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奇案》 第一章 风筝案起 上巳节的夜里起了大风,呼呼的风声推动门窗,发出了沉闷的响动,吵得人睡不好觉。 李值云勉强睡了一会儿,就被几声异响惊醒。 “笃笃,笃笃,”清透的笃笃声与闷响声截然不同,更像有人在敲打你的窗户。 是谁? 都这个时辰了,冰台卫们也都休息了,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 李值云翻身下床,披上外衣,握了一把匕首藏在袖中。随即,她脚步轻轻的来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映入眼帘的,是院中的大槐树,大槐树在闪电之中,明灭忽闪着, 随着闪电再一次亮起,树冠上赫然出现了一只风筝。风筝巨大,从上头吊下来一具无头女尸,女尸的双脚随风摆动,正一下一下的敲打着窗户…… 李值云倒噎了一口冷气,不由得握紧了刀柄, 她冲出了屋门,敲响锣鼓。随着紧密的锣鼓声,衣冠不整的冰台卫悉数到场。 当他们看见这场面,一个个也都愣住了。 沈副司仰着脖子,嘴张的像一只瓢儿:“这,这是从哪儿飞过来的大风筝啊?怎么刚好落到咱们院里?” 又一道闪电打来,风中的女尸慢悠悠的转了个身子,像是在对众人诉说着自己的冤屈。 李值云闭了闭眼,吩咐冰台卫将大风筝和女尸取下,送去验尸房验尸。 然后徒留自己一个人,立在院中许久许久。 她不由得想起七年前的另一桩风筝案……但当时被大风筝带上天的,是个活人,而不是死尸。 这大概是一起模仿作案,凶犯巧用心计,竟用风筝抛尸…… 旧情重现,李值云的心情,也跟着案情沉入了这个雷电交加的寒夜。 灯火明亮的验尸房中,罗仵作一边检验,一边令文书记录: 死者为女,年纪在二十五到二十八岁之间,尸长预估五尺三寸。 根据尸表的黑色沉着和过度角化来看,死因类似为砒霜中毒,并在死后不久被斩下了头颅。身上的捆绑伤,乃是在死后所致。 刚记了这么两笔,那尸体突然胸脯起伏,竟像活人那般呕吐起来…… 自然,她没有嘴,白色的呕吐物从断颈涌出,黏糊糊的流了一地。 一时间,室内充斥着呛人的死蒜味道。 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之中,罗仵作捻了捻那滩粘稠,“李司台莫惊,这叫死后呕吐,属于正常现象,多发于尸体开始腐败之后。结合当下的天气来看,死者的死亡时间不超过十六个时辰。” 李值云点头。 紧接着,再通过指检和死者身上仅剩的小衣判断,她的身份只是个普通民妇。 并且,在她身上发现了七处旧伤,应该是长期遭受殴打所致。 听到此话,李值云当即对案件定了性:“此案,应该是夫殴妻所致。” 一旁的沈副司皱起眉头:“若说是夫殴妻,又怎会死为中毒?” 李值云默叹:“这也是本官疑惑之处。既要斩下她的头颅,又何须先行毒杀。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又不是那难以控制的彪形大汉。此案之复杂,恐怕远超你我的想象。” 沈副司摇了摇头,随即贫嘴滑舌的调笑道:“人家是天外飞仙,我等是天外飞尸。不偏不倚,偏偏选中了冰台司,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再加上这么新鲜的抛尸手法,第一案发现场就更加难以确定。接下来这段日子,可有的忙咯。” 李值云笑了一声,随即看向了一旁的大风筝。 这是个巨型鸢尾,一丈多长,风筝骨不是竹子芦苇,乃是相对结实的高粱杆。 想要放飞这么大的风筝,至少需要三五个人。可这是抛尸,必然不会大张旗鼓。 况且说,若真有三五人参与此案,倒也不必费这个精神了,分尸掩埋即可。 因此,李值云把参与抛尸的人员,锁定在两人之内,甚至只有一人。 可仅凭一两个人,又是如何放飞这么大的风筝? 需要的条件是什么,高山?大风?可京中适合踏青的地方,不过是几处缓坡。 很快,李值云想起了一个地方,京南二十里外的南香镇。 第二章 造访南香镇 南香镇是个古镇,嵌在高山,面朝悬崖,海拔三百余丈。 镇上常年有风,风势强劲,最为适合放飞大风筝。李值云推测,抛尸者或许利用了这里独特的地理环境,借助风力将风筝送上高空,从而完成抛尸。 凌晨时分,镇子下了小雨,整条山路像抹了一层亮晶晶的黑油。 李值云带着人,沿着盘山古道艰难而行,刚要登顶,迎面儿便撞见了一辆驴车。 这样的路,可不好走啊, 李值云连忙挥手示意:“老乡,回去吧!山路湿滑,马都难行,你这样是要翻车的!” 男子顿住,瘦削的肩膀在雨中佝偻着。 几个下属也吆喝起来,“是呀,雨越来越大了,不急在这一会儿!你还带着孩子呐,先把这场雨避过去吧!” 可他不愿调头,仿佛有什么急事要处理。直到驴蹄子在山路上滑了一下,男子适才作罢。 从他身边擦过的时候,李值云嗅到了浓浓的酒气。这便断定他不是镇上人,而是来给客栈送酒的。 身为主办疑案难案的冰台司长官,李值云注定眼力过人。 至于为什么还带着孩子,要么是家中无人看管,要么是昨儿上巳,顺道带孩子来玩的。 南香镇风景极佳,总有外乡人慕名而至。 特别是从镇北头的山崖望出去,更可见峰谷错落,奇石嶙峋,感慨鬼斧神工之妙。 可就是这个山崖,时下成了疑问之所在。 来到崖边的时候,天色微亮。看了一眼此处的情形,众人便默然在了大雨之中。 满地的鞋印凌乱不堪,被雨水浸泡成了一个个浑浊的水坑坑。泥水之间,有两道车辙从中划过,清晰可见。 “方才那赶驴车的男人来过这里……” 李值云这样想到。 看着这场景,沈副司挠了挠腮,有些焦躁:“就算不下雨,也很难提取鞋印了,昨儿来过这里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李值云下令:“留两个人在这里,检索现场。其他人到坊间查访,汇总一个夫殴妻的名单过来。两个时辰后,我等在君悦客栈集合。” “是!” 随即,李值云勒转马头,扬长而去。 她想起了一个人。 三年前,李值云路过南香镇一次。那个时候,还是个进京赶考的白衣。就是这次机缘,她认识了小豌豆,一个八岁大的魔童。 这孩子有多邪性呢? 成日家捉猫逗狗,精力无限,全镇人的外号都是她起的,是个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都已经淘成这样了,却偏偏不招人讨厌。 粉雕玉琢的小脸一笑,那个可爱劲儿喔,莫说揍她了,恨不得立时解了怀给她喂奶,特别能勾起人的怜爱之情。 “三年了,她十一岁了……” 想到了这里,李值云带上了甜甜的微笑。 虽说是找小豌豆帮忙查案,可心里的那股思念却不知从何而起,一时竟跃然生欢。 她穿过大雨,找到了小巷深处的那家医馆。放眼一瞧,门虽开着,可“杏林堂”的招牌却被刚刚卸下。 什么情况? 李值云目色一凛,为什么今早遇见的人,都似乎在逃离此地。 第三章 魔童小豌豆 听见马蹄声,一双大眼睛看向门外。 雨幕之中,马上人长眉若柳,竹清松瘦。一身妥帖的圆领白袍泛着华光,就要把家里的门槛照亮了。 那腰间的鱼袋,更是官员的象征。 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大眼睛里的水光便迸了出来,“李姐姐,是李姐姐!李姐姐,你怎么来了?” 李值云跳下马,抱住了朝自己跑来的小豌豆。虽说见到孩子很高兴,但终归是起了疑,一双眼睛便不住的往屋里睃巡起来。 “怎么,你们要搬家?” 小豌豆抬起眼:“姑姑说,高山之上云雾长,湿气太重,不利健康。所以想挪个地方,也好见见世面。” “原来是这样。” 李值云笑了,收却了眼中的锋芒,目光如水般流淌到小豌豆的脸上,“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小豌豆咯咯的笑:“李姐姐也是,永远都这么漂亮。” 听到有客登门,一个杏脸桃腮,凤眸闪烁的女子从里屋走了出来。她叫苏娴,是小豌豆的姑姑,也是这家医馆的主人。 一瞧是熟面孔,两下里便客套的寒暄了几句, 随后,李值云切入了正题,“小豌豆,随我走一趟,姐姐有事请你帮忙。” 苏娴心头一紧,有些不愿:“官人可是办案?她这么小,能帮什么忙呢?” 李值云宛然一笑:“娘子放心,小豌豆的用处可大着呢。天黑之前,一定把她送回来。” 俗话说,民不与官争,苏娴只得勉强同意。 瞧着两人欢快的背影,苏娴却是眉头紧锁。办案,办什么案?难不成…… 她不敢再细想了。 骨碌骨碌眼睛,一折身来到了储物室。在悉心存放的锦匣中取来了两只琉璃瓶后,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后院。 雨还下着, 她鬼魅一般立在雨中,看着琉璃瓶中的液体随着雨水远去,悬吊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君悦客栈。 在拴马的时候,李值云看到了方才碰见的驴车。她瞥了一眼,便带着小豌豆上了楼。 定的客房是个大套间,方便开会,门牌号是二楼甲字号房。 将要进门的时候,李值云听到了对门的谈话声。 “爹,咱们要是回去晚了,豆腐坏掉了怎么办?” “山路湿滑,要是翻车了呢?天还冷着,不容易坏,咱们再等等。” 原来是他们两个,李值云听出是赶驴车的父子俩。 但说到豆腐…… 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随处都可以买到的东西,还有必要着急忙慌的送下山? 一旁的小豌豆眨了眨眼,坏兮兮的说道:“根据我长居此地的经验,他们这一等,豆腐铁定要坏了。” “为什么呀?”李值云笑着问道。 小豌豆把头一歪:“就要封山了,他们少说三四天都下不去。” 岂料此话成真,他们这一等,果然错过了最后的下山时机。 午后气温骤降,油酥般的春雨变成了落地成冰的冻雨,一场倒春寒来了。 甲字房内,李值云拿出了一轴画卷。纸上画的,正是那只大风筝。 “好孩子,见过这只风筝吗?” 小豌豆咬着手指,看来看去:“昨儿是上巳,好多人都来镇上放风筝。要说小的,是见过很多,可像一间房子那么大的,好像没有……要真的有,我手下的那些小猴子早就来报了。” 手下的小猴子……这孩子真能作精。 听着这童言童语,李值云笑出了声,“既然没见到,那你知不知道,咱们镇子上谁有扎风筝的手艺?” 小豌豆嗐了一声:“刘馒头草编店,鬼见愁纸扎铺,他们应该都会!” 说着,小豌豆便拉住了李值云的手,人小鬼大的说道,“走,上门查案!若是问不到,我再撒猴子出去!” 第四章 草编店 先到的纸扎铺,人家摆着手说,“不卖那玩意儿,一年当中就上巳那几天,能卖几个钱?不够费功夫的。” 也是,能赚死人钱的,基本不缺生意。 这话呢,也得到了小豌豆的证实,“是,确实没见他卖过,但我猜着会扎。” 掌柜的哈哈大笑:“隔行如隔山听过吗?你瞧着简单,一上手可就难了。专门的风筝匠,人家是有秘传的扎糊诀的。没个几年的功夫,扎出来也飞不高。” 李值云蹙眉:“扎糊诀,还是头一回听说,果然一行有一行的门道。那也就是说,风筝越大,飞的越高越远,越讲究匠人的手艺。” 掌柜的声如洪钟:“那肯定了!” 李值云点头。 如此看来,用风筝抛尸之人,必定在这方面有精绝的造诣。 纸扎铺的嫌疑暂时排除,两人转到了草编店。 小豌豆蹦蹦跳跳的跑了进去,说话的声音像咬了一口苹果那样清脆:“馒头叔,你往年不都卖风筝吗,昨儿怎么没开门?” 只肖一句话,李值云的警惕心立刻拉满。 店主刘馒头慢慢转过身,烦闷的叹了口气,“打牌连输三天,生意也不赚钱,歇歇算了。” 跟着,他看到了小豌豆身后的李值云,脸上带上了一丝惊讶的神色,“这位是……小豌豆家的亲戚?” 小豌豆伶俐作答:“对,我家表姐。昨儿说陪我放风筝呢,结果在路上耽搁了,现在要补偿我呢。” 好聪明的孩子,李值云暗中一笑。 听到这话,刘馒头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那叔给你现扎一个,等着晴天去放!说吧,想要啥样的?” 小豌豆看了李值云一眼:“鸢尾。” 鸢尾,就是最经典的燕子形状。刘馒头噗嗤一笑,“嗐,这个还不简单,你要是问叔要八仙过海,还能费点功夫。等着,很快就好。” 说话,刘馒头就拿了材料过来,现场扎起。 在等风筝的时间里,一个青头小子抱着一捆竹篾走了进来。 他一身布衣,青青涩涩的,最多十四五岁。见了人,不抬眼也不说话,坐到一边编筐去了。 咦,生面孔呀…… 瞧他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小豌豆立刻好奇了起来,“馒头叔,他是你新收的徒弟吗?从前没见过。” 刘馒头压低了声音,“半个月前,饿晕在俺家门口了。我见他可怜,就留他当了学徒。挺好的小伙,做事勤快,就是耳朵听不见。” 小豌豆樱口圆张,“聋子呀!” 刘馒头嘘了一声,“小点声!他知道咱们在讨论他呐。” 一说是聋子,这孩子就更好奇了。据说聋子多半都不会说话,有聋就有哑,她倒想看个真假。 于是,提溜溜地跑到了人家跟前,对着耳朵就是嗷呜一嗓子! …… 李值云愣住了,她第二次觉得,想把这孩子拎过来狠揍一顿。上一回,是要炸沼气池。 见学徒没反应,小豌豆又嗷了一声。尖声如刺,几乎把房顶扎穿。 “豌豆,过来!太没有礼貌了!” 李值云训她一句,这才回来身边。 刘馒头从旁笑道:“你是没多在小豌豆身边,不知道她的淘,俺们全镇人都习惯了。” 李值云瞪着小豌豆,指向了编筐用的白腊条:“这个打屁股最疼了,比藤条还有韧性。你要是不乖,姐姐就买回去一根。” 小碗豆立马咬住手指,小模样好生无辜:“姐姐才不舍得打我哩。” 李值云抖了抖眉,没有说话。心中暗道,如若有天你当了我的徒儿,可以再淘气试试。 几句话的功夫,风筝就扎好了。 李值云接过风筝,又以扎篱笆的由头,买了几根放在后院的高粱杆。 付过了钱,就不再逗留,两人回到了风雨横斜的大街上。 街上真冷啊,落雨成冰,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那一批到坊间查访夫殴妻名单的人,也是哆哆嗦嗦的回到客栈的。 拿到了名单,李值云作出指示。 现在,兵分两路。 一路由沈副司带领两人,步行下山,把高粱杆和新风筝送回京去,拿到工部检验。 一来,断一断两只风筝的扎制手法,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二来,断一断那只大风筝的风筝骨,跟这几根高粱杆是否为同一批原材料。 其余人留在客栈,随时听用。 第一章 风筝案起 上巳节的夜里起了大风,呼呼的风声推动门窗,发出了沉闷的响动,吵得人睡不好觉。 李值云勉强睡了一会儿,就被几声异响惊醒。 “笃笃,笃笃,”清透的笃笃声与闷响声截然不同,更像有人在敲打你的窗户。 是谁? 都这个时辰了,冰台卫们也都休息了,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 李值云翻身下床,披上外衣,握了一把匕首藏在袖中。随即,她脚步轻轻的来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映入眼帘的,是院中的大槐树,大槐树在闪电之中,明灭忽闪着, 随着闪电再一次亮起,树冠上赫然出现了一只风筝。风筝巨大,从上头吊下来一具无头女尸,女尸的双脚随风摆动,正一下一下的敲打着窗户…… 李值云倒噎了一口冷气,不由得握紧了刀柄, 她冲出了屋门,敲响锣鼓。随着紧密的锣鼓声,衣冠不整的冰台卫悉数到场。 当他们看见这场面,一个个也都愣住了。 沈副司仰着脖子,嘴张的像一只瓢儿:“这,这是从哪儿飞过来的大风筝啊?怎么刚好落到咱们院里?” 又一道闪电打来,风中的女尸慢悠悠的转了个身子,像是在对众人诉说着自己的冤屈。 李值云闭了闭眼,吩咐冰台卫将大风筝和女尸取下,送去验尸房验尸。 然后徒留自己一个人,立在院中许久许久。 她不由得想起七年前的另一桩风筝案……但当时被大风筝带上天的,是个活人,而不是死尸。 这大概是一起模仿作案,凶犯巧用心计,竟用风筝抛尸…… 旧情重现,李值云的心情,也跟着案情沉入了这个雷电交加的寒夜。 灯火明亮的验尸房中,罗仵作一边检验,一边令文书记录: 死者为女,年纪在二十五到二十八岁之间,尸长预估五尺三寸。 根据尸表的黑色沉着和过度角化来看,死因类似为砒霜中毒,并在死后不久被斩下了头颅。身上的捆绑伤,乃是在死后所致。 刚记了这么两笔,那尸体突然胸脯起伏,竟像活人那般呕吐起来…… 自然,她没有嘴,白色的呕吐物从断颈涌出,黏糊糊的流了一地。 一时间,室内充斥着呛人的死蒜味道。 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之中,罗仵作捻了捻那滩粘稠,“李司台莫惊,这叫死后呕吐,属于正常现象,多发于尸体开始腐败之后。结合当下的天气来看,死者的死亡时间不超过十六个时辰。” 李值云点头。 紧接着,再通过指检和死者身上仅剩的小衣判断,她的身份只是个普通民妇。 并且,在她身上发现了七处旧伤,应该是长期遭受殴打所致。 听到此话,李值云当即对案件定了性:“此案,应该是夫殴妻所致。” 一旁的沈副司皱起眉头:“若说是夫殴妻,又怎会死为中毒?” 李值云默叹:“这也是本官疑惑之处。既要斩下她的头颅,又何须先行毒杀。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又不是那难以控制的彪形大汉。此案之复杂,恐怕远超你我的想象。” 沈副司摇了摇头,随即贫嘴滑舌的调笑道:“人家是天外飞仙,我等是天外飞尸。不偏不倚,偏偏选中了冰台司,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再加上这么新鲜的抛尸手法,第一案发现场就更加难以确定。接下来这段日子,可有的忙咯。” 李值云笑了一声,随即看向了一旁的大风筝。 这是个巨型鸢尾,一丈多长,风筝骨不是竹子芦苇,乃是相对结实的高粱杆。 想要放飞这么大的风筝,至少需要三五个人。可这是抛尸,必然不会大张旗鼓。 况且说,若真有三五人参与此案,倒也不必费这个精神了,分尸掩埋即可。 因此,李值云把参与抛尸的人员,锁定在两人之内,甚至只有一人。 可仅凭一两个人,又是如何放飞这么大的风筝? 需要的条件是什么,高山?大风?可京中适合踏青的地方,不过是几处缓坡。 很快,李值云想起了一个地方,京南二十里外的南香镇。 第二章 造访南香镇 南香镇是个古镇,嵌在高山,面朝悬崖,海拔三百余丈。 镇上常年有风,风势强劲,最为适合放飞大风筝。李值云推测,抛尸者或许利用了这里独特的地理环境,借助风力将风筝送上高空,从而完成抛尸。 凌晨时分,镇子下了小雨,整条山路像抹了一层亮晶晶的黑油。 李值云带着人,沿着盘山古道艰难而行,刚要登顶,迎面儿便撞见了一辆驴车。 这样的路,可不好走啊, 李值云连忙挥手示意:“老乡,回去吧!山路湿滑,马都难行,你这样是要翻车的!” 男子顿住,瘦削的肩膀在雨中佝偻着。 几个下属也吆喝起来,“是呀,雨越来越大了,不急在这一会儿!你还带着孩子呐,先把这场雨避过去吧!” 可他不愿调头,仿佛有什么急事要处理。直到驴蹄子在山路上滑了一下,男子适才作罢。 从他身边擦过的时候,李值云嗅到了浓浓的酒气。这便断定他不是镇上人,而是来给客栈送酒的。 身为主办疑案难案的冰台司长官,李值云注定眼力过人。 至于为什么还带着孩子,要么是家中无人看管,要么是昨儿上巳,顺道带孩子来玩的。 南香镇风景极佳,总有外乡人慕名而至。 特别是从镇北头的山崖望出去,更可见峰谷错落,奇石嶙峋,感慨鬼斧神工之妙。 可就是这个山崖,时下成了疑问之所在。 来到崖边的时候,天色微亮。看了一眼此处的情形,众人便默然在了大雨之中。 满地的鞋印凌乱不堪,被雨水浸泡成了一个个浑浊的水坑坑。泥水之间,有两道车辙从中划过,清晰可见。 “方才那赶驴车的男人来过这里……” 李值云这样想到。 看着这场景,沈副司挠了挠腮,有些焦躁:“就算不下雨,也很难提取鞋印了,昨儿来过这里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李值云下令:“留两个人在这里,检索现场。其他人到坊间查访,汇总一个夫殴妻的名单过来。两个时辰后,我等在君悦客栈集合。” “是!” 随即,李值云勒转马头,扬长而去。 她想起了一个人。 三年前,李值云路过南香镇一次。那个时候,还是个进京赶考的白衣。就是这次机缘,她认识了小豌豆,一个八岁大的魔童。 这孩子有多邪性呢? 成日家捉猫逗狗,精力无限,全镇人的外号都是她起的,是个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都已经淘成这样了,却偏偏不招人讨厌。 粉雕玉琢的小脸一笑,那个可爱劲儿喔,莫说揍她了,恨不得立时解了怀给她喂奶,特别能勾起人的怜爱之情。 “三年了,她十一岁了……” 想到了这里,李值云带上了甜甜的微笑。 虽说是找小豌豆帮忙查案,可心里的那股思念却不知从何而起,一时竟跃然生欢。 她穿过大雨,找到了小巷深处的那家医馆。放眼一瞧,门虽开着,可“杏林堂”的招牌却被刚刚卸下。 什么情况? 李值云目色一凛,为什么今早遇见的人,都似乎在逃离此地。 第三章 魔童小豌豆 听见马蹄声,一双大眼睛看向门外。 雨幕之中,马上人长眉若柳,竹清松瘦。一身妥帖的圆领白袍泛着华光,就要把家里的门槛照亮了。 那腰间的鱼袋,更是官员的象征。 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大眼睛里的水光便迸了出来,“李姐姐,是李姐姐!李姐姐,你怎么来了?” 李值云跳下马,抱住了朝自己跑来的小豌豆。虽说见到孩子很高兴,但终归是起了疑,一双眼睛便不住的往屋里睃巡起来。 “怎么,你们要搬家?” 小豌豆抬起眼:“姑姑说,高山之上云雾长,湿气太重,不利健康。所以想挪个地方,也好见见世面。” “原来是这样。” 李值云笑了,收却了眼中的锋芒,目光如水般流淌到小豌豆的脸上,“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小豌豆咯咯的笑:“李姐姐也是,永远都这么漂亮。” 听到有客登门,一个杏脸桃腮,凤眸闪烁的女子从里屋走了出来。她叫苏娴,是小豌豆的姑姑,也是这家医馆的主人。 一瞧是熟面孔,两下里便客套的寒暄了几句, 随后,李值云切入了正题,“小豌豆,随我走一趟,姐姐有事请你帮忙。” 苏娴心头一紧,有些不愿:“官人可是办案?她这么小,能帮什么忙呢?” 李值云宛然一笑:“娘子放心,小豌豆的用处可大着呢。天黑之前,一定把她送回来。” 俗话说,民不与官争,苏娴只得勉强同意。 瞧着两人欢快的背影,苏娴却是眉头紧锁。办案,办什么案?难不成…… 她不敢再细想了。 骨碌骨碌眼睛,一折身来到了储物室。在悉心存放的锦匣中取来了两只琉璃瓶后,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后院。 雨还下着, 她鬼魅一般立在雨中,看着琉璃瓶中的液体随着雨水远去,悬吊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君悦客栈。 在拴马的时候,李值云看到了方才碰见的驴车。她瞥了一眼,便带着小豌豆上了楼。 定的客房是个大套间,方便开会,门牌号是二楼甲字号房。 将要进门的时候,李值云听到了对门的谈话声。 “爹,咱们要是回去晚了,豆腐坏掉了怎么办?” “山路湿滑,要是翻车了呢?天还冷着,不容易坏,咱们再等等。” 原来是他们两个,李值云听出是赶驴车的父子俩。 但说到豆腐…… 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随处都可以买到的东西,还有必要着急忙慌的送下山? 一旁的小豌豆眨了眨眼,坏兮兮的说道:“根据我长居此地的经验,他们这一等,豆腐铁定要坏了。” “为什么呀?”李值云笑着问道。 小豌豆把头一歪:“就要封山了,他们少说三四天都下不去。” 岂料此话成真,他们这一等,果然错过了最后的下山时机。 午后气温骤降,油酥般的春雨变成了落地成冰的冻雨,一场倒春寒来了。 甲字房内,李值云拿出了一轴画卷。纸上画的,正是那只大风筝。 “好孩子,见过这只风筝吗?” 小豌豆咬着手指,看来看去:“昨儿是上巳,好多人都来镇上放风筝。要说小的,是见过很多,可像一间房子那么大的,好像没有……要真的有,我手下的那些小猴子早就来报了。” 手下的小猴子……这孩子真能作精。 听着这童言童语,李值云笑出了声,“既然没见到,那你知不知道,咱们镇子上谁有扎风筝的手艺?” 小豌豆嗐了一声:“刘馒头草编店,鬼见愁纸扎铺,他们应该都会!” 说着,小豌豆便拉住了李值云的手,人小鬼大的说道,“走,上门查案!若是问不到,我再撒猴子出去!” 第四章 草编店 先到的纸扎铺,人家摆着手说,“不卖那玩意儿,一年当中就上巳那几天,能卖几个钱?不够费功夫的。” 也是,能赚死人钱的,基本不缺生意。 这话呢,也得到了小豌豆的证实,“是,确实没见他卖过,但我猜着会扎。” 掌柜的哈哈大笑:“隔行如隔山听过吗?你瞧着简单,一上手可就难了。专门的风筝匠,人家是有秘传的扎糊诀的。没个几年的功夫,扎出来也飞不高。” 李值云蹙眉:“扎糊诀,还是头一回听说,果然一行有一行的门道。那也就是说,风筝越大,飞的越高越远,越讲究匠人的手艺。” 掌柜的声如洪钟:“那肯定了!” 李值云点头。 如此看来,用风筝抛尸之人,必定在这方面有精绝的造诣。 纸扎铺的嫌疑暂时排除,两人转到了草编店。 小豌豆蹦蹦跳跳的跑了进去,说话的声音像咬了一口苹果那样清脆:“馒头叔,你往年不都卖风筝吗,昨儿怎么没开门?” 只肖一句话,李值云的警惕心立刻拉满。 店主刘馒头慢慢转过身,烦闷的叹了口气,“打牌连输三天,生意也不赚钱,歇歇算了。” 跟着,他看到了小豌豆身后的李值云,脸上带上了一丝惊讶的神色,“这位是……小豌豆家的亲戚?” 小豌豆伶俐作答:“对,我家表姐。昨儿说陪我放风筝呢,结果在路上耽搁了,现在要补偿我呢。” 好聪明的孩子,李值云暗中一笑。 听到这话,刘馒头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那叔给你现扎一个,等着晴天去放!说吧,想要啥样的?” 小豌豆看了李值云一眼:“鸢尾。” 鸢尾,就是最经典的燕子形状。刘馒头噗嗤一笑,“嗐,这个还不简单,你要是问叔要八仙过海,还能费点功夫。等着,很快就好。” 说话,刘馒头就拿了材料过来,现场扎起。 在等风筝的时间里,一个青头小子抱着一捆竹篾走了进来。 他一身布衣,青青涩涩的,最多十四五岁。见了人,不抬眼也不说话,坐到一边编筐去了。 咦,生面孔呀…… 瞧他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小豌豆立刻好奇了起来,“馒头叔,他是你新收的徒弟吗?从前没见过。” 刘馒头压低了声音,“半个月前,饿晕在俺家门口了。我见他可怜,就留他当了学徒。挺好的小伙,做事勤快,就是耳朵听不见。” 小豌豆樱口圆张,“聋子呀!” 刘馒头嘘了一声,“小点声!他知道咱们在讨论他呐。” 一说是聋子,这孩子就更好奇了。据说聋子多半都不会说话,有聋就有哑,她倒想看个真假。 于是,提溜溜地跑到了人家跟前,对着耳朵就是嗷呜一嗓子! …… 李值云愣住了,她第二次觉得,想把这孩子拎过来狠揍一顿。上一回,是要炸沼气池。 见学徒没反应,小豌豆又嗷了一声。尖声如刺,几乎把房顶扎穿。 “豌豆,过来!太没有礼貌了!” 李值云训她一句,这才回来身边。 刘馒头从旁笑道:“你是没多在小豌豆身边,不知道她的淘,俺们全镇人都习惯了。” 李值云瞪着小豌豆,指向了编筐用的白腊条:“这个打屁股最疼了,比藤条还有韧性。你要是不乖,姐姐就买回去一根。” 小碗豆立马咬住手指,小模样好生无辜:“姐姐才不舍得打我哩。” 李值云抖了抖眉,没有说话。心中暗道,如若有天你当了我的徒儿,可以再淘气试试。 几句话的功夫,风筝就扎好了。 李值云接过风筝,又以扎篱笆的由头,买了几根放在后院的高粱杆。 付过了钱,就不再逗留,两人回到了风雨横斜的大街上。 街上真冷啊,落雨成冰,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那一批到坊间查访夫殴妻名单的人,也是哆哆嗦嗦的回到客栈的。 拿到了名单,李值云作出指示。 现在,兵分两路。 一路由沈副司带领两人,步行下山,把高粱杆和新风筝送回京去,拿到工部检验。 一来,断一断两只风筝的扎制手法,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二来,断一断那只大风筝的风筝骨,跟这几根高粱杆是否为同一批原材料。 其余人留在客栈,随时听用。 第五章 冻雨封山 “果真要封山了……” 李值云看着一阵风刮过,把窗外的树枝都刮成了冰溜子,她勾起了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 先把小豌豆送回了家,等回来客栈的时候,恰好看见赶驴车的男人打开了门。 他畏畏缩缩,大气儿都不敢喘。 怀里头揣了个布包,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可堪堪瞧见李值云,便像老鼠见了猫,咻地一下钻回屋里关上了门,恨不得立时消失在李值云的视野中。 呵,此人有诈啊…… 李值云被他逗笑了,向属下打了手势,“盯上对门的男人。” “是!”属下答道,“另外已按您的吩咐,在悬崖边布控了。” 李值云点头,开始主持会议。 另一头,小豌豆刚一到家,苏娴就握住了她的小手,颇为急切的问道:“乖乖,她查的是什么案子?” 小豌豆盯着苏娴:“姑姑,你在紧张什么?” 苏娴叹了声气,急嘴急舌的说道:“你没听过么?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刺史!但凡跟凶案扯上一丁点关系,不管有罪无罪,哪怕只是个做街坊邻居的,都有破家散财的可能,我怎能不紧张!” 喔,原来姑姑说的是“尸场东道”啊。 所谓的尸场东道,就是说一旦有凶案发生,那么官差过来查案的所有费用,都需要报案人支付。支付不起的,或者没有报案人的,附近一里地的街坊便要共同承担这笔费用。 这少则几十两,多则数百两的银子,一个平民根本无力支付,甚至还可能被判为凶手。 所以,民众畏惧,民间的风气也慢慢演变为明哲保身,不敢报案了。 如此,便是“尸场东道”。 面对姑姑的担忧,小豌豆摆了摆手:“我瞧李姐姐挺好的,跟其他当官的不一样。到现在都没有通知里正,向街坊们索要什么办案经费。” 苏娴眸光一凝:“那也就是说,镇子上真的出了凶案。” “应该是吧。” 小豌豆噗通坐下,吃起了她最爱的冬瓜糖。 苏娴凑到了孩子身边,紧追不舍的问道:“究竟是什么案子?你跟了她半天,肯定知道些内幕,快跟姑姑说说呀。” 小豌豆人小鬼大的拉着长腔:“刘馒头那家子啊,估计要倒霉咯……确实是死了人,还跟什么大风筝有关。其余的,我没听着,李姐姐在开会之前,就送我回来了。” 苏娴抖了抖眉,眉中好似藏着千山万水。 话说刘馒头这个人,除了好赌钱外,也没什么大毛病,称得上敦厚老实了,怎么还跟凶案扯上了关系? 况且这案子,镇子上还没爆出消息,怎生的外头人先知道了…… 跟着,苏娴又问:“死者是男是女?” 小豌豆答:“李姐姐没说,但应该是女的。晌午还有人四处查访,汇总一个夫殴妻的名单回去,姑姑不知道?” “晌午我关着门呢,估计以为咱家没人。”苏娴皱着眉头,有些走神的说道。 夫殴妻,死者为女。光是这两条信息,就足以使苏娴心头纷乱。 她暗自祈祷,祈祷着冻雨天快些过去,尽早搬家。 …… 深夜,冰凌挂树,鬼风呜嚎。 在悬崖边蹲点的一小吏裹着棉衣,坐在大树上瑟瑟发抖。 抖着抖着,突然瞧见个男人小心翼翼的摸了过来。然后咕噜一声,把一只布包丢下了悬崖。 第六章 七年前的另一桩风筝案 小吏跳下树,朝着那人就是一嗓子,“是谁?!” 男人吓了一跳,当时就软了。 “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鬼鬼祟祟。说,干什么的!” 小吏吆五喝六,迈过来薅住了他的脖领子,“这些个犯罪份子啊,还真他娘的爱回来作案现场!” 被人蹲了,男人哆哆嗦嗦,口齿都不利索:“草草草,草民丢了个小银锁,过来找找……” 小银锁? 白日的时候,是在水坑里摸着了一个,已经交给李司台了。 可看他的样子,不太像是找锁。吓的跟条狗似的,一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在这个时候,另外一个负责盯梢的也跑了过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把他押回了君悦客栈。 李值云听罢了事件经过,当即扣押了男子的照身贴,再附送一双银手镯。 把人锁好了,拴在他的床头,再派个人守着。只等明日找到丢弃的布包,再行审问。 “冤枉啊,草民不知所犯何事,真的是在找锁!” 李值云从袖中取出那锁,“可是这枚?” 男子双眼放光:“是是,正是。现在您该相信,草民是冤枉的吧?” 李值云道:“今日一早,便发现你的驴车拐到过北边山崖。你且放心,等到布包打捞上来,事态查明,必会退还此锁。” 话罢,转身回了甲字号房。 小吏在后头跟上,夸口不已,“司台仁慈,若换成旁的大人,此刻便要大刑伺候了!” 李值云笑道:“本官向来重证据,轻口供。” 小吏看着李值云的脸色,试探着问道:“您是怀疑,那布包里藏匿的是女尸失落的人头?” 李值云目色一凛,没有说话,小吏便识趣的退下了。 第一夜宿在客栈,山风大的叫人睡不着觉。 李值云静静的躺着,再度回想起了七年前发生的那桩风筝案。 那一时,女帝登基,大举女科。通过选拔的女进士们,大部分被安置在了翰林院中。 由于她们常从皇宫北门直入内廷,又被称为“北门学士”。 就在景真三年,上巳的前一天,一群女进士到西河滩试风筝,计划在上巳节当天呈献给陛下。 可正是这一天,有个叫林簌的女进士被大风筝活生生的给带到了天上…… 而后在天上飘荡少时,最终坠溺在了小西河中。 据现场目击者称,那是个龙头蜈蚣风筝。 由于特别长,还特意数了数,总共有六十九节。 每一节,都由圆形腰片串结而成,十分灵活,就跟个真蜈蚣似的,还装有上百只脚。 天色澄明,风力刚好。 十几个人操控着风筝,逆风奔跑。可就在起飞的那一刻,位于队尾的林簌也上了天。 由于事发太快,人又在天上荡来荡去,只能隐约看出,她似乎是被风筝尾巴缠住了。 可后来,林簌的同僚却说了这样的话,“那林簌啊,可能是自杀。过完了年,她的精神就不大好了,总是神神叨叨的说着,真想当一只鸟啊,能在天空自由翱翔……所以,她可能是故意把自己缠在风筝上的。在死前飞一飞,也算是全了心愿。” 回忆到了这里,李值云翻了个身,紧紧的抱住被子,眼中落下一滴痛泪来, “娘,我不信你是自杀。” 自打娘亲莫名其妙的走了,李值云便苦钻刑侦一科,立志考取女举,好谋得一官半职,为当年还明真相。 好在天遂人愿,现在的自己,已经是大理寺之下,主管疑案难案的冰台司长官了。 如今,风筝案再起,尽管它很大可能只是一桩模仿作案。 但李值云隐隐觉得,必能从中撕开一条口子,通向那分骨肉的真相。 拭干了眼泪,整理好了心情,李值云闭上眼睛,缓缓入睡。她大概猜得到,明天一定是个非常忙的日子。 果不其然,转天一早,沈副司就紧赶慢赶的回来了。 他一身污泥,眼眶雀青,一进门来就开始吆喝:“我的个老天爷呀!外头真是冰天雪地,一步三出溜!硬生生的,把我多年的肠梗阻都给摔好了!” 哄笑声中,李值云问他,“查的怎么样了?” 沈副司脑袋一晃,掏出了工部的检验格目:“拿人去吧!检验品和大风筝的高粱杆属于同一批次!但扎风筝的手法,仅占到了一半。” 李值云眸光一亮,当场发下火签。即刻缉拿草编店的刘馒头和聋哑小工归案。 沈副司转眸:“聋哑小工?” 李值云点头,“对,聋哑小工。”不过他,并不是真的聋哑。 发现这个秘密,还是小豌豆的功劳。 昨日在草编店中,她对着人家耳朵大喊大叫,当时还挨了训斥。 可刚一走出门去,这孩子就神秘兮兮的说道,“李姐姐,他不是聋子……虽然在尽力伪装,可都被我叫得浑身起鸡皮了!” 第七章 抛尸人 室内,冰台卫队列两班,分立左右。 李值云如铁笔判官一样,端坐于桌后,身旁站着黑白无常,沈副司。 沈副司抱着膀子,歪着脖子,用眼皮夹着地上战战兢兢的两个人,“说,最近有没有乱扔东西?” 听了这话,刘馒头一脸迷茫,用着比便秘还要难看的表情说道:“怎么,官爷,乱扔垃圾也犯法呀?” …… 好有趣的回答!众人憋笑,几乎要憋出内伤! 沈副司清清嗓子:“好好好,是本官用词不当。那再问你,最近有没有抛尸啊?” 刘馒头身子一僵,半口气噎在了喉中,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沈副司拿出画卷,抻开在刘馒头眼前,“这风筝眼熟吧,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面吧?查过了,风筝骨就是你店里的高粱杆,扎风筝的手法也有你一半!用大风筝抛尸,得亏你想的出来!” 李值云拍响了惊堂木:“证据面前,还不从实招来!” 刘馒头被惊堂木吓破了胆子,跟小孩儿似的呜呜哭了起来。 沈副司吅了叩他的脑门,“快招,快招,死者是谁,缘何行凶。若再不招,咱们只能使用恢复术了。” 恢复术,就是刑讯拷打,刘馒头听得懂。 一旦刑具上身,是个人都挺不住啊! 他淌眼抹泪,咚咚的磕着头:“我招,我招!小民实属冤枉啊,小民根本就不知道那尸体是谁啊!” 接着,他打开了话匣子,招认了下面的话: “三月三,上巳节。谁都知道,这一天要出门踏青,放风筝祈福。我和小宝就打算连夜加个班,扎些风筝出来,好在明早售卖。” “可刚准备好家伙什,就听噗通一声,院子里掉下来个东西。” “近前一看,心都从嘴里跳出来了,是个女尸,是个无头女尸!” “衣裳也没穿,就剩两件小衣。” “我的个天老爷呀,这是谁干的呀?这也没得罪过谁呀,咋会扔俺家院子里来了……” “事出了,左右为难。若说报官,哪里敢报啊!” “万一遇见个粗心点的大老爷,说是俺们杀的,那俺全家都要完了!” “于是,我就跟小宝合计着,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尸体处理掉。” “最后还是小宝比划着说,扎个大风筝抛了算了。” “我一想,还成。要是就近处理,一旦案发,免不得查到南香镇来。那就被风筝带远一些,说不定就落到什么荒地里去了。” “然后,俺们就趁着夜黑人静,把她捆到了风筝上,扛到悬崖边放了……” “不成想,各位官爷来的是这么快!哎,真的是人在做,天在看呐。” 听到这里,李值云笑了一笑,指向了那个叫小宝的小工,“你可知道,他不是聋哑之人?” 刘馒头一怔,瞥向了小宝,奋力的搡了搡他,“你个兔崽子,你敢诓我?” 小宝垂下了头,没有说话。 李值云沉沉的看了一眼他,眼中包含着千言万语。 随即,她收转眼眸,朝着刘馒头一抬手:“先说案子吧,你方才所言,可句句属实?如果做下伪证,误导本官,只能是罪加一等。” 刘馒头点头如啄米:“属实,句句属实!若有一字不实,您法办我!上巳那天,为啥歇业一天呐,还不是因为心里瘆得慌!再说了,风筝布一家伙全给用光了,也没风筝可卖了。” 李值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如此说来,倒是有人嫁祸于你。” 这话说到了刘馒头的心坎里,他双目恳切,感动不已,“对对,大人您说的对,正是嫁祸呀!” 李值云道:“你再仔细想想,真的没有得罪过人?或者说,跟谁发生过口角,有什么见不得你好的熟人。” 刘馒头眯起眼睛,慢腾腾的搓着他的鼻子,“若说得罪,好像真没有得罪过谁。可若说是口角……” 瞧着他迟疑的模样,李值云使了个眼色给沈副司。 沈副司便把搜罗来的夫殴妻名单给刘馒头看,“你看看这上头,可有你怀疑之人?” 第八章 人豆腐 刘馒头看着夫殴妻名单,时而抓腮,时而皱眉,嘴里头嘟嘟囔囔。 “这俩是镇西头的,见都不多见。” “这个嘛,他前阵子打他婆娘的时候,扭伤了胳膊……” 当看到了一个唤做盖良才的人名时,他犹犹豫豫的戳了上去, “他也好赌,三天两头的在赌场里碰见他。咝,就是二月底的时候吧,他输急眼了,管我借钱来着,我没搭理。难道,就因为这个得罪他了?” 听到此话,李值云目色一亮。 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冲了进来。 是昨晚那个在悬崖边蹲点的小吏,名叫宋培。宋培一身脏污,像刚从泥地里爬出来。 他抱着个布包,风风火火,“找到了,找到了!扔下山的布包找到了!” 由于太过激动,一个踉跄摔到地上。 然后,一个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就从怀里扔了出来。再骨碌碌,滚到了刘馒头面前。 这是啥…… 刘馒头看向此物,随即看到了一只鼻子两只眼睛。 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和死人头对视的时候,当场就厥了过去! 同一时间,冰台司的所有人也呆愣现场。 怎么是个男的?不应该是女的么? 当用冷水唤醒了刘馒头,他靠在小吏胳膊上呜呜大哭,“我的天呀,要了命了!他咋死了呢?他就是盖良才啊!” …… 他就是盖良才。 此时此刻,这件刚刚有点眉目的案子,似乎跌入了更深的疑云之中。 既然物证归案,这又马不停蹄的提了抛人头的男人来审。 高压之下,男人不得不交待实情,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万分委屈。 “草民名叫陈金水,方县人氏,以酿酒为生。” “家妻在前年遭受惊吓,害了疯病。一年多来,草民是到处的跑,到处的寻医问药,可她的病情,仍是一日差过一日。后来,草民听说服用新鲜健康的人脑可治疯病,这便留了个心。” 说到这里,李值云打断了他:“这人脑,就是你所谓的豆腐?” 陈金水愣了一下,嘎嘎点头:“对对,黑话叫人豆腐。” 接着,他继续说道: “可这东西,哪里是好找的呀。随随便便的还不成,必得是那种不染病的。可去年是个暖冬,也不是灾年乱世,连冻死在街边的倒卧都捡不到一个。” “翻来覆去的,只能四处打听,看看谁家有磕碰坠溺而死的人。” “只要他们肯卖,我也不惜高价收取。” “说话,这就上巳节了。我带着虎子,来给南香镇的两家客栈送酒。送完了酒,就想着玩上一天,毕竟是过节嘛。带孩子放了风筝,吃了小吃,晚上的时候,我就寻思着到赌场逛逛。” “我不好赌钱,我只是觉得赌场人多,三教九流的都有,说不定能得来什么买药的门路。” “可还没走进去呢,就有个小妇人在暗巷里叫住了我。” “她问我,是不是想买人豆腐。” “我说是。” “她就说,她家阿郎不小心摔了一跤。也是倒霉,正好就摔到了一把镰刀上了,被扎穿了心窝,人当场就没了。我要的话,这就带我回家去取。” 说到这里,陈金水磕了个头:“大人恕罪。草民买药心切,根本顾不得旁的。” 李值云压着眉头:“你继续说。” 陈金水诶了一声,继续道来, “跟着,我就去了她家。西偏房里头,一个贴骨膘的瘦小男人躺在地上,穿着身褐色衣裳。我摸了几下,确实是新死之人,还不多硬呢,也确实是被镰刀扎死的。这便用菜刀斩下头颅,裹进包中,付了二十两银子。” “这二十两银子,可是我那酒铺一年的纯利啊。” “等回到客栈,已经是二更天了。草草的睡了一觉,等着五更天赶路回家。” “但起床时候,虎子说他的小银锁不见了。这才绕了个圈子,到山崖那儿去寻……” 话至此处,陈金水有些哽咽,“最后,锁也没找着,也没下去山。再后来,就碰见了大人。” 李值云点头,问了他一个问题:“既然你买来了药,又缘何将它抛下山崖?” 陈金水苦笑道:“草民怕了,见官爷们宿在客栈,当时就吓坏了。心里头猜想着,这人头可能来的不干净,所以才有官人至此,于是就……” “于是就,妄图把自己尽早撇个干净。” 李值云接过陈金水的话,接着看向了刘馒头,“按陈金水所述,售卖盖良才人头之人,乃是他的妻室。那么此妇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刘馒头殷勤作答:“她叫冯小娥,就是这镇子上的人,家住浣衣巷,东头数第一户。” 李值云派下火签,“拿人归案。” 两刻钟后,沈副司神色匆忙的回来了,“李司台,冯小娥死了。她的人头,就放在厨房的大铁锅里!” 第九章 女尸冯小娥 “确定是冯小娥?” “确定是!属下找邻居看过了,正是冯小娥无误!” 于是,一行人即刻动身,一并押上了陈金水等人赶往现场。 冷雨停了,街上的冰溜子还没有融化。可听说死了人,整个镇子都洋溢起了一种怪诞的热情。 里正站在浣衣巷里,一边维持秩序,一边翘首以待。 当他看到了鱼袋黑履,连忙上前躬了个身,“卑职不知李司台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李值云扶他起来,一起走进了凶案现场。 这是一套普通民宅,正屋三间,东西偏房各两间,厨房就在一进门的右手边。 里头的大黑锅敞着口子,装着的人头白生生的,赫然醒目。 近前端详,只见人脸如纸,死气沉沉,泛着一种死透了的僵白。皮下的血管隐隐可见,如若树根盘结,淡淡透出青、紫、褐,三种颜色。 细看了,此女倒生的眉清目秀,五官端正。 人常说,头掉了,碗大个疤。 这张娟秀的脸就带着碗口大的疤,无所遮掩的敞露着她的喉咙。血肉模糊之中,还可见那白玉一般的颈骨。 此情此景,洗过鸡脖子的人大概能了然几分。还能用手指插入喉管,直达口腔呢…… 仵作验了验人头,根据刀口角度的吻合程度,下刀方向的统一程度,下刀位置的契合程度,以及颈椎形态,行凶工具等元素的比对, 断定此颗人头,可与大风筝带来的无头女尸匹配。 至此,无头女尸的身份终于确认,正是南香镇人氏——冯小娥。 断罢了女尸,再断男尸。 另一头西厢房里,躺着个无头男尸。陈金水指认,正是那一日买药时分见到的死者。并且他的心口,确实有镰刀贯穿的致命伤。 经过多方比对,可以确定死者为盖良才无误。 至此,两颗人头,两具尸身,如拼图一般,被拼凑完全。 “忙了两天,尸体身份终于确认了。” “亏得李司台神鉴,及早敲定了南香镇这个地方!” 听着众人松了口气的感慨声,士气大涨的欢喜声,李值云却是眉头紧锁,全然高兴不起来。 她盯着屋檐下的风铃,好似听到了鬼魅破棺而出的啸叫。仿佛有尖锐的利爪,在自己心头抓得咯咯直响。 两日三夜来的每一帧画面,每一句口供,都如走马灯一般,在李值云的脑中快速过了一遍。 “罗仵作,盖良才的死亡时间是几时?” “三月初三,日落时分。” “那冯小蛾呢?” “三月初二,日落之后。” 李值云点头:“那也就是说,冯小娥几乎比盖良才早死了一整日?” 罗仵作答:“是。” 李值云遽然转头,目光直刺陈金水:“你再说一遍,冯小娥是几时向你兜售的人头?” 陈金水被盯的有点发虚,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劲儿了。 可是太过紧张,又全然没发现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只是颤颤悠悠说道:“三月初三,深夜……就是三月初三,上巳那天,我不可能记错的……” 听到回答,李值云嗡地一声,双耳轰鸣。 她玉齿紧咬,话从牙缝中挤出,“人都死一天了,还如何卖东西给你?!” 第十章 神秘冒充者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有些胆子小的,已经开始浑身打颤了。惶以为是冯小娥怨气太大,诈了尸。 陈金水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眼神中满是惊恐与慌乱,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大人,草民真没说谎啊,那天夜里确实是冯小娥来找我卖人头的!然后就轻车熟路的把我领回了家,这怎么会记错呢! 李值云目光冷峻,逼视着他。 随即一把将他提到了冯小娥的人头面前,“看,再仔细看,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陈金水瞪着眼睛,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 他看了半天,回忆了半天,再三确认,才断断续续的说道:“应该是她,应该是她,一样的柳叶弯眉,一样的鸭蛋脸庞。不过,当时夜色太黑,灯火又不够亮,她又是一个妇道人家,草民也不会一直盯着她看啊!” 李值云烦闷的松开了他,长长的吐了口气。 确实,夜黑灯瞎,这陈金水又不是镇子上的人,很难记得太清。 旋即,她垂下眼睑,仔细观察起了冯小娥的容貌。 一晃之间,突然发现冯小娥的眉毛生得极淡。 那所谓的“柳叶弯眉”,都是用青黛画出来的。 只是人已经死三天了,画出的眉毛早该脱妆了。这却相对整齐,不像画了三天的模样…… 李值云沉吟一笑:“原来,是有人冒充冯小娥。” 沈副司抱着膀子晃了过来,飒沓不羁的问道:“司台何以做此高见?” 李值云指向了冯小娥的两条眉毛,逐字逐句的说道: “根据厨房用品的使用情况来看,冯小娥的常用手是右手,并不是左撇子。” “寻常女子用右手画眉,往往是右边眉毛画的顺,左边不顺。时下,却刚好相反。” “再根据眉黛留存的时间来看,有人给死后的冯小娥补妆了。” 沈副司睁大眼睛:“为何要这样做?” 李值云笑答:“先给‘样品’定好了妆,才方便模仿。不然仅靠记忆来仿妆冯小娥,难免会有些出入。夜黑灯瞎,那人便断定陈金水看不真切。如此一来,只要轮廓上像,就足够以假乱真了。” 沈副司身子一滞,朝李值云伸出了大拇指,“高啊,司台高明!从妆容上找出线索,我们这些糙汉子可不成!” 李值云摆了摆手,收敛了笑容,正色道:“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出这个冒充冯小娥的女子。此人如此费尽心思,上演了一出借尸还魂,必定与这桩案子有着莫大的关联。” 沈副司挑起眉头:“您确定是个女子?也可能是个瘦小的娘娘腔假扮的。” 李值云看向陈金水,陈金水立马滚了过来,“是女的,是女的,她没有喉结,说话的声音也很寻常,并不像娘娘腔那样捏着嗓门说话。再说了,再瘦小的男人,肩背也是四四方方的,一眼就看得出来。” 此时,罗仵作从旁附和道:“禀司台,应该是个女子。盖良才心口的镰刀贯穿伤,并不是摔倒导致的,乃是由人从后心插入。那盖良才身长六尺二寸,比普通男子要矮小不少,再通过镰刀插入的角度比对,行凶者的身长不足六尺,那么基本可以判定,是个女子了。” 李值云点头,问向陈金水:“如果再次听到此人说话,你还能认得出来吗?” “能,应该能。” 既然陈金水有这个把握,李值云即刻吩咐里正道:“那就有劳里正,将全镇十二岁到五十岁之间的女子聚于一堂,等候查验。” 里正拱手:“是,卑职这就去办。您这边完事之后,就到里社来吧。” 十一章 你敢吃我就吃 死者身份确认了,那么这对夫妻,缘何会双双惨死? 李值云站在堂屋门口,嗅着从屋中传来的丝丝血气,传唤来了邻居王大娘夫妇。 “他们有孩子吗?” 王大娘揉着围裙,颇为痛心的说道:“有!可前年秋里,摘野果摔死了……自打这事儿以后,两口子三天两头的干架,那小娥身上,就没断过伤。有时候打的狠了,俺们还得来拉架。良才那孩子啊,对外人还算客气,就是在小娥面前脾气爆些。” “从前打吗?” “也打,但打的少。” 王大娘的老伴儿搡了她一把,粗声粗气的说道:“小娥没看好孩子,良才打她不是应该的么?女人家的,连个娃都看不住,活该挨揍!” 王大娘啐了一口:“去!看孩子就是老娘们一个人的事啊?你也是个只管下种的货!良才整天在外头赌,哪管过家里?小娥一个人拉扯孩子容易么?那天摘野果,孩子摔下山崖,良才还在赌坊里鬼混呢!” 她越说越激动,围裙被攥得皱巴巴的。 李值云笑了笑,继续问道:“那三月初二,上巳节的前一天呢?可有发生过什么事,或者听见什么动静?” 王大娘眯起了眼睛,皱纹在额头上挤成一团,像是在翻找深藏的记忆。 她咂了咂嘴,慢悠悠地说道:“咝,三月初二啊。下半晌的时候,小娥好像出去了一趟。在此之前,她得两三天没出门了。自打孩子走后,一味的窝在家里。等到了天擦黑,吃晚饭那会子,良才好像嫌弃饭不好,吼的跟打雷似的,说什么‘你吃,你先吃,你敢吃我就吃’,再然后,小娥就哭了两声……那哭声短促,就跟喘不上来气儿似的,再后来就没动静了。” 嫌弃饭不好? 李值云心下一动,转头看向了堂屋中的饭桌。 饭桌上的饭菜基本没动,有一盘炒莴笋,一盘蒸茄子,还有两碗白米粥。 放了四天了,莴笋变得蔫巴巴的,茄子凝成了一大坨,两碗白米粥也沤成了浆糊。 米粥一碗喝了,一碗没喝。 那夜验尸房中,冯小蛾呕出的食物,正是白米粥。 虽说饭菜简单,可普通民户能吃上白米,已经不错了,断然是不会嫌弃的。大把的人,还在吃喇嗓子眼儿的高粱米。 那么盖良才,为何会吼出这句话? 你吃,你先吃,你敢吃我就吃。 这个“敢”字,十分玄妙。 这句话要表达的意思是,你吃了,我就吃。要达成的目的是,你先吃。 为什么一定要冯小娥先吃? 再者说,夫妻俩吃顿饭,有什么敢不敢的呢?除非是,盖良才知道这顿饭不能吃!吃了会闹肚子,甚至有毒! 所以他吼叫着,是在强迫冯小娥试毒!甚至就是为了把她逼死!泄愤! 而冯小娥的直接死因,正为中毒!至于斩首分尸,那是死后的事情了。 这不是单纯的争吵,更是一场生死较量。 “仵作,去验,确认下饭食中有无毒物。” 罗仵作领命而去,在等待答案的时间里,李值云继续向王大娘征集有力的线索。 十二章 去过杏林堂 案发的这套宅子属于浣衣巷最东户,比邻的,只有王大娘一家。 两家共用一堵屋墙,隔壁的动静自然听的相对清楚。 “王大娘,冯小娥在哭了两声之后呢?您再仔细想想。” 李值云把声音放的柔和许多,不至于叫她紧张。 王大娘抿了抿唇:“刚才不是说了么,哭了两声后,就喘了几下,再后来,没什么动静了……啊对,有过‘哐通’一声闷响,跟劈柴似的……我当时还想,大晚上的劈什么柴,良才这人懒,向来花着他爹的遗产坐吃山空,不可能大晚上干活的。” 说到这里,王大娘目色惊恐起来,“这一声响,不会是把小娥的脑袋砍下来了吧?” 李值云轻轻颔首:“恐怕是。” 有了王大娘的话,堂屋里那一滩干涸的血泊,扔在一旁带血的斧头,还有斧头劈在木地板上的印痕,都解释的通了。 “再往后呢,三月初三一整天下来,您可见到过什么可疑之人?听到过哪些动静?” 李值云试着找出盖良才之死的线索,不料王大娘却一咂嘴, “哟,那就不知道了。初三一早,俺们两口子就进京了。过节嘛,去看看俺姐,还在她家睡了一宿,昨儿上午才回来的。” 问到这里,案子又卡住了。 就连街坊们也说,这里是浣衣巷,临着山泉水呢,半个镇子的人都会来这里洗衣裳。每天人来人往的,谁会特别留意呀。 听到这些,李值云憋闷的呼了口气。 冒充冯小娥之人,还真的像鬼一样,连个影子都捉不到…… 稍后,罗仵作回来禀道:“李司台,饭食中确实有毒,但不仅是砒霜,还包含了一种更隐秘的毒药,很像是从某种植物中提取的。至于详细成分,怕是要回京才能检验了。” 听了这话,李值云喟然而叹:“桌腿上,地板上,全是指甲抓出的刮痕。冯小娥在临死之前,可谓是痛苦之极。” 一直旁观在侧的沈副司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司台,可以结案了。那冯小娥出门一趟,就是买毒药去了。后来盖良才发现饭中有毒,而冯小娥又不愿承认,他就逼着冯小娥吃下。后来,冯小娥就毒发身亡了。” 这话说的,真是轻松啊, 李值云直直的看着沈副司,“姑且不论你的结论是否完全正确,你且说说,那盖良才又是谁杀的?冒充冯小娥的鬼影又是谁?如此多的疑团没有解开,就要草率结案了?” 沈副司把手一摆,“嗐!义人呗,义人行义举!这盖良才烂赌成性,不顾妻儿,草菅人命,又斩下头颅嫁祸旁人,总有人看不过去,行侠仗义的!咱们上头呢,向来对义人睁只眼闭只眼,就算抓住了,也是罚银几两,当堂释放。要我说,确实可以结案了。” 李值云笑了笑,好一个抓大放小。 只不过这个所谓的“义人”,背后的动机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 李值云站起身来,对着乌压压的人头问道:“各位街坊,谁在三月初二,上巳节的前一天,看到过冯小娥的踪影?王大娘说了,她在这天出门了一趟。” 一众默然了半天,最后有个端着洗衣盆的妇人说道:“我在粮米店碰见了她,她买了两斤白米。后来,她好像拐去杏林堂了。” 杏林堂。 一听这三个字眼,悬在李值云心头的一个疑问,好似落到了地上。 怪不得呢,一到南香镇,就看到杏林堂卸下招牌,急着搬家。时间点,又刚好在案发之后。恐怕这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做贼心虚了。 李值云当即喝令,声音斩钉截铁:“快!带人去搜查杏林堂,不允许放走任何一个人!” 瞧着李值云大动干戈的模样,沈副司不以为然,小声嘟囔道:“司台何必如此?人恐怕已经到里社去了。一个医馆掌柜,顶多是卖了毒药给冯小娥,还能翻了天去?” 李值云没接话,回想着盖良才心窝上的血洞。 若盖良才真被这苏娴所杀,背后必定有更深的牵扯,绝非沈副司口中轻飘飘的“行侠仗义”所能解释! 