:“我与兄弟白手起家,建派初衷便是为了替下修界黎明百姓遮风挡雨。薛某人一片丹心,我自清白。” 第427章 “这些年,下修界多少次向你们恳求援手,求你们怜悯相助,有用吗?儒风门当年除魔要付多少钱两才肯出手?下修界流民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钱请的动诸位大佛。” 众人被说的有些赧然,有人确实在低头反思,但也有人砸巴半晌,试图把污水全都往儒风门一个门派身上揽:“不错,儒风门当年确实黑心了点,但那与我们没有关系。我派降妖除魔,所求钱财也不过几百银,薛少主不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哦。几百银。”薛蒙忽地嗤笑,“道长,你去蜀中的乡镇看过吗?” “……” “你去看看蜀南边陲,你去看看酆都鬼城,去看看峨眉脚下,你看看那些人怎么活,然后你再来跟我说,你们‘只’收几百银。” 玄镜大师叹息道:“薛少主,老衲知你心中苦痛。” 顿了顿,却话锋一转。 “然而,不论如何,死生之巅确实出了弟子修炼禁术一事。且还有长老蓄意包庇,堵截天音阁法场,甚至为了脱难,杀害天音阁十一名修士。就这两宗罪,死生之巅也是难逃其咎。” 薛蒙怒意愈盛,犹如黑云覆压眉间:“大师,天音阁当时下了多大狠手,你也都看到了。他们是想要了我师尊和墨燃的命!我师尊不走,还要坐在原处等死吗?!” 他性子猛烈,这句话脱口而出,却立刻给旁人抓住了空子。 “嗯?按这话的意思,薛少主竟认为楚晚宁和墨燃做的没错?” “杀了人还有那么多道理,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如此是非观念,令人齿冷,我看这死生之巅,是当真不能再留了。” 听到最后一句,薛正雍也是气血上涌,伤处疼痛更是剧烈。他十指暗自捏紧,忍过这阵疼痛,而后盯着说话的那个人看,面目变得极其阴沉:“这位仙长恐怕是在说笑。” “他们没有说笑。” 薛正雍眯起眼睛,寻着声,缓缓转过头来,他喃喃道:“姜曦……” 从开始到现在,姜曦不曾出言污蔑,但也没有开口相帮。他一身淡青色绣银线杜若华袍,立于殿中,看不出心情。 姜曦其实并不想趟这滩子浑水,但再不开口,恐怕场面会愈发焦灼,所以他才动了动睫毛,抬眼道:“按修真界规矩,若有弟子修习禁术,无论该门派是否直接授意,皆属教官不利,监察无方。” 薛正雍脸色煞白。 姜曦接着道:“为杜绝后患,一经发现,此类门派当立时遣散门徒,强令锁闭。这一点,薛掌门不会不清楚。” 确实不会不清楚。 但是,这一条规矩虽然拟定,百年来修真界却没有真正遵循过。 一个门派有多少弟子?每个弟子做了什么干了什么,怎么可能管得过来?回首前尘,无论儒风门、孤月夜、甚至无悲寺、上清阁,哪一家没有出过几个修习三大禁术的人?譬如怀罪生前就以重生之术而闻名——谁会因此去围攻无悲寺,要让方丈闭寺? 这条规矩说白了只是为了约束,却从来不去兑现。只有今日这种情形,墙倒众人推,他们害怕死生之巅藏有阴谋,才会抬出这一纸空文,逼着死生之巅倒派。 薛正雍没有答话,只是形容灰败,盯着姜曦,似是被围到绝境中的孤狼。 半晌,他问姜曦:“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姜曦答:“我觉得荒唐。但令文如此,我无法可替贵派辨。” “令文……”薛正雍蓦地笑了,指节摩挲着座椅边缘的兽首浮雕,闭目长叹,“二十年了。上修界的令文还是说严便严,说宽便宽,一点也没变。” 姜曦似乎本身对这件事便心有抵触,抿了抿唇,没再多言。倒是旁边其他几个门派的尊主开始出头,说道:“请薛掌门遵循令文,就此解散死生之巅。” “触罪当罚,薛掌门心中有数。” “凡事都要按规矩来啊,你们闹出了那么多事情,难道还敢说自己是清白的?” 一片嗡嗡声中,有人转头又对姜曦道:“姜掌门,我们来之前就已接了各大城镇的状诉,死生之巅这次是难逃其咎,你是众门仙首,好歹再表个态吧。” 姜曦:“……” 众人的视线俱集中在了他身上,姜曦眉宇低蹙,过了一会儿,缓声开口:“贵派确实存疑甚多,而今时局动荡,不可轻纵。薛掌门,死生之巅依律当作散派处置。若是今后你得了自证的证据,那也可以再……”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怒喝:“姜曦,你莫要欺人太甚!” “……薛少主。”姜曦生性散漫,向来我行我素,如今被令文架着做事,原本就心情恶劣,此时居然还被一个小家伙指名道姓地说在“欺人太甚”,不由情绪更差。他额角青筋微动,继而眯起眼睛,“跟你讲过很多次了,长辈说话,晚辈要学会闭嘴。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但待人接物比起同样是少主出身的南宫驷,恐怕差了不止一截。” 薛蒙听他言辞刻薄,更是怒火中烧,一脚将自己面前立着的那个修士踹开,径直朝着姜曦扑掠过去,猛地拽紧了姜曦衣襟,将他狠狠摁在梁柱上。 目如刺刀,心血如潮。 他不无恨生的:“姜曦!!你还好意思拿我和南宫驷比较?你自己怎么不与南宫柳比试比试?” 姜曦受到了冒犯,愈发神情冷然:“看在你年幼,先提点你一句。放手。” 薛蒙浑然不加理会,他已被逼得有些疯狂,咬牙切齿地继续道:“在我看来,你比南宫柳更不配做众门之首这个位置!你黑白颠倒,好赖不分!!你……你……” 众人悚然,孤月夜的弟子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从来不信有人会对一派尊主无礼至此。 他死死盯着姜曦冰冷的眼,银牙咬碎。 “姜曦,你个畜生。” 这还了得,丹心殿瞬间炸了锅。 “薛蒙!你放肆!你一个晚辈,怎么和尊长说话的!” “什么天之骄子,修养都吃到了狗肚子里!” 姜曦微微抬了抬下巴,眸中幽光流淌,他盯着薛蒙看了一会儿,而后慢慢抬起手,捉住了薛蒙揪着自己的那只手,只一用力—— 咔嚓。 分筋错骨的脆响。 第429章 “我,我也不知道。”村长额头沁着油腻腻的汗珠,吞咽了一口唾沫,肩膀瑟瑟,“说是带去山里头修炼啦,但是再也没有瞧见过。小虎子、小石头……那些娃娃都没有再回来。” 天音阁的人便扭头问死生之巅一众修士。 “你们之中,可有这位村长提到的孩子?” “……” 自然是不会有的。 薛蒙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沸激荡,小虎子小石头……在他赶过去救那座风雨飘摇的小乡村时,就已经葬身妖魔腹中。 “撒谎!!!”胸臆怒焰烧,喉中腥甜起,薛蒙气的几乎要吐血,“你恩将仇报,良心能安吗?!!” 刘村长面色颓唐,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但不知天音阁究竟以什么胁迫了他,他仍是坚持道:“死生之巅不是好门派……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蜀中,做了……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 涕泗横流,却已不敢再去看任何一个人,而是触地嚎啕道: “死生之巅霸凌下修界啊!!” 一众哗然。 若说平日,这些数十个草民的言语,修士定不会全信。但在场的大多数人原本就是冲着让死生之巅散派来的,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因此得到这样的佐证,立刻全盘接受,怒不可遏。 “我就说他们绝不会白干好事!” “薛正雍,你还有什么要辩的?” 薛正雍也好,薛蒙也好,死生之巅的那些弟子与长老,都愣住了。 在此之前,众多门派携手来犯,他们尚觉得愤怒,可以挥舞着双臂叫嚷委屈与冤枉。 但此刻,一眼望去,竟都是蜀中的几位村长、数十名百姓……是那些曾经奉上鸡蛋、白面,含着泪感恩仙君活命之恩,说结草衔环无以为报的人。 这数十匹中山之狼。他们亲手把刀子扎进了这一片丹心里。 痛极了,冷极了。 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那些证人一个个上前,第一个眼中还有愧疚,第二个腿脚还会发抖,第三个已经能够直视众人,第四个开始义正言辞,第五个学会添油加醋……人如大雁,头雁于前领,一众相随之。 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们说着说着,慷慨激昂,说着说着,竟自以为真。 薛蒙只觉得血凉,觉得齿冷。 他曾以为人有脊骨,摧之不折,却不料走狗为活,可以饮粪。 “是啊,就是那个什么棋子……”轮到贾村的媒婆,她也来作证,“他们逼迫我们把娃儿送给他们当除魔的报酬,死生之巅不取钱财,只收小娃娃,这是我们下修界都知道的规矩。” 姜曦皱眉问:“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找他们?” 媒婆便拿桃粉帕子抹泪:“没办法,穷啊,又请不起上修界的道长大爷,便只能挑村子里的娃娃送过去……说是送到死生之巅修炼,但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呜呜……这些苦命的孩子送了去,都是不能再活啦。” 说罢捶胸顿足,掩面嚎啕。 也有书生来证:“确实如此,死生之巅收人不收钱,我们还要过日子,也是敢怒不敢言。所幸苍天有眼,多行不义必自毙,死生之巅终于漏了狐狸尾巴。各位道爷,请一定要为下修界的黎明苍生做主啊!” 江东堂立时有人站出来:“放心,上修界清正皓白,今日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皆有百年历史,一定会秉公行事。” 那些前来作证的乡民便感激涕零,纷纷上前哭诉死生之巅的恶行。 他们知道,既然做了伪证,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若是死生之巅今天不倒,他日定会与自己清算。 大殿内一时看不到活人,只能看到一只一只在斡旋盘桓的厉鬼,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着破旧的大殿木柱,撕咬着朴素的屋瓦檐墙……撕咬着因经费不够,而一直未曾修葺的“丹心殿”门匾。 鲜血淋漓。 薛蒙在颤抖,他闭上眼睛,眼泪滚落,他沙哑道:“你们……怎么说得出口?” 是天音阁以荣华相许? 还是以性命相逼。 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做得出来…… 那媒婆猩红色的嘴还在一开一合,零碎的字句蛇毒般蔓入薛蒙耳中——“死生之巅偷炼棋子”“草菅人命”“掳掠童男童女”。 一字一句都扭曲成狰狞的梦魇。 “他们欺凌下修界。”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那个楚晚宁和墨燃最是嫌恶,为了炼制棋子,坑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骨殖俱恨,双掌颤抖。 理智崩溃。 “你——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做的出来!!” 愤怒如蚁穴,毁去了内心最后一道堤坝。薛蒙咔擦一声将错位的手肘接回,紧接着抽刃暴起,龙城虎啸长吟,未及众人反应,竟已血染弯刀。 那个正在编排“死生之巅弟子□□幼女”的媒婆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腔,而后哇地一声吐出血来,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死寂。 说来也奇怪,天音阁的人就站在那群村人身边,却并未出手阻挡——因为吃惊?或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答案不得而知,也无人会去深思。 第431章 薛正雍却因方才那一击撕裂了旧伤,腰际有大股大股地鲜血涌出来,但他身上此时已沾满猩红,因此薛蒙也并未觉察,他抓着父亲的手,说道:“爹,我要报仇,今日我就要这些人有的命来,没的命去,我——” “咳咳……” 话音蓦地止歇。 薛蒙看到薛正雍蓦地跪在了地上,喉中呛出一大口淤血。 “爹……?”凤凰儿一下子惊呆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受这样重的伤,刹那间脑中嗡嗡一片,“爹,你怎么了?你……” 薛正雍染着血的嘴唇一开一合,他反握住薛蒙的胳膊,沙哑道:“停手。” “……什么……” 薛正雍紧盯着薛蒙的脸,余光却也扫遍了周围的风吹草动。 这一场激战,是他想要的吗? 到处都是呼喊,红色的血流和白色的脑浆飞溅,幕后黑手还未揪出,各大门派便已开始自相残杀…… 薛正雍道:“让死生之巅的人,都停手。” “可是他们——” “这样打下去又能怎样?”薛正雍面色灰败,“谁能得偿所愿?是散派来的惨痛还是门派灭亡来的更痛?” 薛蒙不吭声了,只是双目赤红,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去……”薛正雍轻轻推了他一下,薛蒙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他几乎是踉跄地从地上爬起,站在父亲身前,厉声喝吼道: “停战!都别打了!”第284章 【死生之巅】吾儿多珍重 这一声仿佛抽空所有的力气与傲气, 薛蒙蓦地闭上了眼, 颊上湿热。 “别打了……” 但就如那燎原之火,烧起来容易, 熄灭却很难。丹心殿内一番乱战,早已满是死去的人和受伤的人,这些人的鲜血成了热油,将仇恨与疯狂点燃到极致, 一时间薛蒙的吼声也好, 薛正雍的叹息也罢, 都没有太多人听进去。 哪怕听进去了, 那一双双杀红了的眼也并不会停。 这些天的不安太多了。接二连三的血案, 天漏,珍珑棋局,孤月夜死了人, 江东堂乱作一团,碧潭庄无主多日,无悲寺佛门染血,在场不少修士都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失去了自己的亲朋好友…… 谁是主谋?谁在说谎? 没有答案,但是所有的指向都引到了死生之巅门前,于是蓄积的恨意与恐惧在此一役爆发。 覆水难收。 薛蒙经历过的大战少,此刻还并未觉察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胸膛起伏, 站在原处看着那疯狂的厮杀。 可薛正雍却已然明白, 事情到了这一步, 恐怕已经失控到令始作俑者都不曾料想—— 他咬了咬牙,忍着伤口崩裂的痛楚,忍着眼前的昏花,一把抓住薛蒙的肩膀:“你……赶紧走。” “爹?!” “赶紧给我出去!!到你娘那边去,快些!” 可话音未落,就有七八个人聚拢到他二人面前,各个杀红了眼:“薛蒙,你杀我师兄,我要你偿命!” “孽畜之子!” 薛蒙僵立原处——他杀了这个人的师兄?什么时候……他明明从来没有伤及过他人性命,他从来没有…… 他整个人神智都是乱的,混乱间他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龙城滴滴答答淌着鲜血。他忽然毛骨悚然。 是了,他杀人了。 他杀人了——第一个杀死的是那个作伪证的媒婆,然后是…… 他记不清了。他刚刚疯了一般地大开杀戒,他满手满脸都是血,满手满脸……满手满脸…… “啊!!!” 薛蒙蓦地哀嚎起来,犹如濒死之兽,额角筋络凸起,目眦俱裂。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墨燃离开的那天起,一切就都变了,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脱离他的控制,他离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 “我杀人了……爹……我杀人了……” 他惶惶然转身,对上的却是薛正雍苍白到可怕的脸。薛正雍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拽到身后,自己则持着铁扇劈斩厮杀,在重围中突出一条血路来。 “走。” 摇摇欲坠的男人,给不再少年的儿子破出生机。 “蒙儿,快走。” 薛蒙僵立着没动,此时又有人扑杀而来,薛正雍已招架不住,竟抬手生生握住那人的刃柄,刹那间血流如注,直可见骨。薛正雍暗骂一声,另一只手自腰间颤抖地抽出匕首,猛然扎入那人脾腹。 热血喷涌!! “走啊!!” 薛正雍怒喝着,忽地瞥见一人,他厉声道:“含雪!带他出去!带他离开这里!” 梅含雪一直也在往这边打,此时终破重围,飘然而至,来到薛蒙身边。他先是看了一眼薛正雍,眼中竟有隐痛,而后才抓住薛蒙的胳膊,沉声道:“跟我来。” 第433章 土崩瓦解。 乱了,一切都乱了。 那个下了狠手的江东堂修士怔愣原处,重剑掉在地上,他喃喃道:“不、不……不是我……” 他不住摇头,看着薛蒙跪在原地状若疯狂,他畏惧极了,抖得像筛糠。他想夺路而逃,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退无可退。 “不是…你听我说…我原本只想打落他手中的武器……” 他盯着薛蒙,紧张地咽着唾沫。 薛蒙此刻还浸于巨大的伤悲,但他知道一旦薛蒙抬起眼来,等着自己的只有一条路--死。 “快去请王夫人过来。”璇玑长老是所有人里最冷静的,他看着瑟缩在原地的薛蒙,还没有站起,还在恸哭。他低声吩咐弟子,“要快,一会儿怕是再也没有人拦得住少主。” 那弟子眼见着掌门身死,脸上满是泪水:“可是师尊,是掌门不让夫人过来的,夫人从来不插手大事,她……”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有的没的。”璇玑道,“快去!” 那弟子便抹了抹眼泪,点头往后山奔去。 有掌门死了,一切才终于开始冷静下来。殿内有人因伤口疼痛而不住□□,有人脸色铁青,有人抿唇一语不发。还有人轻声说:“怎么回事,薛正雍的能耐应当不止这么一点,怎么会躲不过去呢?” 他们并不知道薛正雍前一天才因在无常镇诛魔伏邪,被珍珑棋子刺中,要害处受了伤。他们只是叹息着: “唉,掌门位坐久了罢,人都是会老的,英雄迟暮啊。” 那些窸窣的言语,薛蒙并没有听进去,他的眼睛因为泪水和仇恨渐渐被血色所覆盖,他哽咽着,啜泣着,恸哭着,最后,眸中一片红枫如海。 他抬起眼,盯着所有来犯者,那双眼里此刻烧尽了纯澈与真挚,唯有血与恨,仇与怨。 一声怒嗥!龙城暴起!! 杀! 这一次,薛蒙是真的暴走失心了,四下尖叫,他变得那么可怕,没有理智,不怕死也不怕痛,谁能拦着他?谁都拦不住他。 无悲寺孤月夜江东堂火凰阁……呸!他看不见!他只看见一张张厉鬼的脸,一个个扭曲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在炼狱在无间在漫漫无涯的一片血腥之中。 恨! 为什么? 为什么二十年丹心可鉴,逃不过一朝算计,四五闲言? 为什么一辈子鞠躬尽瘁,终只是真诚错付,热血东流? 为什么斗米养恩,升米养仇。 为什么那么傻。 血流成河。 谁的话都听不见,谁的劝都成泡影。 薛蒙疯了,凤凰欲血,血烧做火,火里破空而出的是双目赤红的凶兽,满齿血腥,将每个试图阻挡他的人咽喉咬穿! 君可知,那年弱冠,盛夏蝉鸣。 薛正雍笑眯眯地摸了摸薛蒙的头,问:“吾儿以后想做什么?” “跟爹爹一样。”凤凰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说道,“当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做好汉,惩恶扬善,不愧于心。” 血喷在他脸上,有人在凄声惨叫。 他杀了谁? 好像是谁的姐姐谁的妻子。 无所谓。 死吧,杀了就杀了吧,反正他已经不干净了,反正是他们自找的……是他们逼他的!! 他疯了一般屠戮着,人群聚散。他听不到……听不到…… 直到那个人的声音响起。 “蒙儿。” 如掐七寸。 极力压抑着情绪的,颤抖的声音。 柔弱犹如盘香袅袅升起,指端一掐烟雾便散。 薛蒙恍神。 “拿下他!” “别让他再发疯!” 四下有人扑来。 “蒙儿……” 薛蒙是被群狼围攻的虎豹,他浑身都是血,胳膊已经抖得不像话了,这一战之后,恐怕再也没有办法用这只手臂握刀。他眯着眼,有血水从眼瞳处淌过。他木僵地转过头。 丹心殿后门大开,茫茫天光洒进来。 第435章 王夫人将那银镯的残粉拂落,抬眸,说了一句让众人为之悚然色变的话。 “与我一战。”第285章 【死生之巅】凤凰燎天日 随着银镯破裂, 响起一声遥遥凤啼,火舌在王夫人身后笼成莹莹雀羽,刹那间红光迭起, 烈焰冲天!那凶煞暴躁的灵流犹如熔岩奔,涌吞噬万物。 她站在火里, 抬起素手纤纤,那只手中立即有大片流火聚集涌入,盘斡掌中,嘶嘶作响。 “怎么回事?!她不是灵力薄弱吗?” “薛正雍娶的明明是个学不来法术的女人……她、她到底是怎么了?!” 薛蒙几乎是悚然地:“娘?!” 姜曦亦上前一步, 厉声道:“初晴!快停下!今日之事,你又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已经许久没有人唤王夫人闺中小字了,她被烈火映红的眼瞳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但很快便消殇不见,她看着姜曦:“姜掌门, 我若不做到这一步,你们会退吗?” “……” “会放过死生之巅, 放过薛蒙吗?” 姜曦咬牙道:“你先停下, 其他一切都可以再说。” 王夫人摇了摇头:“我已被你们挖了一次心,我已躺在丹心殿前死去, 没有第三次了。” “初晴!” “姜掌门,到此为止了。” 凤凰长啸,王夫人的衣摆猛地翻飞乱舞, 眼瞳渐渐爬上血红颜色。有眼尖的人发现她腰际处开始散发出橙红色的强光, 透衣而出, 不由惊呼道:“那是什么?!” 姜曦暗骂一声,回头朝所有人喝道:“都下山去!” “可是事情还没有了结,薛蒙还……” “想死你就留着!”姜曦怒道,“这是孤月夜的凤凰天火!!你们要不要命了?!!” 一听凤凰天火四个字,几乎所有人都在刹那间面如土色——孤月夜高阶女弟子在腰际刺下凤凰文身,于危难时可引爆凤凰天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是知道归知道,却从来没有人亲眼见到过这种邪火。 因为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少则毕生修为,多则性命堪忧。 一众修士急急慌慌如丧家之犬,涌出丹心殿,争先恐后地朝着山脚下御剑而去,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大殿内霎时不剩几个人留着。 姜曦还没走,他束发的帛带在风中猎猎翻飞,回眸望向王夫人:“……你的灵核根本承受不住。” 他几乎是有些不解的,眯着褐色的眼瞳。 似是愤怒,又似悲伤。 “你那种暴虐灵核,点凤凰天火?你护得了你儿子今天,但之后呢?” “我若不爆天火,便连我儿今日安平都无法相护。”王夫人身上的火焰越积越烈,这种邪火一旦点燃,势必爆发,无法熄灭。 她走上玉阶,站在薛正雍生前笑嘻嘻站过无数次的地方,赤红的眼眸扫过殿内死生之巅的所有弟子与长老。 “诸位同门。”她敛衽一礼,“正雍生前与我,都已信燃儿临别时所说真相。今日众门相逼,天音阁行事诸多蹊跷。诸君看在眼里,是非黑白,想来心中已有计较。” 众门人愀然,一双双眼睛都望着这个昔日柔若荑草的女人。 星火在她的衣袍上溅落华光璀璨,斑驳碎影。 “死生之巅立派二十余年,未伤无辜,未行不义,哪怕遭毁谤诬陷,亦心中不愧。然而我一力单薄,不能申明真相,还归公道。今日别去,所托有三,望诸君念在昔日情谊,不吝相助。” 众弟子纷纷垂眸含泪道:“悉听夫人吩咐。” 薛蒙则哽咽着喃喃道:“娘……” “凤凰天火爆裂后,至少三日不熄,旁人无法近前。第一件事,我希望诸君保全生息,暂离死生之巅,各自谋生。” “这……” 贪狼摇头道:“宁守门派亡,不做走狗散。” 王夫人闻言笑了笑,说:“这不是走狗散。昔闻儒风门南宫长英仙长有一句话,所言甚是。” 她看过殿内的所有门徒与长老,就和以往任何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样,那赤红的目光此刻忽然便成了温柔流水,潋滟流光。 “南宫长英曾言,无论儒风门立派与否,只要世上仍有人守着‘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其门不亡。”王夫人顿了顿,说道,“我拾他牙慧,今日也想说的,也是一样。” “夫人……” “诸君离去,待真相大白,一切皆有定论时,若仍有心,亦可归于此地。” 殿内一时无人多言,唯有年幼的弟子们悲伤饮泣,泪湿重衫。 王夫人道:“第二件事,是请诸君莫要与燃儿、与玉衡为难。我信他二人行事是有苦衷,也信燃儿所言并未虚假。” 以长老为首,众门徒纷纷低头,沉声道:“死生之巅门人,绝不与墨公子,玉衡长老为敌。” “那,第三件。”王夫人叹了口气,“我恐时空生死门如燃儿所说,不日后将会开启,届时……” 她顿了顿,似乎一时不明白自己的坚持究竟是对是错。 但还是慢慢说了下去:“届时还望诸君,多多相互修真界百姓。” 贪狼脾气骏烈,此刻不由怒道:“那些反咬一口的畜生,又有何可护的?!” 第437章 她没头没尾的这么一句,姜曦心中竟隐有不安:“什么?” “你在儒风门第一次见他,就与他吵了一架。若非我随后来了,只怕你就要与他动手。”王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师弟,他性子确实不算太好,但请你看在他与你年轻时这般相似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 姜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侧过脸,问:“你什么意思?” 王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这片岑寂如滚滚雷云覆压在二人上端,仿佛随时都会暴雨滂沱,天地色变。 在这沉默中,姜曦蓦地想起了自己青年时的一段往事,他心跳激烈,可脸上的神色却愈冷。他不吭声,指捏成拳,等着王夫人开口。 “薛蒙……” 王夫人轻声叹息,却如紫电裂天,惊雷破空—— “薛蒙,他其实与你很像。师弟,你明白吗?” 哪怕心里有那么些预知,但当真的听到这话时,姜曦脑内还是嗡的一声,思绪霎时一片空白。 谁与他像? 薛蒙? 那个每次见到他都暴躁无礼,令他鄙薄到骨子里的后生? 荒唐…… 大殿内死寂,姜曦咀嚼着她的意思,那些尘封的真相犹如玄冰皲裂,层层破开。姜曦面上纹丝不动,但血却已凉透。 他几乎是有些栗然,又觉得极荒谬。 他蓦地回身,紧盯着王夫人的脸,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是他知道绝无可能。那句话虽轻,可是一字一顿,清晰如水,透过熊熊烈火向他奔袭而来。 在他眼前,成了骇浪惊涛。 “姜夜沉。”王夫人慢慢地,抬起湿润的睫毛,一双黑瞳望着他,“薛蒙,他是你的孩子。”第286章 【死生之巅】郎薄郎情深 “……”几许沉默, 姜曦近乎是嗤笑, 但眼底却闪着悚然,“王初晴, 你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华袖之下的手已捏成拳, 颅内似有山石崩裂,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头晕目眩。 “他与我能有什么关系?” 姜曦态度虽硬,但王夫人的这句话已令他由惊到惧,由惧到疑,由疑到怒——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当自己孑然独立, 于尘世间再无亲眷——子嗣?这个时候告诉他薛蒙是他的儿子?简直……荒唐至极! 王夫人忍着喉间翻涌的血腥,喘了口气, 似乎觉得耻辱,却仍坚持着说:“当初的事情, 师弟自己心里也清楚。蒙儿与你是什么关系,我决计不会骗你。” “……” 姜曦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始笑了, 他极少有这样纵情大笑的时候, 笑着笑着眼底满是嘲讽与狂怒。 银牙咬碎,字句森寒。 “我儿子?师姐想要托孤, 与我说一说情未必不可, 何苦编这样可笑的故事!令郎性情模样, 身形脾气, 何曾与我有半分相似?” 大抵是因为心里强烈的不安, 他极力不认,张牙舞爪。 “你与薛正雍丢下的摊子,竟要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赚我来收拾?薛蒙薛子明怎么可能是我儿子!!” 心中却颤抖得厉害,意识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冰冷地对他说,是的,他是你的孩子,你想一想他的年岁,想一想当初王师姐是如何离开孤月夜的,你叩问自己,青天在上,姜曦,你好好想想…… 有何可想! 他几乎是困兽般地撕咬回去,把心底的那一茬理智撕成齑粉。 凭什么想? 独身二十余年,忽然告诉他自己有个儿子,那个儿子处处与他作对,生的是一副他极其讨厌的模样,还认他人做父那么久。 好荒唐。 他姜曦又不是什么善心大发的滥好人,绝不去做那没头没脑的傻子。他绝不会上当,绝不会听信这一通笑话,绝不会…… “雪凰。” 万籁收声。 仿佛所有的光芒都在此刻熄灭,姜曦如置漆黑长夜,四顾茫然。 他第一次这样茫然。 王夫人望着他,说:“雪凰。” “……你什么意思。”嘴唇嗫嚅,已渐苍白。 王夫人轻声地说:“师弟,你不会不懂。” “……” 他确实不可能不懂。 雪凰是他的神武,其他人虽然也能动用,但却无法发挥出神武强大的力量,唯有他的源血宗亲,才可能令雪凰心悦诚服。 姜曦霎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甚至都不需要去尝试,王夫人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回寰?他竟似被逼到绝路。 他哑然了。 第439章 王初晴抬起眼眸,通红红的,刚刚哭过。 薛正雍手忙脚乱地:“你别哭啦,你别停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你、你……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我……” 王初晴立在柳树旁,将目光转向粼粼湖水:“以前没跟你说实话,我有喜欢的人。” “……嗯。” “那你怎么还不走?” 薛正雍就挠挠头:“可那个人又不喜欢你……他不喜欢你,我……我总还能跟你说说话吧,他又管不到。” “……” 见她沉默,薛正雍便有些犹豫了:“他管得到吗?” 王姑娘低下头,轻声说:“他不会管。” 姜曦与她而言算什么呢?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师门命令,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派中人人都说姜曦是人渣,可是王初晴觉得,如果一个男人只因不愿接受别人的爱意就被判作渣滓,那未免也太刻薄了。 姜曦从来没有骗过任何人的感情,从来也没有给过任何人希望,是她们如飞蛾扑火,明知他冷酷无情,却一厢情愿地追着他去。 到了这一步,她其实也觉得很难堪,想放下了。 但是,阴错阳差的,大抵是因为负责药膳的弟子糊里糊涂,之前某一天调配药剂时出了错误,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王姑娘发现自己竟已有了身孕。 她只觉得慌张又无助,不知道这件事情传出去之后师姐妹们又会怎样议论她,嘲笑她,也不知道姜曦会是怎样的态度。她左右无法,急的坐立不安,最后决定去找掌门。 可来到掌门屋外,还未敲门,她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正是姜曦在说话。 “师姐凡心不定,灵核越来越暴虐,如今一点小法术施展起来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灵流,再这样下去恐会伤及她身。恳请掌门收回双修成令,我不能再和她一同修炼。” “唉,曦儿,不如你再与她说一说,或许能……” “不用再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多次,但她并不适合这一道。”姜曦说,“初晴心思太容易动摇,没用的。” 掌门问:“……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姜曦道:“若无人可清净断念,便不修了。” 掌门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去吧。清净断念是双修之道里最难过的一关,也不知道孤月夜这数十年内,还能不能有一个像你一般心无旁骛之人。” 姜曦倒是没有立刻离开,他原处站了一会儿,问道:“这很难吗?” “难极了。”掌门看了他一眼,“你与王初晴在一起那么久,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姜曦几乎是有些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会……动摇?” 掌门盯着姜曦看了一会儿,从这个青年的眼中,他没有看到半寸虚伪,这于是令他倍感惊讶,他斟酌了片刻,问:“姜曦,王初晴在你眼里,是什么?” “大师姐。” “双修的时候呢?” “……双修的对象。” “没有其他?” “没有其他。” “……” 见掌门有些复杂的神色,姜曦皱了皱眉:“难道该有其他吗?” “不是。”半晌之后,华发已斑的老掌门叹了口气,“那么多年了,弟子双修一直过不了情关。你是第一个。……但可惜,也不知谁能与你完成这一大事了。” 那一天,姜曦也好,掌门也罢,他们谁都不知道自己的这番对话已尽数落入了王姑娘的耳中。如果说,前番王姑娘还怀有一丝幻想,半点希望。那么这一番对白,却令她遍体生寒,颜面尽失。 太难堪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再在门派立足,不知该以何面目示人。以前她的脊梁都已经要被师姐妹们戳断,若是让人知道她还不慎和姜师弟有了孩子…… 她只是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她再也不敢留在门派。星夜逃离了霖铃屿。 “……你不是与薛正雍私奔而走的?” 王夫人道:“不是。” 姜曦蓦地合了眼眸,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确实是个薄情人,一心只有自己的大道。他一生除了王夫人,没有接触过任何女色,而当年对这个大师姐,他也觉得自己毫无感情可言。可后来听说王夫人与薛正雍私奔离岛,他多少还是皱了皱眉头。 他觉得世上感情果然不如花草长久,世上女人果然都很不可靠,哪怕是这个对自己饱含深情的师姐,还不是说和别人走就和别人走了。 自此,他对情爱之事愈发厌弃,甚至有些齿冷。 过了二十年,直到今天,他才终于从大师姐口中听到了这一段往事的真相。只是当时的“王姑娘”,已成了如今的“王夫人”,他们人生中最好的那些年华,都已经过去了。 过了很久,姜曦才极为生硬地说:“那你……你又何至于要离开孤月夜?” “我不能在和你同存于一个屋檐下了,师弟。”二十年之后,王夫人终于能这样平静地望着他,“人都是有尊严的,我没有颜面再立足于师门。” “……” “我想要把蒙儿扼杀于腹中,却又不忍。”王夫人淡淡道,“所以我一个人,走过了很多地方。后来在白帝城生下了我和你的孩子。正雍找到我,陪在我身边的时候,蒙儿都已经一岁了。他一直都知道他的身份。”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咳血。 当年走火入魔,修至灵核暴虐,这些年一直在压抑着,从来也不动用法术。如今,凤凰火起,烈焰冲天,她的性命也已至尽头。 第441章 “……” 姜曦在寒凉的风里站了很久,直至手脚冰凉,然后慢慢步下山去。 山脚下, 一众修士都畏凤凰天火, 大多散了。唯踏雪宫尚留了几名弟子在, 其中就有梅含雪。 见姜曦出来, 因循礼数,这些踏雪宫小辈向他敛目行礼,低声道:“姜掌门。” 姜曦觉得面上肌肉僵得厉害,他抿了抿嘴唇,褐瞳转动,落到了为首的梅含雪身上:“还不走?” 梅含雪温雅且疏冷地:“等一故友。” 姜曦明白他指的是谁,说道:“他一时半会下不来。” 梅含雪道:“一时半会儿也是等,三四天也是等。左右无事,就在此留着。”他顿了顿,继续说,“另外,姜掌门。宫主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满心躁郁无从发泄,姜曦压抑着问:“什么?” 梅含雪作了一礼:“宫主决意不再盲从神祇后嗣天音阁,也不再与上修界众门协同一致。姜掌门为众仙门之首,从今往后拟票行事,不必再考虑我踏雪宫一门。” 姜曦静了一会儿,脸上看不出神情:“你们是打算就此独立于众仙门之外?” “孤立无援固然可怕。”梅含雪目光依旧春波盈盈,带着微笑,但神情却有些冷,“不过,盲从与所谓的神明信仰,才是最不可取的东西。” 姜曦盯着他。 他没来由地觉得愤怒,觉得气闷,觉得齿冷。 昔日他见南宫柳坐在这个位置,他只觉得南宫柳许多决意都做的荒唐可笑。可当他自己真的走到这一步,他才发现许多事情竟是身不由己的。 处置墨燃,是他本意吗? 盲目听信天音阁,是他真心吗? 这一次讨伐死生之巅,他曾一力劝阻,但众门反驳,他为众仙之首,最后又能如何?从前他还可以率领孤月夜置身事外,有自己的态度。而当他步上尊位,当孤月夜成为天下第一大派,他却发现自己已无处可以回寰。 他终究要成为下一个南宫柳。 姜曦闭了闭眼睛,不发一言,拂袖而去。梅含雪知书达礼,便在他身后又作一礼,淡淡道:“恭送姜掌门,江湖再会。” 他不回应,一身绣着金丝暗纹的青衣,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走去。 昔日他于灵山即位,替代南宫柳昨日荣光,下面掌声鼎沸,欢腾热闹。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定会与前任不同,以为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换日月天地。那时候他有野心、有热血、亦有抱负。 可此刻他才明白。 原来那一日的掌声,并不是在迎接一位雄才伟略的仙首。而是在为一个自由自在的魂灵送葬。 从此,江湖渺远,天地浩大,容易相会姜尊主,再难寻觅是姜曦。 薛蒙将父母落葬之后,一直没有离开死生之巅。后来天火熄灭了,梅含雪奉命上山寻他,最后在霜天殿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薛蒙,将他带回了昆仑踏雪宫。 与此同时,踏雪宫宫主昭告天下,从此诸门决议,不必再支会昆仑,昆仑从此也不愿再受修真界法例约束。就此,一刀两断。 再后来,姜曦召众人于灵山,商议近日大事。