十三章 苏娴逍遥事外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抬戏,时下全镇的适龄女子都落坐在里社里,那叫一个热闹。 里正扯着嗓子,高高的站到凳子上,“肃静!都给我肃静!等下有官爷过来,需要你们协助,你们只要配合就行啦!” 有个胖婶子一摆手:“什么,叫俺们学猪?学什么猪啊?土猪还是野猪?” 哄地一声,全场大笑。 里正扶了扶额,无可奈何的喊道:“不是学猪,是协助!都给我听好了,仔细配合就是!” “配合呀,配合还成,俺还当是拉猪配种呢!” “粗鄙!当真粗鄙呀!” 嬉笑逗闹之中,人群又嗡嗡一片。有人嗑瓜子,有人扯闲篇,那算是一刻都消停不下来。 里正刚要再喊,就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两个穿皂衣的冰台卫挎着腰刀,大步迈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板着脸目光一扫,满屋子便鸦雀无声,一个个缩起了脖子。 见效真快啊,里正欣然一笑,把李值云引到了上首就坐。 一刻钟前,已经带人包围了杏林堂,结果大门闭锁,人已不见,时下放眼一瞧,苏娴正搂着小豌豆,坐在下首第二排呢。 李值云开门见山:“虽说公务在身,也不便叨扰大家太久,现在就开始吧。请各位按照坐次,一个个上前查验。” 冰台卫在下头维持着秩序,放上来第一个女子。女子小心翼翼,不知道将要面临什么。 沈副司一脸正色:“请用最平常的语气,说一句,‘你要买豆腐吗?’” 女子愣了一下,虽不解其意,但还是有样学样的说了一句,你要买豆腐吗? 一旁的陈金水摇了摇头,笔吏便在名册上画了一个叉, “下一个!” 就这样,一个个的来,一个个的走,轮到苏娴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身上。 除了听声音外,李值云也在仔细观察着这些女子的相貌和妆容。 而这个苏娴,向来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今日精修的涵烟眉十分吸睛,与柳叶眉截然不同。 柳叶眉正如一枚弯弯的柳叶,圆润而勾挑。 而涵烟眉,则恰如一抹烟霞。眉头尖细妩媚,眉尾飘入鬓中,如烟霞般轻盈朦胧。 “苏郎中很擅化妆啊。”李值云轻轻说道。 苏娴拈花一笑:“李大人谬赞了,身为女子,修整仪容,只是礼数罢了。”随即,她半转身,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道——你要买豆腐吗? 陈金水摇头,“不是。” 李值云刷地一下扭过头来,紧盯着陈金水。那眼睛里仿佛在说,当真不是?你再听听! 陈金水的脸上泛起一种类似于便秘的神色,他杵在那里,左右为难。 一方面,李值云对他三令五申,实事求是,不可攀诬。 而另一方面,他深怕找不到嫌犯,自己罪加一等。 看着陈金水不知如何的模样,李值云接过话头:“苏郎中,查案要紧,还望理解。就劳你再说一句,‘我家阿郎不小心摔了一跤。’” 苏娴点头,依旧是神态自若,将这话完完整整的说了一遍。 再看陈金水,他还是五官皱巴的直摇头。 李值云默默的吐了口气,“如此,那便下一个吧。” 苏娴欠了欠身,退出了里社。但她没走,而是和小豌豆一起,在外头等候着李值云。 十四章 暂时结案 查了二百多人,全部不是,陈金水萎了,李值云则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难道思路错了?冒充冯小娥者,并不是镇子上的人? 至于那个苏娴…… 此女与镇子上的民妇格格不入,浑身总带着些飘然物外的神秘气质。 眉宇之间的那份过度平静,反倒叫人迟迟觉得她与案子脱不了干系。 可眼下没有证据, 方才冰台卫回报,在搜查了杏林堂后,并没有发现任何砒霜一类的毒物。 可纵使有,又能如何? 砒霜属于一味药材,医馆光明正大的开门做生意,哪知冯小娥是买来杀人? 且在案发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指向苏娴的证物。 此女做事,倒真是首尾干净,密不漏风啊。 时下,恐怕真如沈副司所言,可以结案了。 走出里社,迎面就看见苏娴带着小豌豆候在一旁。 四目相对之际,苏娴便牵着小豌豆笑意盈盈的走上前来,“李大人,小民方才都已听说了,那冯小娥毒杀亲夫,反被其夫逼死,实在是令人叹息。” 李值云扬起眉尾:“那苏郎中留在这里,是为了向本官提供线索吗?” 苏娴点头,当仁不让:“没错,确实如此。三月初二那天下午,冯小娥曾来过医馆一趟,口口声声的,要买砒霜。小民说了,本店向来不售卖这些猛药,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李值云莞然:“砒霜,猛药,不都是药材么?只要用的得法,便没有好恶之分。苏郎中何须刻意如此?” 苏娴叹了声气:“不正是怕惹上官司么,我孤儿寡母的在外谋生,总要多留个心才好。” 李值云点头:“那后来呢?冯小娥去了哪里?” 苏娴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在这个时候,几步外的一个民妇走过来为苏娴作证:“这位大人,苏郎中确实没有卖砒霜给冯小娥,当时我在医馆抓咳嗽药来着。” 李值云看了她一眼,依稀记得这是个孀居两年的寡妇。 苏娴欠身:“若没有其他事,小民就先回去了,恐怕医馆之中,有的收拾了。” 李值云客套的抱了下拳:“为了查案,多有叨扰。” “豌豆,跟你李姐姐说再见。”苏娴拉过小豌豆,这崽子便精灵的一眨眼,“李姐姐,下山之前,别忘了来看我哟!” 李值云会心而笑,答应了她。不管苏娴如何,这孩子当真是冰雪可爱。 人走了,沈副司抱着膀子晃悠悠的凑了过来,看着苏娴的背影说道:“现在能结案了吧?大理寺徐少卿昨儿还跟我说,让您赶紧过去一趟,有要事交待!他这人,您得罪的起,我可得罪不起!您要是还不甘心,我这就捉了苏娴回来。一个弱女子,顶不住一顿夹棍的!” 李值云一嗤:“若非万不得已,本官决不严刑逼供。逼供之下,必出冤案。况且说,圣人也有意整改此风。” 沈副司一耸肩,“那走吧,山上怪冷的!陈金水刘馒头等人,我已经叫人押去大理寺了。此案的所有卷宗,也会在整理之后全部移交。程序上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李值云一时默然,难道真的要在卷宗上写着,盖良才被义人所杀? 踌躇之际,一留守冰台司的小吏竟然风风火火的赶上了山,脚底生烟的跑了过来,“李司台!李司台!快回去吧!大理寺急召!” 李值云吐出一口气,“罢了,就暂时结案吧。” 十五章 不要把舌头伸进酒葫芦 四月十五,天已经热起来了。光是坐在那里,就能往外渗出薄薄的汗珠子。 冰台司在南城茶楼小聚,沈副司走进包间的时候,人已经笑成了二傻子。 他名叫沈悦,听名字就是个野马活泼的人。 “哈哈哈,笑死我了,刚才有俩人叼着个葫芦,跟练铁牙神功似的往医馆里走。我还当是咋了呢,凑近一瞧,原来是把舌头伸进了酒葫芦里,取不出来了。” “啊?” 李值云呛了一下,差点喷了茶:“当真有如此滑稽之事?” “那可不,”沈悦涨着鼻孔,指向楼下,“你不信就下去瞧瞧,一群人跟着呢!” 宋培接过话来:“我反正是不信,既然能伸得进去,就能拔得出来。” 李值云斜过眸子,看着宋培:“要不,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宋培即刻唤来茶楼使女,拿了一个酒葫芦过来。 沈悦在一旁哈哈大笑:“司台真坏呀,叫旁人试,自己不试。” 宋培嗐了一声,“我跟司台一样,对万事万物的真相有着非同一般的痴迷!只有实践过后,方知真假!” 说着,就把舌头一吐,大大咧咧的试了起来。 在放松的状态下,舌头是伸不进去的。只有伸长了,绷紧了,变成舌头尖尖,才可以伸进去。 第一次伸,“出来了。” 第二次伸,“嘿,又出来了吧,都是骗人的。” 这人也是玩心大,试了两下还不过瘾,就试了第三下,结果,真的拔出不来了…… 宋培一惊,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包间里也哄地一声,传出了爆鸣般的尖笑,好像老母鸡炸了窝! 宋培捧着酒葫芦,满脸痛苦,呜呜啦啦的喊道:“救我!救我!快救我啊!” 所有人笑疯了,根本停不下来, 等笑到满脸是泪,肠子肚子都要震烂的时候,李值云才摆了摆手,“好了好了,这茶也别吃了,还是先把他送到医馆去吧。” 一行人便带着宋培,迎着路人的注目礼,龇牙咧嘴的给他送到了最近的医馆。 进门一看,那个身穿医袍的人居然是个熟面孔, “咦,原来是苏郎中啊,你搬到这里来了?” 李值云高兴的很,上回办完了大理寺交待的差事后再回到南香镇,已然是人去屋空。里正说,连夜搬的家,连个招呼都没打。 时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苏娴在短暂的惊讶之后,看着这场面无奈的笑了一笑:“怎么又来一个呀?你们的好奇心也忒重了,怎么就那么不信邪呢?” “这是第几个了?” “第二十五个,昨儿还有八个。”苏娴一边用压舌板取葫芦,一边说道:“这舌头啊,软筋软肉的,来来回回的伸到葫芦里,就把里头的气儿吸干了。原理跟拔火罐似的,肯定取不出来了呀。” 宋培欲哭无泪,含糊不清的说道:“现在不是知道了么,不是知道了么。” 哄笑声中,小豌豆从后院蹿了出来,“李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呀?上回你说下山前来找我,硬是没等着人!” 李值云目光柔和的看向小豌豆,捏了捏她嘟起来的小嘴巴,“快看呀,都能拴头小驴了。姐姐不是故意爽约,而是临时有事,才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嗯……”李值云歪起脑袋,“那为了补偿我们小可爱,姐姐请你吃果子冰怎么样?” “好耶!”小豌豆一蹦三尺高。 当又凉又甜的果子冰送入口中,李值云冷不丁瞥见了路边葫芦店的告示牌——【警告!请不要把舌头反反复复的伸进酒葫芦里,否则取不出来!】 看着那青涩的字体,李值云登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再看看医馆,就在葫芦店隔壁。 她脸色一变,眼睛里有火苗蹿腾,“小豌豆!这是不是你写的?!” 十六章 李值云给小豌豆下钩子 看到李姐姐生气了,小豌豆放下果子冰, 凑到身前乖声乖气的说道:“李姐姐,你不要生气。医馆新开业,口碑还没有传出去。转眼快一个月了,都没有什么生意。” 李值云压下怒火:“所以你就写了个告示牌,放在两家店中间,让人误以为是葫芦店的告示。” 小豌豆颤了颤睫毛,好像知道错了呢。 难为情的垂下了眼睛,那蜻蜓翅膀般的长睫毛,都扫到脸蛋上去了。 李值云摇了摇头, 一方面,意识到这孩子不管不行了,特别是跟着这样的姑姑。一方面,又惊叹于她的聪明。小小年纪,竟然能识人心。 她正是抓住了人的逆反心理,猎奇心理,才设下这么一个局,勾引旁人就范,给医馆带来生意。 如此聪明的孩子若不走正道,将来必定后患无穷,以至反噬自身。 是该及早干预,多加引导,多加管束了。 李值云把小豌豆拎回了医馆,瞧着苏娴忙完了,这便与她使了个眼色:“门口的告示牌,苏郎中不知道?” 苏娴一伸头,装模做样的看了一眼,极为轻巧的说道:“嗐,那不是葫芦店的告示吗?也是巧了,误打误撞的给咱送人来了。” 李值云笑了一声,没有当场揭穿她。 苏娴看着李值云,话中有话的说道:“李大人今日可是闲了?居然带着属下,到南城来了。这南城啊,向来是贫民所居之处,贵人们都不愿贵步临贱地的。” 李值云莞然道:“临街不是有个东篱书院么,就读的都是贫民和不良人的孩子。上头推恩,想选两个苗子出来,输送到冰台司去,也算是给不良人的安抚政策了。今儿我们过来,就是先到书院看看。” 苏娴突然双目放光,连表情都亲和许多:“那……您觉得小豌豆怎么样?” 李值云压下狂喜,不露声色。 原本还想着,该怎么开口收下小豌豆,不料这么快就有机会了,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但高兴归高兴,该走的程序一样不能少。 李值云佯装审慎,蹙起眉头:“苏郎中是对此有意?” 苏娴热情洋溢,立时拉着李值云到茶桌就坐,慢条斯理的说道:“行医难啊,又苦又累,小豌豆也不怎么上心。可我能教的,也只有医术了。时下大人这么一说,我听着当真不错。不管以后能不能像大人这样当个女官,至少供职在官衙里头,也算是人上人了。” 李值云浅笑:“官场浮沉,人心倾轧,断没有苏郎中以为的那么简单。不过呢,既然你对此有意,我也喜欢这孩子,倒是可以让她一试。” 苏娴喜上眉梢:“那……” 李值云一脸正色:“四月二十五日,冰台司偏门设有报名处。届时,你带着孩子,拿好照身贴和户籍册子,前来报名就是。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她通不过接下来的三轮考核,那本官也无能为力。” 苏娴簌簌点头:“那是,那是,肯定要经过考试的。”然后,她压低了声音,“考题都是哪方面呀?可否知会一二?” 李值云直截了当的说道:“冰台司,主管的是大案要案的侦办工作。至于判决,有大理寺。普通的民案刑案,有京兆府。既然是为冰台司选拔人才,必定要在刑侦一科,拥有不俗的天赋。好了,其余的,本官也不便多说。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李值云站起身来,苏娴便殷勤的把一行人送到了门外。 走出了几步路去,李值云终于按捺不住要上扬的嘴角, 小崽子,你终于被我逮到了! 就算通不过考核,也可以先当我的小书童嘛! 十七章 苏娴巧卖玫瑰盐 “豌豆,去书摊上买两本学习刑侦的书,趁这几天恶补一下。等到二十五日,姑姑带你去报名。” 苏娴把十文钱递给小豌豆,口气谆谆的说道。 小豌豆忽闪着眼睛,不以为然:“刑侦有什么好学的?又不是干仵作。佛祖说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个如来啊,不是如来佛祖的意思,而是真相的意思。” “啥玩楞?你还给我整上佛祖了!” 苏娴把她掂出门外,“去!买书去!要是把钱买了零食,你就跟我一样,当一辈子土郎中吧!” 小豌豆吐了吐舌头,快跑着买书去了。 到了夜半时分,苏娴趁着起夜,披着衣裳来到小豌豆房间看了一看。 室内灯火如豆,孩子已经拿着笔睡着了。 学习态度还不错啊,苏娴温慈的笑着,把孩子抱到了床上后,轻轻给盖上被子。 刚捻灭油灯,就听到后门传来了敲门声。 敲门声三长两短,三长两短,带着些许的不吉利。 苏娴皱着眉头打开了后门,口气里带着厌烦:“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 叩门的女子呼呼哧哧,满头大汗,顺着乱糟糟的头发直往下滴。一身脏衣裳也被汗水腌透了,冒着熏人的嗖味。 肩头上,还背着个麻包袋。 见门开了,她二话不说就往里进,然后哐嗵一声,把袋子楔在了院子里。 “有好货,你帮我出了,拿一半红利。” “什么东西?” “你看看就知道。”女子一边擦汗,一边得意洋洋的说道。 苏娴解开麻绳,把袋口往下卷了一卷。借着月色,发现是大半袋沙子一样的东西。再吹亮了火折子一照,整个人都愣住了:“玫瑰盐?你从哪里弄来的?” “你别管了,有门路出吗?” “出,肯定有办法出。关键是,你这东西来路正吗?这可是舶来品。” 女子吭哧一笑:“贩卖私盐,有来路正的吗?” 苏娴眉头深锁,话从牙缝中挤出:“路子跟路子的差别海了去,你是偷是抢我不管,别给我弄出人命来!” “这你放心吧。” 女子摆了下手,吊儿郎当的晃起了身子,苏娴这才勉强应下。 “我几时来拿分成?” “五月端午吧,这几天忙。” “成。” 话罢,女子轻轻的打开后门,确定没有巡夜的金吾卫,这才鬼影一般溜走了。 人走了,苏娴看着一袋子玫瑰盐发起了呆。 这是玫瑰盐,粉红嘟嘟的,虽然可以食用,可是从颜色上来说,与普通细盐差距太大了。 若是私卖,只怕太过惹眼,民众们并不敢购买, 可若是再倒给其他贩子,又要折利。 思前想后的,苏娴决定用制药的方式,尽量淡化掉玫瑰盐的颜色,再设法勾兑出去。 随即,她灵光一闪,拿回了小豌豆设下的告示牌,贴了一张新告示出去—— 【本店出售盐肤木,购买五十斤者,可返八两食盐。】 【合情合法,价格公道。数量有限,欲购从速。】 弄好之后,苏娴浑身松快的拍了拍手。 盐肤木,是一种药材。而盐肤木上的果实,也确实可以提取食盐。官府严禁售卖私盐,却对盐肤木没有任何一条明文规定。 如此一来,这批黑货,也可以白生生的出去了! 十八章 女帝点拨李值云 一队看不出身份的马车在坊间巡游,不经意间,路过了南城的茶花街。 紧接着,一只佩戴龙纹玉扳指的手掀开了车帘。 目光所及之处,是家名叫禾心堂的医馆,医馆门外的告示牌引起了车内人的注意力。 “盐肤木……民生艰难啊,竟用这种法子提取食盐。” 陪王伴驾的李值云立马颔首说道:“禀陛下,有些贫民恐怕连盐肤木都买不起,还要去茅厕刮硝,充作食盐呢。” 女帝转过眸来:“当真如此?” 李值云目光恳切的点了点头:“微臣不敢撒谎。” 女帝凝神,稍作思考后,便唤来随身宦官高公公,“传朕口谕,官盐降价两成,即刻命盐课司操办。” 高公公这便摧鞭打马,往盐课司去了。 亲眼看到这一幕,李值云高兴的跟女帝撒了个娇,“陛下仁慈,永远都心系百姓!跟您在一块儿,就是开心!” 女帝笑眸弯弯:“你呀,真是比令月还要贴心。” 李值云把眼睛睁的大大的:“微臣哪里敢跟公主比呀!” 女帝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胳膊:“所有人都知道,你们这批女进士里啊,朕最疼的就是你了。” 李值云嘤嘻一声,把脑袋往女帝的肩上贴贴,像个单纯无知的小孩子。 车队从禾心堂擦过的时候,小豌豆正在门口读书。她是怎么都想不到,她的李姐姐竟然有这样一面…… 马车之内,李值云陪着女帝谈笑风声, 聊着聊着,女帝突然目光一紧:“咦,云儿,朕怎么突然觉得,你跟一个人有三分相像。” 李值云把头一歪:“谁呀?陛下说来听听。” 女帝虽然笑意未减,但表情明显复杂起来:“那人啊,已经走了六七年了吧。她叫林簌,是头一届女举的一甲。朕当年,也是十分看重她的。” 李值云心头一沉, 虽然在极力控制,可是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但她终归是聪明人,便顺着话题聊了下去,颇为唏嘘的说道: “微臣也听过此人。据传,她原本意气风发,却在一夕之间,变得萎靡不振。最后,竟然莫名其妙的被大风筝带到了天上,以至坠溺而亡。此事说来,极为离谱,微臣想着,会不会是有人刻意谋害。” 女帝短暂的和李值云对视之后,便转过眸去,目视前方,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当年都查过了,无人谋害,不是自杀,纯粹是一场意外。” 听到这话,李值云突然意识到,陛下是不是在拿话点自己…… 难道自己的真实出身,已经被陛下知道了? 今日突然传召伴驾,又突然牵出话题,恐怕陛下是有备而来。 李值云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于是垂下头去,低声说道:“是微臣多思了。” 女帝复又带上笑容:“前面就到互市监了。当年那个扎风筝的丁言因着林簌之事,被贬到互市监做了个小主薄,一晃就到了现在。今日既然路过,云儿就陪着朕,到互市监看看吧。” 十九章 丁小宝之母丁言 互市监,主要负责对外贸易,以及少数民族贸易事务。 刘监丞陪伴着圣人和李值云,穿过一道道门廊,走向了后院的一间小官廨:“丁言就在这里了,这些年一直管理文书账目,勤耕工笔,在差事上从无差池。” 圣人抬手,刘监丞便也不再说话, 悄悄的往屋中一瞧,坐在书桌后的中年女官正盯着个账本发呆。 然后,她突然站起了身,拿住账本就走…… 当来到门口,整个人就猛地站住了,再不可置信的把头磕在地上,唤了一句,“陛下!” 圣人眼睛弯弯,就像昨日才见过这丁言一般,用毫不生分口吻说道:“何事呀,这么风风火火?快些起来吧。” 丁言起身,不太利索的说道:“是微臣觉得账目有些对不上,所以要拿给刘监丞过目。” 圣人笑着,示意大家就坐。 出于职业的敏感性,李值云好奇的拿过账本端详。 玫瑰盐…… 翻了几页,李值云大致是看懂了,从犍陀罗进购的玫瑰盐比往年多折损了将近一万斤。 “怎么会折损这么多?”李值云不由得问了一句。 丁言立即叹道:“是呀,下官也这么以为。同样的运输路线,同样的运输工具。一路上雨雪不多,亦无匪患,缘何比往年短了如此之多。” 李值云问道:“押盐官呈报的折损原因是什么?” 刘监丞刚要回答,却被圣人打断了:“好了,这些事,你们回头再议吧。朕今日过来,可不是为了谈公事的。” 一众赔笑,“是,陛下好不容易出趟宫门,是得好好松快松快。” 紧接着,圣人支开了刘监丞和所有贴身近侍,只留李值云和丁言在室内。 跟两个臣子说话的语气,更像是个忘年之交,“丁言呀,今年上巳节那阵子,又出了一桩风筝案,你听说了吗?” 丁言颔首:“微臣听说了。” 圣人看了一眼李值云道:“朕方才听云儿说,参与抛尸的人中,有一个叫丁小宝的后生。出身潍州,风筝之乡。看来你们潍州人,大都会扎风筝啊。” 丁言的眼珠在眼皮下滚了一滚,随即面带惭愧的说道:“禀陛下,此人正是犬子。当年微臣与他父亲和离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李值云扬起眉毛:“咦,他随母姓?” 丁言道:“非也,他父亲也姓丁,算是巧了。” 圣人接过话头:“这孩子正在大理寺羁押着,你若得空,就去看看他吧。” 丁言和李值云同时愣了一下…… 圣人向来日理万机,忧心国事,怎么今日对臣子的家事这么上心了? 随后,三人又闲话少时,圣人才起驾回宫。 从始至终,还真没聊一句公事。 李值云站在夕阳之下,目送车驾远去,心里头一直琢磨着圣人此行的目的。 也许出于某种原因,这个丁言很快就要受到重用了。 那自己呢?她看不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唯一清楚的是,时至今日,这个名叫丁言的人依旧没有摆脱杀母的嫌疑。 虽然立志为当年还明真相,但时隔七年,当时的证据线索,恐怕早已如断裂的蛛网,荡于烟尘了。 急不得,一点都急不得, 李值云暗示着自己,静待线索的出现。 而时光一晃而过,很快就来到了四月二十五日。 是日一早,百十个布衣带着小鬼头们,把冰台司偏门围的水泄不通。 小豌豆也穿上新衣,被姑姑牵着小手,出现在了报名处。 二十章 推理题 报名过后,经过审查,三天后就是第一轮考试。 天不太热,阳光很好,百十张书桌摆放在冰台司中庭,李值云亲自主持了这场考试。 看到主考是个女子,台下人交头接耳:“哈哈,女师父肯定要选女徒弟的,我们女孩子赢面最大。” 有小男孩不服了:“瞎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明明是我们男孩子赢面最大。” 小豌豆安静的听着议论声,在考卷上写下了自己的大名,苏芫生。 沈悦清了清嗓子:“肃静!今次考试,以总成绩排名前三者,择优录取。你们的品性,也在考察范围之内。” 此话一出,小鬼头们瞬间噤声,再也不敢说话了。 “现在,由李司台给出考题。” 沈悦示意李值云,李值云便慢步走上前来,亮起了嗓音。 第一场考试,是一道推理题。 话说杜大爷在经过二十一天卧床之后,终于孵出来一只小母鸡。半年之后,小母鸡长大成鸡,身体健硕,羽毛如缎,为全家人带来了营养丰富的鸡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鸡有旦夕祸福。 某一日刚过三更,杜大爷在起夜之时,突然发现母鸡被偷走了。 后经里正盘查,找出了三个嫌疑人。 这三个嫌疑人,分别是更夫,邻居张婶,借宿荒庙的过路人王汉。 更夫说:我每夜的打更路线是一致的,不能因为我刚路过那里,敲过梆子,就说我是偷鸡贼。 张婶说:他家鸡窝离俺家最近又怎么样?三更时候,俺们早就睡了。杜大爷家就一只鸡,说不定是因为那鸡发性,自己逃走了。 王汉说:泥锅里煮的,是我打来的野鸡,鸡毛都烧火用了。我一个过路的外乡人,才不敢得罪当地村民。 现,根据已知条件,在考卷上写出真正的偷鸡贼。一炷香之后,交卷。 听罢了主考的话,孩子们状态各异。 有的匆忙拿起毛笔,在稿纸上做着推演。有的凝眸静思,仔细回想着题干里的每一句话。 小豌豆合不拢嘴,直接写了下了“张婶”两个字。 哈哈哈,杜大爷亲自孵蛋,原来李姐姐还有这么幽默的一面啊! 写完了,把笔一搁,悠闲的抬起头来,静待交卷。 沈悦看了看考生们,扭过头来与李值云说道:“缘何只叫给出答案,不附上理由呢。” 李值云笑道:“有的时候啊,过程不是最重要的,只要答案对。哪怕是猜的,或者是算卦算出来的都成。直觉这个东西,也是刑侦科人员必不可少的素质。” 沈悦吭哧一笑:“司台这话好生新鲜,不过细细想来,也有几分道理。若只按教材上的来,恐怕就要成为那照本宣科之流了。” 一炷香灭,开始收卷。 卷子收上来没多久,就当庭宣布了初试结果。 一百零九个孩子,进入复试的只有三十六个,而小豌豆,自自然然的在名单之中。 散场之后,李值云走向了小豌豆,把手放在了她的头顶上:“好孩子,表现不错。” 小豌豆机灵一笑,露出了贝壳一样的小白牙。 “能跟姐姐说说,你的推理思路是什么吗?” 小豌豆乖巧点头,咬字清晰,声音干净的说道:“张婶啊,解释的过于多了。杜大爷家只有一只鸡,这句话根本没必要说的。人只有在极力掩饰的时候,才会做出不必要的解释。” 刚说到这儿,耳边就传来了哭嚎声。 一个小男孩站在考场上不愿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喊道:“是王汉,明明是王汉!他干嘛烧鸡毛啊,有几个人把鸡毛当柴火烧的?他分明是在毁灭证据!” 小豌豆看了他一眼,回过头来笑道:“烧鸡毛这句话啊,确实是李姐姐埋下的误导项。可是那两天,下雨了,捡不到更多的干柴,只能勉强用鸡毛添把火了。” 李值云目色一亮:“你是怎么知道下雨的?” 二十一章 细说偷鸡贼 小豌豆答, “一个过路的外乡人,宿在荒庙里一夜,按照常理来说,天不亮就要赶快起身,及早赶路的。” “可他为什么会逗留许久,以至被里正捉到呢?” “那只能说明,不方便赶路。” “再加上李姐姐那一句,天有不测风云,鸡有旦夕祸福,分明是在暗示大家,天气不好,下大雨了。” 李值云欣慰的笑了起来:“还有呢?你还想到了什么?” 通过李值云的表情,小豌豆知道自己回答正确。心中受到了鼓舞,也就更加自信的说道: “我想,杜大爷的鸡并没有真的丢。” “不出意外的话,就算捉不到偷鸡贼,这只鸡过段时间也就回来了。 “他一个老大爷,居然亲自卧床孵蛋,传出去就是个笑话。可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一来,是因为天气冷,可以卧床。” “二来,是借不到母鸡孵蛋。” “这也就说明,在这个村子里头,母鸡是极其珍贵的东西。所以,张婶就算偷过来,也不舍得吃的。她的目的应该也是孵蛋。” “毕竟借鸡孵蛋,会更方便,成功率也更高。” “可又出于某些原因,不好开口借鸡。于是,就偷了过来。” “再说回那句话,张婶说:杜大爷家的鸡只有一只,说不定是发了性,自己逃走了。” “这句话啊,明显有粉饰太平的意味。” “她的潜台词就是在暗示杜大爷,别担心,这鸡过段时间就自己回来了。” “按照题干里所述,孵蛋的时间需要二十一天。那也就是说,张婶原本计划,等过了二十一天后,就把这个母鸡悄无声息的还回去的。” 一席话说完,李值云对着小豌豆鼓起了掌, “不错,真的不错!这件事出自姐姐家乡,今日编成了考题,你基本上还原了真相。” 小豌豆莞尔一笑:“谢谢姐姐夸奖!” 李值云牵住小手,往外走去,“不过呢,你还有一点没说到。” 小豌豆扬起脑袋:“是什么?” 李值云道:“母鸡在六七个月大的时候,刚刚可以产蛋。杜大爷家虽然只有这一只母鸡,没有公鸡,但母鸡生理特殊,能通过无性繁殖产下蛋来。只不过,这些蛋只能食用,不能孵出小鸡。而张婶呢,在偷了鸡后,是打算偷偷拿去配种的,再孵下一窝小鸡。所以啊,她不好开口问杜大爷借鸡。” 小豌豆张大了嘴:“哇,如此一说,张婶的作案动机就更加合理了!她所图甚多,不方便借,只能偷了!题干里那句‘母鸡发性’,也早就暴露了张婶的想法!” 李值云点头:“是呀,不论是什么案子,只要掐准了嫌犯的真实动机,就离破案不远了。” 小豌豆满眼星星:“谢姐姐教导!不,在官衙之中,应该叫您李司台!以后我一定更加注意细节,不放过嫌疑人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您故意埋的雷……” 李值云大笑着勾了勾小豌豆的鼻子,把她送到了大门口,“好了,先跟你姑姑回家,明天还有复试呢。” 二十二章 剑走偏锋的复试 第二场考试,是一道模拟题。 沈悦和三个同僚,带领着三十六个进入复试的考生,来在了模拟的凶案现场。 “本轮考试,是由本副司,主薄孙嘉,指挥刘晃,冰台卫宋培,联合出题。” “众考生需在半个时辰内,通过室内的线索,确定凶犯的身份。而所谓的凶犯,就在我们四人当中。” “考场纪律,不可以讨论线索,不可以讨论答案。违者,即刻取消考试资格。” “好了,事不宜迟,考试开始!” 一声锣响,四位考官便退到了对面的厢房之中,与李值云一起喝起茶来。 在这个时候,一个叫田画秋的考生冒了尖, 她今年十四,白生生的脸蛋,薄溜溜的眼皮,个子中等偏上,一身的书卷气。说起话来,还带着满满的号召力。 “大家听我一句,都把发下来的手套鞋套戴好,不可以乱摸乱动。要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就立即放回原处。要不然,所有人都进不到三试。还有,这样乱糟糟的可不成,我建议三人一组,分批进入现场。” 这话,得到了考生们的认可。 与此同时,也引起了考官们的注意力。 李值云端着茶杯,笑眸弯弯的看着田画秋:“我记得这孩子,昨儿还主动在考卷上附上推理思路。” 沈悦晃着大腿,随口说道:“不出意外的话,她就是今次选拔的魁首了。” 众人一笑,继续观察起了考生们的动态。 三人一组,田画秋匹马当先的进入模拟现场。小豌豆勾了勾唇,知道她打的是什么算盘。 先进去的,证物和线索最清晰呗。 她不着急进,反而转过头来,瞄向了厢房里的四位考官,也就是四位“杀人嫌犯”。 沈悦噗嗤一笑:“你的关系户有意思啊,不急不躁的,反来观察我们。” 李值云不气不恼,用话挡了回去:“常言道,举贤不避亲。我看这崽子,要剑走偏锋了。” “哟,崽子……好亲亲,好爱哟……” 沈悦一边调笑,一边手舞足蹈,惹得同僚们哈哈大笑。与此同时,小豌豆也眼波一漾,知道“凶犯”是谁了! 还没去勘察现场,就知道“凶犯”是谁了? 没错,小豌豆自有她的道理。 尽管在家恶补了几天刑侦学,可小豌豆心里清楚,连皮毛都没摸着。说不定从书摊上买来的教材还有误呢,要是起了反作用就更糟糕。 她看到田画秋,从地上捏了一捻极细腻的土,吹到了琉璃杯盏上,从而显现出一个完整的指印之时,便知道这个路子行不通了。 既然专业方面是空白,那不如反其道行之,从源头上入手。 所以经过观察,大致摸透了四位考官的外貌以及性情,也就对答案了然于心了。 半个时辰后,铃声响起,考试结束。 四个考官回到现场,站的笔直,留给考生们一些查验的时间。 田画秋正是通过比对每个考官的指印,最终自信满满的在答卷上写下了答案。 还有的人,通过鞋印,以及其他的线索或手段给出答案。 至于小豌豆,刚才进入模拟现场的时候只是随意的走了两圈而已,生怕看到所谓的线索,被自己的“半桶水”干扰了正确答案。 在很多时候呢,要么精通,要么完全不懂,半桶水反而是最坏事的。 她给出的答案是,沈副司,沈悦。 为什么? 因为人生如戏,恰如戏台上的年轻旦角一般,她们最想演的角色,不是大家闺秀,不是豪门贵妇,而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妓女。 而沈副司,说笑逗闹,满腔激情。外在活泼风趣,内在乖张不羁。 身在官场,多有掣肘。所以他大概也想叛逆一次,纵意一次,演一回杀人犯吧…… 二十三章 噩梦?记忆?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刚好是端午节。 苏娴欢天喜地,双手接过了泥金帖子,再塞给了邮差不少的喝茶钱。 随后关上医馆,带着小豌豆出去狂欢庆祝了。 也许是白天玩的太过尽兴,吃的粽子又不好消化,到了半夜,小豌豆开始发烧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座拱门垂花的宅院,风格十分绮丽婉约,与京中的建筑孑然不同。 画面一闪,梦中的自己,好像也在睡觉。 躺着的,是一张临窗的大木床。翻了个身,小手握住木床的围栏,还感觉凉生生的呢。 正要闭眼,两个人的对话就遥遥的飘进了窗子。 “娘,我爹呢?” “井里呢。” “哈,那我姐呢?” “陪着你囡囡睡觉呢。” “那……” “怕什么,老帮头有风头眩,是他自己头晕,不小心跌进井里的。” “我姐这回回来,是来抢家产的吧。” “咝,要不这样吧……” “怎样?” “明儿你去……” 后来两人说什么,就听不见了。 但小豌豆预感很差,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悲痛的事情。她在梦里哭,也在梦中梦里哭,直到被苏娴摇醒。 “乖乖,起来喝药,喝完就不烧了。” 小豌豆睁开泪水凄迷的眼睛,这才发现满脸是泪,枕头都被濡湿了。 “怎么哭成这样啊?做噩梦了?” 苏娴的脸庞映着橙色的烛火,是那么温柔可亲。 小豌豆吨吨吨地喝完了药后,看着苏娴直楞楞的问道:“姑姑,我们是不是姑苏人氏啊?” 苏娴明显一惊:“你为什么这么说?” 小豌豆答:“我做了个梦,梦里头有人在说话。他们的话里,有老帮头,囡囡,这些词语,不正是姑苏方言吗?” 苏娴眉头颦蹙,各种情绪如暗流一般,在她的脸上涌动着。 她躺上床来,把小豌豆搂进了怀里,“都梦见了什么?全都跟姑姑说说吧。” 余惊未定的小豌豆没有想太多,便把梦境的内容,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苏娴。 苏娴听罢,更是眉头深锁。 傻孩子,你这不是梦,而是你真实听到过的,真实经历过的…… 只不过那个时候,你才三岁,所以记得不清楚,只留下了一些难忘的片段。 记忆潜伏至今,转化为梦境呈现。但好在,你只以为它是梦…… 想到这里,苏娴柔声安慰她道:“好神奇的梦,怪不得把我们吓成这样呢。可咱们并不是姑苏人,而是孟城人,你的户籍册子上都写着呢。也许是小的时候,姑姑带你去姑苏游玩,你就在不经意间,记下了囡囡这些词呢。” 小豌豆抬起眼睛:“那我爹娘呢?他们真的是去南洋经商,一走就再也没有音信?” 苏娴有模有样的叹了口气:“是啊!把我们小可怜撇在家,跟姑姑相依为命。” 小豌豆点头,相信了姑姑的话。 其实有的时候,作为一个孩子,他们更愿意无条件相信抚养者的话。 瞧着怀里的睫毛精安生了,这便轻拍起来,哄她睡觉。 可就在睡着的前一刻,那双闲不住的眼睛又睁开了,“对了姑姑,今儿是端午,为什么小姑姑没回来呀?” 是呀,今儿等了她一天,为什么没回来呢? 不是说好了,过来拿玫瑰盐的分成么。 二十四章 另一种毒来自枇杷仁 端午三天假,清早起来,李值云悠闲的在院中打了打拳。 刚寻思吃点什么,沈悦就提着肉丸胡辣汤和水煎包回来了。那辛辣的胡椒香味,直往鼻子眼儿里钻。 “哟,会吃呀,旁人都是胡辣汤配馍馍,或者是油炸鬼,只有你配水煎包。” 沈悦哼地一笑:“在我们老家豫州,水煎包才是胡辣汤的正妻。其他的,都是小妾。” 说着话,就招呼大家过来,“吃饭了,过来吃早饭了!来晚的可没有啊!” 上了桌,宋培端着胡辣汤默默出神,半天了,闷闷的哼了一声,“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在京城安个家。” 沈悦噗嗤一笑:“我和李司台还没有呢。” 宋培吐了口气:“您二位才上任多久啊,半年而已。再过半年,就买得起了。不像我,一个月除去花销,再往家寄一点,一文钱都存不下。” 沈悦一嗤:“买房哪有那么容易,咱们这群人中,也就老刘和罗仵作有房。” 李值云接过话来:“刘指挥是京城人氏,自然有房。倒是罗仵作,他买的那座小院,我瞧着很好。又便宜,又干净,位置也不算太远。” 沈悦笑得灿烂:“罗仵作五十多了,那可是大半辈子的积蓄。怎么不远啊,干南城去了都。” 说着说着,罗仵作居然提着公文箱来了。 “哟,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今个儿休沐,你怎么来了?” 罗仵作朝李值云拱了拱手:“李司台,属下刚刚查明,毒杀冯小娥的除了砒霜以外,还有一味从枇杷仁中提取的毒药,特来回禀一声。此毒为无色液体,略微带些苦杏仁味。属于快毒,毒发时间快则二十个数,慢则半盏茶的时间。中毒者首先呼吸不畅,从而意识丧失,最终死于心肺衰竭。” 李值云放下筷子:“所以邻居王大娘说,冯小娥哭声短促,喘了几下之后,就没动静了。” 罗仵作道:“冯小娥的反应,刚好映证了此毒之快。若仅有砒霜的话,则表现为腹痛难忍,至少要满地打滚一盏茶的时间,甚至还伴随着强烈的呕吐和腹泻。” 李值云问道:“既然两种毒药都可致死,又何必同时使用呢?” 罗仵作答:“或许是冯小娥杀夫心切,或许是想用砒霜来掩盖另一种毒药。更或者,只是出了纰漏罢了。” 李值云点头:“成,本官知道了。另外,需要多少颗枇杷仁,才能提取致死量的毒药呢?” 罗仵作答:“八到十颗,小儿仅需三颗。制毒者手段高超,非一般人可为。” 随后,李值云接过了检验格目,便叫罗仵作先行回家了。 新的线索来到,李值云反复咂摸着枇杷仁三个字。 枇杷仁可以制毒,这个知识点十分偏僻,是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既然此人另辟蹊径,巧用枇杷仁制毒,必然是了解枇杷之人,时常能接触枇杷之人。 她不禁想起,八年前轰动一方的商家灭门案。 此案发生在姑苏城中。 那商家富庶,有上百亩枇杷林,独门秘制的枇杷膏声名响亮,远销东洋。 只是一夜之间,几乎全家罹难。 被发现的时候,家中父亲溺于井中,家中母亲、儿子、儿媳,以及管家,婆子,全部被割喉而死。 现场惨烈,血溅房梁。 家中财物,亦被血洗一空。 此案,被当时的苏州知府定性为强盗入室,抢劫杀人。 而商家失踪的长女以及小孙女,则被认为遭盗贼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而那伙盗贼,也迟迟没有落网。 一晃八年了,这桩灭门惨案已经成了悬案。如此大案,恐怕早就从地方移交中央了吧? 想到这里,李值云打算去大理寺一趟,翻看下此案的卷宗。 二十五章 姑苏旧事 来到架阁库,李值云在尘封的架子上抽出一轴卷宗,仔细的翻阅起来。 商漉…… 商家失踪的长女名叫商漉,时年二十三岁,未嫁。 至于失踪小孙女的名字,卷宗上没有提及。仅记载为蛇年生人,时龄三岁。 案发日期为五月十五,后经勘察,商家庭院,堂屋等处,提取到了三组陌生的鞋印。 这三组鞋印,属于三个身长七尺五寸到八尺之间的壮汉。 而割喉的工具,乃是一把新月形弯刀。 “果真有强盗入室……” 李值云凝起眉头,接着往下看去。 此案的报案人,是商家护院,商贵。 据商贵所述,案发当天,也是最后一波枇杷的采摘日期。 十五一早,商贵就带着四个家丁,往枇杷林帮忙采摘去了,直至夜晚亥时方归。 二门一推,就嗅到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商家人横七竖八的倒在堂屋,死状惨烈。 至于为什么论定商漉和小孙女是被强盗掳走的? 理由是地上散落的珠花和扯断的衣角,以及遗落在大门旁的奶瓶…… “有意思了。” 李值云表情复杂的勾起唇角,似笑非笑。 全家都遭难了,刀光血影的,一个三岁的娃娃非但不知道害怕,居然还能把奶瓶拿的稳稳的,被人抱到了大门口才丢手…… 实在是匪夷所思,不合情理。 只怕是有人特意将奶瓶放在此处,伪造一个被掳走的现场才是。 在这个时候,徐少卿推门而入。 此人年轻有为,相貌堂堂,一身绣鹤的天青色袍子裹着挺拔身姿,步履带风,眉宇间透着干练与锐气。 “李司台。” 徐少卿声音清朗,目光已落在李值云手中的卷宗上,“听说你一早就来了,忙着看什么陈年积案,当真勤勉啊。” 李值云出言调侃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连强盗都在追求进步,我等还有什么理由不勤勉呢?” 徐少卿扬起眉宇,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哦?此话怎讲?” 李值云将卷宗稍稍递过,用指尖点着“强盗趁护院不在,肆机行凶“一句。 随后,又将手指移到卷宗另一处:满地珠花,遗失的奶瓶。 徐少卿俯下身来,细看卷宗上的绘形与注解。 随后,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以为,此案更像是里通外盗。所谓强盗,大都是粗莽之人。若不是里应外合,他们怎知商贵会带着所有家丁外出采摘,一去便是一整日。这个时间点,未免掐得太准了些。 李值云目色一亮:“既然徐少卿也认为是里通外盗,缘何不将此案发回重办?” 徐少卿讳莫一笑:“当年的苏州知府,几经沉浮,时下正是刑部尚书,周仕丹。比我这个大理寺少卿,还要高上一品半呐。” 李值云默了一霎:“是属下疏忽了。” 徐少卿眉眼轻转,淡淡的扫过李值云后,将卷宗放回了原处。 “我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声。不该碰的案子,不要碰。不合宜的事情,不要想。” 李值云垂下眼睛,心中却翻涌着不甘。 徐少卿的话语虽轻,却字字诛心,压的人喘不过气儿来。 她退而求其次,试探着问了一句,“那如果说,有朝一日,里通外盗的嫌疑人出现了呢?” 徐少卿慢慢启口:“你是说,商漉吗?” 李值云低声:“不止是商漉,也可能是护院商贵。毕竟卷宗末尾写道,此人在录过口供后,便不知所向。” 徐少卿摇了摇头,转身便欲离去,脚步轻捷如风。 可他忽地一顿,回头抛下一句:“姑苏旧事,水太深,莫要引火烧身。” 语毕,青袍飘动,人已消失在架阁库的阴影之中。 李值云独自立于尘封的架前,目光扫过那卷宗,目光冷冽如冰。 可是一想到小豌豆,眼中的寒冰便悄然融化了…… 是啊,时下的一切,皆是怀疑,根本没有有力的证据。 纵使苏娴姑侄的年纪,与商漉姑侄的年纪吻合。纵使商漉的画像,与苏娴有三分相像。纵使苏娴手艺高超,能将食盐从盐肤木中提取出来…… 一时间,感性与理性,如冰火两重天般,撕扯着李值云。 有一瞬间,她甚至希望所有的怀疑都仅仅只是怀疑。 最终,为一切还原真相的信念压倒了感性, 李值云在心里头悄然盘算着:明里不碰,暗里却须寻找契机,撬开一条口子来。 就算短时间内不好法办,也要先把真相握在手中。 离了大理寺,李值云第一时间跑去了南城茶花街。禾心堂的招牌映着阳光,熙熙融融,倒是一派祥和模样。 步履轻松的走了进去,就像呼唤老熟人一样,呼唤了一声——“商漉。” 苏娴听声,居然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是李大人呀,您是长疮了,还是二便不通?” …… 李值云愣住,重复了一句,“商漉。” 苏娴笑着点头:“可以的,商陆能治的。要不您坐下,我看看究竟是什么病症,再给您抓药。” …… 李值云这才想起来,商漉音同商陆,是一味药材。 原本是想诈一诈她,不料把自己套了进去。 李值云扶了扶额,自嘲般笑了起来。随即把手一摆,就坡下驴的说道:“不用看了,给属下带的,给我来一些就是。” “这商陆啊,是微毒之物,我最多给您抓两钱。” “成,就两钱吧。” 苏娴精心的给药过了秤,再包到了桑皮纸里。 拿到了药,说啥也不肯收钱,李值云没辙,只好把小豌豆从后院拽了出来,带去街上买零食吃。 “想吃什么?” “我原本说,打樱桃呢。”小豌豆甩着弹弓。 “打下来,不就烂掉了么。要是爬上树,又危险。既然想吃樱桃,姐姐给你买。” 俩人堪堪走到下一条街,就看到有卖樱桃的小贩。 就在李值云挑选樱桃的时候,一队运盐车从眼前划过。 车队浩浩荡荡,有如长龙。每辆盐车身上,都贴着大大的“盐”字,还有“回避”一类的字眼。 路人看到,避之不及。 赶车的高高在上,就连马儿都扬眉吐气,不时的打着响鼻。小豌豆看到这一幕,嗯哼了一声,“好一个狗仗人势的马儿。” 于是举起弹弓,想要给它个教训。 “豌豆!” 李值云睁大眼睛,急忙阻止,可弹丸已经直直的杀了出去! 随着嘣的一声肉响,马儿惊了。 一马惊,十马惊。一时间,街上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受惊的马儿左突右撞,车轮不小心压到了马路牙子,紧跟着哐通一声巨响,一辆盐车便如玉山倾倒一般,侧翻了…… 二十六章 盐人案 沙沙沙沙沙…… 雪白的盐粒如瀑布般从巨大的盐箱中倾泻而出,瞬间在青石板路上堆起了一座刺眼的小丘。 “糟了!”李值云心头一紧,一把将闯祸的小豌豆拽到身后。 那赶车的盐丁早已从歪斜的车辕上滚落,摔了个灰头土脸,此刻正狼狈地爬起来,又惊又怒地瞪向人群,额头上青筋暴起, “谁?!哪个天杀的敢打惊官盐车马!” 盐丁正要发难,却突然顿住了身子,僵硬的转过身去,死盯着那一座盐丘。 与此同时,李值云也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的往盐丘走去。 人…… 盐丘里半埋个人。 更具体说,是从大盐箱中掉出来的。 近前一看,还是个美人…… 美人双目半阖,菩萨低眉。精致的飞天髻稍显散乱,两缕乌丝黏在几乎透明的脸颊上。 肌肤是透明的腊肉黄,唇色是黯淡且雅致的灰紫, 赤裸的臂膀上挽着素白纱带,抹胸襦裙流光七彩。 整个人,就正正的半埋在盐丘之中,好似观音坐莲。只不过,此刻浑身沾满了盐粒。 在正午的日头下,那盐粒如同无数细碎的冰晶,将她衬得如同刚从冻土里挖出的玉雕,美丽却毫无生气。 李值云倒噎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去探女子的鼻息。 指尖刚触到那冰冷得刺人的脸颊,身后就传来盐丁变了调的嘶吼:“天爷!盐里……盐里怎么会有个人?!” 盐丁脸上的暴怒,早已被一种更深沉的惊恐取代, 他脸色煞白,瞬间萎靡,嘴唇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是好。 李值云走向押盐官,向他出示了腰牌:“劳你走一趟,去通知冰台司。” 像是这样的诡谲奇案,就算报给京兆府,还是会移送到大理寺,最终再流转到冰台司。既然颇费周折,还不如直接揽下。 不出两刻钟的功夫,冰台司人马赶到。 “司台!” 李值云把手一抬,用一种久经风浪巍然不惊的语气说道:“去验吧,来活儿了。” 罗仵作一看,算是彻彻底底愣住了,“这,这,生腌活人啊……” 他的手指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 女尸肌肤触目惊心的腊肉黄,在日光下泛着一层诡异的油光,仿佛表皮之下已不再是血肉,而是某种凝固的油脂。 只能强自镇定,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女子裸露的臂膀。 “嘶……” 罗仵作倒抽一口凉气,猛地缩回手。 那触感既不像活人的柔软,也不似寻常尸首的僵硬,而是一种奇特的、带着韧性的滑腻。完完全全的……像是被油脂浸透又风干了的皮革。 “司台,”罗仵作的声音干涩发紧,“这并非寻常尸首……她不仅被盐腌过,还被甘油渍过。经年累月的,就,就发生了皂化……”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只觉得头皮发麻。 局部人体皂化,他见过,可深埋油盐之中,腌渍到如此地步,乃至全身都呈现出这种皂化的状态,简直是闻所未闻! 而这所谓的皂化,用视觉看上去,正如玉雕,如蜡人…… 谁都想象不到,这美人栩栩如生的精致面容下,竟是一具被盐碱甘油和时间共同炮制出的恐怖造物。 听罢了罗仵作的话,李值云眉头紧锁:“皂化?那也就是说,女尸浑身竟如肥皂一般?” 罗仵作答:“当属于腊肉与肥皂的混合体。” 李值云问:“这所谓的皂化,需要多少时间?” 罗仵作答:“西夷人有句话,做皂一日,晾皂一月。一块小小的肥皂,尚需一个月的时间。这么大的一个人,少说一年啊。” 沈悦问道:“既然少说一年,那女尸身上的衣物,缘何跟新的一样?” 罗仵作答:“盐可以固色。” 沈悦点头,目光锐利如刀,反复扫视着盐丘中的女尸和那倾倒的巨大盐箱,厉声问向盐丁:“你们装车的时候,就没看到吗?” 盐丁早已吓的六神无主,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不是小的装的车呀,我们只负责押送。” 押盐官噗通跪倒在地:“大人,各位大人。时下官盐降价,仓储不足,咱们这批盐,是从定边县乌池运到盐课司的,今日宵禁之前,必须送到!若是误了时辰,下官可担待不起。还望各位大人,早些放行啊!” 看着押盐官连连作揖的模样,李值云沉声示下,案发的盐车,暂且扣留。其余的,交由刘指挥查验。 刘指挥这便带人,把其余的十几辆盐车快速的筛了一遍,发现没有可疑之物后,即刻准予放行。 然后将女尸和洒落的食盐,原样铲回盐箱之后,先行派人押回了冰台司。 大街之上,唱罢一折,这场戏太过精彩刺激,以至许多路人还回味连连,迟迟不肯离去。 小豌豆自知做错了事情,一直安静的站在一旁。 李值云回过头来,冷脸斥了她一句:“回家!” 小豌豆一惊,一溜烟的跑了…… 瞧着她跟一只逃跑的小兔子似的,李值云又气又笑的勾起唇角。小兔崽子,再忍你三天,等你到冰台司报道之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回到冰台司,把女尸安置在了冰室之中。 罗仵作看了看牙齿,再用软尺丈量了她盘坐着的身躯,不由得叹了一句,“此女身材曼妙啊!腰肢盈盈一握,手足有如玉藕。年方二八,身长可达五尺八寸。若她活着,可谓是惊鸿照影啊!” 沈悦吭哧一笑:“宋培,晚上把冰库的门锁好了,免得罗仵作悄悄溜进来。”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李值云捩了沈悦一眼,把目光挪回了女尸身上:“究竟是怎样的动机,能把好生生的一个人,弄成了这副模样?” 沈悦一嗤:“癖好呗,特殊的癖好,男人心里头,不就装着那点事儿么。” 宋培摇头:“我还是相信有好男人的。也许是她意外死去,她的爱人不忍见她骨肉成泥,所以用这种办法保存下来,朝夕相伴。只不过后来,不知怎地,误打误撞的被运盐车拉到京城了。” 沈悦鼓起掌来,呱呱直响:“要我说,还得是宋培啊,冰台司第一深情的称号,可不是随便来的。” 李值云笑了笑,凝起了眸子:“那如此说来,你们两个皆认为嫌犯是男子了?” 在这个时候,罗仵作开口了,“恐怕真的是男子所为。司台,您来看看这女尸的下体……” 二十七章 蝴蝶耳环 看过了女尸的下体,李值云嗔骂了一句人不如鬼。 该怎么形容呢,就像这个“蜡人”是刚从烛台上拔下来似的,底部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沈悦当即啐了一口:“也不怕中尸毒!” 李值云无语的摇了摇头,观察了一番盐箱上新鲜断裂的封条。 封条附近没有出现任何的刮痕,以及胶水反复粘贴的痕迹。 这基本可以推断,女尸出自盐产地,乌池。 而且运盐官和众盐丁也按了手印,证明在押送途中,封条未经任何原因拆开过。 李值云抬起眼睛:“沈悦,去大理寺拿公验吧。跨地办案,少不了这个。” 沈悦仿佛浑身中电:“一千里地啊!要不,就叫当地县令办去吧!” 李值云眉头一皱,厉声叱道:“糊涂!当地县令和盐池监必定关系紧密,保不齐要官官相护!死一个人,对于他们来说或许是件小事,但案发地点,是在京城大街。若不尽早查清,必定要流言纷纷。这一千里,就全当磨磨你的懒骨头!” 沈悦缩了缩脖子,嘴里嘟囔着“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话虽这么说,却还是乖乖的去牵马。他动作磨蹭,靴子踢起地上一撮散盐,只觉得鞋底粘上一个硬硬的东西, “咦,耳环……” 沈悦捏起粘在鞋底的耳环,递给了李值云,“这谁的?女尸的?” 相对昏暗的冰室里,被盐腌洗过的耳环闪闪发亮。 李值云凝眸细看,这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素银耳环,弯弯的钩子下头,坠着个小小的素银蝴蝶。 “不是女尸的,女尸双耳戴的是金叶子,并且也只有两个耳洞。也许……” 说到这里,李值云明显凝重起来,“也许此案的死者,远不止一人。” 沈悦吆喝了一声:“好家伙的,那也就是说,不知道哪块盐堆里头,还埋个女人。” 罗仵作从旁附和道:“岭南有一句话,当家里出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已经藏着上百只了。” 听到这个比喻,沈悦打了个寒战:“我的天呐,好好的一个盐场,居然变成尸场了……” 他终于点头,意识到确实需要亲自跑一趟了,“属下领命,这就去大理寺申领公验。不过呢,今次路途遥远,您得请顿酒才好!” 李值云笑了,大伙也笑了,“去吧去吧,少不了你小子的。” 公验下来那天,是五月初十。这一日,也刚好是三个考入冰台司的考生,报道的日子。 是日一早,孙主薄带着三个少年办完了入职手续,便将他们邻进了李值云的书房。 李值云的书房不大,却收拾得极为整洁,书架上的卷宗和地图规整的井然有序。 一张紫檀木桌横在窗前,桌上摆放着一沓文书和几枚印章。桌角还有一盆带着水珠的兰草,在晨光之中青翠欲滴。 孙主薄轻轻推开门,三个少年也轻轻步入。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还带着初来乍到的敬畏与不安。 李值云正伏案翻看盐场的档案,闻声抬头,目光淡淡的扫过三个少年。 少年们站成一排,整齐化一,稚气未脱的脸庞衬着崭新的淡青色吏员服,显得比兰草还要青脆三分。 李值云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出的话却稍显冷峻:“来了?冰台司不养闲人,更不养庸人。考入冰台司,只代表一个全新的开始。今日起,便跟着孙主簿熟悉衙务,等本官出外差归来,再给你们每人安排一位师父。” 沈悦的笑声从门外响起:“不如今日,就配配对吧。田画秋,你愿不愿意跟我?” 田画秋眼明心亮,知道李值云会选小豌豆。而沈副司,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项。 于是她明净一笑,当场施了个礼:“师父。” 沈悦眼睛一亮,有种意外之喜,一把拍在了田画秋的肩头上,“好徒儿,瞧师父怎么疼你!” 在这个时候,刘晃也笑呵呵的走了进来,声如洪钟:“哈哈哈,要我说,还是来的早好啊。陈司直在外办差,他可没机会选了。岁丰……” 他看向了那个叫岁丰的十四岁男孩子:“你是唯一一个男儿,也是唯一一个有功夫在身上的。不妨就跟我了我,你看如何?” 岁丰当即抱拳:“既然刘指挥看得上我,我一定不辜负刘指挥的期望。” “多懂事的孩子呀!”刘晃爽朗大笑。 李值云合上档案,笑意盈盈的靠在了椅背上,“你们两个可真是先下手为强哦,那我只能选苏芫生了。” 苏芫生,是小豌豆的大名,从这天开始,小豌豆这个乳名也随着身份的更改和时光的变迁,一点点的退出历史舞台。 沈悦憋着笑,将苏芫生推向了李值云,“快到你师父怀里去吧!” 这一时,苏芫生竟是有些腼腆的…… 她一改往日的魔头模样,变得安静无比。 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的叫人惶恐,叫人依稀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 初试的时候,确实是靠着自己的小聪明成功过关。可到了复试,纯粹就是蒙的了。而三试是体测,跑跑跳跳的,并不像一些考生那样,主动展示了拳脚弓马。 为什么会录取我? 单单是因为李姐姐喜欢我? 苏芫生不敢完全相信。 然而在往后的岁月里,在经历了每一件大事,每一桩案子之后,苏芫生终将懂得李值云的选择。 只不过这一时,苏芫生对自己的实力尚不清晰,尚不明确。 而此时的李值云,心情却颇为澎湃。 她看着孩子朝自己走来,一步一步,仿若从千年之外向自己走来。 就差最后一步了,那内心深处,不知从何处产生的焦渴灼烧着胸膛。她坚定的伸手,紧紧的握住了苏芫生的手腕,仿佛再也不愿与她失之交臂。 握紧了,两人之间好像突然横生了一条脐带,好似那天山白雪,终于落进了自己的掌心。 苏芫生感受到了师父隐于平静下的战栗,虽然,她还没有叫她师父。 终于微笑,仿若旧燕归巢。 在起哄声中,苏芫生轻轻抱住了师父,吸吮着师父身上淡淡的松竹香。就像在这炎夏里头,磕破了一枚甘甜怡人的冰丸子。 磕着磕着,不知书桌上什么东西一闪,刚好刺到了苏芫生的眼睛…… 二十八章 不要多说话 “原本是说,叫我们三个新来的留在冰台司呢。但经过商量,还是决定带上我。李姐姐说,有些话小孩方便讲,大人不方便,还是带一个小家伙去的好。” “你的李姐姐呀,也是个人精,别看她平时板板正正。” 在出发的前一夜,姑侄俩一边整理行装,一边说着私房话。 孩子头回出远门,苏娴越想越不放心,这便停下手来,把孩子拉到了身边, “乖乖,姑姑执意要你去考冰台司,是想叫你吃上公家饭。可这两天,姑姑又有点后悔了。你说天天跟人命官司打交道,跟各路歹徒周旋,总归不那么安全呀……” 瞧着姑姑忧心忡忡的模样,苏芫生握着姑姑的手认真说道:“姑姑,你别担心。我多聪明了,你该担心的是那些歹徒。” 苏娴噗嗤一笑:“你个小灵精!好了,我确实想的有点多了,有那么多冰台卫在,李值云也不会让你去打打杀杀。” 苏芫生闪闪眼睛,又往苏娴身边凑了凑, 这才小心翼翼,声如细丝的说道:“姑姑,小姑姑可能没了。” 苏娴一怔,脸色都变了:“怎么回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苏芫生小声:“今儿我在冰台司,了解到了一点情况。” “什么情况?你要急死我啊!” “前几天隔壁大街不是翻车了么,从盐车里翻出来个女尸。后来,他们又在盐堆里找到个耳环……因为这耳环不是女尸的,所以他们推断,这件案子的死者不止一个。” “然后呢?” “还是今天早上呢,我一眼就看见了李姐姐的档案里头,夹带的耳环。素银的,小蝴蝶,这不正是你跑去金店,给小姑姑打的么?!” “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当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听完这话,苏娴默然半晌。 她的脸色一阵青来一阵白,随后一股无名火起,恨铁不成钢的斥道:“不管她!死叫她死去!我说怎么不过来拿分成呢,原来是跑到乌池去了!” 苏芫生抬起眼,用目光筛着苏娴的细微表情,随后好奇的问道:“姑姑,你不伤心?” 苏娴眼睛一斜,眉眼微压,拗出一个邪魅的表情逗弄孩子道:“你瞧起来,也不伤心呀。” 苏芫生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为自己辩解起来:“我一年都见不了她三回!她每次来,都赶在大半夜,跟见不得光似的!那个时候,我一般都睡了。可是姑姑,你们俩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吗?应该比我感情深厚的呀。” 苏娴哂笑着摇了摇头,目色瞬时间悠远起来,说话的语气也显得低沉而无力, “谁说亲姐妹就一定会感情深厚了?同室操戈的,多了去了。这人啊,父母子女也好,兄弟姊妹也好,都讲究一个缘分罢了。” 苏芫生咯咯一笑:“姑姑的意思,我懂。人有亲疏,心有远近。缘分啊,也分善缘和恶缘,并且有的时候,善恶交织在一起呢。” 苏娴笑着瞥了一眼小家伙,假嗔之中全是慈爱。 但苏芫生眼波一转,又突然嘟起了小嘴,“可是姑姑,我们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苏娴把她抱进了怀里,握住小手谆谆说道:“你小姑姑,她一味捞偏,从不走正道。纵使这次遇害,也是她咎由自取。你且记住,耳环的事情你就全当不知道。这次出门,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但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要多说。” 苏芫生不解:“为什么?” 苏娴急切的叹了一声:“唉呀,你就听姑姑的吧!她要是死了,有李值云给她断案。她要是没死,你多嘴多舌的,只会徒增麻烦。” 苏芫生重重点头,葡萄大眼中透出了一丝猾狭,复又变成了小魔头模样,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要是小姑姑没死,我把话说多了,只会弄巧成拙。” …… 出行在即,这一夜睡眠很浅。 眼睛一闭一睁再一闭,等到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通往定边的马车上了。 模模糊糊的睁开眼,飞驰的车轮声咕噜噜的响在耳边,像是一首永不停歇的安眠曲。 逐渐清晰的视野之中,现出了一个女人的侧脸。 这张脸生的极好,清冷精致,不失温和,像是仙人握了一把月光,亲手捏出来的。 “师父……” 苏芫生轻轻开口,半透明的小唇珠微微蠕动。 听声,李值云笑了,像是小孩口中飘出的奶泡泡啵地一声在耳畔炸开,浑身洋溢起了一种叫做幸福的感受。 这是小孩第一次喊师父, 事情还发生在睡意朦胧之际, 可越是这种时候,口吐的才越是真言吧…… 李值云悦然而笑,时间仿佛变得很慢。 就在前一刻,她还在心中抱怨,为什么其它两个孩子都喊了师父,这孩子却迟迟不喊。 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 “诶,”李值云应声,目光如水的看向孩子,“睡醒了?” 苏芫生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枕在师父的大腿上。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欲要支起身子,却被李值云摁回原处,“没睡够,就接着睡。马车颠簸,醒着反倒更难受。” 苏芫生眨了眨眼,发现李姐姐还是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因为变成上司,就朝自己摆官架子。 于是,她安下心来,乖声乖气的说道:“李姐姐,我刚才好像梦到你了呢。” 咦? 怎么又不喊师父了? 李值云登时想起话本子里的一段话——不要随便收留崽子,特别是那些又调皮又乖巧的。小时候黏着你,一口一个哥哥姐姐,就是不喊师父。可等到长大了,就要对你下手啦! ??? 真的会如此吗? 李值云几乎把自己带入了进去,顿时掐住了崽子的小脸蛋,狠狠的问道:“你喊我什么?” 苏芫生一惊,猫崽一般缩了缩脖子,最后,语气孱孱的说道,“是师父,不是姐姐……” “诶,这就对了嘛!” 李值云眉头舒展,喜笑颜开,当场给她立了规矩。今后没有姐姐,只有师父! 二十九章 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黄土夯成的城池之上,沙土漫天,活像盘踞着一条土黄色的巨龙。 在看到定边县城的这一刻,所有人都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颠簸了这么多天,浑身的骨架都要被晃零散了。 投宿客栈,洗了个澡, 一行人下楼吃饭的时候,沈悦龇牙咧嘴的吐槽道:“这儿的尘土也忒大了,把我荡得跟土地爷似得,现在终于干净了。” 一群哄笑,“你是土地爷,那土地奶奶是谁呀?” 沈悦摆手,“别闹别闹,我还等着李司台给我介绍呢。” 李值云笑道:“原本想着,咱们兵分两路,叫你去瓦肆查访。现在看来,还是算了,你还得为你将来的娘子守身如玉呢。” 沈悦双目放光:“别呀,别呀,我去我去!像我这样的好色之徒,再合适不过了!” 宋培在一旁悠悠说道:“真正的好色之徒,才不会说自己好色呢。沈副司就是嘴上没溜儿,其实是个正人君子。” 沈悦夸张的敲了他一个脑瓜崩,“就你懂!就你懂!要是耽误了我的好事儿,你得陪我仨媳妇!” 欢笑声中,李值云拍板定案:“明日这样安排,刘指挥先行留在客栈。我,宋培,文小武,三人同行,前往瓦肆。沈悦,你选一两个人,去乌池盐场应聘个小工的差事。咱们今次就从末端入手,暗中摸排,免得过早惊动地方,打草惊蛇。” 沈悦咂着舌头,“啧啧啧,原来是叫我干苦力去的……” 听到安排差事,苏芫生冒出脑袋,举手示意:“师父,那我干什么?要不然,我跟您同去吧?” 李值云稍加思索,随即点了头。带着个十一岁小孩逛瓦肆,虽然有点显眼,但不容易引起他人怀疑。 为什么要去瓦肆呢,因为在临行之前,曾对此案的女尸进行了第二次尸检。 其指尖,有厚厚的老茧,便知此女擅琴筝。 又在其腰间,发现了一条串珠玉的红绳。 此物,又叫腰链。它不仅是饰品,更有一个显着的意头——下海系红绳,从良断青丝。 以身事人者,为了保留最后一丝颜面,甚至是最后一缕清白,往往会在腰间或脚腕系上红绳,暗喻自己,未曾“一丝不挂”。 那么女尸的身份,也基本可以确定为一个卖笑又卖身的艺伎了。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盐车中,还被油盐腌渍成那般模样,那就需要沈悦潜入盐场,暗中探查情况了。 转天一早,沈悦等人就化身贫民,出发乌池。 而这厢呢,直等到上灯时分,李值云一行才来到灯红酒绿的瓦肆。 瓦肆,又叫瓦市。 除了勾栏以外,还包含了戏院,杂耍摊,相仆馆,餐饮店,赌场等地方,属于当地的娱乐场所。 步入勾栏,便可见人头攒动,蝶浪蜂狂…… 苏芫生睁大了眼睛,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宋培和文小武则分散在两侧,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有女子倚门卖笑,朝着过路的客官挥舞帕子。帕子抖动,酥山也跟着抖动,硬是把小孩看饿了…… “师父,我怎么突然想吃奶呢?” 李值云掩唇大笑,揉了揉苏芫生的脑瓜。看来美丽的事物,任谁都爱多看一眼。 几人一边走,一边留意着每家店的招牌。 当看到了一家匾额为“流水居”的地方时,李值云停下了脚步。 流水居……高山流水遇知音…… 这应该是一家琴馆吧。 李值云头前步入,鸨母一看几人气度不凡,便亲自迎了出来:“哎哟哟,贵客临门呐!这位姐儿是头回来吧?是听琴,还是听曲儿?” 一边招呼着往里走,一边又注意到了跟来的小豆子,鸨母眼睛一亮,大大咧咧的调笑道:“要我说,还是这位姐儿懂行啊!这享乐的本事,就是要从小抓起!来来来,这位小女公子,梅兰竹菊四间雅室,您挑一个吧?” 苏芫生被这鸨母逗笑了,“兰。” “好嘞,是听琴还是听曲儿?” 苏芫生看向李值云,李值云一派松弛的说道:“轮着来吧,初来乍到,且要试一试你家姑娘的深浅。” 鸨母拍着手,头前引路,“成,您随便试,保管您一次不忘,飘到那云尖去啊。” …… 另一边,沈悦站在盐湖之畔,看着天边红日一点点沉入大地。 堪堪干了一天盐工,他就想逃了。 腰酸背痛,手掌还磨出了两个血泡。更要命的是,这里的风还会咬人…… 他蹲下身来,以湖水为镜,照了照自己被盐风腌红的脸,红通通的,跟猴屁股似得。 还疼,滋啦啦的疼。 怪不得这破盐场是个人就要,有几个能长期待下去的?实在是太苦太累了。 正发呆呢,督工跑了过来,照准屁股就是哐哐两脚,“愣什么愣?还不赶紧干活!今晚上没你的饭!” 沈悦握了握拳,按捺住了胸中怒火,只好重新拿起盐耙,继续搅动晒盐池中的卤水。 下工时分,已经是明月当空了。 旁人都去伙房吃饭了,只留沈悦一个守着盐锅。 咕叽一声,肚子叫了,当各种美食在脑子里过着走马灯的时候,一个小厨娘端着盆饭菜走了过来,“嘿,新来的猴屁股,吃饭啦!” 沈悦抬眼,委屈巴巴的看着她,“督工不叫我吃。” 小厨娘噗嗤一笑:“他是吓你呢!要是不吃饭,明天可没有力气干活,那他不就亏大了?” “我真的能吃?” “当然了,快吃吧!” 沈悦这才接过饭菜,狼吞虎咽起来。当他吃饱了,才发现小厨娘还挺漂亮。 “嘿,”沈悦带上了清朗的笑,“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在这里干活?” 小厨娘抱着膝盖,坐在石滩上,默默看着湖边雪一样的积盐。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道:“你怎么也在这儿干活?你看起来,并不像干苦力的。” 沈悦笑道:“一时手头紧,想着这里十日一结,就过来赚几天快钱。” 小厨娘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这里的快钱,都是拿血肉换的。不值,一点都不值。” 说话,她拿起了空盘空碗,临走之前,撂下这么一句话,“你快些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也不是我待的地方。” 三十章 小曲《炒豌豆》 雅室之内,琴曲绕梁,就连户外明月都想探进头来,品一品这人间闲趣。 听罢了阳春白雪,李值云倒想听一听下里巴人, 于是轻抬素手:“来一段民间小调吧,只要风趣些的。” 歌姬往前一步,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奴家就给各位唱一曲《吃豌豆》如何?” 小豌豆一愣,随即咯咯大笑,好呀,好呀,倒是要听一听怎么吃我。 歌姬施礼,放下丝帕,拿起花扇,再示意身后的乐师们。 第一拍起,气氛便从高岭之巅坠入了市井之中,每个人的坐姿都不由得散漫起来。 歌姬轻启朱唇,腔调泼辣又诙谐,还带着几分惊悚意味,手中花扇亦随着拍子一摇一晃: “(哎)说一个老婆婆哟, 她又叫老臭狐, 被窝里的豌豆嘎嘣脆哟, 肚里的馋虫叫咕咕!” 鼓点轻快,琴音儿拨得俏皮,李值云的手指,也在跟着节拍敲着节奏。 刚听了几句唱词,就知道这曲子改编自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 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一家农户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门栓,二女儿叫门鼻。就有这么一天啊,两夫妻外出有事,便叫了外婆来看孩子。 原说是下午到,结果是晚上到, 睡到三更半夜呀,躺在脚头的大女儿突然听见外婆在嘎嘣嘎嘣吃东西! “婆婆,婆婆,你和妹妹吃啥咧?” “炒豌豆!” “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姑娘家家,那么馋嘴,快些睡吧!” “不呀不呀,我也要吃。” 被缠得紧了,婆婆没好气的递了个豌豆过来,结果大女儿对着月光一瞧,是妹妹的手指头。 聪明的大女儿不露声色,一直熬到天亮。 她知道这不是外婆,而是老臭狐假扮的。 天亮之后,大女儿假借梳头的由头,爬到了树上,“婆婆,婆婆,你的头发那么长,我爬到树上才能梳。” 于是,就趁机把老臭狐的头发绑到了树杈上,困住了她。 随后,大女儿叫来了村民,把老臭狐制服了。 故事到了这里,也就结束了。 至于是怎么制服老臭狐的,故事中并没有交待。 可今日这歌姬,却给这故事加了一个结尾…… 村民赶来后,将一把尖刀插入了老臭狐的喉咙里,从而把老臭狐杀死。 再把死掉的老臭狐洗干净了,上锅蒸熟,分食给家中的牲口们。 一刀入喉的宰杀方式,通常用于宰羊。 不会造成明显的外出血,血液会全部堆积在胸腔之中。 一时间,李值云警铃大作,目如鹰隼的看向了歌姬。 这样的死法,也正是此案女尸的直接死因! 歌姬巧笑倩兮,将半遮面的花扇从脸庞挪开, 四目相对之际,她的笑容缓缓淡去,直剩一缕微微蹙动的眉。正如那平湖之下,汹涌的暗流,包藏着惊涛骇浪。 她一定是知道什么, 或者见过有人这样而死…… 否则不可能凭空捏造一个故事结尾出来。 李值云平复激动的心情,唤来了鸨母,“你这清倌人唱的不错,不如今夜就揭了牌子,家去一趟。” 鸨母兴高采烈的福了福身,“成,这就叫龟子给您背到车上去。” 话罢,一行人结了账,载着歌姬往客栈驶去。 三十一章 清蒸美人 马车在夜色中颠簸前行,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黄土路。 六月的天气正是暑热,人们也睡的晚些,时下都三五成群的在街上逛游,大声的聊着闲篇。 歌姬轻轻掀起车帘,看了看跟着马车的龟子,再不住的蹙着眉头,仿佛有许多的担忧和顾及。 到了客栈,李值云命人支开龟子,带他去楼下吃酒去了。 这便阖上了门,招呼歌姬就坐,再慢条斯理的倒上两杯茶来。 “你叫莲安。” “是,奴家名叫莲安。”歌姬微微欠身。 李值云啜了一口茶:“中原人士吧?” 莲安笑答:“是。” 李值云点头:“这老臭狐的故事,每个地区的版本不一样。东北那厢,管这叫虎姑婆。而川地呢,管这叫熊嘎婆。只有中原那一带,才叫老臭狐。” 莲安双眸闪烁:“客官真是无所不知。” 李值云浅笑:“今儿的唱腔,可谓是声情并茂,娓娓道来。还给这故事,加上了一个结局。时下我倒是好奇,你这结局是从哪里听来的?” 莲安抿着朱唇,惜字如金:“道听途说。” 李值云抬眉:“怎一个道听途说法?一刀入喉,乃是宰羊的手法。你一个章台人,未免懂得多了些。” 莲安轻轻叹气,出言反问一句:“客官能懂,奴家为何不能懂?” 此话一出,候在一旁的文小武厉声叱道:“大胆!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莲安瞥了瞥文小武,又把目光挪了回来,唇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微笑:“您说的对,一刀入喉,乃是宰羊的手法。可有的时候,也可以杀人。” 听到此话,李值云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瞧着李值云绷直的腰背,紧缩的瞳仁,莲安双眉漾动。在被人观察的同时,她也在紧密的观察着旁人。 李值云逼视而来:“那么这杀人之事,你是听过,还是见过?” 莲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故作轻松的说道:“白鹤园。县城的西北面,有个隐秘的园子,名叫白鹤园。把人当羊杀的事情,就出自白鹤园,您要是好奇,就过去打听打听吧。” 李值云目光如炬,好似要把人心洞穿:“那你将此事编入唱词之中,所图为何?就不怕走露了旁人的秘密,引祸上身?” 莲安滑着眼珠,直面李值云的逼视:“区区唱词而已,客官多思了。您揭了奴家牌子,就是为了询问此事?想来,您才是有心之人吧。” 李值云呼出一口气,放松了下来,又给自己续上了一杯茶。 茶水饮尽,李值云果断的放下茶杯:“送她回去吧。” 文小武一愣,莲安也是一愣,两人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结束问话了。 “请吧。”文小武打开了门。 然而,叫她走呢,她又好像不愿走了。 好不容易站起了身,却是一步三回头。 李值云不语,没有再看她一眼。 时下这场面,属于是两厢博弈,小豌豆在一边,看的是清清楚楚。 小孩知道,师父不愿过早暴露身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这歌姬莲安,则是有口难言。 最终,莲安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她怕今日不说,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大人,您是外乡来的大人吧?!求你为奴家伸冤!” 李值云身子一震,这才看向了她。 按捺着奔腾的心绪,李值云平声问道:“哦?你怎知我是为官的?” 歌姬仰着脸,满眼恳切:“有句话说的好,一声入耳,万事离心。到流水居来的客人,究竟是听曲儿的,还是办事的,奴家一看便知。您自始至终,都带着心事,特别是听到‘一刀入喉’的唱词之时,更是有所触动。再加上您身边的护卫带着官腔,所以,您一定是位官爷!” 李值云点头,声音清晰且缓慢:“话已至此,便说出你的冤屈吧。” 歌姬叩了个头,脸上泛起一丝喜悦,如诉如怨的打开了话匣子。 而宋培则急忙拿出纸笔,飞速记录起来。 “白鹤园。” “就是那个白鹤园。” “这园子极为特殊,属于本地豪绅贵胄的享乐会馆。” “前年中秋,清吟小班接了白鹤园的单子,前去献艺。” “可由于刚刚开业,人手不够,这便来到流水居,借调了一个唱曲儿的。” “这个人,就是奴家胞妹,莲生。” “可就去这么一回,偏偏就出了事。演出完毕之后,清吟小班的班主迟迟等不到家妹出来。” “随后没几天,这个清吟小班居然莫名其妙的解散了。” “据说是回江南去了。” “奴家讨不到人,只好去白鹤园打听。” “后来千难万难的,通过白鹤园杂役的门路,买来了一条消息。”说到这里,莲安明显哽咽起来, “杂役说,中秋那晚,贵人们享用了一道好菜——清蒸美人。” “就是把一个人拖到厨房,先用宰羊的方式一刀入喉!再把人洗干净了,摆出一个盘坐的姿势放进大蒸笼里,略微的蒸上一溜。” “半生不熟的,更显得肌肤水滑,晶莹剔透。” “等到蒸好了,再抹上胭脂,就更加面若桃花,美艳动人了……如此,便可端上桌去,供贵人享用……” “我再多问,杂役就说不知道了。” “年龄几何,姓甚名谁,他一概不知。只说是那一夜,在院中远远看见的,人已经被剥光了,哪里能分辨许多。” “可怜我那妹妹,当时不过十三岁啊……” 话说到这里,歌姬莲安早已泪流满面。 听罢了这一段人间惨事,李值云回溯着话中的关键信息。 十三岁…… 但京中发现的女尸,死亡之时的年纪,在十六岁左右。 看来这个女尸,并不是莲安要找的妹妹。 李值云凝眸静思,随即安慰她道:“你莫要伤悲。常言道,活见人,死见尸。时下没看到汝妹的尸身,兴许还活着。” 莲安悲戚的摇了摇头:“妹妹刚好是那一日丢的,奴家怎会不怀疑?这些天杀的贼人,当真恶毒啊!” 李值云叹道:“确实如此。为了不使菜色破相,所以一刀入喉。若是用毒,便会面目狰狞许多。可是莲安,既然妹妹失踪,你为什么不报官呢?” 这个问题,属于明知故问了,但程序需要,李值云不得不问。 莲安苦笑道:“奴家是何样的身份?何以斗得赢本县的贵人们?” 李值云双目同情的看向她:“所以,你尝试着把冤情编入唱词之中,希望通过这种方法,向客人们求助。” 莲安重重点头:“是!奴家不是头回唱了,可只有大人您,接奴家的茬儿啊!” 三十二章 看守盐库的孟青 莲安在口供上摁下指印,李值云适才派人送她回去。 并吩咐文小武等人,轮流蹲守在流水居附近,随时观察着里头的风吹草动,以确保莲安的安全。 时下,终于有了第一个线索——白鹤园。 在李值云撒出人马,打探白鹤园的底细之时,沈悦正趁着午休那一点时间,悄无声息的摸到了盐库。 他推测着,女尸在装车之前,必定在盐库里待过一些时间。 可刚刚伸着脑袋往大门里看了一眼,便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走了出来。 她一脸警觉,看着沈悦的眼神好像在看贼:“你是谁?干什么的?” 沈悦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小曼是不是来这边了?” 小曼,就是那个小厨娘。 女子拧了拧眉,仍是一脸怀疑,“找小曼的?可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偷盐的……” 话音刚落,小曼便从里头快跑着出来了,“孟姐,孟姐,他叫沈三,是新来的盐工。” 女子看向小曼:“他真是来找你的?” 小曼嗐了一声:“清早还问我呢,该怎么像咱们这样,换个清闲点的差事。” 女子这才稍稍放松警惕:“成了,叫他走吧,以后少来这种地方晃悠!” “好的孟姐。” 小曼点头,拉住沈悦就走。 走到了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这才没好气的说道:“你呀,下次可千万别乱跑了!上次逮到个偷盐的,直接吊在晒场上晒死了!” 沈悦张大了嘴:“啊?这也行?这不是滥用私刑吗?” 小曼赶紧捂他的嘴:“嘘!别乱说话!我就说了,你根本不适合待在这里,嘴上一点把门的都没有。趁着现在还没有入盐籍,快点走吧!那些正式的盐丁们,想走都走不了!” 沈悦抱着膀子,坏痞痞的看着小曼,“我才不走呢,要是走了,可就见不到你了。” 小曼长叹了声气,表情瞬时凝重起来。 瞧着一个十几岁大的姑娘,深沉的跟一位老人家似的,沈悦笑出了声。 可一晃之间,他便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了…… “小曼,你为什么总叫我走?难道这盐场里头,藏着什么毒蛇猛兽?” 小曼抬眼,干巴巴的看着他:“没什么,是我多管闲事了。我只是觉得,你在这里有点大材小用。” 话罢,就转身离开。 可刚走了没几步,复又转过头来,“哦,对了,想换个清闲差事的话,你可能要找窦监丞送送礼了。” “那该怎么找他?” “你不用找他,他明个儿会来。” 沈悦点头,想到明天是六月二十五日。每逢二十五,便是各个府衙月底封账的日子,长官们通常都会在场。 回到盐池边上,另一化身盐工的冰台卫凑了过来, “沈哥,我差不多摸清楚了。” “这个乌池盐场,从前正式的盐丁有两千四百余人。” “可由于死伤过多,要不停的赔付抚恤银子,盐池监窦麒便想了个折中之法,招募了好些黑工短工进来。” “若是死了伤了,只说是进来偷盐的。” “如此,非但能省下不少的抚恤银子,还能再敲上一笔。若是给不起钱的,就按盐律处置。” 听了这话,沈悦紧咬着牙:“还真是个乌池啊,乌黑烂糟……” 冰台卫清了清嗓子,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至于女尸,属下没听到有人讨论,甚至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就好像,大伙儿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沈悦眯起了眼:“这倒奇了,就算是死了一只蚊子,也会有巴掌响。” 冰台卫看向了盐库方向:“对了,看守盐库的孟娘,名叫孟青。还是今儿早上在伙房,张厨子喊了她一声,属下不小心听见的。属下觉得,可以重点观察此人。” 沈悦点头:“她呀,应该是窦麒的关系户。守着个库房,确实难脱嫌疑。成了,我了解情况了。” 眼瞅着督工来了,两个人迅速噤声。埋头在烈日之下,奋力的干起活来。 另一厢,日头西垂的时候,一行人才回来回话。 “禀司台,经过多方查访,终于探得了。” “那白鹤园,已然关张了一年有余,如今已经荒废了。” “至于园主孙白,也于一年前暴毙。” “有人说,死于急症。也有人说,他从园子里的观鹤楼跳下,血溅当场。” “这个孙白,曾是定边县第一富商,从事的是纺织生意。” “也就是说,不仅垄断了全县的布料供货,还把南方的苏绣等工艺带了过来。” 李值云听罢这番话,静静的摩挲着手中茶杯,“那他的纺织生意,时下由谁接手了?” 宋培答:“孙白手下的第一号大掌柜,许本德。” 李值云疑问道:“难道这个孙白,就没有妻儿家人?” 宋培道:“据说他老家在十来年前遭了灾,只剩他一个了。再往后,好像过惯了这种日子,便没有再娶。” 李值云犹疑的点了点头。 小豌豆在一旁说道:“师父,莲安所说的清吟小班也来自江南,那么孙白,该不会是背后的老板吧?” 李值云道:“不排除这个可能。” 宋培请示道:“那现在……” 李值云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悠闲的站起了身,“既然白鹤园已经荒废无主,那咱们就去散散步吧。” 咦?要去探险啦? 小豌豆瞬间就来了精神! 赶忙背起她的兔子背包,牵住师父就往外走。屁颠屁颠的,尾巴都快甩起来了,“师父,师父,说不定地上还有孙白坠楼的血迹呢。” 李值云笑眸弯弯:“宋培说了,也可能是得了急症。” 小豌豆摇头晃脑:“可我觉得,是坠楼!” “为什么呀?”李值云十分好奇。 “因为,他曾经是首富呀,有过轰轰烈烈的生,哪甘寂寞的死?当然了,这是从情的角度来说。若从理的角度说,越是惨烈的死法,越能够以死言志。当然,在勘察现场之前,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 “哈哈哈,一家之言。”众人笑了起来,笑这孩子人小鬼大。 可李值云听了这话,却突然酸了鼻子。 轰轰烈烈的生,不甘寂寞的死…… 那么娘呢?她也曾金榜题名登甲第,紫袍玉带走金阶。她在最后,用那样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难道,也是在以死言志? 然而证据缺失, 李值云在稍作感触之后,终究没有允许自己,做太多的无端联想。 暮色将浓,一行人策马疾驰,赶往了西郊白鹤园。 三十三章 夜探白鹤园 夜色凄迷,一行人走到了西郊的那片野地里,就像遇到了鬼打墙一样,开始原地打转了。 “园子呢?” “别说园子了,月亮都不见了。” 听到这话,一行人仰脸看天,发现天上除了有几颗残星以外,月亮真的不见了。 “那……月亮呢?” 宋培干睁着眼,一脸惊骇,呆萌萌的问道。 小豌豆掩了掩唇,故意吓他,指着前方一块更加黑暗的地方说道:“可能落到那极黑之地了。” 宋培听到,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众人哄笑:“豌豆啊,你可憋吓你宋哥了。要是吓哭了,咱们可不会哄啊。” 李值云扬鞭打马,“走,去极黑之地瞧瞧去。” 前行百十步,便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酸腐气和葡萄酒气。这才知道,所谓的极黑之地是一片葡萄园。 果园无人看守,熟透的葡萄已然腐烂,沤成了黏糊糊的葡萄酒,流的满地都是。 穿过迷宫般的葡萄架,一扇大门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李值云倏尔一笑:“就知道在这里。” 众人下马,将马儿在柱上拴好,再点亮两支火把。然后呕呕哑哑的,推开了陈旧失修的大门。 不过一年多的光景,这里就荒凉成了这般模样。满地堆积的腐叶透着霉味,惹的人只想打喷嚏。 而且这园子,也不大呀,迎面就是一座主楼。 咯噔咯噔的步入主楼,正厅里大大咧咧供着一只白鹤。 白鹤泥胚彩塑,栩栩如生。 火把的光,照到哪里,就能看到哪里微有莹光,似是刷过一层银漆。 刘晃哼了一声:“这孙白当真是有钱呐!” 小豌豆却道:“非但有钱,还邪性呢,你们瞧……” 顺着小豌豆的手指看去,但见身前的那座大型香鼎之中,只插着两根香。 …… 众人愣住,死死的盯着这两根香。这两根香分散左右,给中间空出了一个位置。 香只燃了个头,不知道什么原因熄灭了。 李值云抚了抚后颈的寒意:“通常上香,都是三根。取天地人之意,岂有上两根的。” 小豌豆随手抽出了左边那一根:“也许中间那根,也被谁抽走了吧。” 李值云点头,带着人穿过主楼,往后走去。 只是一行人的脚步声堪堪溺于黑夜,便有一只苍老的手伸了出来,将一只崭新的香,重新插在了左边的位置。 …… 出了主楼,眼前豁然开朗,叫人想到了别有洞天一词。 硕大的方形广场之后,假山连绵,楼阁成片。 李值云问道:“传言里头,孙白坠楼的观鹤楼是哪一栋?” 刘晃得令,头前去寻,没过多久,便脚步踏踏的跑了回来。他伸着矫健的臂膀,高高的指着正后方: “就是这一栋,正后方这一栋!” 所有人抬眼,目光如刺般扎向了这栋楼。没有月亮的夜幕之下,它活像一座平地而起的墓碑。 宋培神叨叨的说道:“听人家说呀,这富贵人盖的园子,都有损人利己的意头。” 再往前走了几步,小豌豆突然咋呼了起来,“师父快看,整个四楼都没有窗户,却凌空开了道门!” 三十四章 门 看向这道门的时候,月亮也从云层后露了个脑袋,再忽闪一下,不见了。 众人看清,确实是凌空开了道门,不是窗户,也不是树影。 谁家好人,会这样开门呢? 一时间,秩序混乱带来的恐怖感包裹而来,不符合常理,太不符合常理了! 宋培又蔫了:“司台,咱还进去吗?” 小豌豆教育他道:“来都来了,不可以临阵脱逃,你要是害怕,就先留在这里吧。” 一众憋笑,缓缓步入了观鹤楼。 然而到了四楼,却找不到那道门了…… 门呢? 这明明是门所在的位置啊! 所有人揣着惊讶,不可置信的摸着墙皮。墙皮完好如初,墙漆色泽统一,不像是从里头给封上了。 “难不成,从外头看到的四楼,不是现在所处的四楼?” 刘晃一边分析,一边敲打着楼板,想看看是不是有夹层的存在。 可是,他又摇了摇头, “也不对,方才从一楼走到四楼,每一层的距离是相同的。” 小豌豆指着旋转楼梯:“师父,刘指挥,楼梯到四楼就断了,可这栋楼,明明有五层。” 李值云抬手示意:“那就寻一寻五楼吧,本官倒要看看,这里藏着什么猫腻。” 有冰台卫头前开路,在四楼转了半圈之后,从南面走到了北面,才疑似找到了去往五楼的通道。 这也是个门,宋培没想太多,便大大咧咧的拧开了门,“原来是个暗梯啊,可能是孙白的私人……” 话没说话,便一脚踩空!沉沉的往下跌去! …… 同一时间,沈悦躺在宿舍的大通铺上,干睁着眼睡不着觉。 一个宿舍,睡了上百号人。打嗝声,呼噜声,说梦话的声音此起彼伏,就像睡在了一个炎热无比的池塘里头,到处都是蛤蟆叫。 他折身起床,卷了凉席爬到屋顶,试图睡一个好觉。 天上无月,大地乌沉,在这个时候,他冷不丁瞧见厨房方向有人提着盏灯笼,悄悄的打开了通往外界的角门。 呵,偷菜呢?还是运泔水? 更或者,有盐丁逃跑? 从前住在私塾的时候,就经常买通厨子,通过厨房的角门钻出去玩上一会儿,再悄无声息的回来。 所以这样的操作,沈悦再熟悉不过了。 仔细看那人的身形,是张厨子。看着看着,孟青和小曼也过来了。三个人就站在门口,对着外头比比划划,仿佛在密谋什么…… “咝,原来他们三个是一伙的。” 沈悦搓了搓下巴,猜想着他们的意图。难不成是要坚守自盗,偷偷往外运盐? 可是,孟青身为盐库库管,不必如此呀。 一旦被人发现,这可是掉脑袋的死罪,真的没有必要因小失大。 再者说,若论交情,她应该和窦监丞交情更深。 若非如此,这个肥差也不会落到她的手上。 难不成,她们今夜所谋之事,背后有窦监丞的许可? 总之,三个人鬼鬼祟祟的,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好事。 直到灯笼熄了,门关上了,沈悦才翻身躺下,看着墨水一样的天空叹了一句,贵圈真乱! 三十五章 愤然一跃 白鹤园。 宋培在急剧下落之时,胡乱的抓到了什么东西,铛地一下,差一点把胳膊震断。 惊心动魄的往下一看,人正抓着三楼的窗户护栏,在墙体外摇摇晃晃。 “宋培,你挺住!” “这就拉你上来!” 刘晃抛下去一根随身携带的绳索,这才一点点的把他拉了上来。 双脚挨地的那一刻,整个人也就软了,蹲在地上半天都回不过神。 刘晃瞪着眼,满脸不解的说道:“怎么回事……我还当这是通往五楼的门,原来是在楼下看到的门!可这道门,不是朝南而开么,怎么跑到北向来了?难道它长腿了不成?!” 小豌豆抬手一指,“看呀,前面就是园子大门,这不就是南向么?” 众人一看,冷汗都险些下来。 宋培坐在地上摇着脑袋,声音颤抖的说道:“这不对劲,不对劲!咱们怎么会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李值云拿过火把,走回楼梯处,来来回回的踱了几步,随即释然一笑:“咱们是被这观鹤楼给骗了。” 众人不解:“此话怎讲?” 李值云道:“寻常的楼阁,四平八正,从哪个方向进,从哪个方向出,都一清二楚。可这栋楼,是个八边形,置身其中,本就容易迷向。再加上这旋转楼梯,你们来仔细看看就知道了。” 众人上前,学着李值云的模样踱来踱去。 随后,小豌豆第一个知道了:“天呀,原来是这样。咱们本以为,顺着楼梯走上一圈,刚好是一层楼。可实际上不是的,是一圈半!” 李值云点头:“正是如此。一楼出入口在北,二楼出入口在南。三楼则变成北,四楼又是南了。如此一来,再加上没有窗户,视野不清,就导致了方向错乱。” 刘晃弄懂之后,哈哈大笑:“但凡出了楼梯,不急着跑到另一头找门,多在此处看上两眼,就不会闹上这一出了。” 在一片恍然大悟的唏嘘声中,小豌豆突然问道:“那孙白呢?他坠楼也是因为迷向了?” 听到此问,众人噤声, 空阔的四楼再度陷入死寂,安静的仿佛能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 宋培挠头:“在自己家里,应该不会迷向吧……” 李值云接过话来:“还没确定孙白的死因,不要急着下结论。如果他真的从此处坠楼,或许是……” “或许是什么?” 李值云的目色深沉如夜:“或许是,有人追赶他。情急之中,就愤然一跃。” 听了这话,大家的心中莫名有些难受,便也沉默了下来。 在这个时候,从楼梯上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官爷说的对,家主确实是愤然一跃。” 众人回身,看到一老翁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 “你是?” 老翁拱手作揖,声音沙哑而清晰:“老朽是这白鹤园的马倌,姓张名合,侍奉孙家已有三十余载。” 李值云打量着他,看到他已鬓发霜白:“如此说来,孙白确实死于坠楼?” 老翁点头:“那夜,家主被一群蒙面人追至此处,步步紧逼,无处可逃。他情急之下,纵身一跃,潦草收场。” 李值云眉头紧锁:“可知蒙面人的来头?” 老翁摇头叹息,眼中含泪:“家主生前曾私下说过,园中藏了件紧要物什,惹来了祸端。那蒙面人穷追不舍,怕是冲着那物什来的。” 刘晃跨前一步,火把映着他紧绷的脸:“物什?什么物什?” 老翁苦笑:“老朽若知道那是什么物什,早就没命了。这条腿,就是被他们打断的。” 小豌豆警惕的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就不怕,我们也是冲着那物什么来的,再对你拷打逼问?” 老翁抿唇而笑:“各位官爷,跟他们不一样。” 李值云抬起眉头:“哦?你缘何知晓?” 老翁拱了拱手:“您忘了,老朽是马倌,能辨认得出,马身上的烙印。各位,是京中大理寺来的吧?” 李值云浅笑,虽不言语,却是默认了。 老翁郑重其事的躬下身来,“老朽猜想,家主所说的紧要物什,或许是一份名单。” “什么名单?” “前年中秋,参与集会的人员名单。” 李值云抬手,指向了那道凌空而开的门,“不妨你先跟我说说,为什么开这道门吧。” 三十六章 女尸玉川 老翁看着李值云的关切貌,低声而笑。 “没有那么玄虚,您可真是疑心生暗鬼了。” “这四楼,原是赌场,风水先生说,不开窗的好。虽不开窗,却在此处建了个观景台,所以辟了道门。” “您也就是晚上来,若是白天来,就约摸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南边三里地,是乌池盐场,过去栖息着好些白鹤。特别是冬日雪后,从这观影台望出去啊,跟仙境似的。” “所以这栋楼,才叫观鹤楼。” 听了这话,李值云释然而笑,“那后来,为什么又拆了呢?” 老翁道:“因为白鹤没了,不知道迁徙到哪里去了。再加上天降暴雷,劈坏了台子一角。原本是说,拆了重建,可还没来得及,家主也没了。” 老翁的声音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可听到耳中,却激起一抹酸涩。 也许用最为平常的语气述说遗憾,才是真的遗憾吧。 小豌豆揉揉酸涩的鼻尖:“那在主楼供奉白鹤,是希望白鹤早些回来吗?” 老翁眉目顿开:“姑娘聪明呐,这些白鹤,可是祥瑞。老辈子都说,那片盐湖就是白鹤化成的。” 李值云登时想起香炉里的两根香,这便问道:“那为何只上两根香,不是三根?” 老翁答道:“是家主在出事之前交待下来的,老朽也不清楚。” 李值云提起了精神:“他还交待了什么?” 老翁顿了一下,慢慢说道:“家主还跟老朽说过这样一句话,只要有那个紧要物什在,白鹤园就算败落了,也不会被夷为平地。” 李值云凝眸静思,分析这话中潜藏的深意。 “若说这紧要物什只是个名单,恐怕并不足信。前年中秋参与集会之人,不是有大量侍婢瞧见么?” 老翁沉声说道:“当夜集会,分为上下两场。上半场散了,只留下寥寥几人。当时清了场,连老朽都不可近前,捉到个偷听的琴姬,即刻就被拖下去了。” 琴姬! 听到这两个字,所有人好似中了一霹雳! 刘晃急忙从怀中掏出画像:“可是此女?” 老翁接过,来来回回的看了一看,随即用干涸浑浊的眸子扫视着大家:“是她,此女名叫玉川。各位爷是怎么知道的,她不过是养在园子里的一个琴姬罢了。” 听到此话,所有人不由自主的松了半口气,浑身都通畅了许多。 李值云冷声:“你先不要问我等是如何知道的,你且说说,后来是怎么处置她的。” 老翁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从那夜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李值云挑眉:“那本官怎么听说,当夜园子里做了一道清蒸美人呢?” 老翁先是一怔,随后大笑着摇起手来:“哈哈哈,没有的事,那都是下人们以讹传讹,编出的瞎话!” 李值云不信:“该不是你为保家主声誉,不肯如实相告吧?” 老翁收敛笑容,直直的看着李值云:“大人,您在谈公事的时候,还有闲工夫取乐吗?所谓琴姬,不过是个雅称,说白了,就是个家伎。又在贱籍,又是奴籍,随便杀上一两个,不妨事的。” 听了这话,可把小豌豆气坏了,小拳头都握住了,跟俩粉包子似的。 李值云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如此说来,这个玉川只是下落不明了。可是当夜消失的伎人,应该不止一个吧?” 老翁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还听说清吟小班丢了个人,后来一直没找到。但这跟园子没什么关系,保不齐是她自己逃跑了。” 李值云示意刘晃:“给他画押。” 老瓮张合画过了押,一行人这便出了观鹤楼。 时下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孙白留下的“紧要物什”。 孙白之死的秘密,以及琴姬玉川,歌姬莲生后来的去向,也许都藏在这紧要物什里。 三十七章 绝境下的奇招 可是一连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所有人一手灰,坐在花坛边唉声叹气。 瞧着天色渐暗,今儿又要到头了,再用这个笨办法找下去,可真不是个事儿啊。 小豌豆咬着一根甜草,已经累到双目失神,可突然之间,大眼睛又迸出光芒来! 她看到了一只乌龟…… 乌龟四腿哒哒,跟个平行移动的小车车似的,飞速从眼前划过。 咦惹,不是说乌龟爬的慢吗?这可一点都不慢啊! 与此同时,她灵光一现…… 孙白藏匿的紧要物什,该不会跟乌龟有关吧?! 想到这里,便也坐不住了。李值云以为她又要淘气,连忙阻止,“豌豆,你逮它干什么?回来!” 豌豆不听,还得到了另一个人的支持。 该女子名叫姜箬,是个管理口供的小书吏,她二话不说,拉住小豌豆的手就跑。 俩人一溜烟儿追了出去,直追到荷花池畔。忽然,小豌豆铃铛般的嗓音在远处摇响:“师父快来!乌壳上有字儿!” 什么? 所有人听到这话,第一时间冲了过来。拿过乌龟一看,只见龟壳边缘錾刻着整整一圈蝇头小楷—— 【景真七年中秋,白鹤园夜宴集会之人,乃是姑苏灭门案凶犯。】 【名单如下:周仕丹、窦麒、张丛、楼水昌。】 【另有两名女子为从犯,暂不知姓名。】 【白鹤园园主孙白,书于景真八年,五月三十。】 将龟壳上的名单誊抄完毕,所有人都默然当场。 谁都没有想到,这桩凶杀案最终瞄准的方向,竟是八年前的姑苏灭门案。 牵扯进来的人,还包括了盐池监窦麒,甚至有刑部尚书,周仕丹。 大雨将至,头顶有雷滚过。密云重重的压了下来,像是给每个人的肩上,负上了千斤重担。 此时此刻,也只有小豌豆一人,不懂“周仕丹”这个名字的重量。 她眨着眼睛,声音单纯:“你们楞什么呀?现在有证据在手,可以去盐池监拿人了呀!” 这样的童言童语,瞬间就冲淡了沉重的气氛。 李值云淡然一笑,仿佛被小豌豆点醒:“是呀,咱们来办的,是盐人案。至于其他的,交给大理寺就可以了。” 众人听了这话,才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 宋培在一旁咂着舌头:“啧啧啧,这孙白有点东西啊,他的脑子里都装的是啥?居然把名单刻到了乌龟身上,这谁能找得到?!” 刘晃走上前,用满是老茧的大手揉了揉小豌豆的脑瓜:“好孩子,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关窍的?还是说,纯粹是误打误撞?” 小豌豆脆声答道:“因为我看到乌龟,就想起了大香炉上的两根香。” 刘晃不解:“哦?这能作何解释呀?” 小豌豆说:“乌龟属于离卦呀,八卦中的离卦。而香炉上只插了两根香,也是离卦的意思。我从前看了一点易经,就冷不丁把它们联系到一起了。” 看着大家还是满脸疑问,姜箬用手蘸水,在地上画出了离卦的图形。 ? “这个看着像符号的图形,就是离卦了。把它放躺下,像不像只插了一左一右两根香,而中间是空的?” 众人歪着脑袋:“是像……” 姜箬接着说道:“这离卦啊,可表‘外实内虚’之物。再看这乌龟,外头有硬硬的壳子,里头是软软的肉,这就叫外实内虚。” 众人泛起惊喜之色:“是这个理儿。” 姜箬重重点头:“孙白特意交待老翁,只上两根香,就是在告诉我们,答案在乌龟身上。” 听罢了这番话,李值云喟然而叹:“孙白刻字于龟,是绝境下的奇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险棋。但他终归是个聪明人,算准了名单在,白鹤园就在。而白鹤园在,乌龟就在。哪怕乌龟死了,龟壳也是不会轻易腐坏的。” 众人喜气洋洋,夸赞起了姜箬:“不错呀,有进步!” 姜箬惭愧的摇了摇头:“若要夸奖,应该夸奖小豌豆才是,是她先想到的。说来惭愧,读了几年易经,却不懂学以致用,忽略了孙白如此明显的提示。” 李值云笑道:“你和小豌豆,一样值得夸奖。若没有你的讲解,咱们也听不懂呀。” 章箬腼腆的笑了笑,“司台谬赞了。” 案子查到这里,是行动的时刻了。 大雨落下之前,李值云长身而立,用坚定的目光扫过众人: “现有确凿证据,可判定盐人案女尸——琴姬玉川,系前年中秋之际,因窥探秘密,惨遭灭口。众人听令,随本官前往县衙借调人马。再赶赴乌池盐场,缉拿嫌疑人归案!” 三十八章 主犯被捕,趁机偷盐(上) 大雨倾泻,落入盐湖。 被晒得黝黑的沈悦立在盐湖边上,突然瞧见盐场大门顿开,兵马如潮水一般涌入。 原来是李值云带兵而来,并早早的将整个盐场包围。 一眨眼的功夫,盐池监窦麒就被拖了出来。他极力挣扎,呜呜大叫,可仍如无力反抗的雏鸡一般,直接被带走了。 剩下的大量人马,兵分几路,将整座盐场抄检了一遍,特别是盐库。 瞧这架势,基本要尘埃落定了, 沈悦长吐了口气,如释重负的走上前去,“李司台,我不用再干苦力了吧?” 李值云回过头来,第一眼看到沈悦,险些没认出来,这也太黑了吧! 她抿住笑:“差不多了,快结案了。你在这里待了数日,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往外传?” 沈悦摊手,脸上带着他的招牌混不吝笑容:“无事可传!” 李值云眯起眼睛:“何事都无?” 沈悦摸了摸下巴,小声嘟囔道:“倒是发现了一帮小团伙,但似乎跟盐人案没有关系。” “什么团伙?” “嗐,就是两三个人会扎成一堆嘁嘁喳喳……” 未及沈悦交待清楚,便有人赶来禀告:“禀司台,在窦麒的家中又搜出了一具女尸,跟盐人案的女尸死法一致。现下,已运往县衙去了。” 李值云把手一挥,“走!” …… 这帮兵马浩浩荡荡的来,浩浩荡荡的走,转眼之间,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无边无际的大雨。 有三个人站在暗处,看着沈悦以及另外两个盐工,跟着刚来的女官跑了,不由得冷笑一声。 嗬,原来他是个探子啊! 为首的孟青摇了摇头,随即把手一摆,“成了,他们走了,咱们也该走了。” 一刻钟后,两辆满载的泔水车驶出了厨房角门,歪歪斜斜的爬行在泥地里。 小曼穿着蓑衣,坐在车上摇摇晃晃。 突然之间,她回过头来,望了一眼,“沈三,你是猫,我是鼠。咱们从今往后,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小曼藏好心事,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封信交给了路上碰见的邮差,随后,两辆车,三个人,便彻底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县衙。 被扔进大牢的窦麒踢着栅栏,朝着狱卒们大喊大叫:“为什么抓我?为什么抓我?还没有过堂,怎么就先收监了!叫你们大人过来,叫你们大人过来!” 没过多久,李值云一行便踩着他的叫喊声走了进来。 窦麒放眼一看,发现沈悦也在其中,一时间气的是双目血红,“原来是你小子!” 沈悦歪头:“是我,窦监丞前儿收了我十两银子,还没来得及把我调到盐库呢。” 听到这话,一众哄笑,“苍蝇再小,也是肉啊,还是窦监丞来者不拒,不嫌磕碜。” 窦麒咬着后槽牙,瞪了瞪沈悦,又看向了李值云:“那你们这是抓贪渎呢?” 李值云压下笑意,正色说道:“不止贪渎,还有一前一后两具女尸,与窦监丞有关。” 窦麒一嗤,圆圆的脸上泛起一抹不以为然:“原来是京里来的大人!盐车翻倒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区区小事,各位还值当亲自跑一趟?” 李值云挑眉:“区区小事?” 窦麒笑了一声:“不是小事还是什么?最多引起点民沸罢了。不瞒大人说,这两个女子,皆是下官府上犯了错的家伎。伎为奴,奴通买卖,亦属牲口。杀两个牲口,合情合理,大人打算用哪条律法,来惩治下官呢?” 刘晃怒目圆睁,呵了一嗓子:“你侮辱尸体,亦能治罪!” 窦麒摇了摇头,那表情仿佛在说,证据呢,证人呢?下官若说一切行为,皆是为保尸体不腐,又当如何? 其实窦麒的话,有一定道理,且符合社会风气,这也是当初沈悦不赞成此行的原因。 很大概率,就是空有恶行,而无法判罪。 可幸亏有李值云的坚持,才探得了白鹤园之事,并得到了姑苏灭门案的凶犯名单。 轻盈且缜密的目光从窦麒身上划过,李值云平声说道:“是非曲直,能否定罪,到了京中再议吧。时下,只能委屈窦监丞在狱中小住两日。后日一早,便动身回京。” 窦麒一怔,眼中透出一种深深的疑虑来,他开始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了。 李值云瞥了他一眼,便带人出了大牢,并嘱咐狱卒和冰台卫,好生看管。由始至终,都没有提及白鹤园和名单之事,以免打草惊蛇,横生枝节。 启程回京的前一日,李值云打算去流水居一趟,告诉歌姬莲安,案中的两具女尸,年纪皆与其妹不符。 不料刚要出门,莲安便到官驿求见。 见到她时,她一脸喜悦,恨不得原地起飞,蹦将起来,“大人,妹妹没死,妹妹没死!方才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是她的字迹,是她的字迹!” 李值云拿过信一看,上头简单交待了她这一年半的踪迹。 原来是前年中秋当夜,她于白鹤园中,偷偷钻到了一位宾客的马车里头,试图逃出定边,摆脱贱籍。 后来阴差阳错的,结识了她的贵人,开始跟着做小生意。 由于没出定边县城,所以一直不敢写信,生怕泄露踪迹,被捉回去。而今出了定边,才敢来信报平安。 信中还交代了,一旦存够了钱,就回来为姐姐赎身。 莲安立在一旁,喜极而泣,泪水涟涟:“真是劳烦大人了,先前报了错案,所以赶忙过来澄清。” 李值云嘴角含笑,温和地将信递还给莲安,眼中流露出些许宽慰。 就在这一刻,沈悦风尘仆仆的从外头归来,当他第一眼瞥见莲安,整个人便如触电一般愣在那里, “小曼?” 李值云抬起眼:“你喊谁呢?喔,这位是歌姬莲安,你当时去盐场了,没见到。” 沈悦睁着眼睛,不可思议的走上前来。 一边上下打量着莲安,一边将信拿了过来。 看完了信,又了解了之前的状况,他长长吐了口气,感慨怪不得这么像呢,原来是亲姊妹。 “我知道她,她化名小曼。小孩的小,曼妙的曼,之前在盐场当厨娘。时下……” “时下如何?”莲安紧张了起来。 沈悦顿了一下,没有把真话告诉她,只是说道:“时下,人确实不在定边了。” 莲安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下。千恩万谢之后,与二人告辞。 人走了,李值云适才笑岑岑的看向沈悦:“把你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吧。” 三十九章 主犯被捕,趁机偷盐(下) 沈悦苦着一张脸,挠了挠头:“哎……” 李值云更乐了:“到底怎么了?你跟这小曼,好像不太对劲儿喔。” 沈悦蹲了下来,抱着脑袋五官拧成一团,看起来比苦瓜还苦,“刚才县令说,接到了盐场报案。昨儿有人趁乱偷盐,整整丢了十筹精盐。” 李值云眉头微凝:“每筹为一百斤,十筹,可就是一千斤了。” 沈悦龇牙咧嘴:“是呀,律法规定,偷盐一百二十斤可定死罪。这一千斤,够他们死八九回了。” “他们?” 李值云目光锐利的看着沈悦,“你说的他们,都是谁?” 沈悦又叹了一声,都快哭了,“就是昨儿我说的那仨人,张厨子,孟青,还有……” “还有小曼是吧。”李值云冷哼一声,“好一个知情不报!” 沈悦抬眼,满脸冤枉:“属下不知呀,就在今日之前,还以为他们只是窦麒的关系户罢了。就算在暗里嘁嘁喳喳,密谋什么,也是得到了窦麒的许可。” “那现在呢?”李值云严肃的看着呢,“你又以为如何?” “我……”沈悦一时语结,抓耳挠腮的,挤出了这样的话:“方才是盐场主事前来报案的,只说除了丢盐以外,还跑了三个人。一方面,怀疑是这三人所为。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看着窦麒被抓,三个关系户就吓跑了。” 李值云厉声叱道:“我是问,你怎么看!” 沈悦长长的吐了口气:“属下以为,他们确实跟窦麒熟识,但他们和窦麒,又并非是一路人。” “此话怎讲?” “盐库库管,原本是另外一人。而那个孟青,据说是五月初才来的。自她来后,原先的库管便调任到了盐务房,由孟青捡了这个肥差。由此便可见,她与窦麒交情不浅。” 沈悦抠了抠腮,接着说道:“虽说交情不浅,但两人相处之时,却仿佛各有心事。就在前日,属下还远远看到,他们有所争执。” 说到这里,沈悦猛地站了起来,“司台,不如现下就去审一审窦麒?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孟青了。而这个孟青,正是三人团伙之首。” 想到孙白留下的名单里,还有两个没有姓名的女犯。李值云这便点头,即刻前往了大牢。 走进牢中,但见窦麒蜷在监室一角,正玩着一根茅草发呆。 听见脚步声,他慢慢的转过头来。淡淡的瞥了两人一眼后,便继续低下头去,鼓弄他的茅草。 “窦麒,你听说了吗?昨日盐场丢了盐。”李值云问道。 而窦麒只是伸伸懒腰,摆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下官身陷囹圄,从何听说呀?这盐场丢盐,菜场丢菜,不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么,有什么好稀罕的。” 李值云沉声:“可是这次,丢了十筹。” 窦麒噗嗤一笑,随即摇了摇头。 对于窦麒的反应,李值云表示好奇,“窦监丞笑什么?难道是早有预料?” 窦麒不忙着回答,先是双眉上提,泛起一抹鄙色,再是唇角冷笑,似在自嘲。 随后,他终于说话了,“下官是在笑自己呀,没什么。” 李值云吐了口气,直截了当:“说说孟青吧。盐场主事说,怀疑是孟青所为。今日一早,便发现孟青等人不见了。” 窦麒闻言,只是靠到了墙面上,双手交叉。 他的动作表示,他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是心怀抗拒。 “孟青啊,” 他开口的语气,一如蜻蜓点水,想要搪塞而过,“这个孟青嘛,是下官早年的一个旧交。大概是刚到五月,她从外地投奔于我。念着当年旧情,就给了她一个肥差。谁能料到,此人竟如此目光短浅,好好的差事不做,居然涉嫌偷盐。” “就这样?” 李值云挑起蛾眉。 “是,就这样。” 窦麒礼敬的拱了拱手,“出了这样的差池,下官深感惭愧。多年不见的故交,确实没有必要再见了。” 这话说的好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是一不小心,很可能被他糊弄过去。 李值云抓着重点不放:“既然是多年不见的故交,好生招待就是,何必要委以重任?再者说,窦监丞精心制造的‘人偶’,缘何会到了运盐车中,再被送至京城?” 窦麒默了一下,随后站起身来,恭敬的说道:“在这件事上,下官委实无辜。也许有宵小挟私报复,下官再过愚钝,也不敢做出如此胆大包天之事。” 