会上,姜曦提议重大要案应经三审而定,即“公堂审”“众仙门同审”“百姓审”,而不应听信一家之言。 他虽尚未点明“一家之言”是指哪一家,但众人已明白他是对天音阁的地位有所不满。因此姜曦此举遭到了强烈反驳—— “天音阁是神明所创,木阁主审讯用的是秤神留下的神武。没有什么能比天神更公正了。” “姜掌门如此任性妄为,恐遭天谴。” 更有一些笃信天音阁,将木烟离一言一行奉作教条圭臬的保守派情绪激动,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在会上拍案而起。 “天音阁乃是修真界数千年来的光辉,多少的蒙冤大罪由他们洗清。整个修真界正是因为有天音阁在,许多人在作奸犯科之前才会犹豫再三。姜掌门,你是要熄灭修真界的这一捧圣火吗?” 姜曦森然道:“依诸位之见,天音阁竟是个洁白无垢不会犯错的地方?” “天音阁立世千年,由神明所创,自然不会有错。” “我们修仙,都为死后可尸解飞升。姜掌门若觉得天上的神仙也会有错,修真的信仰又在哪里?” 持保守意见的人太多了,他们群情激奋,争相为秤神留下来的天音阁辩护。到最后,姜曦面色铁青,却也无力与之抗衡。 终是不了了之。 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终究要浮出水面。死生之巅流散之后,乱象非但没有减缓,反而愈演愈烈,三日后,蜀中开始大暴/乱。 第一个按捺不住的是无常镇,一群布衣披麻戴孝,前往上修界天音阁前辱骂抗议。 “死生之巅什么时候收受过童男童女?” “天音阁哪里找来的畜生!竟指死生之巅为贼!你们良心能安吗?!” “修仙修仙,闭着眼睛修仙!无常镇就在山脚下,你们兴师问罪时为什么不敢来山下我们对簿公堂?你们找来的那帮没心没肺的叛徒,恩将仇报的走狗,无非就是为了给自己的暴行和丑恶找一个下手的理由!一群杀人犯!” “请陈薛掌门清白!!” 之前在临沂劫火中被救出来的上修界旧民,更是泪湿眼眶,满目愤怒,嘶吼道:“栽赃陷害,居心叵测,你们根本不是人,是孽畜!是鬼!!” 有修士看不下去,持剑怒道:“说够了吗?天音阁乃神明所立,满口污言秽语,就不怕死后会下地狱?” 诸人沉默几许,忽有说书先生拿着纸扇子,点着那天音阁门匾冷笑一声:“下地狱?……那各位仙君且听好了——”他清了清喉咙,抑扬顿挫道,“天音阁,不如猪圈!” 诸人哈哈大笑,抚掌称快。 有公子叹道:“先生,这可是你说书十余年,在下听过最精彩的一段。” “不错!天音阁不如猪圈!!” 第443章 “若尔等再纠缠不清,休怪天音阁冷酷无情!” “天音阁何时有过情义了?”人群中忽响起一个颤巍巍的声音,竟是玉凉村的村长,“老头子今日就是要讨还一个公道,哪怕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后悔的。” 村里的菱儿丫头更是伤心愤怒,与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站一块儿,亦是不退:“你们要杀要剐就来吧,姑奶奶今天倒要看你们有没有能耐杀死所有蜀中百姓,堵住悠悠之口!” 为首的天音精锐咬牙切齿道:“一群蛮狠刁民,排着队找死。”眼见着群起而攻,法咒光闪。 忽然“嗖”地一声,羽箭刺入地面,爆开一地金光!紧接着明黄结界腾空飞起,轰然阻断两方。 天音精锐怒喝道:“什么人?!” 一道白光凌空闪跃,眨眼间角弓穿云,狼啸破空!在这惊人的强悍灵力中,一个英气勃发面目秀美的修士纵身跃下,持弓冷冷立在蜀中百姓之前,周身风烟萦绕。而她身后,一头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高的狼妖临风而立,它雪毛金爪,目光赤红,正龇着牙,狠狠吐出一口气来。 师昧于楼上眯起了眼瞳:“叶忘昔……” 叶忘昔抬手,利落收了弓,另一手召来长剑,单枪匹马立在风里,目光坚韧而狠硬。 “又是你?!”有天音阁的人认出她来,对她怒目而视,“你这个儒风门的余孽。” 叶忘昔没有吭声,一双长腿往前迈了一步。 “上回瞧你坚持着要给墨燃送水喝,就知道你不对劲!”那个天音阁精锐说道,“你果然和墨燃是一伙儿的!都是祸首魔头!” 长剑出鞘,如水横流。 叶忘昔眯起眼睛道:“祸首魔头是谁,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不过,有一句话,诸位说的不错。” 她顿了顿,复又开口: “叶某,确实是站在墨宗师一边的人。” 为首的那个天音精锐冷笑道:“叶忘昔,你一介女流,也要与我们单打独斗吗?” 叶忘昔显然已因死生之巅一事而极为愤慨,眸子里闪着火焰般的光,她猛地把剑往面前一掷,悍劲的灵流竟将那柄并不是神武的长刃径直刺入石板,地上裂开一道骇然长缝! 她咬牙道:“我忍你们很久了。别整天把女流女流两个字挂在嘴上!” “……” 众修士从前见叶忘昔,她基本都是一副隐忍退让,息事宁人的态度。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她暴怒。 “都给我听好了。”叶忘昔劲厉的身子每一寸都绷得极紧,犹如猎豹,她毫不退让地盯着那些男人们看,“昔日,死生之巅不曾对我儒风门落井下石,更护临沂百姓于火海之中——今日死生之巅虽已不在,但叶某于此,也不会让你们再伤蜀中遗民分毫!” 天音阁从未有人与叶忘昔正面交过手,因此并不知她实力,只觉得她不过就是个衬在她家少公子身边哭哭啼啼的女娃子。因此有人忍不住冷笑出声来:“小丫头片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凭你一个人,想护你身后的一群掉毛鹌鹑?你好大的口气。你哪儿来的能耐啊?” “那你就给我睁大眼睛,看看我有没有这个能耐!” 掷鞘于旁,剑锋如霜。 叶忘昔不再与他们废话,一个响指,长腿一跃,身轻如燕跨上妖狼。紧接着她抬手拔起插/在地上的剑,朝那一群或是鄙薄或是轻蔑的天音阁修士扑杀而去。 暖阁内,师昧不动声色地望着下头这热闹乱象,水色嘴唇一开一合,冷笑道:“哼,原以为再也瞧不见前世的女战神了呢。想不到最后,她还是被逼到了这条路上。” “战神?” 师昧没有回答,只是略有怜悯,又略带讽刺地望着叶忘昔:“姐姐你看。人这一生,兜兜转转或许会走很多歧路。可是到最后,结局都是一样的。她前世是怎样的人,这辈子也注定逃不掉。” 鲜血喷涌,焰电相撞,刹那间杀声震天,她竟一人出没在无数刀光剑影中,背后结界挡住所有不通法术的百姓。 这个女人黑衣劲装,腰细腿长——持剑的时候,她是叶忘昔。 可瑙白金与她配合得全无罅隙,容夫人所绣的箭囊在她腰际飘摆晃荡。 擎弓的那一刻,她又是南宫驷了。 这一生,她比前世经历得更多,她有过无助,有过迷茫,甚至有过那么短暂的云开雾霁,儿女情长。 南宫驷赠与她玉佩的那一个傍晚,奈何桥上云霞正好,她以为从此可以放松绷紧的侠骨,终于可以做回那个肆意哭笑的温柔姑娘。 但是南宫驷死了。 他的死毫无预兆,他临走之前甚至还对当时留下杀敌的叶忘昔说:“知你怕黑,很快便回来。” 可他再没有回来。 所以,叶忘昔,终究还是与前世一样,失去了她的软肋,也失去了她的盔甲。她慢慢地消化把那些仅剩的柔情蜜意消化掉,她慢慢地接受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自己。她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办了两场葬礼—— 徐长老死了,带走了小叶子。她亲手掩埋了她与义父的桃李春风一杯酒。 南宫驷死了,带走了叶姑娘。她亲手熄灭了她与阿驷的江湖夜雨十年灯。 战神封掉了女孩与女人的墓。 她转身,单枪匹马来到天音阁前,与众修士甲兵相向。 师昧望着下头激战的情形,对木烟离说:“调出天音阁所有的高阶弟子下去迎战。这个女人不能留。” 木烟离微吃惊:“所有高阶弟子?她、她只不过是一个姑娘……” 师昧侧目微笑:“偏生这姑娘上辈子让踏仙君都吃尽了苦头。你若是小看她,以后可就要领教她的骨头有多硬了。” 阀门洞开,高阶天音弟子倾巢而出,叶忘昔一面维系着结界不灭,一面与众人激战。 她仍戴着儒风门的青鹤发带,闪避进退间,发带猎猎拂动。木烟离下了死令,所以那些天音弟子对她步步杀招,一人之力原本难敌群攻,但叶忘昔仍咬牙不退,加上瑙白金骁勇,一时间竟没有处于下风。 “再加人。”师昧犹如在池边观鱼,瞧着下头情形,淡淡地,“总之今日她送上门来,就不能让她活着回——” 第445章 “我从前也是这么认为的。”男人说,“所以,我选择过服毒自尽。我曾以为我在人间别无所求,我不惧死亡。” 顿了顿,男人低下头。 “但是我如今并不想走。他还在世上,我放不下他。” 说完这句话,这个男人轻轻从石墨上跃落,自黑暗阴影处,绕到了清朗的月色之下。魂河彼岸的风吹起,一时飘絮迷蒙,流萤聚散。 踏仙君神情微变:“……是你?” 墨燃朝他走来,心脏处空荡荡的,是一个漏风的黑窟窿,他的眉眼舒朗,鼻梁高挺,周正的脸庞显得那样英气勃发。他和踏仙君在蛟山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相差无几,只是此刻的他显得坦然多了,再也没有当时的茫然与畏惧。 “你怎么……” “如你所见,我并非活人。” “……”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和其他人也并不太一样,头七已过,却没有黑白无常索我进地府。我一直在这里游荡。” 踏仙君微微眯起眼睛。 “你不必紧张。我的灵核在你身体里,我自然是活不了了。”墨燃将目光投向浩荡魂河,轻声道,“但我也不想走……我想回去。” 听他这么说,踏仙君先是一怔,随即抬手抚上自己的胸膛,几许沉默后,忽然盘扭出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你的灵核在本座这里了?也就是说……华碧楠成功了?他做到了,本座很快就可以自由来去,就可以——” 他话未说完,就被墨燃打断。 墨燃转过头,淡淡望着他:“你知道华碧楠是谁吗?” “……” 他朝着踏仙君走去,走得近了,抬起虚无散着白光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踏仙君的眉宇之间。 “其实跟你说了,也是毫无用处。你这里被他动过手脚了,很多不利他操纵你的东西,他都会革除。但是,你既然还存留着一缕识魂,好歹也该记得一些吧……不要这样茫然无知地令人摆布。”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墨燃触及到他的那一瞬间,踏仙君忽然觉得颅内剧痛难当,似乎有零散碎片极速掠过眼前。 “你做什么?!” 墨燃不答,只是捧起他的脸庞,很是安静,又有些悲伤地望着他:“要是你能知道一切的真相,那就好了。” “你……” “这样就算是走,我也能走的放心一些。” 踏仙君咬牙道:“什么真相?!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本座放手!”他一面说着,一面怒不可遏地想要挣脱墨燃的困囿,可是他的力气像是都挥霍在了棉絮上,法咒和腿脚都穿过了眼前那人半透明的躯体。 墨燃阖上眼眸,轻轻叹息着:“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想让你看到我重生以来的经历,很想让你得到我所有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我的灵魂才没有被索去,我才可以在这里见到你。” 他说着,倾身向前,额头贴住了踏仙君的前额。 “回头吧。”他轻声喃喃,“放过你自己。” 听到这句与前世楚晚宁临死前太多相似的话,踏仙君浑身一震,可他的暴怒尚未来得及发泄,眼前就闪过一片血污纵横。 他又看到了鬼界天裂。 在那场改变了他人生的大灾劫中,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哭喊震天。 踏仙君飘飘荡荡犹如纸鸢,游荡于半空中,脚下是哭喊着的人群,是腥臭的鲜血与断肢。他张望着,师昧呢?师昧在哪里…… 他找不到,他寻不见,他心如火焚他狂怒不堪——忽然,他止住了。 硝烟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动。踏仙君飞掠过去,他惊诧地看到那是少年时代的自己。不省人事、奄奄一息。 这是怎么了? 犹如回答他一般,踏仙君看到画面一变,有人背起了他残破的身躯,在尸山血海之中艰难地爬行着。 是谁? 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是谁的。 那个自己都已经爬不动了,却还是不肯放手,死死拽着他的人,是谁? 踏仙君低飞掠地,他在那两个人身边盘绕着,他盯着那个浑身浴血,面目难辨的人看——最后,他看清了,却如遭雷殁。 “楚晚宁……?”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耳边似有人在怒嗥,声音虽然渺远,但那人的怒意却像刺刀直没肺腑。吼喝着:“长阶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 “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大的伤,他也一样。” “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遍体生寒。 踏仙君猛地睁开眼,双目赤红,他逼视着眼前的墨微雨,咬牙道:“你在给本座看些什么?!如此……荒谬不堪!” 他有滔天的怒火,可他对上的那双眼却让他蓦地一怔。 墨燃凝视着他,那双漆黑沉静的眸子竟是湿润的:“我已尽力把我的记忆都交给你了。” “谁要看你与他的事情?!谁要知道你重生以来的事情!你苟且偷生,你辜负师昧……你与本座根本不一样!”他几乎是暴怒的,“谁要你自作主张?滚开!” 第447章 “……”踏仙君眼波流转,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这块石头,慢条斯理道,“这有何难。”话音方落,已是双指捏紧,手上经络暴突。 只在瞬间,世上最强悍的灵流灌注其中,那晶石瞬息大放光华且不说,表面竟还出现了丝丝裂痕。 师昧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那块石头,半刻不曾挪移。 忽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这青碧顽石竟在踏仙君苍白修狭的手指间爆裂粉碎,继而被悍猛的灵力震得灰飞烟灭—— 成灰!! “这算什么?”踏仙君随意一撮指间粉末,冷笑一声,“不经把玩。” 师昧蓦地一松,他往后走了几步,几乎是脱力般地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 这……便是人间最强的战力……此时此刻,终于重新归他所有了吗? 师昧按捺不住,颤抖从细微变得剧烈,石室内的幽光映照着他风华绝代的脸,是狂喜?亦或是释然?光线摇摆不定,照的并不那么清晰,甚至是诡谲的。 良久之后,才见得师昧将面庞埋入双手之中,低哑地喃喃了句:“母亲,你瞧见了吗?我做到了。” 他忽然像是有些疯狂,倏忽起身,朝着这空荡荡的四壁,朝着这除了他与踏仙君没有第三个人在的石室,近乎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瞧见了吗?就快了!你们都瞧见了吗?” 没有人应和他,他在这空寂的密室内纵声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潸然淌落——那是一滴金色的泪水。 和曾经的蝶骨美人席宋秋桐,一模一样。第289章 【死生之巅】访旧半为鬼 修真界的梦魇在这几日愈发张狂。珍珑棋局犹如瘟疫般在尘世间蔓延, 幕后之人像是疯子,根本不挑剔宿主的身份,无论是耄耋老人还是黄口小儿, 尽数收于帐中。 这样广撒网地布子, 没有人能猜得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有人哀哀地向天音阁求助, 但天音阁主忽然称病不出, 哪怕有人逃难饿死于阁前, 亦是大门不开。渐渐地, 这些人终于极不甘心地明白过来——或许从一开始, 他们就错了。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墨宗师死了,楚晚宁下落不明,死生之巅垮了,各大门派自顾不暇, 越来越多失去神识的珍珑棋子在人间游走, 杀人纵火, 战势犹如枯草烧灼, 已经以极惊人的速度弥漫了整个修真界。 江都、扬州、蜀中、雷州……雕梁画栋, 楼船夜雪,都在炽热枯焦的火焰中发出沉闷悲叹, 墙垣坍圮,多少人间风月, 都在这劫火纷飞中庄严地大去。 天音阁的观星台上, 师昧望着远山近水一片混沌, 他独自站了一会儿, 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女人的丝履踩着细细积雪,一双手覆上,木烟离替他披起寒衣。 “踏仙君呢?” “他今早出发了。” “……你已经派他去做那件事了?”木烟离微微错愕,“怎么这么快?” “没什么好等的,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他的。” 师昧说完这句话,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那素来冷静地嗓音里有一丝颤抖。 “姐姐。”他对木烟离低喃,“那么多年了,两辈子了,我终于做到……” 木烟离侧过脸,见他桃花眸眼里闪着湿润水汽,似极是激动,又似极委屈。 师昧闭了闭眼睛,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走吧。” 他低沉道:“时空生死门就快开了。我们把所有做好的棋子都带上,都送到那边去。” “所有的棋子?” “所有的。” “可是那么多人……”木烟离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她瞧见了师昧既是痛苦又是激动的神情,她便仍是坚定地说,“……好。我知道了。” 她转身离去,即将步下观星台边缘的时候,师昧忽然叫住了她。 “等等!” 她回头,看到昏黄的天幕之下,师昧侧着身子,大风猎猎吹拂着他的斗篷,他望着木烟离,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眼眶红红的,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木烟离就这样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而后木烟离道:“你放心,就算残忍,我也不会背叛你。” 师昧蓦地闭上了眼睛,人在紧要关头似乎总是这样的敏感而脆弱。 他嗓音微有发抖:“这一世的我都叛离了我自己……” “他不是背叛了你。”木烟离道,“他是背叛了整个蝶骨族,背叛了我们所有人。他的手上是不染修士的血了——但他从此把我们判入了地狱。” “……” “我明白你的无奈。”木烟离对师明净说,“阿楠,无论这世上的人怎么说你。在蝶骨美人一族里,你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她离去了。 师昧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行远,而后转身,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雕栏玉砌上,冰冷冷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里。 “英雄?”师昧仰头,瞧着空中郁沉沉的阴云,半晌叹息,“英雄是做不成了,没有哪个英雄背负了这么多人命债的。” 他的眼眸里似有一瞬怅然,随即又凝成了寒冰。 “我华碧楠费尽心机两辈子,与天争与地斗,我不信天道不可改——如今时空生死门,珍珑棋局,这些禁术皆已在我掌中,我倒想看看,这世上还有谁能拦得住我。” 指节捏成玉色。 “英雄就算了。我只想讨个出路。” 三个字,散入风中。 第449章 冰冷的鼻息贴着薛蒙的脸颊拂过,两根寒凉的手指更是触上了薛蒙颈侧的动脉——这过程中他一直紧盯着薛蒙的眼。 他看着那双朦胧泪眼里自己的倒影,犹如降临人世的鬼。 “其实这个尘世的人,到最后都会死。”踏仙君白齿森然,“你我好歹兄弟半生。既然在这里碰到了你,不如本座先送你一程,助你解脱。” 指端发力,正欲下杀手。 “哥……” 忽然,一声呢喃,似春芽破土,石破天惊。 踏仙君一怔。 薛蒙望着他,酒醉之中似乎终于辨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他泪湿重衫,哽咽着踉跄着爬起,一把拽住踏仙君冰冷的胳膊,犹如拽住瀚海中的浮木。 “哥……” 他唤他。 他哪里辨的清墨燃两世细微的区别,他只道眼前之人是墨燃,只道是他的兄长,他的家人,是他最无忧无虑的年华终于归来。 踏仙君这次听清了,且确定自己没听错。所以他有些惊愕,脸上竟不知该挂怎样的神情。 颅内又是纷乱一片。 模糊间,踏仙君眼前闪过虚影,他看到自己和薛蒙坐在红莲水榭里,烹茶煮酒,月下碰杯。 ……这又是那个墨宗师干过的事情? “哥。”薛蒙醉眼朦胧,他埋在踏仙君怀里,初时还隐忍着啜泣,可到最后,期期艾艾,哽哽咽咽,终成恸然嚎啕,“别走……你们别丢下我……” 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了别的什么,他忽然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嘴唇都是青白的:“不要杀我爹,不要逼他们……那些人是我杀的,别伤我爹娘,冲我来吧……”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洇湿了踏仙君的胸膛,“不要……不要挖我哥的心……” 在这颠来倒去的哽咽中,踏仙君原本要杀戮的手终于慢慢放了下来,他僵立片刻,想要推开薛蒙。可是薛蒙将他抱得那样紧,手足血浓。 渐渐地,最靠近心脏的地方,终被泪水浸透。 踏仙君最后是逃也一般地掠上屋瓦房梁,低伏着身躯潜在廊上,看着那个蜷在雪地里抱膝痛哭的薛蒙。 他记忆中的薛蒙一直是凶煞的,傲慢的,咄咄逼人尖锐刻薄的。而此刻留在漫天风雪里的,却是一个再也找不到哥哥的孩子。 他看着薛蒙在原处哭了很久很久,后来薛蒙起身,也不知是酒醒了,还是哭累了,就那么茫茫然在院落中立了一会儿,最后抱着酒坛,往院落的梅花深处走。那青年走得漫无目的,神情恍惚,慢慢地远去——远去—— 踏仙君看着雪地上,两行歪七扭八却不再回头的足迹,一直向风雪深处蔓延,直至瞧不见薛蒙的背影。 朔风中,忽然传来凛凛歌声,那是薛正雍生前曾经吟唱过的一曲蜀中短歌,如今在薛蒙的喉中淌出,在昆仑踏雪宫盘旋回响。 “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一声起,音尚年少,调已沧桑,“总角藏酿桂枝下,对饮面朽鬓已斑。” 大雪染透了青年的乌发。 那沙哑的嗓音夹杂着风雪之声,万籁萧瑟。 “天光梦碎众行远……”越来越远,趋近渺茫。亦或许不是薛蒙走远,而是少年人终于泣不成声,字句哽咽,“弃我老身浊泪含。” 弃我老身。 他才二十二岁,却只有在醉里梦里,才能再见故人欢笑,复又团圞。他才风华之年,却唯有饮一坛杜康,才可见高堂慈爱,旧友两三。 薛蒙仰了仰头,似乎是想忍住眼角的泪水,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忍住,风雪已迷了他的眼。 他阖眸,近乎是长啸地,响遏行云,似在与天叩问,与地鸣志。 “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 云气聚合,他砸落手中酒坛。 双手张开,薛蒙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前方是哪里?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再也没有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家。 哪怕方才梦到的墨燃,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薛蒙在雪地里躺着,过了一会儿,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睑。 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启合,热泪潸然滑落。 “你们为什么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 薛蒙蓦地凝噎,失了声调。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其实两辈子了,到最后,都只有他自己。 踏仙君听着那被呼啸劲风吞噬的余音,看着薛蒙远去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屋脊上,大风吹拂着他的斗篷猎猎飘拂。他抬手,触上胸膛,竟不知那是怎样的滋味。 我拜故人半为鬼。 对于薛蒙而言是这样,对于踏仙君,又何尝不是如此? 前世的巫山殿,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了他孤家寡人,谁都不再有。他不知道自己屋子里香炉曾经摆放在哪里,也穿不上少年时半旧的衣服,有时候他冲口而出求学时的一句笑话,但周围都是一张张恭敬又紧绷着脸。 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谁都不懂他。 懂他的人或在泉下,或在天涯。 踏仙君慢慢来到天池边,不是好天气,远处雾凇沆砀,池上雪籽湍急。他不动声色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没心没肺、不知冷暖的木雕泥塑。 任由霜雪将他覆盖。 第451章 “惊讶什么?” “我们有两个人。” 薛蒙:“……哦。” 梅含雪摇了摇头:“我倒忘了你酒量极差,醉了之后,脑袋大约与常人也不同,没什么惊讶不惊讶的。” 薛蒙:“哼。” “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察,那天在死生之巅,替你挡剑的就是我大哥。” “想不起来了。” 梅含雪道:“你见过他的武器,朔风。一把银玄铁铸造的剑。” 薛蒙皱着眉用力想了想:“……但那天大殿上,替我挡架的人很丑。武器也不是银的,是……是……” “是蓝的。”梅含雪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因为那天他生气了,他很着急,所以他注了灵流。平时他都不怎么注灵的,我哥他其实不太喜欢下狠手。” “……” “那把剑其实我们俩会换着用,我是木水灵核,他是水火灵核。有机会你会瞧见绿红蓝三种灵流,但是……”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薛蒙看上去对此没有太大兴趣,薛蒙听了一半就开始喝自己的酒,神情淡淡的。 梅含雪眯起眼睛。 他忽然觉得薛蒙这幅样子,并不似平日里飞扬跋扈,反倒透着一丝冷意。这种冷意让薛蒙变得不像自己,而像另一个人。 但像谁呢? 梅含雪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他也懒得想。他做事一直就和这瑞脑金兽吐出的细细流烟,懒洋洋的,飘到哪里算哪里,浑若无骨。 薛蒙又喝尽一羊皮袋子,而后问梅含雪:“这酒还有吗?” “有,但你已经喝得太多了,不能再要了。” 薛蒙道:“我千杯不醉。” 梅含雪便笑:“你有病吗?”但还是把酒递给了他,给之前又温声道:“这是最后一壶了,若再给你,教我哥知道了,非活剐了我。” 薛蒙就慢慢地喝酒,神情很冷。 他不像薛蒙。 喝着喝着,薛蒙忽然低喃:“你有哥哥。” “啊。”梅含雪笑道,“不然呢,说了半天了,而且方才你也瞧见了。” 薛蒙的眼神有些飘忽,睫毛长长的,像是蝴蝶栖落,他又喃喃着说:“我也有哥哥。” “嗯,我知道。” 薛蒙靠在梁柱上,盘腿坐久了,有些麻,他把一条腿伸直了,盯着梅含雪看了一会儿。 忽然,他脸上那种冰冷的神情消失了,转而眉目间披戴上灿然光华,但这种光华笼罩之下,薛蒙依旧不像薛蒙。 他笑吟吟地问:“哎,你哥待你怎么样?” 梅含雪有些讶异于他的转变,难道这人喝醉是这种表现?但依旧道:“……挺好的。” “哈哈哈,你可真是惜字如金,挺好的是怎么个好法?他是会替你熔铸武器,还是会在你生病的时候给你煮一碗面吃?” 梅含雪微笑道:“都不会,但他会替我挡女人。” 薛蒙:“……” “我不太爱看旧情人哭闹。”梅含雪说,“应付不掉的那些,都是他替我挡。他做事比我干脆多了,没什么感情,也不拖泥带水。但他就是没什么情趣,所以一大把年纪了,连个姑娘的手都没牵过。” 薛蒙皱了皱鼻子:“你哥叫什么?” “梅寒雪。” “跟你一样?” “字不一样。”他笑了笑,“他是寒冷的寒,实至名归。” 薛蒙叨叨道:“你们为啥要整这一出幺蛾子……” 梅含雪道:“方便行事,有的事情,两个人做没什么奇怪的,但若是旁人都以为是出自一人之手,就会觉得很是高深莫测。宫主有意让我们这么做,所以从小就这样带我和哥哥。” 他说着,揭开熏炉炉盖,拿起银勺拨弄里头余烬,又填进些宁神驱寒的香料,嗓音很柔和。 “我和他一直随身带着人皮·面具。他换上的时候,我就以真容示人,我换上的时候,他就以真身行事,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你们不累啊?” “不累啊,挺好玩的。”梅含雪笑了笑,“不过我哥大概觉得累吧,他总说我在外面欠的风流债太多,搞得他连出门都要绕着那些女修走。” 薛蒙没有体会过被女修环绕的滋味,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和梅寒雪那位兄台情况也差不多,一把年纪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 但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炫耀的。他于是干巴巴地喝酒,沉默着,不吭声。 梅含雪当他醉醺醺的,脑子也不太正常,却不想这个时候,薛蒙忽然问了他一句:“为什么救我?” 语调又变了,这一次竟变得很温柔。 这种温柔出现在薛蒙脸上实在是太违和了,比之前的灿然,更早之前的冷漠更为刺目。 第453章 他这个素来清冷的兄长抿了抿唇,说道:“东北方向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神秘法阵,恐怕墨宗师先前说的没错,时空生死门要开了。”第291章 【死生之巅】两世终交错 踏仙君立在万仞高空中,黑袍犹如泼墨翻涌。 他眯起眼睛, 襥黼繁冗的广袖被吹得纷乱, 掌中灵力犹如磐龙吞日, 猛然撕开看得见的寒雾与看不见的时空—— “轰!” 忽地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犹如利刃劈斩, 刹那震碎苍穹! 几许死寂,紧接着,天池水狂涌倒灌, 昆仑雪分崩怒涌,黄云卷地,朔风漫天……曾经, 楚晚宁来到这个红尘,只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痕迹, 再后来师昧煞费苦心修复了那道痕迹,也跟着来此尘世。 但那两次时空裂开,都只是轻微的创伤, 很快就会被鸿蒙之力恢复原状。哪怕后来蛟山上, 徐霜林借助五大神兵打开了一道大天裂, 那也只是暂时击破了两个红尘之间的壁垒而已。 可是这一次,由墨燃亲手撕开的裂缝和之前的完全不同。天空中霎时猩红弥漫,同时有两个太阳与两个月亮冉冉升起, 泛着尸白色的虚弱光亮, 高悬穹庐之上。 从江南到漠北, 从海角至天涯。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 仰头看着这奇诡可怖的天象。 无常镇。有牙牙学语的孩子在啼哭,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母亲吻着他的脸低声哄着:“不哭了,不哭了,宝宝乖,阿娘在这里,阿娘在这里。” 扬州城。有鹤发鸡皮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喑哑着声嗓:“这……这天上怎么有两个月亮,还有两个太阳……天、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飞花岛。孙三娘竖着浓眉,叉腰立在岸边,她厉声勒令所有人都进屋熄灯躲避,又让家仆把岛上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统统接到府上安顿。 她紧盯着天空中的异象,眼中溅着火光。 更别提孤月夜,火凰阁,无悲寺这些大门派,不管愿不愿意接受,几乎所有修士都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时空生死门,真的开了。 墨燃御气凭虚,眼中布满血腥之气,瞳眸闪着激越而疯狂的光。 他被师明净前前后后催心惑意了好几回,生而又死,死而又活,记忆更是抹的支离破碎,体内又仅仅只有一缕识魂在做支持。 因此他整个人都是疯狂的,比从前更加不可理喻。 毁天灭地。 很快的,半壁江山都被这黑色流云所覆盖,踏仙君仰起头来,哈哈长笑——但他在笑什么? 他也不清楚,也不知道。 头脑乱做一团,胸臆中只不断地有主人所下的命令在盘旋环绕。 他眯起眼睛,看着滚滚黑云之下那一层晶莹剔透的结界,唇齿之间拧出一痕冷笑,而后抬起手,低沉道:“不归。” 不归立现。 踏仙君指尖在刀身上一节一节地擦过,擦亮。 紧接着,他朝着两个红尘的相阻结界,狠戾劈落!! 须臾死寂—— 忽然间,腹地轰鸣,万象奔踏。 时空生死门终于彻彻底底地被他打开,斩断,绞碎。 霎时间,山河变色。 他凶狠霸道的灵力与不归的神武之息,让这个裂口扩得那么彻底,百年之内都绝无可能封合! 任务完成了。 踏仙君立在疾风狂涌的天裂裂口,眯着眼睛瞧了片刻,而后回头看了这个红尘一眼,顿了顿,转身迈进了真正属于他的那个世界—— 当耳边呼啸的风声停息时,他抬起眼帘。 眼前是一片茫茫皓白。他又重新回到了那个自己称帝称王的世界。回到了前世的昆仑踏雪宫。 “陛下。” “恭迎帝君陛下归来。” 他立在榛榛莽莽的雪原上,有大批拥蹙朝他奔来,在雪地上接二连三犹如潮汐般跪倒,三跪九叩,向他磕头。 踏仙君没有吭声,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扫过那一排排修士,一个个裹着黑斗篷的人。 看不到尽头,这些人,一直蔓延到山脚下去。 为首的是个颤巍巍的老人,朔风吹着他花白的额发,正是侍奉了他多年的刘公。 踏仙君死去的那一年,刘公也和其他宫人一样,被遣散回乡了。原以为一切会就此结束,可没过多久,一个叫华碧楠的药宗圣手横空出世,露出青面獠牙,竟将踏仙君的尸骨做成了活死人来把控。 不过这个活死人保有一定的情绪和意志,对华碧楠派来服侍他的哑仆诸多不满,直到华碧楠重新把巫山殿的旧时宫人寻回,他才善罢甘休。 华碧楠后来因为某些老刘并不知道的原因,从这个红尘间销声匿迹了,只留了帝君一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弥留于世。 时间久了,饶是再蠢笨的人也能看出帝君一直以来都是被/操控的,老刘也不例外。可他一个棘皮老翁,半截脖子都埋了黄土,又能做什么呢? 他无亲无故,友人也都早已死去了,他只能把服侍踏仙帝君当作自己的最后一份寄托,老朽而木讷地操持着。 正是因为这份寄托,刘公再次见到他时,眼里既有欣喜又有忧愁,到底是比其他人看起来真实的多。 踏仙君动了动嘴唇:“老刘。” “陛下。”刘公长磕而落,“陛下总算是回来了。” 第455章 “看在这壶冰梅子汤滋味不错的份上,本座带你下山走走吧。但是不能去远,就在无常镇。” 车马备好,竹帘凉枕茶盏折扇一应俱全。 站在扩修了三遍的死生之巅正门前,踏仙君摸着白马佩着的嵌金丝翡翠额环,侧过脸对楚晚宁道:“眼熟吗?这是你从前出行喜欢坐的那辆马车,放着也不碍事,没教人扔掉。” 楚晚宁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但他已如从前一般踏上黄酸枝脚蹬,拂开竹帘进了厢内。 佣人目瞪口呆,扭头惶恐地看着夕阳下的踏仙帝君。 这个男人性格阴沉,不论缘由滥杀无辜是常事,真不知道那个楚宗师是有怎样的胆子,居然浑不知礼数,敢比帝君陛下先一步进厢入座。 可令佣人们没想到的是,踏仙君似乎对此并不介意,他甚至还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笑了笑:“瞧瞧,这人还当自己是玉衡长老呢。” 正打算跟着上车,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女人柔婉细腻的声嗓。 那女人柔声唤道:“阿燃。”第292章 【死生之巅】君心深似海 踏仙君回过头,见宋秋桐衣冠华美, 楚楚动人, 正带着一行随婢走近。 他伸出去撩帘子的手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将竹帘理得严实, 然后问道:“怎么了?” “妾身闲来无事,随意走走消食。”宋秋桐敛衽一礼,目光柔婉地朝那马车望去, “阿燃要出门吗?” “去无常镇逛个夜市。” 她粲然笑了, 神情恭顺却不失亲昵:“这么近的路途还坐马车。不是一个人吧?” 彼时他对她的耐心并不算差,于是报之一笑:“不是一个人。” 宋秋桐眼波流转,目光落在那黄酸枝踏脚蹬上,女子心思细腻, 只一转就有了答案。她神情先是微僵,随后面露欣喜道:“啊,莫不是楚妃妹妹?” “……” 简直可以想象马车里楚晚宁听到这个称呼之后的脸色, 踏仙君忍着笑:“嗯。是他。” 女人脸上的神采便愈发明媚艳丽, 简直要让天边的云霞都黯然失色:“真是太好了, 在宫里待了三年, 也就只在大婚那日见到过楚妃妹妹,还是披着盖头的。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居然能遇上。” 她笑道:“阿燃可愿引我们姊妹二人相见?” 踏仙君摇了摇头:“他性子冷僻, 见到生人就不舒服。还是个哑巴。别见了。” 宋秋桐虽一贯对墨燃言听计从, 但此时心痒难耐。更何况她对这个楚妃可以说是积怨已久, 从成婚那日无故被丈夫抛下, 她就倍感羞辱。之后更是听到不少宫人的闲言碎语,说帝君新婚夜在楚妃房里留到了第二日近黄昏才出来。 “一夜都没消停,那动静真的要了人命。” “听值夜的人说,他们掰着指头数了数,少说也做了七八次,陛下也太能耐了。” 更有小宫女笑嘻嘻道:“能耐的不是楚妃娘娘吗?一晚上七八次,怕是很快连小皇子都要有啦。” 不过最让宋秋桐难堪的还是诸如此类的私语,比如“皇后娘娘这么漂亮,想不到新婚夜居然会失宠”,“这根本不合礼制,陛下也太不给娘娘面子了”。 她觉得脸上像是被那个连面目都不曾瞧见的楚贵妃狠狠掴了一掌,火辣辣的疼痛这三年只增不减。 到后来,连她的心腹婢女都心生怨怼,咬着牙发狠地埋怨:“也不知道是哪座山的狐狸修成的精,迷得陛下晕头转向。” 转而又劝她:“娘娘别太难过,你看陛下几乎夜夜宿于她处,却不见得她有身孕,想来身子并骨不好,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的。陛下也就是玩玩她,迟早会腻味。” 宋秋桐勉强笑了笑,有些话,她怎么有脸面说呢? 她与他为数不多的欢爱,他都谨慎至极,从不愿让她有孕。唯一一次发泄于她的温柔乡内,还是不久前,他喝醉了之后与楚妃大吵一架,半夜上到她这里来。 她那时候已经熟睡,帘子蓦地被掀开时,对上的是那双猩红失去理智的眼。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翻过身子撕去内裳,粗暴地□□。那鲁莽疯狂的折磨中,她的发髻被狠狠揪住,她听到他在耳边粗喘:“你背着我偷偷地给谁写信?你就那么在乎他?” 云雨浓时,她被激地浑身发软,却听到他伏在自己身后呢喃:“你谁也见不到……哪儿也去不了了……你只能当本座的楚妃……哪怕再不甘心……” 宋秋桐从这种令人耻辱的回忆中缓过神,她整理好神色,弯着盈盈美目笑道:“虽说陛下不介意礼数,但好歹也是姊妹,我总想见见她,赠她些薄礼呢。” 踏仙君搭在竹帘上的手却没有放落的意思:“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宋秋桐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又温声软玉地与帝君说了几句,便眼巴巴看着他上了马车,与那狐狸精行远了。 竹帘深处,软席之上,踏仙君忍笑忍得腹肋都痛了,仍继续一本正经道:“本座身为帝君,太由着你专宠于前,恐怕不妥。” “……” 楚晚宁脸色阴郁,侧脸看着窗边,一声不吭。 熟金色的阳光透过细篾帘子照进来,在他薄到透明的脸庞上落下层层叠叠的光影。踏仙君盯着看了一会儿,靠过去,干脆躺在他腿上。 楚晚宁绷着背脊,并不看他,而是问:“你不热吗?” “爱妃的声音这么冷,能消暑降温。” “……”楚晚宁终于低头扫了他一眼,目光比声音更冷。 他是真的感到愤怒,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妃嫔,宋秋桐的那一声楚妃妹妹令他如鲠在咽,他连眼尾都是红的,因为耻辱。 踏仙君初时封他为妃,为的也就是让他尝尝这种连女人都不如的滋味。宋秋桐是妻,而他堂堂北斗仙尊,竟沦给一个晚辈做妾。 “生气了?” “……” “本座又没让她见着你,你这是又在委屈些什么?” 踏仙君原本还想逗逗这个男人,可是暮色一闪,夕阳余晖从竹帘理透进来,照亮了楚晚宁的脸。踏仙君发觉那双眼睛是如此冰冷疏离,于是动了动嘴皮,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第457章 入夜时分,佣人在进晚饭,他喜爱这份热闹。于是和重生以来一贯的那样勒令众人聚在殿前。他懒洋洋地斜卧在软座里看他们吃,时不时问他们几句滋味如何。 踏仙君往日不爱读书,但这些年,谁都不在他身边,漫漫长夜无处打发,只得翻阅竹简消遣。读着读着,倒也琢磨出些咬文嚼字的乐趣来。 比如他想让人啃个油炸锅巴了,他就会说:“来,替本座尝个平地一声雷”,他想让人嚼根菠菜了,他又会说,“你试一试碗里的红嘴绿鹦哥”。 要让一个文盲读书已经很难了,若是那文盲还觉得津津有味,恐怕只能说一点:他的人生已毫无别的乐趣可言。 筵酣处,有人来报:“陛下,圣手前辈也已经回来了。” “他一个人?” “带着天音阁的木阁主,他们说是要先行安排祭祀之事,妥当后再来与陛下相会。” 踏仙君掐着银盘里的紫皮葡萄,神情寡淡:“那让他们慢慢来,本座乐得清闲。” 来人又道:“另外,圣手前辈说有一句话要叮嘱陛下。” “什么?” “近日需当心,尘世已乱,‘他’肯定会来。” “……”踏仙君眼神幽幽的,过了一会儿,笑了,“知道了,本座心中有数。” 他当然知道他会来。 两个红尘交错,百万灾民流离,墨宗师丧命,死生之巅沦陷——楚晚宁也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剩下了,他恐怕会怀着死志来找自己。 踏仙君并不畏惧,甚至还有些隐秘的期待。 夜深了,宫闱内亮着星星点点的烛火,仅是巫山殿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灯台,映照黑暗成为极昼。 踏仙君将刘公唤来,说:“你去教人,熄灭一半的烛火。” 灯太亮了,他怕楚晚宁潜入困难,于是自降警戒。 刘公按着吩咐做了,他站在原地等着,等刘公过来禀奏他说:“陛下,一半的火都熄了。” 他看着满庭昏黄华光,仍是不满,想了想说:“干脆全熄了吧。” 刘公:“……” 巫山殿的烛台一盏一盏熄灭,但踏仙君的心底却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他隐约觉得楚晚宁就快来了。那人估计还是一袭白衣,一脸愤恨,满口苍生道义令人厌烦,大概还会想替墨宗师报仇。 他想想都觉得很兴奋,舌尖舔过森森白齿与嘴唇。他只留了罗帷深处最后一台青铜缠枝落地灯,这是他给楚晚宁那只绝望的飞蛾留的火,告诉他自己在这里,等着他扑来赴死。 夜深了,窗外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踏仙君换上了最庄重的金丝玄色正袍,亲手整理好了床褥软衾枕靠,在屋内转了一圈,仍觉得少了些什么,最后又命人拿了一坛子陈年的梨花白,隔水温着。 这个男人暖着好酒,穿着盛装,守着罗帐,立在窗边看着外头越来越大的雨。从头至尾,他连不归的影子都没有召唤出来过。 可他偏偏还自欺欺人,一边守着美酒温床,一边凶神恶煞地想:哼,等楚晚宁来了,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刀剑无情!第293章 【死生之巅】帝君长门怨 但是等到夜半, 楚晚宁仍没有来。 踏仙君先是躁郁,后转阴沉,继而又成了担忧。 黑色的华袍曳过金砖地面,他来回踱步,忍不住想,楚晚宁是怎么了? 时空生死门撕破,无论要问真相还是试图阻止, 都应该来巫山殿找他。依照北斗仙尊的性子, 哪怕缺胳膊少腿都会来寻他麻烦。 为什么不来? 病了?——不可能, 那家伙病了也一定会来。 不知道?——之前或许不知道,但两界打通天地变色, 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么…… 蓦地站住, 黑影在微弱的烛火下显得嶙峋森然, 极为可怖。 难不成是死了? 这个念头未及深想, 指甲就已没入掌心。踏仙君咬着牙, 浑身肌肉都在细密地发颤。 八年巫山殿为伴,两年尸骨相依。他跟楚晚宁一起消磨了生命里大部分的时光。以至于后来他重返人世,看到楚晚宁连骨灰都不剩下, 他竟疯的变本加厉。 对于师昧的逝去, 他能接受,只是竭尽全力地希望能够将之复生。 但他根本接受不了楚晚宁的死。 夜幕更沉,他唯一留的那盏烛火快烧尽了, 灯花淌成潭影, 他的飞蛾还没有来。 心中那种怖惧越来越深, 犹如滴落宣纸的墨渍在不断晕染。他兀鹫般来来回回盘旋,反反复复游走。 最后他脱力般在软榻上坐落。 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屋顶上一声微不可察的细响。 踏仙君猛地起身,光和热似乎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眼神亮的惊人,又带着仇恨。 如果这时候给他一面镜子照一照,他就该发现自己的神情和弹唱着长门怨的陈阿娇也差不多了——都是那种,坐等右等君不来,恼恨汹涌的怨妇模样。 他咬牙切齿,甚至不等对方先动手,就一脚踹开殿门于暴雨滂沱中掠上屋顶。 “楚晚宁!” 第459章 “他是本座的什么人,难道你那位端正清白的哥哥没有跟你讲过?” 薛蒙先是一怔,紧接着眼睛蓦地睁大了:“你、你胡说什么……” “你其实一直都有些感觉吧?”踏仙君盯着他的眼睛,竟有种把猎物逼到死角的快感,“从你与他们俩的相处中,从旁人的碎语闲言中。” 薛蒙先是僵硬,而后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颤抖让踏仙君兴奋极了。 对,就是这样。弄脏楚晚宁,玷污楚晚宁,那个见了鬼的墨宗师不是恭谨慎微,唯恐自己与楚晚宁的关系公之于众吗? 他偏偏不让那个伪君子如愿。 “怎么,你还不知道?” “不……不不不,不要说。” “那就是知道咯?” 薛蒙几乎是战栗的,头皮发麻:“不要说!” 踏仙君纵声大笑起来,眼神既凶狠又疯狂:“看来你心里头雪亮,你是清楚的。” “墨燃——!” “楚晚宁是本座床上的人。” 蓦地失神,仿佛狂风骤雨就此都熄了声音。 踏仙君盯着双目空洞而颤抖未止的薛蒙,只觉得灭顶的痛快,于是他愈发张牙舞爪地啄食着这个青年的心脏,他冷笑道:“这辈子,上辈子,你师尊都趴在床褥里被本座干过了。无常镇的风崖客栈,死生之巅的妙音池,桃苞山庄的厢房,翻云覆雨无数次,你想不到吧。” 薛蒙整个人都成冰了,眼神黑灰一片。 “对了。”忽然回想起又一段属于墨宗师的细节,他瞳眸中闪动着幽冷而怨毒的光泽,薄唇开合,“你袒护的那个兄长,当着你的面上过你师尊呢。” “……” “就在你们上蛟山之前,你去楚晚宁的房间里找他。那个时候,你还伸出手,摸了摸楚晚宁的额头,问他有没有发烧。” 薛蒙的脸色越来越白。 踏仙君无不狭蹙笑道:“你能想象楚晚宁为什么当时脸颊泛红,眼尾含波吗?” “别说了!!” 怒喝自然是不会有用的,只会让踏仙君愈发残酷:“因为跟你一帘之隔的地方,被褥之下。你的那位好哥哥,正含着你师尊,在搞他啊。” 薛蒙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来来回回几轮颜色换过,忽地扭过头,竟忍受不住恶心,痉挛着干呕起来,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人间恶魔对他的反应满意至极,他哈哈大笑起来,眼中闪着狂热的光:“怎么样,还觉得你哥与本座不同吗?他做的这些风流下作事,只是没告诉你而已,你以为他有多——” “轰”的一声爆响,打断了他的话头。 踏仙君蓦地转过脸,但见西边通天塔火光四起,无数妖物化作道道金辉腾飞,于疾风骤雨里横空出世。 “……怎么回事?” 这话刚问出,就听得远处铮铮琴声响起,如凤凰抟啼,仙音如缕,那些妖物在这琴声中纷纷化形,竟似被琴声所动,朝着地面某个地方扑杀而去,其中以木系妖物最为骁勇无畏。 踏仙君的眼瞳一瞬间收拢,他喃喃道:“九歌……?” 顾不得薛蒙,甚至没空闲再去看薛蒙一眼,踏仙君破雨蹬空,双指一抬唤来不归,径直朝着通天塔方向飞去。 通天塔前已是一片火海汪洋,无数修为可观的珍珑棋子正在与群妖对抗,而战局的两断核心分别是两个同样都穿着雪白衣冠的男子。 一个是负手而立,操纵珍珑的华碧楠。 另一个则是眼神杀伐,抚琴催战的楚晚宁。 见到火海中衣袂飘飞的晚夜玉衡,踏仙君心里竟先是一松——因为楚晚宁终于来了。而后又愠怒——因为虽然楚晚宁来了,却不先来找他对抗,而是直接去找了华碧楠。 枉他眼巴巴地等了他那么久! “杵在那边做什么?”华碧楠的灵力天生低微,此刻与楚晚宁抗衡完全靠着那些珍珑棋,他斜眼乜见踏仙君,咬牙道,“还不快来帮我?” 踏仙君颅内隐痛,却也立刻应允。 他自空中跃下,挡在华碧楠跟前,手中幽光闪烁,已将陌刀紧握掌中。 “你先走,这里由本座阻挡。” 华碧楠早已被楚晚宁打得狼狈不堪,逃窜无门。此时见踏仙君出手,总算松了口气。 “你自己多小心。”他吩咐道,“打完把这个人锁起来,绝不能让他再坏我们大事。” 说罢虚影一匿,潜进了夜色里,不见了。 踏仙君重新回过头来:“楚晚宁,本座就知道,你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不过没想到,你竟会懂得先找到他,拿他下手。” “……” 楚晚宁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神不可见底,令人瞧不清他的情绪。 “为什么不先来找本座。嗯?” 楚晚宁并不作答,事实上他与踏仙君二人,此刻更像一具尸体的是他。北斗仙尊整个身子骨里的魂魄都像是死去了,只有一层本能维系着他,让他为这尘世做最后一点事情。 踏仙君一跃而起,与楚晚宁相互拆招。手下动作极快,在火与雨里眯着眼睛瞧着他:“因为觉得打不过本座?” 第461章 只是手指尖也好,浑身的骨骼也好,仍是忍不住微微发颤。他恨极了这种身不由己。 见他难受了,踏仙君反倒开始从容不迫,看着身下之人因为怔愕与药性而逐渐涨红的脸,缓声缓语道:“说起来,他没怎么进过你后面吧?” 手往下游曳,附耳低语: “告诉我,你那里,还是和以前那样紧吗?” 明明长着张英俊的脸,却说着如此下作龌龊的言语。他的嗓音越来越蛊惑,指尖也抚摸地越来越肆意,药性在他的爱抚下被催发的愈加鲜明,踏仙君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喉结滚动,嗓音沉炽。 “你要不回答,我就自己进去试一试……让我看看,你里面有没有想我……” 那药是好药,生效极快,楚晚宁此刻已是背脊酸麻,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任由着踏仙君嵌身进来,把自己的双腿架在肩头。 他蓦地阖了眼,睫毛颤动。 和曾经的墨燃并不一样,踏仙君从来懒得多做前戏,少有温存。楚晚宁可以清晰地听到他脱掉衣袍,紧接着灼热已抵住他,蓄势待发,亟待侵略。 这时候外头忽有人敲门:“陛下,圣手前辈请您——” “滚出去!” 与暴喝声一同响起的是瓷盏碎裂的声音,他在那个不知轻重缓急的侍从进门前就抄起旁边的茶盏砰地砸了过去。 殿门立刻关上了,再也没有人胆敢进来搅扰。 踏仙君粗糙的拇指摩挲着楚晚宁的嘴唇:“你看,这里就只剩你和我了。也只能有你和我。” 外头风雨交加,雷鸣电闪。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动静才逐渐平息。 重重放落的帘帷下面露出凌乱滑落的锦被,被窗外森然焰电照的明暗不一。这暴雨一直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 楚晚宁在暗夜中睁开眼睛,身边的男人已经睡着。或许是因为那么多年的相伴成了习惯,又或许是因为踏仙君以为喂他吃了软筋散就很安全,总而言之,这个男人睡得很安稳,没有任何的防备。半边健美匀称的身体还压在他身上,沉重地令人喘不过气来。 楚晚宁侧过了头,看着男人的脸。 时空生死门刚刚裂开的时候,他也与踏仙君接触过,还记得那种冰冷的触感与死寂的胸膛。 可是此时紧贴着他的人是有心跳的。 那颗被挖出来的灵核,重新在踏仙君体内聚成了心脏一般的物件。 ——不要多想,墨燃已经死了,不论哪个尘世,都已经死了。 楚晚宁在这缓慢有力的心跳声中,这样告诉自己。 墨燃已经死了。这只是一具无魂无魄的躯体。 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心硬如铁,手掌中聚起辉光,可是那光芒时明时暗,最后又熄灭掉。 楚晚宁无声地凝视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 光线很昏沉,踏仙君阖着眼睛垂落睫毛的时候,就更加难以辨认是前世还是今生。 楚晚宁忽然觉得,此时其实像极了他们在无常镇第一次同眠的那个雨夜。那一天夜里,其实他也醒来过,他也曾经靠过去,轻轻吻过墨燃熟睡的脸。 不。……不不不。 墨燃已经死了……哪怕有心跳,也是一具尸体,哪怕会说话,也失去了魂灵。 死了。 可为什么他还会记得转生之后的事情,为什么他眼里的情绪如此真切饱满,为什么…… 楚晚宁栗然,不能再想下去。 咬牙,手中光芒迭起,怀沙召出,凝成一把寒光熠熠的金色短剑。翻身只在一瞬间,他闭上眼睛不管不顾用尽气力狠心朝着踏仙君胸口刺去!! “嗤”地一声,直没剑柄! 楚晚宁蓦地睁眼,身边已寥然无影。怀沙化成的利刃洞穿了床榻,削铁如泥的神武最终并没有刺到那个行尸走肉的帝君。 雨水太湍急,东边一扇窗年久失修,在这风雨飘摇夜里猛地弹开,倾盆大雨灌了进来,阴风一阵阵。 裂天的苍白闪电杀进屋内,雪亮的寒光映亮卧榻边一张瘆人的脸。 “本座还曾天真地以为,你大概是不会再动手了。” “……”楚晚宁慢慢回头。 踏仙君靠在床柱边,赤/裸的胸膛有一道浅浅划痕,那是方才闪避时擦伤的痕迹,他对此毫不在意,只冷淡地看着楚晚宁:“想不到你还是要杀我。” 他欺身过去,速度快得惊人,顷刻间就捉住了楚晚宁的腕子,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他径直将楚晚宁的胳膊别到脱臼。 “是不是很意外,我好像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厉害?”踏仙君盯着楚晚宁痛到苍白,但依旧一声不吭的面容,淡淡的,“这些拆招,你都没有见过吧。”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自嘲:“其实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如果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什么人你都不熟悉,什么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每天最有趣的事情就只剩下了练功。这样过个七八年,你也会大有精进。” 怀沙的光华失去了,湮灭成细碎的影子,重新融入楚晚宁的骨血之间。 踏仙君朝他微微一笑:“师尊,曾经,我的招数都是你交给我的。但现在不是了。” “……” “他重生了多久,我差不多就在这个世界煎熬了多久,如今我还获得了他的灵核。”他说着,生着厚茧的粗糙拇指揉了揉楚晚宁的眉心,“凭师尊的能耐要杀我,不可能的。” 第463章 “蝶骨美人席本也是极为强悍的魔族,魔为了传宗接代,在漫长的岁月里化生出了炉鼎体质。原本适宜双修的身体和强大的灵核相配,可以让他们子嗣延绵,一代强过一代。可是魔界之门关闭了,他们再也得不到灵力供给,于是强大的灵核不复存在,他们只剩下了灵性充沛的身体。” “当然了。”似乎是想起了谁,踏仙君的黑眸似有一瞬黯淡,“还有魔族与生俱来的出众容貌。” 这些不用他多说,楚晚宁也清楚。 修真界对于美人席的看法只有两种:可以吃的肉,拿来睡的双修炉鼎。 之前轩辕会拍卖,宋秋桐被拿来当做拍品,不就正因为此吗?连姜曦这样还算明事理的人,都不会把美人席当做活人来看,更别说其他那些品性本就不端的修士了。 “姣好的容颜与诱人的身躯,如果在强者身上,那是锦上添花。”踏仙君说着,似有似无地瞥了楚晚宁一眼。 过了片刻,又继续道:“但是这两样东西如果出现在弱者身上,那就是雪地里的雀羽,黑夜里的白狐。势必遭到侵犯与屠杀。” 远处的那一线蓝光还在慢慢地接近,接近…… 踏仙君说:“蝶骨族初时还保有魔族力量,能与凡人共生。但慢慢的,力量越来越薄弱,最后几乎完全湮灭。结果如你我所见,在那个鸿蒙初开的年代,弱肉强食,纯粹的蝶骨美人席很快就灭族了。余下的那些为求自保,只能隐瞒身份。” “……怎么隐瞒。” “唔,这还是见面以来,你第一次问本座东西。”踏仙君转过眼珠,淡淡道,“其实很简单,你应当还记得宋秋桐哭的时候,泪水是金色的。这是魔族的特性,要想隐瞒身份,不掉眼泪就好了。” 楚晚宁没有吭声。 不掉眼泪说起来容易,但其实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 蝶骨美人席天生容姿惊艳,都是在人群里出挑的长相,若是引起怀疑,修士们有的是手段来逼得他们落泪。 “那些没有被发现的美人席得以存活,他们有的隐居山林,有的选择与凡人成婚……那些与凡人成婚的,生出来的孩子有时候随魔,有时候随人。若是随了魔,小孩子是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受了委屈眼泪一掉,被人看到是金色的,那么大人和孩子都会灾祸临头。若是随了人,那也没什么好高兴的,因为魔血依然存在于他们的身体里,说不准哪一代又会生出个蝶骨美人席来。” 听他说到这里,楚晚宁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于是微微皱起眉,道出了三个字来。 “宋星移……” “哦,几百年前的化碧之尊宋星移。”踏仙君点了点头,“没错,繁衍生子的过程中,偶尔也会有极幸运的孩子,他们和普通人一模一样,哭的时候留的不是金色的泪,身体也不会有明显的炉鼎特质,甚至因为血脉混合得恰到好处,能快速结出灵核,灵力霸道不输纯正魔族。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几千年过去了,达到宗师能力的蝶骨美人席,伸一只手都能数的清楚。” 他说着,还伸出自己五根修狭的手指头,有些嘲讽又似乎是有趣地在眼前晃了晃。 过了一会儿,接着道:“所以,这样岌岌可危的态势,不少蝶骨美人席都想着要回到魔界去。只要回去了,他们就再也不用过着提心吊胆,一辈子绝不能落泪的生活,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卖作炉鼎或者拆了熬汤。在那种人们疯狂寻找美人席以谋生的战乱之年,他们也不用划破自己的脸,忧心漂亮皮囊会给他们惹来杀身之祸。” 他缓声缓语地讲了那么久,远处那一道蓝光终于模糊可以瞧见个影子了,似乎是五匹马拉着一辆车辕,从殉道之路疾驰而来。 踏仙君道:“不过,想要回魔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魔尊与勾陈上宫有血仇,在他眼里,勾陈上宫是叛徒,叛归了神界。所以勾陈一脉都该株连九族,世世代代不得翻身。他当然不愿意让落魄的美人席们返回故乡。” “……” 大雨还在湍急地下着,尘世间湿润潮腥。 踏仙君望着那马车由远及近,过了好久才继续:“直到初代魔尊湮灭,二代魔尊继位,新的帝君才略微松口。” 楚晚宁眼神微动:“他允许美人席回到魔界?” “允许。”踏仙君笑了笑,“但是,如师尊所见,他设下了非使用禁术不能逾越的天险屏障。如果那些美人席想要回家,就必须做到这件事。” 楚晚宁心中一紧,隐约已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踏仙君散漫地拿手划拉指了一下面前的尸海之桥,说道:“你看这眼前的殉道之路。它是唯一能连接魔界入口与人间的一座桥,这座桥必须要由活人自愿献祭,才能慢慢往下搭下去。” 他嘿嘿笑了笑:“愿意牺牲自己性命为他人铺路的死士,找到一个已是幸运,找到五个就是大幸运,找到一百个那叫见鬼。活的好好的,谁会自愿为了魔族后嗣回家而死?” 楚晚宁抬起了眼:“所以,要会珍珑棋局。” 踏仙君没有想到他会接话,愣了一下,才露出森森贝齿:“不错。” 他转头看着这条绵延壮阔的殉道之路,眼瞳逐渐眯起:“这些人,便是本座在这些年里用珍珑棋局迷乱心智,让他们甘愿献祭的。” “……你杀了多少人。” 踏仙君转动眼珠,黑紫的瞳仁幽幽盯着他,半晌,吐出两个字:“所有。” “……!” “几乎所有。” 眼前的桥仿佛没有止境,无边无涯,暴雨之中好像一切都很安静,又好像到处都是厉鬼在尖叫在哭喊在嘶哑地怒吼在哀哀地求饶。 楚晚宁不寒而栗。 “你知道,这座桥有多长吗?”不等楚晚宁回答,踏仙君便平静地说,“本座几乎杀光了这个红尘间所有的人,活着的恐怕连一万都不到了。但这座桥,也才填满了一大半——剩下的部分,哪怕把那最后一万人也杀了,都填补不上。” “……”楚晚宁几乎是齿寒地,“所以,要开启时空生死门?” “你总是能一下子想到最坏的答案。”踏仙君淡淡道,“不错,必须要开启时空生死门,再从另一个尘世获得足够的珍珑棋子,才能把这条路铺完。” 雨瀑激淌,在两人置身的结界上湍流不急,他们互相对视着,褐色的眼睛盯着紫黑的,最后惊雷破空伴着楚晚宁几乎狂怒的叱骂—— “你们简直是疯了!” 踏仙君在紫电雷光中只是卷起一丝冷笑:“本座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他说着,将目光转开去,车马正在驶近,渐渐的能辨认出细部模样。 “时空门,珍珑棋。”他顿了顿,“最好还要有重生术。当有人把这些全部做到,魔界之门就会再次打开。他们都可以重归故土。” “……”楚晚宁在颤抖,愤怒和悚然几乎让他说不出任何话来。 “你一定想问,为什么非要破这些禁术,魔尊才允许他们回家吧?”踏仙君淡淡地望着那越来越近的车马,难得的善解人意,“其实很简单。三大禁术,是勾陈上宫所创,代表着魔族曾经通天彻地的能力,但最后却被勾陈视为灾难之源,请伏羲禁绝,将卷轴秘术拆的四分五裂。” 他略微停顿,然后继续:“美人席一族因勾陈获罪,自然也当表明他们与勾陈势不两立,一刀两断的决心。他们必须站在勾陈上宫对面,触犯伏羲天威,才能获得魔域的原谅。” 忽地一声马蹄长嘶,那五匹魔族天马自殉道之路的火焰中破出,迎着人间的凄风苦雨,威风棣棣地仰首挺胸,驻蹄桥前。 第465章 “我不想死,我不想这样……救救我……” 蓦地惊醒,他喘息着,脸颊背心都是冷汗,他想要起身,可是手腕被踏仙君的禁咒所捆缚,他动弹不得。 屋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滴漏在慢慢地淌着,像那些死者的泪汇聚成了川流。 “来人……” 这段时日来他已神销骨立,瘦的伶仃。此时他坐在床上,人太单薄了,厚被子盖在他身上几乎没有起伏。 前世的回忆,今生的错过,堆积的尸海,无望的将来。 桩桩件件覆压在他肩上,把铁骨也碾成灰烬。 楚晚宁的目光空洞,他怔忡着,慢慢从梦魇里回神,可是现实比梦魇好不到哪儿去,他的神情于是显得格外破碎。 “来人……” 刘公蹒跚着进来了,比楚晚宁记忆中衰老的多。 毕竟这个世界,离他前世死去的那年相隔太远太远了。 “宗师,是做噩梦了?” 老仆是能一眼看出他内心的,楚晚宁疲惫地点了点头。 “我去给您热一壶姜茶来吧……” “不用。”楚晚宁抬起略显湿润的眼眸,在黑暗中望着他,“墨燃呢?还在殉道之路?” “……” “他又杀了多少人?” 刘老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宗师,别问了。” 滴漏漫漫长长地淌着,外头风雨萧瑟。 “老奴不懂法术修行。但也清楚,在生死门彻底打开的那一天,一切就都不可回头了。这些宗师心里其实也都明白。” 楚晚宁嘴唇微动,过了一会儿,他蓦地合眼,手指握着自己腕上的那根火红的法咒链条——自他行刺未遂后,踏仙君就一直对他提防在心。闲暇无事时,踏仙君会亲自盯伺着他,而要去外头为魔族回归铺路时,楚晚宁就会被锁在巫山殿。 “宗师……算了吧,两辈子了,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刘公的声音苍老,像摇摇欲落的秋叶,“最后一点日子,和大家一样看开吧。” “都结束了,再也没有办法了。” “好好过吧,别再折磨自己了……” 刘公后来端了一碗姜茶,照看着楚晚宁喝下。老人家从前谨言慎行,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也是他能在踏仙君身边留这么久的原因。 但这个雨夜里,他看着被逼入绝境,憔悴至极的楚晚宁,他看着楚晚宁的脸颊,甚至比瓷盏更白,他看着外面凄风楚雨的夜,忽然就有些心情复杂。 刘公不知该怎么劝慰,他只能讷讷地:“再多喝一些,好歹这一碗总是要喝完的。……姜茶驱寒的,都说噩梦是因为体寒,喝了再睡,不会做噩梦。” 过了一会儿,怔怔地,呢喃低语:“我儿子以前也总是做噩梦,给他喝一些,他就睡得安稳……” 但这声嘟哝太轻了,楚晚宁没有听见。 老仆人服侍着他用完茶,就端着盘盏慢慢地出去了,迈出屋子前他揩了揩眼角。老头子心软,心软却做不了任何事情,于是他的背影就显得愈发佝偻。 他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其实刘老说的没错。要阻止师昧,在时空生死门开启前是最好的时机,错过了,局势也就几乎不可能再挽回。 楚晚宁坐在无人的巫山殿,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输给了师昧,前世发现真相太迟,他的牺牲与谋划,也只不过将这场灾劫推迟了十年左右。 最后一切都还是回到了原点。 他尽力了,但终究还是一无所成。 不止一本书典上有记载,时空破裂,天罚必至,其实哪怕天罚不至,这两个尘世也已混乱的不成样子了。这是最后的岁月,很多人心里都清楚,但踏仙君神识有残缺,所以他没有惴惴不安,他活的很自在。 这天他回来,带了一壶梨花白。 他一边斟满两人面前的酒杯,一边对楚晚宁道:“殉道之路已经铺的差不多了。” “……” “等帮华碧楠做完这件事,也就清闲了。”他喝了一口许久不得尝的梨花白,然后笑起来,“唔,还是那个滋味。” 言毕,复又抬眼看着楚晚宁:“等让他们回了魔界,你是想跟本座留在这个红尘住着,还是越过生死门,让本座跟你回之前那个世界?” 楚晚宁望了他一眼,问:“师昧呢。” “师……” 他愣了一下,然后黑眉慢慢皱起,神情显得有些茫然又有些痛苦,他放下酒盏,抬手揉压着额头。 楚晚宁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道华碧楠果然将他的思维混淆的厉害,对于踏仙君而言,“师昧”这件事现在是说不通的,所以他根本没有办法深想下去。 到最后,踏仙君只觉得头疼欲裂,他蓦地摔了杯子,烛光中,他用那双困顿微红的眼盯着面前的男人。 “我不知道。” 他阖眸,拉着楚晚宁站过来,他依旧坐在原处,过了一会儿,额头抵住了楚晚宁的腰身,鼻间细嗅着海棠花香。 “别再问我。” 之后的那些日子,踏仙君的做派几乎和前世一模一样,甚至变本加厉。 第467章 师昧的手指捏着茶盏,腕子上勾勒隐隐青筋。 “其实真要死绝了也就算了,一了百了。可那些修士怎会放弃如此修行良方?” 楚晚宁:“……” “师尊博览群书,应当知道为了避免美人席彻底殇灭,孤月夜的上上任掌门做过什么。”师昧抬眸,一双桃花眼此时竟泛着猩红。 这件事楚晚宁确实知道,任何一本介绍孤月夜的书籍里都会提及此事,并将之当做赫赫功勋—— 药宗孤月夜四处搜捕了二十名年轻的蝶骨美人席女人,广征精壮体猛的修士日夜交姌,令其怀上子嗣。怀孕后掌门以灵药催生引产,四个月就能诞下婴儿。刚刚分娩完的女性又再次被玷污,继续被迫怀孕,被迫催产……如此反复,使得美人席一族又得以延续。 但这种延续就像待宰的猪羊。 不,不是像。是他们确实成了待宰的猪羊。 生出的孩子,男孩立刻分割做成丹药,或者直接卖给儒风门一类的大户。女孩则圈养起来,发身之后即使之交/配,成为新的育种温床。 “交/配。” 楚晚宁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词出现在《孤月夜仙丹妙药备急方》上时的震惊与恶心。 师昧笑了笑,那笑容第一次显得有些青白与凄惨:“他们拿练蛊的方式在炼美人席。竟博得了修真界一片赞誉声。” “活人……都是活人。就因为曾经混过一点上古魔族的血,能够给修行带来裨益,他们就将活人判作牲畜。”为了掩饰自己的痛楚,师昧抬手又饮一杯茶,但指端却在微微颤抖。 “催长胚胎的药剂对母亲损耗极大,那些被豢养的美人席没有一个活过三十岁的。不过活的短对她们而言倒也是件好事,可以趁早结束除了‘交/配’就是‘繁殖’的噩梦。” 他说□□与繁殖这两个词的时候,脸上有被扇了巴掌般仇恨的刺痛。师昧语止,有一瞬间他似乎按捺不住想破口大骂,但最后他动了动嘴皮子,落下的只有两个饱含着嘲讽的字。 “挺好。” 楚晚宁睁开眼睛,目光终于落在了师昧身上。 这个一直以来都或是淡淡然,或是诡谲莫测的男人,此刻就像个最寻常不过的复仇之人,脸上镌刻着鲜明的仇恨。 师昧静了一会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再也忍受不了。他把茶盏放落,脸埋进掌心里揉搓,最后他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时,眼圈是红的。 在楚晚宁的记忆里,师昧的情绪从未如此真实而具体过。 “师尊可还记得,孤月夜是如何停止饲养美人席一族的?” “……”楚晚宁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他沙哑道,“出了命案。” 蝶骨美人席终究不是孽畜,蛊虫尚会反噬,何况活人。 在姜曦师父那一代,豢养的美人席里有一个少女不甘屈服且工于心计,她和曾经那些姐姐不同,既不寻死觅活,也不麻木空洞。 她以美色与甜言勾引了当时来孤月夜视货的一位天音阁高阶弟子,那弟子赶巧也是个好色之徒,当晚就忍不住上了这绝色佳人的床。第二天,她恳求情郎将自己赎出孤月夜,并发誓愿一生为他所驭,助他修行。 那名天音阁弟子一时色迷心窍,答允了她。结果姑娘不出数日就逃离了他身边,且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劫火种子,星夜返回霖铃屿,一把火烧了孤月夜的偏院。 那一晚,曾经被软禁的美人席们在她的襄助下纷纷逃散,孤月夜百余名弟子被劫火烧死烧伤…… 其余门派看热闹不嫌腰疼,嘴上说着宽慰的话,暗地里却嘲笑孤月夜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药宗因此颜面大跌,掌门震怒,干脆从此结束了对于美人席的豢养—— “既然要笑,以后就别来求药。反正逃走了这么多人,诸君若有能耐,不妨自行狩猎。” 所以到了姜曦这一任掌门,孤月夜手里的美人席也就只剩下了宋秋桐一个,本来说是留下来服侍尊主的。但姜曦这人不近女色,他特别烦女人,更视美人席为灾祸,尽管门派内有诸多长老心存不满,他还是一意孤行决定把这女的拍卖掉了。 看楚晚宁能想得起这些往事记载,师昧终于笑了笑,他说:“插句话。” “……你说。” “那天在轩辕阁,对,就是宋姑娘被拍售的那次。我也去了。” 楚晚宁微微一怔。 师昧道:“我去了,我就在玄字第一号雅座。出了三千五百万的价格。” 听师昧这么一说,楚晚宁确实模糊有些印象。当时墨燃与他在一起,他见宋秋桐可怜,本想救她一命,但楼上有个落着纱帐的包厢,里头的客人出手就是三千五百万,他那时候还想着问墨燃拿钱压过此人的竞价…… “是你?” “嗯,是我。”师昧的神情渐渐地又平静下来,他笑了笑,“我很早以前就发过誓,要守护每一个我能相帮的蝶骨美人席。宋秋桐是我的族人,我得了消息,想去赎她。……当然了,这辈子也想拿不归去试着勾一勾墨燃体内的煞气。结果谁知道你留在他身体里的一半地魂保护他保护得厉害,甚至还因此引起了你本身的共鸣……算了。这些都过去了,什么可说的。” “反正师尊知道,最后是叶忘昔买走的她。” “既然她是你的族人,儒风门惊变那次,你为何……” “我为何袖手旁观,由着她死?”师昧笑了,“没办法,我需要掩藏自己的血统,其实当时对凰山的命令都是我下的,她只是个幌子而已。换作别的情况,我或许还能救她一命。但在徐霜林面前……师尊也知道我灵力薄弱,徐霜林是我当时的力量之源。他把我当做挚友看待,但是,我是以死生之巅师明净的身份与他结交的。” “……” “如果他知道我是蝶骨美人席,还会愿意与我合谋吗?”师昧平静道,“我早说过了,在大部分修士眼里,我们就是猪狗牛羊,徐霜林也不会例外。看他对宋姑娘的态度就知道了。” 楚晚宁心绪沉重,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师昧倒是有心与他多言,继续道:“我们回过来再讲讲吧,再讲那个逃出孤月夜的蝶骨美人席。” “……”楚晚宁垂着眼睫,沉寂着,过了一会儿,他看向师昧容颜绝代的脸。他其实已从前头的叙述和师昧的神态瞧出了些端倪,他几乎是有些叹息地,“那是你母亲吧。那个姑娘。” 师昧先是一愣,随即背脊慢慢放松,五官也隐约柔和起来。 他最后苦笑了一下:“你总是能猜对的。不错,她就是我的娘亲。”第298章 【死生之巅】人算不如天 雨水敲击着檐瓦,岑寂中, 师昧喝了口茶,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吧。” 第469章 凡此种种,一点一滴。 “后来,我到了术法启蒙的年纪,父亲亲自授我天音阁的法术,但我天资愚钝,实在学不会。他很失望,我那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庸才——毕竟木姐姐在八岁的时候就已经顺利筑基了。而我下足了功夫,却连丝毫气感都没有。” 画面上的小师昧坐在池塘边发呆,小小的膝头搁着一把更小的剑。 华归拖曳着迤逦长裙,眉头紧锁,自浮木桥头走过。她目光逡巡一圈,找到了孤零零出神的孩子,焦急的神情总算放松下来。 她走到他身边,俯身与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将师昧抱在怀里,返身往花园尽头走去。 “因为曾经在孤月夜待过很长一段时光,她见过许多灵力微弱的人,能通过修习药宗在修真界得到一席之地。”师昧道,“她并没有因为孤月夜曾经虐待美人席就一棍子打翻所有。她说服了父亲,从此让我开始修行药蛊之道。” 之前师昧讲那些男女私情勾心斗角的内容时,楚晚宁大致知道华归这个人有手段,但具体厉害在哪里,他不太懂,说不上来。 而当他听到这里,他却忽然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锋利—— 孤月夜对她来说就像地狱梦魇,吞噬了她的前半生。换作一般人,就算不恨之入骨,也当对药宗心怀芥蒂,不加认同。但她却很清楚药宗是什么,自己需要什么,又该如何去做。 她有一双极其冷静的眼睛,哪怕仇深似海,也绝不意气用事。 “她的谋划一直都有条不紊。走一步,可能已经想到了后头的一百步。所以除了照顾我和木姐姐,她还有余力四处搜集族人们的下落,然后瞒天过海,给他们提供荫蔽。” 但显然,蝶骨美人席后来的地位依然没有得到改变。而且楚晚宁记得这位华夫人很早就过世了。这其中必然有什么隐衷。 联系蝶骨族和神族后裔的种种传闻,楚晚宁心中隐约有了个模糊的猜测。他问:“……后来华夫人的身份……败露了?” 师昧没有立刻回答,他眼瞳里闪着些过于明亮的光泽,乍一看极为尖锐,像是刻骨的仇恨。但细瞧之下,却又像是海潮般的悲哀。 “原本不该败露的。”他说,“父亲没什么脑子,根本觉不出母亲的异样。……但他再怎么说也是天神后人,哪怕神族的血在他体内已微乎其微,还是会有些天赋感知。” 他垂眸看了眼镜子,画面已经转到了天音阁的阁主寝居,一个两鬓微斑的男人缠绵病榻。 “我九岁那年,这个男人生了场重病,病的离奇,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看也没查出病因。” 师昧说着,冷笑一声:“其实知道内情后,道理就很清楚。他是神之后嗣,我娘是魔之后嗣。