李值云笑了一声:“也许有宵小挟私报复……那么这个宵小,是孟青吗?” 窦麒浅声:“或许吧,有道是升米恩,斗米仇,人心难测啊。” 李值云从袖袋中取出那枚小蝴蝶耳环,“劳窦监丞一看,可识得此物?” 窦麒佯装细看,随即摇了摇头:“下官不认得此物。” 李值云用最短的时间,快速的分析下了这件事。 保不齐,将女尸投入盐车真的是孟青所为。 一来,她是库管,方便行事。 二来,依照目前情况来看,她确实是最大的受益者。趁着窦麒被捕,盐场大乱,肆机偷盐。 三来,有掉入盐中的耳环为证。 李值云收回耳环,临走之前,安抚窦麒道:“此次进京,大抵是例行问话,窦监丞不必多思,尽可宽心。” 窦麒躬身,行了个方方正正的大礼。 转日一早,天光微亮,一行人便启程回京。 车队堪堪驶出定边县地界,崔县令身旁的幕僚便眉开眼笑,朝他伸出了大拇指,“大人高啊!您这一出坐山观虎斗,用的是恰到好处!如此一来,不仅收拾了窦麒,还给薛大人立下了投名状。” 崔县令抚着胡须,小眼睛里闪着精光,颇为得意的说道:“这些京老爷们啊,总以为自己能于无声无息之间,暗中私访,查明真相。殊不知,只要进了城门,哪还有县太爷不知道的事儿啊。不去干涉,只是本官不想干涉罢了。” 幕僚嚯嚯大笑:“那接下来的事,就不牢大人费心了,自有京爷们,替您扫平障碍。” …… 五日之后,李值云等人抵达京城。 第一时间,就是把窦麒与姑苏灭门案的名单,呈送到了大理寺徐少卿处。 徐少卿了解完了案情经过,凌空戳着李值云,好一顿插科打诨。一张俊脸,也变得讨嫌三分。 “好啊你,居然甩了这么大个锅给我!” 李值云笑着一行礼:“证物有了,卷宗也移交了。从何处查,如何去查,少卿您酌情处理吧。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通知下官。今日不早了,下官告辞!” 话罢,便脚底抹油,一溜烟的跑了。 四十章 弃婴案 天热的很,一丝风都没有。日头炙烤着大地,鞋底子都要烫化了。 沈悦去买冰果子回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晃脑:“离谱了!离了大谱!我刚听说,窦麒在挨了一顿训诫之后,罚银百两,平调到盐课司去了。” 小豌豆抓抓小脸上的汗珠:“什么是训诫呀?” “官衙里的训诫,就是批评教育,责令整改。”李值云平声说道,随即坏兮兮的看向小豌豆,“但对小孩子而言,就是打屁股。” “唔……” 小豌豆立时嗅到了一抹危险,立马闭嘴吃饭,老实极了。 李值云接过沈悦递来的果子冰,将水果更多的那一杯放到小豌豆面前,随后接起了上面的话题:“这不是平调,算是高升了。从地方调入京城,多少人望之不及。” 沈悦笑了:“如此说来,他倒是因祸得福。” 坐在饭桌另一头的刘晃哼了一声:“毒疮只有长熟了,才好彻底挖去。他调入京城,家眷也要迁来,届时,可以一网打尽。” 李值云点头:“且看徐少卿怎么处置吧。案子已经移交了,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汗流浃背的吃罢午饭,刚刚放下筷子,便听到二门外一声马嘶。 啧,是哪个如此豪放,竟把马骑到了二门来? 紧接着,一个年青女子步履如飞的跳了进来。 “值云!值云!” 李值云站起身,原来是公主啊,怪不得如此不羁。这便恭恭敬敬的迎了出去: “公主,您怎么来了?” 公主李令月一身飒利的骑马装,十分英气。样貌虽美,但举手投足间却似个男儿,一副雪肌被晒到通红,也毫不顾惜。 她握着马鞭,一步就迈进屋中,端起冰水就一饮而尽。 解罢了渴,这才说道:“京中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还是西山凉快。” “哦?您去过了呀?”李值云轻轻打着扇,“方才微臣们还说,去西山避避暑呢。” 李令月嗐了一声:“凉快是凉快,可捡到了个弃婴,好心情一下子全没了。” 李值云轻声说道:“弃婴不是司空见惯之事么,有什么好值得公主生气的。” 李令月双目愤恨:“你是没见着,那小女婴身上爬满了蚂蚁,连脐带都没有剪。若不是本宫及时发现,便要被啃成白骨了。陛下三令五申,严禁弃婴。若是真的养活不起,也可以送到福田院去呀!尽管如此,还是有人顶风作案!值云,你这就去西山一趟,替本宫把弃婴者揪出来。” “西山一带有数座大山,您发现弃婴的地方是?” “清凉山,就在山脚下的草稞子里!旁边还有个半步亭!” “那……” 李值云凝眉细思,还是觉得公主有点小题大做。不是说弃婴不可怜,而是堂堂一朝公主,怎么突然就关心起了民生琐事。 毕竟公主从前,只和驸马打的火热啊…… 见李值云面露犹疑之色,李令月正色道:“限你五日之内,查明此事。五日后,至公主府复命!” 话已至此,李值云只好领命。 从马背褡裢里,把小女婴的襁褓和画像扔给李值云后,公主上马就走。 人走远了,沈悦在一旁揉着脸嘿嘿直笑:“弃婴案来喽,这回的报案人是当朝公主,有意思了。咱们这些人啊,在外人眼里威风凛凛,可实际上呢,哪位亲爷爷都得罪不起。” 李值云憋着笑,白了他一眼:“成了,备马去吧!” 四十一章 清凉观的家法 襁褓只是一块灰色的粗棉布,像从破床单上裁下来的。顶上沾了些血迹和胎脂。 拿近了一嗅,扑鼻而来的却是公主留下的沉水香,以及蔷薇露的味道。 再细细闻了,才有了一些纺织物放久了的土味和霉味。 至于其他的痕迹,寻不到了。 再看女婴画像,毛绒绒的头发,圆溜溜的眼睛。五官齐整,十指齐全,全身上下并无胎记。 画像下方备注着女婴资料。 身长十三寸半,五斤一两。这比普通女婴,要瘦小许多,看来在胎中有些先天失养。 至于出生日期,预估为前日,也就是七月初六。 查罢了仅有的证物,沈悦在一旁咧着嘴:“都是白扯!刚出生的娃娃都长的一样,叫咱们上哪去找孩儿她爹,孩儿她娘啊!” 田画秋扭过脸来,老气横秋的说道:“师父,还没有查呢,您不能消极怠工。” 沈悦又气又笑:“嘿,你在教育为师咯?” 田画秋赶紧摇头:“不不,徒儿只是在就事论事。既然弃婴是在西山一带发现的,那她的父母,也一定住在西山一带。” 小豌豆在一旁人小鬼大的晃着食指:“要我说,范围可以再缩小一点,就方圆二里地吧。” 李值云惊奇的看了过来:“为何这么讲?” 小豌豆脆声答道:“因为小婴儿还活着呀!如果铁了心的不要,直接溺死算了,何必要多此一举。这就说明,这家人心中不忍,希望孩子被人捡走。说不定公主把她捡走的时候,家人还在不远处偷偷看着呢。所以说,肯定离家不远,总得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不然荒郊野外的,遇见猛兽怎么办。” 所有人眸光一亮:“是这个理儿喔!” 李值云看了一眼天上的毒日头:“走吧,早去早凉快,不在衙里耗着了。” 一说是去避暑,所有人呼啦一下子全出来了。 李值云笑了笑:“不去那么多人了,就叫三个小家伙随我去吧,也算是用小案子,练一练手。” 三个小家伙一听这话,高兴的蹦了起来。 沈悦噘嘴:“马还是我备的,居然不叫我去了。” 刘晃笑道:“那可真是拖儿带女……”说着,一把将他的徒儿岁丰推了过来,“出门在外,你是唯一的男子汉,记得保护好大伙!若有什么急事,快马回来禀告!” 岁丰抱拳:“师父,您就放心吧!” …… 步入西山地界,便是迎面清凉。 先把马匹存到了西山猎场,随后一路步行,来到了清凉山下的半步亭。 路途很顺,路程也不远,公主该是刚好从猎场出来,绕道此处,适才发现的小女婴。 放眼看去,山南还坐落着一个小村庄,不远不近,刚好能看到农人耕作的身影。 半步亭外,有一片被压实的草稞子,这里就是丢弃女婴的地方了。 本着就近原则,第一步就是去村落探访。 然而查到了日落时分,却没有任何可靠的消息。 村口情报组说:“全村总共一百二十户人家,可是今年啊,一个孩子都没出生。” “那会不会是偷偷生下,再偷偷丢弃?” 妇人们摆着双手,笑出了大牙,“这咋个可能嘞!俺们村上,谁少了一根毛,俺们都清清楚楚,莫说是个人娃娃了!” “是呀是呀,她怀了,难道不显怀吗?就算不显怀,发动的时候还没动静?呃,就算是能忍,不哼也不叫,腥臭的血气邻里还闻不见?” “你们呀,要不去隔村问问吧,就在南边,再走个二里半。” 四个人望向了南边,确实在山雾之中隐着个村子。只是眼见落日西垂,这要是过去了,恐怕要借宿人家了。 李值云与民妇们道过了谢,领着三个小家伙往回走:“先回猎场宿下,明日一早再查。” 刚刚走到清凉山脚,便有一道钟声响起。 钟声穿透力极强,回荡在幽阔的山谷之中,惊得鸟儿四散。翅膀拍打的簌簌声与回音交织在一起,经久不息。 小豌豆仰头,看向了清凉山顶:“咦,山顶好像有座道观……” 岁丰说道:“是有,名叫清凉观,从前我奶奶还带我来这里烧香呢。” 小豌豆不愿走了,死死的拉住李值云:“师父,师父,咱们去蹭顿斋饭吧,我听说道观里的乳酪草饼可好吃了,有时候还有栗子仁呢。” “小馋猫!” 李值云笑嗔一句,但还是口嫌体正直的牵住小手就走。自己的孩子,当然要自己疼咯。 田画秋跟在后头,慢声慢气的说了一句:“出家人不是吃素么?可乳酪属于荤腥呀。” 岁丰笑道:“那是佛家,这是道家。道家分为两派,其中有一派只有四种肉不吃,其他无所谓的。” “哪四种?” “牛肉,狗肉,乌鱼,大雁。” 小豌豆笑了一声:“大雁想吃也吃不着!” 田画秋默默点头:“看来,道士们的真实模样,与惯有的认知有所出入。” 呼哧呼哧的爬到山顶,天地已经变成了一片空明的水墨蓝,最后一抹残红也全然消失在了天际。 鸟儿归巢,四周苍野沉寂。 可堪堪走过山门,便有一阵清脆的噼啪声打破沉寂。 噼啪啪,噼啪啪,这种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呢,听起来还有点肉痛是怎么回事…… 放眼一瞧,原来是一道姑正揪着一道童,在道观门前打板子呢。 哈哈,果然如此。 小道童年纪不大,最多十三四岁,还是个女孩子。 道姑揪着她,像揪着个小鸡崽,忽忽生风的竹板子只管往屁股上盖。责的重了,那屁屁就躲,可是躲到哪儿,竹板子就跟到哪儿。 小道童吃不住痛,摔到地上呜呜大哭。 眼看那白生生的肉团子已经打出了指厚的紫楞子,李值云连忙去劝。 可刚走了一步,却又停住了。 这清凉观也在弃婴地附近,保不齐她们也有嫌疑。虽说十三四岁,未到及笄,可民间生子者,也不在少数了。 不管是与不是,先排除了再说。 李值云迅速握了握豌豆的小手,小声说道:“你姑姑有没有教过你,该怎么辨别一个女子是否生育过?” 小豌豆立马会意:“这个简单,摸都能摸出来。” 师徒俩一对眼,相视而笑。随后走上前去,当起了说客。 四十二章 洒落的红糖颗粒 “道长,莫再打了。孩子哭成这样,已经知道错了。炎天暑热的,要是打出口子来,可就麻烦了。” 听到说话声,住持才猛地停手, 可胸脯起伏,双目通红,显然是还没有把怒火撒干净。 她抬眼,牛喘吁吁的咬了咬牙:“她不是知道错了,是知道疼了!” 李值云浅笑,仔细的端详着她。 这道姑生的高大,嗓音也响亮,浓眉虎目的,带着当家人的气势。 “您是这观里的住持吧?” 道姑短短的愣了一下,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在外人面前失态了。 这便放下竹板,朝李值云施了个道家礼:“贫道正是这清凉观的住持,几位是?” 李值云道:“原是来上香的,不想走错了路,直到这会子才赶到。恐怕时下,大殿已然闭锁了吧。” 住持笑道:“无妨,本观设有客房,各位若不嫌弃,就先住上一宿,明日再上香也不迟。” 李值云回了个道家礼:“如此,就劳烦您了。” “请吧。” 住持摊手,摆出一副住持该有的待客之礼,引着几人走入道观。 小豌豆眼疾手快,迅速扶起了地上的小道童:“我会些医术,帮你看看伤吧。已经有些破皮了,要是发炎就糟了。” 住持回眸,对小豌豆表示感谢,“小福主,真是人巧心善呐。” 一刻钟后,小豌豆在斋堂找到了李值云,对着她摇了摇头。 李值云会意,推了一把眼前的瓷盘,“你要吃的乳酪草饼,刚好有。” 至于方才,是如何判定小道童有无生育史的,这对医者而言十分简单,只肖摸一摸耻骨部位。 凡是生育过的,必定会耻骨分离。 若是平常时候,突然要摸人家的耻骨,定然显得十分唐突,莫名其妙。可今日小道童刚好受罚,受罚的部位又是臀部,那就顺理成章了。 这事儿,也算是巧了…… 小豌豆一边津津有味的吃着乳饼,一边说道:“刚才我在道院转了一圈,这观里只有五个人,三男二女。” 李值云点头,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时下,女道童已经排除了,只剩住持一个。可瞧她生龙活虎的,哪里是刚刚生过孩子的模样。况且说,岁数也不小了。” 岁丰在一旁笑道:“倒是有个身娇体弱的,结果近前一个,是个男的。” 几人差点喷饭,“小丰也忒认真了,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吃罢了饭,和住持在院中小坐了一会儿,谈论了一些经文道法之后,便回客房睡下了。 山中夜晚凉爽,人也睡的安稳,再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在大殿上过香后,这便准备告辞,前往昨日所说的村落查访。临走之前,来了厨房一趟,给水壶灌些饮水。 可就在清凉观彻底摆脱嫌疑之际,李值云无意间瞥见了桌子上洒落的红糖颗粒…… “这不对,”李值云目色深凝,“红糖价格颇高,大多时候,只有经期和产后的女子才会食用红糖。” 田画秋捻了捻红糖颗粒:“难不成,这观中还藏着一个女子?住持已经年过五十,按理来说,应该绝经了。” 李值云放下水壶,“成了,咱们也别走了,就在此多住一日吧。” 四十三章 玄门水深 晨钟响过,便有香客陆续登门。 别看这家道观人少,却是分工明确。 先是由女道童担当“知客”一职,候在山门那里,将香客引入大殿。 若遇到不是来烧香的,只是来游山的,那就免费发上三炷香,再将人哄入大殿。 只要进了大殿,女道童的任务就完成了。 接下来,由签师登场。 签师,顾名思义,解签的算命的,结缘祈福带的。 人烧完了香,签师就开口了,“福主,来给您写个祈福带吧。” 只要一搭茬,那就等着掏腰包吧,经验丰富的签师会使用各种话术,威逼利诱,攻略您的腰包。 还有的人,仰慕玄门,想见住持一面。 或者信奉道法,想请法器回去。 这便来到第了三环节。 由值殿的道士引着,将人引入“法务房”。 而法务房中,不仅坐着住持,更是陈列着各种法器字画,神牌手串。 道家圣地,略施小计,就足以利用人们的敬畏心与信仰,赚一个盆满钵满。 直到在里头被安排了一圈,再充满希望的把红色祈福带绑到大树上的时候,才有可能恍然大悟, “咦,你们怎么不买?” 香客看着李值云,只见她两手空空。 李值云只能笑答:“我们添油钱了,一样一样。” 如此,四个人观察了半个时辰,也就把所有的套路了然于心。 感觉自己,也可以开上一家道观了。 随后,四个人开始分头行动。每个人,都选中了一个攻略目标。 小豌豆跑到了山门处,将一枚新下来的绿皮橘子塞给了女道童:“这是住持给我的,送给你吃。” 女道童明明想吃,却不敢接,“不了,你吃吧。” 小豌豆直接剥开,将橘子瓣塞入她的口中,“快吃吧,一起吃才有意思呀。” 女道童嚼着口中的酸甜,默默说道:“这些供果,我们平时只能吃撤下来的。” “撤下来的,不就不新鲜了么。” 女孩子的友谊,似乎总是起于零食。吃的开心了,女道童才露出清风洋溢的笑。 “昨儿住持为什么打你呀?” 小豌豆忽闪着眼睛,一脸的打抱不平,“有些大人,总仗着自己是大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女道童垂了垂头,仿佛触及了自己的伤心事,“住持是我师父,挨师父一顿打,不是很正常么?” 小豌豆摇了摇头:“可我师父,就没打过我。” 女道童歪头一笑:“你说的,就是那位瘦瘦高高又漂亮的女善人吧。哈哈,她也是个有脾气的。现在不打你,只能说明你还没有违背她的意愿。” 违背她的意愿…… 这明显话里有话。 可女道童却下意识的偏过头去,看样子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不愿说,小豌豆也不穷追猛打,只是语调一转,和她聊起了京中新晋流行起来的摩诃乐。 另一边,田画秋来到大殿。 她看着签师,从来都没有如此觉得,一个人这么像刽子手! 就是刑场之上,虎背熊腰,光着膀子,举着大刀的刽子手。 尽管他身着道褂,留着一圈雪白的络腮胡。尽其所能的把自己的形象,往鹤发童颜上靠。 那圆脸蛋,的确是红润的,可浑浊的大眼之中,却满是戾气。 “签师贵庚呀,可有六十?” “明年,明年就到六十了。” 田画秋有点意外,看他那垂垂老矣的状态,居然还不到六十。 签师拖过一只凳子,示意田画秋坐下:“姑娘瞧起来,是有官运之人……” 田画秋浅浅微笑,这么快,又开始拉业务了。 闲扯之间,她无意瞥见了桌角的杂物匣中,放着一瓶痔疮膏。 这便想起了今晨岁丰的一句话——昨晚起夜,看到经楼上有两个人影叠在一起。一边动,还一边仰头看月亮。 四十四章 诈 对着月亮,想来更刺激吧…… 虽说田画秋只是个十四岁的姑娘,但投身刑侦,便属于“杂家”了,对各方面都会有所涉猎。 所以说,也不是不懂各种叠罗汉的事情。 起先听到这事,还以为是一男一女,月下贪欢,枉顾清规。 可看到了这瓶痔疮膏,便不禁怀疑,是两个男人了。 毕竟那种脆弱的地方磋磨久了,更加容易生痔疮。 “签师久坐,还是要多散步才好。” 田画秋故意点出,就是要看一看他的反应。 签师听声,看了一眼痔疮膏,随即眼珠上下滑动,慢腾腾的笑道:“哎,岁数大了,气血不通啊。再者说,十人九痔,难免的事。” “您从前是干什么的?应该不是从小入道。” “跑江湖的,后来跑累了,就想着找个地方落脚,这才入了道门。一晃,七八年可就过去了。” 这么草草一说,田画秋也就基本清楚了。 他所谓的跑江湖,属于金行。 换言之,就是算卦的本事不大,嘴皮子功夫不小,擅长于察言观色。 至于为何不回家,反倒在道观落脚,那就是没有家呗。 但凡跟宗教缘分深厚的,大都五弊三缺。 鳏寡孤独残,多少得占一样。最基本的表现,就是六亲缘浅。 田画秋微笑着捧了他一句:“有的时候,真是羡慕你们这些道人啊,自由自在的,还能潜心修炼。” 签师没忍住笑了一声:“姑娘还是在红尘中打磨吧,来日自有你的一方天地。” 田画秋道谢,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一条祈福带, 趁着签师收钱,正高兴呢,冷不防的诈了他一句,“昨晚有山猫叫,我还当是婴儿呢,真是吓我一跳。” 签师一愣,手中的铜板掉下一个,在桌子上骨碌碌地打着旋儿。 随后,他低声说道:“山猫发性的时候,确实很像婴儿啼哭,我们经常听得见。” 田画秋点头,拿起祈福带走出门去,向李值云汇报情况。 法务房中,李值云也在巧用话术,布织罗网。 这些道士们再精,也精不过成日与恶徒打交道的差人们, “住持,昨晚看见一事,不知当不当讲。但想到您是一观之主,还是有着肃清门风的责任在身上的。” 都拿“责任”说事了,住持只好洗耳恭听:“福主但说无妨。” 李值云略略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昨夜三更前后,经楼上有两个人影交叠一起。这还是我家小孩,在起夜之时看到的。稚子无知啊,今晨还欢欢喜喜的跟我说,山中的月亮真好,大半夜的还有人赏月呢。” 听罢这话,住持肉眼可见的尴尬起来。脸皮紧绷,透出了羞臊的红。 半晌了,她喘了口气,“本座知道了,定会严查此事。” 然而李值云并不打算如此轻易的放过她,于是乎,接着把她往陷阱里带: “其实呢,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咱这道观里头,只有两个女子。一个是道童,另一个就是您了。道童还小,估计不通人事。而您德高望重,定不会随意行那调风弄月之事。难不成,是两个男道士?” 住持连忙摆手,几乎不假思索:“不不不,应该不……” 没等她说完,李值云就迅速打断了她:“难道说,这观里还住着一个女子?” 此话一出,仿佛一把刀直插面门。 铺垫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句话! 李值云目如鹰隼的盯着她,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微表情。然而住持的反应,却比预想之中,平淡了太多太多。 她笑了笑,有些不屑的摇着头:“福主是说,咱们这些做道士的金屋藏娇啊?哈哈哈,怎么可能的事呢?有道是,贫道,贫道,这个词可不是白来的。我等既藏不起,更养不起啊!” 于此同时, 岁丰以参观的由头,把清凉观光明正大的逛了一遍。 当走过最后一座小楼,还真的没有看到第六个人的影子。别说影子,连惹人怀疑的物品都没有。 蹦下台阶,刚好碰到那个娇弱男道士路过,这便一步迈了过去,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嘿,兄弟!忙什么呢?” 不料这娇弱男竟猛地一躲,嫌弃地拍掉了岁丰的手:“这位福主,道家圣地,还是不要勾肩搭背,大声喧哗的好。” 岁丰嗤地一笑, 一个大老爷们,有必要这么别别扭扭吗,他该不会是个小倌吧…… 四十五章 混乱的信息 小倌,对应的是相公一词,意思显而易见了。 岁丰看不惯他,用拳头怼了他一下肩膀:“还是不是爷们?一整天娘们唧唧的。” 娇弱男往后趔了一步,目中蹿火。 他本就瘦小,比田画秋还矮上两指。皮子又黄又黑,整个人干巴巴的,倒是长了一张相对阴柔的瓜子脸。 “昨晚上经楼上的两个人,有你吧?” 岁丰用一种恨其不争的眼神瞪着他,“身为男儿,不说顶天立地,最起码也要行事正派吧!” 听懂了岁丰的意思,娇弱男一改愤怒貌,眼神放空的说道:“贵客虽说年纪不大,可已有阳刚英武之气了,自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可小道我呢?自小瘦弱,不知遭受过多少白眼。那些男人们一看见我啊,就仿佛看见了一只老鼠,可以任意欺凌。” 这话说的可怜,触动了岁丰的恻隐之心。 他劝慰他道:“虽说矮些,不妨事的。别人欺你,你不能自欺。先把身子养好,再读些书,或许能到京中谋个差事。这个鬼地方,还是不要待了。” 娇弱男叹了口气:“是啊,庙小妖风大。对了,昨晚上你见到的人,不是我。” 岁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不住了,是我无礼了。” 娇弱男还想说点什么,墙头便探出了一脑袋,对着他就是迎面痛喝:“快晌午了,还不做饭去!” 娇弱男灰溜溜的走了,岁丰盯向了这个吼人的家伙。 这家伙是道观的二把手,日常值守大殿,生得是一个肚大腰圆,被那个女道童调侃为小和尚。 看着岁丰目色不满,小和尚殷勤的笑了笑:“您啊,别听他瞎说,没有人欺负他。日常躲懒的紧,一眼看不住,就歇着去了。” 岁丰哼了一声,盯着他圆滚滚的肚皮看了半晌,“道长若不是体毛旺盛,我真的要怀疑你身怀六甲了。” 面对调侃,小和尚也不生气,仍旧是乐呵呵的。 用罢了午饭,李值云等人坐在客房之中,开始交换信息,并且对一应事宜进行复盘。 大家将零碎的信息,总结出了如下几点。 第一点,这道观之中,确实没有第六个人。 第二点,女道童曾违背过住持的意愿。 第三点,小和尚开始怀疑咱们的身份了,不仅在一旁偷听,还故意打断娇弱男的话。 第四点,签师知道弃婴的事。 第五点,经楼上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必是签师。 当得出第五点结论的时候,所有人都唏嘘不已。挺大岁数了,居然有这样的癖好。 但确实是他了,不仅仅是那一瓶痔疮膏,还有体型的缘故。其中一个人影宽肩厚背,只有签师符合。 田画秋眉头深锁:“好混乱的信息,根本串不出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来。” 小豌豆忽闪着眼睛,问向李值云:“师父,你陪了住持半个上午,她生过孩子吗?” 李值云道:“应该没有。她衣裤干净,浑身并无血腥气,毕竟刚刚生育过的女子,都有恶露排出。但归根结底,没有对她进行验身,所以无法百分百确定。” 小豌豆嗐地一叹:“我觉得咱们把事情弄复杂了。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这就把住持的裤子扒下来看!” 四十六章 娇弱男不见了 一众狂笑,又不方便笑的太大声,只好捂住嘴,嘎嘎嘎的,跟一群大鹅似的。 但小豌豆很认真:“你们笑什么呀,真的是。” 说着,就要开门过去,李值云这才收了笑容,“不可!快回来!” 豌豆怔住:“为什么不可以?” 李值云正色道:“哪有随便剥人裤子的道理!” 豌豆不依:“可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了,师父,你何必拘泥。” 李值云隐有怒色:“你是不是忘记小道童是怎么挨打的了?再要胡闹,为师这就借竹板子去!” 豌豆气的跺了跺脚,不肯作罢。 眼瞅着李值云就要发作,田画秋连忙拉住了小豌豆:“好了,听你师父的。” 随即贴近了耳朵,小声与她说道,“咱们冰台司成立不久,根基不稳,在许多事上都要有所收敛,以免遭人弹劾。” 听到这话,小豌豆才陡然安静。 刚才的自己,还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 崽子终于安静,李值云目光凌厉的说道:“离五日之期,还有四日,何须急躁。今日下午,住持说有中元节的法会演排,咱们不方便参与,就去四周转转吧。” 几人应是。 午休刚过,道观之中就开始吹吹打打。 五个道士身穿法衣,分工明确。有负责演的,有负责唱的,摆了好大一通龙门阵。 原来他们还挺多才多艺。 四个人走出门去,把清凉山上上下下走了一遍。无意之中,碰到了一个经常来这里打柴的小孩。 和他谈起清凉观,那小孩漫不经心的说道:“有一回,我听一个暂住道观的游方僧人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啊,这道观里头,有人爱当男人,有人爱当女人。” “这是什么意思?”四个人一头雾水。 小孩摇着头,一直没停止砍柴的动作,“我也不知道,那僧人笑眯眯的,还说那里不是什么久留之地。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僧人了。我猜着,可能是在讥讽什么。” “那你们呢,你们这附近的山民对这道观都有什么看法?或者说,听到过什么传言?” “没什么看法。他们早晚都要敲一次钟,算是给我们报时了。除了这个,没其他交集了,至于传言……”小孩笑了起来,“都说他们贪财,进去一趟,几日的口粮就没了。” 四人跟小孩道过了谢,慢悠悠的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咂摸着刚才那句话——有人爱当男人,有人爱当女人。 就在大家,都在以为这句话是嘲讽磨镜或者龙阳的时候,岁丰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啪地一掌拍向了自己的脑门:“哎呦,糟了!那个娇弱男,该不会是个女的吧?!” 闻听此话,其余三人立时瞪大了双眼:“什么?” 岁丰表情复杂的咬了咬牙,“他可能真的是个女的啊!今晨洗漱的时候,我问他借剃须刀,他的那把刀一点都不利。要知道,经常用的物件儿一定会磨的很锋利的。这就说明,他极少剃须,或者根本没有剃过。再看他的喉结,比一般男子小上许多。” 小豌豆樱口圆张,惊讶的能吞下一枚杏子,“我的个老天爷呀!他长的焦黑,胸部平的都能凹进去,硬手硬脚的,声音像个鸭子叫,居然是个女的?” 田画秋被这一连串的说辞逗笑了,“也许咱们,真的被固有思维困住了。” 岁丰一脸尴尬:“早上我还骂他呢,骂他娘们唧唧,没有个男子样。现在想来,我也是离了大谱!” 李值云抬手,“走,回道观!” 赶回道观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排演法会的人群也已散场。 问那个法名唤做罗泓的娇弱男何在,大家都说不知道。然而直等到晚饭时分,依旧寻不见人。 人呢?到底上哪儿去了? 四十七章 小豌豆爬床 斋堂之中,住持笑盈盈地端来一盆大烩菜:“那个小家贼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连饭也没有烧。福主今晚,就先凑合一顿吧。” 李值云连忙谢过:“已经很好了,全都是山中野味。反倒是我们,在这里叨扰多时了。” 住持笑的热情:“哪里的话,有客登门,便是缘分,三清祖师们都高兴着呢。” 夹了一朵香菇给小豌豆,李值云慢条斯理的说道:“一旦入夜,山中常有雾障,罗泓小道长不会在外迷路了吧?” “小和尚”吭地一声呛了饭:“您多虑了,他在这待了一年多了,怎么可能迷路呢。” 住持却是一边咀嚼,一边点头:“还是找找吧,他身子虚弱,万一晕到外头就不好了。” 吃罢了饭,所有人提上灯笼,开始漫山遍野的寻找。 然而找到了二更时分,依旧没有寻到人。 回来睡下,小豌豆不知想到了什么,生平第一次爬了师父的床。 “师父,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看着床边小小的人影,还抱着个大枕头,李值云不禁一笑。然后一伸手,像搂着一只猫崽般,直接塞进被窝。 “怎么了?怎么突然变成小弱弱了?” 小豌豆声音轻轻,像在耳边化开了甜甜的奶酪:“我在想,他们会不会趁着咱们睡觉,来杀掉咱们呀?毕竟已经有人不见了。” 然后,这个屁崽子突然话锋一转,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匕首,“不过师父别怕,豌豆会保护你的。” 李值云笑到不行。 真是说着最萌的话,办着最狠的事,好一个奶凶奶凶。 李值云搂住她,把匕首藏在枕下:“好了,哪里用得着你操心喔,有师父在呢。” 小豌豆眨了眨眼:“咦,师父这样子说,看来会功夫呀。” 李值云逗逗小脸蛋:“当然了,像你这样的小崽子,师父可以同时打十个。” “那如果四个道士同时上呢?” “那也不在话下。” 听到这话,崽子又忽闪了两下眼睛,然后软乎乎的哼了一声,“那我就放心了……” 尾音没说完,就好像冒泡泡了,咕噜噜的贴着师父睡着了。 就连那呼吸,都变得绵长绵长。 一夜无事,划破清晨的,是女道童的惨叫声。 众人闻声,披衣下床,等飞速赶到后山的时候,只见女道童正蹲在猪圈外瑟瑟发抖。 “怎么了?” 女道童指了指猪圈。 扒着栅栏一看,只见污泥地里一片碎骨。当目光触碰到半块森然的头骨之时,心口也跟着一沉。 “糟了,猪吃人了!” 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那半块头骨上,分明有两个眼洞,还带着一丝丝的血污。 岁丰双拳紧握,指节泛白,喉结上上下下的滚动着:“这这,该不会是罗泓吧……” 女道童在一旁哆哆嗦嗦的哭道:“可能是他,真的有可能是他。昨儿怎么没想到,来猪圈找找呢。” 白骨在前,李值云屏气凝神,面色冷静的吩咐道: “岁丰,你先把猪驱离,保护好现场。田画秋,你这就回衙中报信,叫刘指挥带人过来!” 四十八章 猪圈里的头骨 猪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 以前农村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只要在喂猪的时候,发现哪只猪眼睛上瞟,会和人对视了,就要立马杀掉。 因为这样的猪开了智,在预谋吃人了。 虽说猪牙凌乱,但咬合力强,有着锋利的獠牙和宽大的臼齿,所以能轻易的咬碎骨头和硬物。 那么把人啃得只剩半个头骨,根本就不是什么夸张的事。 住持赶到的时候,扣子是扣歪的,鞋也是反趿拉着的。 她扒着栅栏,整个人急赤白脸:“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好好的,怎么被猪吃了呀!” 签师夹着屁股,重心前倾,伸着脖子往猪圈里看。在住持面前,他总是保持这种恭谨的站姿。 那双浑浊的眼睛,是干睁着的,再用一种底气不足的口吻说道:“是不是他在喂猪的时候,不小心晕在里头了?” 小和尚把两头猪栓到了一旁的大树上后,满手污秽的回来了。 所有的道士之中,只有他最神态自若,就跟往常一样,走路一拽一拽的,拽着他的大肚皮,劲劲儿的说道:“也可能是被猪拱倒的。猪这种东西,就这德性。” 李值云目色深凝,观察着几人的反应。 这件事情,不排除有人杀人行凶,再将尸体抛入猪圈毁尸灭迹的可能。 事发的时间点,又刚好在怀疑罗泓为女子之后。 而且客观来说,这个方法真的不错。 尸体几乎被猪啃食殆尽,只剩半个头骨和一些骨屑。如此一来,也很难辨别男女了。 小豌豆眼睛一转,将一块手帕递给了女道童:“别再哭了,你们道家不是讲究生死有命吗?也许是他的时辰到了。对了,大清早的,你来后山干嘛?” 女道童接过帕子,依旧是抖个不停。 整个人呆呆的,似乎没听见小豌豆的话。 小和尚看了她一眼,提眉斥道:“行了,别在这儿抖了。前头大殿无人看守,你过去吧,我们几个还要陪着官爷办案呐。” 女道童这便擦着眼泪,双腿发软的离开了。 住持走过来,皱巴着一张脸,朝李值云施了个礼:“原来您是官爷,真是失敬了。那过会子,会有仵作前来查看?” 李值云眉目微压:“要查,必定要细细的查。” 临近晌午的时候,刘指挥带人赶到。冰台卫如潮涌一般,将清凉观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个水泄不通。 罗仵作着装整齐,带着他的小徒踏进猪圈。 就在所有人瞪大了双眼,等待他给出结论的时候,罗仵作却突然放声大笑。 ??? “你笑什么?”李值云上前一步。 “哈哈哈,”罗仵作拿着头骨,指给所有人看,“这哪是人的头骨,是猴子的!” “啊?”所有人张大了嘴。 罗仵作笑着点头,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真的是猴子头骨!你们瞧,这颅顶更加突出,还长着连续的眉脊,鼻骨也更加宽平,” 说着,罗仵作把头骨翻了个面,把底部对着大家,“从这个角度,依稀能看出它的脑容量,这连人脑的一半都不到呐!” …… 好大一出乌龙! 所有人无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不过呢,这头骨之上,到处是啃咬伤,确实是被猪啃食的。”罗仵作如是说道。 在这个时候,女道童飞也似的跑了过来,“罗泓没死!罗泓可能没死!我刚发现,大殿的功德箱被撬了!他可能偷了钱逃跑了!” 四十九章 扒库库 小和尚双手叉腰,当场骂道:“昨儿法会演排完,咱们喝水的喝水,洗澡的洗澡,大殿的门忘了关,竟叫这货钻了空子!” 住持龇牙咧嘴,厚厚的嘴唇咧的跟棉裤腰似的:“猪圈里的猴子,估计也是他扔进来的。咝,往常咋没发现,这小家贼这么聪明呐,还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一晃之间,一场人命案竟然变成了自导自演的卷款潜逃死遁案…… 李值云偏了偏头,感觉还有什么地方对不上。 比方说,剩下的头骨为什么刚好是上半块,而不是下半块。 如果是下半块的话,那也不必叫罗仵作过来了,单凭自己的经验就可以轻易区分。 一来是因为,猴子的下颌骨是两块,而人是完整的一块。 二来是因为,牙齿的区别显而易见,山中的野猴子,可从来都不会刷牙漱口。 还有刚才说的,被猪吃掉的死亡方式,很难再辨别男女。 这也恰恰是最关键的地方, 叫人不得不怀疑,所作的一切都是在掩盖罗泓是个女子的事实。 那么,这究竟是罗泓一个人完成的,还是几个道士通力合作,共同完成的? 事已至此,是讯问的时候了。 李值云的目光威压而下,如一枚令签一般,盖在了住持的身上:“说,罗泓究竟是个男子,还是个女子?” 问话突如而至,住持身子一震,两条腿如同冰柱一般,僵麻在了地上。 见她愣着,冰台卫们齐声而喝:“说!” 住持又是一哆嗦,想要掩饰的欲望敌不过本能的畏惧,最终,她嘴唇发颤的说道:“回大人,她是女子。” 说罢了此话,人也低下头去了。 李值云面目严峻,眉心紧蹙:“那在七月初六前后,罗泓是不是诞下过一个女婴?” 住持倒噎了一口气,像个犯错的小孩似的站在那里,双手不停的搓着衣角。 最后,她点头说道:“是,大人,确实如此。这小家贼不男不女的,不知何时怀了个胎。说来惭愧,终究是贫道的不是。贫道不该一时不忍,将她收留,以至酿成今日之错。” 李值云冷笑一声:“她不是在观中待了一年之久么?那后来呢,女婴何在?是不是被尔等溺死掩埋了?” 听到这话,女道童有意维护她师父,噗通一声跪下了:“不不,女婴没死!是我亲手把她放在山脚下的!后来,后来我躲在一边偷看,有个贵妇人把她捡走了!真的没死,真的没死!” 此话一出,女道童挨打的原因找到了。 再联合那句“违背了师父的意愿”,李值云不禁勾起唇角,满副睥睨的看着住持:“你要感谢你这徒儿,她不仅给了女婴一条生路,也给了清凉观上下一条生路。” 住持不由分说,连连称是:“正是,大人所言极是,贫道这徒儿向来宅心仁厚。” 李值云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在两个男道士之间睃巡着,“时下,女婴的母亲找到了,那女婴的父亲又是谁?” 签师低着头,腰弓的更狠了。 而小和尚还是腆着肚皮,整个人讪讪的,一张大脸盘左顾右盼。 他们不说话,似是无法开口,无所适从。 正当场面陷入僵局之际,只见小豌豆一个飞扑,一把扒下了住持的裤子! 第五十章 住持的难言之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 太狠了,她实在是太狠了。 就这一眼,就刺瞎了大家,一个个失神的愣在那里,目瞪口呆。 住持惨叫一声,连忙把裤子提上。然后把脸一捂,狼狈的蹲到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众默然着,唯独沈悦夸张的揉着自己的眼睛,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黄斑眼病,看什么都是黄的。 “叫你们往死里隐瞒,现在瞒不住了吧!”小豌豆得意洋洋的在心里说道。 原来她是个双性人。 李值云轻叹一声,亲自把她扶了起来:“所有人退下,至前院等候,本官要与住持小叙片刻。” 人群散开,沈悦偷偷拽住了小豌豆。 “嘿,小兔崽子,你怎么知道她是双性人的?” 小豌豆目色猾黠,轻声说道:“其实,我也是方才才确定的。她的身子前头,鼓起了一个大包……” 田画秋噗嗤一笑:“得亏有头骨一事,叫她匆忙过来,没来得穿长褂。要不然,还得被她再瞒上一会儿。” 沈悦五官乱飞,又爱又气的揉了揉豌豆的小脑瓜:“你这熊孩子,真是拿你没办法!过会子你师父出来,看她揍不揍你。” 小豌豆哼唧一叹:“就算是揍,我也认了,只要能揭开真相,大女子有何惧哉。” “啧啧啧,”沈悦咂着舌头,“真不愧是冰台司的人。” 法务房中,住持不停沾泪,一张脸红的能滴下血来。 李值云安抚她道:“其实不妨事的,为什么要每个人都一样呢?《道德经》中,不就有天下大同的理念么?想来住持你,正是走在了众人之前。” 住持眼睛一亮,似是受到了安慰。 稀烂的颜面,也挽回了一点。 她长舒一口气,向李值云致谢道:“人人都想当官,不外是因为,他们误以为当官可以横行霸道、以上欺下。今日得闻大人悲悯之言,贫道茅塞顿开,方知为官之德所在。” 李值云笑道:“住持过奖了。” 住持摆了摆手,颇为感慨的说道:“红尘之中,亦是修行啊,大人修的,比贫道修的好。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那女婴的父亲,确实是贫道。” 说起这话,她又垂下头去, “贫道这病,是先天的。自打落生,便被全家视为妖孽,几次三番的要把我烧死。最后还是家母,偷偷的把我送到一家道观,这才保住一条命来。” “虽说男女同体,但我从小都是女子样貌,家师也一直把我当女子来养。” “只不过在成年之后,一到了晚上,就想当男人。” 说到这里,住持难为情的咳了咳嗓子,那语气之中,既有委屈也有无奈。 “身为道士,确实不该如此。可道士也是人呀,也会有孤独的时候啊。” “那罗泓呢?”李值云温和的问道。 “她……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两个同病相怜,可后来才知,她只是容貌像极了男子。哎,说一千道一万,后来发生的事情,任谁都没有想到。我本来以为那物,只是个摆设罢了,不中用的……” 她流下了两行泪,又火速擦掉。 再把两只手伸向了李值云:“大人拘了我吧,想来这通奸罪,是跑不脱了。” 五十一章 弃婴案结案 道观门外,议论喧天。 “就那一眼,脑子都给我干烧了!” “今儿来这一趟,三十年没白活!” “哈哈哈,对呀,总算是长了见识!住持身怀异禀,全观沦为鸾宠!” “兄弟们,我俩可没有啊,我俩可没有!” 小和尚和女道童端出香茶,给每人发上一杯,“这事儿啊,也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不是?没有那么离谱。” 一众笑的更大声了:“哈哈哈,这要是不离谱,还有什么是离谱的?” 女道童气急了:“师父对我挺好的,她就不能犯个错吗?你们不要再瞎说了。” 话音刚落,李值云便拿着一张口供出来了,一众连忙噤声。 “走。” 李值云眼都没抬。 这一回,轮到沈悦不解了,“不是,这就结案了?” 李值云沉声说道:“其一,公主仅命我等,查明女婴父母,余事未作吩咐。其二,涉事双方皆未婚配,不能以通奸论罪,最多属于和奸之列。而这和奸,按律属民不举官不究。其三,太常寺主管宗教事务,待其审议之后,方可处置。其四,对于罗泓携款潜逃之事,住持不予追究。” 沈悦耸了耸肩:“成,这事呢,也确实是可大可小。在道观住了两天,您也算是菩萨心肠了。” 下山之前,李值云回望了一眼北方群山。 在这清凉山顶,清晰可见西山猎场。 李值云讳莫一笑,瞬时就明白了公主的深意。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她约摸是想利用此案,搅弄风云,掌控清凉观。 只要掌控了清凉观,就多了一只随时观察西山猎场的眼。 至于之后, 她究竟要做什么,在短时期之内,应该不需要冰台司来操心了。 …… 回到京中,李值云把小豌豆扔给了陈司直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往大理寺去了。 “怎么回事?”陈司直看着沈悦,“李司台是什么意思?” 沈悦捂嘴窃笑:“既然扔给了你,肯定是这崽子犯事儿了呗。谁叫你是纠察属官,主正人过的司直大人。” 陈司直噗嗤一笑,她也总是这么爱笑。 随后皱皱鼻子,拉住了豌豆小手:“哎呦呦,我们才这么一丁点大,能犯什么事儿呀?快主动跟姨姨交待吧。” 小豌豆挠了挠头:“我扒掉了案犯的裤子,可能是因为这个吧……” 弄清楚发生了什么,陈司直笑出了眼泪。 笑罢了,清了清嗓子:“要我说,这也算不上什么错事。你师父呀,只是觉得你行为乖张罢了。” “那怎么办?”沈悦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不要我帮忙搬凳子,拿板子呀?” “去你的,哪凉快上哪儿去吧。”陈司直笑着赶走了沈悦,然后关上了门,和小豌豆商量出了一个应付师父的策略。 这一边,李值云赶到了大理寺,快步走进了徐少卿的公务房。 “您找我?” 正伏案办公的徐少卿搁下毛笔,将一纸公文递给了李值云:“控鹤监呈请,要把风筝案的丁小宝调入司天监。他们说,他会测算风向……” 五十二章 丁言死了 控鹤监,是专门为女帝遴选美男子的部门。 李值云放下文书,笑了一笑,“而今,他们的权利也是愈来愈大了。” 徐少卿抖了抖眉,唇边带笑:“皇后有旨,恐怕不能不遵。” 这所谓的“皇后”,指的是控鹤监监正,薛义寒。 除了皇后,其下还有“贵妃”等人。这些人通常被称为“侍郎”,也算是雅号了。 “时下,丁小宝尚在监中吧?” “尚在,原是这两日,就要投入林场为奴。” “丁小宝会测算风向……在这一点上,薛义寒不可不谓之机敏。当初那大风筝不偏不倚的落到了冰台司,除了有运气加持外,还真的不排除人力干预。至少这丁小宝,是确定风筝可以落在京城的。” “他这么做为了什么?” 徐少卿抬眼,一双清水眸子凝视着李值云:“故意抛尸,抛入京城,这根本不符合常理。莫非,他是另辟蹊径,为了引人注意?那么,他究竟想引起谁的注意?” 李值云略加思忖,颇为笃定的回答道:“引起他母亲的注意。” 徐少卿嗤地一笑,一张俊脸染上几分促狭:“不惜身惹重罪,也要引起他母亲的注意,好一个缺爱的孩儿。可怜可怜,当真可怜。” 李值云道:“丁小宝走到如今境地,其母丁言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和离之后,不管不顾。今年年初,丁小宝千里迢迢的来到京中投靠丁言,不想那丁言竟躲在外头,半个月都不曾归家。可怜他身无分文,最终饿晕在人家门口。” 徐少卿摇了摇头:“现下可好,倒是引起了控鹤监的注意。” 李值云请示道:“少卿意下如何,是驳回,还是准呈?” 徐少卿细长的手指敲过桌沿,目色放远:“先行驳回吧,本官倒是要看一看,这控鹤监为了一个囚徒,能下多大力气。” 李值云颔首:“下官附议。” 随后,徐少卿拿出了一套卷宗:“交给你了,近来大理寺案子太多,可谓是应接不暇。” 李值云打开卷宗,紧跟着呼吸一滞,眸光炸裂! “丁言死了?” “就是昨夜的事。仵作验了,说是吓死的。” “吓死……” “七月到,鬼门开,玄乎事儿多了,你慢慢查吧,不急。” “嗬,您也会调嘴弄舌了。” 得知丁言死讯,李值云百感交集。 她拿好卷宗,孤身一人前往酒楼小酌。酒意微醺之际,整个人晃晃荡荡的往地上泼洒一杯酒水,以祭其母。 “阿娘,丁言死了。” “您说,她是罪有应得,还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呀?” “可我到现在,都没能判定,她究竟是不是恶人。三年了,我进京三年了,可您的案子,就像是一块冰掉进了河里,连一点影子都摸不到。” “不过,现在她死了,孩儿也可以光明正大的查她了。” 清月之下,李值云像个小孩一般,嘴唇嗫嚅,对着一泓酒诉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随后,她飒利的把酒杯往桌上一掷。不知第几次,修补好了破碎的自己。 五十三章 奸诈的崽 回到冰台司的时候,月已高起,后院跟往常一样,点着几盏明亮的夜灯。 陈司直抱着小豌豆坐在屋里,正有说有笑的磕瓜子呢。 看见李值云回来,就像翻饼子一样,把孩子翻了个面。然后把裤腰一拉,大大咧咧的汇报道:“已经收拾过了哈,现在知道错啦。” 真的收拾过了吗?其实是化了个妆,抹上点胭脂。 时下屁屁是假红,小脸是真红,小豌豆被压在腿上,动弹不得,那个羞那个臊哦。 李值云噗嗤一笑,过来验刑。 “呦,红了。” “那可不,二十戒尺呢,揍的孩子吱哇乱叫,哭着喊着说,下回再也不敢了。” 噫,还哭着喊着,李值云咋那么不信呢。 依这崽子的皮实劲儿,二十戒尺可打不哭她。 上手一捏,又凉又腻,一点都不发烧火燎。毕竟这个部位的皮肤,本身要比其他部位凉上一些。 李值云当即断定,这是在弄虚作假! 不过呢,她也没揭穿,这回只是给她个警告罢了。 把崽子接到自己怀里,看着小脸。小脸红扑扑的,还有点泪光闪闪…… 李值云就要笑死了,好奸诈的崽,还会眼泪攻势。 奸诈崽看着师父那抹意味难明的微笑,心里头有点发虚,然后小声唧唧的说道:“师父,你在外头跑了一天,一定累坏了吧,豌豆给你倒杯茶。” 说着,就挣开怀抱,倒茶去了。 崽子跑了,陈司直叹了声气,“你倒有福气,上哪儿弄来这么一个稀罕人的孩子。我家那个可没法比,一天天的光跟我瞪眼呢,直戳肺管子。” 李值云笑着一瞥:“所以,你就包庇她呀?” 陈司直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你发现了呀……” “那可不。” 陈司直捂了捂嘴,小声跟李值云说道:“吓唬吓唬她得了,管教孩子就得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现下啊,已经知道你这个师父的威严了。” 李值云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担心。如果一个会讨人喜欢的人选择去做坏事的话,那后果将无法设想。届时,会比这世上最诡谲的毒药还要毒上三分。” “想多了哈,”陈司直眸子一斜,“俗话说,相由心生,这孩子玉雪可爱,怎可能作奸犯科。咝,你这些话都是从哪儿来的?真有点莫名其妙。” 旁人,自然认为莫名其妙。但只有李值云知道,自己的担忧不无道理。 先且不论她有个怎么样的姑姑,光是这孩子,就早早显露出了亦正亦邪的特质。 今日之所以不当面戳穿,还有一层道理。那就是先故意纵一纵她,看看她能放逸到何种程度。 转日一早,一行人来在了丁言的住所。 她用了数年的积蓄,在西城的互市监附近,买了座小到不能再小的二手宅子。 已经立秋,柿子挂墙,院中的那棵小柿树是一片黑瓦当中唯一的暖色。 打开院门,抬眼就是堂屋。 睡房倚在堂屋旁边,显得愈发低矮。除了这两间屋子外,还有个小厨房,并搭了一间茅厕。 院子左边,就是柿树了。 树下有一水井,井口落着一枚被风打落的红柿子,浮灯一般。 丁言应该是个极其爱干净的人,简单的院子被她规整的井然有序。走进屋中,更是一尘不染。 人死在前日夜里,亥时左右。 被发现的时间,是昨日上午,巳时初刻。 当时,是报信官来到家中,发现的尸体。她那翰林院的调令,刚刚下来。 五十四章 目视的方向 “她真的没有官运啊!头年考中女举,次年就惹了命案,被贬到互市监做了个小主薄。现在刚一升官,就死了。惨,很惨,非常之惨。” 沈悦抱着膀子,似在叹息,似在调侃。 没办法,有时候人太倒霉了,真的会惹人发笑。 陈司直附和道:“这话一点不假。用小豌豆的话说,这叫啥来着?对对,先天倒霉圣体。” 一众哄笑,从堂屋移步睡房。 睡房更小,进去三个人,就几乎挪不开步子了。一张卧榻临窗摆放,床头靠着东墙。光是这张床,就占据了一半的室内空间。 床尾是两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樟木衣柜,盘包了浆。 李值云抬手一指,“人就是睡在床上被吓死的,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呈仰卧姿态,两只眼睛还睁着,面容惊恐可怖,苍白如纸。” 小豌豆咬着手指:“她是不是有心疾呀?从医者的角度来说,一个成年人是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吓死的。” 李值云翻了翻卷宗,道:“未有她寻医问药的记录。至于直接死因,确为惊吓诱发的心衰猝死。” 那么,是什么把她吓成这样…… 沈悦摇了摇头,感觉不可思议。 这是在自己家里,又不是陌生地方,况且已经入住两年之久,就算是闭着眼,也能炒上几个菜了。 他噗通一声,躺到了丁言的床上,“我倒要体验体验,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的眼珠先是看向门口,再是滑向屋顶。 看了一圈,幽幽说道:“我反正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难不成是看到了梁上君子?但这不对呀,卷宗里可是明确记载了,现场并无财物翻找丢失的痕迹。她被发现之时,眼睛看的究竟是何方向?” 李值云拿出画像,盯着屋门口的几处地方,来来回回的比对着。 随后推开沈悦,自己躺到了床上。 刚一躺下,就有一种沁凉入髓的感觉。 她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死气”。 光凭一张芦苇席,一只咯咯作响的荞麦枕头,根本没有这种深寒之感。 她安静的躺在那里,让自己的呼吸与死者的呼吸重叠, 随后,她笃定一指,指向了床尾的衣柜,“是衣柜!她最后目视的地方,是衣柜!” 衣柜。 所有人睁大了双眼,看向衣柜。 大白天里,两个衣柜毫不美丽,纯粹是两个乌麻麻的大东西,除了难看,还腌透了陈年的灰垢。 小豌豆漏出她的小白牙,夸张的哆嗦起来:“衣柜里不会……有鬼吧!我老家那会儿就有个吓人的传说——有个白毛恶鬼专爱往衣柜里钻,半夜就溜出来吃人,可吓人啦!” 沈悦存心逗孩子,嗷地一声把小豌豆抱了起来,作势要把她往衣柜里塞。 孩子吓坏了,四脚乱踢。 笑闹声中,衣柜的门刚一打开,整齐叠放的衣物便如山倾倒,呼啦啦的掉了一地。 “得,衣柜塞这么满,就算是有鬼,也没处藏啊。”李值云无语的说道,“来吧,每个人都说一说自己的看法,丁言最后目视的方向,为什么是衣柜?” 五十五章 开盲盒 要给出看法,就要先从实际出发,不能凭空臆断。 于是乎,大家就把两个衣柜翻了个底朝天。 柜子里除了整齐叠放的衣物棉被之外,不曾找到任何可疑的物品,既没有隐藏的暗格,也没有异常的痕迹。 唯独右边的那个衣柜上方,缺了一层隔板,仅剩一圈隔板存在过的印子。 “怪不得刚一开门,衣裳就哗啦啦的掉了一地,这儿少了块板子呢。唉,衣柜旧了,丁言也无力更换,想来可怜。” 陈司直颇为叹息的说道,随手把一件件抖开的衣物,重新整理妥当。 “衣柜查过了,说看法吧。”李值云扫视着众人。 沈悦先答:“也许是月光照到了什么影子,打在了衣柜之上,吓得丁言突发心疾。” 田画秋眉头微蹙的说道:“我比较赞成师父的思路。据卷宗所述,室内除了报信官的鞋印之外,只有丁言一个人的鞋印。这也就说明,没有第三个人来过。” 小豌豆抬眼:“那如果是穿着袜子进来呢?” 几人愣了一下,认为这话颇有道理。 然而,判定此案为入室行凶,又显得说不过去了。 沈悦颇为迷惑的摇了摇头:“不对,逻辑不对。若为入室行凶,怎可能选择吓死人的方式呢?这无法保证成功率呀!” 小豌豆歪了歪头:“也可能只是恶作剧,过失杀人。” 沈悦噗嗤一笑:“还可能是鬼对吧?得,咱们讨论半天,又回到原点了,是人是鬼都搞不清楚。” 陈司直建议道:“不如还用老办法,从丁言的人脉关系着手。” 李值云一探腰,把小豌豆拉了过来,“你跟师父说说,如果你做恶作剧的话,会对什么样的人下手?” 小豌豆脆声答道:“我讨厌的人,或者是不熟识的陌生人。” “为什么会选陌生人?” “因为我不认识他,他应该也不认识我呀,防止他家去告状。恶作剧嘛,就是图一乐,戏弄一番,看看对方的反应。有的时候,戏弄陌生人反而更加有趣,就像开盲盒一样。” “开盲盒……” 李值云莫名其妙的感觉到,这个“开盲盒”的比喻恰到好处。 正如落在井口的那枚小柿子。 它没有被人摘去,而是被风打落。没有落在地上,偏偏就落在紧窄的井口。又随机,又刻意,仿佛在滚滚红尘之中,早已注定。 柿子,是一定会落下的。 那么,丁言这枚柿子,究竟是被人刻意摘去?还是被一阵看似随意的风,陡然打落? 瞧着李值云的沉思貌,沈悦说道:“司台,不如您先留在现场,看看天黑之后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影子,或者,会不会闹鬼……” 说到这里,沈悦没忍住笑了起来,毕竟鬼这种东西,常听过,没见过。 “我呢,就先去趟京兆府。前些日子,丁言一直追着玫瑰盐丢失的事情不放,还报案到了京兆府。说不定,正是因为此事得罪了人。不论如何,先查实了再说。” 李值云点头:“你去吧。” 与此同时,陈司直也想到了什么:“圣人有意提携丁言,她却刚好死在这个节骨眼上,说来实在是巧。难不成,是有人见不得她好,不愿她入职翰林?属下这就去一趟她所在的互市监,摸排下她的人际关系。” “去吧,”李值云沉声,另有打算的说道:“顺便,再去趟翰林院。七年之前,她在那里待过半年,兴许有什么旧交也未可知。” 五十六章 给自己烧纸 白日落,黑月升。 小豌豆和李值云坐在丁言的卧房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师父,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 “有。” 听到这话,崽子猛地哆嗦了一下,李值云笑着点点她的小鼻尖,“但师父更相信,纵使这世上有鬼,一般人也无缘得见。” “嗐,”崽子吐了口气,“您净吓我。” 放眼窗外,月色空明。接近七月十五了,月亮也圆了起来。只不过有几缕浮云,如黑纱带一般从月前飘过,给这静谧的夜徒增几分神秘。 “其实,我从前不怕鬼的,大半夜都敢一个人走山路。” “那后来为什么又怕了呀?” “因为,我听过一个九命猫妖的故事。每五十年,就要封印它一次。同样的,每五十年,它就会出世一次。出世之后,大开杀戒,吸食人血后就会功力大增。而且每一次出世,都要比上一次厉害呢……这猫妖还长着一头白毛,跟我老家的传说大差不差。我觉得,最恐怖的点在于,它还会附身在你最亲近的人身上,这太可怕了!” 李值云眉头微蹙:“最亲近的人突然变了个样子,这一点,委实可怕。” 小豌豆感觉到师父话里有话,于是关心的问道:“师父,你是经历过类似的事吗?” 