之战后,魔尊下了个诅咒——从今往后千秋万代,不可有结合,违者当死。” “父亲的怪病正是因为这个上古诅咒而生的,但因他并不知情。而神界呢,或许是因为怜悯,或许是因为想要让魔尊难堪。总之,有一天夜里,有神君托梦父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并且说……若要活命,需得和魔女一刀两断。” 楚晚宁看着师昧有些狰狞的脸,等着他说下去。 他知道事情绝不是一刀两断那么简单。 师昧道:“梦醒之后,父亲暴怒。天音阁从来要风即风要雨即雨,他在修真界的地位超然,人人都把他当神明尊重。可是这个女人……这个猪狗般令人宰割的一滩烂肉,双修炉鼎,居然算计他,利用他,骗他。” “……” “她甚至还差点连累了他死。真是何其歹毒。所以……” 深吸了口气,哪怕压抑地再好,师昧的嗓音也还是透出了丝喑哑。 他紧捏着茶盏,那里头的茶已经凉了,他没有喝完。一念之下,用力太猛,瓷杯竟“砰”的一声,生生爆裂。 茶汁四溅…… 镜面也被茶水泼到了,画面被琥珀色的茶汁浸得模糊不清。隐约可以瞧见病榻上的男人召来了华归。 他赤着脚走下床榻,佯作无事地与她聊了几句,笑吟吟地走向门口,背对着华归,咔哒一声将房门关合、落锁。 ——男人回过头来,朝向自己的妻子。扭曲的镜光与水渍中,浮出一张面目豹变的脸。 师昧蓦地抖了一下,猛地将镜子反转砸落,背过镜面不再去看。 他的手背上青筋暴突,犹如盘虬错龙的树木根系,每一根血管里涌动的都是恐惧与恨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脸埋入掌中。声音显得极为疲惫。 “他……” 开口说了一个字就顿住。 “这个畜生……”似要有滔天洪水般的恨意要发泄似有千言万语要唾骂,但万马千军杀至喉咙口,你争我抢竟不知哪一句话当先出,于是又哑然。 师昧缓了又缓,他应当已经看过这面铜镜很多次了,可是过了那么久,隔了那么多年,还是恨。 他慢慢地停止了颤抖。最后,这些恨成了一句看似平平淡淡的句子。 “那一天,我的神明之父,活活吃掉了我的母亲。”第299章 【死生之巅】一生难停歇 “!!” 看着楚晚宁瞬间白到极致的脸色, 师昧似是悲哀又似疯狂地笑出声来, 他重复:“是的,我父亲活活吃掉了我的母亲。活的……我那时候在附近, 听到叫声我跑过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急的直敲门我问娘亲我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没有人回我。她一直在一门之隔的地方惨叫。” 薄唇轻启, 师昧说:“门开了。” 死寂。 大概就像当年大门开启后的死寂一样。 满嘴是血的父亲。手臂撕裂肉块模糊的母亲。 犹如魂灵被劈开的孩子。 九岁。 父亲已经疯魔, 蝶骨族的血肉能助长人的修为,他因她快要病死,这是她合该偿还给他的! 连同面前这个孽种!会让他遭到报应的孽种!孽种! 第471章 顿住了。 他忽然福至心灵,仿佛某一窍关卡打开,轰地一声雷霆辗过九霄,在尘世倾塌般的巨响中,他慢慢回过头,用仿佛见了鬼般的苍白脸庞,转向了榻上手脚皆缚的楚晚宁。 “难道……”嘴唇颤抖,启合,“难道……是你做的?” 外头的狂风暴雨声衬得屋内愈发寂静,静得像坟茔,像黑沉沉的深渊。烛台的光影犹如招魂的幡帛,在幽怨而诡谲的舞动着。 在这片死寂中,楚晚宁闭了闭眼,而后睁开。 “……对。”他说,“是我。” 轰地一声,雷霆仿佛要将云霄炸成齑粉,地动山摇。大雨仿佛瀑布般狂涌而落。 师昧心下震颤,踉跄着行了一步。 “你……你竟还能……” “既然你跟我讲了你的事情。楚晚宁的嗓音很低缓,“那我也跟你讲一讲我的。” 师昧:“……” “前世,我灵核被废,只剩九歌之力,亦不知自己身世。所以我才会无力与踏仙君抗衡。”腕上金光骤起,只听得铮铮脆响,锁链尽断,灵符皆焚! 楚晚宁自榻上起身,抬一双凤目。 “但这辈子,他软禁我的这些天,足够我将咒法深埋他心底。”说这些话的时候,楚晚宁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悲伤,痛苦,怜悯,悔恨,什么都没有,死一般的平静。 “法咒侵蚀得越来越深,最终会让他灵流紊乱、心脏止歇。你的这柄神兵利器,还是会毁在我手里。” “……” “……抱歉,华碧楠。我不能让你们回家。” 师昧似乎怎么也料不到这一步的转变,他脸色比玉石更白,比玄冰更冷,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楚晚宁,嘴唇在微微发颤。 “结束了。”楚晚宁说,掌心中光芒迭起。 “……你疯了!!!”师昧看着那金光,忽然痴狂了,眼中迸溅着兽一般的野性,“你要杀他?!你居然要杀他……你忍心——你竟忍心!!” 没人能瞧得见他漆黑的眼底流淌的是怎样的情绪。楚晚宁说:“我忍心。” “……” 金光越来越盛,楚晚宁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虽然只是炎帝木的一根断枝,但许多天赐神木的法咒,他都有些模糊印象。包括“天问万人棺”,也源自于脑颅中隐约有的轮廓。 他曾以为这是偶然,后来明白不是的。 作为神木本身,他曾被神农留下过许多符咒的印记,只要他竭力去回忆,就能想起许多上古秘术,比如时空生死门,比如此刻,他初次使用的裂尸诀。 裂尸诀,与洪荒时的之战有关。相传那一战后,大陆上的人族死伤惨重,活下来的人在尸海中挣扎,很快就罹患疫病,感染恶疾……而当时,伏羲一心要将魔寇赶尽杀绝,女娲则受了重伤陷入始神沉眠,能救世的只剩下了神农。 于是,神农将一株参天炎帝木插入东极之海,那神木上通九霄,下彻极渊,有万种枝条,上亿花果。 “神木,万人棺。” 话音落,炎帝神木的根系从东海海底蔓延,刹那遍布整个修真界!那些粗遒或纤细,或糙硬或柔软的根须拔地而起,泥沙落下。 “裂尸、收棺!” 根茎将地上一具具腐烂的尸体裹住,碎裂成灰……天地间的腐尸不见了,尸灰成了沃土,沃土上开出鲜花。炎帝木完成了它立足于人世间的第一件事,而后它的亿万根系收回了东海之极。 —— 这是史册上对炎帝神木的最古老记载。 楚晚宁的眼眸被手上的灼灼光华映亮。 这是神农的法术。他会,因为他是炎帝木的一部分。如今他催动法诀,那个人……很快就会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再剩。 不过是一具尸体。 楚晚宁痛楚至极地想,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楚晚宁,你……” 师昧盯着他,眼中惊怒与痴癫急促地闪过。两世所谋皆在此,他再也无法从容了。 “你给我停下!” 听到这个声音,楚晚宁抬起眸,安静地看着他,就像多年前那个雨天,他看到那个站在死生之巅学堂檐下的孩子。 他那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师昧的身份竟会是逃出生天的蝶骨美人席。 他最初对师昧的印象,全都来自于别人的言语。他听说死生之巅新来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的功课一直很用心,但无奈天生灵核太弱,什么法术都施展不好。而且因为资质太差,没有长老愿意收他为徒,就连璇玑都在测了他的灵根之后委婉地拒绝了他。 那一年,雨水顺着黑瓦瓦檐滴落,芙蕖般的稚子有些无奈地仰头望着,怀里抱一摞厚书。 楚晚宁微怔:“……是你?” 他认出了这个不合群的孩子,于是掌着油纸伞,朝他走过去。 “啊,玉衡长老。”小家伙一惊,慌忙低头行礼,堆到下巴的书卷让他摇摇欲坠,“问长老安。” “……这么晚了,还在学堂?” “没、没办法,要看的东西多,没有来得及看完。” 第473章 他犹如在漩涡中抓住浮草,对楚晚宁道:“师尊, 你不会真的以为,墨燃已经死彻底了吧?” “你真的以为……”师昧微微喘息着, “踏仙君只是一具空骨架子?” 顿了顿,继续道:“……师尊, 你不如好好想一想。这世上哪有一具尸体能够这样具体地思考, 这样固执地行动……谁做的到?什么做得到?珍珑棋局都达不到这个地步。” “……” “你知道吗。”师昧盯着楚晚宁的眼睛,缓缓吐出埋藏着的秘密,“踏仙君的体内, 尚有一片识魂未散。” “!!” 在这句话之前,楚晚宁的眼底一直是空寂的,似是走尸。而这句话之后, 师昧清晰地看到那双凤眸里起了波澜, 他于是松了口气,但仍不敢轻慢。 “师尊也知道我灵核薄弱, 自己施展不了什么太厉害的法术。所以珍珑棋局, 我是无法掌控的。不过, 药宗有药宗的办法。” 师昧说这句话的时候, 眼前仿佛掠过当年踏仙君服毒自杀后的尸首。在通天塔的坟墓里安静地躺着……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利刃,他的百战神兵,怎么会死? 墨燃的良知早该被八苦长恨花吞噬殆尽了!还有什么能折磨他内心,让他自戕而亡? “前世十大门派围攻死生之巅,瞧见墨燃的尸首后,那些人本来是要将他五马分尸的。”师昧道,“但我在人群中,以药宗之师的身份苦劝。最终得以将那身体保留下来。” 他每说一句话,都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变幻。 “我不能失去他的力量。所以我想方设法将他做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虽然他的能力会不及生前,但至少也能暂时凑合着用……可你知道,大概是因为临死前他还在怀念着某个人,所以他内心深处有一丝执念太强,我怎么清空他的灵魂都清不干净。” 师昧慢慢地逼近:“无论我用怎样的法子逼魂,那缕魂魄都散不掉。那缕……”他字句清晰,“支撑着神智模糊的他,走向通天塔的魂魄。” “——执念于你的魂魄。” 脚步停下来,师昧立在大殿中央。 他这个时候已经能看清对方铁青的脸色,紧抿的嘴唇,还有手背上暴突的经络。 他看到了楚晚宁的痛楚与犹豫,他那口气便彻底松下来,慢慢地,重新变得镇定自若:“那缕魂魄并没有辗转重生,依然在踏仙君的尸体里阴魂不散,所以他复活后对你极其固执,至于墨宗师……你也应该感觉的到,他刚重生的时候对你没有那么上心。他对你的情意是后面再次产生的。” 师昧一边说着这些尘封的真相,一边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变幻。 “踏仙君身体里有他前世对你最固执的爱意。” 他注意到楚晚宁的手指尖在微微地颤抖,于是他舔了舔唇,滑蛇般又往前一步,嗓音惑人心魄。 “师尊,你看,现在我无非也就需要最后三十个人而已。用三十个人,就可以换墨燃的命。你愿不愿意?” 外头风呼呼地吹着,群魔乱舞之相。 他等着楚晚宁的回答,他想,这是桩多好的买卖。 眼前这个男人看似冰冷出尘,但其实两辈子都毁在了情深二字上。 他笃信他会答应。 等了一会儿,楚晚宁垂下眼眸,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你说他身体里,还有一缕魂魄。” “嗯。” “献出最后三十个人,让他为你们铺完回家的路。你就打算放过他?” “是这样。” “……”楚晚宁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喃喃道,“所以我见到他之后,他说的那些话,许多都出自于他的真心。” 有了软肋的人是很好说服的,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一样。 师昧几乎是胜券在握,他愈发放松了,他说:“是,都是他的真心。他虽不是最初的那个完整的墨燃,但至少还有灵魂在,至少他还存有自己的意识。” “师尊,听我一次吧。”他温柔劝道,“不要动手。你、我,还有他,我们三个人都会好过很多。” 楚晚宁依旧没有抬头,他叹了口气:“……师明净。” “嗯?” “你还记得你拜入师门时,拜师贴上最后写着的心愿是什么吗?” 被这样没头没脑冷不防地问了句,师昧有些茫然,但他想了想,还是回答道:“望蒙垂怜,得有家归。” 他说完之后又有些不祥的感知,补道:“不过,我那时候是真的想把师尊当家人看待,我不是在说美人席返乡一事……” 楚晚宁并不置否,又问:“那你知道当年墨燃拜师时,他的心愿是什么吗?” “……是什么。” 楚晚宁终于抬起眼睛,他望着师昧,目光逐渐变得很凉薄,凉薄里甚至比一开始深得多的沉寂。 “他说,想要有一把像天问一样的神武。这样的话,就可以救更多的性命。” 这个男人平平淡淡,如话家常般的说完恋人昔日的心愿。紧接着在师昧还未反应过来时,就见得大殿内金光暴起,悍强灵力犹如巨浪破空,斥得旁人无法近身半步! 师昧猛地回神,厉声喝道: “楚晚宁!!!!!” 扭曲尖利的嘶喊,裂穿屋瓦飞甍。 “楚晚宁!你疯了?!!你疯了!!!” 师昧绝望又狂怒,他在这刺得人无法睁眼的强光中竭力朝着中心的那个白衣男子逼去,旁边木烟离在帮他,在搀扶他,在劝他。 第475章 晚宁,你自己要好好地…… 他蓦地睁眼抬头,凤目里已是氤氲一片,在这虚渺之中,他好像真的看见了踏仙君的那缕魂灵浮在眼前,眉目温柔英俊,笑容既是快乐又是哀愁。 “墨……燃……” 那本该如寒梅般纯澈的魂魄散发着莹莹辉光,他俯身拥住他,亲吻他,从他伸出的手掌里漏过,最后在他的怀里昙花般四散。 “不好了!!” 蓦地有天音阁冲进来,火烧眉毛地仓皇喊道,“不好了!!” 木烟离是这屋里唯一还算冷静的,她含泪回头,厉声道:“知道踏仙君那边出事了,别——” “什么?”那弟子一愣,随即不明所以地跺脚道,“不是踏仙君!是山脚下啊!上下修界的所有门派,一起攻上来了!!”301.【死生之巅】往事再重叠 暴雨中一支刚刚纠集好的义军立在山前, 各个门派的修士都有。 时空生死门初开,一切尚是未知, 前方龙潭虎穴危机四伏,因此这支初建的盟军内部人心不稳, 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 几乎没有人愿意身先士卒。他们都担心蛰伏在死生之巅的珍珑棋子,担心会重新对上蛟山曾遇到过的虎狼之师。 他们望向远处,心中惴惴——在那雨幕朦胧的巫山殿内,会不会有一个恶魔阖目正端坐着, 等着群雄投鼠忌器, 好将所有人撕咬成渣? 有人高举着由法咒点燃的火把, 仰头看那巍峨山巅,喃喃感慨:“真想不到……天音阁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我到此刻仍觉得和做梦一样。” “别再感叹了。”碧潭庄的甄琮明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 “有这功夫啰嗦,不如想想该怎么攻上山去, 赶紧结束这场噩梦。” 另有人脸色阴郁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木烟离是神血之身,华碧楠是一代药宗,还有那个踏仙帝君……就是那个墨燃, 那厮法力高深,为人阴毒,我们还是谨慎为上, 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位修士的话语赢得了许多人的赞同。 ——如果前世的薛蒙站在这里, 那么他一定会觉得人生兜兜转转, 总会回到起点。 眼前的种种, 和曾经十大门派围攻死生之巅、踏仙君自尽身亡的那一夜是如此相似。 可惜此刻在人群中的并不是前世的薛蒙,而是那个刚刚失去了父母的青年。 他眉目虽俊,面容却很憔悴,为了戴孝,他没有穿死生之巅的银蓝亮甲。他只穿着一件素净蓝衣,马尾用一根白发带绾好。 薛蒙开口道:“闲话都别说了,再闹下去局势更加挽回不了。什么为人阴毒谨慎为上……若是怕事,你就留在这里。不必上去。” 一切都在重蹈前世的覆辙,和当年一样,薛蒙这么一说,周围一圈人就炸开了。 他再一次成了众矢之的—— “薛公子你这话说的可真是过分了,什么叫怕事?”那个江东堂的女修柳叶眉竖得极高,“你倒是不怕事,前些日子顾头不顾腚地跑去了巫山殿行刺踏仙君。结果呢?” “……” “结果还不是你败北,还拖累梅师兄与你收拾残局!” “你——”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堪堪挡住了薛蒙的去路,手腕上银铃叮当。 薛蒙怒道:“不用你多管闲事!” 梅含雪则和颜悦色地:“恩人之子的事,怎么能叫闲事呢?”他说着,转过头对那不分场合涨红了脸的女修笑了笑。 “再说,这么好看的姑娘,说的话却不中听,当然要指点出来,好让姑娘知错就改。”他彬彬有礼道,“帮薛蒙是朋友相帮,并非是收拾残局。天地在上,我心昭昭,还请姑娘莫要冤枉了在下。” 江湖上谁不知道梅师兄的魅力,那女修霎时就说不出话了,一张脸涨得犹如猪肝。 见她这幅模样,这女修的道侣顿时觉得自己头顶有些发绿,于是站出来嘲讽道:“有意思,薛公子自己骁勇无敌,我们都只会畏首畏尾嘛,那要不还是您先上山探个路?反正死生之巅您是最熟悉的,听说上头的那位踏仙帝君还是您堂兄墨微雨的前世,再怎么也不会要了您的性命,这样多稳当。” 提到踏仙帝君,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些尴尬的神色。 当初墨宗师告诉过他们真相,那个时候他们当人家在打鬼主意,满口荒谬之词。但现在,事情一一浮出水面,一切都如墨燃当初说的那样,许多人就都有些良心不安了。 可惜,并非所有人都是这个态度,一位上了年纪的修士捻须轻咳,开口道:“其实,我觉得那位踏仙帝君的身份还有待核验。” 薛蒙冷冷看了他一眼:“核验什么?” 那老头道:“我的意思是,那个踏仙君长得虽然和墨燃一模一样,但也不一定就真的像墨燃之前说的,是他的前世吧。毕竟□□啊,珍珑棋子啊,什么都有可能。” “是啊,我仍然觉得孤月夜杀人的就是墨燃本人,什么前世不前世的,都是理由,是借口!” 哪怕到了这一步田地了,人群里依然有些人坚信当初是墨宗师在说谎,他们没有冤枉他。 毕竟他们之中,有人曾经在天音阁的时候慷慨陈词,欺辱过他。有人曾在公审的那三日向他丢过石块菜叶,讥笑过他。而承认墨宗师说的是实话,就等于承认自己受到蒙蔽污蔑了好人,这对某些人而言,实在太丢脸了。 认错有时比犯错需要更多的勇气,而懦夫们显然缺乏这种勇气。他们为了坚持自己没有失误,便坚定绝不可以让墨燃沉冤昭雪。哪怕他受了再多委屈、再多侮辱,背了再多罪名,两生都不得安宁。这宗罪,他们还是想让他背下去。 对于这些“君子”而言,别人的清白比起自己的脸面,那就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梅含雪听到这里,笑吟吟地夸赞道:“孙道长,您可真是傲骨铮铮,不可摧折。” 那老头一愣,琢磨了半天发觉梅含雪是在笑话他,不由大怒,冲上去就想与他动手,却被一位老和尚拦了下来。 玄镜大师劝道:“好了,二位施主都别吵了,先听老衲一言。踏仙君到底是个什么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山之后我们该如何应对,怎样分派兵力。” 他转过头,和声和气地问薛蒙:“薛公子,你是与那个踏仙君交过手的人,依你之见,此人武力如何?” 薛蒙咬牙半晌,捏拳道:“集在座所有掌门之力,未必能赢。” “呵!”那位孙道长挑起白眉,“好一位天之骄子,可真会长他人力气,灭自己威风!” 玄镜大师则有些吃惊:“这么说,此人实力应胜过楚宗师不少,难怪楚宗师会被他掳去……” 第477章 听到他的声音,薛蒙走的更快了,他的龙城已经碎了,他甚至没有一柄像样的剑。但他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向巍峨蹉跎的死生之巅。 “薛蒙!” 几经犹豫,一声沙哑的喊终于自姜曦喉间艰难破土。 姜曦走上去,手还未碰到薛蒙的肩膀,就见得青年猛地转身,一双雀鸟般圆滚的眼睛里闪着焰光疾电,他怒喝道:“滚边去!别碰我!”说完用力甩开姜曦的钳制,不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转身离开。 阶上苔生,山间竹曳。 薛蒙在暴雨中喘息疾奔,眼前是梦一般湿润的世界。 这一处,王夫人曾月下荷锄,看一朵牡丹绽放。那一处,薛正雍曾威风堂堂,一役归来,立马横枪。薛蒙走过白石门,看到师昧在低头沉吟,跑过英雄柱,瞧见墨燃在望着月亮,他在风雨里瞧见熙熙攘攘的弟子们下课归来,桥上廊间笑语如昨。 他逃命般地加快步子往前奔着,犹如猛虎投林。然后他的余光瞥见一颗老桃树,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在树下三跪九叩,笑吟吟地抬起头,对面前白衣招展的楚晚宁说: “弟子薛蒙,拜过师尊。” 蓦地闭上眼睛。 死生之巅承载的往事太多了,件件焚他五内。这里曾经有多灿烂的火,如今就有多凄然的灰。 薛蒙一路行去,风雨婆娑,故人蹉跎。 “别跟着我……别让我再看到这些了……” 他喃喃着,穿梭在那些阴魂不散的影子里,从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弃甲而逃。当他立在山巅时,他已浑身湿透,浸满雨水。就像一只羽翼都已凋敝的凰儿,瑟瑟微颤。 冷。 骨头都冻成了冰。 他眯着浓深睫毛,望着远处宫殿森然,烛光晦暗。这就是前世的死生之巅,上次来行刺时,都未曾仔细瞧…… 忽然,他瞥见离得较近的通天塔前,立着三座坟。 这是他从未在自家门派见过的东西。他忍不住走去端详,那三座坟,一座凿着“油爆皇后”,一座被推平了,石碑倒在一边。 最后一座很老很旧。 那座坟前模糊有个虚影,孑然而立。 那人衣袍血迹斑驳,宽袖及地,正立在冢前,抬手摩挲着墓碑上的字迹。 薛蒙猛地一惊,脑颅仿佛被羽箭穿刺,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涌上头,他厉喝:“墨燃!”欲拔龙城劈斩过去,但腰间是空的。 然后他才想起,龙城,已经碎了。碎在了与踏仙帝君的上一次交锋中。 那个侧背对着他的男人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慢慢地在墓碑前俯下身来,仿佛一场极度疲惫的旅途终于走到了终点,薛蒙看到他把额头抵上冰冷的石面,轻轻蹭着。 薛蒙掌心里轰地燃起一从火,橙光四溅。 他不管不顾地朝踏仙君的背脊劈过去,袭过去—— “砰!” 一声巨响,火光并没有伤及任何人,只有那块年久生苔的碑碎了。 薛蒙一惊,左右环顾,可是什么踏仙帝君,什么黑色身影,没有人——哪里都没有。 他的周围雨如倾盆,万木萧瑟东伏西倒,好像天上地下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形影相吊。但树影婆娑风声唧唧,又好像千军万马都潜伏在暗林里、劲草中,卷甲衔枚枕戈待旦。 “踏仙君——!踏仙君!!” 他喝吼道,声音顷刻就被雷鸣碾成碎末齑粉。 看错了吗? 怎么可能会错,明明是那么清晰的背影,明明刚才就站在这里,明明那个人还伸手摸了石碑,石碑上…… 蓦地顿住。 薛蒙俯身,抬手将那被自己砸的破碎支离的碑身慢慢拾凑,拾了一半,霎时如坠冰窟! 那碑上赫然写着: 先师楚晚宁之墓 谁的墓?什么墓?!!! 薛蒙猛地弹起身,踉跄退后,闪电白光照着他惨然的脸,薛蒙摇头喃喃道:“不……不……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他吞着唾沫,极力让自己冷静。他蹲在原处喘息一会儿,才勉强缓过神来,眯缝着眼睛再去细看那块墓碑。 碑身已经很斑驳了,最起码有十多年了,不是新的。碑上有深浅不一的凿刻痕迹,似乎是原本刻了些什么,后来又有人把原本的那些字迹磨掉,重新刻了这七个字。 先师。 楚晚宁之墓。 这是上辈子师尊的坟? 薛蒙嘴唇发青,浑身发抖,胸中翻滚的不知是悲伤、愤怒、恐惧、还是别的什么……他把脸埋进掌心里,将湿漉漉的雨水抹掉,心绪乱作丝麻。 所以,在那一场他所不知的未来里,到底有着怎样的情仇爱恨? 他不得而知,就像他不知道这块石碑上曾经刻过些什么,又因为什么原因,被谁改掉了题字。 都不知道了。 第479章 剑尖挑开重重帘幕,然后他看见了。 高坐之上,一个面容英俊、脸色苍白的男子正双目紧闭。那个男子斜坐在熔金华椅上,戴着九旒珠冕。眉宇漆黑,冷峻起棱,鼻骨虽高,弧度却很细腻。一双色泽浅淡的嘴唇抿着,看不出太多神情。 是踏仙君。 踏仙君的脸色非常差,尸白里透着些微青,像是服了剧毒后毒发的模样。他面前摆着些果盘,盘中葡萄幽紫,苹果薄绯,姹紫嫣红的江山都装在银盘里,但帝座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掀。他不看。 幻觉?真实? 分的并不是那么真切。薛蒙脑内嗡嗡,回神时他听到自己在说:“墨燃,你……” 踏仙君瞧上去似乎并未从浅寐中醒来,依然阖着眼,不过却应了一声:“……什么?” 或许是面前的男人太虚弱了,又或许方才暴雨里,薛蒙已发泄了自己无尽的怒火。此时对着高座上的幻象,竟是疲惫胜过愤怒。 他也不知道墨燃会不会回答,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他只是麻木地喃喃着,问那些积压在胸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是重生归来的吗?你……你与师尊……你们真的……” 踏仙君当然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而后慢慢舒开睫帘子。 灯火阑珊里,他看了薛蒙一眼:“算起来,自昆仑踏雪宫一别,你和师尊,也已经两年没有相见了。” 薛蒙愣了一下:“什么?” 踏仙君微笑着,自顾自道:“薛蒙,你想他了吗?” 薛蒙猛地一怔,问:“什么昆仑踏雪宫,什么两年没见,什么乱七八糟的?!” 眼前这迷离幻象,其实正是上辈子墨燃服毒自尽时,和当年的薛蒙进行的最后一番对话,也是踏仙君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席话。 迷障随意而生,竟巧合生成了前世两人生离死别前的情形。 可此时的薛蒙并不知道。他茫然而愤懑,焦急而恐惧,他瞪着座上的男人,喝问着:“你在胡说些什么?” 踏仙君的眼睛看着他,又好像没看着他。 好像是透过这个真实存在的薛蒙,看向了另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他和那个影子自顾自说着话:“还给你?蠢话。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和师尊如此深仇大恨,我怎会容许他活在这世上。” 薛蒙住口了。 对……这是幻觉,哪怕自己不吭声,踏仙君也会不停地说下去。他在和一个自己看不到的人对话。 他在讲什么? 耳中嗡嗡,踏仙君说出来的句子,薛蒙因为听不懂,所以也没有记得太多。但帝座上的男人眼神是那样疯狂而冰冷,偏执而矛盾,这让薛蒙遍体生寒——这不是他哥哥。他认不出来。 踏仙君还在兀自狰狞:“你是想提醒我,他曾经把我打的体无完肤,在众人面前让我跪下认罪。还是想提醒我他曾经为了你,为了不相干的人,挡在我面前,几次三番阻我好事,坏我大业?” 这个暴/君像一条瞎目断爪的游龙,在泥淖中精疲力竭地保留着自己最后的凶狠。 他不住地念叨着,如疯如狂,如痴如魔。他看上去很恶毒,实则疲惫地厉害。 他说:“好歹师徒一场。他的尸首,停在南峰的红莲水榭。躺在莲花里,保存的很好,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又说:“他的尸身全靠我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你若是想他,就别和我在这里多费唇舌,趁我没死,赶紧去吧。” 薛蒙步上长阶,雪凰紧握在手里,汗涔涔:“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上辈子,谁死了? 谁的尸首停在红莲水榭? 谁的尸身要靠踏仙帝君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谁? 其实从踏仙君的言语中,从方才在通天塔前看到的坟墓中,薛蒙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他的脑海仿佛被冰渣灌满,他上下唇齿因为战栗而不住磕碰。 谁死了……谁死了!! 他忽地面目扭曲,冲上殿去,他伸手拽墨燃的衣襟,但五指径直从幻象中穿过。 踏仙君的脸浸在咫尺,嘶哑地说:“去吧。去看看他。要是迟了,我死了,灵力一断,他也就成灰了。” 话音落了,这个男人颓然阖眸,毒已发作。 而薛蒙则睁大了眼,浑身颤抖—— 这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这红尘究竟还发生过怎样的荒唐? “你杀了他?” 薛蒙嗓音簌簌,几欲摧折,“是你杀了他?” “……” “你是不是重生以来什么都清楚,你是不是其实什么都知道?”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的,可是薛蒙还是问。 这世上有许多答案,知道了并不会让人愉悦,只会使人煎熬,可明知如此却还要叩问。 残酷的真实与温柔的谎言,究竟哪个是爱,哪个是恨呢? “你如果知道……为什么要骗我们?哥……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啊……” 眼前是对方近乎痉挛的脸,剧毒发作起来谁都不会好看。鲜血从踏仙君的嘴角淌出,他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殿外蹒跚走去。 第481章 师昧猛地落回地面,栽倒在残砖碎瓦之中,却还竭力地捂住伤口爬起来。 他目光中闪着极度的愤怒与狰狞:“你为何阻我!你阻我又有什么用?!阻我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阻我你们的日子就能舒坦?阻我这两个尘世就能回到从前吗!!” 楚晚宁自高处掠下,足尖点地,而后立在碎片废墟中。 他浑身都湿透了,有伤也有血,神情淡漠,比任何时候都不像是楚晚宁。 他方才说的是真的。 八苦长恨花吞噬了他的爱人,所以他两世都已死在了师明净手里。两辈子。 “你做什么都晚了!你知道你原本怎么做就能阻止这一切吗?!”师昧近乎是疯了,他朝楚晚宁龇牙咧嘴地喝吼道,大雨在两人身边浇落,却熄不灭恨火,“你原本就应该在前世打开生死门后,回到过去,杀了墨燃把他千刀万剐尸体撕成一片一片烧成灰付之一炬粉碎掉!你该杀了他!” “……”楚晚宁眼神冰冷。 “什么从头来过什么救赎!笑话!就是因为你想救他,你不想杀他,我才能得到他重新强大起来的灵核!我才能重铸踏仙帝君,才有了今日局面!”师昧说着,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眼神如蛇牙,如蝎螯,如蜂针,毒汁汩汩。 师昧咬牙切齿道:“就是因为你……你做不到。你不是要阻止我吗?要是你早些痛下杀手,那一切都结束了,还有我什么事?!” “是你连累了这两个尘世!” “别以为你自己是什么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你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到!我就是利用你留下的时空裂缝才掌握了第一禁术的奥秘,才重新打开生死门的,毁了这天下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蛛网般粘腻,兀鹫般森然。 他颠来倒去,口角淌血,身上的魔纹正在一点点地褪去,但他不管,极力用最恶毒的言语侮辱面前的人,诅咒面前的人。 曾经的心动也好,喜爱也罢。 都在这暴雨中烟消云散。 他大概是看低了楚晚宁,或者是看高了自己。从前自负满满,以为楚晚宁可以成为自己的掌中玩物,只要链子栓紧了,养来玩玩也没关系。不必要其性命。但此刻—— “若从头来过……”桃花眼中闪着怒恨与寒光,师昧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我一定杀你。” 最后一点魔纹消了。 师昧身上的强悍灵流骤失。 躺坐在地上的,又变成了那再平凡不过的蝶骨美人席。 师昧微微喘息着,隔着雨幕,看着楚晚宁。 他方才已经用了最后一个杀招——借神。这招他曾经在重生后的墨燃面前,在霖铃屿客栈的晚上,他就用过。 说是招式,其实不如说是吞了一种灵药。那种药是用踏仙帝君的血液淬炼的,可以让他在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内得到墨燃的力量。 虽然那力量并非是墨燃真正的实力,总会差了一截,但许多必要情况下,也都够用了。 这一次,他没能在短时内击败楚晚宁,就意味着自己已黔驴技穷。 他很清楚。 薛蒙在旁边看的头皮发麻,也不知所措,沙哑道:“师尊?……师昧?” 声音虽弱,但师昧跌落的地方就在薛蒙不远处,他听到了,于是转过头。四目相对,薛蒙脑中愈发空白。 师昧看了他一会儿,眼底忽然精光一闪,紧接着那张俊秀绝伦的脸上,就慢慢展开一丝凄楚的笑痕。 “少主……” 薛蒙猛地一震。 恍惚间,师昧的眼神还是昔日的眼神,面目也还是曾经的面目,他是那么狼狈又那么柔弱,什么话也不多说,只是朝薛蒙伸出手。 薛蒙就站在结界边缘,只要他情不自禁踏出一步——不,半步就够了,那么…… 然而就在这时,插在一旁的不归忽然迸发出强烈的华光!所有人都是一愣,目光全落在不归之上,只见这把百战凶刃毫无征兆地突然淌出烈光,那光芒一会儿猩红,一会儿幽碧,来回交错十余次,蓦地爆发出一阵强流! 梅含雪道:“小心!”一把将差点步出结界的薛蒙拽了回来。 紧接着他们看到不归裂地而出,升入暴风雨中,而后犹如一道璀璨流星,径直朝后山禁地处疾掠!! 这情形,那些开始攻山,正与满山棋子交手的修士们也都看到了,众人纷纷吃惊:“那是什么?” “怎么回事?” 师昧眯起眼睛,伏在地上看着后山处骤然弥漫的红光,那红光渗透了他的瞳仁,而后他掐起指尖闭目感知。片刻之后,师昧忽然明白过来,猛地睁眼,面上竟有狂喜。 “踏仙君!!” 楚晚宁倏忽回头,脸色煞白。 师昧纵声长笑起来,眸中虎狼之光:“他没死……哈哈哈……他竟没有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从地上爬起,在众人还未及反应时,点了自己好几处穴位止血,而后血淋淋的衣袍一展,他已瞬间掠在了瓦檐之上,几步腾跃,扎身园林丛中。 “师尊……” 楚晚宁不能停留,他转头看了眼薛蒙,对梅含雪道:“请你照看他。”自己腾飞掠地,紧随师昧身影而去。 师昧身法轻盈,在轻功上并不输给师父,两人一前一后,师昧甩不掉楚晚宁,楚晚宁也一时擒不住他。两人转眼掠至了后山,但眼前的一切却足以令人蓦然驻步,惊骇滔天。303.【死生之巅】前世之薛蒙 殉道之路前有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正是楚晚宁先前使用裂尸之术留下的痕迹。此时雨水哗哗地往沟壑中倒灌,仿佛瀑流喧豗。 在鸿沟上方,一个黑金衣袍的男子背对着他们, 正单手握陌刀, 御气凌空。 第483章 他说完,手一抬,降下防护咒诀将师昧护住,而后黑袍如鹰掠起,欲朝前殿飞去。可方升至半空,一个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 楚晚宁拦住他。 浑身都湿透了,一颗心早已揉碎踩烂,恨不能就此化作泥土尘埃,在暴风雨里粉身碎骨。 可是他还是得拦着。 “要是有更多人过得舒坦些,那就好了……” 那是墨燃清醒时与他说过的话,于是哪怕再痛,再精疲力竭,他也要撑至最后一刻。 楚晚宁沙哑道:“怀沙,召来。” 踏仙君望着他掌中出现那抹熟悉的金光,眉心隐有蹙动。 怀沙。 暴雨。 尘世倾颓。血海无涯。 多年前,他们也曾有过相似的一天。那一天,他们彼此都奉上了全部的热血,倾尽了毕生的武力,打得天地变色,金鸦西沉。 没有想到前世的师徒之战,会隔着岁月洪荒,再次降临人间。 人活一世,或许总有注定,就像南宫驷注定躲不过盛年夭亡,叶忘昔注定要成为红颜君子,死生之巅注定在劫难逃。踏仙君与楚晚宁,注定要刀剑相向。 无论是恨,还是爱。 都逃不过。 “不归。召来。” 沉炽低缓的声嗓,碧色幽光映亮了踏仙君的眼眸。他如今被师昧施加了最强控制,眼睛里丝毫波澜都没有,他就像一面来自地狱的镜子,映照着雨中楚晚宁苍冷孤寂的身影。 剑气破云,横刀逆雨! 疾风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交织相杀,灵流碰撞! 他们自风雨中疾速拆招,霎时间平沙走地,狂风怒卷,两人身周的水花四溅,犹如雪海腾沫,又似戈起尘烟。谁都没有懈怠,彼此倾力相搏,一路自后山打到通天塔前。 这一仗的阵势遏云撼地,一时间山上山下的人们都被惊动,纷纷抬头相望—— “是楚晚宁?” “他、他怎么和墨燃打起来了?他们俩不是一伙的吗?” 雨点如万马狂踏,死生之巅顶峰处,楚晚宁手中金光贯日,直刺踏仙君胸腔!然而光芒还未逼至,就听得轰的爆裂声响,赫赫炎阳以熔岩迸溅之势自踏仙君掌中涌出,似火山洪流将金光一气吞噬! “砰!” 刹那间碎瓦残砖四溅,周遭林木连根拔起。 姜曦此时正率众人与山门前与棋子们对抗,他反应极快,厉声喝道:“都小心!”言毕猛地撑开一道结界护住周围的人,那些走石飞沙、参天巨木,统统都砸在了他的结界上。 姜曦极难支持,霎时一口血喷出,单膝跪落,唇齿都是猩红的。 “快开结界!我挡不住第二次!” 许多修士这时候才惊慌失措地想起来,纷纷手忙脚乱地撑出结界伞。他们仰头朝通天塔方向望去,此刻都不禁有些呆住了,墨微雨和楚晚宁,这是怎样的实力啊…… 浮屠宝塔前,那师徒二人越战越烈,楚晚宁咬牙应对着踏仙君使出的每招每式。这世上除了他,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接下帝君那么多攻击了。 只有楚晚宁可以。 ——眼前这个男人,刀尖挑抹,足下闪避,都与从前那般相像,都是楚晚宁亲自教的。 就是在这死生之巅,有几次甚至就是在这通天塔前,他手把手地调整着墨燃的动作姿态,反复叮嘱他口诀心法。从懵懂无知的少年,一路走到此刻兵刃相撞。 这是北斗仙尊楚晚宁,与其弟子踏仙帝君墨微雨的第二次巅峰对决。 当年那一场,楚晚宁抱剑而来,心中尚有希望。他以为他可以救回一个误入歧途的弟子,为此他全力以赴。 但这一场,楚晚宁知道一切都无可回头,无论输赢胜负,他最想赎还的那个人都回不来了。 踏仙君低喝道:“阻我者死。” 眼前仿佛闪过少年墨燃练剑时的情形,青稚的孩子额头沁着细汗,在初升的晨曦下踩着修竹腾空,挽出三个剑花后轻盈地落在地上。 他转过头来,朝楚晚宁咧嘴一笑,梨涡深深:“师尊师尊,你看我学的好不好?” 掌中烈焰起,横劈入胸肋。 楚晚宁闪开了,踏仙君那鲜血淋漓的手掌擦着他的衣襟贴过。 可当初,墨燃在红莲水榭陪他切磋时,分明也是这一招,那时候青年的手掌还是修狭匀长的,什么伤疤也没有。 青年侧脸望着他的时候很温柔,后来笑着握住他的手,说:“不打啦,再打下去没完没了了。” 刀在啸叫,剑在长吟。 楚晚宁忽想起玉凉村里,墨燃曾渴切地拉着他一同去看湖边社戏,铜桡响了,鼓弦嘈嘈切切。 耳边戏子吊着嗓子高唱:“霸王意气尽——” 台上斑斓油彩涂抹一张脸,台下墨燃聚精会神地看着,楚晚宁仰起头,墨燃就立刻从那千古哀戚中拔身,从童年的夙愿中抬眼。 他笑着问他:“好看吗?” 第485章 “这次终于没有来迟。”薛蒙道,“师尊,我来助你。”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尘世的薛蒙也与另外两个梅家兄弟一同赶到了——虽然清楚时空生死门撕裂后或许会见到些匪夷所思的人,但陡然瞧见十多年后的自己,还是让那三个青年或多或少都是一惊。 青年薛蒙道:“你……你……?!” 而前世的薛蒙只是瞥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羡艳,也有悲凉。而后他低沉地笑了一声,说道:“差点就忘了。原来,十多年前的我是这个样子。” “……” “好傻。” 青年薛蒙没头没脑被自己盖了个傻子的戳,还没反应过来,踏仙帝君的焰火球已经朝他背心击落—— 薛蒙一个侧身,他原本不想用雪凰,却在此时反射性地掣出这柄神武,勉强招架过攻势,而后踉跄后退数步。好不容易立稳了,怒喝着要朝踏仙君冲去,却被一柄蓝光流淌的佩剑拦住。 前世的梅寒雪立在他跟前,斜乜眼眸:“既然有我们在此,自是不必你们动手。” 梅含雪也笑吟吟地对十年前的自己说:“这个尘世捅的篓子,自然是这个尘世的人补上。不劳您大驾了,梅仙君风华正茂,正当盛年,若是被那苦大仇深团团包围,后半辈子与我一样过得无趣,那多不好。” 青年梅含雪:“……” 这个时候,三人困锁踏仙君的法阵忽然剧烈震颤,梅含雪停止了戏弄曾经的自己,立即转头严肃道:“不好!他的力量比之前还要强上许多!” 楚晚宁道:“他体内重新融了一颗心脏。” “!” 薛蒙倾力施法,手上经脉突出,他咬牙道:“我们能支持的时间恐怕比预料的更短——师尊,你得尽快折回去,杀了华碧楠!” 楚晚宁还未答话,青年薛蒙就问道:“杀了华碧楠?为什么是杀华碧楠,不是杀这个……这个……” 他一时也不知该称踏仙帝君为墨燃好,还是别的什么。 薛蒙看了自己一眼:“这是尸身炼成的傀儡,杀不掉的。但只要他背后的操纵者死了,他不久也会跟着灰飞烟灭。还有——”他顿了顿,勉强暂分一只手,青年薛蒙脚下立刻亮起一道火红色阵型。 “这里危险。你们还年轻,不该受此苦难。去,都回攻山大军里。” “不!我不要!你凭什么——喂!” 尽管青年薛蒙极力挣扎,却还是与梅家兄弟一样,迅速被光阵中腾出的灵力蝴蝶潮所包裹,那蝶潮携着三个年轻人,朝着前殿方向飞去,顷刻消失不见。 才刚送走这三个小家伙,就听得一声清脆的“喀!”,梅含雪变了脸色:“阵法要碎了,子明!” 薛蒙蓦地把全身灵流都朝着踏仙帝君的方向涌献出去,他浑身发颤,像是竭力勒住一头亟欲破空的恶兽,而恶兽脖子上的绳索即将绷裂。 “师尊,走——!” 不用薛蒙再说,楚晚宁跃空而起,他剑眉紧拧,望了薛蒙一眼:“我很快就回。不要受伤。” “这句该是我对师尊说的。”薛蒙咬牙道,“放心,弟子已是今非昔比,撑得住。” 他撑得住。 他在这世上撑了那么多年了,支撑早已成了习惯,习惯又支撑着他继续往前。那么多不见天日的时光都熬过来了,如今又见到了恩师,他没有理由撑不住。 楚晚宁叹息道:“这么多年留你一个人,对不起……” 君声犹在耳,人已行远去。 薛蒙的眼泪却终于淌了下来。 年近不惑的男人哭起来不好看,哪怕暴雨湍急,为他遮蔽,也遮不住他肩膀的微颤,眼眶的通红。 踏仙君在法阵中近乎狂暴,那阵光犹如天池冰裂,显出支离破碎的危痕!眼见着他就要破出重围,但这时一道红光朝他杀来,将他紧紧困缚,踏仙君被激得更怒,抬起一双血红眼眸,朝红光袭来的方向盯去—— 薛蒙对上踏仙君的双眼:“你死心吧,我不会让他再在我面前消失第二次。” 他说着,用尽十成十的灵力,脖颈青筋突突搏动,眼神坚硬如铁。 “师弟,从前皆是你胜我一筹。今日,师尊在侧,我不想让他失望,所以……你休想赢我!” 梅寒雪反应尤快,已是一惊,长眉拧蹙喝道:“子明!做什么!?” 只听轰的一声响,薛蒙身后亮起腾腾烈焰红光。他厉喝一声,双掌一推,那火光顺着法阵直朝踏仙帝君扑去,刹那间似万箭穿心,枷锁四错,将踏仙君整个人架于其中! “唔——!” 踏仙君双目眦裂,仰头闷哼,周遭的灵力狂流霎时弱去大半。他死黑的眼珠慢慢转过来,怨鬼般无声地盯着薛蒙看,嘴角有黑色的血断续滴落。 他胸口左侧,逼近心脏的部位,有个疤。 曾经是被薛蒙的龙城一剑洞穿的地方。 如今这些薛蒙凝出的法咒禁条又上百根扎进他身体里,最尖锐的一根正是从当年的位置再次穿胸而落。 空荡荡的血窟窿…… 梅含雪又惊又急:“你快停下,你这已经是在透灵核之力了,要是再这样下去,你的灵核就……” “啰嗦!”薛蒙厉声打断他。 他盯着踏仙君,昔日的师兄在盯着师弟,昔日的刺客在盯着暴君。 这对昔日的兄弟在互相盯伺对望着,多少年生死岁月一笔勾销,薛蒙脸色虽差,但眼睛里却竟又亮起了一丛属于当年凤凰儿的炽烈光华。 “我薛蒙毕生所学,皆为今日一战。” 梅含雪:“……” 第487章 “自幼以来,只有她一人疼我,将我当女儿来看待。除她之外从我爹到门派长老,还有你们这些修士,谁把我当个活生生的人对待过?”木烟离愤然道,“我身体里流着神明之血,所有人就把我当做公平之秤,让我灭绝人欲,让我修习绝念心法……凭什么?” 灵核之力已扩到极致,木烟离浑身都被神裔的白金光华所笼罩,她的灵核自爆和普通修士不同,她甚至连眼瞳和毛发都开始转为淡金色,每一击斩下,就仿佛有千钧重。 “是神裔就活该无心,是美人席就活该被吞食,千万年来都是这样……”剑身擦着剑身而过,神武相撞发出的尖锐嗡鸣几乎要撕破耳膜。 但没有什么比木烟离的眼神更锋锐了,木烟离一字一顿道:“楚宗师。你没有翻过蝶骨美人席一族的案宗吧?” “……” “那是一本人吃人的书……昔日,修士拿美人席炼药飞升,今日,美人席也不过拿你们铺路回家而已!” 轰的一声巨响,木烟离用尽毕生之力,举剑朝着楚晚宁猛劈过去。 楚晚宁蓦地掣肘喝道:“九歌,召来!” 怀沙敛,古琴现,琴声铮铮中一道刺目金光刺透霄汉,照彻整个死生之巅!楚晚宁面前撑开一张海棠飘飞的庞硕幕帐,他悬于空中,广袖猎猎,眼前是木烟离写满仇恨的一张脸。 她不是在恨他,她是恨世道不公,恨母亲惨死,恨生不能自由,恨从来囹圄将卿困。 “让他们回去。” 一击不破,她的灵力已逼到了极处,却依然没有能够毁灭楚晚宁的结界,嘴角反而有鲜血断续淌落。 她的嗓音沙哑起来,举着剑的手在颤抖。 灵核就要碎了…… 木烟离倏忽抬眼看向楚晚宁,竟轻轻说了声:“求你……” 楚晚宁在她转为浅金色的瞳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谁的影子? 面目是混乱的,空洞的,扭曲的,茫然的。 残忍的。仁厚的。 “让他们回家吧……楚仙君……” 金光中的倒影蓦地消失了。 因为脑中太过混乱,楚晚宁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木烟离用尽了所有的力量,灵核也已经碎了,她重新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眸。望着他。 甲胄尽除,绝路无生。 她再也不能是那个冰冷高傲的神之后嗣了,此时那双眼睛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性。 为自己的弟弟,为与自己种族相悖的魔族之裔,哀求着。 “让他们走吧……” 她说着,手上的剑光蓦地消失了,因为承受不了先前这样激烈的斗战,在灵流熄灭的须臾就碎成了粉末。 “求你了。” 木烟离自高空坠了下去,白金色的衣袍在身后招展如莲。 她的腰际仍绣着天音阁的法秤图腾,那代表着正义与光明的纹章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天音浩荡,不可有私。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 天音渺渺,不可渎神。 天音有怜,以敬众生。 这一段唱吟词,她从小念到大,闭着眼睛睁着眼睛都像枷锁一般困禁着她。 她自降生起,学会的第一句话既不是爹爹,也不是阿娘,而就是这唱词的开头四字,天音浩荡。 每日诵千遍万遍,跪在神明圣像前反复祝祷。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不可渎神……以敬众生。 她第一个有印象的诞辰日,那位毫无温情的父亲送给了她一盒捏的精致的泥人,绘着彩漆,落着金沙,锦盒一打开,眉眼弯弯都朝她笑着。 “哇——真好看!” 父亲淡淡地俯望着她:“喜欢吗?” “喜欢!”木烟离欣喜地仰起头,内心仿佛有万朵烟花绽开,“谢谢阿爹!” 那个被她称作阿爹的男人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从女孩手中将锦盒拿过—— 然后,当着她的面,砸碎在了地上。 “铿!”瓷泥落地是这样的声音。 泥人不会说话,还是眉眼弯弯,笑眯眯地看着她,只是笑痕皲裂了,面目破碎了,木烟离原地呆愣一会儿,才惊恐万分地哭了出来,想扑过去抢自己的泥娃娃。 一只绣着公秤图腾的白色鞋履踩落。 咯吱细响,毛骨悚然。 像是娃娃们的天灵盖就此碎裂…… 父亲挪开脚,女孩面前是一地支离破碎的灰屑。 第489章 这些人大多都穿着天音阁的亲随弟子袍,面容极其好看,他们流淌出的眼泪都是金色的…… 是蝶骨美人席! 天音阁在木烟离的统任下,竟以收亲随弟子之名,聚集了那么多幸存的蝶骨一族,这些人此时无不嚎啕痛哭,踉跄跪地。 她刚刚是带着他们从修士群里杀出来,准备铺好殉道之路后,他们可以随时回家…… “凶手!”忽然有人扭头,朝着楚晚宁怒喝,面目被仇恨扭曲得那样狰狞,“你这个凶手!” “为什么要处处与我们为敌?为什么要把木阁主逼到这条路上?!” 一面面都是绝色之姿,一眼眼都是入骨深仇。 不少美人席都朝着他冲过来,失去理智也不知轻重的扑过来,犹如飞蛾扑火。 楚晚宁立着,他眼前尽是昏暗,要阻挡这些灵力低微的美人席实在太容易了,他甚至连手都不用抬,只是指尖之力结起的屏障就足以让那些人无法穿过。 凶手…… 罪人。 宗师。 救世。 楚晚宁不禁阖上双眸。他在做什么?他还能做的了什么? 墨燃死了,时空裂了,天罚将至,木烟离以神躯祭魔途,薛蒙以灵核压制着踏仙君。 他忽然觉得自己面前是一柄柄尖刀铸就的墙垣,柄柄寒光相对,而他要自其中穿过。 就像世人并非都是恶,蝶骨族也并非都有罪。 但他要阻绝他们所有人回家的路。 哪怕只剩最后二十九级台阶,二十九个尸体。 他也不能纵他们离去,让魔门洞开。因为只要魔门开了,天罚恐怕就会迅速降临,两个尘世会就此覆灭,九州之众甚至连喘息反抗的机会都难有。他该是有怎样的狠心,才能坐视这件事情的发生。 他不能…… 他不能再有丝毫的犹豫,尺寸的心软。 墨燃背负了两世罪名,薛蒙此刻还在以性命为他拖延时间,更别提曾经那些枉死的人,眼前这条血腥的路。 “凶手!” “你害死我们!你害死我们!” “无情冷血!你会有报应的!” 魂如火烹,却心硬如铁。 楚晚宁蓦地睁眼——他必须去当这个凶手。 他别无选择。 “师明净。” “……”师昧隔着攒动的人潮,遥遥看着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上还沾着泪痕,眼神似有疯狂,又似空荡。 起风了,他的衣袂在风中飘摆,他似乎已经认命楚晚宁会来杀他了。楚晚宁的掌中也确实亮起金光,怀沙再次出现——砰的一声,他以剑气斥开面前拥挤着,试图阻拦他的美人席们。 点足一掠,他目光如雪夜刺刀,剑刃朝着师昧直刺而去!! 也就是在这时,他们脚下的殉道之路忽然开始剧烈震颤,紧接着重重红色光柱拔地而起,其中数道光柱蓦地阻断了楚晚宁的去路。 有人喊了起来:“快看!快看前面!” “是魔门!怎么回事?” “桥在增长,桥要搭上魔门了!!” 到最后近乎成了尖叫:“门要开了!!!” 师昧一惊,回头望去,但见一道白金色光辉从木烟离死去的地方散射,由最后一级台阶延伸,以极其惊人的势头朝着魔界之门搭去! 楚晚宁脸色骤变,而师昧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脸上猛地涌上狂喜。 殉道之路要通了——人魔之界的桥终于要通了!! 一个疲倦而苍老的嗓音自魔门后面传来,回荡在天地之间,那声音似有褒赞,懒洋洋地:“殉道之路竟有神族献祭,尔等后生,折损神族性命,献于我道,其心可表。” 这个声音太响了,死生之巅方圆百里外都能清晰听到,整座山在大战的人此时都仰头望向后山那边。 姜曦的面色变得雪白,当然,不止是他,所有人都知道,魔域之门怕是要开了…… 果然,那苍老的声音接下来就说了一句: “天罚俄顷将至,魔尊陛下见尔等后生杀神有功,宽仁大赦,免去最后二十九阶桥身。即刻,大开魔门,允准尔等归乡!” “什么?!” 山巅山道瞬间乱做一团。 桃苞山庄的马庄主甚至一下子坐在地上,竟大哭起来:“天啊!!怎么办啊!!” 更有人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天罚马上要来了?什么天罚……什么天罚!?” 第491章 梅含雪道:“请宗师让所有人都撤到那边,让他们全都回到自己的尘世里。” “……” “是这个红尘引生的灾难,就理当在此终结。” 他话音落,遥远处始凰已扑翅腾飞,金红尾雉一拍,卷起昆仑千堆雪,而后变化作天地间一道红光,它的速度快到谁都瞧不见,但眨眼间黄河倒灌,长江逆奔,浩浩沧海之水被激起万丈高,仿佛汪洋从海底被整个掀起,朝着大陆扑杀而来! 瀚海之水天上来,九州转眼作洪荒。 楚晚宁正欲退,却发现洪水噬地的速度比众人御剑而逃的速度还要快,眨眼间竟已朝他们所在的地方逼近,只怕转瞬就能追上回撤的大部分人。 他当机立断,对梅含雪道:“你与薛蒙先领着他们走,我留在这里,拖些时间。” 他说着,再次召出升龙符,腾于天际。 楚晚宁厉声道:“天问!万人棺!” 柳藤拔地而起,他咬破指尖,滴血其上,喝道:“筑墙!” 藤萝覆压着藤萝,柳枝盘绕着柳枝,重叠往复,层峦叠翠,刹那成了一道望去无垠的高墙。 “九歌召来!” 掌中光芒陡生,九歌已于膝头躺卧。楚晚宁拨动琴弦,流水华音间,金色的光辉包裹住柳藤筑起的阵墙,将其变得愈发牢不可摧。而当他做完这些,滚滚洪流已经扑至—— “哗——!” 一个水花打在了垣墙上,刹那翻起通天巨浪。 楚晚宁侧了半张脸对梅含雪道:“快走!” 此种情形梅含雪也是不曾料到,他虽心如火焚,却也无法可施,只得向楚晚宁施作一礼,返身消失在了榛榛莽莽的密林深处。 一时间,修士大军在撤退。楚晚宁在极力御抗。 奔腾洪水在咆哮,试图撕裂天问与九歌铸就的长堤。 而殉道之路上,蝶骨美人席眼前却缓然洞开了魔界之门。魔界绯红与深紫色的云霞安宁,与人间一片凄惶交织在一起。 门,彻底开了。 站在最前头的师昧是第一个被纯澈魔族气息包裹的。那种气息令他浑身战栗,通体舒泰,他情不自禁地贪婪呼吸着魔气,胸腔里那颗萎缩的灵核因为终于接触到魔息而膨大复苏。 一股属于魔族的力量此刻终于涌遍他全身。 原来,灵力强大是这样的滋味吗? 他终于感受到了……他终于感受到了! 狂喜让他眼神发亮,俊美的脸庞上甚至出现了些野兽般的精光。与他一样的还有他身后所有的蝶骨族族人。 那些曾经因为缺乏魔族气息,灵核委顿,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席,此时此刻终于获得了本就属于他们的强大力量。 一个佝偻着身子,须发净斑的老人缓缓出现在了魔域门口,赤色的眼眸扫过众人,而后鸡皮皱起,咧嘴一笑:“哎呦,老身在此已经候了四千年了,上头继任守门人都湮灭了,也没有瞧见能做到这一步的美人席们。” 他拄着拐杖,颇为满意地说道:“好啦,好啦,尔等与神界作对,功劳颇厚。不错,不错。” 他说完,望了一眼正在分崩离析的人间,笑着露出黑黄的牙齿。 这只老魔侧过身子,给蝶骨美人席们让出通路,悠悠颤颤地说道:“老身,恭迎诸君归乡。” 他们身后洪水滔天,但那已是人间之事,与魔何干? 师昧回头看了一眼在竭力与天灾相抗的楚晚宁,区区微薄人力,妄想只手回天。 这究竟是英勇,还是痴傻? 不过大概也就是楚晚宁的这份痴傻,曾经让他心绪难平。临到走了,师昧竟又忍不住想起来那年玉衡长老撑着伞带他一起回家的情形。那时,他们于奈何桥边,见到一只匍匐佝偻着的蚯蚓。 楚晚宁随意看了一眼,挥了挥衣袖,那蚯蚓被一道金光裹挟,稳稳当当地放回了草木之中。 “长老这是做什么?” 楚晚宁面无表情:“它挡路了。” 这个理由自然蹩脚,师昧笑了:“长老真是好心。不过下雨的时候地里头闷,您把它放回土中,不一会儿它还是会钻出来,爬到外面,到时候又要挡着长老的路啦。” 楚晚宁的脚步就微微顿了一下,光洁的眉心似有一道浅痕皱起。 “……这倒是从来不知。”他又垂眸看了师昧一眼,“你懂的还挺多。” 师昧有些腼腆地笑道:“蚯蚓是地龙嘛,常拿来入药的。我就多少了解过一些他们的习性。我也只懂这些用不太着的东西。” 两人就继续往前走着,结果师昧发现楚晚宁懂虽懂了,却依然会去随手“收拾”那些挡路的小东西。最后他有些哭笑不得,干脆也帮着一起。 楚晚宁看他怀里抱着一摞厚书,却还勉勉强强弯腰的样子,说道:“何必。” “它们挡长老的路了呀。”师昧在清冽的雨露中朝他回眸温柔道,“弟子让它们学乖一点。” 楚晚宁摇了摇头,走过去,再次把青骨纸伞端端正正地遮在师昧上方:“别跑来跑去,都淋湿了。” 回去的路不长不短,两人并肩走着,不聊些什么总有些尴尬。 师昧就温声问道:“长老,你总是这么好吗?” “……” 褐色眼珠下转,凤目威仪。 第493章 道不同,终是不能为谋。 师昧停顿片刻,还是半带嘲讽地说了一句话:“师尊,你看。无论是谁,在天命面前都是忍不住要争上一争的。你、我,人、魔,都一样。” 这句话说的很轻,楚晚宁立于高空,不可能听得到,但师昧说了,自己心里就觉得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率着千余名蝶骨美人席,转身向恢宏壮阔的魔域之门走去。 归乡。 看门的老魔头自然走在最前面的人,便是这群人的首领,因此对师昧十分客气尊敬,在他迈入域门后行了一礼。 “公子稍慢。” “怎么?” “魔界按家族血统化归高低品级,公子既归乡里,先需验测本源,归宗认祖。” 师昧面无表情道:“蝶骨美人席不都是勾陈上宫的母族?还有什么好测的。” 那守门老魔道:“勾陈母族早被取了魔籍,公子与身后诸位回了魔界后,要按血统中其余家族的混血安排籍户。” 师昧皱了皱眉头,虽嫌麻烦,但回头望见楚晚宁势力单薄,也不知还能撑多久。而自己后面还有上千人等着进魔域,便点了点头:“那快些吧。” 老魔抬手一挥,掌中出现一柄兽首獠牙的权杖,他口中默念咒诀,但见兽首口中飘出百道红色光带,犹如锦缎将师昧重重包裹。 “白、程、谢、周……” 每道光带上都影影绰绰闪烁着一个字。 师昧问:“这是什么?” 老魔道:“宗族谱,哪个家族与公子的血统最符,哪个家族的光带就会环至公子手腕。” 师昧就不吭声了,低头看着那一道道溢彩流光的缎带。 “秦、费、欧阳、上官、钟离、洛、叶、段、楚……” 老魔口中念念不止,但过了许久依然不见有缎带栖落,他的眉心就不由地皱了起来,抬眼看了看师昧的面目。 师昧也平静地望着他。 对上目光,老魔讪讪地笑了笑,又继续加速了咒诀吟唱,吟着吟着,忽地一根红色缎带绕上了师昧手臂,师昧若有所思地抬手,细细端详:“是这根吗?哪个姓?” 他左右看了看,但还没来得及瞧清上面的字迹,那根缎带就迅速枯焦发黑,瞬间成了齑粉灰末。 师昧:“……” 守门老魔一时也没有说话,僵在原处,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师昧慢慢将目光抬起几寸,心中其实已隐约有了答案,但他还是幽森森而笑吟吟地问:“怎么了?” 老魔面目豹变,鼻梁上皱,厉喝道:“神裔!?!” “……”师昧凝顿片刻,嗤笑一声,随手将腕上沾染的灰黑拂去,淡淡道,“我父亲确实是神明后裔,但那又怎样,我一生未行半寸神族之事,处处以魔族归乡为己任。总不至于我身上带了那么点脏血,你就要给我扣上一定神裔的帽子吧。那也太——” 话未说话,就见得那守门老魔身周裹起一道黑色劲风,逼得师昧不由往后倒退一步。 风散了,那佝偻老魔消失了。 出现在魔界入口的,是一个獠牙交错,擒着巨斧的骷髅怪物。那怪物猛地将手中战斧往地上一劈,阻去蝶骨美人席们一众去路,仰天怒喝一声,嗓音粗嘎。 “自古不可勾结,尔等族群混有神血,污脏至极!!殉道之路不可作效,速令尔等孽畜滚出魔域——魔门立闭!” 随着它这一声喝,左右魔门轰然惊动,就真的朝中央合拢,而原本搭建好的殉道之桥,也从远处的死生之巅方向起,以雪崩的可怖声势滚滚塌陷!!307.【死生之巅】蝙蝠的黄昏 “怎么回事?” 后面的美人席瞧不清前面的变数, 还伸长脖子焦急张望着。 楚晚宁高筑的防堤虽然坚实,但在九州汪洋之前也不过一座土丘而已。眼见着九歌结界开始破碎,有水流从藤叶间淌出来, 那些美人席都不禁乱了手脚, 朝前嚷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还有人回头望了一眼,瞬间脸色大变:“殉道之路坍塌了!” “什么?!” 如此一来,美人席一族内外交困,前方魔门紧闭,后方魔桥坍塌。而他们脚下是无尽深渊,能逃到哪里去? 刹那间一片粥粥乱象,师昧厉声道:“都到前面来,不要慌张!” “华宗师……” 扩音术将他的声音传至末尾:“我说过。我会带你们归乡。” 这是他两辈子都在求索的事情, 也是他母亲生前的夙愿。到了这一步, 他再也不会有丝毫退让。 “可是宗师, 我们又哪里有能力与魔使相抗?” 师昧侧过眼珠,浅褐色瞳仁映着末日景象。 “从前确实没有。但现在呢?” 他这么一说, 那些惊慌失措的美人席才猛地想起来, 因为魔域洞开后奔淌出的气息,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恢复了一些魔族的灵力。 师昧道:“你们退到我身后来,集在一起去减缓殉道之路的湮灭。” “那宗师你呢?” 第495章 咔地一声。 喉管断裂…… 师昧咬紧牙关,将魔息灌注全身,骨头格格作响,却还极力地撑在门与门之间,不让魔域就此关闭。 他看着下方,汗水渗出额前,嘴唇被噬破,鲜血流出。他浑身都在颤抖,筋骨都要被挤碎——魔门的关闭虽然变缓了,可是力道却半点不曾松弛,就这样威仪而冷漠地向这具血肉之躯施加着高压。 一寸,两寸……一尺……两尺…… 青筋暴突,面颊赤红。 却还是看着下面涌动慌乱的人潮,嘶哑道:“跑啊……” 快一些,再快些。 我说过要让我们回家的。哪怕满手血腥万人唾骂欺师灭祖众叛亲离。我历尽歹事,为了这一条路,我什么都做了。 但我不是叛徒。 骨骼仿佛都要错位,都要碾碎,却还是撑着那座硕大无朋的巨门——真可笑,蝼蚁擎天,蜉蝣撼树。 这时候,忽听得不远处一声轰然巨响! 师昧勉强抬起汗湿的脸庞,从湿润的睫毛缝中向外张看。他看到楚晚宁被吞天之浪击中,天问与九歌铸成的墙垣本已破碎不堪,主人自高空坠落后,这座苦苦维系苦苦支撑的堤坝霎时土崩瓦解。 他亲眼看到了楚晚宁被一个巨浪打入水中。 “师尊……” 墙垣坍塌,洪水再无阻挡,以破竹之势向两界交汇处奔踏席卷,荡平山峦楼宇,填满沟壑空谷。只是转瞬,一切都沉于风浪。 人间不复昨天。 沧海已成桑田。 也就在这一须臾,魔门的重压竟又生生拔高了数成,师昧只觉得错骨分筋,灵力透支,蓦地呛出一口血来。 他低眸看向下方,还有最后十几个人没有来得及过去。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怒喝一声,目眦欲裂,脖颈经络暴突,手足并用竭力挡住就要关闭的大门。 “华宗师!!” 过了界的美人席们不曾远去,都聚在下方看着他,不过师昧此时已经瞧不清他们的面目了,他眼前昏昏沉沉,什么都是氤氲的。 最后八个……五个……三个…… 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报复性地绽开快意恩仇的灿笑,口中淌血,贝齿鲜红。 什么天地命运,人魔神鬼,什么阻我归途,前功尽废—— 还不是……敌不过…… 一颗心坚硬如铁。 此一身固执难移。 最后……一个…… “跑……” 师昧纵情笑了起来,莫说蜉蝣不可撼树,只要心硬,蚁穴亦可决堤。 他最后,不还是都做到了吗? “砰”的一声! 魔域之门轰然闭合,眼前霎时红黑交加,红的是血,黑的是天。这只夹缝中的蝙蝠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声音,是一声“咔嚓”脆响。 毛骨悚然。 是天灵盖的碎裂? 还是幼年时,母亲脖颈被踩断的回声呢…… “华宗师!宗师!”蝶骨族的哀哭随着轰然关闭的魔门一起,被阻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魔域之门鲜血淋漓,夹缝中,有华碧楠的碎肢跌落……但紧接着就一个惊天巨浪袭来,亿万骸骨累成的殉道之路被冲刷得再无痕迹。 待浪潮过去,魔门不见了。 唯剩死生之巅陷入瀚海水浪之中,通天塔倒伏,红莲水榭湮灭,丹心殿砖瓦翻飞刹那被吞噬殆尽。 楚晚宁呛咳了好几口水,几次欲唤怀沙御剑而出,却都因为灵力暂透而无法成功。 又是一个翻天浪头打来,强大的水压击中楚晚宁胸膛,裹挟着一段碎裂浮木,他猛地被击沉入海水深处,痛苦地蹙拢眉心,呼吸不过来……也抓不住任何救命的稻草…… 白衣招展,青丝散乱,他在水中不断地下沉,下沉。眼前的光晕慢慢消失,他透不过气,渐渐有了灵魂出窍的感觉。 薛蒙他们……应该已经退到玄武结界处了。 之后的事情,他们会不会出差错? 还有墨燃…… 墨燃………… 他缓缓睁眼,冰冷的水中,天光渺远,几缕细碎的气泡自唇边浮出。他茫然空洞地仰面向上,大概是要快窒息而死了,他竟生出了幻觉。 第497章 梅寒雪摇头道:“一半人来挡着洪水,一半人在后面关闭生死门。” “……”明明有成千上万的人聚集于此,却瞬间都鸦雀无声了。 关闭生死门? 如今几乎整个穹庐都已被撕破裂穿,放眼望去时空裂洞就如瀚海一般望不到尽头。两个时空已经完全融合交汇,怎么关? 仿佛看破了众人疑虑,梅寒雪道:“万涛回浪咒。” 人群中站着的青年薛蒙愣了一下,只觉得这个咒诀说不出的耳熟,正思忖着,忽听得旁边璇玑长老道:“这不是玉衡曾经创过的……反咒吗?” 他这一提,碧潭庄的人也跟着反应过来了。 曾经彩蝶镇天裂,李无心带着一群弟子去死生之巅讨要说法。一番误会波折后,楚晚宁冷着脸告诉众人“万涛回浪咒”的创始者正是他自己。 梅寒雪道:“万涛回浪,可以逆转已经施展出来的法咒。” 有人吃惊道:“这么大的也可以?” “以一人之力当然不行。”梅寒雪道,“所以要诸位勠力同心。”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之后,却有不少人犹豫着退到了时空生死门后面。 “我灵力不行,我抵御不了洪流。” “我也是,我最不擅长防御结界了。” 谁都不是傻子,都清楚去阻止玄武结界危险,而关门容易。一时间虽有死生之巅、踏雪宫诸人、以及其他门派的一些青年自告奋勇地出来,但也有不少修士都缩着脖子往裂痕后头挤。 梅寒雪盯着那些缩头乌龟,原本就不善的面色变得愈发阴沉:“都想着躲在后方稳稳当当,前面谁来挡?” 很多时候便是如此,譬如两军对垒,一决死战。明知前锋沦陷后,自己也不可能独活,却还是渴望能被分至后部。 正僵持着,忽听姜曦道:“我来。” 孤月夜的修士见掌门行去,顾盼之后,亦有一大群人随之来到了玄武结界旁。药宗是十大门派里灵力最弱的一支,他们出去了,就好像抬手给了那些怕死王八们一个巴掌。 “……我也略懂御守,能出一份力。” 碧潭庄的甄琮明说完这句话,也走到了前列,沉默着抱剑站在一旁。 人陆陆续续多了不少,虽然还远不够数目,但眼见着第一波大潮即将袭近,他们也无暇再等。 “快些!子明,你去后方施万涛回浪咒。其他人跟我到玄武结界前准备抵御。”梅含雪说完这句话,一跃纵身起,来到了庞硕剔透的结界前,将手掌贴了上去。 “阵开!” 这么做的不止他一个人,很快地,一双双手掌都贴向了这道红尘间最后的壁垒,蓝色的灵流,碧色的灵流,红色的灵流……无数光芒汇向这横隔于天地的屏障。 慢慢地,一个蛇身龟甲的图腾在夜幕之中缓然亮起,它尾盘于地,首仰九霄,那正是合众人之力点燃的玄武守护咒印。 也就是在这时,始凰卷起的惊涛巨浪从前方涌来,气势远胜万马奔腾,黄河入海。 每个人都绷到了极致,双目紧盯着那不断逼近的泥黄色的水线。 “准备好,要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道千尺高的浪头已吞天之势向他们劈砸下来!刹那间水花四溅! “撑住!” 这洪流愤怒如饕餮凶兽,即使有玄武结界作为抵御,也还是有水流击碎灵力薄弱处,箭镞般劲厉地喷洒进来。更有不少实力较弱的修士支撑不住这股悍劲的力量,只第一波浪头,数十个人就跪了下来,口呛鲜血。 姜曦回头厉声道:“再来些人!” 可是看到此番情形,敢上前的就愈发少了。 而这个时候薛蒙已绘完了万涛回浪咒的符文,他当空一击,数万雷霆之光在符咒后嘶嘶闪动,朝着时空生死门的八方散开。 和前锋阻挡洪水一样,后方的修士也开始向万涛回浪咒注力,竭力想要闭合这个横贯了两个时空的裂痕。可这裂痕实在太大了,一时也看不到究竟边缘有没有在回缩,不少人心中其实都忐忑至极。 后方进展缓慢,前头却已然捉襟见肘。 又是一道大浪拍至,更多修士倒地不起,无法支撑。而玄武结界的裂痕也越来越大,水柱湍急地涌溅其中,姜曦他们的衣服很快就都湿透了。 “再这样下去不行。”梅寒雪道,“支持不到生死门关闭,玄武结界就该破了。” “……” 正在这时,他们忽听得身后传来纷乱的马蹄声。一转头,但见一群散修与平民自远处行来。修士御剑,平民纵马,为首的两个人,一个黑衣劲袍,眉眼极秀丽,正是叶忘昔。 还有一个徐娘半老,御剑歪歪扭扭,浑身披红带缕,簪着满头眼花缭乱的金饰,却是飞花岛的岛主孙三娘。 二人身后烟尘滚滚,也不知道带了多少人,或许是将避难的妇孺老幼都携上了。 叶忘昔自剑上轻盈跃下,蹙眉道:“大老远就看到动静,路上过来都听说了。”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到那岌岌可危的玄武结界上。然后又扫了那些明明灵力高强,却不愿往前涉险的修士们一眼。 这世上有身姿羸弱的勇士,就会有体态强健的懦夫,人的躯壳和心灵并不一定是相配的。 叶忘昔恨铁不成钢,咬牙道:“……空有本事,一颗心竟不如庶民!”她丢下这句话,轻功一掠,来到姜曦身边,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除了她之外,一同跟来的散修也好,甚至是平民也罢,他们不管能力多微薄,都争相欲往前方赶——见此情形,饶是某些人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赧然了。 “我……我也去。” “算了,横竖不就是死吗?我也去!” 第499章 江河瞬间倒灌! 站在时空生死门之后的人们一瞬间从头皮麻至脚底。 都结束了。 末日……末日……皆归洪荒…… 有人甚至不再为万涛回浪咒出力,他们跪下来,在天罚前像最原始的仆奴叩首哭嗥,跪地求天神怜悯。 有人则仰天大喊不公,涕泗横流一地。 结束了。 然而此时!狂流涌逆中忽然一道碧色光华劈斩而落! “怎么回事?” “什么东西!”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绝境中的人心生战栗,何况是这样惊天骇地的动静。他们举目望去,但见高天中一个黑金战甲的男人御剑行来,离得近了,能看到他浑身上下都是疮疤,似乎被千万道尖刀凌割过。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能看清他相貌里昔日英俊的残影。 “……是……墨……墨燃?” “是魔头!” “妈耶,什么魔头,分明是墨宗师啊!!”桃苞山庄的马芸立刻激动起来,因为哪怕是个傻子都能看出墨燃是来救他们的,而不是来火上浇油的。 而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久不见踪影的北斗仙尊楚晚宁。 “楚宗师!!!” 那位万涛回浪的始创之人,天下第一结界的宗师。 和自家掌门一样,桃苞山庄的修士们最是怕死,见状极为兴奋,他们率先狂喜难掩,手舞足蹈道:“有救了!有救了!” 墨燃凭虚御风,衣袍猎猎,一身修劲皮甲包裹全身。他径直飞至玄武结界前,一跃而下,稳稳落在水浪之中。 “见鬼,万人棺!” 随着他一声暴喝,无数柳藤拔地而起,将那些被击落的,浸在水浪中的叶忘昔也好,孙三娘也罢,还有阴沉着脸的姜曦。他把这些重伤的人全部都裹在了藤叶之中,送至后方。而后回头厉令道: “换人滚上来!没受伤的御守呢?!”他扫了一眼姜曦,愈发狂怒暴躁,“怎么连疗愈宗师都来做这种事情了?!要你们是死的吗?!” 后方那些苟且偷生的御守修士被骂的灰头土脸,狗血淋头。 踏仙君猛地一击,但见一道刺目光华从他掌心迸溅而出,刹那传遍面前结界,他咬牙切齿道:“谁他妈再躲着,等回头收拾完了这场毛毛雨,本座挨个捏碎你们的脑袋!” “……”众人面面相觑。 “滚出来!!” 不知这人是有怎样可怖的威慑力,也或许是经历过一次濒死绝望,许多贪生怕死之辈在末日之前都想开了,就连曾经最为猥琐的江东堂残部也越过生死门边界,再无几人推脱。成群的修士来到踏仙君身后,一双双手覆压在了玄武结界上。 原本摇摇欲坠的结界刹那间又恢复了灵光,因为众人的齐心协力,也因为人界第一战力的注入,一时变得坚不可摧,散发着极其雄浑的气势。 “哗——” 眼见着一阵高有万仞的海潮,如旋风海啸奔踏而来,有人毕竟天生胆小,见到这样的情形不由唾沫狂咽,两股站站。 踏仙君阴沉道: “一个都别走。敢退你试试看。” “……” “谁若临阵脱逃。本座让你们瞧不见今夜之后的太阳。”309.【死生之巅】墨燃未远离 他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根本不是威胁, 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他丢出来的条件。 一时竟真的无人敢撤离, 只得硬着头皮, 再害怕的也闭上眼睛全力注灵。 千米——百米…… 近了…… 轰! 浪打下,耳膜震颤, 天地擂鼓, 仿佛亿人掷锤, 日月都在这巨浪中被震碎。踏仙君修匀的手臂青筋直暴, 银牙咬断。 而他身后, 楚晚宁来到了时空生死门的交汇处,拍了拍那个一直在苦苦维系着万涛回浪的薛蒙。 薛蒙回过头来,很沉稳的一张脸。 虽然眼角有些皱纹了, 但他看着楚晚宁的时候, 神情还如少年时一般模样。 “师尊。” 楚晚宁望着他:“我来了。” 只见得一道碧光起, 九歌现于世,楚晚宁当风而立, 琴弦铮铮, 那时空生死门的边沿竟以肉眼可见的惊人之速自四海八荒收拢合愈。 “退回去。”他一边抚琴, 一边对众人说道,“都到我身后去。” 逃生这种事情, 自是不用再说第二遍的, 但这次大多的人, 甚至一些曾经贪生怕死的人, 他们都没有再争先恐后。有人搀扶起重伤的同伴,有人背起一些大概连见都没有见过的伤员,慢慢地往后头走。 时空生死门的裂缝边缘是在昆仑山附近,他们走到昆仑山道上,许多人都不再退了。 第501章 薛蒙咳嗽一声,指着青年时的自己:“你们的少主是那一位,不是我。” 青年薛蒙:“……”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世界怎可以有两个薛蒙?岂不乱套了。”薛蒙笑了,眼角隐隐有皱,“我本来就不属于你们这个尘世,强留也不会自在。如今能为这两世红尘出最后一份力,心愿已了。更何况我累了太久,早就想歇息了。” 他背过身去,朝着玄武结界的方向走。这时候结界已经裂的七七八八,到处都是皲裂的破洞。 他走到踏仙君身边,神色复杂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后却还是说不出口。 “少主!” “薛少主!” 背后是死生之巅的人在唤着他,可那又怎样呢?哪怕是这个时代,他的父亲也好,母亲也罢,都不在了。 更何况他的人生原本就与另一个红尘无关,若是强行留下,他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薛蒙叹了口气,抬手揉着自己血管突突直跳的后颈,忽然咧嘴笑了。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总有时会忽然头晕目眩,心神恍惚。不过年纪大了也有年纪大的好处,比如说晕眩的时候,天地并不是黑的,很多次他都能看到薛正雍的身影,王夫人的微笑。 很多时候他都能看到少年时的三个小家伙,围着一位白衣仙尊在嚷嚷:“师尊,师尊。” 这些都是属于他的东西,谁都夺不走。 “我访故人半为鬼……”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嗓子,如同迎向故友一般,在众人未及反应的时候,就穿过玄武裂痕,投入了波涛翻涌的海潮之中。 他属于这个红尘,哪怕支离破碎,人世飘零,他觉得自己也该回到这里。 他并不觉得有多痛苦,其实这就像在一场酩酊酣醉里睡去。 愿增余寿与周公。 放君抱酒去又还。 痛快极了。他薛子明苦熬了十余年,终得一个成全与解脱。 众人死寂,片刻之后,死生之巅的弟子尽数跪落,愀然不语。而踏雪宫的宫人们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不少人脸色骤变,望向梅家兄弟。 “大师兄!过来吧,别在那边……” “快回来吧……你们回来吧……” “哎呦,不回来啦不回来啦。”梅含雪笑容灿烂地在结界后面朝他们招了招手,“一个梅含雪就能祸害半个修真界的佳人。若是这世上有两个我,岂不是乱套了?为了怜惜这半壁江山的姑娘们,我走啦兄弟们。江湖再会。” 梅寒雪站在弟弟身边,望着许久不见的皑皑昆仑白雪,巍巍师门圣山,对在自己这个时代早已辞世的掌门明月楼行了端正一礼:“弟子梅寒雪,今日拜别师门。” 这两人看上去说的轻轻松松,但谁都知道他们的心思已是动摇不得。 明月楼闭上眼睛,一声叹息落入风中。 梅家兄弟支撑在玄武结界旁,看着最后一个御守修士挤进了生死门的裂缝里,弟弟粲然一笑,哥哥点了点头,两人肩头的重任已经完成,此一生不辜负恩情,不辜负挚友,不辜负人世。他们面对滔滔洪流,竟是如释重负,阖眸投身入沧澜大海——一个浪潮过,他们的身影就像水中的落梅花瓣一般消失无踪了。 至此,所有的人都或是退到了时空生死门之后,或是归寂于苍茫无涯的瀚海。 琴声在此时,铮然泯灭。 楚晚宁抬起眼,九歌化作一道金光回到他的骨血之中。昆仑雪原上,他白衣猎猎,背对着众人。 一时无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还有最后一点裂痕。”楚晚宁道,他微微侧过脸,起风了,吹拂他轻柔的衣袂与漆黑的碎发。 “我走之后,诸君将其合上,可保现世安平。” “……” 几许寂静,忽有人反应过来,大喊道:“宗师!!” “楚宗师!” 薛蒙几乎是寒毛倒竖,踉跄着从昆仑积雪中奔来:“师尊!!师尊!!!!!”但雪道太湿滑,他跑的又急促,竟蓦地跌倒于地,一双黑润如小兽的眼眸惊慌失措地哀哀望向楚晚宁。 “师尊……” 听到他的声音,楚晚宁回过头。 他漆黑的眼眸遥遥望着他,最后楚晚宁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薛蒙的瞳孔恐惧地收缩着,天灵盖仿佛被钻开,有人在往他的颅内倒着皓雪寒冰。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是为了他与墨燃的关系?对不起是为了曾经的欺瞒?还是为了…… 喉头攒动,唾沫吞咽。 还是为了…… “不要!你不要走!”薛蒙终于崩溃了,他跪在皑皑雪原上,嚎啕大哭起来,“你不要走!