李值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小豌豆:“你说,一个意气风发的人,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萎靡不振,颇为厌世?” 小豌豆稍加思索后答:“这个人被诛了心。” 李值云披着月光,轻轻的叹:“是呀,哀莫大于心死。心一旦被诛,体将不复存在。” 小豌豆目光潺潺,拉住了师父的手,“师父,你不要再这样心事重重的了。如果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就说出来呀,有豌豆帮你解决。” 李值云吭地一笑,拍了拍崽子的手背,“好了,师父本身就有忧郁气质,哪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哈哈,还忧郁气质,崽子笑得滚到榻上,打起了滚来。 等了一阵,夜色渐浓,小柿树的影子也斜斜的打到床上。但衣柜还是衣柜,立在那背光地里,仍旧是两个乌麻麻的大东西。 李值云拉上窗帘,复又打开,这里除了刚刚死过人,平静的连虫子爬过的窸窣声都没有。 “今儿就到这儿吧,回了。” 回到冰台司,陈司直过来禀道:“禀司台,现下翰林院当值的几位女官当中,仅有一位名叫吴虚的,出自丁言同一届。” 吴虚,李值云知道这个人。 阿娘自杀的观点,就出自她口。 当年西河滩试风筝,她亦是十三名参与者之一。 “吴虚说,丁言生性寡淡,从不多话。当年上巳节前,她头回攒了那么大劲儿,要把老家的龙头蜈蚣风筝呈献给陛下。不想弄巧成拙,害了人命,被贬去互市监后,她便与同届的举子们断了联系。唯独上个月,在城隍庙碰见了她。” “城隍庙?” “是。吴虚说,丁言买了香烛元宝,在给自己烧纸。” “给自己烧纸?!” “对。丁言当时的原话是,先给自己存些钱,等到了地下再花。” 五十七章 平账大师 李值云猛地抬眼,瞳仁紧缩:“这丁言,居然预知到自己时日无多……” 陈司直叹息着:“是呀,我乍一听这句话,眼泪都快下来了,哪有人自己给自己烧纸啊。她的心里,该有多自苦啊。” 李值云没有被陈司直的仁慈带偏,只是泠泠说道:“此人着实寡清,明明有一儿郎在世,却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就仿佛在说,我不指望你,你也莫来叨扰我,当真是冷心冷情。” 陈司直还是不太相信,当娘的会对自己的孩子冷漠至此。于是说道:“她会不会得了什么重病,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不愿拖累旁人。” 李值云嗤了一声:“尸检格目中,除了心衰猝死之外,无有任何病症。” 那既然不是因病,就可能是得罪了人,感觉自己大限将至? 在这个时候,沈悦和田画秋回来了。 “查的怎么样了,我跟司台刚聊到,丁言是不是得罪过人,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沈悦痛饮了杯茶,喘着粗气说道:“今日,我跟画秋两处的跑,先去的京兆府,再去的盐课司。原来啊,是一个无品级的运盐官暗通了私盐贩子,以至前番那批玫瑰盐整整折损了一万斤。现下,盐官跑了,盐贩子也在通缉之中。巧的是,匪首名叫孟青,刚好是乌池案中,偷走了一千斤盐的孟青。” 听罢这话,李值云凝眉细思,随即笑出了声:“乌池案,那孟青身为库管,如此便利,不过偷走了一千斤。怎生的玫瑰盐,就有本事偷走一万斤了。想来是众盐官中饱私囊,叫这孟青背了锅。” “哈哈,平账大师呗。” 沈悦大大咧咧的笑道:“各府衙惯有的事,司空见惯了。丁言虽把玫瑰盐丢失的事项报给了京兆府,但下官以为,不至于惹上杀身之祸。” “确实,轻轻松松的,就能将责任转移到盐枭身上,何必沾惹人命。” 李值云一抬手,给丁言烧纸的事情定了性:“丁言偏执,她不过是知道圣人要重用于她,一时间心怀感激,所以给出一个破釜沉舟,誓死效忠的态度罢了。” 陈司直不愿认同:“那这样做,未免太幼稚了吧!” 李值云侧目:“偏执之人,常有幼稚举动。不然你说,非病非灾,她缘何给自己烧纸?” 在这个时候,小豌豆伸了个脑袋进来,黄莺出谷般说道:“也可能,是圣人要把她当棋子用了。” 此言一出,几个大人同时噤声,满眼震撼。 小小的孩子,竟有如此见地…… 可她说的,一点不假。冷板凳七年,曾经高中二甲的丁言怎会甘心。重任将至,纵使是刀山火海,恐怕也要趟上一趟了,毕竟这是她唯一的翻身机会,好不容易等来的翻身机会。 李值云欣慰的看向小豌豆,可这孩子却盈盈一笑,说回房收拾回家的行装。中元节的假期,就要来了。 她没有继续参与案情的讨论,是怕自己不小心,说出不该说的话。 因为那个孟青,正是她的小姑姑。 五十八章 真相袭来 明晚才放假,这孩子现在就忙着收拾东西了。李值云这才想起来,从报道那天开始算起,小豌豆已经接近一个月没回家了。 哎,自己这个师父当的好像有点不称职,居然没问过她会不会想家…… 讨论罢了案情,李值云一个人坐在屋里,默默打算着以后严格遵守十日一休的规定,也好叫这些初出茅庐的孩子们多见见家人。 洗漱躺下,隔壁的小家伙还在兴奋的唱着歌。 豌豆说话声音好听,唱歌却不尽人意,听着那忽高忽低的调子,李值云早已是唇角弯弯。 没过多时,歌声断了,大抵是睡着了,李值云便也闭上眼睛,培养起了睡意。 然而,就差一步踏进梦境的时候,人突然一个哆嗦,惊醒了。 再睁眼,便感觉漆黑的室内多了一个东西…… 定睛一瞧,一个黑影直楞楞的站在床尾,正跟自己对视呢! 待看清了那是谁,李值云猛地折起身子,可谓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个孽障,你要吓死我呀!” 小豌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声音颤颤的,像只软乎乎的小兔子:“我的水瓶好像落在师父屋里了,我过来拿。可又怕吵醒您,就没有敲门。” 话罢,拿起桌上的水瓶就要逃跑。 李值云吐了口气,这熊孩子!可一闪之间,她双目大睁,仿佛开启了心中的盲盒。 “等等!” 小豌豆急忙刹车,“怎么了师父?” “你跟我对视干嘛?” “我……”小豌豆挠了挠头,“这不是确定一下,有没有把师父吵醒么。” 李值云紧紧的闭了闭眼,真相的巨浪袭来之际,直冲的人头晕目眩。 “我知道了。” “您知道什么?” 李值云缓缓的睁开了眼:“丁言之死,是有人夜半入室,来拿东西。所拿的东西,正是丢失的那一块衣柜隔板。她最后看的地方,并不是衣柜,而是那个入室的人。当时那个人,就站在衣柜前方,和你刚才一模一样,在观察丁言有没有被惊醒。” “啊?”小豌豆惊讶极了。 李值云笃定的点了下头:“丁言的那套宅子,是个二手宅子。案子的凶犯,便是上一任屋主。” 小豌豆顿时明白了,惊得是樱口圆张:“我的天!还真的是这样!每个人都会在家里藏东西,可能案犯在卖房的时候,不方便带走!” 李值云压下激动:“明日去西市宅行,查一查宅子的交易记录,就知道了。” 转日一早,师徒两个便踏着初升的晨光,来到了西市宅行。 这么一查,事态就更加明确了。这套宅子还不是普通的二手房,而是一套典拍房。 负责过此宅的小吏说道:“上一任屋主,因为打架斗殴,致人伤残,拿不出赔款,只能用宅子抵押。但作为典拍房,意头不好,挂了几个月都无人问津。最后是丁言低价买下,当时还欢欢喜喜的说,捡了漏。” 问到上任屋主是谁,小吏将典书拿给李值云看:“是个罗刹长相的中年男人,极为丑陋,名叫楼水昌。” 楼水昌! 押签的旁边,清晰的写着楼水昌三个字。 李值云猛吸了一口气,不成想在这里,居然查到了白鹤园名单上的人! 五十九章 苏孟青归家 细问楼水昌的长相,那小吏的表情就好像被握住了十二指肠。 “寿星的额头,阎王的眉毛!” “窝瓜大脸,口歪眼斜。” “鼻毛外露,就好像栽了两根大葱!如此绝妙容颜,真的叫人过目难忘……” 小豌豆连忙在一旁画了个画,拿给小吏看:“是这样吗?” 小吏簌簌点头:“别说,你别说,真的一级神似!” 李值云掩着笑,把画像收好。然后将那典书拓印了一份后,便带着小豌豆出了西市宅行。 案子初见端倪,师徒俩心情好,便坐到路边乐悠悠的吃起了南边来的红油米线。 两碗米线上桌,那只挺翘的小鼻尖就先凑到碗边闻闻,闻出香味后,就开始大快朵颐啦! 李值云暖笑,将碗中的肉丁夹给她:“多吃点,长高高。” 小豌豆口中包着食物,含含糊糊的说道:“姑姑说我骨节细长,以后肯定是大高个。” “那现在怎么不见你长呢,非但如此,还要比旁的十一岁孩子瘦小一些。” “还没到时候嘛。” 聊着聊着,又聊回了案情,“怪不得能吓死人,就那样的长相,白天看见也得吓一跳,别说大晚上的站在床边了。” 李值云默默夹着粉:“师父在想,那块丢失的衣柜隔板到底有什么重要之处。或者说,里头究竟藏的是什么东西。以前出过类似的的事情,有人在新买的二手宅子里,发现了前任屋主留下的金条。” 小豌豆双目放光:“哇!我好像发现了新商机!” 李值云噗嗤一笑,与孩子打趣道:“那你回家找找吧,说不定你们医馆也有呢。” 小豌豆直摇头:“我们新买的医馆啊,从前是卖切糕的。现在还有一大块摆在杂物房,坏也不会坏,吃也没人吃。磨盘似的,净占地方。” 李值云笑的更灿烂了:“切糕可是好东西,最顶级的干粮。据说带上一块,足够穿越沙漠呢。” 小豌豆眨了眨眼:“姑姑也是这样说的。她还说切糕用料扎实,丢了可惜,不如存着,万一有用的时候。” 吃罢了米粉,一起回到了冰台司。 为了叫三个小家伙早到家,李值云决定提前放半天假。临走之前,她把楼水昌的画像交给了田画秋:“借用你父亲的关系,查一查此人的去向。” 田画秋接过,恭谨说道:“是,司台您就放心吧,我等全力去办!” 直到这个时候,小豌豆才知道田画秋的父亲是不良帅。 女儿如此周正,父亲居然是个站在正邪缝隙中的人,这算不算歹竹出好笋呢。 就在小豌豆背着小书包,高高兴兴的往家走的时候,苏娴正在家里精心收拾着刚刚买回来的大虾。 孩子爱吃渔货,特意买了两斤。 正挑着虾线,突然被一道光闪了眼。 抬眼一瞧,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正站在面前。 那个富贵逼人啊,十个手指头都戴满了,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能有三斤重。 “哟,这是发财了?” 苏娴垂下眼皮,继续干活。苏孟青往凳子上扑通一座,得意洋洋的说道:“那可不~” “呵,”苏娴笑了一声,“你的通缉布告就贴在外头,你还敢回来?” 苏孟青晃着身子,极尽矫揉之态。还捏着嗓子,抑扬顿挫的说道:“通缉的是孟青,关我苏孟青什么事。对了,姐你多炒俩菜,晚上还有个老朋友过来。” 第六十章 六兄妹的七年之约 苏娴瞥了苏孟青一眼:“留着不走,是想叫豌豆拿你归案,立功升官么?” 苏孟青嘎嘎乱笑,拍着大腿侃道:“只要咱家能出个当官的,就把她小姑姑我,给祭了吧!” 苏娴摇头:“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苏孟青反倒来安慰苏娴:“姐,你实在是太过小心了。那画像画的,除了能辨男女之外,啥都看不出来,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娴懒得解释,直接把她拽了起来。后门一开,一脚就给叉了出去! 苏孟青在门外跺了跺脚,最后嚷道:“行吧姐,明儿晚上西河滩,你可别忘了。” “忘不了,滚蛋吧你!” 把人打发走,苏娴紧紧的蹙起眉头。她根本就不想去,虽然这是六兄妹的七年之约。 可细细想来,恐怕更不愿去的人,是大哥吧。 他现在身处高位,估计巴不得摆脱咱们这些贫贱之交。 时过境迁,处境大改,真的没有必要再聚了,还不如装作谁也不认识谁的好。 刚备好菜,小豌豆就回来了。 看到孩子的那一刻,苏娴母性大发,几乎要把孩子亲烂:“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宝贝!我的心肝肉坨坨!你真是想死姑姑了!” 噫,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母爱! 小豌豆咯咯的笑,眸光闪闪的看着姑姑:“姑姑,你最近怎么样?我总担心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早知道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我就不去考试了。” “不许瞎说。”苏娴皱皱鼻子,“怎么会忙不过来呢,又没有什么重活。快,洗手去,菜一下锅就好。” 一刻钟后,饭菜飘香,其乐融融。 豌豆小嘴不停,一直聊着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情。 说到苏孟青,她压低了声音,换成了说秘密的口吻:“姑姑,小姑姑没死。非但没死,还成了法外狂徒。运盐车里的女尸,就是她放进去的。她为的就是惊动官兵,搜查盐场,再趁乱偷盐。我从前还不知道,她原来这么大胆!” “你没乱说话吧?”苏娴担忧的问道。 小豌豆睁大眼睛:“当然没有!我可不会大义灭亲!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 孩子这话,说的苏娴心里舒坦。 “你呀,两者都不是,而是一只小魔头。” “什么是小魔头?” 原以为是在打趣,不料姑姑却回答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大善之地,必有大恶之人。若无大恶,大众必奸刁!” 小豌豆愣了一下,此时的她,尚不能完全理解姑姑的话中之意。 于是话题,又往浅显处走了。 “对了,您认识窦麒吗?” “不认识。” 姑姑回答的干脆利落,面不改色,但小豌豆却是一点都不相信。 她小嘴一噘:“您骗人!小姑姑和窦麒是旧交,您肯定认识。那个女尸,就是窦麒制造出来的玩偶,这个人太过变态,您以后不要和他再联系了。” 苏娴笑道:“你小姑姑的狐朋狗友太多,我哪里记得全。明天要过节了,咱们去西河滩玩,那里可以放河灯。” 说到放河灯,小孩子的注意力就全部被吸走了,高兴的手舞足蹈。 不想转天傍晚,竟在西河滩看见了自己的师父! 六十一章 游船望灯 西河滩上,一改旧貌。入驻了很多商店和食肆,还有一顶顶小木屋,供游客们租赁。 出了木屋,便见清澈的小西河从眼前蜿蜒而过。 河上有拱桥,河中有小船。撑篙的船夫站在小船上吆喝着,“五文,五文!每个人仅需五文,就可以游一遍小西河了!” 苏娴付了五文钱,打发小豌豆一个人去玩。 然后自己一拧头,回到了小木屋中,等待着六兄妹到齐。 她心中紧张,一刻都放松不下来,只是抱着膀子站在窗前,看着外头的人群发呆。 苏孟青倒是悠闲,歪在那椅子之上,瓜子皮飞的满身都是。 窦麒随后而至,进来屋中,一抹风帽,看着苏孟青就眼中蹿火,“你个畜生,你怎么不害死我呢?” 苏孟青连忙起身,笑盈盈的挽住窦麒:“三哥,别气了!是小妹我不懂事!再说了,若不是我,您也调不到京中来呀!” “怎么,我还得感谢你?”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因祸得福嘛。小妹知道您的玩偶都是什么东西变的,哪里就能害死三哥了,无非是制造个乱子罢了。” 窦麒摇摇头,指向苏孟青的鼻尖:“今天,我是最后一回见你。咱们六兄妹当初是怎么聚的,今儿就怎么散!” 苏孟青哎唷一声:“您说了可不算,还是等大哥来吧。” 夜幕初降,六兄妹各自乔装而来,一个个走进了木屋之中。令苏娴意外的是,大哥居然真的来了。 小西河上。 小豌豆坐在舟中,听着篙声,吹着河风,再看着人们一点点聚满两岸。 姑娘们头上的飘带随风而起,女人们面靥如星,男子们也衣着鲜艳。 明明是祭奠先人的中元节,却过成了全家团圆的可喜日子。 无数盏河灯点上,再被无数双手轻轻放在水面,最后轻轻一推,人间的小河就变成了天上的星河,全是灿烂。 船夫兴起,唱起了《流水浮灯》。 小豌豆静静听着,心中泛起一种叫做从容美好的情绪。樱桃豆般的小嘴微微上扬,整个人与河灯一起,在小西河上越漂越远。 在一切都应景应时,恰到好处之际,小豌豆突然在岸边瞥见一人…… “师父?!她怎么来了?” 小豌豆坐直了身子,紧盯着一身白衣的师父。她就蹲在岸边,手捧着一只藏了书信的白色河灯,身旁还放着一堆香烛纸钱。 点燃河灯,师父阖目,对灯祈愿,继而双手微颤着,依依不舍地送走河灯。徒留一人,半身孑然,半身荒凉。 小豌豆心口一沉,突然就读懂了师父的悲色。 她抬眼,问向船夫:“阿叔,你是住在这附近吗?可知道七年前的风筝案?” 船夫一听这个,就像遇见知音一般,精神抖擞的说道:“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小西河没开发的时候,我天天在这里打渔。” “那您方便说说吗?” 船夫清清嗓子,做着准备,像要讲述一个漫长宏伟的大故事。同船的几个游客也来了兴致,一个个扬起脑袋,全神贯注的准备收听。 六十二章 船夫的证词 “那个时候啊,这里还是一片荒地。” “就那里,”船夫抬手一指,指向了师父身后那片地势稍高的河坡,“从前草木很少,不像现在栽满了桂花,还露着黄地皮哩,好些人都在那里跑马。” “约莫是上巳的前一天,有一群读过书的娘子过来放风筝。” “其实……这桩案子太出名了,大概的经过你们应该是知道的。但我的看法,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小豌豆眸光迸射,对答案迫不及待,“你说,你说。” 船夫顿了一下,整个人陷进了回忆里,“我觉得,她在被风筝带上天以前,就已经死了。” “啊?” 几个听故事的全部张大了嘴,简直是目瞪口呆。 “为什么?为什么你觉得是这样?” 被人追问,船夫只是似是而非的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铁证,就是一种感觉。正常人被风筝带上天,应该会有些防御动作。比方说,死死抓着风筝。可她……你们都见过木偶吧,或者是填棉花的布娃娃。她被风筝缠住,飘在天上的那一会儿,双手双脚到处乱甩,哪里像个活人,纯粹成了个任人揉搓的布娃娃。” 小豌豆不敢完全相信,却也几乎完全相信了。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不是有其他的目击者说,十三个人拉着风筝线,迎风小跑吗?” 船夫的眸子陷入一种迷惘之中:“这话不假,可我说的也是真的。奈何我当时在打渔,恰好没看到事发的那一幕。再抬眼时,人已经在天上了。” 一众唏嘘:“这也太神了……” 小豌豆眉头紧蹙:“难道说,她突发了急症?按你所说,人好像一眨眼就死了。” “可能吧,”船夫沉声,“后头官府给出的结论是坠溺而死,这究竟是坠,还是溺,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是搞不清楚咯。” 游船靠岸,小豌豆站在岸边,紧密寻找着师父的踪影。 可当目光扫过小木屋,她的心骤然一颤,态度也跟着来了个急转弯,生怕被师父发现了…… 因为她看到了屋中坐着的四男二女。 白鹤园名单上,又刚好是四男二女。 又分明透过窗子,看到了窦麒的侧脸。 小小的人儿呆在那里,瞬时间耳鸣骤起,天旋地转。霓彩的灯影,欢脱的人群,全部在眼前扭曲成了一团灰雾。那尖锐不止的耳鸣声,盖过了岸边的风声,水面的浆声,还有身旁的笑声。 好不容易,她定了神。 怀揣着一颗噗噗乱跳的心,她步步艰难的走向了小木屋。就扒着窗子,小心翼翼的探出两只眼睛。 里头有姑姑,小姑姑,窦麒,还有三个没见过的中年男人。 其中有一个,寿星的额头,阎王的眉毛…… 小豌豆猛吸了一口气,却噎在喉中,未敢下咽。她生怕自己的呼吸声,也会惊动他们。 这时,有一个大哥模样的中年男人说话了,“五妹,孩子想入公门,倒是来找我呀,何必去考那冰台司。时下倒好,替她师父躲在窗外偷听呢!” 六十三章 那是一张药方 小豌豆咻地一下蹲到地上,心脏狂跳,可屋内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大哥,你想什么呢?那不是豌豆,豌豆游河去了。” 咦? 然后,对面那扇窗户就打开了。 一个小姑娘不好意思的道过歉后,就开始推销她的酒水了。 呼,真是虚惊一场。 买了些推销的桂花酒,屋内恢复了平静。 顿了顿,那个当大哥的又开始说话了:“五妹,你会制药,今后逍遥丹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这张药方,可是老四千辛万苦拿回来的,据说还吓死了一个人。” 屋内哄笑起来,老四无奈的揉着他那张奇丑无比的脸:“没办法,咱就这天赋。” 苏娴看罢了药方,眉头拧成一团:“这药,可比黑市的安心丹还毒。安心丹不过是缓解焦虑,长期服用才会成瘾。这个不一样,这能使人亢奋,甚至能产生幻觉,恐怕服用一两次就戒不掉了。” 大哥抬手:“这就不用你管了,你只要制出来就行。” 苏娴想要推脱,可显然推脱不掉,一圈人七嘴八舌的,把苏娴架到火上来烤。 呵! 小豌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要逼着姑姑去做她不愿做的事情,还是一桩坏事,怎么想那么美呢?有我在,还能让你得逞了? 心中的小魔头被唤醒。 她快步跑到门前,嘭嘭嘭地敲了敲门,故意大喊道:“姑姑,我师父他们也来了,咱们去打个招呼吧?” 屋内骤然安静,随后开了个门缝,苏娴面色紧张的伸了个头出来,“人在哪儿?” 小豌豆随手一指:“在放河灯呢,我刚看见他们了。但河边人太多,一转眼就不见了,姑姑,你陪我去找找吧!” 苏娴眼珠一转,回头与屋中人说道,“毕竟是孩子的师父,不打声招呼也不好,那我们就先走了,” 话罢,就如同逃也一般,拉住小豌豆就走,极快的消失在了人海之中。徒留满室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刚刚犯了案的楼水昌坐不住了:“看什么呀?咱们也散了吧!说不定是来逮我的!”然后,他就跟只大马猴似的,一溜烟的跑了。 还剩四人,倒是淡定。 那个所谓的大哥看向苏孟青:“药丸的事,你督促你姐。成了,事情交待的差不多了,咱们也散了吧。” 苏孟青笑着,十分娇柔的挽住大哥:“大哥,给找个活儿干吧,又没钱了。” 大哥把眼一瞪:“又想偷东西是不是?” 苏孟青嘴唇嘟嘟:“您是最了解我的,何必多此一问。”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大哥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这双爪子,早晚要被人剁了。”随后,他眸光一亮,端详着苏孟青那张写满聪明的脸,“诶,要不然你上大内去吧,那里宝贝甚多,随便你偷。” 苏孟青眸光炸裂:“啥?你让我当宫女去?” 大哥点头:“一开始,肯定要当两天宫女的。慢慢的,哥给你提成女官。” 苏孟青骨碌骨碌眼珠,想到外面还在通缉自己,去皇宫躲躲也是好事。 人家是大隐隐于市,咱们可好,直接隐皇宫去了,还是咱水平高啊…… 于是乎,她欣然同意:“成,我听大哥的!那就把我弄到御膳房吧。” 这下子,轮到大哥惊掉下巴了,“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去大内了,还想着当厨子!” 苏孟青跟只孔雀似的,摇着她得意的头颅:“这您就不懂了吧,这后厨啊,是任何府衙最薄弱的地方。用四个字说,随进随出。” 大哥吭哧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尖:“你个小傻蛋啊,大内跟外头可不一样。听哥的,咱们就去尚仪局当个彤史女官。” “哟,去记录皇上的私生活呀,这个有趣,这个太有趣了!” 苏孟青拍桌大笑,笑的是不省人事,甚至脑补了三千字的小簧文。尽管她知道,大哥别有用意。但她却更加相信,自己能完美退场,浑不沾身。 今日这场集会,本就是各路人精的集会。 告别之际,大哥凝望着蜿蜒流淌的灯河,深叹一声:“唉,还是和你们在一块儿,说话自在啊。” 六十四章 保护 回到家后,苏娴连忙熬了一剂预防伤风的玉屏汤给小豌豆喝下。 毕竟河滩风大,还在水边玩了许久。 这些年,她一直把孩子养的很好。 牙齿整齐,皮肤干净,粉嘟嘟的,像一只皮毛油亮的小玉兔。 就连睡觉的小床,都是仿造婴儿床做的。这样能感到安全,还能尽量延长短暂的童年时光。 洗洗干净,就是讲睡前故事了。 可讲着讲着,小豌豆突然蹦出了一句话:“姑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苏娴看向孩子小脸,那清水眸子映着烛火,泛起了三颗星星。 她笑:“所以你今天,是故意把姑姑引走的对不对?” 小豌豆点头:“对,他们逼姑姑制药,我只能拿师父的名头压一压。” 苏娴宛然:“怪不得呢,硬是没找到你师父。除了这个,你还听见什么了?” “没什么了。” 小豌豆摇轻轻摇头,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住了姑姑的手。 “姑姑,你离他们远点吧。我不清楚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但他们应该不是什么好人。若是为了合伙赚钱,以后就大可不必了,因为豌豆能赚钱养姑姑了。” 这话说的十分巧妙,既不给姑姑制造过多压力,也未曾背叛师父,暴露已知的白鹤园名单。 苏娴心头一暖,用一只温柔手轻轻抚摸孩子额头:“好孩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其实姑姑也有此意,不打算和他们继续纠缠。但是啊,事情要慢慢的办,以淡出为好。不想那么多了,快睡吧。” “嗯,” 小豌豆闭上眼睛,被姑姑拍拍睡觉。可姑姑刚离开,那双大眼睛复又在黑夜中睁开了。 那个所谓的大哥说,我替师父在窗外偷听…… 他为什么这么说? 难道是收到过什么信儿,知道冰台司甚至是大理寺,在默默观察着他? 所以,他也是有所忌惮的。 那他现在逼着姑姑制药,恐怕最简单的处理办法就是,尽快使楼水昌归案! 只要楼水昌归案,便能敲山震虎,叫他老实一阵子。 想到这里,小豌豆的眉眼压的细长,像极了一只猾黠的小狐狸。啾啾啾,她在黑暗的夜里,唱了一声邪魅的歌~ 转天清晨,微雨。 不良井,中雨。 没有人能说得清,为什么贫民窟里的雨,下的比外头还大。 不良井,顾名思义,像个大井,沉于地下。小豌豆沿着木楼梯,一圈圈的向下旋。 终于在倒数第二层,找到了田画秋的家。 田画秋正穿着一身洗脱色的衣裳,蹲在家门口削茄子呢。看见小豌豆,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诶,你怎么来了?”说着,连忙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快请进吧。” 那屋里陈设简单,泛黄的小桌子小柜子上,全是杂物。活像是人牙子开的杂货店。 小豌豆打开挎包,拿出了两盒糕点:“我到你们附近的素香斋买东西,刚好来看一看你。顺便问问,楼水昌查的怎么样了?” 田画秋低声:“我爹撒出人去,问了两天。但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人见过他。那个人说,还是今年元月底的时候,看见他在铜炉镇卖切糕。” 卖切糕…… 小豌豆一个激灵,莫名其妙的想到了家里的那块切糕。 六十五章 切糕里的手指 “姑姑,杂物间的那块切糕,到底是上一任屋主留下来的,还是有人把他的货底儿寄存在咱家?” 小豌豆一到家,头句话就是这个。 正在整理药材的苏娴扭过头来:“这孩子!这有什么好骗你的?你忘了,赵娘子制切糕的锅具还是姑姑给帮忙转出去的。他们娘俩不干了,上外地做旁的生意去了。” “唔,对呀……” 小豌豆这才想起来,今年二月签合同那一天,那对母子忙忙叨叨的,好些东西都没带走。 苏娴疑惑:“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豌豆信口胡诌:“没什么。我有个同僚要出远门,就想着给他切一块带上。不是说,这是最好的干粮么。” 苏娴这才放松下来:“那你去切吧。” …… 话已至此,只好去切。 先用的水果刀,没切动。又从厨房拎出菜刀,小战士一般冲进了杂物间。咣咣几声,刀都快卷刃了,切糕只受了点皮外伤。 ??? 这玩意儿也忒结实了吧。 孩子没辙,只好拖来切药的大铡刀。屏气凝神,手脚并用,满口的小白牙都快咬出火花。然后库嚓一声,尖叫声惊天动地,掀翻房顶!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切到手了?” 苏娴紧张的冲进杂物间,但见孩子瞪着那快大切糕,整个人犹如冰封。 定睛一瞧,自己也僵住了。 全是果仁儿的切糕瓤中,袒露出三根手指。手指乌黑肿泡,飘出了令人作呕的尸臭味。 这种味道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沾到了身上,自己也会跟着立刻腐烂。 苏娴呕地一声,跑出了杂物间,再迅速关掉了医馆的大门! ———— 同一时间,李值云抵达了铜炉镇。 铜炉镇最出名的就是打铁一条街,这里有最好的铁匠,云集着南来北往的铁器商人。 路旁叮叮咣咣的打铁声,盖住了哒哒的马蹄声。 铁匠们光着膀子,抡着锤子,豆大的汗珠落到烧得通红的火炉之中,发出了滋啦一声响。 路当间还有一排摊贩,提供着各种风味小吃和水饮。 田画秋的父亲田朔,引着李值云人等,走进了街中的兴达刀铺。 “老范,” 田朔拱手,与两下里做着介绍。 “楼水昌那个狗篮子,在旧年骗取了李娘子一百两银子。寻了半年都不见踪影,直到昨儿,打听到了您这里。” 老范放下火钳,用手巾抹了一把汗。 随后往小马扎上一坐,慢悠悠的点燃了烟锅子。嘬上一口,胳膊上的筋线也跟着蹦了蹦,这才慢悠悠的开了口:“田头儿啊,你现在来问这个,恐怕是晚了。” “晚了?为何会晚?” 老范伸手,指了指整条街:“我就问你,这是什么街啊?” “打铁街啊!” 老范点头,一字一顿的说道:“对,打铁街,每一家都有火炉。楼水昌那个货我虽然没见过几面,可也知道他没憋什么好屁。卖切糕?呵呵,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听到这话,李值云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杀意。 她目色一凛,冷声说道:“素来听闻,上好的刀剑需要人骨来铸。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楼水昌在此处焚骨毁尸吧?” 六十六章 半年前的分尸案 老范抬眼,沉沉地看了一眼李值云。他的眼角殷红,满布着炉火熏出的血丝。 顿了顿,复又低下头来,继续嘬他的烟锅。 好些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都有这种细腻的慢动作。 “已经半年了,我也只是推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老范挪动烟杆,往东指了指,“他卖切糕的那两天,刚好有一户做了单大生意。行内人都清楚,那是得了副好料。” 李值云问道:“何谓好料?” 田朔解答道:“就是精壮的男子骨,还得是刚死不久的,未经腐化。这骨质越佳,就越能吸附铁中杂质,尽可能的锻出精钢纯铁来。” 老范眼皮微压,不否认也不承认。 毕竟是有田朔这层关系在,才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 抽完了一锅烟,他徐徐的站起了身子,“成了,你们回吧,也不必在街上东问西问了。” 田朔带头道了谢,递给了李值云一个眼神后,一行人这便出了兴达刀铺。 “李大人,老范说的没错,着实不必再问了。灰飞烟灭的东西,又时隔半年,没有人会承认的。况且说……” 说到这里,田朔的脸上泛起一抹难色,“况且说,哪一行都有些见不得光的地方。有些时候,全凭良心。不过您且放心,大家也都是在规矩之上行事。” 是呀,李值云点头,倒也没有必要扯下旁人的遮羞布。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一行也会有一行的家法。 案子查到这里,似乎进入了案中案。若不出意外的话,楼水昌的手上必然多了一桩命案。 他利用切糕车,将一具青壮男尸运到这铜炉镇来,焚骨毁尸,甚至还换了些钱。 ———— 在李值云等人讨论着男尸来历之时,小豌豆和苏娴也在研究着三根手指。 其实不仅是三根手指,再往切糕瓤里挖一挖,还可见半只手掌。 “是男人的手,骨关节明显增大,必然是经常干活,经常抓握。由于腌在糖浆之中,减缓了腐化速度,粗浅估计,得死半年以上。” 苏娴身为郎中,给出了这样的结论。 小豌豆捂着鼻子,滑着眼珠:“是赵娘子干的吧?她家的切糕里掺了个手,她能不知道?可若说是她干的吧,为什么又把切糕留下?这太反常了,哪有人犯了案,生怕被人发现不了的。” 苏娴被气笑了:“肯定跟她有关。怪不得着急卖房子,这漏儿还真不好捡。人都切碎了,连手掌都一分为二,说不定是处理的时候,不小心拉了一块在锅里。咱们住的,还是个凶宅。” 小豌豆目色一惊,额边的茸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连忙钻到苏娴怀里哼唧唧,“怕怕,怕怕。” 苏娴哈哈大笑:“你个鬼丫头,你才不怕呢。” 小豌豆在怀里蛄蛹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我现在就回衙里一趟,报告给师父。” 苏娴心头一紧:“不可。” 小豌豆腾地站了起来:“为什么不可?这可是分尸案!” 苏娴咬着牙摇了摇头:“那你去吧,咱们二月里就落了契,到时候咱娘俩也是嫌疑人,刚好去大牢里体验一把!” 六十七章 夹板罪 听了这话,小豌豆立马就不蹦跶了。 苏娴看了一眼孩子,随后去厨房烧化了一碗浓白糖,将那切糕原样给粘了回去。 再用油布一裹,搬到柴房搁好。 “就这样吧,咱们既不毁灭证物,也莫让它影响了咱们的生活,就只当从来不知道这事儿。” 话罢,就打开了医馆大门,继续开门做生意。 小豌豆站在一旁,看着姑姑行云流水般操持好了一切,不禁叹了一句厉害。 厉害,姑姑当真厉害。她这样做,其实是个两全之法。 这桩碎尸案,如果先从医馆查起,咱们必定脱不了嫌疑,甚至可能被误判为凶手。但若从别处查起,咱们再顺水推舟的把证物交出来,就是协助办案了。 正义很重要,但身为蝼蚁,非要去扛起正义这座大山的话,很可能被压的粉身碎骨。 但目前,身为冰台司一员,这样知情不报的行为,也让小豌豆纠结不已。 她捧着小脸,自己坐到小板凳上发起了呆,反复思考着有没有第三种出路。 另外,还有一点使小豌豆裹足不前的原因是,师父曾经怀疑过姑姑。 三月风筝案时,师父就怀疑姑姑是杀害盖良才的凶手。 而且那一次,家里已经被抄检过一遍了。 所以说,如果坚持报案,那就无异于把姑姑推向风口浪尖里去。 “唉……” 小小的人儿,在此刻发出了一声长叹,这夹板罪可真不好受啊!可是以后的夹板日子,还长着呢。 到了下午,苏娴被人请去家中看诊去了,独留小豌豆一个人守着医馆。 她站在柜台里头,看着门外大树上,不知被谁拴了一只小羊。 那小羊毛发雪白,正在低头啃草,头上还长着两只弯曲可爱的羊角。 在这个时候,苏孟青来了,一见孩子在家,捧住小脸就开启了暴风吸吮,“哟哟哟,我们这又香又糯的大粉团子哟!有没有想小姑呀?” “想,想……” 小豌豆被亲到喘不上气,十分艰难的挤出两个字来。 “我姐呢?” “出去了。” “药制的怎么样了?”苏孟青眼睛一挤,趴到柜台上小声询问。 小豌豆眉毛一提,随口搪塞道:“开始制了,开始制了,头一回嘛,总要斟酌着点。” 苏孟青打了个响指:“成,抓点紧。我过来啊,就是跟你俩说一声,接下来要有一阵子见不到我了。” 见不到你,这不是大好事么…… 小豌豆心里暗喜,但还是按照流程,问了她一句,“小姑要去哪儿呀?” 苏孟青一脸美滋滋的说道:“哼哼哼,去看一看天家景象。好啦,我走了,不许太想我喔。” 临走,还噘起嘴唇子,来了个飞吻。 小豌豆突然灵感乍现,叫住了她:“对了小姑,你上天去了,那药丸子制好后,送到哪儿啊?” “嗐,九曲巷啊,我姐知道的。走了走了,下回回来,姑给你带个最大的布娃娃,馋哭隔壁小孩!” 看着苏孟青扭着屁股走远了,小豌豆邪魅一笑。 随后蹦蹦跳跳的,捡了几个小羊拉的羊屎蛋回来。你们要逍遥丸是吧,这回就让你们好好逍遥逍遥! 六十八章 羊屎蛋牌逍遥丹 拿出甘草粉,再拿出调味料…… 不管里头是啥,最起码也要保证入口的适口性呀。 小豌豆奋力地揉搓着羊屎蛋,嘎嘎嘎,这回就给你们好好败败火吧! 毕竟羊屎蛋是味药材,有着清热解毒的功效。 又觉得少了点什么,遂拿出了蓖麻油,滴入几滴,保管符合他们的要求。一发入魂,飘飘欲仙! 搓吧搓,搓吧搓,一盒羊屎蛋牌逍遥丹正式出产!一颗颗粒大饱满,药香醇正,回味无穷! 下一步,就是亲自给他们送去了。 转天一早,秋雨绵绵,也是中元节假期的最后一天。小豌豆撑着一把小绿伞,一步一个水泡泡,来到了不远处的九曲巷。 只知是这条巷子,不知是哪户人家,那就挨家挨户的问吧。 “我小姑在吗?” 反正是小孩,说话没头没尾也十分正常。聪明的人,总是擅于利用自身优势。 问到一家石头门匾的宅子时,里头的生脸男人小心翼翼的探出个头,“你小姑叫啥?” “苏孟青。” 听到这话,此人才目色一亮,“原来是豌豆啊,来送药的吧?你小姑不在,你四伯在呢,快进来吧。” 小豌豆心头一震,四伯,不就是楼水昌么…… 好家伙的,居然在这儿找着他了。 原以为,这里只是他们大哥的某个窝点。送些没有功效的假冒药丸过来,也好叫他知难而退,另请高明。不成想,还有意外收获。 走进堂屋,屋里的空酒瓶倒了一地。里屋的人还正睡着,那浑浊的呼噜声就像圈养了一头活猪,能把屋墙拱穿。 被人推醒,呼噜声才戛然而止。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见到楼水昌的那一刻,小豌豆还是被吓了一跳。 太丑了,此人真的是太丑了! 楼水昌倒是笑呵呵的,“是豆儿啊,你这娃娃起真早呐。” 又抹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将昨晚没吃完的烤鸭端到桌上,“来,吃点喝点,刚好有个鸭腿。” 见小豌豆不动,楼水昌笑出了大牙:“咋个回事,跟四伯不熟呀?都怨你大姑,也不带你跟额们多走动走动。” 小豌豆这才就座,从袖子里取出药盒:“这是姑姑叫我送来的。可是头一回制,不知道药效怎么样。” 楼水昌立马接了过来,用饕餮的目光打量着每一枚药丸。就连方才那个开门的男人,也被吸引了过来。 “要不……四伯先试试?”知道楼水昌有意,小豌豆故意撺掇道,“如果吃着好,就可以多制一些了。” 说完了这句话,便起身告辞。 “不多玩会儿啊?” “不了不了,医馆还忙着呢。” 大门堪堪关上,就听见里头的央求声,“哥,叫我也试试吧,这逍遥丹不是痛快的很么。” 痛快,肯定痛快呀,小豌豆唇角一勾,里头掺了蓖麻油呢,能不痛快么~ 这东西一旦入肚,便有通便的良效。会让您在通畅之余,尽享释放的快感。 随后,这种快感便会逆行而上,从大肠头转移到头部。 您跟着会飘飘欲仙,天旋地转,一醉半天。 再等您醒来,您才会陡然发现,您已经置身于大牢之中了! 六十九章 楼水昌归案,小豌豆后悔 李值云正要去一趟诸市署,查一查全京城两年内的切糕店注册情况。 总有一家,跟楼水昌存在着某种勾连。 刚要出发,小豌豆便从秋雨中飞奔而来,“师父,师父,九曲巷!楼水昌!” 李值云瞳仁一紧,抱住小豌豆就上了马。 “你如何知道的?” “我无意撞见的。” 一刻钟后,铁蹄呼啸而至,踏碎雨巷。 街坊们钉在门边,眼睁睁看着一群皂衣人,从一户宅院里拖拽出两个瘫软如泥、不省人事的中年男人。 “是何情况?大白天的,竟喝到这般田地?” 李值云声色俱厉,身影颀然,如一柄扎在雨地的长剑。汇成溪流的雨水从油伞上滑落,打在那皂裙角上,更添三分冷冽。 “应该是服药了,属下推测,是黑市售卖的安心丹。”沈悦拿着在屋里发现的一只药盒子,展示给李值云看,“稍后带回衙中,一验便知。” 人已归案,直至一切抄检完毕,李值云才猛地发现,小豌豆不见了。 人呢? 宋培回道,往家去了,小孩说着,还有半天假呢~ 李值云放眼悠长的雨巷,笑了一笑。成吧,就先好好玩吧,明日回来,师父还得给你过过堂呢。 在回家的路上,小豌豆突然沉重起来…… 原本以为,在抓到案犯的这一刻,会尤为轻松,尤为畅快。可现下,她竟感觉不到丝毫快乐,整个人沉甸甸的,连路都要走不动了。 雨水很大,人也有点想哭。 她有点担心了,担心无意撞见楼水昌的说辞会被师父怀疑。 更有点害怕了,害怕牵一发而动全身。白鹤园名单,四男二女,以及背后的姑苏灭门案,消失的一姑一侄。 种种信息,在这一刻才如乱雨一般,朝着小豌豆肆虐而来,迎头痛击。 万般艰难的走回了家,站到门口一看,姑姑仍如往常一样,在柜台里忙来忙去。 眼泪瞬时就决了堤。 她扑进屋中,抱住姑姑就哭了起来,“姑姑,咱们走吧,不在京里待了,我也再也不去冰台司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苏娴笑着,用手给孩子擦着眼泪:“好好的,又胡说什么呢?” “没胡说,我没胡说。”小豌豆哽咽着,满脸是泪的看着姑姑,“楼水昌被抓了,就在刚才。” 苏娴的面容狠狠的僵了一下,她很少有这样大的反应。 然后拎起小豌豆就走进卧房,把门一锁,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问了一遍。 小豌豆哭的伤心,满是内疚,“姑姑对不起,是我把人引去的。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抓了楼水昌可以敲山震虎,你们大哥就不会再让你制药了。可现在发现,我想的太简单了,师父一定没有那么好糊弄的,这可怎么办呀……” 听完孩子的话,苏娴一时气急,扬手便往小屁股上狠狠抽了下去, “懂不懂唇亡齿寒,因小失大?!” 被训被打,孩子挺直的站在那儿,仰头痛哭,浑身颤抖,像极了一只柔弱无依的小可怜。 苏娴长舒了一口气,将孩子抱到了腿上:“好了,不哭了,你听姑姑跟你说。” 第七十章 静能生慧 “姑姑这四个义兄啊,都是在老家时候认识的。” “那个时候,大家都小,刚学着做生意,免不了上当受骗。直到六个人拧成一股绳,情况才好了许多。” “后来啊,姑姑开始行医,你大伯和三伯入了仕途。” “你二伯呢,也不错,在西城有间食肆,有间茶楼。可唯有你四伯和你小姑,一言难尽。” “你小姑也二十五了,到现在还没改掉偷鸡摸狗的毛病,前些日子偷了盐,通缉令还在外头贴呢,这事儿你是最清楚了。” “至于你四伯,连你小姑都不如,纯粹是个街溜子。这些年来,全指着你大伯过日子呢。所以,他也对你大伯言听计从。” “时下犯了案,正是因为他回了老宅子一趟,给你大伯拿逍遥丹的方子,这才不小心吓死了一个人。” “事情就是如此,其实也牵扯不到咱家,不多想了哈,看把咱小乖乖吓的。” 胡撸胡撸瓢儿,小豌豆安静了许多。她靠在姑姑怀里,柔软的像只小猫。 “可是姑姑,我之所以这么害怕,是因为听说了一桩大案。” “什么大案?” “八年前的姑苏灭门案,据说案犯也是四男二女,我就……” 小豌豆抬起眼睛,看着姑姑的反应。 苏娴却是一笑:“傻孩子,你想哪儿去了?怀疑咱们是案犯啊?八年前,你大伯已经是苏州知府了,姑姑也学医有成。没必要置大好前程于不顾,去做这样的事吧。” 小豌豆眨了眨眼,头回怀疑白鹤园名单的真实性。 难道说那个孙白是在以死攀诬?又或者说,真实的白鹤园名单被人篡改了? “可是姑姑,苏州知府是从四品啊,大伯怎么突然一下子,做这么大官了?” 苏娴笑道:“哪里是突然一下子,由孟城县令做起的。不过话说回来,确实是官运亨通啊。有道是运去金成铁,运来铁似金。” 小豌豆眼珠一滑:“说不定是站队成功,支持女帝登基。” 苏娴笑着掐掐小脸:“这不是挺聪明的么,方才怎么分寸大乱了?” 小豌豆嘟起小嘴:“人家不是担心姑姑么,关心则乱……” 苏娴正色道:“以后大人的事情,不用你管,姑姑自会处理妥当。你还不如好好想想,明天该怎么应对你师父。毕竟我们六兄妹的关系,还是不要让外人知道的好。” 小豌豆轻声:“我现在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呀?” 小豌豆嘻嘻一乐,趴到姑姑耳边小声叽咕了起来。 有个词说的好,静能生慧。人只要冷静下来,就能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经过商讨,方才的坏心情一扫而空。 在家里美美的度过一个夜晚后,翌日一早,苏娴亲自把孩子送回了冰台司。 秋意渐浓,冰台司后院的那棵大槐树已经绿到了尽头。 空气干崩崩的,身上都爽利许多,积累了一个夏天的困意,也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的登场了。 李值云烹了一壶花茶,坐在书房里直打呵欠。 就在这刚刚捉到一个要犯,状态松弛之际,从白鹤园带回来的小乌龟悄悄的爬出了后院的荷花缸,不知去向了…… 七十一章 师徒趣话 小豌豆身背碎花包,手拿青苹果,蹦蹦跳跳的回来了。 路过荷花缸时,顺手把苹果往缸里一丢,“小乌龟,你慢慢吃,我先去给师父请安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小乌龟已经不见了。 书房内,李值云睁开了半只眼睛。瞄了瞄小豌豆后,软绵绵的给倒了杯茶。 “哈,师父怎么困成这样啊?” 李值云靠在椅子上,揣着两手,又慢悠悠的打了个呵欠:“师父是冬天的蛇,要冬眠了,能不困么。我发现了,人生的意义就在于睡觉。” 师父难得这么幽默,小豌豆捂嘴直笑:“那我是春天的蛇,最有精神了。以后师父就安心在巢穴冬眠,有豌豆给你打猎呢。” 李值云扑哧一笑:“那你会不会趁着师父睡觉,把师父吞掉啊?毕竟蛇吃蛇,可是常有现象。” 小豌豆睁大了眼睛,觉得师父这话怪怪的。老人们都说,讲话要避谶,这可一点都不吉利呢。 但还是坏坏一笑,与师父有来有回的打趣道:“小蛇才皮香肉嫩,一口一个呢,师父是在预谋吃我吧?哼!” 李值云笑出了声。 随即打开了抽屉,把从楼水昌处抄来的药盒子放到了桌子上,“那就有劳小蛇,说说这个吧。要是说的好,还则罢了。要是说的不好,师父这条大蛇,可要品一品小蛇的滋味了,看看是不是皮香肉嫩,入口即化。” …… 小豌豆被逗的笑意难掩,却也有点紧张。 难不成,师父是在暗指我这条小蛇,把四伯吞掉了? 不怕不怕,反正已经做好了备案。 于是,小蛇就端坐凳上,跟条正经蛇一样,有条不紊的诉说了自己的“不容易”。 “姑姑被迫接了单生意,制作逍遥丹。” “问到什么是逍遥丹,那人只说跟黑市的安心丹差不多,但效果更猛烈一点。” “还威胁我们说,如果不制,就让我们在南城混不下去。” “随后留了个地址,人就走了。” “话说的没头没尾的,药方也没给全。姑姑不愿理会,而我又气不过。” “于是,我就想了个办法治他。” “用羊屎蛋搓丸,再掺入点蓖麻油,这样既无大碍,也能叫他难受一阵子了。” “昨儿上午我去送药,结果进门一看,楼水昌居然也在!然后我放下了药,就马不停蹄的回来报信儿了!” 小蛇绘声绘色的说,大蛇津津有味的听。 听罢了,大蛇笑唇半拢,慢条斯理的点了点头:“还行,跟检验结果能对得上。昨儿咱们的嗓子都笑哑了,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服用这种物什儿。” 大蛇正要接着发问,小蛇的神色突然认真起来:“师父,你了解过安心丹吗?” “是何意思?了解安心丹做什么?” “师父,丁言之死,应该跟服用过安心丹有关。昨晚上姑姑托同行查了一查,果不其然,丁言有购买记录。” “此物能抗抑郁,缓焦虑。可长期服用,既会成瘾,又有很多的副作用。比方说,对心脉有害。” “楼水昌虽然丑陋,可活生生的吓死一个人,仍不是件容易的事。” “想来,丁言的心脉早就于不经意间,受到损伤了。” 李值云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还未发话,小豌豆又说了更劲爆的话。 “据说很多不得志的人,都服用过安心丹。” “我不由得想到,七年前那桩风筝案的受害者,林簌。” 七十二章 闲话大牢 提起林簌,师徒俩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直戳戳的看着对方,都想把对方洞穿。 气氛也凝固了,仿佛草间的霜,悄然栖落在师父的睫毛上。 她平声,带着些难以捉摸的沉重:“你想说什么,都说出来吧。” 小豌豆垂了垂头,没有再迎着师父的目光而上,而是斟酌着用词,生怕再把师父刺伤。 “中元节,我在西河滩游船,听船夫提到了这桩案子。毕竟这桩案子,太出名了。” “他说,七年前的那一天,他刚好在河上打渔。” “他还说,他的看法跟别人的不一样。他认为,林簌在被带上天之前,就已经没了。” “为什么?”李值云浑身无力的抛出了这个疑问,“前一刻还握着风筝线迎风奔跑,后一刻就突然没了?若是没了,又为何不倒在地上?” 诚然,就连小豌豆自己,也觉得这个观点诡异。人又不是大象,不太可能会站着死的。 小豌豆把船夫的话照搬了过来,“船夫说,林簌被带上天后,手脚乱摆,全然不似个活人。” 随后,又给出了自己的看法,“有没有一种可能,林簌如丁言一样,都服用过安心丹,所以导致了猝死。” 李值云默然失语,心下震惊,这些年来东寻西觅,这般见解,实再是头回听闻。 瞧着师父陷在那无措的沉默里,小豌豆接着说道:“也许她突然猝死的那一刻,刚好是风筝起飞的那一刻。所以,人来不及脱手,就被风筝线缠住了,而不曾倒地。这可能,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李值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而后揉了揉额头,“成了,你先出去吧,师父想眯一会儿。” “嗯,您好好休息。”小豌豆给师父盖上毯子,随后轻轻阖上了门。 这崽子用真话骗人,来了一出围魏救赵,成功的把自己给摘了出去。时下,总算是暂时安全了。 优哉游哉的走入了衙务房,沈悦正在眉飞色舞的跟大家讲着楼水昌的笑话。 “方才郑牢头说,大牢里根本进不去人。” “楼水昌醒来后,拉的直顺裤腿子流,那个味儿啊,比猪圈还刺激!” 小豌豆在一旁抠着手手:“还是好好看着他吧,别自杀了。” 沈悦一摆手:“那不会!大理狱戒备森严,严查夹带,每刻钟必有狱卒巡逻。犯人们更是镣铐加身,既无悬梁之机,亦无触柱之隙,断无可能自尽的。” 听了这话,唯有罗仵作笑了一笑:“你还是年轻啊。” 喔?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罗仵作。 罗仵作呷了口茶,喉结跟着一滚,这才慢悠悠的启口道:“早些年里,我就见过一个硬茬子。” “那还是个女犯,被判了斩刑的女犯。” “起先呢,她格外安静,并不像有的死囚那样大喊大叫,日夜啼哭。可就在验明正身,押赴刑场的前一夜,居然把自己吊死在栓门的铁链上了。” 罗仵作身子侧倾,低下脑袋,给大家演示着当时的动作, “乍一看去,还以为她歪在牢房门边,睡着了。” 听罢罗仵作的讲述,众人惊愕不已,小豌豆嘴巴张得浑圆,惊呼道:“我的天呐!这不就是低位自缢么?那得有多大的必死之心啊!” 罗仵作点头:“是啊,有些人生性要强,不甘人诛的。” 在众人的唏嘘声中,小豌豆莫名其妙的,对这个女犯多了一丝好感。 随后,罗仵作朝着李值云书房的方向抬了抬手,对着大家神秘一笑:“再过一个月,又是一年一度的秋后问斩了。届时,恐怕李司台还要去当监斩官呢。” 小豌豆扑哧一笑,怪不得师父今天这么没精神,原来是吓的啊! 七十三章 冰台司被送来一个女犯 刚聊到秋后问斩,徐少卿就给冰台司送来了一个女犯。 人不是坐囚车来的,而是坐马车来的,车上还跟着一嬷嬷,一丫鬟,一丁点囚犯的模样都没有。 马车先行候在了冰台司门外,徐少卿款款步入。 “值云,该犯就交给你看押了。东偏院不是有座书楼么,把她幽禁在书楼上即可。” 李值云直直的看着徐少卿,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又在给我整什么幺蛾子? 徐少卿会心一笑,小声说道:“礼部主事王湛的长女王玉衡,因情感琐事,毒杀了梁王的幼子。案子闹到御前,整整闹了数月,决议才刚刚下来,判了她斩立决。” 李值云耸了耸肩:“那不看押在大理狱,怎生的送到冰台司来了?” 徐少卿叹了声气:“毕竟是闺阁小姐。圣人有意,施以关怀,叫她最后这段日子过得宁静体面一些。” 李值云几乎发笑。虽未出声,却也在心里说道,若真想施以关怀,绞杀即可,拖去刑场上斩首,可全无体面啊。 徐少卿将判牍递给李值云:“若天色晴好,不降雨雪,将定于十月初五行刑。接下来的时日,就劳你费心了。届时,包括王玉衡在内的数名女死囚,须由你亲临监斩。” 李值云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手摇的跟蒲扇似的:“别别,您还是另请高明吧,我可看不了这个。” 徐少卿嗤地一笑:“莫说胡话了,整个司法体系的女官,唯你品秩最高。行了,本官先走一步,你这厢好生处置。另外,若看守期间,王玉衡出了什么差池,就莫怪本官不讲情面了。” 李值云施礼,领命。 送走了徐少卿后,李值云立即着人打扫书楼,将一应的锋利物品挪出。就连桌子,都换成了椭圆形的矮几。 等把王玉衡主仆从马车中唤出的时候,一群人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她生的很好,干干净净,满身的书卷气。 一身藕荷色的锦袍裹着她瘦削的肩,年纪也小,不过十六岁,刚刚成年。 终归是来自书香门第啊,她还是那么有礼貌,见到李值云,率先福了福身,道了句,“李大人安。” 李值云心下作痛,却未能宣之于表,只是沉声说道:“随本官来吧。” 来在书楼,与一应女吏一起,将这主仆三人浑身上下,连带着包袱被褥,彻彻底底的抄检了一遍。 “王姑娘放心,这些尖锐的钗环首饰,会在后续归还你的母家。” 她只云淡风轻的说道:“都拿去吧,只留一方墨,一些纸笔给我就好。” 李值云默了一下,笔杆子照样能伤人呐,不能完全杜绝她自裁的可能。 “不妨这样吧,姑娘何时要写字作画,尽管告知冰台卫一声。届时,本官遣小徒陪你一起可好? “也好。”王玉衡随风一笑,像片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残叶。 随后,她自顾登上二楼,盘坐在茵席上,打起了坐来。 瞧她这副娴静淡雅的模样,真的很难与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唉,连小豌豆也忍不住轻轻一叹。 确认守卫到位,周遭一切如常,这才轻轻锁上楼门,离了这东偏院。 七十四章 相思子 刚走回后院,小豌豆就抱住了李值云,像个小树懒抱住了大树,哼哼唧唧的说道:“她太可怜了,一定是被欺辱到没有办法,才鲨人的。” 李值云点点小鼻尖:“再怎么可怜,也不能杀人呀。现在裁决已下,基本是板上钉钉之事了。你若真觉得她可怜,就多陪她写写字吧。” “嗯,”豌豆点头,“我不仅要陪她写字,还要讲笑话给她听呢。” 后院沸如街市之际,是在晚饭之后。宋培飞跑着喊道,小乌龟不见了。 紧跟着,所有小家伙都整齐出动,忙乱的寻找起来。 静坐了一整天的王玉衡被喧闹声吸引,默默的推开了西窗。她映着最后一抹夕阳,身影孑孑的立在那里,看着人间的热闹。 明明只有一窗之隔,却恍若两世。 小豌豆找着找着,无意的一抬眼,和王玉衡的目光对上了。那一刻,她差点流出眼泪。 也许是生平第一次,读懂了死亡的沉重与残酷。 她拿了纸笔,端上烛台,脚步哒哒的跑上了书楼,“王姑娘,你能教我写字吗?” 王玉衡回过头来,温婉一笑:“妹妹想学什么?是小楷,还是行书?” 小豌豆认真说道:“我喜欢行书,最是潇洒飘逸了。” 王玉衡引着小豌豆在茵席上就坐:“也好,事无绝对,未必都要楷书打底的。” 一双纤长的手,将宣纸摊开,再细细的研着青磨。随后,她一片温柔的从横竖开始教起,耐心十足。 那张冰封的脸庞,也渐渐多了些笑意。 如是,小豌豆跟着她练了几天字,两人也渐渐熟络起来。在又一个黄昏时分,橙色的夕阳打在她白杏仁一样的脸上,小豌豆看着这动人的美好,情难自禁,突然蹦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 王玉衡执笔的手一滞,目色缥缈地看向了窗外。 一旁的嬷嬷身子一抖,急忙打断,“这位姑娘,莫提这些了,就让我家小姐暂时忘却了吧。” 王玉衡却是轻轻一抬手:“无妨。嬷嬷,劳你去帮我打一桶热水,我想好好洗个热水澡。” “唉。”嬷嬷仍有些不放心的应道。 嬷嬷去了,王玉衡把毛笔搁到了笔枕上,从中衣里掏出了一枚银质镂空荔枝香囊,展示给小豌豆看,眼中犹有幸福之色。 “这是他赠给我的定情信物。” “从前呢,里头还有一颗朱砂色的相思子。” “他说过,若有一天负了我,便叫我把这颗相思子给他服下。” “后来,他想做驸马了。而我,就履行了曾经的承诺。” 相思子,如红豆。都道此物最相思,不料竟作封喉药。 也怪不得呢,此案能在御前闹上数月,原来还牵扯到了公主。 一时间,小豌豆更加打抱不平了,“这不对,不对!王姐姐分明是帮助那个负心汉自杀,怎么会有罪呢?应该无罪释放才对!” 王玉衡笑了,被小豌豆逗得哈哈大笑。 在冰台司这么多天,她头一回绽放出这样舒畅的笑容。 笑罢了,又摇了摇头,“事已成定局,无复再议了。况且说,我既然敢做下此事,必是抱着同死的决心。” 小豌豆腾地站了起来,“王姐姐,你不能就这样认命了!你等着,我这就给你说理去!” 七十五章 师徒辩经 小豌豆跑下书楼,再冲进师父的睡房,“师父,师父,王玉衡冤枉!” 李值云伸手接住了她,“怎么冤枉呀?” 小豌豆把方才听来的话转述了一遍,眼巴眼望的看着师父道:“是不是冤枉呀?简直是未婚妻做了望门寡,冤到家了!她明明只是履行承诺,帮助负心汉自杀而已!” 李值云捶床大笑,眼泪都笑出了两大汪,“你这熊孩子呀,你这话怎么那么新鲜呢?!” 小豌豆竖着耳朵,脑门上直冒泡泡,“新鲜?哪里新鲜了?我多有道理了!” 李值云清清笑嗓,目光如炬的看着她:“师父且问你,这王玉衡是否知道,香囊中的相思子有毒?” “知道呀。”小豌豆的口气飒沓不羁。 “那师父再问你,她是不是故意给死者服下?” “是呀。” 李值云摊了摊手:“这难道还不是故意杀人?” 小豌豆睁大眼睛辩解道:“可这不对。这明明是死者曾经要求过的,王玉衡只是信守承诺罢了。她虽有罪,可罪不至死,这最多是协助自杀罪!” 李值云严肃起来:“首先,死者无法被认定为自杀。其次,《唐律疏议》中,没有协助自杀罪,只有故杀和误杀。两相对照,王玉衡必属故杀无疑!” 小豌豆被师父这席话弄懵了,她挠了挠头:“律法也不完善,我们应当把《唐律疏议》改上一改。” 本来有些生气的李值云,又被这崽子给逗笑了:“成成,等你当上三法司长官,就可以奏请陛下,重新对其编撰修改了。” 小豌豆噘了噘嘴,不像方才那样气焰嚣张了,又变回了一只软绵绵,靠在了师父身上。 “可是师父,死者也是过错方呀。就这样给判了斩刑,太过残酷了。我想,故杀和故杀,也存在很大区别的。对待一些性质没有那么恶劣的罪犯,手段应该怀柔一些。” 小孩这话,倒是引起了李值云的共鸣,她叹了声气,轻声说道:“其实呀,律法的根本目的,不过是维持秩序罢了。许多时候,谈不上什么公平。” 小豌豆也叹:“是呀,女子本弱,又天生的看重感情。被辜负了,心都死了。可律法中却从来没有提及,杀死一个人的心,也是犯罪。” 李值云逗了逗那忧郁的小脸蛋:“不想那么多了,我们谨守本分和善意就好。师父听说,你把王玉衡逗笑了。” 小豌豆眨了眨眼睛,眼中的眸光还是带些不甘:“可是师父,就算是处死,为什么不能是绞刑或者杖杀呢?我听说,只要给掌板的一些好处,三杖就结束了。” 李值云皱皱鼻子:“傻孩子,这是经过圣裁的案子,圣人自有主张。” 身为师父,念及她年幼,李值云并未过早地将绞刑和杖杀的残忍之处告诉她,生怕再添阴影。虽说这两种死法,终究体面一些。 “好了好了,今晚就和师父睡吧?天变凉了,好想摸摸热肚肚啊。” 小豌豆甜甜的嗯了一声,一起洗漱过后,大蛇便包着小蛇,卷到了被窝里头。 七十六章 小豌豆的主意 “师父身上香香的,好像是竹叶的味道,还有一点甜呢~”小豌豆趴在师父身上,像只圈地盘的小猫,东嗅喜嗅。 “是么,那师父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味道。”说着,就跟吸猫似的,捉住了往肚肚上一拱,“哇,是奶腥味啊!原来还乳臭未干!” 小豌豆被逗得咯咯直笑。 别看这崽子穿衣显瘦,可抱到怀里软敷敷的,该有肉肉的地方一点不少。 指尖划过后腰,又落到屁屁上,圆丢丢的,手感挺好。可谁都没料到,不出多久,这只屁屁就遭了殃。 还是因为王玉衡。 这日下午,小豌豆端了两杯酥山上了书楼,“王姐姐,快来吃,我刚买回来的。” 王玉衡把目光从书上挪开,浅声说道:“都要中秋了,早不是吃冰食的季节,会伤身的。” 小豌豆直管把酥山放到她面前:“可是好吃呀!人只要开心,身子也会跟着开心!” “也是,”王玉衡歪了歪头,自己都这般境地了,何必要那样墨守成规。 于是给自己松了绑,和小豌豆一起,开开心心的吃了起来。 吃爽了,姑娘家说话的神色都飞扬起来,“苏妹妹,真后悔没早点认识你,在你身上,我看到了生生不息四个字。” 小豌豆眸光闪烁:“哇,你猜中我的大名了!我的大名,就叫苏、芫、生!姑姑说,我之所以这么淘气,就是这个生字在搞鬼!” 王玉衡笑到面色红润,再也不是先前的一副惨白:“易经里,还真有此一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能生万物者,必然活力满满,淘气十足。” “你也懂易经?” “略懂一些,从前有位卦师说,我身上还带有缘分呢。” “什么叫带有缘分?” “就是……”王玉衡压低了声音,“五仙你听过吧,胡、白、黄、柳、灰。” 小豌豆一脸兴奋:“哇,那你身上带的是?” 王玉衡道:“我只带了一个,好像是个小柳仙。有的人带的可多了,比方说出马的,需要凑齐五路兵马呢,至少好几十个。” 小豌豆的笑容突然就带上点遗憾:“为什么不是狐仙呢?若是狐仙,便擅于操控人心,将男女之事玩弄于股掌之间了。王姐姐你,便也落不到如此境地。” 王玉衡平声说道:“既然是缘分,便是可遇,而不可求呀。” 小豌豆点头:“是呀,据说柳仙擅长降妖伏魔,有仇必报,十分仗义。可这些优点落到普通人的身上,便成了催命的符。” 王玉衡淡然一笑,拍了拍小豌豆的手背:“好啦,我都释然了,你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所谓人生,不过是关在人间服刑。刑满之期,便是归去之日了。” 小豌豆摇了摇头:“可我不信,姐姐就真的甘心!” 王玉衡浅浅的叹了声气,目色变得悠远起来:“若说全然甘心,也是假话。可若说不甘吧,我只是担心那柄肮脏的大刀,会玷污了我的脖颈。” 小豌豆酸了鼻子,揉着眼睛,将几点泪星揉到了手背上,“王姐姐,我虽然帮不了你生,可是能帮你死。” 王玉衡轻轻提眉:“喔?妹妹是何意思?” 小豌豆低声:“撞墙,自缢,坠楼,绝食,等等一切手段皆不可用。一来,有人看守很难实施。二来,冰台司也要承担责任。可是,若姐姐是自然病死的,一切皆顺理成章。” 王玉衡的目光变的浓稠起来,颇为感恩的看着小豌豆:“这要怎么做?” 七十七章 把自己病死 “第一步,伤风。” “最好是热伤风。首先,多吃些葱韭辛辣,少饮水,等到口干舌燥,火气上炎之际,再吹风受寒。这样内热外感,病情必定来势汹汹。” “第二步,吃胭脂。” “不能是上等胭脂,须是丫鬟用的劣等胭脂。内含铅汞,甚至有腐败的油脂。毒缓且深,不易察觉。一旦侵害了五脏,病情亦会随之加重。” “如此造作月余,身子必定熬垮。” “说白了,人活一口气,人死也是一口气。只要把这口气散了,离死也就不远了。”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小豌豆的话句句实在。 道出了方法,她握紧了王玉衡的手,“姐姐,你可得想好了。抱病之人,缠绵不愈,一定痛苦。” 王玉衡噙着感激的泪花:“我只愿洁净的死,求仁得仁,说甚痛苦。再者说了,斩首就真的干脆利落么?老人们说过,拉尸的板车走出二里地去,人才感觉不到疼痛。” 言毕,王玉衡俯身,朝小豌豆深深一揖,倾注了所有的感谢。只不过今生大恩,无以为报了。 五天之后。 刮了场风,下了场雨,王玉衡也随之病倒了。 接到消息的时候,李值云正在书房里批阅公文,头都没抬。 “好好的,怎么病了呢?” “昨儿下了一夜的雨,今晨就起不来了。时下口唇干焦,烧的跟火人一样。” 李值云勾了勾唇:“叫陈司直过去吧。有病,就给她请郎中。若是故意造作,试图以病脱罪,只能把她送还大理狱了。这样的小伎俩,本官见得多了。” “是。” 报信的走了,在一旁抄写律疏的小豌豆偷偷斜过眼睛,看了看师父。 如是又过了三天,王玉衡更是沉疴难起,病骨支离。 陈司直一脸担忧的来给李值云汇报:“司台,恐怕是不成了,还是早些禀告大理寺吧。郎中说,一开始是风邪入体,导致的发热恶寒。时下咳个不停,已然诱发肺炎了。” 李值云蹙起眉头,高视阔步的登上了书楼。 天还阴着,楼上光线幽暗,转过屏风,一股病气便扑面袭来。 王玉衡仰面躺在床上,面色如土,不过几日光景,人已经瘦成了一张纸,眼窝深深的凹了下去,连颧骨都变得明显了。 可这楼上,明明只留了一扇西窗通风,其余的窗户都封死了。且有两人服侍,怎生的轻易受寒呢? 李值云目色狠厉的扫过一旁的嬷嬷和丫鬟,“你们两个,是怎么服侍你家主子的?” 丫鬟噗通一声跪下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都是奴婢的错。落雨那夜,小姐听着雨声甚好,就托楼下的侍卫买了两壶黄酒。饮的多了,奴婢跟嬷嬷也倒头睡了,这才一时疏忽,忘关窗子,害的小姐受寒。” 陈司直一向是个仁慈的,她轻轻拉了拉李值云的胳膊:“司台,就让她这样走吧。” 李值云唇角一勾,知道陈司直的意思。自然病死,又不是自戕,上头大概率不会追责。如此,冰台司无虞,又能叫王玉衡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简直是两全其美。 难道,真的是上天垂怜? 就在李值云犹豫不决之际,郎中端着刚煎好的药来了。原本,好好喂药也就罢了,不管她们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基本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可那丫鬟偏偏多了句话,叫李值云明确的意识到,这是做了一个局。 “哎呀,小姐素来讨厌吃药,一直是喂不进去的……” 七十八章 识破诡计 这句话,分明是不想喂药,不想叫她家小姐好转。李值云目色一凛,心火骤起:“喂不进去,就给我灌!” 此话一出,小豌豆心里也跟着咯噔一声,大觉不妙! 闭了闭眼,看着丫鬟哆哆嗦嗦的爬到床边,把王玉衡的身子支了起来。 而嬷嬷搓了搓手,接过药碗,根本就不敢抬头。 一勺苦汤子送到唇边,人是半昏迷着的,根本就不会咽,直顺着唇角流了一脖子。 郎中凑了过去,一手捏鼻,一手掰嘴,指挥着嬷嬷用调羹压住舌头,把药汤往喉管里送。 嘴被掰开了,掰的大大的,李值云冷眼瞧着,可突然之间,她发现舌头的颜色不太对劲。 嗯?怎么如此鲜红,如被染色了一般。 她上前一步,用指尖在王玉衡的舌头上一刮,便刮出了一些红屑。 “这是什么?” 郎中凝眸细看,随后又从王玉衡的舌上取了一些,捻了半天,皱着眉头来了句,“胭脂……” “什么?胭脂?” 郎中答:“瞧这物性,应该是胭脂,” “胭脂怎么会吃了一嘴?卧床不起,还有功夫化妆?”李值云微眯的眼睛里全是狐疑,对着嬷嬷丫鬟断喝道:“说!为什么!” 两人浑身一震,腿都软了,站在一旁的小豌豆只觉头皮发麻,极速思考着应对方法。 可是这个时候自己再站出来,师父只会更加怀疑,更加愤怒。 “奴婢们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啊!也许,也许是因为小姐病糊涂了,就胡乱吃了一嘴吧。” 李值云冷笑,唤来了罗仵作。 罗仵作听罢了前后经过,橘皮般的脸颊皱了一皱,似笑非笑的说道:“不少胭脂里,含有铅汞。长期擦在皮肤上,尚有不良表现,莫说服食了。” 李值云气极而笑:“怎么,连罗仵作也心怀恻隐,说起话来半藏半掖,不忍心和盘托出?” 罗仵作抿了抿嘴,朝李值云拱手道:“司台,若是经常服食的话,便会侵蚀五脏。这与丹药中毒,同出一宗。然而此毒并不似砒霜一等,药理明确。人往往会死于中毒带来的并发症。比方说,各种脏器的衰竭与病变。” 李值云挑起峨眉:“所以说,王玉衡的肺炎,乃是服食胭脂所致。” 那个从医署中请来的郎中,立马在一旁陪了不是:“李大人,是卑职失察了。这位先生说的不错,服食胭脂确实是肺炎成因之一。” 李值云薄笑,冷厉地看向了王玉衡的婢子仆妇:“说吧,是哪个的主意?若是不招,本官可要用刑了。” 两人跪在地上,吓的是一脸菜色,哆哆嗦嗦的,只是摇头摆手,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囫囵字眼。 眼看夹棍都被拿了上来,陈司直出言又劝:“罢了罢了,将其医好就是。二仆护主,忠心耿耿,其情可悯啊。” 听到这话,两个人更是磕头如捣蒜。 在一片混乱的哀告声中,李值云通过一个细节,已然知晓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最终,虽未用刑,却也着人将二仆发还给了王家。并给郎中下了死命令,若将王玉衡医治康复,还则罢了。否则,必治他渎职之罪。 处置好了一切,李值云淡淡的瞥了一眼小豌豆:“你随我来。” 七十九章 屁股开花剖真言,临刑夜画百蛇行 李值云冷着脸走在前头,小豌豆灰溜溜的跟在后头。 原以为要到书房喝茶,不料径直上了寝楼。来到房中,把门一锁,帘子一拉,李值云便端坐到了椅子上。 她坐得板正,目光犹如探夜的幽灯,细细扫过眼前的孩子。 “是不是你?” 听到问话,小豌豆模样无辜,一味装傻,“嗯?师父在说什么?” 李值云唇角微勾,身子前倾,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师父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你?” 小豌豆低着脑袋,双手搓着衣角,小声嗫嚅道:“是吃胭脂的事吗?不是我的主意呀。” 李值云冷笑一声,从抽屉中取出了一把红木戒尺。 “最后问你一遍,是不是你?” 小豌豆愣住了,直直的看着师父手中的戒尺。它足有一寸宽,两尺长,泛着触目惊心的红光。 小脸抽搐了两下,身子也愈发绷直。尽管噙着泪光,可还是不愿承认,只是走上前来和师父黏糊道:“师父,你不是说过,不会屈打成招的吗?” 李值云眼仁一竖,一把将她丢到了床上! 裤裤一扒,两块奶豆腐就弹了出来,紧接着,就是一通血雨腥风! 那厢,陈司直处理完了王玉衡的事情后,过来给李值云回话。 刚走回后院,就听到楼上传来噼里啪啦的肉响声。咝,好好的,怎么打起孩子来了…… 快步上了楼去,咚咚咚地敲了敲门,“司台,李司台,您打孩子做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跟孩子说呀!” 李值云亮起嗓门:“你且退下!我今日,必将她料理妥当!” 劝不住大的,又来劝小的,“豌豆,小豌豆,你跟你师父认个错,服个软呀!” 小豌豆扯着嗓子,又哭又喊,喊出的话含糊不清,就像只垂死挣扎的幼兽。 她试过喊疼,可师父不理,仍是痛打。 戒尺跟铁条似的,越下越猛,疼的不仅仅是皮肉,就连尾后的骨头都要被敲碎了。 听着那喘不上气的哭声,陈司直焦急不堪,急得在门外团团直转。不知转了多少圈,屋内才声音骤停。慢慢的,门开了。 先是看见的李值云,她卷着袖子,面红目赤,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再看孩子,就老实的趴在床沿,一动不动,“哎呀呀,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呀……” 扑上前去,摸住脑瓜。孩子眼睛半眯,一脸泪痕,流出的眼泪鼻水在床单上洇出了一大片。除了呼吸,已经哭不出声了。 再看屁屁,红紫一片,板花累累。有几块地方已经微微破皮,渗出了微量的组织液。 “您这是何必呢?她才多大呀!” 李值云在盆中拧了一把帕子,擦拭着额边的汗珠,语气深长的说道:“正是因为她小,尚能及时纠正。若再纵上两年,可就不是一顿板子的事了。” 小孩哭睡着了。 这一顿打,师父浑身是汗,小孩更是全身湿透,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给伤处涂上了药,再用热毛巾擦了一遍身子,这才把她放进了被窝。 看着那揉乱的小脑瓜,还有被泪水腌红的小脸蛋, 李值云不由得叹了声气:“现在瞧着有多可怜,方才那股子死不认账的劲儿就有多可气。” 闹了这么一出,陈司直也基本猜到是因为什么了,她眼眸一转,温声细语的说道:“这不就是为人师长的通病么,前一刻恨不得打死,下一刻又开始后悔。” “我才不后悔呢,没把她捆到凳上,杖责一顿,已然是体恤到家了。” 陈司直暗中一笑,你呀,就嘴硬吧,过会子醒了,看你怎么哄。 晚饭前又下了场雨,小豌豆是听着雨声醒来的。 睁开眼睛,眼珠涩涩的,是哭的太多的缘故。动了动身子,屁屁会痛,这才想起白天发生过什么。 一时间,挨打时的一幕幕,又仿佛重现了。 那只按住头的大手,还有身后逃无可逃的责打,正如此刻的雨点,猛烈敲打着窗子。 小小的人儿陷入了如秋雨一般,绵长的惆怅之中。 “咦,醒了。” 李值云发现孩子醒来,放下了手里的书,笑盈盈的坐到了床边。 再度看见师父,小豌豆的眼神陌生了许多。 李值云凑近了,用温柔如水的眼神看着孩子,轻轻抚摸着毛茸茸的小脑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师父可是给过你机会的,是你不知道珍惜。现在好了,打也打了,罚也罚了,看你下回还敢不敢。” 小豌豆身子一缩,重新把自己埋回了被子里,一字不发。 李值云笑了笑,为她掖好被角:“那你就再睡会儿,师父去膳房一趟,去拿你最爱吃的龙井虾仁。” 临出门前,她又回首说了这样一段话:“缘何确定是你,最为简单不过。在书楼之时,王玉衡的丫鬟总是下意识的偷瞄你,似在求助,似在商讨。那么很显然,你们必定是一伙的。经此一事,你也该明白一个道理,今后行事之前,先掂一掂自己的斤两。” 随后,门被关上了。 听到脚步声远,小豌豆恨恨地咬了咬牙!蠢货!这丫鬟真是个蠢货!不仅害惨了我,更是害惨了你家小姐呀! 膳房。 陈司直端着自己的餐盘,与李值云坐到了一起,顺口问道:“小孩记仇么?” 李值云泛起微笑,“有点。刚才醒了,不搭理我呢。” 陈司直笑着抖了抖眉,“这一通揍啊,小屁股上全是红杠杠,硬是给哭睡着了,不记恨才怪呢。你啊你,真就不心疼么?” 李值云脑袋轻晃,眼波流转:“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有什么好心疼的。下次不听话,我还揍。”说着,又坏坏一笑,“甭说,打小孩其实挺有意思的,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句话了。” 陈司直差点喷了饭,笑的是前仰后合:“我的个天呐!你们两师徒真是一路人,忒会作精了!这句话要是叫孩子听见了,以后看见你就躲。” “她敢!”李值云挑着眉头,“那么一丁点大,我还治不了她了。” 耍完了嘴皮子,李值云端着给小豌豆准备的饭食往回走。跨过门槛的时候,恰好撞见沈悦提了盏玉兔灯笼回来! 中秋将近,灯笼都上市了呀。 瞧着十分精致,一把给夺了过来,“谢咯!” 沈悦嘿地一声,“哎哎哎,那是我给画秋买的,还回来!” 李值云不还,摇头摆尾地上了寝楼。陈司直在一旁捂嘴直笑,“她要哄孩子呢,你就让让她吧。” 楼上还没点灯,李值云提灯而入,暖黄的灯光揉碎了满室的暗。 “快看看呀,师父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小豌豆还是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点毛茸茸的头顶,压根就不理人。 过来掐掐小脸,还是无动于衷。 瞧她这副模样,李值云放下了饭食和灯笼,坐到床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把小豌豆当成了大人一般,说了下面这席话。 “王玉衡之事,师父能力有限,时下已无力更改。” “人若不能驾驭规则,那就最好服从规则,否则必遭反噬。师父罚你,正是此理。” “一味莽撞,任性胡来,受些皮肉之苦,已然是最轻的代价了。” “你若真的心中不服,为她抱屈,那就起来好好吃饭。” “只有把自己养好了,壮大了,有朝一日才有机会更改你不满的现状。而不是躲在这里,一味怄气,那可真的是一点用处都无。” 话音落定,室内重归沉寂。 小豌豆默然了片刻后,先是在被窝里蠕动了两下,随后,竟然慢腾腾的折起了身子。 李值云目色一喜,连忙点灯。先是笑盈盈的揉揉脑瓜,随后就亲手喂她吃饭。 当看着那张小嘴,吞下了第一颗虾仁,自己心中的担忧也随之烟消云散。 小兔崽子!师父早就说了,还能治不了你了! —————— 过了中秋假期,再紧锣密鼓的忙上两桩案子,一转眼就到十月了。 天高云淡,秋气肃杀,满树枯黄。 寒风随便一吹,枯叶便稀稀拉拉地从枝头掉落,在地上发出刮擦刮擦的声响。 小豌豆站在院中,眼神复杂的望着东边书楼。 王玉衡被医好了,可这实在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因为这也意味着,她的刑期到了。 初一那天,大理寺给李值云送来了今秋的问斩名单。 连带王玉衡在内,统共有十个女死囚,其中五个都是情杀。还有两个是杀夫,两个是人贩子,一个江洋大盗。 看到最后这位女壮士,李值云合上文书笑了一笑。 私下里以为,若都是江洋大盗,也比现在这种情况好啊。至少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而那些为情所困的,真是白死一遭了。 一个个,皆被环境裹挟,她们哪个在早期,不是受害者呢…… 这话任性,或许还无理。但无理之语,正是至情之辞。 秋风之下,李值云和小豌豆这对师徒,一个在静坐屋中,一个矗立院外,各自沉思,各自理着心中解不开的结。 临刑前夜,书楼上灯明一夜。 王玉衡穿着一身染了墨渍的薄荷青锦袍,疯魔且安静的伏案桌前,一张接一张的作画。 笔墨横飞,从不停顿。 陈司直守在一旁,观看着她的画作。看着看着,不禁皱起眉头。那眉头越锁越紧,硬生生的拧成了两团疙瘩。 这画的究竟是何物,《百蛇行》? 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庭院之中,各种花色,各种长短的蛇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有的吐着信子,有的扬起脑袋…… 在仆人们的惊呼之中,画中央三个主子模样的人被蛇包围,再渐渐的被蛇缠绕,直到缠满全身。 他们嘶吼,挣扎,惊恐的张大嘴巴。 然后,蛇就从口中钻了进去,从耳朵钻了出来! 再然后,这三个人便被百蛇洞穿! 人有七窍,或从某窍进,或从某窍出。穿梭不已,出入随意。 直到这七窍成为七个被撑大了的,血淋淋的黑洞! 等到人死透了,百蛇才四下散去,徒留满地的鲜血和被挤出的眼珠。 风一吹,那几个零落的眼球,还在院中骨碌碌地滚来滚去…… “这太瘆人了。” 陈司直浑身发毛,疑惑的看着王玉衡,轻轻的唤了唤她,“王姑娘,王姑娘,你这是……要不然,我陪你说说话吧?” 王玉衡不理,只是带着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将数张画纸整理成册。 随后,笔杆一挥,大气磅礴的在扉页和尾页签上自己的大名,再盖上自己的私印! 一切完成,这才郑重搁笔,如剑客收刀一般,尤为飒利! “……” 陈司直愕然不已,愣在当场。 她知道,死囚在临刑之前,难免会有些异常举动,过激反应。 可时下所见的一切,也太过诡谲了。 作画的整个过程,王玉衡都不假思索,仿佛这些画面是从天而来,有人握住她的手画出来的。 所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实在,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陈司直定了定神,却见画完了画的王玉衡如同泄了气的皮囊一般,靠在那椅子上,闭着眼不动了。 …… 不会是没了吧? 陈司直心下一惊,再度紧张起来,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好还好,只是睡着了。 陈司直吐了口气,命一旁的女吏拿来毯子,轻轻的给她盖上。睡吧,睡着了好。睡着了,就不会东想西想了。 死囚睡了,负责看守的差人们却睡不了。 几个人熬到了长夜尽,朝日升。天色晴好,没有雨雪。终于在上午巳时,楼门一开,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迅速逼近。 李值云头戴官帽,一身朱袍,腰束金带,整装而来。她身后携领的冰台卫亦是披坚执锐,严阵以待。 “王姑娘,时辰到了。” 梳妆完毕的王玉衡点了点头,缓缓的站起了身,将昨晚的画册递给了陈司直。 “劳烦大人,替我捎句话吧。就说无论如何,多谢苏妹妹了。另外,就把这本《百蛇行》送给她吧。权当是相识一场,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唉,”陈司直目色痛惜的答应了她,再为她披上了一件斗篷,“外头凉了,姑娘保重。” 王玉衡笑着谢过,随着李值云下了书楼。 第八十章 监斩女犯人头落,压惊酒醒闻诈尸 东市刑场叫狗脊岭,西市刑场叫独柳树。听名字好像有点偏僻,可实际处在最为繁华的商业闹市。 自打进入十月,这两处地方就没消停过。 前儿斩了一波,昨儿斩了一波,今儿有,不出意外的话,明儿个还有。 日日都有的热闹,今日却尤为轰动,因为要斩杀的,是十名女犯。 毕竟,物以稀为贵。 唐时惯例,行刑时间并不是午时三刻,而是下午申时。可还没到晌午,狗脊岭刑场就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刑场位置又是极佳,处在一座高台之上。 背靠着几家大商肆,面前就是川流不息的十字大街。 布衣百姓们围在台下,略有家资的,早已从各路黄牛那里,购买了视野清晰的看台。 而这所谓的看台,便是附近商户的屋顶,阳台,以及临窗的位置。 如是,今日的盛况,可想而知。 午时至,有官兵头前开路,在人群中劈开一条小道。紧随其后是两顶官轿,抬着今日的监斩官及其副手。 随后,是九辆囚车,一辆马车。看到这辆挂着绣花门帘的马车,人群轰地一声,沸腾起来。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马车里是礼部主事的千金大小姐!” “来自书香门第啊,竟也落到这步田地。” “谁叫她得罪了更厉害的梁王呢,换做是咱们这种平头百姓,毒死你一家也不妨事。” “哟哟哟,换做是你这样的平头百姓,人家看都不看你一眼。” 议论声嘈嘈杂杂,犹如苍蝇乱飞,嗡嗡在王玉衡耳旁。但她只是浑身冰凉,有如行尸走肉一般下了车。随后跟随着官差,一步一步登上刑场。 刑场上并排摆放着十个木墩,木墩上有一条条刀痕豁口,豁口被人血渍透,染成了暗沉的乌红色,散发着阴森无比的血腥气。 王玉衡被带到了第三个木墩前,跪下,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到。 她一直垂着脑袋,肩膀紧缩,用月白色的斗篷兜着自己,目色放空的看着台下的茫茫人海。 王家也派人来了。 他们受到特许,越过官兵,站到了台子底下,离王玉衡最近的地方。 一双双手扒着台子,目色殷切,时不时的张开口,说些无力的安慰之词。 刑场后方,静立着一家大药堂。 每年秋决时分,这家药堂都会特意为监斩官辟出一方休息区。 眼下,李值云正坐在其中,慢悠悠地啜着茶打发辰光。 她的身旁,是从御史台调拨来的一个女官,也是今次监斩任务的副官。名叫钱宜,今岁已年近四十。 离开刀问斩还有一个来时辰,两人便也闲话起来。 “钱大人,可是头回担任此差?” “头一回。”由于钱宜的品秩比李值云低上一级,所以说起话来格外恭谨。 李值云双颊含笑:“钱大人当是第一届女举吧,闻说擅梵语,陛下的《大方广佛华严经》,便是你协助翻译的,当真是学识广博。” 钱宜颔首:“皆为小道罢了,不及大人您手握实权。若再不能为陛下出力分忧,只恐这张清闲板凳,也是坐不稳的。” 李值云垂眸看着杯中浮起的茶叶,茶烟缭绕中,她的笑容淡得像杯中的水:“钱大人过谦了。” 随后,她抬眼望向刑场,十个女犯全部到位。 深秋时节,日光亦浓,明灿灿的照到她们身上,映出了一片扎眼的白。 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啊。 可想到过会子,要手执朱笔,在她们被斩下的头颅上点验,心底又泛起了一抹深寒。 李值云沉声,吩咐钱宜道:“将刀法最好的刽子手安排给王玉衡。陛下推恩,赐其全尸,头不沾地。” “喏。”钱宜起身领命,走上刑场,安排一应事项去了。 这所谓的头不沾地,便是在下刀之时,给刀口处的脖颈保留一层肉皮。而这道恩旨,则是在出发刑场之前,刚刚赐下的。 日头微斜,申时将至。 催命鼓响罢两声,全场骤然肃静。李值云被左右簇拥着,郑重登临了监斩席。 席上摆放着罪状书,惊堂木,令签筒。一旁的笔架上,悬着十根毛笔。 日光很暖,风却稍凉,凉飕飕的风撩起桌布一角,也拂动了身上的朱袍。把李值云衬托得,浑似一株临风的红松。 她拍响惊堂木,高声宣读起十名女犯的罪状书。 初次担当此任,却是收放自如,具足威仪,令全场屏息凝神,竖耳恭听。 不远处看台上,一锦衣玉带的男子挑起了唇角,颇为纨绔的侃了一句,“原是来观看女囚风采的,不想这女官才是妙人。” 他身旁的女娃娃瞥过眼睛,“哥,你说什么浑话呢?!等我长大了,也要像这位女官姐姐一样!” “嘁!”男子满脸不屑,“她再厉害,也不过是咱们武家的奴婢罢了。” 刑场之上,李值云宣读完了罪状书。随着又一声鼓响,令签被利落掷出,狠狠地拍在了地上。 令签落地,覆水难收。 听到这一声脆响,王玉衡抬起眼眸,再看了一回长天。天上云丝袅袅,追随着南归的大雁,一切从容而又美好,像极了生命的本来面貌。 只不过这个浅显的道理,湮没在了往日的纷扰之中,时下再度忆起,却已为时太晚。 她笑了,不等差人动手,便自觉的伏到了木墩上。 人群中有人起哄,也有人在哭。 还有一个死囚,在一旁大声唱起了歌。然后噗通一声,她的人头就落了地。 王玉衡噎了口气,身子不受控制似的,猛地一哆嗦。 更有一种冰凉入髓的冷意,从背后而来。 仿佛有双眼睛,在细细打量自己的脖颈。她知道,这是刽子手在比划落刀的位置。 “姑娘莫动,如此会好看一些。” 王玉衡便也不再动了,缓缓阖上双眼。随后那恍惚的世界,便被自己的呼吸声填满。 咝哈,咝哈…… 当一道冰凉划过脖子的时候,时光被拉得好长好长。那触觉是凝滞的,缓慢的,根本不似旁人说的那样干脆利落, 这一刀,颈骨离断,喉管暴露,却恰巧保留了脖子上的两条肌腱和一段肉皮。 残存的意识里,她只觉得自己矮矮一扑却没有骤然坠地。就像是化为了一片残叶,与枝干一线相连,荡在了寥落死寂的秋风里。 …… 九个刽子手提着九个被斩下的头颅,送至监斩席给李值云点验。 李值云拿起朱笔,在每个额头上点上一个朱印。 稍后,起身离席,踩着血泊,来在了王玉衡的身旁。刽子手扶起了她摇摇欲坠的头颅,重新扣回了脖子上。 她没有去看她的遗容,人在极端的情况下,时常会下意识的屏蔽一切烦扰人心的事物。 点上朱印,掷了朱笔,监斩官们踏着最后的鼓声,头也不回的离了刑场。 而这十个死囚,皆被差人们妆裹妥当,送往了二里地外的刘巧手缝头铺。 ———— 差事顺利完毕,冰台司鞭炮齐鸣,为李值云接风除祟。 她回来洗了个澡,换身衣裳,便被徐少卿接上,到外面喝压惊酒去了。 自始至终,沉默不语,板着张脸,吓得小豌豆没敢近前。 其实自从上回挨完了打,这孩子就在师父面前怯生生的了。会有意无意的,缩短和师父的相处时间。 即使经常被师父捉住,抱到怀里又亲又啃,再揉一揉受屈的屁屁。 这顿打,印象太过深刻。 时至今日,一个来月了,身上还有青黄色的印子没消。 就像是天师手中的黄纸符箓,硬生生的把这只小魔头,给暂时封印了。 从大人的角度来看,她乖了一些,能够有所敬畏,必然是件好事。 可对于小豌豆来说,她觉得自己懦弱了很多,也冷淡了许多。就好比今日,她硬是没有勇气,去见王玉衡最后一面。 上午巳时,王玉衡跟随着师父,下了书楼。 她们两个,一个红衣,一个白衣,身旁又簇拥着许多黑色的皂衣。 一行人被灼灼的阳光镀亮,色彩分明,恍若一出即将登场的暗黑剧目。 而自己呢,就悄悄的藏在后头,冷眼看着,一直看到她们走远。 整个过程,再也不如先前那样,激起巨大的情绪波动,就好像王玉衡之死,不过是一粒尘埃落,再为寻常不过。 “这太可怕了……” 当小豌豆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之时,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于是,小豌豆决定一个人出去走一走,寻找答案。顺便再找一找,丢失多日的小乌龟。 出了冰台司,过了顺义门,就是布政坊了。 很多番镇在布政坊设了进奏院,所以便居住着大量的胡人胡商。 小豌豆不关心这些,只知道胡商开的烧烤铺子格外好吃。 随便选了一家坐下,美食在前,人也活泼了许多。 “老板,来一打羊肉,一条烤鱼,一壶乳酥油茶,我要又甜又咸的那种!” “好勒!” 菜色上齐,一顿饕餮,吃着吃着,突然听到附近传来一曲声调幽异的胡乐。 “这是什么曲子?以前从未听过。” “旁边袄祠的,今日逢五,他们有集会。”掌柜的扭过头来,用不标准的京腔说道。 “袄祠?拜火教?也就是不塑神像,仅置火炉,单纯拜火的那个教?” “没戳~” 小豌豆眨了眨眼,小声嘀咕了一句,“火有什么好拜的,如此迷信,看来不过是一群潜在的纵火犯罢了……” 掌柜的噗嗤笑了,坐过来与小豌豆聊了起来:“小姑娘这话,真是一语中的。那些信徒们,成日家喊着什么大光明。额都生怕哪天发起疯来,把额家铺子也给光明了。” 小豌豆咯咯大笑:“掌柜的真幽默,可旁边就是金吾卫,我想,他们也不敢闹出什么动静的。对了,问您一事,有没有见过一只小乌龟呀?它的脑袋是黄色的,脊椎上还有一条黄线。前段时间,不小心从家中走失了。” 虽然这样子问,希望渺茫。可是小乌龟丢了两个多月了,能找的地方全都找过了。时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掌柜的摆了摆手:“没见过,这种东西也不会往闹市里来呀。咝,要不然,我给你介绍一人吧,她时常走街串巷的,搜罗这些爬虫。” “谁?” “柳三娘。” 这个柳三娘,乃是拜火教的信众。小豌豆寻至袄祠时,她正一身素衣,自火炉中虔诚地捧起一捧圣火,念念有词。 “娘子好,您是柳三娘吗?” 小豌豆客套地上前搭话,不料那柳三娘一回头,登时吓了小豌豆一跳。 她的半张脸上,全是疤…… —————— 和君楼。 李值云和徐少卿坐在临湖的雅室内,一杯接一杯地灌,直到双颊染上酡红,伏案醉倒。 待醒来时,窗外月已中天,银辉淌满酒桌,也落了自己一身。 支起身子,揉了揉眼,恰逢徐少卿推门而入。 他眉梢微扬:“醒了?“遂将手中的醒酒汤搁在了李值云面前,温声说道:“饮些醒酒汤罢,见你睡得酣沉,我就先到外头逛了一逛,未忍惊扰。“ 李值云谢过,端起汤碗啜了一口。 瞧她这副虚弱貌,徐少卿笑着摇了摇头:“何须如此?至于么?生老病死,不过常态,竟把铮铮铁骨的李娘子,惊成了这副模样。” 李值云慢悠悠的吐了口气:“人头落地,提头来见,从前于我而言,不过是两个词罢了。可真到了眼前,感受完全不同。况且说,我就不信徐少卿在做监斩官时,就丝毫不受触动。” 徐少卿扬起眉宇:“所以,我带你来吃压惊酒了。” 李值云撑着桌子,晃晃悠悠的欲要起身:“不早了,酒吃好了,该回去吃豆子了。” 徐少卿笑出了声:“你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不自己生一个呢?” 李值云摆着手:“生不了,生孩子涉黄,一点都生不了。” 徐少卿扶额大笑:“你这张坏嘴啊,总是冷不防来这么一句。平日里端方持重的,真是难为你了。” 李值云朱唇轻抿:“唉,也算是酒后失态,不小心暴露本性了。原本以为,能从早装到晚呢。” 徐少卿又是大笑,听李值云说话,总能戳他笑点。 就在这气氛正好之际,徐少卿的随从突然撞门而入。 好似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急事,他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公子,公子,炸炸炸,炸了……” 被打扰了好事,徐少卿本就生气,再瞧着他说不利索的模样,而是气不打一处来。 “炸炸炸,什么炸了?你爹炸了?” 在李值云的狂笑声中,随从咽了咽唾沫,“不是不是,是诈尸了!王玉衡她,诈尸了!” 八十一章 缝头铺出诈尸案,值云夜测小豌豆 缝头匠刘巧手一年只忙三个月,也就是秋决这段时间。 今儿被人塞了重金,说要帮一个名叫王玉衡的姑娘精心缝合,最好能使出平生的本事来。 掂了掂银子,刘巧手欣然同意。 他从前是个裁缝,还学过苏绣,一根丝线能劈成一百二十八份,那么缝合一颗人头,差不多算是粗活了。 尽管需要从内向外,一层层缝制,区别便在于针线的优劣,以及针脚的细密与整齐程度。 吃罢晚饭,从狗脊岭送来了十具女尸。唯一有棺材的那个,就是王玉衡了。 先随意挑选两具热身,待状态渐入佳境时,才命两个徒弟将王玉衡搬到了手工台上。 “哟,这脖子前头连着,后头断了,翻面翻面!” 他拍了笨徒弟一把,又点亮了两盏油灯,把室内照得暄若白昼。 “你们两个,随便挑一具缝去吧。好些个,一文钱都没打赏,这官府也是的,一下子送来十个,明年再不接这种包干的活儿了!” 有道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跟师的时间不够,怎可能倾囊相授。 遣走了两个徒弟,刘巧手的作坊间只剩下一人一尸。 这姑娘年轻,伤口也齐整,刘巧手看在眼里,心中暗喜,如同遇见稀世标本,纵无赏银,也要将她当作一件杰作来对待。 先从椎管开始缝起,再是韧带,筋膜,肌肉…… 每一层组织,都选用了最为合宜的针线与针法。 有道是,慢工出细活,等到一针一针缝到最外层的肌肤之时,已经是月照当空。 他暂且停手,休息片刻。一边擦汗,一边欣赏着自己的半成品。 “姑娘诶,你虽不幸早夭,却也成全了我刘巧手哟。有生之年,还从没想过,能亲手打发一位品貌端庄的千金小姐。” 他对着死去的王玉衡说话,也是在跟自己说话。 王玉衡静静趴着,身上的血衣还没换下。 最后一步,刘巧手用冰水浸手,生怕手上的温度,会过早的使作品腐败。 配好了与肤色一致的羊肠线,精细的缝了半圈。 那针脚细腻,柔韧的羊肠线将断裂的皮肉重新联合到了一体。离远一步看,熨熨贴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离“完美无缺”,越来越近了,只剩下侧面的几针。 他将王玉衡翻了个面,仰躺在了手工台上。 也许是太过年青的缘故,那白皙的皮肤还在灯下泛着少女特有的莹光。 叫人恍惚之间,以为她还活着。 人又生的姣好,难免不拨人心弦。刘巧手心潮微澜,十分温和的说道:“姑娘啊,还差最后几针,你在这里安生等着,我再去配副针线,一定给你妆扮的漂漂亮亮。” 话罢,刘巧手就转过身去,站到了条柜前,慢条斯理的将羊肠线和生丝揉为一股,给予她最高规格的体面。 可是突然,起风了。 风推开了门,一只野猫从王玉衡的尸体上跳过,顺势打翻了屋内的烛台。 再然后扑的一声,从后窗逃走了!窗纸都被扎穿了一个大洞! 穿堂风灌了进来,风声呼呼作响。刘巧手错愕回头,只见台子上的姑娘竟在一片漆黑中坐了起来…… 他目瞪口呆,骇然失色,手中的针猛然刺入指尖,立时涌出一颗殷红的血珠子。 接着,姑娘竟站起了身,浑身挺直,犹如木偶一般往外走去。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一点点消失在了起雾的长街之上。 ————— 李值云和徐少卿带人赶到的时候,缝头铺里的人个顶个的蹲缩在院子一角,活似一群归圈的鹅鸭。直吓的翅膀紧夹,腰背佝偻。 其中,还包含了两个大理寺的小吏。 徐少卿打眼一瞧,气笑了:“都与本官站起来!区区小事,何须狼狈至此?!” 一小吏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朝着徐少卿边跑边哭:“不是小事啊,不是小事,诈尸了!若是小事,您也不会亲临现场啊!” …… 李值云还有些醉意,摇摇晃晃的往院里游了两步:“既然诈尸了,尸呢?诈了一下,应该安静了吧。” 小吏指着门外大街:“走了,尸体走了,往东边去了!” 带着一脸惊诧,放眼长街,只见一丈开外雾气成团,人畜不分,轮廓尽失。这大雾起的,还真是时候。 闯门的随从朝着两人一拱手:“时下孙将军,已经带领三队金吾卫往东边寻去了。” 两人眉头紧蹙,面面相觑,商议着要不要通知司天监。 在这个时候,刘巧手颤颤巍巍的走上前来:“两位大人,还是通知司天监来处理吧,兴许做场法事才能化解。此等阴邪之事,便是经常与死尸打交道的草民也是头回遇见。” 李值云和徐少卿转过眸来,自上而下的打量着此人。 心中秉持的,还是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上纵使有鬼,一般人也无缘得见。 见两位大人面带疑色,连自己也怀疑起来,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他清咳一声,将方才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道来。 “那时,她往外走,草民就跟在后头。” “老师傅们说过,若遇诈尸之事,出言安抚几句或可奏效。草民就跟着劝啊,我说,‘这位小姐,你身上的血都流干了,喉管子也断了。今后饮不了水,吃不了饭,只有早一步上路,才能尽早吃香火啊。您回来,躺下,缝完了最后几针,您这辈子的罪就受完咯。’” “可她不听呀,一步不停,就直愣愣的往外走。” “时下回想,草民只觉得后怕。她当时不吭不响的,真是万幸,毕竟老师傅们说过,有时尸起,还会扼人脖颈,如野兽一般乱追乱咬。” 说到这里,刘巧手擦了一把冷汗,“对了,有时这人死啊,胸中会噎着一口气没吐尽。再遇到猫狗蛇鼠冲撞,就容易发生诈尸,乡下里的人,都知道。” “方才跳过一只野猫,兴许就是这般缘故了。” “其实,大人们也不用过于忧虑。等她闹上一闹,把这口气吐尽了,人就倒在外头了。” 刘巧手说罢这席话,李值云和徐少卿硬是默然了良久没缓过神。 就好像被他带入了一个玄幻陌生的全新世界,叫人感到荒诞而又惶恐…… 徐少卿来到作坊中一看,后窗上果然有一个夜猫穿身而过的圆洞。 烛台边,还残留着一撮猫毛。 适时,大理寺的几个仵作和令史也赶到了。他们封锁了现场,按照刑案的规格对现场进行起了勘察。 徐少卿把李值云带出了院外:“今日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这桩诈尸案,就由我来主办。” 李值云默了默:“徐大人,是想叫下官回避。” 徐少卿转过眸子,看着她醉意未消的脸颊:“此话倒也不虚,今日你与钱宜奉旨监斩,此刻出了这般纰漏,你二人难辞其咎。” 李值云浅声:“您是怀疑,那一刀并未使王玉衡毙命。” 徐少卿哑然失笑:“最好不要如此。否则,本官还要在大理卿面前全力保你,再装模做样、煞有介事的,打你一顿板子。” 李值云掩了掩唇:“大人苦心,下官感激涕零。” 徐少卿将李值云送上马车,“好了,事态尚未明朗,先不说这些了。明日你好好写一则述职书,呈我细阅。” “是。”李值云恭敬施礼,载着她的马车便撞进了铺天大雾之中,径直回了冰台司。 ————— 话说小豌豆在袄祠寻到了柳三娘后,客套的表明了来意。 她只拉着她的一张疤瘌脸,用干瘪的手揉了揉她仅剩的一只眼睛。至于另外一只眼睛,凹陷着,上下眼皮紧紧黏连到了一起,不知她曾经遭受到了怎样的磨难。 “你想叫我帮你找乌龟啊,先说说在哪儿丢的吧。” 小豌豆不便明说冰台司,只推说是司农寺草坊附近,毕竟两处官衙比邻而设。 “草坊啊,那难了,囤积草料的地方,乌龟一旦钻进去,可谓是大海捞针。” “不不,是草坊西街,中元节的时候我路过那里,不小心把乌龟弄丢了。” “两个多月了啊。”柳三娘牵了牵唇角,“先说说乌龟什么样吧。” 小豌豆细声说道:“黑褐色的壳子,黄脑袋,海碗大小,背上脊椎有一条直直的黄线。” 柳三娘点头:“看来是黄缘龟,还是个贵价货。” 小豌豆眸光一亮,觉得自己找对了人,“看来,您真的懂爬虫。” “懂,怎么会不懂。”柳三娘悠悠说着,往外走去,“就靠搜罗这些物什儿,卖给客官们吃饭呢。” 小豌豆立马跟上:“那您觉得,找回来的可能大吗?” 柳三娘回过头来,打量了一下小豌豆的穿戴,随后伸出了五个手指:“五两银子,还是定金,若是找得回来,你再补我五两。若是找不回来,我只退还三两。姑娘要是觉得合适,咱们就立契。” 小豌豆沉默起来,忽闪着一双大眼。 柳三娘歪嘴一笑,“你不信我,那就算了。”说着,就要离去。 小豌豆急忙跟上:“不不,我只是今日出门没带那么多银子。娘子给我留个地址吧,我改日就往家去。” “成。” 柳三娘问一旁商户借了纸笔,写了一张字条给小豌豆,随后便背上她的竹筐,晃晃悠悠的淹没在了人群之中。 回来冰台司,就一直等着和师父商量此事。 但瞧着师父办差归来,情绪不佳,便也不敢近前。那么出去喝完压惊酒,心情就应该好了吧。 可是等呀等,直等到月照当空,还是不见人归来。 响罢了二更的梆子声,小家伙算是彻底熬不住了。只好洗洗白白,上床睡觉。 这些天来,自己的小房间没了,被陈司直占领了。而陈司直原来的房间,则让给了一个新来的女吏。 于是乎,只能在师父的卧房添了张小床。 小豌豆觉得,师父是故意的。 她瞧着自己躲她,就故意这样安排。好每天晚上,都化身为白骨精,拱到肚肚上大力吸食人气。现在的师父,已经吸人成瘾了! 在心里嘀咕了一阵,闭眼睡觉。 可刚刚进入梦乡,李值云便醉醺醺的回来了。 她摇摇晃晃的推开门,直接掀被,一把抱住小脑瓜就狂啃不已,“哇哈哈,真香啊,吸上一口,延年益寿啊,嘬嘬嘬……” 在小鸡啄米般的亲吻之下,小豌豆被蹂躏醒来。 孩子这个无奈啊,勉强睁开条眼缝,眼珠子酸酸涩涩的,眼皮似有千斤重。 好不容易,绵绵软软的喊了声师父,便又睡着了。 李值云不依,把她抱到了自己的大床上,这一顿暴风摇晃,“快醒醒,快醒醒,师父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小碗豆终于被晃醒,用小手揉着自己的眼睛,打着呵欠问道,“什么好消息呀?” 李值云趴在被子上,戳了戳孩子的小鼻尖:“第一个好消息,王玉衡死而复生,跑了!” “啊?” 小豌豆眸光炸裂,一时间睡意全无,“这是真的吗?王姐姐真的活了?” “对呀,能走路了呢。自己一个人往东边去了,找都找不到了。这不是死而复生,还是什么。” 小豌豆龇了龇小白牙:“我的天呀,这太离奇了吧。师父不是看着她被处决的吗?” 李值云学着小孩的模样晃晃脑袋:“对呀,可后来发生的一切也是真的。时下徐少卿正在缝头铺,连夜查案呢。” 小豌豆眼眸透亮:“律法有言,一刀抵罪。要是王姐姐真的死而复生,今后就是无罪之身了。” 李值云重重点头:“没错,律疏总算没白抄!” 说着,眸光一斜,泛起坏笑,“现在,师父要告诉你第二个好消息了。” “师父说吧。”崽子的眼神已经充满期待。 “师父呀,要跟小豆豆一样,挨板子咯。更有甚者,罢官获罪,流放他乡。” 李值云用一种自嘲自侃的语气说着这话,随后一骨碌,躺到了小孩的肚皮上,再伸出手去,捏着小脸蛋,“现在,你崽子是不是开心坏了?” 听到这话,小豌豆准备好的喜悦戛然而止,犹如寒冬腊月泼出的沸汤,未及升空便凝成冰霰,沉沉坠地。 师父,你为什么会这样说呢?惹得豌豆心中,也好不难受啊…… 八十二章 大刀下焉有不死,忆旧事结缘竹林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听着小孩的叽咕声,李值云又骨碌一下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直直的看着她。 “这怎能不算一件开心事呢?师父打你,你心里一直窝着火,很多时候也不跟师父玩了,都去找陈司直贴贴了,现在有机会雪恨,心里头都笑开花了吧。” “我没有。”小豌豆噘嘴,感觉酒后的师父有点病娇,“您喝多了,快些睡吧。什么挨板子,什么罢官,才不会发生呢。” “那若真的发生了呢?王玉衡死而复生的责任,监斩官首当其冲。” 小孩原以为是醉话,不料是真话,于是也担心了起来,下意识的凑近了师父,“那怎么办呀?具体发生了什么,你快跟我讲讲呀,真是要急死人了。” 听着小孩声音里带着颤,李值云噗嗤笑了:“唉哟哟哟,原来是担心师父的啊。” 小豌豆大眼如灯,全是真挚:“那当然了!” 李值云托着下巴,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痞坏笑意,随即眼神一黯,佯装伤心道:“好孩子,有你这句话,师父就心满意足了。徐少卿说了,明日一早就来逮捕师父。今天晚上,师父特意回来跟你告别,你以后若是有心,只能去大牢中探望师父了。” 演的过于逼真,小豌豆几乎相信了。她鼻子一酸,金豆豆也掉了下来,“不要不要,我不要师父坐牢。” 李值云也抽了抽鼻子,落下泪来,随后从脖子上取下了佩戴多年的小玉锁,亲手给小豌豆戴上:“临走了,师父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往后,就让它代替师父,陪伴你长大吧。” 小豌豆摸着玉锁,哇地一下哭出声,“不要不要,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瞧着那小嘴张的跟瓢儿一样,泪珠哗哗滚落,李值云憋着坏笑,直憋到胸膛颤抖。 忽然呀的一声,抱住小豌豆就是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师父骗你的,真是个小傻子啊!” 一听这话,孩子哭的更凶了,那个气哦。直摁在怀里轻拍了好一阵子,哭声才慢慢转小。 李值云揉了揉笑疼的两腮,徒手给她抹着眼泪,“好了好了,不哭了,师父跟你赔礼道歉。谁叫你老跟在陈司直屁股后头的?师父就是想看看,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师父。” 小豌豆一哼:“坏蛋师父,以后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李值云看着她噘起的小嘴,心里软的像团棉花:“你看这样如何,师父赔你一顿烤鱼,一杯酥山怎么样?” “两顿!” “好好好,两顿就两顿。” 李值云嘬嘬奶香味的小脸蛋,洗漱过后,便像花卷似的,又卷在一起睡着了。 这屋总算彻底安静,隔壁的陈司直无语地翻了个身。这两师徒,都是作精头子! 晨起,李值云坐在书房,一丝不苟的写着述职书。 书中交待了一个细节,那就是在由朱笔点验之时,特意留意过死囚们的颈部刀口。 人先死,而后遭遇斩首的,颈部最外层的皮肉与肌骨平齐。比方说,风筝案的冯小娥。 而将活人斩首,最外层的皮肉则会微微卷边。 王玉衡在临刑之前,曾被三度验明正身。所以由这个细节可证,断无替死可能。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一刀下去,而人未死呢? 李值云以为,亦无。 虽说陛下推恩,头不沾地,另其残留了一段肉皮。可颈骨离断,气管大开,人没有了氧气供给,焉有不死之理。 李值云字字工整,据实而言,契证差事无误。写罢了述职书,便第一时间来到了大理寺。 昨夜大雾未散,今晨又下新雾,人就像在云间遨游,走着走着,再踏入了另一座云尖宫殿。 此刻的徐少卿身披毛毯,手捧浓茶,无精打采的坐在他的衙务房中,一夜未睡。 “尸体找到了吗?” “无有。” 徐少卿撑开他沉重的眼皮,“孙将军带人寻了一夜,硬是无果。奈何案发之时,已然宵禁,是以连更多的目击者也无。时下,金吾卫仍在紧密搜罗。倒是那王家,安安静静,并未登门要人。不知是不敢,还是在家中偷着乐呢。” 李值云问道:“缝头铺中的那口棺材,是王家人运来的吧?” 徐少卿点头:“你喝醉了,亏你还记得。昨夜缝头铺中,总有七人。分别是刘巧手和他的两个徒弟,两个押送尸体的小吏,一个王家派来拉棺的马夫。还有一个,是为那个大盗收尸的义妹。” 说着,徐少卿直起了身子,目色也审慎起来,“那女子胆大,曾跟着王玉衡走了小半条街。她说,她的眼皮是耷拉着的,就露出一条眼缝,眼珠也不会眨。整个人,纯如行尸走肉一般,直戳戳的向前挪,上半身与下半身极不协调,就像话本子里的僵尸。” 李值云睁大双眼:“那后来,怎么不跟着了?” 徐少卿笑了一笑,揉着发涨的额头:“用人家的原话说,关人家什么事呢。是为义姐来收尸的,又不是来捉鬼的。” “那其他人供述了什么?” 徐少卿指了指桌案:“你自己去看卷宗吧,容我眯上一刻。” 诶,李值云应声,不再说话。 环顾桌案,一夜之间堆起的卷宗有如山高。如此大的工作量,怪不得将徐少卿累成这副模样。 将卷宗抱来茶几,李值云落座于榻上,一卷一卷,细细览过。 刘巧手的口供,昨晚已经听过了,他自始至终,都坚称为诈尸。 而他的两个徒弟,事发时正在另一间作坊缝头,等到闻讯出来,王玉衡已不见踪影。 一大理寺小吏曾试图拔刀,阻止王玉衡离去,又匆忙被另一个劝下,理由是此事奇诡,莫要冲撞,恐生不测。 而那个拉棺的马夫,就比较有意思了…… 他先是惊吓,后是惊喜,高高兴兴的说道,他家小姐身上有柳仙护体,此回定然是大难不死,逢凶化吉了。 看到这里,李值云一头问号,笑意难掩。 不禁在心里感叹,每个人的生存环境不同,所认知的世界便也天差地别。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跟狗都大。 再看仵作对现场的勘验。 刘巧手的作坊内,除了师徒三人的鞋印外,只有一串女子走出去的鞋印,没有进入的。 由于是砂浆地板,表面粗糙,所以鞋印大多不全,并且痕迹模糊,边缘不整,只能粗略估计,脚长在六寸左右,无从辨认更多细节。 脚长六寸,原来王玉衡的脚这么小,跟没发育的小豌豆一个鞋码,从前倒没留意。 至于各种器物上的指印,也是这师徒三人的。 并且,提取到了野猫飞跑的爪印和毛发。 这一间作坊没有后门,仅后窗上留有一块野猫扑过的圆洞,碗口大小。 作坊之中,并未发现任何不符合常理的物品。 卷宗中还明确记载:摆放尸体的手工台上残留着零星血渍;手工台下,散落着几段废弃线头。 刘巧手称:血渍乃是尸体的血衣沾染而成,至于线头,每日完工之后,方才清扫。 这两段备注,犹如生铁一般,坚硬有力的冲击着李值云心中的推测。 她曾想过,是有人趁着风起灯灭的刹那,刘巧手转身配线之际,闪电般冲入作坊,迅疾地将王玉衡的尸体藏匿于某处,比方说,手工台下。随后再冒充其身份,上演一出诈尸惊魂。 可这里却明确记载了,台下空空,只有几段废弃的线头。 莫非,现场这七人当中有“鬼”?他与“冒充者”通力合作,趁着大家不备,第二次将王玉衡的尸体转移。 时下想来,这应该是最大的可能了。 虽然现在,暂时不知他们的目的。 沉思之际,副监斩钱宜也来了,她轻轻叩门,手中拿着她的述职书。 李值云朝她招了招手:“先且坐下,候上一阵子,徐少卿因着案子,彻夜未免。” 钱宜坐下,轻轻的叹了口气:“今晨一接到信儿,下官只觉得眼冒金星,双腿发软。这监斩官,还真是不好当的。” 李值云转眸:“钱大人对于此事,是何看法?” 钱宜答道:“若说那一刀,未能使王玉衡毙命,下官实难认同。自始至终,下官亦亲视在侧。早在点验之前,王玉衡已经脉搏停止,气息全无。再说诈尸,下官对于鬼神之说,向来是敬而远之,那么自然是不信的。所以,下官以为,此乃一桩精心策划、里通外合的鬼蜮伎俩。” 对于钱宜的话,李值云颇为认同。 听到两人小声讨论,徐少卿渐渐醒来。他用冷帕浸了浸面,复又回身坐下,接过两人的述职书,仔细的看了起来。 看罢了,他抱住膀子,双眼盯着窗外的大雾,唇角带笑道:“当差的,有时难免会受池鱼之殃,你等倒也不必过于忧心惶恐。昨夜提审了处决王玉衡的刽子手,挺大的汉子,哭的跟小孩一样,实在是招人笑话。” 李值云垂头暗笑:“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能不怕。” 徐少卿接着说道:“本官当时问他,是不是为达到头不沾地的目的,所以没有斩断血脉,以至那王玉衡苟活下来。他只痛哭流涕的说道,这是哪般道理?脖子上的大筋血脉,皆嵌于颈骨之中,早已被利落斩断了。那窜出的血泉,便是铁证。仅剩的一层皮,怎生的有活命的大用?他的这番话,亦得到了众仵作的认同。所以说,根据现有证据来看,问题并不在你们三人身上。” 李值云和钱宜相视而笑,双双对徐少卿拱手答谢。 徐少卿扫视两人:“你们还有什么提议要说吗?” 李值云这便将自己心中对案情的揣测,说与了徐少卿听。徐少卿听罢,点了点头:“本官知道了。成了,你们就先回去吧,随时等候传唤即可。” “是,下官遵命。” 两人起身,临出门前,徐少卿又叫住了李值云:“只看今日,金吾卫的搜寻情况了。若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通知司天监介入了。” 李值云无奈而笑:“此案若真是鬼怪作祟,那么下官也无话可说了。” 已知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在回来的路上,李值云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这四句话,忘记是从哪里看来的了。 正咂摸着其中滋味,便见小豌豆站在冰台司大门外。看见了自己,便屁颠屁颠的跑了上来。 “师父师父,徐少卿是怎么说的呀?师父应该安全无虞了吧?我就说了,才没有坏事发生。对了对了,王姐姐呢?” 李值云下了马,一把就搂住了这崽子:“真乖呀,在这里等师父呐?” 小豌豆抬起眼睛,眸子里蓄满了秋水澄光:“当然了,都把我担心坏了。” 这抹了蜜的小嘴啊,还清脆的像铃铛,李值云泛起心瘾,又想撩拨一下,于是就逗弄她道:“徐少卿说啊,你的王姐姐有柳仙附体,所以大难不死。现在啊,已经来无影去无踪了,连金吾卫都找不到呢。” 原以为这崽子会咋呼起来,连连追问。 不成想,却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道:“哇,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她敢毒杀渣男呢,原来是早有准备!” 李值云目色一紧,敏锐的嗅到了什么异常之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豌豆脆声答道:“王姐姐从前就跟我说过,她身上带有缘份呀,是一只小柳仙。我当时还说,为什么不是狐仙呢,狐仙会媚术,这样就能拴死男人了。现在看来,是我轻视柳仙了,原来柳仙这么厉害,还可以保人不死呢!” 李值云刹住脚步,目色惊异的斥向小豌豆:“你为什么不早说?!” 小豌豆明显的楞了一下,扬起了不解的小脸,那表情仿佛在说,师父你怎么又生气了? 她搓搓小手,有些心虚的说道:“因为当时我听了这话,也是半信半疑,只以为是王姐姐讲的故事,所以就没告诉师父。再说了……”小孩嘟起小嘴,“师父不是不让我们多聊,神神鬼鬼么。” 李值云呼了口气,把小豌豆拎进了书房,同时拿起了纸笔,“她还跟你说过什么?如实交待!” …… 小豌豆扑闪着眼睛,眸光沉入了回忆的深潭。 那些天来,几乎每日都陪伴王姐姐写字作画,她也会有意无意的,说一些自己的旧事,可基本上,全是些俗常小事。 将回忆筛筛拣拣,小豌豆突然眸光一亮,“对了,王姐姐说,她跟小柳仙的缘分,是在一片竹林里结下的!” 八十三章 斗篷血书似战书,梁王夫妇畏蛇灾 “结缘于竹林?” “对呀。” 李值云把笔一拍:“这叫什么话!”随后,她又神色一转。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若按常理来论,此话着实意义不大。可若依着神神鬼鬼的路数,这所谓的竹林,没准儿正是王玉衡的去向所在。毕竟此刻她唯一的依靠,应该就是那只附身的小柳仙了。既然在那里结的缘,那里便该是柳仙的老巢。 “哈哈,”李值云直接笑出了声。从事刑侦一科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这么推算案情,实在是太过荒唐了。 不过话说回来,时下若不试着拓宽思路,那可真是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李值云看着小豌豆,郑重发问:“哪里的竹林?何样的竹林?” 小豌豆歪歪身子,眼睛上翻,努力的回忆着:“王姐姐只是说,那一回是随父亲出门办差,就误入了一片竹林。盛暑的天,身上却突然一个激灵,感觉一个冰凉凉的东西上了身。后来找人看,就说是柳仙,因为只有柳仙上身的时候,人才会感到一阵凉意。” 李值云的唇角漾起玩味的弧度,随口调侃道:“看来这个柳仙,还是条修炼多年的竹叶青。” 小豌豆也跟着咯吱吱地笑。 李值云移开视线,在脑海中细细咀嚼这段话。那一次,是随她的父亲外出办差…… 王玉衡的父亲王湛,是在去年升任礼部主事的。在此之前,他录职于礼部之下的太常寺。 而这太常寺,则是掌管宗庙和礼乐的衙门。 那么他外出办差,必定是在道观庙宇,或者祭坛之间。 昨夜王玉衡往东边去了,那么东市的东边,最有可能的地方是哪里呢? 李值云突然忆起了一个地方,城隍庙! 对,是城隍庙没错!那城隍庙的后头,确实有一片竹林! 终于将案子理出了一条线头,李值云会心一笑,这便打算带上小豌豆,去大理寺汇报情况。 正要出门,陈司直面色凝重的过来了。 “司台,”她递来了一本画册,“还记得这个吗?是王玉衡临刑之前,拜托属下交给小豌豆的。” “属下原本打算,把它搁置封存了便罢。一来,画风过于恐怖,以免吓着孩子。二来,其中又有诅咒之意,也免得泄露出去,再给那王家雪上添霜。” “可眼下出了这档子事,属下左思右想,认为还是将画册交给您最为妥善。” “对了,这是王玉衡临行前夜所画。” 李值云拿过画册,看了看扉页上《百蛇行》三个大字。随后一页页翻看下去,眉头也愈发紧蹙,“这画,着实有诅咒意味!” 一刻钟后,师徒两人抵达大理寺。 刚刚小憩一阵的徐少卿看罢画册,向来疏阔的俊朗眉目也带上了三分惊诧:“这画的,是梁王府啊……画中被百蛇洞穿的三个人,恐是梁王夫妇和他们的长子……” 李值云噤声,不知该说何话。 徐少卿瞳仁一锁,当即打发了随从出去,“你且告知梁王,不论真假与否,多加提防些总无大错。” 随从去了,徐少卿抬手一挥,“走,这就去你们所说的竹林,一探究竟!” ———— 出发的路上,孙将军也一并同行。他不过睡了两个时辰,却是精神,一想到跟了一夜的案子有眉目了,兴奋的双目泛光。 来到城隍庙的时候,已是午时。 庙中的道士们,正指引着香客们前往斋堂里用餐。 这庙不大。繁华之地,寸土寸金,所以连庙宇也都不会建的太大。站在庙门口,就依稀可见群殿之后的竹林。 孙将军搓了一把下巴:“昨夜在这附近盘桓,三过门而不入,倒是我等粗心大意了。一说是诈尸,压根就没往寺庙里想,只以为那些阴物,会惧怕这些神菩萨。” 李值云说道:“未必能寻的着,姑且一试罢了。” 一众点头,便步步铿锵的朝着竹林走去。 檐角的铜铃在耳边响过几遭,再绕过钟楼,便见一座斑驳的石拱门。进入拱门,层层叠叠的竹影便落到了人的身上。 已是深秋时节,竹林依旧繁茂,只是褪去了一身碧绿,换上苍劲的老绿。竹冠森然,遮天蔽日,林深处,还有浓雾缭绕。 一丝丝雾气从竹林深处飘出来,带着股清苦的竹香,还有土地的腥气。也带给人,满身的凉意。 众人放慢脚步,缓缓步入竹林。越往深处走,凉意便越发深重,仿佛被无数冰冷的蛇缠绕周身,寒意刺骨又粘腻难当。 小豌豆缩着脖子,心惊胆战的问道:“会不会走着走着,突然有条竹叶青掉下来,正好缠住我的脖子?” 一众哄笑。 那位随行的知客道长接过话来:“小善人说笑了,眼看就要立冬,蛇虫们基本冬眠了。不过即使是夏日,也不必担忧,林子深处供着座柳三娘庙,她老人家会管理诸蛇,不会随意侵扰香客的。” 小豌豆啊地一声:“柳三娘?我最近也刚好认识个柳三娘,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道长笑道:“这世上的柳三娘千千万万,蛇仙柳三娘却只有一位。” “原来是这样啊。”小豌豆扑簌扑簌点了点头。 徐少卿在一旁斜过眸子,十分狐疑的问道:“城隍庙乃是正神府邸,怎生的供奉邪仙?” 道长朝徐少卿施了个道家礼,轻声说道:“招安即可。善人们有所不知,城隍庙在立址之时,曾于此地发现一个蛇窝。于是,便与蛇王柳三娘立下契约,各让三分,并于林中立庙,好叫她老人家享受一方香火。况且说,只要一心向善,实际上是不分正邪的。” 听罢此话,李值云在心中默默。 这道长说起这些神啊仙的,语气平常,就好像在诉说一桩日常琐事。不禁感慨,乾坤之大,自己所见,不过是一叶尔。 来到竹林深处,一座小庙便赫然出现在眼前。它黑瓦矮墙,双门洞开,兀自吞吐着林中雾气。 门前的天地炉中,还插着许多燃尽的香烛。烟灰成泥,瞧起来熄灭已久。 道长稽首:“正是这里了。善人们既说来此巡查,就请自便罢。” 一众回礼道谢:“道长先忙,若有旁事,我等再来请教。” 两下里作别,徐少卿带头步入柳三娘庙。 其实看到了城隍庙的情况,再跟这道长攀谈了一阵子,那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逐渐的冷却了。 这里分工明确,竹林虽少有人至,却仍有道童在林间打扫。 一切从从容容的,哪里像是藏匿“活死人”的地方。 不过来都来了,还是看看吧。 抬步跨进门槛,神座上塑着一彩漆泥像。圆月般的脸盘,细长的眉眼,红丹一般的口唇。 身着华衣,肩披斗篷。手执杨柳条,耳坠明月珰。 左右看看,有两个化身过半的童男童女,均是人首蛇身。其余的,除了香案和几个蒲团外,这间小庙可谓是一眼到底了。 徐少卿耸耸肩膀,朝小豌豆皱皱鼻子,故作凶狠貌嗔道:“小东西,你把大家哄骗到这儿来,看本官怎么罚你。” 小豌豆耳朵一竖,嗖地一下躲到了师父的身后。 李值云噗嗤一笑,连忙护住崽子:“你莫吓我们了,我们也是真心办案的。” 小豌豆点头嘟嘴,“对。莫吓我们了,我们也是真心办案的。” 孙将军在一旁哈哈大笑,随后无奈的跺了跺脚,“那走吧。要不,再看看别的竹林?” 一众也跟着轻叹,可就在临走之际,李值云却突然回眸,看向了柳三娘的月白色斗篷。 “不对,这斗篷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想了一想,突然目光激寒,“这是王玉衡的斗篷!” 此话如同原地惊雷,惊得大家目瞪口张。 徐少卿动如闪电,一把扯下了这件斗篷。把它抻开了,里里外外的细看。只见斗篷的内衬里,惊现了一行血书! 【梁王不仁,柳仙降罪;百蛇穿身,不得好死。】 这是诅咒,与《百蛇行》一样的诅咒!甚至,这不仅仅是诅咒!而是给梁王下的战书! 所有人瞳孔震颤,一脸愕然! 徐少卿牵了牵腮,当即吩咐属下:“再去通知梁王,将此时告知与他!请他务必小心,多加提防!” 属下飞跑而去,徒留满室的人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孙将军轻抚腰刀,双目眯起:“难道,这是王玉衡所写?她身带柳仙,被柳仙庇护,亦被柳仙操控。时下,柳仙便是要为她报仇雪恨了?又或者说,王玉衡真的死而复生,正在紧密制定着复仇计划。” 李值云愤然摇头,言辞尖锐,字字如刀:“此乃无稽之谈!退一万步来讲,若这柳仙当真有这通天本事,何不保那王玉衡成功脱罪,免受法场极刑?!再说这死而复生,在场诸位,恐怕都是只听过,没见过吧!” “这倒也对。”孙将军嘬了嘬牙,“可是,尚有一种说法。这些仙家们之所以附到人身,是为了借助人身修行。若是人身遭遇损毁,它们岂能不恨?” 徐少卿拂袖一挥:“成了,莫要可是了。老孙呀老孙,你也真是夜差上多了,便开始白日里说鬼话了!”旋即拧头就走,径直寻到城隍庙住持,与他当面对质。 老住持惊闻此事,当即撞响了大钟,召集了全庙上下齐聚法堂,同堂商议。 问到斗篷的来历,众人不知。 负责柳三娘庙的道士只说,今晨开门的时候,塑像上还是朱红斗篷,不知何时被人改成白的了。 再问这可疑之人,众人仍是不知。 于林中打扫的道童只说,柳三娘庙向来香火少些,今日还没有香客前来。 徐少卿大发雷霆,疾言厉色的叱道:“你们也莫叫城隍庙了,只改为一问三不知庙才好。” 老住持一脸歉疚,朝着徐少卿连连稽首:“贵差息怒,是贫道失察了。恳请宽许三日,届时若再无音讯,您尽可治贫道失察之罪。” 徐少卿冷冷一嗤,虽说心中愤懑不已,却也是无计可施。 李值云上前,低声道:“徐大人,依下官之见,此事酷似精心设下的圈套,一步步引导着我等入局。只恐我等在明,有人在暗啊。不如先行回到衙中,重新梳理一遍案情。” 徐少卿点头,睨着老住持的眼神睥睨而下,“三日便三日,若三日之后,还是毫无线索,你就自动与太常寺请辞吧!” 撂下狠话,一行人归了大理寺。 至于那个柳三娘庙,也不必着仵作勘验了。土坯子地皮,一眼看到底的小殿,坑坑洼洼的门板,被擦到光洁如镜的桌面……勘验不过是徒劳罢了。 另一厢,梁王接到了两次通报。 第一次来人的时候,他正长伸着腿,歪在花厅里吃茶。 听到消息,他一口茶喷到了婢女头上,嚯嚯大笑:“王玉衡这个贱婢呀,死也不消停!早知道,就斩她两次了!怎么,画一张画,就能咒死本王了?你要是见到了她,就跟她说,学坏容易学好难,叫她好好做鬼,别老学着旁人诈尸!” 来报信的随从没忍住笑,朝他深揖一礼:“王爷威武!话已带到,那卑职就先告辞了。” 可等到第二次来人的时候,这个梁王就有点发虚了。特别是听到那句——梁王不仁,柳仙降罪;百蛇穿身,不得好死。 “嘿……”他捻着胡须,声调上扬的嘿了一声,在心中嘀咕道,“这个王玉衡,有点意思啊。还书了个血斗篷,与本王宣战啊。” 王妃闻讯而来,脚步急促,一进花厅,便在梁王面前蹦跶了起来:“我就说了,我就说了,女鬼最是难缠,你还不信!现在这情况,到底是诈尸,还是厉鬼索命呐?!” 梁王抬起他的鱼目眼,满脸的不耐烦:“去去去,用不着你来添乱!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王妃一叉腰:“嘿,我说老东西,咱俩到底是谁不懂啊?咱们这三个儿子,哪个不是我去庙里求来的?当初太医可是说了,你只会放瞎炮啊……” “得得得得,”梁王赶紧摆手,打断了王妃的话,“成,你懂!那你说,该怎么办吧!” 王妃脸一横,牙一咬,目色凶狠:“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要用蛇攻,咱们就用雄黄!来人,去购置一千坛雄黄酒,把这王府各处,都给我摆满了!” 八十四章 不是蛇灾是火灾,火光之下论爱情 若只是悬挂雄黄,则不易挥发,远不及雄黄酒奏效。所以说,还得是王妃聪明啊! 小厮应声,连忙去办。但王妃素来言行夸张,她所说的一千坛酒,折中取半即可。 不论如何,过程不表,两个时辰后,梁王府已然摆满了酒坛子。 就连夫妻两人的卧榻之侧,都搁了几个。 “呯、呯、呯……”梁王用大手拍着酒坛,面容恢复了他的得意之色,“甚好甚好,蛇若敢来,便把它们泡酒喝!” 王妃白了他一眼:“近期也别外出了,就在家避避风头吧,保不齐从哪里掉下来一根。这些个小门小户的,手段当真是阴毒!” 梁王仰天一啸,不禁想起他过世的幼子,这又垂下泪来:“唉……用我儿的贵命换她一条贱命,不值,当真是不值!每夜惊醒,我都恨不得手刃王湛,再亲口问一问他,如何生养出这样的毒妇!” 王妃揉了把脸,坐下说道:“我到现在都没想通,既然谦儿决意抛弃那个毒妇,一心追求公主,为何还会毫无防备的饮下她端来的酒水。谦儿他,从来不是蠢钝之人呐!” 梁王唉地一声,拍了拍大腿:“我说了,我说了!当时是在公主举办的春夜宴上,去的都是各府门的公子小姐。一群小孩子聚在一起,玩玩闹闹的,哪里会计议许多。再者说,两人毕竟有过一段情分,谦儿他素来心软,或许就推脱不过了吧。” 王妃哼地一声,脸上的横肉颤了三颤。也不知怎地,有些妇人上了岁数,就会显得一脸横肉,凶神恶煞。 “你不过是道听途说!” 梁王急了:“我不道听途说,还能怎么办?!要不我随着谦儿下去,问一问事发经过?” “嘘嘘嘘!”王妃连忙去捂梁王的嘴,随后焦头烂额的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总觉得凶手不止王玉衡一个。说到底,那不过是个丫头片子。若是无人协助,从旁促成此事,她一个人真能办成?” 梁王哼笑:“自打娶了你,我才知道女人的威力。反正你是敢干,旁的女人就不敢了?” 王妃啧了一下舌头:“你看,好好跟你说话,你又东拉西扯。你想啊,王玉衡文静少话,很难是激情用事。她既铁了心的要下毒手,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再制定计划。而这计划,不大可能只能有一个,总该留有后手才对。” 王妃声情并茂,头头是道。渐渐的,梁王有些被说动了:“咝,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假设她头回失手,很有可能引起谦儿警觉,那么再下手,可就难了。而这个时候,若有个帮手在侧,便会方便许多。” 王妃一拍大腿:“对嘛,就是这个理儿!” 旋即,梁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可现在距离事发,已然半年有余。再去寻找证据,就成水中捞月了。罢了罢了,” 他摆了摆手,“我只认准一个道理,那就是他王湛教女无方。必要寻找机会,弄他一个家破人亡!” 王妃默然,随后垂着眼睑说道:“还有句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讲。” 梁王挑眉:“那你慢慢讲!” 王妃别过脸去:“我现下回想,觉得公主也想弄得王湛家破人亡。” 梁王笑了:“这不是应当的吗?一来,王玉衡是在公主府行的凶。二来,谦儿又是她的意中之人。” 王妃哂笑:“你们这些男人啊,压根不懂女人。可我是女人,我懂。恐怕公主她,对谦儿并不是真心,只是别有所图。” “图什么?”梁王瞪大双眼:“咱们毕竟是外姓王,论家世地位,哪里能比过公主?若非有意,怎会垂青呢?” 王妃皱着眉头,摇了摇手:“不不,不是这样。把话说的再难听一点,公主可能把谦儿当棋子用了。也许一开始,她只是想处置王湛,可又无从下手。于是,就把目标转移到了其女王玉衡身上。因此示好谦儿,从中作梗,掀起风浪。” 梁王一脸困惑:“她处置王湛作甚?王湛何时得罪过她?” 王妃压低了声音:“公主想要清凉观,而王湛不准,还着人上疏弹劾。这则消息,是昨儿豫王妃告诉我的。前前后后的这么一联系,就觉得事有蹊跷了。” 梁王皱眉:“清凉观?西山猎场旁的清凉观?” 王妃重重颔首:“正是。我推测,她只是想从王玉衡手中夺走谦儿,报复王家罢了。后来事态之所以一发不可收拾,没准还有她从中作梗,推波助澜的原因。” 梁王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浑身力气如被抽干了一般。那股子报仇的心火,也瞬时溃去了大半。 他疲惫地摆了摆手,沉重地撑身而起:“莫提这些不着边际的了,我累了,小睡片刻。” “诶。”婢子们服侍梁王睡下,王妃也暂抛疑虑,带着贴身女使满院巡视起来。 毕竟当下首要大患,是避一避这点名而来的蛇灾诅咒! 然而,雄黄酒在府中摆了一天一夜,蛇还没来,满府的人倒先醉了…… 秋里干燥,酒水也挥发的快,那空气之中,到处弥漫着馥郁的酒香。闻上一口,经络舒畅;闻上一天,飘飘欲仙。 在又一个日暮时分,被酒香腌入味的梁王夫妇在戏楼看罢了戏,浑身轻飘的往后院走。在酒意的驱使下,他们兴致高昂,又唱又跳,几乎上演了一出《夫妻双双把家还》。 主子们撒酒疯,下人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在兴奋之后,又困意缱绻。 起风的时候,这股子瞌睡劲儿到达了顶峰。所以,该睡的,不该睡的,都基本上睡着了。 是夜,梁王府起了大火。 整整五百坛雄黄酒,再加上呜嚎的北风,使得梁王府烈火窜天,烧红了整个东城。 …… 冰台司的大门,也是在尖啸的风声里被砸响的。 来人是徐少卿的随从,观南。他捶着大门,高声喊道:“李司台,沈副司!梁王府起火了!公子命我前来报信,他与孙将军已先行赶赴现场了!” 惊闻此讯,冰台司夜灯骤明!李值云等人犹如离弦的利箭,步步铿锵地冲将出来! “起火?怎生是起火呢?” 观南眉目扭曲,慌乱无措道:“谁都以为是蛇灾,哪承想是起火!” 李值云牙关一咬,翻身上马。马鞭炸响间,十数袭皂色斗篷翻卷而起,没入了猎猎北风之中。 小豌豆本也想去,奈何根本没有机会开口,这便去央求陈司直,“咱们也去吧,咱们也去吧。” 陈司直不允,最后还是岁丰做主,偷偷牵出了自己的小马,“来,你与画秋坐在前头,务必握紧鞍子。” 于是,三小只也迅速赶往了火场。 东市之中,早已宵禁,奈何火光冲天,各家各户便也醒了。一个个,或站在楼上,或爬到屋顶,哪怕是抬尽了头,也要往梁王府的方向看。 尚未抵达,便知王府无救了。 数条火龙平地而起,此刻正叱咤在王府上方。火龙吐出的信子瞬时就化为了千万条火带,将整座王府缠绕包围。 房梁框架发出剧烈的哔啵声,竟还离奇的传出了爆竹一般噼里啪啦的爆炸脆响。 升空而起的浓烟,如同咆哮翻腾的巨兽,焦糊气味随之弥漫开来,刺入每个人的鼻腔。 愈燃愈旺的火舌,贪婪舔噬着夜空,整个东城仿佛化作了赤焰焦土的炼狱! 小豌豆在王府外的大街上找到了李值云,李值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后,复又望向了火场。 她眉头深锁,无可奈何的叹道:“不应该呀,缘何会起这样大的火!” 徐少卿亦感无奈,只是摇头:“此刻纵使是天降大雨,也再难挽回。” 烈焰不止,滚滚热浪熥的人身上发烫。 小豌豆揉了揉脸,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恐怕火势会蔓延到街上。在这个时候,孙将军提来了一个满脸黑灰、蓬头垢面的男人。 他擒着他,如同牵着一只丧家犬。堪堪一松手,这人便狼狈的瘫在了地上,露出了后背衣衫上,被火烧过的大洞。 孙将军用力抹去脸上的黑灰,嘶声喊道:“救不成了!彻底烧散架了,根本冲不进去!这人是王府的门子,怕是唯一的活口了!“ 门子从地上爬起,哀声泣诉:“五百坛酒啊,整整五百坛呐!王妃为避蛇灾,叫下人们购置了五百坛雄黄酒!火一起,风一吹,哪里还有活命的路!阖府上下百十口人,只怕全都没了呀!王爷,王爷……小的救不了您,小的对不住您呀!” 此话洞心骇耳,在场官兵无一不震撼当场。 李值云和徐少卿同时闭了闭眼,于心中暗叹道,怪不得火势如此凶猛,原来是酒水助燃,再加上风助火势,终至回天乏术。 小豌豆在一旁叽咕道:“怪不得呢,里头跟放炮似的,原来是酒坛子炸了啊!” 一听这话,门子更是涕泪涟涟:“炸了,炸了,王爷他不会连个残尸都寻不着吧……” 徐少卿给属下递了个眼色:“先带他回大理寺,用药治伤。待这厢处理妥当,再行盘问。” 人被带走了,李值云长叹一声:“徐大人,咱们此番又中了贼人圈套。” 徐少卿切了切齿,凉凉的眸子里映着未熄的火光,像是他按捺于胸的怒火。 李值云接着说道:“每一步,都是精心计算过的。此人先用变戏法,偷走了王玉衡的尸体。再大肆渲染,营造一个柳仙降罪、百蛇穿身的诅咒。世人皆知,雄黄酒可以避蛇,此一步,亦在他的计算之中。随后,再拣上一个合适日子,点上一把冲天大火!而我等呢,也着实愚钝,竟然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凛冬将至,蛇已冬眠。纵使是驯蛇人,恐怕也无法保证唤醒冬眠的蛇,会完全依照他的指示行事。所以说,根本就不会有蛇灾降临。” 徐少卿微微侧首,低声问道:“那这所谓的变戏法,究竟是什么?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尸体偷走。” “不知。” 徐少卿蓦地发笑:“如果你的分析无误,那么这王玉衡,也是布局者之一。” 李值云郑重点头:“确实如此。其临刑前所绘的《百蛇行》,便是她给出的最后一击。” 徐少卿沉思道:“那么,她与她的同谋,究竟是如何取得联系的?又是在何时制定计划的?” 李值云道:“不是下官刻意推卸责任,但只恐是在羁押于冰台司之前。” 徐少卿看了李值云一眼,复又回过眸来,望着将要燃烧殆尽的火场。 原先叱咤当空的火龙,已渐成蛰伏之势,将要随风湮灭。烈火焚烧建筑物形成的灰末,也渐渐从天空飘洒下来,像是给这世间下了一场黑雪。 “李司台这话,也过于笃定了吧。” “下官斗胆,先反问您一句,这世间何物,能如这烈火一般?初燃时灼灼万丈,转瞬便归于沉寂。焚尽一切,不死不休。” 徐少卿淋着黑雪,蓦然一笑:“爱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黑雪落到李值云的皂色披风上,也沾在她的乌黑发梢:“是也。只有爱情,才能叫人做出撼天地、震乾坤的傻事来。” 徐少卿心口一潮,垂落身侧的手臂也跟着一颤。 他想伸出手去,握一握李值云的指尖,可是最终,只是用袖子,碰了碰她的袖子。 李值云忽略了徐少卿的细微动作,只是继续讨论案情:“所以,此人必定是爱慕王玉衡之人。可冰台司上下,皆无此意啊。” 徐少卿随之而笑:“此话一针见血,入情入理。王玉衡的判决下来之前,她一直被软禁在家中,想必,拥有大量时机,与同谋共商计议。” 无从下手这么久,李值云终觉一丝欣慰:“那么明日,可以调查王玉衡的人脉关系了。” 徐少卿默然片刻,随即沉声说道:“只恐明日,我等须先行至御前请罪了。葬身火海的,可是陛下的兄长,梁王。” 八十五章 王府剩下三活口,兵分两路寻线索 如果不下雨,这场大火也许会烧上一天一夜,甚至更久。 但是滴答,滴答,雨水竟奇迹般的落下了。似是上天有灵,不愿让这场大火,蔓延至更多邻家。 小豌豆抹了抹脸上的雨滴,兴奋的又蹦又跳,大声喊着,下雨了,下雨了! 雨水很快扑灭了明火,但这并不是进入火场的时机,因为还有大片暗火,沤在那建筑废墟之中。 所有官兵,连带着负责消防的潜火军,皆静静的矗立在雨地之中。直至两刻钟后,方才试探着进入火场。 雨水倾盆而下,废墟却仍有青烟冒出。潜火军手执铁叉,将一堆堆废墟逐一挑开,令雨水浸透。 曾经富丽堂皇的梁王府,如今已成一片灰堆。 倒是有未曾燃尽的房梁,横七竖八倒了一片。至于人,用肉眼是看不着了。只能等待天亮,在灰尘底下慢慢扒吧,兴许还能寻到几具焦炭人儿。 李值云一行欲要踏进火场,潜火军的领兵连忙劝阻:“几位大人,火场凶险,先请回府吧,不如明日上午再来察看。届时,应该清捡的差不多了。” 徐少卿闷闷的叹了声气:“我等只是想知道,梁王夫妇是否存有一线生机。” 领兵嗐地一声:“火起的太快太猛,人又在熟睡之际,恐怕是凶多吉少。但无论如何,下官每隔一个时辰,便派人向大理寺禀报一次进展,您看如何?” 既然如此,徐少卿只好点头。 …… 一夜不表,转日卯时,天尚未亮,李值云和徐少卿便双双来在了上阳宫外。 今日休朝,女帝犹卧龙榻。闻听两位爱卿因为梁王府起火之事进宫请罪,只是扭过身去,重新搂住了绣金帐中的美娇郎,语气随意的说道:“命他们二人回去吧。” 宦官领旨,为女帝合上帐子,再踩着女帝做早操的声音,快步来在了玉阶前,颜面带笑的宣道: “陛下口谕——命他们二人回去吧。” 二人俱是身形一僵,不可置信的询问道:“王公公,陛下当真这样讲?” 王公公压低了嗓音:“陛下口谕,岂能有假。两位快些回去吧,天还下着小雨,莫在此处淋着了。” 二人谢过了王公公,缄口不言的出了宫城。 直到宫门被远远的甩在身后,李值云才敢启口:“陛下竟然毫不追究,着实在我意料之外。” 徐少卿看向李值云,缓缓勒紧了手中的马缰,好与她的马匹步履一致。 随后,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暂不追究,自有其深意。值云啊,这些年你一心扑在刑侦钻研上,也该分些心力,体悟一番经纬之道了。这对你行走官场,大有裨益。” 李值云弯起唇角:“谢您提点,当真是苦口婆心。奈何我,从来不是经纬之才。” 在徐少卿的心目中,李值云单纯的紧,说出的话,还带着几分顽皮可爱。 于是,他加重了说教的语气,爹味满满:“你不是学不会,只是不想学。喜欢简单直接,抵触弯弯绕绕。这样的心性,着实与官油子背道而驰。但也该懂个适度,寻个平衡才好。” “好好好~” 李值云连连应声,去堵他的嘴。谁能想象的到,旁人眼中飘逸出尘的徐公子,竟长着一张唠叨嘴! 而在自己的心中呢,已经对此事有三分约莫了。 陛下这两个兄长,皆是同父异母。前些年的时候,就曾下令流放过一个,至其丧命于岭南。 还有两个表兄,死的更早,早在陛下登基之前,据说是他们试图毒杀陛下。 铁腕之下,不论亲疏。那么这个梁王,恐怕也早与他心生嫌隙,貌合神离了。 随后,两人来到火场。 小雨淅沥,沙沙地落在这片废墟上,满地黑泥。火场的边缘,搭了几座草棚,草棚里摆放着一排排焦尸。 焦炭大家都见过吧,那么这些焦尸,就是人形焦炭。莫说能看到鼻子眼睛了,堪堪剩个人形而已。还缩水严重,百十斤的大人,缩的跟瘦弱的小孩一样。 一旁还堆着小山高的残肢断臂,随便拿起一根,就像拎着根乌漆嘛黑的烧火棍。 潜火军领兵头前引路,指着某一排焦尸叹道:“这一排,皆是在后殿位置找到的,埋在那厚厚的黑灰里头。时下丧失了任何体征,辨不出哪具是王爷,哪具是王妃啊。” 徐少卿歪起了头,盯着焦尸们细看。随后,他抬手一指:“这具恐是王爷,骨盆形态与其余不同。余者皆是女子。” 王爷好找,王妃可就不好找了。在后殿值夜的丫鬟仆妇混淆其中,当真是生前人上人,身后一捧土啊。 李值云抬眸,问向领兵:“这府中,可有其他活口?” 领兵答道:“梁王的次子,往青州去了,适才躲过一劫。还有一个跑到外头赌钱的厨子,一个潜入水塘的婢女,三个重伤的护院。其余人等,正在一一核查。但言而总之,尸体数目必然是跟王府名册对不上的,必定有人,彻底焚化在这大火之中了。” 徐少卿点头:“成,等一切清捡完毕,你亲来大理寺与本官回话。” 随后,带上这几个仅存的活口,一同回到大理寺问话。 大理寺的中轴线上,依次坐落着大堂、二堂、三堂、后院。 大堂,是审理重大案件、宣读圣旨以及接待上级官员的地方。 二堂,则用于日常政务及普通案件审理。 二堂之上,徐少卿端坐高椅,目光扫过梁王府的几名活口:“先且说说,起火之前,尔等都在何处?所行何事?” 厨子一脸冷汗道:“小的刚刚从角门溜出去,打算去赌场翻个本儿。可还没到地儿呢,府里就火光冲天了,把小的吓的,直在外头团团转。” 婢女道:“奴婢是二公子屋里的。前儿公子往青州了,留给奴婢一个校书的差事。火起之前,奴婢正在西花园的水晶阁里,堪校一本乡野典籍。” 徐少卿抖了抖眉,这只怕是个通房吧。既会校书,还会浮水,好生厉害。 昨夜那个受了轻伤的门子道:“火起之前,小的就在门房里头呀。同值的人,还有一个。那货闻着坛里飘出的酒香,馋的不行,就偷偷舀了两壶来喝,还叫小的一起喝。小的没敢多喝,等惊醒的时候,火都烧到门房来了。” 徐少卿又问,“那火起之后呢?” 厨子答:“火起之后,就在外头转呀转,眼瞅着没法救了。直到下雨之后,才协助潜火军,一起进入火场。” 门子答:“刚醒来时,还试着救火,这才给身上烧了两个大洞。后来,就被孙将军逮住了,再然后,就被带到大理寺了。” 婢女在这个时候,提供了一条关键信息:“这火,该是从后殿烧起来的,因为奴婢听到的第一声酒坛爆裂声,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随后,火势迅猛,极快的扑到了西花园。好在西花园水系多,奴婢又会浮水,这便选了周边草木最少的一个水塘子,逃过一劫。” 徐少卿剑眉一扬:“后殿,乃梁王与王妃的寝殿。这主子们的居所,常年都备着蓄满清水的太平缸。按理来说,应该在火势未起之时,就可取水扑灭了。为何,还能任之恶化下去?” 三个活口默了一默,随后门子出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还是因为那五百坛酒啊。这两天来,酒香肆虐,府中人人皆是微醺之态。昨日入夜看罢了戏,王爷和王妃都要舞起来了,我等这些做下人的,也好受不到哪里去。身上燥,心里更燥,燥完了,就犯困,估摸着那会子,值夜的仆婢们,也大多昏沉难醒了。人只要脑子不好使,铁定要出事。” 这话呢,也得到了厨子的附和:“没错没错,那是真的燥啊。明明都快十月半了,可跟开了春儿似的!” 徐少卿扶额,把脸藏在袖子后头偷偷笑了一阵,憋的那叫一个难受。 他只能扼住笑意,压低嗓音问道:“昨日入夜有戏,打何处请的艺人?“ 门子随口脱出:“凤鸣阁呀!这两年来,凤鸣阁可是火爆京城,戏种又全,戏词又诙谐,比教坊司排演的戏好看多了。王爷闷在府中避蛇,只能借此取乐。” 徐少卿突然意识到,在火起之前,梁王府曾经来过外人。 而且人数不少,毕竟是来王府献艺,少说也得半个戏班。 徐少卿面色一慎,目光陡然锐利:“这出戏叫什么名字?演的是何故事?” 门子答:“改编过的《踏摇娘》。男扮女,女扮男,反串的十分滑稽。戏里的两夫妻打打闹闹,还有搬唇弄舌的众邻居。” 徐少卿又问:“那么这帮戏子,是何时离开王府的?” 门子答:“演完就走了。” 徐少卿轻吁口气,靠在了椅背上,心中怀疑,纵火之人出自这个戏班。 毕竟经过这场盘问,王府这三个活口皆反应正常、对答如流,可暂时排除嫌疑。 随后,将这三人暂时留在了衙中,另做了一打算。不如今晚,约上值云一起,去凤鸣阁看戏。 另一厢,李值云带着小豌豆等人,来到了王家。 自打王玉衡出了事,王夫人便将自己关在佛堂,成日家吃斋念佛,拒不见人。判决下来之后,人也就病倒了。 今日更衣待客,一副病骨勉强支撑在椅子上,仿佛轻轻一碰她,人就碎了。 她气若游丝,灰白无光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披着瑟瑟寒霜,她恭谨垂首:“李大人,小女的尸首,还未找到吗?” 瞧着王夫人这副模样,李值云心下酸楚,也莫名的生出了一点惭愧:“是衙门办事不周,未曾严格把守缝头铺,才叫贼人钻了空子。” 王夫人干涸的双眼倏然睁大:“李大人的意思是,小女是被人盗走,而非死而复生?“ 不忍见她最后一丝希望被彻底覆灭,李值云避而不答,只是说道:“今次来访,是想请问夫人。王姑娘在判决下来之前,一直软禁家中。那么,在那段时间里,她可曾见到过谁?” 王夫人的眸色有些讶异,随后抿了抿唇,着仆妇搀扶起身,朝李值云施礼道:“李大人,请随我来吧。” 一行人出了正堂,穿过曲折的游廊,来到了王玉衡的绣楼前。 官宦人家里,都对屋舍的分配有着明确的划分。比方说,长子住正东,长女住正西。 王玉衡的绣楼,就在整个王家的正西侧。小楼被花园包围,也不知是怎么培育的,都是这个季节了,园中还有香花葳蕤。 “您看到了吧,就这么一栋独楼。” “我与他父亲,皆已三十有五,膝下仅得此女。那些日子里,衡儿终日被锁在绣楼之上,日常所需,全凭丫鬟嬷嬷们送上楼去。” “您说,她还能见过谁呢?” 对于这番话,小豌豆不以为然:“王夫人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家中人稀,说不定才方便行事呢。比方说,您总该听过《西厢记》吗?红娘引着张生……” 未及小豌豆说完,李值云就厉声打断了她:“混账!此处焉有你说话的份儿!” 旋即,回过身来与王夫人致歉:“小徒失礼了,实属本官管教不严。不过,请问王夫人,我等可否单独上楼一观?” 王夫人压下薄怒,轻轻抬手:“大人请自便。” 踩着木楼梯,撩开珍珠帘,一行人慢慢登上了王玉衡的绣楼。人没了,墨香犹在,还有一丝清甜甘冽的梨花香,萦绕在一簇簇纱帘间。 比床榻更显眼的,是那张黄花梨书桌,桌面几乎被海一样的笔筒给填满了。 桌前有一西窗,恰似冰台司书楼上的西窗。 王玉衡也曾站在这里,眺望西面的大片红枫。那枫叶红得灼目,惹人心怜,再配着红了半边天的夕阳,一时间叫人恍惚起来…… 竟不知是夕阳染红了枫叶,还是枫叶染红了夕阳。 李值云蓦地沉醉在秋色之中,心意缱绻。但小孩不解风情,只在屋中胡乱的翻精起来。 八十六章 汉津郎赠送石偶,一小儿浮出水面 “师父快看,王姐姐收集了好多绿色的小石人!” 李值云收转眼眸,走到了矮柜旁,看着一柜头的石雕偶人。每一个,都能握到手心里去。虽然小巧,却精致非凡。 “嗯?绿松石雕?” 李值云眉毛一跳,拿起了一个细看,“确实是来自汉津的绿松石雕。” 小豌豆抬头:“汉津的东西呀,怪不得在京城没见过。”眼瞅着小手想顺一个回去,李值云连忙去拍她的手:“放下!” 小家伙吐吐舌头,又跑去一边翻精去了。 数了数这些石人,统共有一十六个,并且每一个都是男孩,每一个的面部表情都截然不同。 有的一脸灿烂,有的装傻卖痴,有的做着鬼脸,但每一个,都好似在博人一笑。 “这是有人专程相送,来哄王玉衡开心呀……”李值云在心底默道,“还是个籍贯汉津的年青男子。” 唤来了王夫人等人,询问这些石人的来历。几个人皱着眉头,跟城隍庙的人一模一样,一问三不知。 李值云无奈而笑。 这看似是得到了一条线索,可又显得一点用处都无,总不可能把在京的所有汉津籍男人都排查一遍吧。 罢了,聊胜于无。 临下楼前,李值云瞥向了绣筐里的硬纸板。 硬纸板,可以制“鞋样子”。 这所谓的鞋样子,就是先照着某个人的脚形,裁剪出鞋面和鞋底的形状。 然后就可以比着这个大小做鞋了。 如此,可避免出错,也不浪费布料。 “王姑娘还会做鞋?” “是,偶尔会玩些女红,打发时间。” 李值云收回了凌厉的目光,径直下楼。一边走,一边将自己代入进王玉衡的世界。 王玉衡将这十余件绿松石雕摆在屋里随时能看见的地方,足见她与这个汉津人情谊深厚。 但,当时她一心扑在梁王幼子身上,那么两人应该只是按照朋友关系来相处着。一方单恋一方,或者说,存在着某种深刻羁绊。 而且这个汉津人,属于社会底层。 门第公子,送的皆是金玉丝帛、笔墨画扇、宝马奇宠一类。拿家乡特产当礼物送的,足可见财力不足。 那么这样一个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是在什么样的机缘下,认识这个身处市井的汉津人呢? “王夫人,不妨再说说,王姑娘从前都爱往何处走动?能不能将她寻回,全看夫人您肯不肯如实相告了。” 王夫人沉吟半晌,缓缓说道:“她父亲不是个老死板,所以初一十五,大节小节的,都允许她带上丫鬟出门游玩,只要在宵禁之前回来就是。唉……” 说到这里,王夫人长长的叹了声气,“早知有今日,当初宁愿把她圈在深闺。” 王夫人拭了拭干涸的眼角,继续说道: “她与梁王家的谦儿,是在去年的寒食节认识的。后来,两家商量好了,在今年上元订婚。不成想,他们反悔了,后来才知,人心变了,属意那驸马之位了。” “二月二,春夜宴,公主府给几十个门第递了请帖。可当时,我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就劝她,别去了,别去了。” “她不听。” “劝了三天,她还是偷偷去了。那股子劲头,就像谁也拦不住似的。” “后来,大人应该也知道了,惨事就发生在春夜宴上。” 李值云蹙着眉头:“那么,她可有其他的异性友人?” 王夫人接过婢女端来的汤药,服下之后,终于又攒够了一口气,这才缓缓说道:“听丫鬟小檀说,她每回出府,都要去鬼街一趟,淘些纸笔香料。或者去袄祠,资助些病苦残疾之人。” 袄祠?小豌豆双眼一亮! 与王夫人告辞之后,小家伙便按捺不住地蹦了起来:“师父,师父,袄祠确实有好多残疾人。我上回找小乌龟的时候,认识的那个柳三娘就是残疾人!她少了一只眼睛,半边脸全是伤疤!” 李值云把手掌放在小豌豆头顶:“就是那个,问你要五两银子的柳三娘?” “对呀,对呀。”小豌豆雀跃着,“我觉得此人能信,可您偏不信,还说人家是骗人的。叫我看呀,您就是舍不得那五两银子,也忒小气了!” 李值云笑道:“现在可以去了。只要涉及到案子,就可以使用官银。若只是找乌龟,师父只能自掏腰包。” 小豌豆啊地一声:“我说的对吧,师父忒小气了!” 李值云狠狠的掐住小脸:“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五两银子,够你吃十年酥山了!” 按照柳三娘留下的地址,师徒两人找到了西城的帽子胡同。 “柳三娘!柳三娘!” 小豌豆拍着那破烂门板,都快给人家拍散架了。随后,里面沉沉的应了一声,然后吱扭一声,门开了。 一眼瞧去,李值云便知此人患有肾病,整个人都晦暗发黑。那种黑,是从里头透出来的。 半张疤瘌脸上,增生出的肉结十分可怖,疙疙瘩瘩的扭缠在一块儿。 院子虽破败,倒也规整有序,靠墙放着好几个大竹篓,里头是尚未出卖的各类爬虫。 交了五两银子,立了契。契中写着,五日内给与答复。 小豌豆嘁喳道:“五日就成?我们找了两个多月都没找到!” 柳三娘只是把契纸收好,低声说道:“成,我自有我的方法。” 李值云给小豌豆递了个眼色,小豌豆便一步一步的,契入了袄祠的话题。 “我昨儿听说,在狗脊岭被处决的那个王家小姐,经常到袄祠里布施钱财。这么好的姑娘,竟然落到了这个下场。三娘您,应该见过她吧?” “见过。” 柳三娘一边用破木勺翻搅着喂爬虫的饲料,一边说道:“那女子清贵,又为人和善。虽然话不多,却从未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着实可惜了。” “她都资助过谁呀?朝廷不是有福田院么,为什么他们不到福田院去,却到袄祠?” 柳三娘嗤了一声:“若想再挨顿打,直管往福田院去,保管打的你,再也不敢登门。” 旁听在侧的李值云一惊,从未想过这样的可能。 小豌豆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怪不得袄祠的信众那么多,原来真的在怜贫济苦。” 柳三娘道:“没错,不管布施多少,总算是有。” 小豌豆故作好奇的问道:“那像王姑娘这样的千金小姐,是怎样知道袄祠的?” 柳三娘道:“袄祠里头,会有人通过不同的门道,组织善客们前来乐捐。捐出的财物,一应交由长老保管,再按照不同情况,分发下来。” 原来,不是一对一的接济。 那么,线索中的汉津人,应该不是受助于王玉衡的帮扶对象。 小豌豆思路一转,方向问道:“那善客们多吗?常来的都有谁?” 既然他们两个是朋友,一定会在某个方面志趣相投。 柳三娘想了想,慢生生的说道:“还行,有的来一回,有的来两回,这都不一定的。不过王姑娘算是来的勤的,差不多一个月一次吧。” “那她每回是自己来?还是和朋友一起?” “基本上,是带着丫鬟过来,唯独去年吧,她带着一个小孩来过一次。” “小孩?”小豌豆和李值云面面相觑,“她不是未出阁吗?哪里来的小孩?” 柳三娘摆了摆手,端起瓦盆去喂爬虫:“那就不知道了,可能是亲友家的。” “男娃女娃?多大了?” “五六岁吧,是个男娃。” 听到此话,师徒俩又对视了一眼。 王玉衡去年不过十五岁,那么,是不可能生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的。 柳三娘洗了洗手,背起竹篓:“好了,不和你们闲聊了。我得抓紧给人送货,再去找你们的小乌龟。哦,对了,若有紧急情况,上哪里去寻你们?” 李值云给柳三娘留了个罗仵作家的地址,这便起身作别。随后,师徒俩身子一撞一撞的,晃悠在了悠长深邃的小巷里头。 “怎么冷不丁的,又蹦出一个小孩呢?咱们得来的线索,全是碎片,根本连不成一条线。” “是呀。”李值云看着天际银灰色的云团,像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原以为,王玉衡是那个汉津人的恩人。受其资助,萌动爱意,适才为爱而战,做下这旷世之举来。 因此,才第一时间寻到这柳三娘处。 不成想,非但汉津人没问出来,还从天而降了一个小孩。 当真是令人头大啊! 罢了罢了,等到逢五的日子,袄祠有集会,再去查问吧。 小豌豆突然抬起头来,看向师父:“师父,一个男人,真的会因为一个女人对他有恩,就爱上她吗?可姑姑说,不会,他们只会去找,更加让他们欲火焚身的。” 李值云大笑,随后揉了揉小孩脑瓜:“分情况吧,但绝大多数时候,你姑姑是正确的。”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师父这样跟你说吧,去卦摊算姻缘的,九成八都是女子。你就知,这人数稀微了。” “天呀,那真的是比鬼还少。” 小豌豆有点惊讶,随即坏兮兮的挽住师父道:“那师父恋爱过吗?” 李值云斜眸看她:“不告诉你。” 小豌豆嚼起嘴来咿咿咿:“还不告诉我呢,谁都知道,徐少卿喜欢你,那么师父可有此意?” 这崽子说话的时候,还眨巴眼睛,当真是可恶喔。 于是狠狠掐住小脸蛋:“敢造师父的谣,是不是屁股又痒痒了?” 木有木有,崽子摆手。 可刚回到冰台司,就见观南候在衙中,“李司台,您怎么才回来呢?公子说,今晚约你去凤鸣阁看戏呢。” “不去,”李值云直接拒绝。 观南小声:“顺便查案。” 顺便查案啊,顺便查案行,“今天晚了吧,戏都恐怕开场了,不如明日。” 观南笑了:“成,明天下值时分,公子亲自来接。”然后,他又怕李值云尴尬,就随口添了一句,“要是搁不下小豌豆,就一起带上吧。” 李值云点头,又问他梁王府的几个活口,都交待的怎么样了。 观南道:“梁王府的大火,是先从后殿烧起的,再加上前番的诅咒,公子断定没有如此巧合之事,定是有人刻意纵火。不过当下,几个活口的嫌疑已经暂时排除了。对了,火起之前,正是凤鸣阁的戏子们前来王府献艺。所以,公子怀疑纵火者出自戏班,这才有了请您看戏之说。” 听了这话,李值云适才松弛下来:“原来如此,竟不早说。另外,城隍庙那厢有线索了吗?时至今日,刚好三天。” 观南的神色,不禁陷入了一种迷惘之中:“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线索。听罢之后,连公子都更加迷惑了。” “你尽管说来。” “城隍庙的一个道士说,在发现血斗篷的当天上午,曾在竹林里看到过一个小孩。” “一个小孩?”李值云双目大睁,“是不是一个男孩,五六岁大?” 观南也睁大眼睛:“您怎么知道?” 李值云这便把今日的情况和探得的线索,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观南。 观南听罢,一口白牙都咧开了:“我的天!您这么一说,这条线索倒成最具价值的了!” 李值云目色微凝:“若说小孩作案,显得有些离谱,也不符合先前推测的作案动机。可若说不是小孩作案,似乎也跟他脱不了干系……对了,那个道士还说了什么?” “公子问过了,可有看清那孩子的样貌。这道士只说,原以为是香客的孩子,或是附近街坊跑来庙里玩的,所以就没有多加留意。而且那天上午,竹林里有雾,竹子也一杆一杆的,挡住视线了。所以就看的不够真切,只知道是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其身高,约莫到您大腿这里。” 李值云略一点头:“成,你先回去禀话吧。” 带着沉思,李值云慢慢的步入衙中,身影在地上拉出了好长的影子。 她突然想到了缝头铺卷宗里的一段话——作坊内,除刘巧手师徒三人的鞋印外,只有一串女子走出室内的鞋印,没有走入室内的。室内为砂浆地板,表面粗糙,以至鞋印多为残缺、并且痕迹模糊、边缘不整。仅能粗略估算,脚长在六寸左右,无从辨认更多细节。 李值云浑身的血液瞬时冲上脑门,脚长六寸,这不正是小孩的脚么! 八十七章 诈尸是移花接木,线索在常理之中 瞧着师父冲进书楼,小豌豆也立马跟了上去。 走到二楼一看,空空如也,只剩几扇打开的窗户,将冷冷的月色灌了进来。 “师父,你想找什么?” “鞋印,王玉衡的鞋印。” 小豌豆眨眼:“可是,初五那天王姐姐刚去刑场,杂役们就把书楼擦了一遍。连带她使用过的所有物品,包括案几凳子的,全部处理掉了。” 李值云瞪眼。 小豌豆耸了耸肩:“杂役们说,向来是这样办事的。死囚用过的东西,不吉。” 李值云吐了口气,“去,把仵作喊上来。” 时下,罗仵作回家去了,只剩他的两个徒弟留守衙中,这便唤了他们上来。 两人化身为提灯大师,不放过楼上的每一块地板, 可终究是一无所获,“杂役们尽职尽责呀,打扫的也忒干净了。” 李值云只好询问小豌豆:“你陪伴王玉衡写了那么多天字,可知道她双脚的尺寸?” “啊?”小豌豆目瞪口呆,“师父,她是用手鞋子,不是用脚!我又不是登徒子,没有欣赏玉足的癖好,怎么会盯着她的脚丫子看呢?而且,裙子又那么长,她又总盘坐着,着实没留意呀。” 这倒也是,李值云没忍住笑,这又立即派了宋培出去,连夜赶去王家,询问王玉衡的鞋码。 “师父,你在怀疑什么?跟鞋码有什么关系呢?” “王玉衡,是从缝头铺走着出去的,在现场留下了几个约莫六寸的脚印。这个尺寸,只能是小孩的尺寸。师父现在怀疑,走出的那个人,根本不是王玉衡,而是那个小孩假扮的。不过话说回来,也有一种可能是,王玉衡天生脚小。” 小豌豆伸出她的脚脚,“我的就是刚好六寸!” 李值云一脸诚然貌:“是呀,师父已经说过了,这是小孩的尺寸。可现在,叫为师迷惑的地方还有很多。罢了,等宋培回来再说吧。” 半个时辰后,宋培快马加鞭的回来了。 “禀司台,王家人确认无疑的说,王玉衡脚长六寸一分,有她穿过的旧鞋为证。” 然后,宋培就从肩上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双穿过的冬季棉鞋。 拿过细验,聚集在书楼上的人皆沉默了。确确实实,是六寸一分,跟缝头铺中的鞋印大小,几乎没有出入。相差的那一分,属于正常误差范围。 宋培道:“王夫人的原话是这样的,这孩子天生脚小,从前还取笑过她呢,不是走四方的人。” 有了棉鞋为证,李值云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断。 在这个时候,沈悦晃悠悠地说了一句:“也许,这与李司台的推断并不冲突。这世上脚长六寸的人,多了去了。” 李值云看向他:“所以,你认为,王玉衡仍有被假冒的可能?” 沈悦耸肩:“是,属下以为,不可能是诈尸!思路只能往其他方向走!比方您说的有人假冒,或者您在火场说过的变戏法儿。总归是,有人用了特殊的办法,使那死尸又站了起来。” 刘晃在一旁笑了:“叫死尸站起来,我只听过湘西赶尸。” 小豌豆连忙凑到刘晃身边:“快讲讲吧,快讲讲吧,急着听呐!” 刘晃这便拎了宋培一起,两人在书楼上蹦啊蹦的,从这头蹦到了那头。 “看到了吧,在夜深人静的山野里头,被赶尸匠所赶的死尸,看起来就是这样一蹦一蹦的,颇为骇人。” “人人都说,这是赶尸匠的独家秘传。” “其实不然,早有途径湘西的外乡客破案了。” “说来简单,就是先掏空死尸内脏,甚至只保留头颅和四肢,再用茅草填充其他部位,以此减轻重量。” “再将死尸的臂膀,绑于两根长竹竿上。然后,两个赶尸匠就一前一后的抬着他们,夜晚赶路。” “为什么选择晚上赶路,还不是因为晚上看东西不清楚,便也显得赶尸这一行神神叨叨,颇为厉害。” “甚至啊,还给死尸穿上黑袍,戴上斗笠,增加其神秘感。” “至于死尸为什么站的那么笔直,还不是因为尸僵了。” 听罢了刘晃此番话,李值云眯起了眼睛:“王玉衡也是浑身挺直着走出去的。行刑时间,是在下午申时,从缝头铺出走的时间,是夜晚亥时。中间差了三个时辰,确实是尸僵扩散至全身的时候了。” 众人嘶了一口冷气。 陈司直疑问到:“可是现场只有她一个,并没有所谓的赶尸匠啊,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所有人都眯紧双眼,沉入海底般的迷惑之中。与此同时,亥时的梆子声响起了。 李值云站起了身:“是就寝的时间了,各位都回房休息吧,明日再议。” 安寝一夜,转日一早,酝酿着大雪的云团裂了条缝,堪堪洒了一道阳光下来。 小豌豆端着她的桂花酿圆子,站在后院慢慢吃着。那小嘴跟樱桃似的,包着颗糯米圆子一裹一裹,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看得李值云狼性大发,真想冲过来直接亲晕! 也许是有桂花的香味,竟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小蝴蝶。 “咦,蝴蝶!这个季节居然还有!” 它吸引了小豌豆的注意力,放下碗就满院的追。一阵风刮过,吹起了李值云的裙摆,小蝴蝶竟然钻到裙子里去了! 小豌豆不愿放弃,直接往师父的裙底一钻…… 李值云垂着眼,看那崽子在裙底钻进钻出。毛茸茸一团蹭来蹭去,搔得人浑身酥痒难耐,惹的人笑声连连。 可突然之间,孩子欢闹的模样化作影子,与王玉衡出走缝头铺的幻象交织融合,演绎在了李值云的大脑之中。 她心口猛地一颤,如同被真相之刃刺穿! 她双目圆睁,瞳孔中闪烁着如梦初醒般的震惊。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突然厉声叱道:“别动!”声音冰冷刺骨,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一声,吓坏了崽子,其余人也纷纷看了过来。 李值云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去,拍了拍裙底的崽子,“来,你听师父的,用你的双臂抱着师父两腿,再用你的脖子顶住师父裆部,看看能不能把师父扛起来。” 听到这话,其余人先是一愣,而后纷纷围了上来。 他们隐约意识到,这与案情有关。 于是,就一个个搭把手,托举着李值云的双臂,分掉了她的体重,协助小豌豆将李值云扛了起来。 扛起之后,李值云稳住心神,慢声说道:“好,很好,就这样,保持住。现在,你双膝微屈,呈半蹲状,慢慢往前走上两步。” 小豌豆就扛着师父,像只小猴子扛着大山,十分谨慎的走,一步一顿。 而李值云,则慢慢体会着当下的感受。虽说被众人扶着,可依旧要收紧身子,挺直腰背,以免栽倒。 试了几步路,李值云下了地,直站在那里缓了半天,才沉声说道:“所谓诈尸,便是如此。赶尸人不在两旁,而在王玉衡的裙底之下。” 闻听此言,人群哄地一声炸开了,各个都唏嘘不已。 李值云睃巡着众人,终于露出了轻风般的微笑:“现在,大家应该都明白其中道理了吧?” “明白,”沈悦带着一种豁然贯通的叹息貌说道:“这不正是嫁接之法吗?移花接木!” 其余人,随声附和。 “对呀,原以为是借尸还魂,不料是移花接木!” “聪明,这个案犯实在是太聪明了!” “怪不得所有证人都说,王玉衡走路的姿势十分僵硬,跟个木偶一样,连眼睛都不会眨。如今回想,必然是死尸无疑啊!” “嗐,遇见那么吓人的事,难免疑心生暗鬼,谁叫人家把这个局做的如此厉害。” 李值云抬手,打断了议论声,语气笃定地说道:“眼下几乎可以断定,将王玉衡扛出缝头铺的人,就是那个出现在竹林里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与她曾经带去袄祠的那一个,极有可能为同一人。案发之夜,夜深雾重,王玉衡又身裹斗篷,宽宽大大的,那么他钻进了裙底,就更加不易被察觉了。” 可若这样说,一些新问题也随之而来。 沈悦提问:“可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是怎么把王玉衡扛起来的?还走了那么远的路。纵使王玉衡如湘西赶尸那般,被掏空内脏,可她终究是个成年女子。单凭一个小孩,恐怕是很难办到的。” 小豌豆揉着她酸软的膝盖:“是喔,我刚才根本就扛不动师父。就算是拼命扛起来了,也要把师父摔个倒栽葱。” 刘晃在一旁拍掌嚯嚯,朗声大笑:“难道此子竟怀天生神力?” 李值云沉声:“倒也不完全排除这个可能。但天生神力者,万里无一。奇案多藏于常理之中,咱们莫再往奇闻异事里深究了。” 随后,李值云派出了三路人马, 一路去王家,询问王玉衡的亲友之中,是否有五六岁大的男孩。 一路去查访袄祠的众长老,询问去年王玉衡带去的小男孩,究竟是何样貌。 一路去鬼街,询问那些摊贩们,可有见过一个出售绿松石雕的汉津人。 咝,这里还有一个汉津人啊…… 李值云坐在书房,默默揣摩着这个汉津人,是否在案子里出现过。如果出现了,是在哪个环节,他的作用又是什么。 另外,王玉衡和他的同谋,又是在什么时间里,制定好这个复仇计划的,又是在哪个节骨眼上,确定实施的。 再往细了说,他们的最后一面,或者是最后一次通讯,又是在什么时候?! 眸子一转,李值云突然想到了一个事。 二月二,春夜宴,王玉衡就是在公主府的春夜宴上,毒杀的梁王幼子,武又谦。 那么当时,这个同谋,会不会已经在场了。 毕竟,王玉衡只是一个书香门第的闺阁小姐,又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惯犯。 头回行凶,必然是害怕的,也无法把握,就一定事成吧。 所以说,有一个可靠得力的助手在侧,从旁襄助,便能大大的增加成功率,也更方便收尾善后。 李值云喊来了小豌豆,精心的给她打扮了一番,“走,咱们去公主府玩去。” “啊?”小豌豆好生震惊,“公主府也是能随便玩的?” 李值云嘿嘿一笑:“公主极是好客,这数月间,府中幕僚已扩至百人,几乎日日开设诗社。咱们去走动走动,权当是品鉴诗文了。” 其实自打进入了冰台司,小豌豆就听说了许多公主的趣事。 先前的公主府,只是公主与驸马的爱巢。 俗话说的好,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拿脚踹。 两人便是如此,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越闹越爱,越爱越闹。俩人身边的所有人,都被卷入这场爱情风暴之中,深受其害,成了他俩游戏的一环。 直到后来,驸马被他的兄长连累,坐罪下狱,活生生的饿死在狱中后,这场爱情大戏才骤然消停,无奈而又悲怆的拉上了帷幕。 因为这件事,公主和陛下母女反目,常年不见。 也因为这件事,公主性情大变,从一个只在乎儿女情长的人,变成了一心上进的女政客了。 当然了,女政客一词只是比喻,因为她眼下并无实权。 但自从她一心拿下清凉观那刻开始,所有人便看到了她露出的爪牙和野心——她想成为,继陛下之后,第二位女帝。 “这爱情,真的让人充满力量啊!” 