你们为什么都这样……为什么都要留我一个人啊……为什么只剩我一个人啊!!!” 眼泪不停地顺着他血污纵横的脸庞淌落,冲刷出一道道的白印子。 那撕裂心扉的恸哭仿佛从喉咙里和着鲜血挖出,仿佛肝胆俱碎,血肉模糊。 “不要抛下我……回来啊!你们回来啊!” 第503章 黑色的眼睛凝望着对方。 楚晚宁道:“我也一直会是你的人。” “永不后悔。” 踏仙君神情一僵,蓦地阖了眼眸,纤长的睫毛下隐约有泪。 他终于摘下自己冷冰冰的假面,眉目慢慢放松下来。他用剩下未散的那只手紧紧反拥住楚晚宁的后背,让爱人贴着自己的胸膛,他低头亲吻着楚晚宁的头发,脸颊缱绻地磨蹭着爱人的额前。 “你说的对。”他叹息道,“是我太傻……” 踏仙君呢喃着:“晚宁,对不起。” 多少年爱恨纠缠,大半生恩怨浮沉,都在这一声喟叹里尘埃落定了。 过了片刻,楚晚宁听到他贴在自己耳鬓边,嗓音低缓沉炽,是踏仙君一生极少有过的安宁:“好了,剩下的时候不多了……我该告诉你那个秘密了。” “什么秘密?” 踏仙君垂下眼帘:“与墨宗师有关。” “!” “其实,自从与他心脏融合之后,我就能感觉到。”他顿了顿,“墨宗师的灵魂融在我身体里。” “……”楚晚宁一怔,而后蓦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踏仙君微笑的容颜。 “那些灵魂的碎片……一直在我体内。只是我心如顽石,觉得自己哪怕一具残躯,一缕识魂,也自有定夺。所以不愿意与那三魂五魄融为一体。” “可是到这份上,若是只有我一人能与你告白,那未免太过不公。” “……” “晚宁……” 踏仙君闭上眼睛,脸上浅淡的笑容逐渐凋零。 “别难过,他一直都在。” “!!” 在楚晚宁惊愕的目光中,须臾转瞬,踏仙君重新舒开眼眸,明明是同一双眼,却没有那种黑到发紫的感觉,而是纯澈的,温柔的。 “……墨燃?!!” 砰的一声,巨浪砸下,玄武结界终于完全溃散,在这鲸波纵横的骇浪中,墨燃什么话也没先说,而是紧紧抱住他,与他一同沉入了苍茫汪洋之中,灭世洪流深处。 水花与晶莹的泡沫在周遭翻起,碧海里,墨燃睁开眼。 海水很深,就像那双黑眼睛里的情意。 浪潮中,墨燃嘴唇翕动,无声地和楚晚宁说着什么。 —— 师尊,别担心,是我。 我一直都在。 以后也会。 所以……回去吧。别留在这里。 相信我,我会没事的,我会尽力去见你,去陪伴你。 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唇齿启合,他最后唤来见鬼,见鬼裹缚住了楚晚宁全身,将他送至仅剩最后方寸的生死门裂口处。 “墨燃……墨燃!!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混账!你什么意思!!” 墨燃笑吟吟地浮沉于水中,他破碎不堪的身躯已经沙化到了脸庞,那张疯狂过、甜蜜的、纯真过、邪狞过的面容,那张亦正亦邪的脸,都在此时化作了斑驳尘埃,点点碎末。 渐渐远离。 回去吧。晚宁。 你要信我。 我会没事的,我会一直在你身旁。 到永远。310.【死生之巅】最后一张牌 有光。 墨燃睁开眼睛的时候, 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紫红色的云天里。他缓缓眨了眨眸子,慢慢转动脖颈, 然后他起身——他发现这并不是天空, 而是一座通体由紫水晶筑成的宫殿, 因为宫殿太大了, 一块砖堪比一辆马车,所以他才会误以为这是云端。 有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立在远处, 倚窗看着外面。 那男人披着件瞧不出质地的衣袍, 赤着脚,手里端着一盏夜光琉璃杯, 心不在焉地转动着里头琥珀色的液体。窗外开着一树红艳欲滴的花, 心蕊里有点点银光滴落。 人间没有这样的服饰,没有这样子的花朵。 墨燃可以肯定,人间也没有这样一座宫殿。 “我在哪里?”他问。 第505章 “在人间,许多人都说我笨。” 魔尊拿手揉摁着眉骨,他瞧上去似乎有些头疼,他几乎是在呻/吟了:“怎么会有这么丢脸的魔……”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魔。”墨燃道,“只有在魔门洞开的那一瞬间,我才隐约感知到的。” 魔尊瞪着他。 墨燃笑了一会儿,不笑了,他看着魔尊:“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你护住我的魂魄。” “我惜才。” 墨燃摇了摇头,他不打算和魔尊继续讲这些。 他只是用那双曾经动过无数人心魄的眼睛,诚恳而认真地注视着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然后说:“但是对不起。我要回人间。” “……” 谁都没再说话。 “理由。”最后魔尊生硬地,“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 墨燃说。 “我承诺过。会回到他身边。” 昆仑踏雪宫。 此时此刻,天山的雪已经停了,时空裂缝终于闭合,前世的洪流与生死,就像一场荒谬的梦境。 初霞渐透,天地间一片恢宏与安宁。 “楚宗师!” “宗师!宗师!” 耳边隐有人在唤他,意识慢慢回笼。 楚晚宁睁开双眼,目光一时空洞,两辈子的尘烟似乎都在这双眼睛里飘落安歇。他一时以为自己是在死生之巅,某个冬日的午后被徒弟们吵闹的声音叫醒。又好像在黑暗森冷的巫山殿,刘公立在榻边叹息着将他唤回人间。 过了很久,他的眼神才逐渐清明。褐瞳转动,他看着那些围在他周围的修士,天上在落雪,夜幕已经残喘苟延,云雾深处隐有红霞初现。 他微阖眼眸,沙哑地喃喃:“墨燃……” 仿佛是死去的青年在回应他的眷恋,亦或者是他执念太深,生出的幻觉——他忽然瞧见几缕金红色流光从生死门的残缝里飘然而出,从胭脂色的天幕滑过,向着远方飞去…… 那是什么?! 楚晚宁一下子睁开眼睛,但并不是因为旁边人们的呼喊,而是因为那几缕金红。 ……那是什么东西?! 他恹恹熄灭的希望被那些奇妙的光芒所点燃,他于是挣扎着起身,没有让任何人搀扶,也没有再说任何话。楚晚宁跌跌撞撞地随着那几缕金光走去,身后是人们焦虑的声音。 “楚宗师……” 此刻终于泥沙洗尽,人们都知道墨微雨并非罪人,只是代价太大,这种身后的清白,不知又有多少意义。 但就像墨燃其实从不在意世人的看法,他自清之,他自浊之,他自狂之,他自痴之。楚晚宁也一样,他们两个人所求的,只不过都是一个心中无憾而已。 “师尊!!” 薛蒙要来追他,可是没行几步,就听到人群中一阵骚动。 孤月夜那边有弟子惊慌失措地大喊道:“掌门!掌门,你怎么了?!” 薛蒙一怔,猛地回头拨开人群,但见姜曦支持不住,已倒在了皑皑雪地里,身下是大滩大滩涌出的血水。 “怎么回事?!”孤月夜的长老在怒嗥道,“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 有弟子怯然指着姜曦腰腹的一道狰狞伤疤。 “是……是之前被洪流里的利器击中了吧?掌门怕场面愈乱,所以一直都没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在黎明到来前,姜曦倒在已经安定了的尘世中,闭目在了已经安平了的现世里。 “快疗伤啊!” “还愣着做什么!救他啊!” 薛蒙心绪大震,脑中乱作一团。他摇摇晃晃的,手中还握着姜曦给他的雪凰。他侧过头,想去追楚晚宁的背影,可是才挪了半寸,就脱力般扑通一声跪在原地,终究放声大哭。 他不知道这山河渺茫,何处不再有爱恨情仇?凡间举首,竟再无旧人相伴。那些骄纵得意,仗剑行侠的少年时光,已是一骑红尘,永不回头。 而茫茫的琼山雪道上,楚晚宁看着那金红色的光芒飞向天际,赴往遥远的山岳…… “相信我,我会尽力去见你。” “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忽生战栗,但楚晚宁不敢多想,在亲眼瞧见真相前,他不敢奢望。 这个时候,旭日已刺破大深渊的黑暗,从昨夜的凄寒里拔地而起。万丈金辉洒在突兀横绝、跌宕奇诡的山道上。初阳升起来了,浅绯映照着茫茫人海,灿金庆贺着劫后余生。 楚晚宁望着旭日东升,指尖捻符,金光闪过。 “升龙——召来!” 第507章 楚晚宁站在屋外。 茅舍里一方空地尽收眼底,此时万木尚未抽芽,但枝丫上覆着薄薄雪花,风一吹,雪絮如海棠飘零,散入金色的晨曦中。 而后,覆在了一个男人的肩头。 听到动静,那人的身形微顿,继而缓然回身。 光影攒动,一瞬间仿佛大地回春,盛夏光炽。 楚晚宁之前听不到的风声,听不到的落雪声,听不到的树叶摩挲声,都在此刻复归耳廓,人间的万事万物,在此潮汐般涌回他的胸怀里。 他立在原地,想往前奔去,可是四肢百骸都犹如灌了铅水,竟是一步都动不了。这个时候,楚晚宁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多年前,通天塔下繁茂的蝉鸣。 那是墨燃人生中最好的年华。 眉目清俊的少年朝倚在树下的玉衡长老走去,走向一切的源起,走向两个人交缠命运的开头。 “楚晚宁……” 小龙在旁边戳了戳他的腰际。 楚晚宁这才勉强回神,可却依旧喉头阻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慢慢地向枯木下站着的那个男人走去,走向一切的归宿,走向两世痛楚的终结,走向尘埃落定。 风吹林叶,萧萧瑟瑟,楚晚宁好像踏过了无数烽火狼烟的时光,最后站在了那个男人的面前。 就好像多少年前,少年墨微雨在风华正茂的楚晚宁面前站定。 抬起头,咧嘴笑了。 “仙君仙君。” 昔日声嗓犹在耳鬓,再相逢时已过两生。 “我看你好久呀,你都不理理我。” 空谷幽静,霞光纯澈,天地间好像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再无其他。墨燃披着外袍。脸色依然有些大病初愈的苍白。 他看着楚晚宁从朝霞中走来,来到自己面前,漆黑的眉眼逐渐透出再温柔不过的神情。 “师尊……” 风止了,云霭罅隙间,一斛晨曦散落,照在血迹斑驳的人间。 “我见到了一个魔。然后我有个有趣的经历,要和你说……” 末日的动乱过去了。 等多年过后,今朝血落处—— 或许会有梅花新开吧。311.大结局 一个月后。 无常镇。 “瞧一瞧看一看啊。” 小贩散漫的吆喝声在阳光下流淌, 他摇着手中花鼓,挑着竹扁担走街串巷而过。 “夜游神,夜游神——三十文一只, 昔日玉衡长老亲创机甲, 辟邪镇灾,童叟无欺。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 破旧的草鞋踩过青石板路, 小贩的影子被拖得悠长, 左右有孩子嘻嘻哈哈地跑过,手中或是举着糖葫芦, 或是举着纸鸢。 忽然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娃拉住小贩的衣角:“叔叔, 我要买一只夜游神。” 小贩放下担子, 挑了一只刷着桃红木漆的:“呐, 这只好不好看?” 女娃连连点头:“好看!就这只了!”生怕被别人抢去似的, 忙抱过与自己差不多高的护身机甲,然后艰难地单手从兜兜里掏铜板。 铜板点来点去, 却差了三枚。 女娃有些急了:“哎呀, 是我跑的太急, 路上掉出来了吗?” 她说着又把兜翻了一遍,打着补丁的底儿都朝天了, 还是只有二十七文钱。小丫头不禁慌了,眼眶红彤彤的:“大哥哥, 掉啦, 统共就这么些, 能就这样卖给我吗?” 小贩也很为难,搓着脏兮兮的手:“丫头,我这夜游神从道士手里买进来就已经花了二十五文钱了,若是再折给你,那我不是只赚了两文?走了一天啦,这连个饭钱都不够付的。” “那怎么办呀。”女娃开始抹眼泪了,“回家爹又要骂我了,呜呜……” 正哭得起劲,忽然有人走过来,挡住了女孩儿身后的阳光。 “小哥,这些碎银您收好。” 一个温文尔雅的嗓音响起,女娃闻声怔愣抬头,先是看到一只戴着雪绡护腕的手,然后目光再上移,对上了双碧如翠玉的眼瞳,淡金色长发在晨曦中显得愈发柔顺。 梅含雪温柔笑道:“小姑娘如此貌美,怎可为三文钱落泪?” “啊……”女孩愣住了。 梅含雪蹲下身来,尽量与她齐平,而后将刚刚被小贩收回去的桃红夜游神重新递到她怀里,眉眼弯弯地:“千金难买美人泪,姑娘们的泪水是最值钱的,下次别再因这点小事哭了,嗯?” 他旁边行来另一个男人,面目平庸,戴着蓑笠,那双眼睛倒是很好看,是翡翠色的,不过也和翡翠一样冷,乍一看没什么温情。 男人皱眉道:“你差不多行了。她看上去才五六岁。” 第509章 “哦,这位是尊主的近侍。这些年帮着尊主负责打理孤月夜大小内务,不常抛头露面,但很受掌门器重。”长老笑了起来,看得出他对这个青年有些忌惮。 薛蒙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青年行完礼,见对方还在盯着自己打量,于是抬头笑了一下。 这个距离,他一抬头,薛蒙就能将他看得清晰仔细,虽然薛蒙从来不太过分关注别人的外貌,但依旧注意到了青年的出众长相,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而温柔,里头仿佛点着无数星辰。 真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薛蒙眯起眼睛,愈发苛刻地打量起对方的相貌来,甚至试图找出些瑕疵把他比下去。但是来回审视多遍后,却依旧毫无结果。 他有种惊艳的英俊。年轻、内敛,眉眼温和,身材高大,皮肤非常细致,甚至像在散发淡淡的光芒—— 这般大好青年,应该上修真界青年俊杰榜,而不是备受压榨,在孤月夜深处卖命做苦力劳工。 薛蒙干巴巴地想。 明珠蒙尘,姜夜沉果然不是东西。 大好青年被薛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客气而温和地询问道:“薛掌门,有事?” 薛蒙回过神来:“……不,没什么。” 但还是毫不掩饰地盯着人家看。 近侍一级,虽受器重,却无地位。 若是薛蒙不开口相问,对方也不会告知自己的姓名,有辱尊耳。 倒是侍药长老灵活,见薛蒙对这个青年好奇,就笑眯眯地介绍道:“薛掌门别看他年纪轻,其实霖铃屿事无巨细,他打理的都非常出色,有时候让我们这些长辈都汗颜得很啊。” 青年咬了下嘴唇,竟有些轻微的脸红,不好意思道:“长老谬赞。” 薛蒙来回打量他,对这人愈发好奇。忽瞥见他身后的随从端着漆木托盘,想了想,问道:“你是要去姜曦那里?” “嗯。”没有想到薛蒙会直呼自家掌门的名字,青年微怔,但还是很快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个好机会,如果自己表示也想陪着过去看看,对方应当不会拒绝。这样也就能堂而皇之地进姜曦卧房,瞧一眼那个白痴病成了什么鬼模样。 薛蒙清了清喉咙,刚想开口,就听得青年温和道。 “我要去给义父送药。” 薛蒙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微沉:“……什么?” 侍药长老忙道:“抱歉,差点忘说了,他还是姜掌门收的养子。” 薛蒙:“…………………” 几许过后,就看到扶摇殿飞廊下,几位长老跟在面色铁青的薛蒙身后,不明所以地紧张道: “唉?薛掌门?” “薛掌门您怎么了?” “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新上任的死生之巅尊主一脸阴郁煞气,嵌着铁皮的靴底踱得木阶登登作响。他咬牙切齿面如泥灰——他当然不在意姜曦有没有养什么小猫小狗,关他什么事?他只是厌烦姜曦明明在派中有个得力干儿子,却还要在外人面前一副“孤家寡人老来无伴”的虚伪模样赚人同情。 不要脸!!真是恶心透了! 梅含雪见他面有异状,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薛蒙道,“忽然想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已。” 他不愿再提与姜曦有关的事情,岔开话题闲聊一会儿,便与梅家兄弟去了死生之巅的宗祠,给历代逝去的英豪上了柱清香。 进了祠堂内,梅含雪却发现祭台侧面有一尊灵牌十分特殊,被红巾帕遮着,看不到下面的字。 “这是墨燃的位置。” “……” 薛蒙脸上神色淡淡的,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别人都说他死了,但我不觉得。那天大战结束后,我看到师尊下了昆仑山……他明显是要去什么地方,只是不想带着旁人。” 他说着,抿了抿唇,睫毛垂下来:“总之我不信他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薛蒙……” 薛蒙把头别过去,望着门外的天光:“墨燃那狗东西从小就有些我行我素,不按常理行事。” “……” “我知道这次也是一样的。” 听他这样说,梅含雪不由地叹了口气,但也不打算反驳什么。 梅家兄弟叩拜恩公夫妇,薛蒙则站在旁边,闭着眼睛,没有说任何话。 礼毕了,梅含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明,你会是一个好掌门的。” 薛蒙舒开眸,看了一眼黑漆白字的灵牌。香燃起,灰飘零,在淡青色的烟霭中,薛蒙看着父亲的牌位,似是平静地说道:“不会比他更好了。” “……” “走了。” 第511章 女孩子抹泪道:“都死啦。” 男孩嘟哝:“叶忘昔又没死……” 女孩哭得更惨了:“你不懂,你们男孩子都笨,她肯定比死了更难受,呜呜呜……” 那男孩子被她越哭越凶的架势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在旁边挠了半天的头,才道:“唉,你别哭了,这样吧,我们来玩过家家?我来当南宫驷,你来当叶忘昔,故事我们自己编嘛……哎呀,不哭了不哭了。” 男孩子为了哄小伙伴高兴,摘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遮住小女孩半张脸。 “那,拿好你的盖头,我们来拜堂成亲啦~” 小女孩眨了眨眼,破涕而笑。 原来苦痛在稚子的眼里是可以改写的。一切都会逐渐轻松起来,他们的爱恨别离,慢慢地都会成为江湖传说,在老槐树下,被一茬又一茬的说书人娓娓道来。 用你我一生沉浮,生死荣辱,博看客两三眼泪,满堂喝彩。 小丫头和小毛孩在像模像样地遮着树叶拜堂成亲,青梅竹马,彼此眼底都只有对方,甜丝丝地嚷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老槐树下走过一个黑衣道长,面目秀丽,腰间配着一只早已褪色的旧箭囊,箭囊里没有箭。 仗打完了,尘世很安宁。 绣着花团锦簇的箭囊里,蜷着一只金色爪尖的小奶狗,呜呜嗷嗷地瞅着外面的世界。 那黑衣道长站在树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个小娃娃过家家,忽然想起了什么,走过去,递给那小丫头一块红色的手帕。 “哎?”女孩一怔,“这是什么?你又是谁?” 黑衣道长并不回答,只微笑道:“哪有成亲顶着一片树叶的,来,这个给你。” 手帕有些旧了,很柔软,上好的质地。 边角上绣着一个“驷”字,到底是多少年前的旧物了,有些破损,这还是当初她在幻境里被吓哭的时候,南宫驷掏出来给她擦眼泪的。 小女孩接过帕子左右看了看,忽然笑靥如花。 她仰头道:“谢谢姐姐。” “……” 黑衣道长一怔,随着眼中闪着些星辰与光亮。 这么多年了,也没太多人能一眼认出她是个女儿身,何况还有永远解不掉的换音咒。 这小家伙真是眼睛毒。 她笑着摇了摇头,直起身子,拍了拍箭囊里瑙白金的毛绒脑袋:“走啦,还看什么?” 瑙白金:“嗷呜呜呜!” 起风了,槐树叶沙沙作响。 说书人在讲折子,正讲到蛟山一战,南宫驷投血池镇妖邪,众人一片哀哭。 她倒是没有再哭了,她腰背挺直,独自向远山走去,身后响起小丫头和小男孩的甜稚嗓音。 “夫妻对拜——” 她恰好在此时走出槐树的树荫,刺目阳光拂面而来,不知为什么,她竟笑得弯了眼睛,心中充满着欢乐与清甜。 孩提时真是一生中极好的岁月,她想,海誓山盟三跪九叩都是那么轻而易举。 走了一段,忽有小家伙急嚷嚷的脚步声:“大姐姐!你的手帕!” 她没有回头,释然般摆了摆手,豪杰模样。 瑙白金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她,似乎在询问她:“那是阿驷留下的东西,你不要了吗?” 她笑了起来,目光很温柔:“不要啦。” 说着,她转眼看向榛榛莽莽的草场,春日万物初生,然后她毫不意外地看到南宫驷的身影就立在自己身边,依旧是桀骜不驯的眉眼。 有些嚣张,又有些沉稳。 她说:“我知道你在。” 南宫驷的幻影也皱着眉头,仿佛在责备他。 她温和地说:“你不要生气。他们拜堂,缺了个盖头。” “……” “所以我给了他们你的手帕。” 南宫驷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一块手帕换一场好姻缘,你就笑一下吧。” 阳光金灿灿的,南宫驷满不乐意地挤出了一个笑脸,不过比鬼脸更难看。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垂着睫毛,等她重新抬眼的时候,南宫驷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但她知道他还会回来。 那不是鬼魂也不是幻觉。 第513章 其实他也知道,许多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他尝试着尽力去理解他们,但依旧无法释然,一想到他们瞒着他的事情,他就心头窒闷,五内纠结,甚至连一口气都上不来。 他也知道,因为这个原因,楚晚宁和墨燃或许再也不会回到死生之巅——没有哪对师徒之间的禁忌是能被真正宽容接受的。 但是,好歹给他送一封信吧…… 好歹报他一声平安。 薛蒙深吸一口气,抬手遮住自己颤抖的眼睑。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幽幽叹息,薛蒙一怔,猛地弹起身来冲过去,一把推开户牖。 外面此起彼伏的璀璨烟花映照在他脸上,他左右相看,不见来人。但窗外一株桃树上却悬着一只狭长的锦盒。 薛蒙颤抖地伸手,浑身绷紧,将那锦盒打开。 此时“咻”地有一朵烟花升空,在舒朗夜幕中碎开千万星辰。 晶莹流淌的光华里,薛蒙看到锦盒中躺着一柄新铸成的窄细弯刀,银柄长身,缀着的望舒晶石熠熠生辉…… 是一把重新淬炼的龙城!! 薛蒙几乎是栗然地将那锦盒揣在怀中,而后竟径直破窗跃出,在后花园中一掠而起,喊道:“师尊!!” 空寂的掌门后院,回应他的是呜呜风声。 他疯了般地唤道:“师尊!!墨燃!!” “出来啊!” 夜风清爽,吹在脸颊上又湿又凉,他在锦簇花丛中没头没脑地疾奔着,衣袍和手臂被树枝刮花了也毫不在意。 “你们出来啊!!” 声音到最后都有了呜咽。 哪里都找不到人,薛蒙停下脚步,慢慢地弯落身子,蜷在地上喃喃着:“回来啊……” 耳畔隐约响起了吹叶声,薛蒙一凛,循着曲声方向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但那两个人已经行的太远,停在了渺远的通天塔檐旁。飞翘雕兽的庄严塔角后面,两个昔日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倚一立。坐着的袖袂飘飞,膝头搁着神武九歌,倚着的夜衣修身,指尖执着枚竹叶在鸣奏。 “我访故人明月下,灯花人面相映红。一朝凤雏啼春晓,万顷河山清平中。总角藏酿君莫饮,经年归来与兄逢。人生何必常相伴,遥以相思寄东风。” 这悠然琴哨声回荡于泠泠月色里,飘向浩浩长空中。 一曲恭贺终了,但见得一阵金光闪过,楚晚宁的衔烛纸龙应召而出,两人跃上龙脊背,就此乘风远去…… 后来,薛蒙在锦盒中发现了两封字迹相似的书信。一封是楚晚宁的,一封则属于墨微雨。 墨微雨的那封信写的很长,讲了后来的种种故事,告知了他先前的许多隐衷,并说明了他们之前因为还并不清楚世人对他们的看法,所以不愿贸然出现,拖累死生之巅。至于这把新的龙城弯刀,则是这几个月来他与楚晚宁想方设法取得材料淬炼而成的,或许能用的到。 而楚晚宁的书信则短得多,信上工工整整的几行楷书: 尊主,玉衡心中有愧,故无颜与君相见。前路将长漫,望多珍重。龙城刀柄嵌了一朵晚夜海棠,可伴尊主一生。若他日尊主需取玉衡绵薄之力,尽凭差遣。 那天晚上,薛蒙对着“尊主”两个字看了很久。 直到夜深了,觥筹散乱,万籁俱寂,他也没有回过神来。想到从今往后或许再也听不到师尊叫他的名字,只能听到一声声尊主,他就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厌倦过这世上的繁多规矩。 但至少楚晚宁还在,墨燃也还在。他们或许今后会相隔千里远,或许好几年都未必能相见,不过这一片人间月色,他们终究还是能在天涯各一处共赏,这多少也算是宽慰了。 死生之巅山脚,无常镇。 两个披着帽兜斗篷的人自黑夜中走来,行至热闹欢腾的夜市,找了一家结彩张灯的宵夜摊子落座。 其中那个身材十分高大修长的男子开口道:“老板,要一清汤咕咚锅,脆笋、豆腐、千张、木耳菜、牛肉薄切、羊肉薄切、牛肚百叶、酥肉、水晶鱼片、芙蓉虾球……” 另一人淡淡道:“差不多够了,吃不下的。” “那再上个松子鳜鱼,再加两罐豆奶——” “……”那人抿了抿薄唇,“别再点了。” 这两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给薛蒙送完了礼的楚晚宁和墨微雨。 “那最后再来份桂花糖藕吧。”墨燃说完,笑了一下,“你们会做吗?” 跑堂的小二哥很热切:“原本是不会的,这是江淮一带的菜呀。不过死生之巅的孟婆堂经常做,所以我们山脚的也跟着学了些。啊对了,我们这里有大英雄菜谱呢,两位要不要看看?” 楚晚宁皱起了眉:“……什么菜谱?” “大英雄菜谱啊。二位不知道吗?”小二颇为自豪地介绍道,“前些日子闹大灾,摆平了灾劫的两位仙君都是咱们死生之巅的。嘿,无常镇如今的酒肆人人都会做些特色菜肴,就是照着那两位仙君的口味来的!” 说着从腰间掏出两块竹斫牌子,热情地递给楚晚宁和墨燃看。 “这个呢,是楚仙君菜谱。”生怕他们看不懂,小二还眉飞色舞地解释,“相传楚仙君爱吃做的有些焦的东西,所以我们这里有焦溜丸子,炸焦锅巴,焦豆腐煮青菜,哦对,这个松鼠桂鱼也会特意炸的焦一些。” 楚晚宁:“…………” 对面的墨燃为了忍笑,抬手斟了一杯茶喝着。 但是他抬手翻了翻另一块“墨仙君菜谱”,嘴里的茶就差点没“噗”地喷出来—— “咳咳咳!!” 小二有些惊慌失措:“哎呀,客官您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没事,咳咳……”墨燃边呛边点着那块竹牌子问,“你们这是什么?为什么墨仙君菜谱上会有海棠甜心酥这种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过。” 第515章 墨燃无奈道:“就算是魔想要复生,也得求生欲望非常非常强烈才行啊。” “……”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掉下悬崖前给了我一根救命的绳索。绳索上涂满了油,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我必须紧紧攥着绳子往上爬,一刻都不得松懈,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晚宁,我一直想着要来找你。”墨燃抬起眸子,望着他,“所以我才能回来。” 头顶的灯笼摇曳,楚晚宁看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竟觉得胸腔里柔软的不行。他至今仍不习惯这种软弱的感觉,忙把脸转了开去。 墨燃笑了:“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嗯?” “蝶骨美人席是半魔。在魔门打开之前,这种重生之法对我们也不适用。”墨燃道,“是因为吸收了魔气,得了力量——不然我们也仍旧是肉体凡胎。而且我这具躯体的心脏本来已经毁了,得到了魔息之后,我觉得那种力量比灵核之力强大得多,才认为自己或许能借此回天的。” 楚晚宁道:“所以你让我走的时候,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重生……” 墨燃看着对方微微眯起的眼睛,这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不禁有些慌乱,轻咳着想岔开话题:“哎,这鱼不错。” 楚晚宁哪里会上当,盯着他:“如果你最后没有回来。我到南屏山,看到的也还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听到他语气这样沉闷,墨燃有些受不了了,低着头咬唇沉默一会儿,而后抬起脸,“对啊。” “……” “我舍不得你死。无论我是否活着。” 看楚晚宁眼尾微红,似乎是痛楚又似乎想要发怒,墨燃伸出五指握住他在桌上的手,握在掌心中揉搓着。 灯影浮华中,他微哑地说:“我知道那样做或许是骗了你,但是哪怕因此被你记恨,被你责怪,我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他说着,蓦地合上了眼睛,睫毛颤动。 “我已经看了两世了。” 楚晚宁紧绷的背脊慢慢缓了下来,捏紧的指节也逐渐失了力道,只是眼尾仍是红的,有些湿润。 咕咚锅的蒸汽氤氲浮起,炉子里的清汤冒着细小的泡。这一片来之不易的尘世烟火中,墨燃握着楚晚宁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他说:“我那时候想,如果我真的赌输了。我可以等你……十几年,几十年,如果你成仙了,等你几百年几千年也可以。” “……” “人间很好。晚宁,我不要你殉我。” 忽然锅里一个沸腾的泡泡破了,有些滚烫的水溅出来,恰好溅上楚晚宁的臂腕。这种星星点点的热水花当然烫不伤人,但他还是反射性地蓦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继而低下了头。 低完头之后又觉得自己应该更坦然些,于是又硬着头皮抬起头,瞪着对面那个不知好歹任性妄为的逆徒。 墨燃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怎么了?一会儿瞪我,一会儿瞪桌子的。” 楚晚宁正想说些什么,这个时候通天塔的晚钟声响了起来,自巍峨山巅飘落山下,回荡在热闹的无常镇夜市。 “糟了。” 一算时辰,楚晚宁脸色微变。 时辰交替的节点到了…… 他蓦地盯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见那个刚刚还笑嘻嘻男人忽然合上眼睛,心中一阵焦躁—— 自从墨燃复活以来,每隔三日一到子时,踏仙君的意识就会重新占据这身体,要到第二日深夜才会消失。 出现这种情况,大概是因为属于踏仙君的那缕识魂与另外二魂七魄分离久了,意识上很难融为一体,所以哪怕如今魂魄已合,也会隔三差五地在子时进行变更人格。 果然,片刻之后,当墨燃再睁开眼时,那双眼睛的光彩已然变幻。 踏仙帝君缓然抬起英俊的面庞,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具躯体,可他神态里就是会少去那么几分正气,添上些危险又神秘的邪佞。 踏仙君咧开嘴,唇齿森森,笑得张扬又肆意:“唔……三日未见,晚宁可有思念本座?” “………………” 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碗筷,还有吃到一半的咕咚锅。最后,前任人界帝君的挑剔目光落到了破破烂烂的街边木椅和明显十分逼仄的油腻饭桌上。 ——那些对墨宗师而言是人间烟火的东西。 对他而言…… “小二!给本座滚过来!” “墨燃你坐下!” 这样一闹,忽地惊动了周围的食客,众人纷纷回头,忽有人道:“啊!……那是不是楚宗师?” “咦?墨、墨仙君好像也在?他不是死了吗?……谁来揉一揉我的眼睛,我该不会是瞎了吧……” “你没瞎,我也看见了。” 有小姑娘尖叫起来:“啊!真的是墨仙君!!” 过大的动静惹来了路人的注意,越来越多目光朝他们投过来,甚至有人已经完全认出了他们,楚晚宁黑着脸,一把拽过还在嚷着“桌子这么破,怎么能吃饭?你有没有搞错!”的踏仙帝君,趁着还没有更多人涌过来,就一片鸡飞狗跳中召出御剑,仓皇逃离。 升入高空中时,楚晚宁才总算松了口气。 月色清朗,劫后余生。 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是踏仙君还在他身后暴躁乖戾地哼唧着,不满地说:“墨仙君有什么好的?” 第517章 小家伙不明所以:“山……房子……水……还有雾……” 薛蒙微笑着聆听,他的性子如今已越来越沉和,轻易动怒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他与弟子站在雕栏边,看着同样的红尘,小孩子瞧见的是房子,他瞧见的是山下无常镇的兴衰,从曾经破陋不堪的小镇,到如今车水马龙,俨然胜过了昔日上修界属地的热闹模样。 小孩子瞧见的是水,他瞧见的是滚滚忘川东流去,有时候还觉得有个和尚立在河边,手中提着一盏引魂灯,眉目庄肃地和他说:“薛施主,此去地府……” 小孩子瞧见的是雾,他瞧见的是生命中那些聚散离合的亡魂,终年不散地在死生之巅飘绕。 父亲和母亲也在其中,后来他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在舞剑坪,在后花园,在孟婆堂,在奈何桥,哪怕闭上眼睛他都看得见。其实人除了三魂七魄,大概还有一种灵魂,那种灵魂只生在挚爱至亲之人的心里——当你思念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来到你的身边。 薛蒙抱着自己的小徒弟,目光遥遥投向山中的霜天殿,他的许多亲人朋友都曾停棺于此。 说起来,去年戒律长老年纪大了,于早春的一场大雪里辞世。璇玑长老也在前两年就走了,人们都说他是好事做的太多,阎罗早些点名,他可尸解成仙。这些长辈的离世薛蒙一个接一个地看在眼里,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到后来的平和——或者说无奈。 能从容打点璇玑长老丧葬的时候,薛蒙也会怀念从前的自己,不过也仅仅只是怀念而已,他并不会再沉溺于过去无法抽身了。 他是一派之主,也是玉衡座下的弟子,他总要往前看的。 “师尊?”眼前一只粉嫩的小手在摇动,把薛蒙的意识唤回来,“师尊在想什么?” 薛蒙笑了笑,说道:“在想一些往事。” 提到往事,小家伙就有些兴奋,又试图继续刚才未尽的话题:“师祖和师叔……” “其实他们每年除夕都会回来。”薛蒙道,“今年你就可以瞧见他们。” 小家伙撇撇嘴,有些不满足:“可是为什么只有除夕?为什么他们不留下呢?听说师叔特别厉害,他一刀下去——” 薛蒙抬手戳他脑袋:“你的头就掉了。” 小徒弟吐了吐舌头,但并不怕。 薛蒙似乎很严肃:“真的。你师叔有点……怎么说……分裂。” “咦?分裂?” 薛蒙点了点头:“今年除夕带你见他。不过,你只能待到子时之前,子时一过,你就必须离开。” “为什么?”小孩子听得有紧张又刺激,好奇地睁圆了眸子。 薛蒙道:“……除非你想叫他陛下。” “啊……”听得更迷茫了,这个刚入门的亲传小弟子直眨眼睛,他待要再问,薛蒙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地往事似的,干脆把他都放下来,空出手好去揉自己的眉心,一副头疼得要死的样子。 自打入门起就没见过师尊这般苦恼,小家伙不禁对那个传说中有些“分裂”的师叔更有兴趣了,追着薛蒙直问: “师尊师尊,师叔他——” “别问了。” “那师祖他……” “不许问。” “那师祖和师叔……” “回去抄书!” “呜,师尊你好凶………” 晴空万里的蜀中,纯澈阳光透过枝梢落在这师徒二人身上,风吹着,吹过薛蒙的衣摆,吹过小徒弟稚嫩的脸颊,吹过恢宏壮丽的死生之巅,吹过英雄冢坟前幽碧的青草。 风吹过,一朝一夕行遍万里河山,它拂过悬壶济世的盲者,拂过雪原上赏梅的兄弟,拂过蛟山龙魂池边饮酒的女郎,拂过南屏幽谷归隐的眷侣。所过之处,江山依旧,海晏河清。 相逢相离,相知相遇,无数人的命运相互交织,虽不能停于某一场把酒相欢的夜宴,好梦永远不醒,但一个人身上,总会有亲人、挚友、爱人留下的碎影,无论生死与否,无论那些人有没有离去,而这些碎片会一直如影随形,与尔同归。 清风覆面,通天塔前的海棠树开得正是灿烂,和昨日并无不同。长夜过去了,天涯各处,各有归宿,如今一切都很安宁。 薛蒙仰头望了一样巍峨浮屠,宝塔庄严。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笑了笑,拉着小徒弟的手,往天下第一大派的丹心殿走去。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多年前自己即位时,那对师徒在通天塔上悠然吟响的曲声,那曲声穿过岁月的漫漫长河,在如今的薛掌门身后如雪吹散—— 我访故人明月下,灯花人面相映红。一朝凤雏啼春晓,万顷河山清平中。总角藏酿君莫饮,经年归来与兄逢。 …… 人生何必常相伴,遥以相思寄东风。 ——全文完——第312章 番外《归园田居》  ——该故事线发生于结局战的两年后——  小屋里弥漫米粥的清香。  一个耳朵尖尖, 头上顶着南瓜叶子的小孩凑在炉膛前,往火堆里添新柴。他旁边还坐了个红色头发的女孩, 一边吃蜜糖一边观望着火候。  “我觉得火可以再大一点。”  “我觉得不可以,再大就糊掉了。”  “我觉得糊不了。”  “呸, 你知道些什么, 你只会吃糖。”  楚晚宁带着猎来的野兔推扉而入, 身后跟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草团精,小花妖, 甚至还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小青苔妖精。  坐在火炉旁的那对树精兄妹立刻起身, 手忙脚乱地朝他行了一礼:“神木仙君。”  神木仙君是这些木灵对楚晚宁的称呼。  其实很多事情回头去看,都是早有端倪的。他前世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天生自带一把九歌神武, 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对草木有这样强大的掌控力, 甚至之前他还不明白金鼓塔内跑出的酒色葫芦为何会对他毕恭毕敬。  如今都懂了。  他是炎帝神木,而炎帝神木是世间所有植被的源泉。  生死门一战后,楚晚宁与墨燃归隐南屏幽谷, 那些凶狠暴虐的法术暂且是用不到了,但日子过的有些平淡无奇, 楚晚宁便琢磨出了木灵召唤术,把山谷里的小妖怪们全都聚在麾下。 第519章 楚晚宁头顶几乎冒着青烟,若非丝帛遮目,多少减了些耻辱感,不然他怕是能将墨燃一推而后夺门而出。  他沉默片刻,咬牙道:“你要做就做,不做就滚。”  墨宗师是个老实人。  他用了须臾时光惊讶,又用了须臾时光惊喜。  剩下的大好时光,他就都很虔诚地用到了缠绵悱侧上去。  衣衫很快就披褪去,肌肤暴露在夜晚微凉的空气里,楚晚宁遮着眼眸,因瞧不见眼前发生的一切而下意识地微抬着下巴。  这其实很要命,藕白色的丝帛下是一管笔挺的鼻梁,柔和的线条往下延伸,将人的视线引向他的嘴唇。  平日里,因为楚晚宁的眼睛太过明亮,也太过冷冽,所有看着他的人都会把注意力放在那两池皓月冰雪里。  但此时他的眼睛被遮住了,失去了那种威严气场。于是墨燃顺理成章地发现他的下半张脸其实长得很柔和,有着线条细腻的面庞,还有瞧上去非常柔软的、淡粉色的嘴唇。  因为失去了视觉,此刻这嘴唇正无意识地微微张着,这姿势太像是在索吻。虽然墨燃确信自己的师尊绝对没有这个意识,但他还是从善如流地吻了上去。  唇齿间濡湿地交缠着,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他带警薄茧的手抚摸着楚晚宁的腰身与胸膛,一吻结束后,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急促。  墨燃与他额头相抵会,嗓子音微哑:“可以吗?”  被蒙住了眼的男人低沉地喘息着,嘴唇的颜色显得愈发诱人,像初绽的海棠,极嫩的薄红色。  楚晓宁问:“什么?”  就在这里,可以吗?”  “……”  有时候楚晓宁会觉得,虽然墨宗师是个正人君子,处处行事为他考虑,从不勉强他做些不喜欢的事情,但是在某些情况下,这种“征求意见”简直比踏仙君做的那些荒唐事加在一起还要令他倍感羞耻。  楚晚宁有些愠怒地:“你把我衣服都脱了再问我可不可以?”  “唔……”在楚晚宁看不到的地方,墨燃的脸有些红了。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问了旬多余的话,因此有些不好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凑过去在自己师尊的侧脸亲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回应他的一声冷哼。  墨燃没有再让他尴尬,他的睫毛像蝴蝶一样微动,那个吻细细碎碎一路往下,从脸颊到脖颈,又到锁骨,到胸膛……  他能感受到楚晓宁的肌肉绷得很紧,手臂还不自觉地紧捏着椅子边——他知道楚晓宁不喜欢被人过度地玩弄胸口,那道疤痕虽然不会疼,可总归是他脆弱受伤过的地方。  所以他只是在乳尖轻轻吻了一下,便俯下身,埋身在楚晓宁两腿之间。  他仰头看了一眼楚晓宁紧张而僵硬的模样,凑过去,炽热的呼吸拂在已经抬头的茎身处。  楚晓宁喉结攒动,哪怕被遮着眼,依旧耻辱般地侧过脸。  “啊……”  忽地性器被青年含住,温热湿润的口腔包裹着他,在这一片黑暗中那被人口交的刺激显得格外强烈,似乎所有的感官都涌到了下体,脊柱仿佛窜上火花细电,一路麻到脚趾尖。  楚晓宁微微后仰,咬住自己猝不及防喘出的气声。  但即使再压抑,他性器的勃起还是诚实地反映给了俯在他眸间的青年。墨燃于是愈发深入地含吮他,舌尖在他铃口与茎身灵活地打着圈,当他抽离的时候,口腔湿润的唾液已沾湿了怒昂的柱体。  “恩公哥哥……”  楚晚宁的脸顿时间红了个彻底,他低沉地恼怒道:“别那么叫我。”  墨燃温柔地笑了笑,他的嘴唇一直离楚晓宁的性器极近,说话的时候能清晰地感到气流的拂动。  “好。”墨燃道,“我听师尊的。”  “……”  不如道是师尊这个称呼更羞耻,还是恩公哥哥更让他别扭。  但楚晚宁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思考,墨燃湿润的亲吻与舔吮又侵袭而来,他瞧不见眼前的一切,只能在帛带下微张着嘴喘着气,不过他几乎可以想象墨燃的姿势,可以想象到那舌尖是怎样舔过自己。  终于在一个深喉眉,他情不禁地伸手,指尖深入墨燃的墨发间,他微微战粟着:“行了,可以了。”  墨燃这一次却没有打算听他的。  楚晓宁是个很要强的人,哪怕在床上也是这样,所以他说“可以了”,其实离可以了还差得远。  他们归隐后头几次缠绵时墨燃就信了他的邪,结果楚晚宁披撕裂地厉害,事后墨燃盯着血迹斑驳的床单发了很久的呆。  从那之后,他就学会了把楚晚宁的“可以了”,当做一句耳旁风。  墨燃没有理他,而是伸手扣住了楚晓宁另一只试图过来阻止他的手,与他交握着,然后一路住下,在欲望处舔舐过,再往下。  他顿了顿,黑眼睛因情欲而湿润着:“师尊,你得再往前坐一些,你这样……我很难照顾到……”  他说的很委婉,但楚晚宁还是觉得自己头顶在冒烟。  墨燃见他没有动静,不过也没有反抗,便松开手他的手,将他抱到椅子的边缘来,而后跪下,将楚晚宁的腿分的更开。  “……啊!”  这一下舔过去,舔的却是后穴,这种刺激其实比前方还要大,楚晓宁不由地低喊出声,脖颈向后仰,店脑搁在了椅子边背上。  他能清晰地感到墨燃在舔舐着自己,润泽着,侵入着。  这实在不是什么可以让他坦然接受的事情,但是胸口却汩汩有暖流涌溢出来,那种全部被接受,每一寸都被人深爱与怜惜的暖意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浸润于世上最暖的泉流中。  被墨燃抱着起来的时候,楚晚宁觉得自己的腿都因为过度的刺激而感到酸麻。他们交换了位置,墨燃坐在了椅子上,他的性器此时已经完全勃起,怒张的茎体尺寸骇人。  墨燃一手握着楚晚宁的腰,一手依旧在为怀里的男人做着扩张。在楚晚宁皱着眉头说了今晚第九次“可以了”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亲了亲楚晓宁的鬓角。  “好……”  哪怕润滑做的再充沛,被这样粗硬硕大的性器顶入的时候也还是疼的。  楚晓宁蹙着眉,背脊有些细微的颤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墨燃的欲望在自己体内一寸一寸深埋。  “……啊……”  当他们完全契合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由地闷哼出声。  “师尊,疼吗?”  “……换你试试?”  墨燃没再说话,他轻轻地开始律动。无论激动深处会怎样失控,这个青年在欢爱之初是和踏仙君完全不一样的,他抽插得很隐忍,但英俊的脸庞因为这种欲望的克制,而显得愈发性感。  他的性器小幅地在楚晚宁柔软炙热的体内打着转,被肠壁吮吸包裹着,这种感觉令他疯狂,他不得下尽最大的力气去克制着,不让自己立刻将怀里的人摁着自下而上狂野地顶弄交欢。  他的胸膛起伏着,黑眼睛像是擦试过的宝石溢散著晶莹的光泽,情欲与热意烧灼着他,汗水顺着赤裸的肌肤流下来,室内满是淫靡的气息。  他喘息着,呼吸越来越急促。  那种小幅度的撮弄几乎是隔靴搔痒,虽然他每一次进入的都极深,抵在他熟悉的楚晚宁的敏感点上,龟头在不断地亲呢地顶弄着。  “啊……啊……”  耳边是楚晓宁极力压抑着,却又低沉溢出的哼吟,很轻微的声音,但是沙哑而性感。  墨燃几乎是着迷地去寻觅他的嘴唇,湿润的唇瓣几乎是在碰到就如饥似渴地侵入进去吮吸着,一边下面地顶弄的频率也越来越急促。  楚晚宁坐在他腿上,被他这密密实实的抽插弄得几乎有些崩溃——墨燃很温柔,但这种温柔就像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墨燃太了解他了,他被不断顶着最酥麻的那个位置,湍急却不猛力,像是有个地方很痒,手指不断地在那周围掠过,羽毛般划着圈儿,但是就是不落下,就是让那种酥痒不断攀升而不得痛快。  他煎熬极了,在这样折磨人的撮弄中,他喉间发出含混的低嗨与呻吟,几乎像是一种乞求。  他能感受到自己后面越来越热,交合处逐渐变得极其湿润,这让他愈发面红耳赤,他湿润地包裹着他,后面吮含着他……  楚晓宁不愿也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好在墨燃并没有想踏仙君那样,总爱听他在床上失控哭喊的癖好,或者说他有,但不至子那么偏执。  墨燃显然也感觉到了楚晚宁逐渐的适应,他抽插的力道慢慢地变得刚猛,硬烫的阴茎自下而上地捅弄着,手缠绵而缱绻揉着楚晚宁的臀,他在椅子上凝望着自己的恋人,眼神显得神情而湿润。  “师尊,舒服吗?”  “……”  这种问题自然是没有答案的,但是墨燃能从他的战粟,他细碎的呻吟与喘息中感觉到楚晓宁的状态。  他于是愈发急促而发力地往上捅插着,两人的欢爱渐渐变得有些失控和狂热,从最初的温柔缠绵,慢慢演变成汗湿而激烈的性交。  椅子在身下发出不堪折腾的吱嘎吱嘎声,还有交合处撞击时湿润的啪啪粘腻水声,在这样越来越猛烈的操弄中,楚晚宁终于有些忍受不住,腰肢发软,身躯贴合着墨燃肌肉匀实的胸膛,微微摇着头,发丝遮垂于帛带前,喘息着:“慢、慢点……”  但这个时候,青年也己沉溺于其中,并不再那样听话了。  这样激烈的顶弄持续了很久,到后来楚晓宁竟这样直接被他狂热而痴迷的插入操到痉挛着释放,精液都弄在了墨燃紧实的小腹。  那时候墨燃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目己腿上的男人,帛带已经在这激烈的交欢中歪斜了,露出一只微阖着的湿润凤眸。  墨燃像是受了刺激,他忽然将还浸淫在射精余韵中的爱人抱着站起来。因为姿势的转变,他的性器一下子捅到深处,激得本身就已有些涣散的楚晚宁忍不住呻吟了出来:“啊……”  “师尊,晚宁……宝贝……”他抱着他,亲吻着他,两人一起往榻上倒去,这过程中墨燃的性器从楚晓宁已经湿润淫靡至极的后穴里滑了出来。  楚晓宁的目光几乎是空洞的,男人在释放时对刺激的感知会更大,他能感觉到自己后面竟在不知羞耻地收缩渴望着,因为性器的忽然滑出面感到不适应,他低沉地喘息着,抬起颤抖的手,扯去已经半松的帛带。  那双微挑而带着薄红的眼睛,就这样湿漉漉地看到墨燃的心底去。  墨燃暗骂一声,他抬起床榻上的男人的腿,硬热滚烫的性器抵着楚晚宁的后穴,往前只顶了一下,进了个前端,就听到身下人又是痛苦又是舒爽的闷哼。  他于是再也忍受不住,低声道了句“对不起”,就扶着楚晓宁的腰,整根性器凶狠而狂热地插了进去。  接下来的交合几乎是野性的。  在痴爱深处,踏仙君和墨宗师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不太会有理智,只沉溺于热切面急促的抽搐,迫切想要听到更多身下之人模糊破碎的呻吟与喘息,床榻上两具结实而匀称的躯体在炽热纠缠着,墨燃将楚晓宁的腿分地很开,臀部不住耸动,性器快速l地深入地在其中顶送著。  “啊……啊……”  一切都乱了,那密实的插入,疾风骤雨般的顶弄,让楚晓宁觉得自己像是飘在河流里的魂灵,什么都握不住,什么都把控不了。  只有眼前那个青年痴迷而沉浸于爱意中的脸庞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墨燃射精的之前会有格外凶狠而几近疯狂的抽送,最后那几下又狠又热,几乎要把囊袋都挤进去一般的痴迷,紧接着大股有力的精流就这样毫无芥蒂地射在了楚晓宁体内。  他被刺激地连脚趾尖都在微微颤抖,眼神几乎失焦。  “还好吗?”  过了很久,墨燃才从高潮的余韵中缓过神来,细细亲吻着楚晓宁汗湿的眉眼,嘴唇,鼻尖。  “有弄疼你吗?”  “……”  “你喜欢这样吗?”  楚晓宁侧了侧脸,有些疲惫,但又觉得心脏极热,他看着青年那张诚挚而柔和的脸庞,那个他曾经失去过的男人,那个曾经为了他堕入地狱的男人,那个曾经在他身边冷透的男人。 第521章 “近期,药品监察小组接到一起报案,有修士将孤月夜生产的过期仙猪饲料通过非法渠道,售卖给凡人商人,导致八千余袋过期饲料流入市场,目前已有三个养猪场的猪食用过该饲料,涉案猪员截止发文时已达四百头,情况危急。”  薛蒙:“……”  再往后翻了一页。  修真界牲畜用药委员会处理意见:派人去把受污染猪肉购回全部销毁。  修真界凡人委员会处理意见:附议,并对涉案修士进行缉拿审讯。  修真界宣传委员会处理意见:附议,并请《新闻联播》栏目组进行后续公关处理。  修真界保护局综合案件委员会委员长意见:(空)  薛蒙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他一手戳着那个“空”字,一边问旁边笑容可掬的小姐姐:“这里怎么没人写意见?”  小姐姐微笑着耐心解释:“正等着您盖章呀。”  “可我不是……”他低头看着报告书读道,“修真保护局综合案件委员会委员长。”  但当他再次抬头,看着秘书小姐姐慈爱的眼神时,他不禁犹豫且困惑了:“……我是吗?”  小姐姐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个胸针小牌,牌子上赫然印着“综合案件委员会委员长薛蒙”,甚至还附带薛蒙最不满意的大头照一张。  她给薛蒙戴上,笑道:“现在您就是光荣的委员长啦,恭喜您!”  并且递上两个章,一个章印着圈儿,一个章印着叉。  “同意立案盖圈,否定立案盖叉。”小姐姐笑道,“请开始工作吧。”  薛蒙的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他有很多话想说还有很多骂娘想喷出来,但最后他咽了咽口水,居然艰难地问了句:“我能不选吗?”  小姐姐笑弯了眼睛:“当然可以,那就两个都盖上去。”  “……”薛蒙觉得气若游丝,“我两个都不选最后会怎么处理?”  “交给局长秘书处理。”  薛蒙更加虚弱了:“那还要我干什么?”  小姐姐和善道:“所以,我个人建议您最好还是一次只盖一个章。”  薛蒙:“………………”  就这样,日子过得久了,薛蒙真的领悟到了南宫柳当时说话的艺术。这份天杀的、该死的工作,让他每天过得像一个打桩机,在不同的报告上面打圈圈或者打叉叉。这确实需要非人的耐心。  当然,这耐心不止是面对枯燥无聊的工作而不产生逆反心理。更大的耐心在于他必须得每天克制自己,这样才能说服自己不他妈的冲去南宫柳的办公室把局长的繁殖器官掐断掉!!  虽然南宫局长并没有骗他,他的确决定着成千上万的生命的去留。  看看这些报告书就知道了——  《暴力dps脆皮鸡专属养鸡场批建报告》  《建国后特批之葫芦娃成精报告书》  《建国后特批之黑猫警长成精报告书》  《孤月夜退休掌门老干部申请: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蝶骨美人席科研组:呼吁携带美人席基因的修士为人魔基因工程捐精倡议书》  可不是分分钟几亿性命的工作嘛。  薛蒙一脸煞气地举起了自己的小叉叉,啪地盖在了《捐精倡议书》上。他心中生起一种拯救了无数小生命的正义感,并冷酷地批注:“谁都不想被射在杯子里并冷冻起来。否决。”  他承认他是在发泄自己的怨愤,但他希望这种胡闹会让局长无法容忍,最好给他调到一线去,让他去凡间降妖除魔什么的。  只可惜局长稳如磐石,丝毫没有因此而责备小薛委员长,反倒是在一次聚会中,薛蒙听说有阵子局长的秘书叶忘昔小姐因为这些恶作剧,不得不辛苦加班到凌晨才回家。  “你要是再让你儿媳妇加班,我明天就辞职不干了!!”  隔着半个走廊都能听到局长儿子南宫驷在里面拍桌子跳脚。  薛蒙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发了会儿呆之后,他决定还是要认真面对这些报告书。  这样过了几个月,就在他盖章速度越来越快,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刚毕业时的初心抱负时,南宫柳却因为收受妖类贿赂被停职反思,失去了自己的铁饭碗。  新的局长来了。  姜曦局长雷厉风行,接手任何摊子都很快。唯独薛蒙这个岗位,他花了一个小时才听懂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实在不能怪姜局长脑子不灵光,而是因为南宫柳给薛蒙包装的太唬人了,姜局长拆了半天的包装纸,一层接一层接一层,最后才发现里面包着的是个屁。  总而言之,薛蒙这位置形同虚设,连食堂偷懒洗菜的小李子干的活儿都比他有意义。  姜局长不能忍受这种米虫岗位,他决定要取消这个“综合委员长”的官职,给薛蒙找点别的活儿做做。  他用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观察构思,最后做了个决定,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任务汇报,薛先生。”  “咳,我今天八点二十到达办公室,没有迟到,早上打包了一份李师傅生煎,味道不错建议啊诸位同事有空都去尝尝,关键是卖生煎的老爷爷长得慈祥还会夸人,六十岁的阿姨他都能面不该色地管人家叫小妹。吃完生煎之后我就开始盖章……”  耳麦里突然传出嘶嘶电流。  接着,姜曦的频道切了进来,冰冷的ai声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ai更不近人情的姜局长的声音。  “从今天起你不用盖章了。今天早点下班休息,明天来我办公室,有个重要工作交给你。”姜曦顿了顿,毫无波澜道,“记得给我带一份李师傅生煎,加醋。”  薛蒙:“……………………”第314章番外 《唯一可能(现转恶搞)》二  第二天,薛蒙到了姜局长办公室,在听完了整个任务事项之后,他琢磨过来了——自己这回是被安排了一个类似于皮条客的工作啊!  薛蒙很愤怒:“为什么我不是在给捐精报告盖章,就是在为新生命的诞生寻找出路?这种事情你应该交给世纪佳缘或者百合网,你找我干什么?!”  姜局长一口一个生煎包,吃相优美但速度惊人。  “我跟你说了第三遍了,你不是在拉皮条,你是在替修真科研组的基因工程发光发热。”  他吃完了最后一个包子,拿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嘴唇,然后抬起眼:“你听好了,魔族这几百年的异动越来越明显,不出两个世纪,人魔之间恐怕就又会有一场鏖战。我们需要最强大的战力资源。”  “……说白了,你们就是需要特异美人席繁衍的后代。”薛蒙翻了个白眼。  姜曦不以为意:“对,就是这样。”  “但是特异美人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唯一有线索的是个叫墨燃的家伙。”  “没错。”  “你们需要那个家伙给你们生个孩子。”  “很对。”  薛蒙脸上的嫌弃清晰可见:“但那家伙是个基佬。”  姜曦淡淡的补充:“纯种基佬。”  薛蒙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们花了十多年研制出了一个模拟游戏,叫做命运跳跳机——”  “跳跃机。”姜曦面无表情地纠正道,“而且严格的说,那不能叫一个游戏。”  “我管它是跳跃机还是跳跳机!”薛蒙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总之你们要我通过那个机器进行命运模拟,在墨燃的生命中寻找机会纠正一个基佬的性取向,就和那些能存档读档的角色养成游戏一样,给他介绍胸大腿长的女孩让他们生孩子——”  姜曦又打断了他,局座大人伸出手指摇了摇:“不需要胸大腿长,只需要臀大好生养。”  “……”  局长办公室传来薛蒙惊天动地的怒吼声:“这他妈不还是王婆该干的工作吗?!!!”  “你冷静点。命运跳跃机只是模拟各种可能,说白了就是个测试版本。”姜曦喝了口茶,“局里会收集你的测试结果,最后制定真正的实践方案。”  “我拒绝。”  “放轻松,年轻人。”姜局长无视了他的拒绝,“你把自己当做一个养成系游戏的测试员就好。”  “我说了我拒绝!您是不是需要去耳鼻咽喉科测一下听力,局座?”  可惜局座很固执,所以薛蒙最后依然不得不接受这个任务。当然姜局长也并非那么不近人情,他好心地给薛蒙安排了个游戏副手,那是一条会说话的小纸龙。  “助理、参谋、向导、玩具、召唤兽、狗头军师。”姜曦捧着汝瓷茶盏,悠闲道,“随你怎么称呼。它现在是你的了,将与你一起进入模拟游戏,为你出谋划策。”  说完,不顾薛蒙的大吵大闹,挥了挥手:“开始吧,应届毕业生。”  “你叫我什么???”  姜局长没打算再理会他。  局长大人挥了挥手,应届毕业生就被迫几个笑容可掬的小姐姐请进了操作室,戴上一系列设备,开始了他的任务。  一阵天旋地转后,薛蒙来到了第一个世界。  ……见过不让青少年玩游戏的,没见过硬逼着青少年打游戏的。  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姜曦说了这是任务,那么早点完成就好了。  薛蒙黑着脸一扭头,发现小纸龙趴在他肩头,短小的龙爪子攥着一份任务指南,边看边发出惊叹:“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闭嘴。”他恶声恶气道,“你是鹅吗?”  “我当然不是,我可是开天辟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衔烛之龙呀!”小纸龙说着,把龙尾巴往薛蒙的脸上甩,“往这边走。”  薛蒙看了一眼它指的方向,那是条破败幽深的小胡同,胡同外贴着各式各样的广告牛皮癣,地上还有成分不明的积液,像是垃圾袋的漏水和痰盂罐泼出去的东西的混合。  薛蒙坚定抬脚,迈向了反方向。  “哎哎,你往哪里去?”  “往更干净的路走。”  小纸龙生气了:“你以为我想选这条路吗?”它说着呱唧一下把任务书拍在了薛蒙鼻尖上,“你自己看!这上面写着,往这个胡同走两百米,找到一家面店,你就可以见到正在上小学的墨燃!”  薛蒙接过任务指南,将信将疑的看了一眼,还真是这样。  他只得脸色铁青地把指南还给小龙,一咬牙一屏气,大步踏进黑暗里。  虽然他觉得自己在发疯,但是他还是按着指南走出了这个胡同,往左拐,道路渐渐变得宽敞干净起来。  “对!就是前面!那个‘又来了面馆’。”小龙兴奋地手舞足蹈,薛蒙不禁庆幸因为法术的原因,这个虚拟世界的人们并不能瞧见他们,不然一定很丢人。  他们很快就在食客中搜寻到了小学生墨燃,不得不说墨燃长得很有辨识度,他背着破书包,趿拉着脱胶的劣质运动鞋,漆黑油腻的头发看上去好多天没洗了,蔫头耷脑地垂在眼前。  虽然薛蒙离他还很远,但却几乎可以确定墨燃身上有股很难闻的馊味,因为他周围一圈的座位都没有顾客愿意落座。 第523章 薛蒙和小龙在偌大的馆内绕着走了一圈,这个时候体育馆没什么人,训练已经结束了,只有器械室的白炽灯还亮着。  一人一龙对望一眼,朝器械室走去。  他们看到了初中时代的墨燃,大约因为他才念初一,贫寒的家境也没有提供给他充足的营养,所以自然,这孩子依然没有发身长高。他和面馆里看到的那个形象出入不大,墨燃瘦小的身子套在麻袋般的校服里,脏兮兮的黑头发垂在脸颊边,幽灵般不起眼的小鬼头。  小鬼头墨燃背对着他们,正盘腿坐在地上,整理同学们用完的羽毛球。  “怎么就他一个人?”薛蒙不解道,“其他人不帮忙吗?”  小龙翻了翻指南,皱起了眉头:“唔,他们下午刚刚和对班打了场羽毛球赛,结果输得很惨……其他队员一致觉得是墨燃拖了他们的后腿,所以丢他在这里给大伙儿整理器材……”  念完之后不由咋舌:“哇,这也太惨了吧。”  作为天之骄子薛蒙,这种背锅侠的滋味他是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所以他先是愣了愣,过了半天,他才慢慢睁大眼睛,总算反应过来了。  “我靠!”他愤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输了比赛就在一个人身上找问题?这些人的脑袋是被门夹住了吗?!”  “我欣赏你的浩气凛然,小薛蒙。”小烛龙道,“不过我们眼下的任务好像是要给背锅侠墨燃开启女主邂逅主线?”  “我欣赏你的冷酷无情,四脚虫。”薛蒙翻了个白眼,还是凑过去和小龙一起研究起了这一次的可攻略女主。  这个游戏节点上,能选择激活的女性人物一共有三个。  “一个叫姚兰,是比墨燃高两届的学姐。”  “那快毕业了呀。”小烛龙摇了摇头,“不行,这个不稳定因素太多了。”  “你说的没错。”薛蒙眯起眼睛看下一个,“第二个叫容嫣,这个……卧槽?这个是教导主任???”  小烛龙呆住:“墨燃还能攻略教导主任?”  “她36岁!他才13岁!这他妈不是姐弟恋,这是姨侄恋!”  在他们的大呼小叫中,指南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红叉,紧接着浮现一行歪扭羞涩的小字:  “orz对不起,我计算错误了,这个不能攻略。”  小烛龙:“……”  薛蒙:“所以这本指南真的不是人工智能,而是人工智障吧?”  指南害羞而匆忙地把关于容嫣的那些文字迅速擦去了,因为擦的太急,甚至不小心还抹掉了半张姚兰的照片。  “只剩最后一个了。”薛蒙往下翻了一页,“这个,罗纤纤。”  指南上介绍,罗纤纤是墨燃他们班的班花,颇受诸位男生青睐,而且她性格温柔,品格高尚,从不恃美而骄,心地十分善良。  “好好好,那就这个了。”薛蒙道,“再夸下去我都要心动了,完美人·妻。”  “那是对你而言。”小烛龙见多识广,“有的男性口味别致,就喜欢变态辣的女士,10cm高跟少1cm都不行,烈焰红唇小皮鞭,墨镜军帽紧身衣,生气起来抽耳光都不抽半张脸,左右均匀对抽的那种。”  薛蒙评价道:“你说的恐怕是s(咳)m俱乐部的高级vip会员。”  墨燃是不是这种vip会员,他们不知道。  但他们在罗纤纤比姚兰胜算更大这个观点上愉快地达成了共识。  攻略开始。  “想尽办法将墨燃在器械室拖延到六点钟晚自习开始时。”薛蒙念道,“并保证墨燃当时的形象十分凄惨。”  “还有呢?”  薛蒙仔细把指南看了三四遍:“没有了。”  “就这样?”小龙惊奇道。  “就这样。”薛蒙合上了书本。  龙脑袋探出去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现在已经快五点了,再拖他一个小时而已,好说好说。”  两人挽起袖子说干就干,拖时间这个不要太简单。他们盯着墨燃的动作,在墨燃好不容易把球拍擂好放到架子上去的时候略施法术,架子开始摇晃,紧接着以一种反人类的动静无理取闹地歪倒下来。  嘈嘈切切错杂弹,乒乓排球落地板。  墨燃:“…………”  看着小家伙不由自主睁大了的墨黑眼睛,犬类受伤时的眼神。薛蒙和小烛龙心中不由地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愧疚感。  但他们还是坚信自己这么做是没有错的。  墨燃开始手忙脚乱地重新整理落了一地的体育器械——他手脚很利落,没过多久就差不多把那些东西都归位了,尽管他累的满头是汗,湿润的嘴唇微微开合着,还有些喘。  但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很有整理天赋。  薛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用这么快的速度把最后一只跌落的乒乓球放回球筒里,塞到角落,全部打扫过程只花了十五分钟。  “……”薛蒙咽了咽喉咙,拿胳膊撞了撞小龙,“你再来。”  于是墨燃眼睁睁地看着器械架和中了邪抽了风一样,又莫名其妙地倒了第二次。  “…………”  接着就是第三次,第四次……  他们看着墨燃疲惫弱小的身影追着球满场跑,浑身是汗,眼神茫然而无措,但还是一次次认真地把球理好,反复检查架子的四只脚是否稳妥,小心翼翼地将器材放回合适的位置。  可是球架仍然总在最后一刻坍塌。  到最后,墨燃呆呆站在架子前,眼神都有些湿漉委屈了——他恐怕是把这当成了哪个同学给他设置的高级玩笑在捉弄他。  他抱着篮球,瘦小孤单的身影显得狼狈又无助。  薛蒙的良心已经被摧折到了极点,他受不了了:“我们像是坏人。”  小烛龙拿胖胖的龙爪子捂住自己的绿豆眼,嚎嚷道:“不。只有你是坏人,我只是一条坏龙呜呜呜呜。”  六点差五分。  墨燃再次气喘吁吁地理好了比他高了足有四倍的器材架,从梯子上下来。  这一次,他犹豫地站在架子前,等了十几秒。  没动静。  没有倒。  十几秒过后他总算松了口气,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转身准备走出器材室。  然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薛蒙和小龙已经吵成了一团。  “你来!”  “不!刚刚就是我来的!”  “我推架子的次数比你多得多!”  “我不要!我良心过不去!我觉得我在欺负小同学!”  “那我就过得去吗?!”  六点差三分。眼见着墨燃就要走出去了,任务很快就要功亏一篑,还是薛蒙豁的出去,他以长期闭眼盖章的魄力,一咬牙一狠心,抬手猛地击中了器械架子。  轰隆隆——  满架子的东西,甚至连架子本身都轰然倒地,灯光下扬起一片尘埃。倒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  透明的薛蒙和小龙也好,在门口一缩脖子惶恐回头的小墨燃也好。  全都目瞪口呆。  “……不过总算拖过6点了不是么?”  事后,小龙花了很久时间来安抚薛蒙随着架子倒塌而四分五裂的内心。  “哎呀,这也不是你的本意,你看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薛蒙依然捂着脸,蹲坐在咬着嘴唇、默默理着器械的墨燃旁边:“闭嘴。”  小龙闭嘴了。  但没过一会儿,薛蒙又听到了它嚷嚷吵吵的嗓音:“哎!哎,你看——”  薛蒙:“你给我闭嘴!”  小龙:“罗纤纤来啦!!”  薛蒙猛地抬头,但见体育馆并不刺眼的黄色灯光中,罗纤纤饱满而不失绰约的身影出现在了微敞的大门外,她推开门,校服百褶裙下是一双修长白嫩的腿,运动鞋踩在塑胶地板上,脚步轻盈像是来自深海的人鱼。  圣。光。降。临!!  薛蒙脑袋里只有这四个字。  他热泪盈眶。太好了!他终于不用再昧着良心推器材架子了!!就冲这个原因他都要给罗纤纤的出场打十分!!  “墨燃?”罗纤纤一开口,嗓音温柔悦耳,宛如夏日橙花。  薛蒙和小烛龙相顾而泣,都觉得墨燃的基佬生涯总算有救了。  班花罗同学很快就循着灯光来到了器械室,侧身小心翼翼地探进了半张脸,一见墨燃还在忙碌,不由地睁大了漂亮的眼眸。  “哎……怎么这么乱?”  墨燃一回头,见是她,叹了口气道:“架子倒了。”  “老师让我来叫你回去晚自习。”罗纤纤走进器械室,环顾四周,“……我来帮你吧,两个人快些,理完一起回去。”  墨燃愣了一下,随即有汗珠从睫毛渗落,滴到眼睛里。  他手忙脚乱地擦了擦,感激地嘟哝道:“谢谢你。”  “真是个美好的开始。”小烛龙十分感动。  “令人欣慰。”薛蒙万分感慨。  两个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就在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忙忙碌碌地互帮互助起来,百褶裙随着脚步轻轻飞扬,男孩子的手捧着一个又一个排球,递给站在脚手架上整理器材的美丽姑娘。  “呜呜呜呜。”小烛龙热泪盈眶,“人类的爱情真是太可爱了。”  薛蒙难得地赞同,大约是因为这是他一手促成的:“的确纯洁天真,使我动容。”  两个同班同学爬上爬下,但薛蒙最后那一下来的太狠了,屋子里一片狼藉收拾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慢,他们卯足干劲收拾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收拾完。  于是,体育馆关门的时间到了。  当门外传来值周巡查同学的脚步声时,薛蒙和小烛龙都还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无法自拔。  直到他们回过头,看到抱着记录板,戴着值周章的英俊学长走进来。 第525章 “快快快!”但薛蒙的表情和撞鬼了一样,“快计时!boss来了!”  “bo……什么bo……”小烛龙还没来得及把“ss”发出来,就在顺着薛蒙的视线看过去时猛地噎住了,“啊!!妈呀!!!”  他们疯狂地开始在自己身上找手表或者其他什么计时工具。  小烛龙边翻还边惨叫道:“楚晚宁还真的在这个公园里啊?!”  “你不是说他俩是买一送一的洗发剂吗?有什么好奇怪的!”翻不到手表以及手机的薛蒙很狂躁。  “我收回!”小烛龙哇哇大嚎,“他们不是买一送一的洗发剂,那玩意儿到家还能拆开呢,他们是奥利奥的夹心和饼干片!”  不管他们是什么,童年时代的楚晚宁在路过大树时,被树下明显是被人摆弄过的树枝、石块和枯叶,还有那没有竣工的坑给吸引了。  他怔了一下,而后慢慢走到空无一人(薛蒙和小龙不算)的树下,树荫温柔地投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望着那个“蚂蚁公园”,然后再抬起头,左右看了看。  四下无人,这似乎是个荒废了的工程。  楚晚宁犹豫一会儿,然后就那样穿着他做工精致的白色小衬衫与淡蓝色背带裤,用意大利进口的柔软小皮鞋踩在脏兮兮的泥土坑旁,在薛蒙和小烛龙无声地抗议中,摆弄起了墨燃留下的“建筑遗迹”。  “……完了。”薛蒙道。  “全他妈完了。”小烛龙说。  “楚晚宁主线又要被触发了。”他俩异口同声道。  果然,墨燃用塑料水瓶装了一瓶子溪水回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他的“公园”旁竟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你不要动!”  孩提时的楚晚宁被吓了一跳,站起来,一双猫似的眼睛圆滚滚地盯着远处气喘吁吁跑来的小脏孩。  “……我不是……”楚晚宁一手还拿着树枝,有些尴尬,他低头看了看公园,又抬头看看眼前的孩子,“我只是……”  小脏孩焦急而紧张地挡在他的蚂蚁公园前:“这不是违规建筑……”  楚晚宁:“……”  小脏孩墨燃:“不能拆。”  楚晚宁:“……我也没打算拆啊。”  “?”  “我觉得很好看。”楚晚宁试探着问道,“我能和你一起玩吗?”  于是这俩个孩子不知怎么的就玩到一起去了。  墨燃之前用石块垒起来的围墙,被楚晚宁建议用小树枝改建,他俩都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楚晚宁在落叶堆里寻找合适的树枝,墨燃负责把它们按同样的距离扦到松软的泥土里去。  他们一起改建围墙,在挖好的坑洞里垫上塑料袋,灌入溪水造成人工湖。  楚晚宁不知道从哪里拾来几片海棠花瓣,飘洒在“湖”面上,他们甚至往花瓣上放了两只小蚂蚁,请它们体验带着淡淡芬芳的花瓣船。  墨燃刨土坑的时候力道大了些,带出的泥巴溅在了楚晚宁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服上。楚晚宁毫不在意,他和这个初次见面的小脏孩很有共同的爱好与审美,他们玩的不亦乐乎,丝毫不去理会衣服、手上的泥、脸上的汗。  只有两双明亮如星辰的眼睛。还有两双小手造出的梦一般的蚂蚁乐园。  夕阳西下。  幼稚园的小朋友们要归队回去了,楚晚宁却是和父亲一起来的,时间仍充足。  “替我把高塔造完。”墨燃在跑上大巴车前,依依不舍地对小伙伴说。  楚晚宁表情不怎么多的一张小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笑道:“好的。我造完之后会让我爸爸过来拍照片。”  “下次有机会给我看。”  “嗯,下次有机会给你看。”  墨燃愣了一下,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大惊失色道:“啊!我、我们玩了这么久,我居然都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楚晚宁也愣了一下,随即眉目舒开,神情愈发明亮:“真的是……我也忘了……”  墨燃哈哈乐起来:“我总觉得咱俩已经认识很久了。”  楚晚宁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但眼睛却是带笑的。  “我叫墨燃,我在醉鱼幼儿园上中班。”墨燃想了想,学着电视剧里一样,小大人一般伸出满是泥巴的脏手,但是很快又缩回去,在衣服上擦了擦,才重新把手递给楚晚宁,他咧嘴笑道,“很高兴认识你。”  楚晚宁没有嫌弃也没有犹豫,握住了小伙伴擦也擦不干净的泥爪子,细软的黑发在风里微微拂动:“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楚晚宁。”  “……我忽然觉得。”在旁边,小烛龙默默吐槽道,“……他们这样挺好的。”  “……你别说。”薛蒙头有些疼,“我觉得我也有点被打动了……”  小烛龙急吼吼的:“不能被打动不能被洗脑!我们要为基因工程做贡献!”  “说得对!”薛蒙露出如梦初醒的神情,严厉道,“我记下楚晚宁大概会出现的时间和路线了,重新开启本轮攻略吧,这次我们有备无患,一定能够阻止楚晚宁主线的触发!”第317章 番外《唯一可能(现转恶搞)》五  这一次的策划很成功。  薛蒙用事实证明世上没有拆不掉的cp,只有不努力拆cp的玩家。在这个名为“墨燃不是gay”(他自己在内心偷偷取的绰号)的游戏中, 玩家薛蒙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 成功拆散了这对见了鬼的狗男男。  他和小龙翻看指南, 选择女主,制定计划,一人一龙分头行动, 一个人盯紧公园北部的小墨燃,一条龙盯紧公园南部的小楚晚宁, 最终确保在春游结束, 墨燃坐上校车扬尘而去时, 连楚晚宁的一片衣袖都没看见过。  简直激动人心。  “我们成功了!”  “我们让墨燃和女孩子建立了友情!”  “他们很快就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等青春期来临他们就会背着家长偷偷在一起!”  “放学后穿着校服偷偷约会!”  “他们会在对方书包里藏一盒甜甜腻腻的巧克力!”  “高中晚自习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里, 他会背起她,以免让她的粉红色小皮鞋沾湿!”  薛蒙仰头大笑起来:“粉红色小皮鞋有点夸张了。”他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继续道, “不过暴雨倾盆背女朋友回家是个好主意……高中时代的墨燃有一米几来着?”  小烛龙哗啦哗啦翻着指南攻略:“一米八六到一米八·九,看他造化,总之会在这个区间。”  “啧,那可真是……”薛蒙露出了个微妙的表情,像是有些羡慕又想尽力绷着, 这使得他最后生成的面部表情如同犯了牙疼。他撇了撇嘴, 不打算再继续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  他不想让小烛龙注意到他还穿着内增高。  “总之他们的恋爱之路会很顺利。”薛蒙总结道,甚至有些偏执, “必须顺利。不然我没法儿和姜曦交差了。”  为了保证墨燃和女孩儿的情感稳固且不受干扰, 薛蒙他们准备继续观察一阵子——当然, 在这个模拟游戏里,时间的快慢是可以调整的,他们只需要对着指南说出日期就好。  “我们想看墨燃和女孩儿的第一次约会。”小烛龙道。  薛蒙也加进来说话:“单独的,没有第三者的,虽然他们这个年纪还不能称之为约会,不过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懂我们的意思。”  他俨然已经忘记了之前是谁管这本指南叫做“人工智障”。  “就是一起玩,一起做作业,或者一起干些别的事情,过家家什么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诸如此类的都可以。”  为了一血被称为人工智障的前耻,指南精准地把时间往后拨了一个星期零三天。  那是一个晚上,他们身处一个小区的居民楼下,从许多人家窗子里透出的暖黄灯光、厨房里忙着收拾锅碗的主妇、小孩子的叫嚷和隐隐约约的新闻联播男主持嗓音中,他们可以确定目前是七点左右。  薛蒙和小烛龙等了一会儿,然而墨燃就出现了。  和期待中的一样,他背着小书包,拎着印着盗版卡通维·尼熊的饭盒袋子,维·尼的鼻子已经磨损了,这让这只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盗版熊瞧上去愈发面目狰狞而可笑。  不过所有的狰狞与可笑都能被他身边那个笑嘻嘻的,叽叽喳喳欢快说着话的女孩儿掩盖。  “我家住二楼,我爸爸出差去了,但是妈妈在家,你不要怕,她人很好的。”小女孩眉眼弯弯的,长睫毛跳跃着橘色灯光,“昨天我跟她说了你要来玩儿,她就跟我说今晚会有她炸的蛋黄鸡翅,还有门口那家要排队的糕点店里卖的芝士鲜奶油蛋糕。你喜欢吃芝士鲜奶油蛋糕吗?”  “我……”墨燃嗫嚅着,薛蒙注意到他的旧球鞋已经脱了胶,“我没吃过这种东西。”  女孩儿并没有笑话他,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爽快地笑起来:“你会喜欢的,如果你不喜欢,就全都让给我,不过千万别告诉我妈,她总担心我这么吃会长成一个大胖子。”  路灯下墨燃低着头,用脱了胶的球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和尘土。他这么做真的是在作死,原本就惨兮兮的球鞋愈发不能看了。  “你吃不胖。”过了一会儿,小墨燃闷声咕哝。  “你说什么?”女孩儿没听清。  “……我说你吃不胖。”尽管灯光昏黄,但薛蒙依然注意到小家伙的脸似乎有些红了,“如果你喜欢,蛋糕我都悄悄给你。”  他咬了咬嘴唇,别扭地转过脸,这下连迟钝的小烛龙都注意到他连耳根都红了:“我不会告诉你妈妈。”  小烛龙绕在两人身边上蹿下跳,尖声大叫道:“啊!!!我真是爱死这个小姑娘了!!!!”  “我也爱她。”薛蒙笑道,“我就说嘛,世上有这么多甜蜜的好女孩儿,怎么可能存在钢筋铁打的基佬。你看,照这样下去,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完成任务了。”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参加他们的婚礼——不,直接看到他们的孩子了。”小烛龙一副热血沸腾的模样,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  “我是不是单身龙有什么关系?”它手舞足蹈,用小爪子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只要我的cp能结婚,我单身一百年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跟着墨燃与小女孩儿一起上楼。  他们看着俩个孩子一起吃晚饭,一起分享一块餐后的奶油蛋糕,一起看电视,一起做作业。  啊,多么令人愉快的竹马友谊。  去他妈的不能早恋,女朋友要从红领巾时期培育起,不然等大学毕业了通讯录里连个能唠嗑的姑娘都没有,是要去gay吧门口蹲对象吗?  八点半,一人一龙心满意足地随着墨燃一同告别女孩儿与女孩儿的母亲,小墨燃脚步轻快地去搭末班车,他俩跟在后面乐得眉飞色舞。  后来墨燃又来了女孩家几次,但是来得太频繁,他怕给对方父母留下不太好的印象,于是那几次他就绕到居民楼后头,用不那么锋锐的小石子去轻砸女孩儿卧室的窗户。  “躁动的青春期提前了。”薛蒙双手抱臂点评道,但神情却很雀跃。  “我觉得这次的攻略是万无一失的。”  但小烛龙或许不应该叫小烛龙,乌鸦嘴这个花名大概更适合它。  就在它说出“万无一失的”五个字之后,墨燃手上的力道跑了偏,石子没有砸中女孩儿的窗子,而是砰的一声打上了隔壁邻居的玻璃窗门。  两个还没有意识到命运即将扭转的修真局工作人员还在沾沾自喜:“墨燃真是个主动又热情的孩子。”  “而且还很浪漫。”  “以后他们成为男女朋友了,这可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正你一句我一句畅想未来夸得开心,忽然隔壁窗户传来扇页开合的声音,然后一个明显带着不耐烦与困意的嗓音响了起来,犹如氮气瞬间制冷凝出的冰水,哗啦一声当头泼在了薛蒙的小烛龙身上。 第527章 “……”  “哪怕那个人是蝶骨美人席。”姜曦道,“孩子,清醒点。人吃人的时代早已过去了。”  局长办公室冷白的灯光下,薛蒙的脸似乎有些红了。  他嘟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  姜曦开始着手收拾文件了,过程中这位新任的局长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没有那种意思。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不管你爸是谁——小鬼,不管你曾经在学校多么优秀,拿过多少次奖学金,不管你有乖宝宝小奖杯被你妈妈擦的闪闪发亮摆在书柜里以供展示。”  薛蒙的脸越来越红了,之前是因为不好意思,但现在更多的原因则是气愤。  “我不管你在南宫局长那里干得多好,盖了多少章,批阅了多少工程。”  姜曦对他的气愤熟视无睹,他将文件锁进抽屉,细长的手指抬起,整了整自己深绿色的丝质领带,总结道:“在我这里,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霸道局长说完,迈着长腿,轻描淡写地与薛蒙错肩而过。  薛蒙气的发抖,终于忍不住爆炸:“姜曦!!!”  姜曦只是在办公室门前停了一下,然后他回头朝那青年抿了下嘴唇:“记得关灯。”  “……”  现在是晚上七点多。  修真局大楼的最后一盏灯熄灭了。  最近没有战事,也没有巨大的工程需要赶时间,没有人会加班的。人们都有自己要回去的地方。  与朋友相聚,与恋人约会。妻子与丈夫窝在沙发上,吃着爆米花,看着闪动着蓝光的电视屏幕。个子挺拔的小伙子围起围裙,帮父母一道准备晚餐。  他们都有要去的地方。  姜曦虽然是个混账,但他说的没错,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世道会是完美的,没有任何一个时代洁白无垢,不过他们所处的今天,一切都比从前要好太多,距离那个动荡不安、秩序不断被推翻又重建的岁月,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久到许多事迹与人名都已在漫漫长河中褪色消失。久到无数灵魂涤荡在时空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轮回。  久到你早已不是曾经的你,而我也早已不是曾经的我。  但我们还在一起。  芳华会老去,肌骨会腐朽,生命会输给时间。但是,那些用灵魂彼此缠绕的人们,总会被时间馈赠以新的血肉。那些没有被轮回稀释的执着,总会在漫漫浮生中,得到爱人一次又一次的拥抱。  一生又一生的缠绵。  薛蒙告别小烛龙,走出大楼。  天空灰沉沉的,覆积着铅灰色的厚云。他看到夜空中有细微的雪花飘下来,纷纷扬扬洒向这金碧辉煌的人间。  他没有带伞,于是竖起衣领,急匆匆走向离得最近的车站,白雾随着他的呼吸在口鼻边飘散。  在他身边,在这天幕笼罩的城市里,在这个世上,零星有无数命运在交织着——  李师傅生煎店的老头儿算着今日的进账,这老头儿做生意厚道,得到的惠顾也越来越多,他笑眯眯地数着钞票,打算休息日的时候去书店里买那套他心仪了许久的《剑法古摘》,他喜欢读这种神秘莫测的书,虽然神神叨叨的,但却出奇得好看。  罗家的闺女还有几个小时就满二十六了,刚刚从农林大学研究生毕业,她坐上一辆出租车,打算去市中心的夜店度过她第二十六个生日——她还不知道在这场闺蜜替她办的派对上,她会遇到青梅竹马又阔别多年的邻家大哥哥,她不知道她将获得她命中注定的爱意。  赌场灯红酒绿,抹着艳色指甲的孙老板娘笑嘻嘻地看着客人们在她场子里一掷千金,有钱真好。  姓叶的姑娘和她的未婚夫正在婚纱店里坐着,他们已经为了礼服上某一颗珍珠的位置认真争论了半个小时,好像全世界最要命的事情就是这颗珠子,只要这颗小珠子搞定了,所有令人头疼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一样。多么该死的狗男女啊,婚纱上的珍珠不合心意竟是他们俩唯一的烦恼。  他们岂不该看看隔了三条街区的另外两个人?——是好端端活在这个时代的墨燃和楚晚宁。  他们不是模拟器里的假象,不是游戏,不是薛蒙的任务。  不过很显然,而且毫无悬念,他们这辈子依然在一起。  但此时此刻,他们却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了。事情的起因是墨燃想去电影院看一本有当红影星荀风弱参演的爱情片,楚晚宁却更愿意选择功夫巨星甄琮明主演的动作片。  “你就不能看点热血沸腾的爷们电影?”当时楚晚宁眯着眼睛危险地盯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帅男友,气势上却一点都不输。  如果不是长睫毛一扇一扇在路灯下犹如花蕊,他会显得更凶。  “每次进电影不是选搞笑片就是选爱情片,听听这名字。”楚晚宁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粉碎那几个字,“《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你是脑残吗?这是动画片吧?海报上该不会还印了‘本片适合学龄前儿童观看’?”  墨燃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发怒的恋人,几次想替同样可怜巴巴的《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辩解说话,却都无奈地咽了回去。  “我再也受不了你的剧审美了。”  “……”  “我上次就告诉你,《天线宝宝大战伏地魔》和《美国队长大战巴拉巴拉小魔仙》已经突破了我的下限。我再也、再也、再也不会陪你去电影院看诸如此类的烂片。”楚晚宁似乎是憋了很久爆到了临界点,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甩出愤怒的谴责,那些谴责甚至因为头脑发热而显得毫无逻辑,“我是个警察,墨燃。哪怕脱了制服下班了也还是个警察,我不能陪你掉智商……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  “你以为你这样看着我,我就会陪你看《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吗?拜托了,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走到柜台前跟服务员小姐说‘请给我来两张《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的票’,你不觉得很丢人吗?”  墨燃的黑眼睛望着他,望着望着忽然就有些委屈了。  他难得地反抗道:“我同事跟我说了这不是动画片,虽然我不确定它好不好看,但我保证,这真的是本正经的爱情电影……”  楚晚宁终于彻底炸了:“没哪本正经电影会取这个傻瓜名字!”  “……”  撂下这句话楚晚宁就大步流星且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走了两步见墨燃没有跟上来,反而还站在原地瞪他,就愈发气噎于胸,又重重地重复道:“没有!”  墨燃咬着嘴唇,还是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两人的矛盾就这样发生了。如果这一幕被修真局长姜曦看见,他一定会感叹,看啊,现代社会的人是该有多闲多无趣啊。这些陷在爱情中的傻逼们是多愚蠢多无药可救啊。看电影为什么非得两个人看,你们各买各的票进不同的放映厅,电影结束出来再汇合,这难道不行吗?你们难道是课间休息还要手牵手一起上厕所的小女生吗?  ——姜曦一定会这么想的,毕竟他是伟大又冷酷,机智又聪明的局长大人。  此刻楚晚宁正闷声不响、双手收在黑毛呢风衣的口袋里,酷酷地走在路上,任男朋友几次想拉他的手都不曾理睬。  “晚宁……”  “……”  “好了,别走这么快,我们再商量商量……”  “……”  “我跟你保证这次不会比《天线宝宝大战伏地魔》更难看了。”墨燃讲完之后小声而含糊地咕哝一句,“而且我觉得《天线宝宝大战伏地魔》也没有你说的那么难看……明年我还想看同系列《美少女海格》呢……”  可惜最后一句被楚晚宁听见了,楚晚宁震惊甚至有些恐慌地回头瞪着他:“你说什么?你再说……算了。”他摇了摇头试图挥去刚刚听到的那个噩梦般的标题,喉结攒动,“你别重复,我当没听见。”  “……哦。”墨燃继续委屈巴巴。  楚晚宁继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风衣衣摆摆动。他有些说不出话来,真的。每次他以为自己已经对墨燃可怕的剧审美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时,墨燃总能用一本更烂的片刷新他的底线。  墨燃一直跟着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走着。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又走了好一会儿,最后墨燃鼓起勇气又试图劝服楚晚宁:“要不……要不我们石头剪刀布决定去看什么?……抓阄也行……或者摇色子……”  声音越来越轻,他停下脚步,余光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他灵机一动。  “……”  “喂,楚晚宁!”  最后,楚晚宁那位英俊高大的男朋友停在路旁边,昏黄的路灯下,他抬手指着右手侧边,那里有个卖红薯的摊子,摊主正吆喝着:“烤红薯,卖烤红薯咧……”  “喂,楚晚宁。”他重复。  “……”楚晚宁不理他。  “楚警官。”他咬了咬嘴唇,眼底泛着笑。  他了解楚晚宁,知道楚晚宁喜爱吃什么,愿意听别人叫他什么。  他们相识已经太久了。  楚晚宁果然回过头来,但他没有转身,只是侧着半张脸,手也依然收在风衣口袋里。他微抬着下巴,眯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就这样望着路灯下的男人。  那男人对上了他的目光,意料之中,却依然低头暗笑,接着又有些手足无措,他斟酌着措辞,最后只斟酌出了极为朴素的四个字。  他摘了帽子挠了挠头:“吃不吃啊。”  “……”  “冬天的烤红薯。”他笑着,“你的挚爱。”  “……”  “而且我看这有白芯的,你喜欢白芯的,这不好找。所以吃一个吧,别生气了。”  楚晚宁的面色总算不再那么硬邦邦的,不再像北方冬季冻了一夜的冰块。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微微鼓着腮帮转过身来。他朝着墨燃走过去,以一种若无其事,仿佛根本不在乎,根本没有受到诱惑的语气,镇定说道:“不,我要吃四个。”  “好好好。”他的那位帅气男朋友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真是的,从前还像个性子强硬野性未驯的豹子,这些年倒是被他惯得逐渐柔软起来,甚至偶尔还会像个龇牙咧嘴小白猫。他是真的有这种错觉。  墨燃笑道:“行,四个就四个,不过你这样还吃得下晚饭么……”  “别小看我的胃,这只是个开胃点心。”  “那行,那你先吃你的点心,吃完我们去吃饭,然后就去看甄琮明的那个片子……”  楚晚宁接过热气腾腾的白芯红薯,咬了一口,忍住嘴唇边那一点点要背叛他溜出来的笑意,无所谓地摇摇头:“看《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也可以。”  墨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吗?!”  “嗯。再陪你傻一次。”  墨燃的声音是瞬间变得那么明快,喜悦与清甜像是泡腾片落进了水里,蜜糖滋味嘶嘶地冒着泡窜出来将一汪水都染成甜的。  他要甜死了。  “你真好!!”  “……”  “那下次的《美少女海格》……”  “你想都别想……”  积雪逐渐覆起的街道上,两对脚印慢慢向前,靠在一起,挨得很近很近。  一个十字路口,已经坐上了公交车的薛蒙戴着耳机,无意识地看向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浮浮华华的灯彩。  他很放松,额头贴着车窗微凉的玻璃,五光十色的霓彩都碎在他黑色的眼眸里,他打了个哈欠,并没有注意到一对拎着烤红薯的青年从旁边的人行道走过,并且那对青年正在因为《美少女海格》而吵作一团。  绿灯亮起,车启动了。  他们错肩而过,薛蒙小声哼着耳机里的歌,他五音不全,不过谁能因为他五音不全而不让他快乐地哼歌呢?  他可是刚收到了妈妈的消息,跟他说爸爸已经出差回来了,而且今晚有他最爱吃的水煮鱼和麻辣口水鸡。 第529章 35楼:孤月夜姜夜沉  ……我好像也有种类似的,但不完全一样,我收到的是一盒臭豆腐,脚丫子味浓郁,也是孤月夜送的。当时送货的小弟子还跟我说爱吃不吃,为了法术总要忍一忍……原来还有别的口味的???  36:碧潭庄李雪河  ……  37楼:孤月夜姜夜沉  啊!对不起姜掌门!我回完之后刷新了才看到你35楼的帖子!啊啊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不能说,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吗?  38楼:碧潭庄李雪河  你以为这是微信群?  39楼:孤月夜姜夜沉  收到,会立刻处理。  40楼:火凰阁卫非烟  踏雪宫目前没有人员报失,但会严加询问。  41楼:踏雪宫明月楼  知道了。  42楼:上清阁柳叶苏  等一等,李庄主和华堂主也收到这种变形点心了吗?是不是每个掌门都有一份啊?那为什么我没有?  43楼:桃苞山庄马芸  呃,其实不是每个掌门都有的,马庄主不要多想^_^  44楼:踏雪宫明月楼  感觉事情变得严重起来了呢……  45楼:我只是路人甲  是啊,有点不安……这几天大家还是注意一下,不明食物不要去碰,我得跟我爹妈说一声。  46楼:我只是路人乙  @凤凰初啼 lz,麻烦你告知大家,如果误服了那盒甜点会变成什么动物?这样至少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误伤,如果真的有人不幸变成动物的话……我们也能想想办法留意排查一下。  47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楼上真的很善良。  48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我还是对‘一生’这种表达细思极恐,楼上你到底是人是鬼回我一句啊!不然我晚上要做噩梦啦!  49楼:我怕鬼  白天不做亏心事,晚上不怕鬼敲门。有什么可怕的。  50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大家好,我来了。谢谢@不知木兰是女郎提醒我。服用那盒点心之后会变成的动物是孔雀,会开屏的那种。  51楼:凤凰初啼  那叫雄孔雀。你会开屏是因为你本身就是男性。如果是女性吃了应该是变成雌性孔雀,不会开屏。  52楼:中山狼不贪心  哦哦哦!还好是这种动物!松了口气!如果是孔雀的话也不容易被误伤吧,幸好不是变成猪或者鸡鸭鹅什么的,被吃了都没地方哭去。  53楼:我只是路人甲  哈哈,忽然有点好奇变成孔雀是什么感受。  54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qaq我师尊不见了,就在这两天……我刚刚看到了这个帖子,我现在整个人都吓呆了……  55楼:二狗子  卧槽!!!  56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天啦噜,不会是变成孔雀飞走了吧!  57楼:我只是路人甲  该不会就是你师父吃了那盒点心……  58楼:我们庄主暴富  我不知道啊!!!我整个山头都找遍了也没有看到他的人影!桌上没有留字条,衣柜里的衣服也都好好放着,不像是要出远门!啊!!怎么办啊!!!而且他真的很喜欢吃甜食!!可是我又觉得他不会随意去拿别人的东西吃……天啊,我的头都要爆炸了!  59楼:二狗子  @二狗子你先冷静一下,事情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你师尊家住的离lz家近吗?不近的话也不可能拿得到那盒点心吧。  60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qaq说得对,@凤凰初啼 你家住哪里?  61楼:二狗子  @修真界动物研究会请关注一下最近的孔雀族群,如有表现出人类意志的孔雀,那么它很可能就是人变的。  62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不用观察孔雀族群了,据我所知这种药剂是因人而异的。lz会变成孔雀,其他人则未必。  63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ls什么意思……  64楼:接客马  63楼,讲话要负责的,什么叫据你所知?你难道很懂行吗?还是你知道的内幕比我还多?  另外@二狗子我家住蜀中。  65楼:凤凰初啼  意思就是猪狗牛羊猫马兔猴都有可能。吃了变什么看个人。  另外,楼上那位,关于这盒甜点,我确实知道的比你多。  66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呵,你好大的口气。你知道我是谁么?  67楼:凤凰初啼  闻到了火(咳)药味特意来提醒一下,本区禁止掐架,人身攻击封号三天。  68楼:第一论坛生活区管理员3号  我不仅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亲爹是谁。  69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啊啊啊啊!那怎么办啊!!你们能不能不要再玩猜谜了!!!lz家住在蜀中啊!虽然我和师尊现在不住蜀中了,可是那地方我们的熟人多啊,那万一是被当做礼物寄过来了,被我师尊吃掉了怎么办啊qaq,@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大仙,你真的知道内情吗?那你知不知道吃完点心之后变成什么动物到底取决于什么啊qaq,我想赶紧去排查一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您救命啊tat  70楼:二狗子  真是个孝顺的徒弟,感动。  71楼:地府里卖糖葫芦  喵喵喵~  72楼:菜包  @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原来是你?  73楼:凤凰初啼  对,是我。  74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mlgb你披个马甲有意思吗?!  75楼:凤凰初啼  喂,你们能不能理我一下啊!!!不要这么冷血可以吗!!@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这位朋友,你和lz有什么私人恩怨之后再解决可以吗?我这里真的急死了,我师尊该怎么办啊qaq  76楼:二狗子  注意措辞。没修养。  77楼: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我错了qaq  这位仙长,请您稍许关注一下我的留言,我的师尊正面临着危难,希望您能大发慈悲,给我指条明路,不胜感激。  谢谢您!  78楼:二狗子  噗,明明是那么悲催的事情,看到楼上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  79楼:真的很聪明  哈哈哈哈 1  80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你们不要笑啊,真的是很要紧的事情。@二狗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惜我对药理一窍不通,帮不到你,真的非常抱歉。  81楼:不知木兰是女郎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再苛责自己。  82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楼上那位朋友,看到你好几次了,你是……? 第531章 122楼:二狗子  @二狗子  哎!你不要这么凶嘛,那我也是想帮你呀,真是的,好心没好报。  123楼:玉凉村村花  话说我觉得lz在这层楼里认出了很多熟人的马甲呢,哈哈,世界真小。  124楼:有教无类广收门徒  ls别笑,我知道二狗子是谁了,事情麻烦了。  125楼:凤凰初啼  急!请各位修士们注意!死生之巅因某种原因,将由自即日起广收各种白猫。请修士们将所有无主的白猫全部送来本门,每只五千金,给猫就赏!  126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一,一骑红尘掌门笑,无人知是白猫来?  127楼:我是路人甲  呀!好萌!我实名站薛蒙x白猫!  128楼:江东堂华若薇  有趣。江东堂想被灭门?  129楼:二狗子  江东堂的那个谁,你别他妈乱说话!有病没病啊你!  130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为什么突然要搜集白猫?我们门派已经有一只橘猫了,养不起别的猫了。  131楼:死生之巅璇玑长老  请长老看私信。  132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看了,没有私信呀。  133楼:死生之巅璇玑长老  他发你小号了。  134楼:死生之巅贪狼长老  干嘛啦,人家磕个cp而已,那个二狗子么凶干什么啦,跟抢了你相公似的,哼!讨厌!  135楼:江东堂华若薇  华姑娘,忍不住劝你一句,请你别再说了。  136楼:怜香惜玉雪域梅  哈哈,其实我比较好奇的是,一只猫500金,白猫又是这么普遍的动物,死生之巅不会破产吗?  137楼:我是路人乙  喵喵喵qaq  138楼:菜包  你们看,菜包都哭了……你们怎么可以有了白猫就不顾及大橘的感受呢?大橘不再是死生之巅的团宠了吗?  139楼:玉凉村村花  不会破产,我们有赞助商。  @孤月夜姜夜沉  给钱。  140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  141楼:孤月夜姜夜沉  ???这又是什么展开?为什么姜掌门会赞助死生之巅干这种愚蠢的事情?是有我不知道是商机吗?白猫是可以拿来炼药吗?  142楼:接客马  不可以拿猫炼药!  桃苞山庄是想被灭门吗?!  143楼:二狗子  ……二狗子的画风真的变了好多……感觉像是精分了一样……动不动就威胁要灭人家的门派,好像自己是灭门熟练工一样……  144楼:我们庄主暴富  要多少。  145楼:孤月夜姜夜沉  卧槽!真给啊!!?  146楼:真的很聪明  孤月夜是人傻钱多吗?这种明显亏本的事情怎么会投资,什么赞助商啊,就是无偿给钱无私奉献的金主爸爸吧!  147楼:我也想要金主爸爸  姜掌门!我们这里有个夕阳产业,虽然没前途,但您看您要不要了解一下做个慈善……  148楼:夕阳红老年飙车俱乐部  姜掌门!我们这里有个楼盘,虽然没前途,但您看您要不要考虑投资一下……  149楼:儒风门坟景房售楼部  姜掌门!我们这里有个项目,很有前途保证您赚得盆满钵满,就是违法了,但您看您要不要考虑跟我们一起下海……  150楼:修真界极品男色小电影制作商  哇!!!我不站薛蒙x白猫了!  我站薛蒙x姜曦!  151楼:江东堂华若薇  为什么不是姜曦x薛蒙?  152楼:玉凉村村花  @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把148楼到151楼的号全部封掉,封终生。  153楼:孤月夜姜夜沉  姜掌门,原则上我们不能随意给会员终生封号的,请您见谅。  154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禁148到151。一层楼十万金。  155楼:孤月夜姜夜沉  姜掌门,原则上我们不能收受用户钱帛,而且151楼是超级vip掌门用户,原则上我们也不能禁封一派之主的账号。  156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管理员您好,我义父年纪大了,表达能力不是很好,说的不是很清楚。他的意思如果您禁掉148到151,那我们就按这个帖子的总楼层到解决问题之前的总楼层计数,每层十万金。比如到解决问题前,这个帖子一共回了200楼,那孤月夜就会给贵论坛200x10w=2000w金,如果到2000楼才解决问题,那就2000x10w=20000w金。  但我不得不说,@孤月夜姜夜沉义父,您这样很浪费钱,而且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给别人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总是有必要的。  再考虑一下吧?  157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嗯,是要再考虑一下。  @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把157楼的号也禁掉  158楼:孤月夜姜夜沉第320章 番外《谁动了薛萌萌的甜点(论坛体)》二  【系统通知】因违反相应版规, 用户“江东堂华若薇”, 用户“夕阳红老年飙车俱乐部”, 用户“儒风门坟景房售楼部”,用户“修真界极品男色小电影制作商”, 用户“义父说什么都对”已被终生禁号。以上用户从今起只能登陆论坛看帖,永远不得发言。  159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  160楼:我是路人甲  ………………  161楼:我们庄主暴富  哈哈,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服憋着”。  162楼:收礼只收脑白金  给“义父说什么都对”解封。小孩子而已,给点教训就好。不必真罚。  163楼:孤月夜姜夜沉  好的, 马上解。  164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当爹的对儿子就是不一样,别的号是真的终生禁了, 连女的都不留情,可“义父说什么都对”只被禁了一分钟不到。  165楼:玉凉村大婶土特产专营店  谢谢义父。但即使您会生气,我还是应该提醒您一句, 如果您继续这样做,孤月夜的财政总有一天会赤字的。 第533章 是你干的吗?  201楼:孤月夜姜夜沉  嗯,是我。  202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今非往日,你翅膀硬了,我根本就不在你眼里。  很好,你有能耐。  203楼:孤月夜姜夜沉  插个楼前排吃瓜  204楼:我是路人甲  蟹蟹@义父说什么都对  小哥哥~~救账号之恩没齿难忘哟~mua~  205楼:江东堂华若薇  我没有不把您放在眼里。您很好,是整个修真大陆最温柔最善良最甜蜜的人。但您有些事情做错了,我不能站在旁边看着您犯错。  其实我知道,孰是孰非,义父自己心里也都清楚的,不然您也不会放过“不知木兰是女郎”。  206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omg,我看到了什么???ls居然说姜曦是整个修真大陆最温柔最善良最甜蜜的人?是我瞎了还是论坛抽了还是那个‘义父说什么都对’疯了?  207楼:我是路人乙  ……@寒鳞圣手眼科急诊 大夫,这里有病人需要医治。  208楼:真的很聪明  可笑,206楼简直戴着八万米厚的滤镜。整个修真大陆最温柔最甜蜜最善良的蠢货分明是本座的人!  209楼:二狗子  二狗子的发言散发着浓浓的中二病气息。  210楼:我是路人甲  我觉得,姜曦……和甜蜜……是两个不可共生的词。  211楼:死生之巅小弟子  排楼上,补充一下,我觉得姜曦不止和“甜蜜”不可共生,他和“善良”“温柔”“圣洁”“正直”“柔软”“深情”“恋爱”“亲密”“悲伤”“怜悯”“慈爱”等词汇也完全不兼容。姜曦和这些美好的词就像两个杀毒软件,会互相攻击直到电脑瘫痪。  212楼:我们庄主暴富  你们不懂他。请不要这样说他。  213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这种病不该艾特眼科,应该艾特精神卫生科。  但我觉得他已经病入膏肓了,放弃治疗吧。  214楼:中山狼不贪心第321章 番外《谁动了薛萌萌的甜点(论坛体)》完  寒鳞眼科急诊为您服务。  青光眼请回复1  白内障请回复2  高度近视请回复3  老花眼请回复4  瞎了请直接拨打寒鳞圣手全球热线电话3838748  滤镜无法摘除请转精神卫生科  215楼:寒鳞眼科急诊  哈哈, 我就说要转精神卫生科吧。  216楼:中山狼不贪心  @义父说什么都对小哥哥,你是不是被姜曦逼迫着才这样说话的呀, 你好可怜……看在你替我解封的份上, 本掌门愿意接受你来江东堂, 你可以当我的护法, 如果面基之后我觉得你长得足够好看, 以后成为掌门夫君也不是没可能的~给你一次机会哦~  217楼:江东堂华若薇  大型征婚交友现场。  218楼:我是路人甲  谢谢关心, 没人逼迫我, 我也不想去江东堂。解封你只因为你是掌门,请姑娘别再艾特我, 我们不熟。  219楼:义父说什么都对  筒子们,我来啦!!!  我刚刚到家,之前用手机打字不方便~  请大家留心一下125楼和126楼的发言,你们注意看哦——  ls别笑,我知道二狗子是谁了,事情麻烦了。  125楼:凤凰初啼  急!请各位修士们注意!死生之巅因某种原因, 将由自即日起广收各种白猫。请修士们将所有无主的白猫全部送来本门,每只五千金,给猫就赏!  126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这两层楼的回复时间相差不超过1分钟, 结合前面的事情,lz“凤凰初啼”发现自己的零食不翼而飞,这种零食吃完之后会变身成动物。然后二狗子来报案, 说自己的师尊不见了, 一开始凤凰初啼的反应都不咸不淡, 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大动静,可就是从这一层楼开始,凤凰初啼忽然说“事情麻烦了”。  大家不妨猜测一下,他说事情麻烦了,是因为他猜出了“二狗子”的身份,那么也就是说,他恐怕是知道了二狗身份之后,也立刻反应过来了二狗的师尊是谁——这证明二狗的师尊和“凤凰初啼”之间的关系也很紧密,凤凰初啼很可能是在担心二狗子师尊的安危。  那我们再看,“凤凰初啼”着急后,不到一分钟,“死生之巅薛子明”上线,莫名其妙开始高价搜罗各种白猫。朋友们,这也太巧了吧!说是偶然因素谁会信啊!  所以在下大胆猜测,“凤凰初啼”就是“死生之巅薛子明”的小号,而薛子明一贯对别人不那么上心,能让他急成这个样子、并且兽化形态又是一只猫的,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不知大家眼前浮现的,和我想的是不是同一个身影。  220楼:修真界福尔摩斯  wow……有心了……我都在划水哈哈哈,一点都没有分析思考过……  221楼:我是路人甲  这样一说还真的是啊!  我立刻就想到了北斗仙尊楚宗师!  222楼:我是路人乙  楚晚宁+1  223楼:姜曦是我爹  我也觉得除了楚晚宁没谁了,这是一道送分题。  224楼:真的很聪明  可是……可是楚宗师看上去并不像会偷别人东西吃的那种人?  225楼:玉凉村村花  也不一定是偷吃的,可能是别人误寄送了,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啊。  226楼:真的很聪明  惊了!那如果按照福尔摩斯这个推论。“凤凰初啼”就是薛子明,失踪人口就是楚晚宁,那么二狗子应该就是……踏、踏……  227楼:我们庄主暴富  ……害怕,我下线了。  228楼:江东堂华若薇  我,我想起我这个月网费还没缴,我也下了。  229楼:姜曦是我爹  我电脑快没电了,大家再见。  230楼:我爹是姜曦  现在知道怕本座了?一群愚民。  @死生之巅薛子明  猫找得怎么样了?  231楼:二狗子  tat陛下我们错了,请陛下不要生气,不要屠论坛……  232楼:我是路人甲  哇!真的猜对了吗?  可如果凤凰初啼就是薛蒙的话,总觉得深8下去,多分析分析他们的对话,挖掘出其他几个人的马甲是很容易的呢。  233楼:我是路人乙  本论坛严禁刻意扒马,请各位注意。  234楼:第一论坛超级管理员  @二狗子  毫无进展,那些猫就真的只是普通的猫而已。倒是之前菜包有点毛病,送来的同类多了,它可能觉得领地受到了侵占,一直很焦躁,围着我喵喵叫,怎么赶也赶不走。不过我半个时辰前已经令人将它带去安抚了,我还请了火凰阁的动物专家来解读菜包的猫语,现在正在等人过来。  235楼:死生之巅薛子明  对不起,请问菜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