在前往公主府的路上,小豌豆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李值云感到惊奇,小小的崽子也会说这话了,这便抿住笑容问她:“这话,又是从哪儿来的?” 豌豆托腮,跟个小大人似的:“您看呀,公主为了爱情,要争取九五之位。还有一个人,为了爱情,火烧梁王府。仔细想来,挺感人的,他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着,这崽子居然流泪了,两行眼泪哗啦啦的掉,跟撒珍珠似的。 “哎哟哟哟,”李值云压下狂笑,连忙给崽子擦泪,“瞧把我们给感动的,真是伤心坏了。”随后,她眸子一斜,怪兮兮的试探道:“要是有朝一日,师父有难,你愿不愿意为了师父,赴汤蹈火呀?” 小豌豆一哼,“不愿意!师父是坏蛋,又来逗我!” 八十八章 小男孩春夜拜树,罪侏儒公然挑衅 “嘿,居然敢说不!” 李值云扑向小豌豆,暴力揉搓着小脸,直揉得气儿都喘不过来,“愿不愿意?愿不愿意?” 有“强权”施压,只能暂时屈服于“强权”咯。 小豌豆连忙点头说愿意,李值云这才松了手,“还治不了你崽子!” 刚能恢复呼吸的小豌豆斜了斜眼睛,默默在心中制定起了“复仇计划”。 来到公主府,由下人引着,踏入高阔华美的门楣,径直行向宴集宾客的东花园。 “公主这会子不在府中,约莫一个时辰后方才归来。李大人二位可在园中赏玩,或去诗社消遣,但请自便就是,莫要拘谨了。” 李值云谢过,放眼前方的百年银杏。深秋时节,百花尽杀,却是独属于银杏的时候。 满树的银杏叶,鲜亮明黄,像是镶了满树的金叶子。叶片底下,还有圆丢丢的银杏果,似是一颗颗金疙瘩。 风一吹,叶子扑簌簌地落了一地,踩在脚下软乎乎的。 小豌豆伸手,接了一颗果子,再咬开一个口,试探着品尝起银杏果的滋味来。 今日的诗社,就开在树旁的杏真亭中。 亭檐四角,悬着莹白的玉铃,风过时便叮当作响,与金叶沙沙声相映成趣。 李值云轻轻挑了帘子,坐定在尾席之中,默默观看着前头的文人们吟咏酬唱。 小豌豆耐不住静,趴在李值云耳边小声说道:“师父,你默数一百个数,然后来找我吧!” 话罢,就咻地一下跑开了。 “回来,只是在这里略坐一坐,就要赶去飞燕轩……”李值云忙不迭的追了出去,人已经跑远了。 低头一看,进入公主府的腰牌已经被她顺去了。这熊孩子啊,要是误了事,你的屁股可是不保。 而这飞燕轩,正是武又谦的丧命之地。 今日前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走一走王玉衡曾走过的路,也许就体会得到,行凶那日,王玉衡的心境了。甚至还有可能,捕捉她同谋的影子。 无心与这孩子嬉戏,李值云径直去了飞燕轩。 凡有轩榭,皆依水而筑,或于水系之上。行至园南,便见江南水韵。踩过一道咯吱咯吱的木桥,便是一座三面皆窗的水上屋舍。 看到匾额上的飞燕轩三个大字,李值云想到的不是剪水双燕,莺飞燕舞等美好的词汇,而只是劳燕飞分…… 当时的王玉衡之所以选在此地下手,便也是秉着这个意头吧。 轻轻推门,缓缓步入,中毒身亡的武又谦被发现的时候,正趴在轩中的桌子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般。 那个时间,已然是二月初三,春夜宴转日的拂晓了。 不对,这不对,李值云登时蹙起眉头。二月二,天还冷着,哪个人会舍得叫自家情郎,趴在这里“睡”上一宿呢? 旁人恋爱,皆是看的死死的,甚至是一刻难离。公主倒好,全然一副随之任之的模样。只怕她对这武又谦,压根就不是爱吧…… 李值云噗嗤一笑,坐到美人靠上揉了揉额头。 有小道消息说,因着清凉观一事,公主遭到了王湛的弹劾反对,因此憎恨王湛。 后来,公主便莫名其妙的属意了王湛之女王玉衡的未婚夫婿,试图夺走他,挟私报复王家。 原先听闻此话,尚存疑虑,如今亲临现场,这才深信不疑。 公主这样做,当真是既狠辣,又幼稚。 因她这一念之差,武又谦惨遭毒杀,王玉衡法场问斩,王家人卧病不起,梁王府又突遭大火,几乎满门命丧火海。 一下子没了百十条命,倒不知公主此刻,是何心情了…… 时下,这个“祸根”全然无事,冰台司和大理寺反倒跑断了腿,为她这“高明”之举,擦屁股善后呢。 李值云在心中暗嗔了一声,在飞燕轩外踱了几圈,开始重点思量一个问题。 责任在身,她也不得不把注意力对准案情。 这个问题就是,王玉衡和武又谦在此处会面之时,王玉衡的同谋是不是就在附近? 她随手捉来了一个路过的婢女,询问她二月二当晚的情况。 那婢女知道是在查案,便将自己所知讲了出来。 “二月二当晚,这东园子好生热闹。不仅有诗社,书社,还有投壶的,玩灯的,制胭脂的,耍牌九的。” “各家的公子小姐,循着他们的喜好,各扎各的堆。所以说,少上这么一个两个,谁也留意不到。” “直到后面出了事,才有人说,曾瞧见这飞燕轩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影。而且呀,也没点灯,就映着月光坐在里头。” “但谦公子毕竟是死于毒杀,还是一种叫相思子的毒物。那么很容易的,就追查到了王小姐身上。” “王小姐看起来柔弱,其实也有烈性的一面。差人一问,当场就招了,没费半点周折。” 李值云问道:“那么当夜,这飞燕轩内外,可有第三个人影?” 婢女摇头:“应该没有。可就算有,谁也不会多加留意。当夜园子里的人,主子加上奴婢少说也得三百,一个个高高兴兴的,哪怕是有人跳了湖,咱们也都以为是摸鱼的。” 李值云笑了一笑,问道:“这园子南边水系多,春夜里凉,应该大多数都聚集在北边吧?” 婢女答:“是。” 李值云又问:“那可有其他的人,往南边来过?或者,某人有某种奇怪的举动?也未必要与这案子有关,你且说来就是。” 婢女的双眸陷入了回忆之中,随后眉心一跳:“对了,奴婢当夜,负责的是杏真亭的差事。似是有过一个小孩,跪在银杏树下长拜。随后,还采了好些刚发的银杏嫩芽,揣在了兜里。当时只以为是小孩淘气,没想太多。” 李值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 小孩,第三次听到小孩了。与这婢女确定过,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这便道了谢,去寻找小豌豆。 走到附近的一颗梧桐树下,李值云立定脚步,对着树上的小树屋说道:“好了,下来吧。” 只闻树屋中嘻的一声笑,便有一颗戴着流苏绒花的小脑袋伸了出来,“师父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李值云忍俊不禁:“你看到树屋,哪有不钻的道理,真是个小傻瓜!” 小豌豆嘁了一声:“我是怕藏的太深,师父找不到我。” 李值云嘟起了唇:“哟哟哟哟,还有哪儿能藏呀?” 小豌豆从树屋爬了下来,指着旁边的人工水系:“你看,这水是从外头的龙水渠引的水,院墙那里有小洞呢。只要我从小洞里钻出去,师父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李值云凝住眸子,看了看那小洞,随后长叹道:“原来,那小孩就是通过这个路子,钻进公主府的。” …… 酉时初刻,徐少卿便至冰台司,接到了师徒两个。 先拐了一趟和君楼,享用了一顿美餐,随即踏着初上的华灯,前往凤鸣阁。 凤鸣阁坐落东城,装潢豪奢。妆容秾丽的咨客立于门前,面带微笑,静候宾客莅临。 马车停下,咨客连忙着人递了脚凳,看到下来的是一男一女一小娃,这便热情的说道:“哟,是一家三口啊,真是叫人羡慕!” 徐少卿抿唇一笑,不作解释,犹如默认了一般,随即报出预订好的位置。 “好勒,三位贵客,二楼请!今晚上这出新排的《烧王府》,毕能让几位开怀大乐!” “《烧火府》?演的可是梁王府大火之事?” “没错没错,咱们凤鸣阁的戏,向来是最时新的。若不然,天天唱些陈词滥调的,贵客们也不稀得瞧啊。” 李值云和徐少卿面面相觑:“确实时新,紧跟时事。” 入了雅座,刚好在戏台下的第五排,视野开阔,位置极佳,能将整个戏台尽收眼底。眼前的圆桌上陈列着十余碟精致的生果点心,更有一排流光溢彩的琉璃杯盏。 在开戏之前,李值云侧过脸来,对徐少卿说道:“第三次听到那个小男孩了,在公主府。府中的侍女说,他曾跪于树下,拜树呢。” “拜树,什么树?” “银杏树。” 徐少卿双唇弯起,漾开一抹轻盈笑意:“银杏,寓意着长寿,他这是在为王玉衡祈福呢。” 李值云侧过眸子:“难道他就没听过一句话,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徐少卿失声大笑:“你这张利嘴呀,真是笑煞我也。着实,他的祷告不曾灵验。” 李值云道:“通过这个细节,我认为他并不支持王玉衡的做法。但,终归是听从于她了。对了,东花园南墙有一引水小洞,刚好可以容纳一个小孩进出。想必,他就是走的此路。” 徐少卿以手托起下颚,眸色深沉几许:“这真的是个小孩么?无论从心性、智力、体力,来看,都不似一个孩子呀。” 小豌豆突然把她的小脑袋伸了过来:“他会不会是个侏儒呀?你们看,大幕后就有个侏儒!” 两人目色一凛,瞪向了幕布后的影子。在这个时候,锣鼓声骤起,戏要开场了。 李值云欲要起身,去着人排查。徐少卿立马拉住了她,“不急,我早已布控妥当。孙将军正带着人躲在暗巷,咱们只管好好听戏就是。” 台上幕布缓缓拉开,伴随着一声一声,颇为神秘的鼓点声,扮成老王爷的戏子身着猩红戏服,一蹦一蹦的出场了:“诅咒王府闹蛇灾,唯有雄黄可解愁……” 他们立时搁下方才的话题,瞪圆了眼睛细看。 咝,这风声竟传得如此之快,连起火的原因都被众人知晓了。 可是越往下看,就越觉得不可思议。 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挺直了腰背…… 从武又谦被毒杀于公主府,再到王玉衡招认罪行。从王玉衡羁押冰台司,再到她法场问斩…… 这戏中的一折折,一幕幕,全部是真人真事,真实案情! 更叫人不可思议的的是,这戏里头还出现了一个来自汉津的侏儒! 看到这里,李值云一把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那个小男孩,或者是那个侏儒,与所谓的汉津人是同一个人!汉津有个地方叫做道州,那里盛产侏儒!” 李值云几乎坐不住了,在这案情昭然欲揭之际,在这饱受案犯戏耍之际,她恨不得立时找到这个人,再将他绳之以法! 徐少卿则是颇为平静的劝:“不急在这一会儿!你就没发现么,这场戏正是知情编的。接着看,接着看,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咱们不知道的。” 李值云只好耐着性子,接着看了下去。 这戏里头,还有扮演自己的……徐少卿揉了把脸,跟小豌豆咯吱咯吱的笑成了一团。 这一折的背景换下,下一折的情节,就是火烧梁王府了。 戏台之上,是这样演的:这个侏儒日夜盘桓在王府附近,终于来到了一个起风的夜晚,于是潜入了梁王夫妇的后殿,用身带的数个火折子,点燃了这场熊熊大火! 戏台之下,李值云要被气死了。 “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竟将罪行编成戏剧,公然搬上舞台,特意演给我们看!过分,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瞧着师父大动肝火,小豌豆和徐少卿又笑成了一团。 李值云气喘吁吁,美目圆睁:“笑,你们两个还笑?” 小豌豆捂着小嘴,已经笑出了眼泪:“难得见师父气成这样,当然要笑了。” 然而到了下一折戏,笑话李值云的家伙们也笑不出来了。 戏台上的公主府外,小侏儒站在一废弃矮塔上,放飞了一盏巨型天灯。天灯下挂着一巨幅,还挂着一只小乌龟。 ! 一时间,三人犹如被雷劈过! “大理寺办案,全体蹲下!”他们豁然起身,亮出大理寺腰牌,逼停了这场戏。 向窗外抛出一支响箭后,火速就冲向楼下! 孙将军接到信号,埋伏于周围的金吾卫便齐齐现身,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将凤鸣阁围得水泄不通。 “徐少卿,请您下令!” 徐少卿厉声喊道:“留一半人,将这凤鸣阁牢牢围住,不允许放走任何一个!其余的,随我前往公主府!” 八十九章 龟壳上名单不全,小侏儒名叫阿竹 金吾卫如同汹涌的海潮,一顶顶银盔犹如海面上的粼光,马蹄声似是滚滚大作的浪声,从南席卷至北,直直的往公主府涌去。 然而未到地方,便知道来晚了…… 此时此刻,恰如戏台上演的情节一般,一只巨型天灯飘飞在公主府上空。 那灯下,果真坠着一只小乌龟。 一旁的条幅上写着“龟壳是证物”五个大字。 唯一与戏台上所演绎的不同的是,千万张纸片正从天灯中纷纷落下。 一时间,铺天盖地,恍若漫天飞雪。 围聚在公主府外的看客们抻着脖子,争相抓取漫天飘落的纸片。倏地,人群如惊雷炸开,爆发出震耳的嗡鸣! “本公主检举姑苏灭门案主犯,周仕丹!“ “是哩是哩!我这张写的也是这句!“ “周仕丹是谁?周仕丹是谁?“ “好像,好像是刑部尚书啊!” 赶来的官兵们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只恨那手伸不到天上去。气恼的是目眦尽裂,青筋暴起。徐少卿牙关紧咬,紧盯着头顶的天灯。 随后发现,这盏灯有条绳子相连,另一头刚好绑在西南角的矮塔上。 这座矮塔,昔日曾为了望塔,但自打公主府改建于此处,此塔便废弃了。 “孙将军,随我上塔!” 二人翻身下马,提着佩剑冲上塔顶,随从们紧随其后。 将绳索从塔顶石栏上解开后,数双大手同时发力,一点点将未燃尽的天灯收了回来。 小豌豆在塔下叹了声气:“唉,小乌龟总算得救了。我还以为,它要被摔死了呢。” 李值云轻拍小豌豆示以安抚,随后登上了矮塔。 拿来乌龟一看,乌壳上的姑苏灭门案名单已经被刮去大半,只剩下“周仕丹”一个人名。 李值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好有意思的小侏儒,当真是恩怨分明,有仇必报啊!” 孙将军不解:“此话怎讲?” 徐少卿从旁答道:“当初王玉衡一案三司会审,大理寺和御史台俱主张王玉衡失贞在先,又被抛弃,可酌情减罪,从轻发落。唯有那刑部,自始至终,都坚持判处她斩立决。因此,这刑部尚书周仕丹,便招致凶犯怨恨了。” 孙将军恍然大悟:“嗷嗷嗷,我懂了!而且今次,之所以选择公主府动手,广而告之的检举周仕丹,是因为他同样怨恨公主!其目的,就是叫他们两个恶斗起来!” 其余人点头,一脸的诚然貌。 随后,所有人便凭栏而望,看着塔下的左右金吾卫如流沙漫涌,漫入附近的每一条街巷,搜捕案犯小侏儒的下落! 又是一个不眠夜。 凤鸣阁给出的确切消息是,两日前,有人给戏头递了个本子,写的就是这火烧梁王府的故事。 众人一看,好一个紧跟时事,精彩纷呈的故事,必能大卖! 于是,就抓紧排演了出来。 毕竟是做戏,皆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哪曾想过,戏本子里全是真事。 无意之间,这凤鸣阁也成了计算中的一环, 被人推到了大众面前,充当了一只活靶子。叫人利用了到了此般境地,好生无辜啊! “好生无辜?”李值云不信,“梁王府在大火之前,刚好有凤鸣阁于府中献艺,这世上安有如此巧合之事?” 再问,“是谁人给戏头递的本子?如此潦草一句话,就妄想把责任推脱出去?” 凤鸣阁的老板与管事跪在公堂之上,面带难色,双目垂泪。 只说是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将本子悄无声息的放在戏头桌案上的。并留下了一张字条:若经采用,我自会登门索要稿酬。 李值云接过字条与本子,随手翻看了几页。 其字体工整毓秀,却在笔锋之中,偶现男子的刚劲。看来,王玉衡还教过小侏儒写字…… 有太多的人要审,要排查,大理寺忙的不可开交。 李值云略略旁听之后,就先行告辞,离了公堂。 她回来冰台司,第一时间召集了全衙上下所有吏员,齐聚前厅议会。 带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庞,双目如寒潭般缓缓扫过下首众人。 每一寸目光的移动,都透着审视的意味,仿佛要将每个人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 “这乌龟,是七月十七日辰时之前,于荷花缸中走失的!” “那日,正是中元节假毕,节后首日当值。” “据苏芫生交待,上午辰时初刻,她回到衙中,往缸里投了一枚苹果喂食乌龟,随后发现这枚苹果从未被乌龟食用。” “所以,断定乌龟丢失的时间,必是在辰时之前。” “那么,本官现在想知道的是,这只乌龟,是如何落入案犯手中的?” “他究竟是故意盗走,还是无意获取。” “若是故意盗走,那么这案犯,又是如何知晓,龟背上写有姑苏灭门案名单的?” 提出疑问之后,李值云双臂抱起,端坐圈椅,静待众下属回话。 沈悦咧起嘴角:“咱们冰台司,不会出了内奸吧?龟壳上有名单这事,只有咱们自己人和徐少卿知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去,生怕有嫌疑沾惹到自己身上。 正在这一片沉默当中,有人突然叩响了冰台司的大门。 应门一看,来人居然是那个疤瘌脸柳三娘。 她被带到李值云跟前,便开门见山地直言:“我已查明盗走小乌龟的贼人是谁。大人若想知晓,只需付我五十两白银。“ 李值云闭了闭眼,紧咬牙关挤出两个字来:“给她!” 孙主薄领命,这便从官银中,现支了五十两现银出来。 柳三娘掂了掂银子,颇为满意的把钱袋揣入怀中,口气悠悠的说道,“我不知道她的官称是什么哈,先叫我看看是哪个。” 她一边说话,一边在众人面前来回踱步,随后斩钉截铁的伸手一指,仿佛一杆长枪插入了陈司直的胸膛。 “是她!她前些日子,为她儿子收养了一个六岁的书童,就是那小子干的。” “不过呢,那小子并非六岁,而是十六有余,只不过长不大,一张童颜,是个侏儒罢了!” 所有人呆立当场,万分意外地看向陈司直。 陈司直更是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柳三娘,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随后,她猛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那孩子说起话来,也是童声童气的,怎么可能有十六岁呢?这位娘子,你可莫要信口胡诌,随意污蔑!” 柳三娘咧嘴一笑,露出她的牙花子:“草民虽说没什么大本事,却是一顶一的了解爬虫。这也就是说,草民在看人识物方面,也是有些心得的。” 这时,宋培在一旁小声嘟囔了一声:“七月十七一早,陈司直家的小郎君,确实和他的小书童在跨院玩耍,我亲眼看见的。” 陈司直连忙解释:“正是因为不能在后院玩耍,我才遣了他们去跨院的。” 柳三娘朝李值云摊了摊手,“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吵吧。” 李值云叫住了她,“还是说一说,你的找寻经过吧。” 柳三娘一耸肩,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那日大人来我家中,我便知您身份不凡。那您要找的乌龟,定然也是不凡之物。” “表面说是,在司农寺草坊丢的,可附近是啥呀?大理寺和冰台司呗。” “那么丢失的乌龟,应该是什么证物一类的吧。若是个宠物,也不必劳您大驾了。” “草民这样想着,便从这个路子出发,大抵是冰台司里闹内奸了。” “这乌龟啊,虽说是杂食,许多东西都吃。可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它最爱的是泥鳅和猪肝。” “也是巧了,昨儿我刚好碰见这位女官在买猪肝。于是,就偷偷跟了她家去。” “扒着侧窗一瞧,刚好看见了王小姐带去袄祠里的那个小男孩。” “两下里一对比,再联想到京城这几日闹出的大事,便也猜到个七七八八。” “其实,原本昨儿就打算来找大人回话的,但心里想着,要能提供更多线索,也能多要些赏钱。” “于是,我就去查这男孩的身世。原来是个汉津来的盲流,曾在一家纸笔店里当小工,后来,就与这王小姐结识了。” “今晚上乌龟被吊在那天灯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也确实怪草民来的晚了。” 柳三娘的这番话,早已被书吏记了下来,着她按过手印后,这便先行放她归家。 人刚走,陈司直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李司台,请您明鉴!属下买猪肝,是因为我儿爱吃!属下是绝对不知道,有乌龟这件事啊!” 李值云目光凌厉的看着她,唇角噙着一抹冷冷的鄙笑:“自始至终,纵使你全然无意,还是将衙里的所有信息,泄露给了贼人。以至咱们的每一步行动,都在那贼人的计算之中!” 陈司直焦头烂额,百口莫辩,只是无力的摇着头:“是属下多话了,原以为都是家人,所以聊起衙中之事,便也没有那么多的忌讳。是属下有错,属下甘愿领罚。” 沈悦上前一步,道:“司台,当务之急,抓人要紧!” 李值云点头,紧跟着,一行铁骑星夜杀出,踏碎了茫茫夜巷! …… 陈司直,是官称。其本名为陈同,是比李值云早上一届的女举人。 应考那年,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她的相公。 其相公只是工部一属官,擅土木,虽说相貌平平,却是心性温和,两人相处一直融洽。 成亲之后,在西城最便宜的长寿坊安了个家。 再后来,他们的儿子就诞生了。 在去往她家的路上,陈司直一边骑马,一边落泪,依然小声与李值云解释道:“今年五月,我每次归家,都看到一流浪儿露宿在桥洞里头,十分可怜。某一回,竟发现他会写字,于是这才决定,将他收留。既能让他有张床睡,有口饭吃,以后还能陪伴我儿上学。谁成想,竟是农夫与蛇……” 李值云不语,沈悦出口相劝:“事态还未查清,莫要难过了。” 沈悦的话未说完,陈司直的眼泪已顺着脸颊滚进衣领,连带着声音都沙哑起来:“我那孩儿打小顽皮,总怕他入学之后,在学堂捣乱。所以想着,收养个书童陪伴,既能督促于他,还能叫那流浪儿有个家,也算是两全其美之事了。” 真是没完没了…… 李值云不禁深思,为什么有些人遇到问题,总是会叨叨个没完呢? 李值云依旧不语,加鞭打马。马蹄哒哒,踏过了泛着青霜的石板路。 穿过她所说的石拱桥,便来到了一条长巷。 已至半夜,万籁俱寂,皆已睡下,冷凝的月光铺满长巷,响在耳边的,只有马蹄的清冷回响。 一行人马,整齐的停在了第三户门前。 陈司直叩了叩门,其相公披着外衫,睡眼惺忪的前来应门。开门一瞧,适才发现来人颇多,这才露出了一抹惊讶与疑惑。 一行人步入室内,唯见东屋之中,他们的儿子正酣睡在床,呼吸平稳,枕边还放着一本翻开的书卷。 而那个小侏儒,却好像不见了踪影。 他床铺整齐,一双女鞋正正的摆在被子上,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人呢?”李值云厉声质问,脸色铁青,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空荡的床铺。 其相公皱了皱眉,急忙把前屋后院寻了一遍。 又是翻箱倒柜,又是掀开窗帘,再匆匆检查了柴房和偏厅:“今日晚饭之后,他就回来了,碗还是他洗的,怎么又凭空消失了?” 随后,一行人寻寻觅觅,直在后院的井台上,发现了一封信被石块压着。红色的信封上赫然画着看不懂的符号,令人心火蒸腾。 信上写道——【想来找我,三日后傍晚,兴庆宫。】 署名——【你们要找的小侏儒,阿竹。】 李值云攥着这信,手臂发颤,“这个败类!竟敢选在兴庆宫起事,他是打算闹到御前么!” 在场之人,无一不拳头紧握,怒火中烧!仿佛看到了一场风波,将再度席卷东城! 第九十章 调虎离山险得逞,两别山下泪茫茫 下雪了…… 陈同的哭影伴着雪影,被连夜投入了大理狱。 周仕丹和公主彻夜未眠,一大早就踩着大雪打到了上阳宫。 徐少卿裹着大氅,被雪片般的卷宗掩埋。 而李值云,则决定好好睡上一觉。她搂着小豌豆,一直睡到了转天晌午。 师父不起,豌豆也不起,虽然醒了,在被窝里喵喵叫,也要赖床呢。 来送午饭的女吏轻轻叩门:“该起了,午时了。” 里头不应。 直到说,下大雪了,可以堆雪人了,小豌豆才咻地坐起了身,“真的吗?真的吗?” 兴奋地跳下了床,一拉窗帘,漫天的清冽雪气便扑面而来。 放眼一瞧,天地皆白,就连枯树枝,都裹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雪。一切,都变得肥美可爱起来。 李值云哼了一声,一点点钻出被子,靠在那床头上,依旧是困意缱绻,慢悠悠的拖着绵羊音说道:“豆子,喂师父吃饭。” 小豌豆:? 女吏把饭食搁在了床头柜上,笑着出去了。 李值云揉了揉脸:“养个崽子,就是用的,考验你孝心的时刻来了。快点,我数到三。” 小豌豆瘪了瘪嘴,开始给师父喂饭,在心里头嘀咕道,师父也忒懒了。 “你崽子嘀咕什么?” “没,没什么……” “哼,”李值云邪魅一哼,“今后呀,只有师父能罩着你了。所以,你要把师父伺候好。你的陈姨姨,已经下狱了。” 小豌豆樱口圆张,好生吃惊:“啊?为什么呀?就算是官员犯错,不也是先羁在衙里,等候查问吗?” “她的错,已经是铁证如山了。” “是在她家里发现了什么吗?” “对,一双女鞋,一封信。这双女鞋,刚好六寸,正是缝头铺中提取到鞋印的那一双。而这封信,不仅是信,更是一封战书,诚邀我等于后日晚上,兴庆宫开战呐。这回的矛头,应该是对准陛下了。” “宣战啊。” 小豌豆忽闪忽闪眼睛,“他该报的仇不是都报完了吗?还有什么好闹的。” 小豌豆这话,突然叫李值云精神起来:“嗯?你崽子说什么?” 小豌豆眼神无辜,耸了耸肩:“不是吗?梁王家基本死绝了,公主和周仕丹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永远有摆脱不掉的污点了。是,王姐姐的最终判决,是陛下圣裁的,小侏儒可能也恨陛下。但是,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对陛下下手。” “为什么?他不是为爱而战,不惜一切代价么?”李值云认真发问。 小豌豆坏坏一笑:“师父想听我的观点,就先给我捏捏肩吧。”说话就转过身去,把后背对着师父,还晃了晃身子。 嘿,这熊孩子! 李值云用力的捏住她的小肩膀,直捏的呱呱乱叫:“还捏不捏了?捏不捏了?” 小豌豆疼的龇牙咧嘴,却是嘴硬:“舒服!师父爱意凶猛,好生舒服!”其实一张小脸,都快要憋成猪肝色了…… 李值云哈哈大笑,觉得跟孩子有来有往的,颇为有趣。 捏完了肩,这崽子居然不说了,只是喊道,“师父中计了,中计了。”随后,拔腿就跑。 李值云喊了她两声,没回来,只好作罢。 这厢,小豌豆一口气跑到了空阔的跨院里,这才猛地在雪中刹住脚步。 登时,还有两滴痛泪落下。 小侏儒,他太可怜了。 他根本就不会到兴庆宫赴约,这只不过是最后调虎离山计罢了。 该报的仇,都已经报了。至于屠龙,他才不会做呢。因为屠龙是谋反,不管成功与否,都会祸及王姐姐的家人。 最重要的是,他还要利用这点时间,带上一个人,一只猫,远走他乡,好好的过完他的下半生,不管这个人是死是活。 “好险,刚才差一点就说漏嘴……” 小豌豆在心中默叹,然后飞快地擦干眼泪。 她默默伫立在大雪之中,双手合十,为小侏儒祈祷。愿这场大雪,足以掩埋他离去的痕迹;更愿他的后半生,从此平安顺遂。 田画秋路过跨院门口,无意的看到了这一幕。 心下一惊,觉得事有反常,这便来到了李值云的房中,告了个状:“李司台,小豌豆在雪地祈祷呢,好像还哭了。属下觉得,有点奇怪。” 李值云眉头一蹙:“方才还与我又说又笑呢,怎么哭了呢。” 田画秋提眉问道:“那方才,您与她聊了什么?” 李值云道:“不过是后日兴庆宫之事。这孩子看法不同,她认为,小侏儒该报的仇都已经报了,没有必要再闹下去了。问她原因,她又不说,只跑下楼去了。然而后日,乃是冬至,陛下早已定好,于兴庆宫开办冬至宴。时下,战书已下,京城十六卫俱已严阵布防,专候这侏儒来到。” 田画秋瞳仁一颤,更是警觉起来,可是一时间,又说不准哪里不对劲。 于是,她咝了一声:“我发现,小豌豆在某个方面,比咱们厉害的多。比方说,她特别能体察案犯的心境,代入案犯的世界……” 李值云笑着:“是呀,前番在清凉观时,只有她自信无比的扒下了住持的裤子。” “那么她的眼泪,应该是为小侏儒而流吧。又在祈祷,祈祷什么呢?”田画秋陡然睁大双眼,“天呀,她不会是在为小侏儒祈祷吧?是祈祷他事成,还是……” 李值云登时坐直了身子:“糟了!这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小侏儒要带着王玉衡的尸体逃了!而这个孽障,发现了还不说!” 火速披衣下床,李值云第一时间赶往了大理寺,与徐少卿商议之后,立马在所有城门加强布控,静待小侏儒现身。 …… 忙完了这一遭,李值云再度回来冰台司之后,看着小豌豆的眼神就变了,活像是一头饿狼,紧盯着一只小兔子。 小豌豆后背发凉,感觉师父随时要张开爪牙,将自己生吞活剥,大卸八块。 带着一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一整天都没敢和师父说话。 直到晚上睡觉,师父的魔爪又伸进了自己的被窝。把亵衣一掀,那热乎乎的掌心又焐在了屁屁上。 感受着滑腻腻厚墩墩的手感,李值云饕餮欲滴,邪魅地笑:“哼哼哼,你猜一猜,师父在想什么?” 小豌豆缩着脖子,蜷缩在被窝里。像只快要入口的小兔子,毛都竖起来了,“我不几道,不几道……” “不几道?”李值云学着小孩的口吻:“怎么会不几道呢?你向来最能体察人心了,特别是坏人的心!” 小豌豆嘿嘿一笑,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说道:“可师父又不是坏人呀,我当然体察不到。” “哟,嘴挺甜呀。”李值云揉了揉掌间的肉团子:“师父在想,这块地方跟着你,简直是可惜了,以后免不得经常受屈呢。” 小豌豆眼珠一滑:“不可惜,这样才趁手呀。以后不必用戒尺了,用手就成。” 李值云哈哈大笑:“看来知道自己犯事了,要挨打了。” 小豌豆嘟嘟小嘴,随后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师父爱我爱的紧,肯定打不死我,睡觉睡觉。” 哎嘿,开始跟我使用混不吝大法了? 李值云狠狠拧住她:“小东西,我告诉你,若有一日,你步了王玉衡的后尘,师父肯定会在你被斩下的小脑袋上,用朱笔画上一个爱心。因为师父,爱你爱的紧啊。” 小豌豆嘶了一声:“太恐怖了,恶魔师父。” 然后她眼睛一眨,从瞳仁中透出了一丝猾黠。仿佛在说,若我犯罪,肯定做的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李值云读出了她的心思,真的有些生气了。 她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的雪光,一时间竟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喜欢这只恶魔幼崽…… 一日日的,恨不得揣在怀里,再啃上两口。 跟她之间,到底是哪一路的缘分呢?思及此处,李值云恨不得现在就去算一算命,因为她,实在是想不通了。 师父背对着自己,好像真的生气了,小豌豆在身后轻轻的抱住师父,就像一块软绵绵的膏药贴在了身上。 李值云心中的气,瞬时就消了大半。 罢了罢了,这么柔软的小东西,能坏到哪里去了,慢慢教导她就是了。 转日一早,宋培来报:“西城门外三十里处,两别山。” 接到消息,李值云披上斗篷就走,眼瞅着小豌豆也跟了出来,这便抱着她一同上了马,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师父今天就带你一起,把你祝福过的小侏儒给捉回来!” 在孩子惊讶的目色之中,马鞭即刻炸响,骏马如离弦之箭,扎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西门外十里,有个十里亭。三十里,有个两别山。 这两个地方,皆与“送别”有关。送出十里,仍不舍者,可再送二十里,直至两别山。 而这两别山,则是一个普通人,用脚程相送的极限了。 一见两别山,离人泪茫茫。 这山口之处的石壁上,写满了离别之词,伤感之语。每次经过,都叫人不忍直视,不忍卒读。 风雪很大,雪片子直往眼睛里刮。小豌豆一边裹紧风帽,一边脉脉淌泪。 过了两别山,就是他乡之界。 可以隐于荒山,或从水路遁去。小侏儒只差这么一步,就差这么一步了。 发现怀里孩子在隐隐低泣,李值云想出声问她,为什么总是怜悯罪犯? 然而刚一张口,便灌了一口的风雪,根本就说不出声。 疾驰了半个时辰,终于抵达了两别山。 徐少卿和孙将军一等早就到了,可偏偏将小侏儒逼到了山口东侧的石崖之上。 师徒二人下马,一步一滑的走向了石崖。那侏儒就站在崖边,身后是百丈深渊。 他很小,感觉还没有膝盖高,穿着一身蓝底绿花铜钱纹的卷领棉袍。 皮肤白净,眉清目秀。如果不是天生残缺,也该是个俊美儿郎。 徐少卿侧首,与李值云说道:“此贼奸猾,偷了运冰车和腰牌,竟然成功蒙混出城。幸亏一守兵眼尖,带人将他截停此处,奈何他不肯束手就擒,赶着那冰车,冲到那悬崖处了。” 李值云上前一步,亮起嗓音笑着说道:“阿竹,我还以为,你会穿红色。今日带着心上人远行,不该是新郎官的打扮吗?” 阿竹不屑一笑,一改他的童声,用大人的嗓音反唇相讥:“你们,当真是龌龊!难道爱慕一个人,就一定要占有她吗?就一定要洞房花烛夜吗?可笑,真是可笑!” 此话一出,全然默然, 唯有孙将军喊了一声:“喂!你不打算占有她,为何不叫她入土为安?为何要带她远走啊?你连个死尸都不放过啊!” 对于此话,阿竹付之一笑:“这是我们二人说好的,事成之后,远走他乡。我需要向你们解释吗?就算解释了,你们这些蠢人能听的懂吗?” 随后,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将手慢慢的伸入冰车之中,怜惜的抚摸着王玉衡的脸颊。 此刻,王玉衡正静静的躺在冰车之中,身上盖着厚厚的白色狐绒毯,与雪一样洁白。 小豌豆疯狂落泪,再胡乱的抹去泪水,放声喊道:“阿竹,事情都这样了,你们走不了了,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都说出来吧。” 阿竹看向小豌豆,随即噗通一声朝她跪下了:“你就是苏姑娘吧?陪着衡儿写字的苏姑娘,小生在这里谢过了!” 徐少卿生怕他立刻跳崖,这便寻找话题,尽量的拖延时间,希求变数的来到:“阿竹,在爱人方面,本官不及你!你可愿说说,你究竟爱慕王玉衡什么?是样貌,是才情,还是她曾有恩于你?” 跪拜之后,阿竹站起身来,几乎笑弯了腰。 他嗓门大开,似是对天对地,对着山神,对着大雪,对着众人,宣泄着自己的满腔爱意。 “我爱衡儿,是因为衡儿天生可爱。” “她是那样的纯净,那样的没有分别!当他知道我是侏儒的那一刻,没有嫌弃我,没有鄙夷我,更没有可怜我!” “可怜,对于你们来说算是个好词吧?可对我来说,不是!” 听到这里,徐少卿故意上前一步,“为什么不是?” 九十一章 诈尸案结于大雪,冰台司面临转型 “为什么不是?”阿竹大笑着,“因为可怜,是比嫌弃,鄙夷,更加恶毒的东西!” “它在无时不刻的提醒我,我是个不健全的人!我是个需要帮助的人!我是个侏儒!” “至于嫌弃,它只是嫌弃,我也早就习惯了!大不了,谁嫌弃我,我也嫌弃他就是!” “而可怜呢?皆带着傲慢!它来的快,去的更快,就像是戏子的表演!一边感动自己,一边还希望我来配合他们,只有在看到我的痛苦难堪之后,他们才点点头,或者抹滴泪,再象征性的安抚我两句,这才满足的离去!” “你们说,这是个好词吗?这些人,都把自己当成了活菩萨了吧?” “可只有衡儿,才是真正的菩萨低眉!” “所以,我爱她!你们是不懂我们的情意的!只怕用你们肮脏的嘴说出来,也只会染污!” 徐少卿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昔有人问一沙弥:何为金刚怒目?沙弥答,金刚怒目降服四魔,菩萨低眉慈悲六道。二者刚柔相济,缺一不可。唯金刚挥智慧剑,行霹雳事,方得菩萨垂慈目,护世间至善。然观你们两个所为,本官只得言,王玉衡不过是你一人的菩萨,而你,亦只是王玉衡一人的金刚。” 阿竹猛挥衣袖:“那又如何?她纵然只做我一人的菩萨又如何!这世间,唯有她一人将我当作人——当作与她无二的人!所以,我所行的一切,皆甘之如饴,纵死不悔!” 李值云朝徐少卿压了压掌,对阿竹说道:“阿竹,我能体会你的感受。当年母亲与我父亲和离之后,也不知怎的,风声竟传遍了我所在的女学。就有这么一日,先生在堂上聊起这夫妇和离的话题,坐上的所有同窗,皆纷纷转过头来,满眼同情的看着我。那一刻,我是厌恶的,悲愤的,她们是想以我的伤疤为食,喂饱她们片刻的良善。所以,我不悲反笑,而她们在看到我的笑容之后,竟然生气了……自那时我便知晓,世人多伪善。可我这一路走来,也只能去适应伪善,与伪善周旋,再尽可能的,叫自己离伪善远上一点点。毕竟生而为人,一切都好难啊。” 说罢了这席话,徐少卿心下作痛的看着李值云,而阿竹咯吱咯吱地笑了两声,便回到了宁静中去。 他垂眸,看着冰车里王玉衡的睡颜。一时间,仿佛所有人都不见了,天地之间,大雪之下,只剩他和她,还有一只从车厢角落,探出脑袋的小猫。 “都说完了,咱们该走了。”他对着王玉衡轻轻道,仿佛这世上的所有喧嚣,都和他们再无关系。 然后,他伸手,把小猫抱了出来,撒到了雪地上,“乖,你替我俩好好活。” 看清了,这是一只八字脸,四蹄踏雪的奶牛猫。 它与它的主人一样聪明,曾冲入缝头铺中,扑倒了满屋的烛台。 现在,它用前蹄扒着阿竹,立起身子,最后一次用牙齿轻咬了他的手指,最后一次记住他的味道后,便陡然转身,扬长而去,快速的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中。 其余人心口嗵嗵,焦灼万分的围了上去,可又不敢围的太近,只是朝他压着手掌,出言相劝:“阿竹,别!你再想想,你再想想!今年秋决已过,纵使被判了死罪,你还可以再活大半年呢!” “是呀是呀,还未必是死罪呐!你千万别冲动,别冲动!” “阿竹,这底下据说是个幽谷,打捞都无法,你就真的忍心,叫王姑娘暴尸荒野吗?” 面对众口纷纭的劝说,阿竹不为所动,正如不曾听见一般。 他一身风霜,慢慢转身,握紧车辕,狂作的大雪在他的头顶打着旋儿。 一个将死之人,却是一点点绽开了笑容,笑的纯粹,笑的欣慰,无谓而且无惧…… 随后,他牙关一咬,猛然发力,迸发出惊天撼地的咆哮声。 众人便眼睁睁的看着一人推着一车,于瞬息间冲出山崖,再极速的往下坠去! 那身后荡起的大片雪雾,是他们留给这尘世最后的告别。 来也来,去也去,求仁得仁,复无怨哉。 车架轰然坠地的声响,迟迟才传入众人耳畔。泪眼凄迷之中,小豌豆好似看见了夕阳之下,王姐姐立于西窗,对着守在墙外的小侏儒两两对望,再比划着手语说,“走,你快走。” 他们曾也浑身镀满夕阳,今又葬于白雪,来来去去,不过是清梦一场。 三更梦醒,尘埃落定,这桩案子,也算是彻彻底底的完结了。 ———— 带着掸不落的唏嘘,小豌豆迎来她的冬至假期。 虽然假期长达三天,可小孩能歇,大人们还是歇不了。冬至夜宴在即,李值云这又接到了圣人传召。 装扮整齐的来在上阳宫,圣人居然歪在榻上,抽起了旱烟。 李值云这便亲手点燃个火,“陛下,您怎么抽上这个了?据说伤身呐。” 圣人笑了笑,家常散乱的鬓发垂在她明黄的寝衣领口上,多了一些飒踏不羁,说话的声音之中,带着不少的埋怨:“还不是因为令月。为了她的一桩私情,闹的满城风雨。就连朕,都觉得羞愧难当,郁结在心。你甭说,抽上两口,心里通畅,这旱烟啊,可是个好东西。” 李值云带着恭谨的笑,劝慰圣人道:“公主天家富贵,难免会觉得有情饮水饱。不过话说回来,有亲娘在,就是不一样呢。” 圣人大笑着拍了拍李值云的肩膀:“你呀,净会给朕逗乐子。这些日子,你和徐少卿都忙坏了吧?” 李值云笑的喜气:“职责所在,都是微臣们应当的。微臣自当再接再厉,争取早日在京城安个家呢。” 圣人又是大笑。平日里,冠冕堂皇的话听的多了,乍一听这带些小打算的真挚之言,反倒觉得颇为难得。 “对呀,你在京中三年有余,尚未安家啊。不如这样如何,朕记得司农寺草坊南边,有个秦风苑。虽然不大,可风景极佳,又离冰台司极近,这便,赏赐于你吧。” 李值云受宠若惊,立马跪下:“陛下,微臣受之有愧。方才,微臣只是随口一说,并无他意啊。” 圣人示意她起身:“朕给你,你拿着便是。你的性子里头,向来有憨直的一面的,不比那些弯弯绕绕的九曲心肠。所以朕,也乐意多照拂些你。不过这园子,朕可不是白给的哟。” 说到这里,圣人侧眸而笑,眼中带着尚未脱口的深意。 李值云施礼:“陛下但请明示。” 圣人点头,半转眉眼,望着寝殿一角,缓缓说道:“朕有意,不再叫冰台司受大理寺辖制,而是由朕亲自执掌。” 李值云心头一震,陛下此言,竟是要冰台司化为御前暗刀。 然则天威在上,岂容臣子推拒?李值云当即深深躬身,肃然应道:“是,微臣领命。” 圣人凤目微抬:“你怎不问问,往后冰台司执掌何事?” 李值云垂眸:“陛下若有敕命,自当晓谕微臣。” 圣人声若寒泉:“朝局如棋,风云翻覆,党派相争。宗室诸员,各怀机杼,各自为政。朕的目的,便是要这冰台司上下,成为朕的耳目。” 李值云立马应是,随即眼睛一弯:“只怕在冰台司成立之初,陛下就早有此意了吧。” 圣人笑了笑,轻拍李值云的手背,拉着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此言倒是不虚。只是当时,你初入官场,朕虽看好于你,却难料你能力深浅。而今一年下来,冰台司屡破奇案,足可见云儿你聪慧过人,精明能干,足以担当此任。“ 李值云谢过:“陛下厚爱,微臣自当不负所望。” 圣人正色说道:“不过呢,冰台司仍需大理寺在前掩护。朕会知会徐少卿,适时的,拨给你一些简单的案子。不过今后这办差的重心,你自当有所调整。” 李值云拱手道:“是,臣自当效忠陛下,唯命是从。” 圣人眼含笑意,微微颔首:“好了,你先退下吧。朕这就知会王公公,将那秦风苑收拾出来。冬至一过,你便可带着你心尖上的小徒儿,一起入住了。” 李值云甜笑着谢恩:“微臣替小豌豆,一起谢过陛下。若有机会,必将那孩子带来御前,给您瞧瞧。” 圣人眉开眼笑:“好呀,你喜欢的孩子,必定是个可心儿。去吧,去吧,朕也要歇一歇了。” 从上阳宫告退出来,李值云喜忧参半。 她已经隐约意识到,冰台司很快就要变成众人口中的“黑冰台”了。 由于揣着心事,李值云一时不察,竟在转角处,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哗啦啦,那人手中的话本子掉了一地,李值云立马俯身去捡。 随意一瞥,竟看到那本子里,是满纸的淫词艳语,书写的,还似乎都是陛下的床笫之事。 “这……” 李值云一时惊讶,看向了眼前女子的腰牌,原来是个专门记录陛下行幸的彤史女官。 虽说是职责所在,可这也写的太过详尽,太过精彩纷呈了。 瞧着李值云的惊讶貌,那女官抿唇一笑,利索的从李值云手中拿过了画本子,低声说道:“陛下爱看,大人就莫要大惊小怪了。” 李值云瞳仁一紧,打量起了她的外貌。 柳叶眉,杏仁脸,红红的薄唇之下,是满口的利齿。光是站在那里,手上的小动作就有很多,并且十足麻利,一刻都闲不着似的。 再说那眼睛,更是视无定点,不停的飘忽之中,大有眼观六路的架势。 李值云第一时间断定,此人手脚不干净! 于是便不露声色的询问她道:“敢问内贵人,尊姓大名。” 女官螓首微侧,利落答道:“苏梦,梦游的梦。” 李值云唇角噙笑:“内贵人好生有趣,本官倒是头回听闻,有人这般诠释自家名号。莫非你在这深宫禁苑,竟也如梦游一场了?” 苏梦的一只玉手掩了掩唇,一并插科打诨道:“大人这话不假,若不梦游,便也写不出拨人心弦的梦话了。” “内贵人几时进的宫?从前并未见过你。” “今年。” “喔?今年。本官瞧着,内贵人差不多二十有五,这分明是该出宫的年纪了,内贵人怎么今年才来?” “嗐,岁数大些,才知道内廷的好呀。若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也当不了下官的差事了。时候不早了,下官还要赶去上阳宫,这便告辞了。” 苏梦福了个身,拿好话本子抬步就走。 李值云回过头来,但见她腰肢摇曳,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卖弄风情的模样来,不禁冷然一笑。 此女,非但手脚不干净,还是个见多识广,在男人场里摸爬滚打多时的江湖老手。 这样的角色,恐怕是谁人安插在御前的眼线吧。 再凭借些奇技淫巧,一时取得了陛下欢心,才能时常行走在陛下跟前儿。 李值云勾起唇角,收转眼眸,径直向北,往北宫门走去。 凡是女举出身,大都能直接出入北门,向陛下禀事。这些人,也时常被称为“北门学士”。 走着走着,李值云突然想起了阿娘。 当年阿娘正是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南,抵达了陛下的寝宫——上阳宫。 阿娘的同僚说,就是过年前的某一天,她在去往上阳宫之前,还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可也正是这一趟,自打她回来之后,便开始双眼空洞,一蹶不振。 那么这一趟行程,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她在上阳宫里,听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还是说她在回去路上,发生了什么叫她无法接受,深受打击的事情? 呼…… 李值云嘘了口气,突然觉得日后直接效力于陛下,兴许是好事一桩。因为她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探听当年的情况了。 前方雪地之上,一个紫袍身影渐近。 近前了,那人一见是李值云,便也顿住脚步。随后,他皮笑肉不笑的施了个平礼:“李司台。” 李值云回礼:“周尚书。” 此人正是周仕丹,一个说话能绕三圈的家伙,今日却突然开门见山,“本官不知何时得罪了李司台,竟叫那桩姑苏灭门案,硬生生的栽到本官的头上!” 九十二章 出现一极品老妇,该老妇御前认子 面对周仕丹的发难,李值云却是思维跳跃,竟跟小豌豆似的,突然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就是蛋”。 周仕丹,读快了就是“就是蛋”嘛,哈哈哈。 李值云笑意难掩,舒展着双眉说道:“周尚书误会了,下官从未刻意针对过您。至于那证物,乃是在机缘巧合之中,自其他案子里偶然获得的,一切皆是就事论事。时下,此事的一应来龙去脉,下官早已写在了奏疏里,呈送给陛下了。” 周仕丹双目微眯,幽幽道:“但凡是经冰台司移交大理寺的案子,我刑部皆可查阅。李司台所指,究竟是哪一桩?莫不是前段时日的盐人案?可是在盐人案的卷宗中,却未有一字,提及那只乌龟呀。” 李值云只道:“既然已经将卷宗移交大理寺,便不在我冰台司的权辖范围之内了。时候不早了,下官告辞。” 周仕丹冷哼一声,甩袖就走。 李值云亦是冷冷一哼,于心中暗骂道,看你这只蛋,还能伪装到几时!若是破壳而出的,是个凤雏,还则罢了。若只是一只杂毛鸡,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李值云这般斥骂,自有其缘由。前些日子,她曾与徐少卿谈及周仕丹的出身。 此人祖籍江苏孟城,乃先帝年间的明法科进士。其仕途始于孟城县令,后因鼎力支持女帝登基,平定地方叛乱,以致官运一日千里,以最快之速擢升为苏州知府。 其后的宦海浮沉暂且不论,两人疑心,他的发迹之路似乎暗藏着几分蹊跷。 比方说,他早期的批文里,字迹略显稚拙,活像是握笔不久的孩童,在模仿大人的字迹。而他当年的考卷,则是字体方正,铁画银钩。 再比方说,他高中明法科,回乡上任途中,其全家竟遭山贼洗劫一空,惨遭砍杀。 这一切的一切,都真的太像一出冒名顶替的戏码了。 不过这些年来,他始终为圣人摇旗呐喊,唯命是从,从不置喙半句,因此深得圣人青眼。远的不说,只说近的,单看判决王玉衡斩立决一事,便可见其端倪。 圣人眉梢微动便是他的主张,恰似弦上之箭,挽弓即发。 这株自剧毒泥沼中破土而出的恶木,如今早已盘根错节,将虬根扎透了九重地脉,根深蒂固了。 倘若有朝一日,现身一位伐木者,则必为圣人。 至于旁人,恐难撼动其一枝一叶。 思及此处,李值云摇了摇头。再联想到冰台司的转型,这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罢了,都是为陛下效力的鹰犬罢了,也不必过分执着正邪对错了。 反正眼前,双方也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厢,小豌豆回来家中,小嘴叭叭的跟苏娴讲述着这些天发生的事。 最后,还十分愧疚的说道:“都是我多话了,要不是我说,小侏儒该报的仇都报完了,没有必要再闹了,师父说不定就想不起来,这是一出调虎离山。毕竟,他前番下的战书都赴约了,师父他们就以为,今次还会如期而至。” 苏娴从头至尾安静的听完,拨了拨她的小鼻尖:“你呀,还是小,心里存不住气,嘴上也就存不住话了。” 小豌豆捧住小脸:“那该怎么存住气,存住话?” 苏娴脑袋一歪,从鬓角垂下的一丝发线扫在了医袍上,浑身透露着一种智慧且神秘的气息:“这个简单,不急于表现自己,不希求旁人的认同,时常把自己的一颗心置于清凉的潭水之中,就可以做到了。” 小豌豆噗嗤一笑:“这也就是说,要时常给自己泼冷水?” 苏娴哈哈大笑:“这样说,也没错。人啊,莫要得意,得意就会乱了心智。” 聊着聊着,一个老妇捂着额头哭天喊地的冲进了医馆:“郎中,郎中!我家恶媳给我开了个天眼,这真是要我的老命了!”她捶胸顿足直呼,鲜血从指缝之中淅淅沥沥的流了下来。 苏娴连忙扶她坐下,拿开她的手掌一看,额头正中间挨了一刀,不偏不倚,活像给开了天眼。 苏娴抿笑,立即给她清创止血,缝合上药。等一切包扎妥当,这老妇便抹了两眼泪,对着姑侄俩絮叨了起来。 “她有身子,我好心登门照料,她居然拿刀砍我!你们评评理,这世上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没有,自然没有。对了,您没有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吗?还要登门照料。” 老妇一摆手:“还不是这恶媳妇,撺掇着我儿子搬出去的,唉!” 话音刚落,又有一年近而立的男子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男子一见老妇,便是大眼瞪小眼,两人电光火石了片刻,这便一拍大腿:“郎中,郎中,快请去家里一趟吧!内人摔了一跤,临盆在即,可附近的接生婆这会子都不在家中,只能请您救命了!” 苏娴唉了一声,立马去准备药箱,交待小豌豆守着医馆。 直到夜幕将至,姑姑才从人家返回,净了净手,坐下来喝杯热茶,这才缓缓开口,说了一桩笑话与小豌豆听。 “这老妇,原来是个老悍妇啊!” “刚开始一进门,还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原来那男子,竟是他的儿子。” “今个儿晌午,这老妇毫无缘由的,将他儿媳从台阶上推了下来,以至早产。” “她头上的那一刀,便是儿媳从地上爬起来之后,拿刀砍的。” 小豌豆啊地一声:“如此说来,一点都不亏她。” 苏娴抿了抿唇,更好笑的,还在后头呢。 “这男子啊,不过是家中老三。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妹。” “这老大呢,当年要进京考取武举,老妇竟扣下了他的户籍册子,以至他错过了这场考试。后来,老大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 “这老二呢,在出嫁之后,曾身怀六甲在家安胎。一日,正好生生的在家坐着呢,那老妇却骤然闯入,仍旧是毫无缘由的将她毒打一顿。” “后来竟在小孩周岁宴上,狠扇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耳光。” “除此之外,只要她愿意,就随时登门滋事,闹的是你死我活。自此,老二一家被迫举家逃离,迁至京城,做小买卖为生。” “这老四呢,更是可怜。自小到大,就没有一日不挨打的,连脚趾都被打断了一根。” “后来,也是刚到及笄,就跟着一个外乡客跑了,远嫁他乡。” “这老妇呢,就开始肆意造她的黄谣,传的是左邻右舍,无人皆知,都当做笑话来看。” “唯有老三一家,能稍微辖制她点。毕竟,也只剩这一个儿子养老了。” “对了,他们跟咱们还是老乡呢,都是孟城人。接生完了,这两夫妇算是对我道尽了缘由。” “这不是老二一家搬到京城了么,老三一家也想过来谋生,就带着这老妇一并迁到了京中。” “自打老三媳妇怀孕,这老妇看着她身子不便,感觉自己又行了,一日日的作天作地,作鬼作妖。” “老三无奈,只好在临街租了个房子。” “今日晌午,老妇借着过来烧饭的由头,居然突然将老三媳妇推落台阶,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听罢了这些,当真是笑了我一路。神奇,实在是太过神奇了!” 小豌豆在一旁听着,笑的是满地打滚,“她公平的苛待每个孩子,当真是不偏心呐,哈哈哈!” 苏娴无语的摇了摇头:“这老妇二十年前就守了寡,真不知道家中男人,是不是被她折磨死的。” 小豌豆唏嘘道:“真是个极品老妇!谁要是做了她的家人,当真是倒了血霉。” 原本呢,只把这事当个笑话,听一听就罢,不料转天冬至,这老妇又来了医馆。 她一进门,脸上便堆起客套的笑,一把攥住小豌豆的手道:“小官爷呀,听说你在冰台司当差?” 小豌豆立马抽回了手,没好气的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和你有关系吗?” 老妇嘴唇哆嗦着,颤巍巍地指向自己的额头,可怜兮兮地说道:“我要状告我那三儿媳,重伤婆母,不孝忤逆。“ 小豌豆抬手一指,指向了京兆府的方向:“你去京兆府吧,民事纠纷只有京兆府受理。大理寺和冰台司,不负责这些。” “京兆府啊,” 这老妇用手指在掌心划拉两下,好似在拼命记下这个名字,“好好,谢谢小官爷,我这就去京兆府。” 终于把人打发走了,小豌豆狠狠的瞥了她一眼,真是个千年老祸害! 时值假期,京兆府只留几个属官值守,一应的堂官,或准备前往兴庆宫赴宴,或在家中休沐。 “咚、咚、咚……” 老妇来到了京兆府外,手执大锤,用力的敲响了登闻鼓。岂料非但无人受理,还遭到了衙差们的驱赶:“去去去,冬至休沐,若非人命案子,就后日再来吧!” 老妇当场撒泼,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对着街上的行人哭天抢地,口中哇哇乱叫:“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家中恶媳拿刀砍我呀,我是再也不敢回家了呀!我就要冻死街头了呀!” 也就真的有好心人,被她的表演蒙骗,给她支了个招:“这位阿婆,倘若你真的有天大的冤屈,不妨去兴庆宫那里试一试吧。今日圣人在兴庆宫设宴,各路官员随侍。纵使见不到圣人,兴许就能碰到哪位青天大老爷,为你做主撑腰呢。” 嗯?还有这门路啊? 老妇一听这个,立马刹住哭声,不嚎也不叫了。只是利落爬起身,拍一拍棉裤上的泥,便迈开大步,溜着未开化的薄冰,出出溜溜的往兴庆宫去了。 她就是这样,巴不得闹的越大越好。 自打落生成人,她的心中便积着一团邪火,那是一股源自骨子深处的怨愤和躁动,就像滚烫的岩浆一样翻腾不息。 只有拼命的闹,她才会觉得舒服一点。 只有拼命的闹,那团邪火才得以宣泄片刻,换来短暂的平静。 她来到兴庆宫外的大街上,只见长街两侧禁卫列阵,肃立如龙。一个个挎着腰刀,严阵以待。 未出多时,便听到号角长鸣,锣鼓开道的声音。 她心潮彭拜起来,知道圣人要来了。 她搓着两手,如同一只老耗子般,缩头缩脑的等候在警戒区外。 龙旗猎猎过阵,这便瞥见了一辆赭黄色的龙辇。 一看见黄色,她便一个猛子,哧溜一声跪滑到了禁卫脚下。这便大张大合,扑通扑通的跪拜起来,任由那额头磕碰在坚硬的冰面上。 “圣人!草民冤枉!圣人!草民冤枉!”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穿透礼乐,圣人掀开了车帘一角,“云儿,去问问是何情况?” 骑马随行的李值云立马领命,勒转马头朝着老妇走了过来。 近前了,稍一摆手,禁卫们便松开了这老妇。 一见有当官的来了,她跪行过去,伸手摸住了李值云的鞋面,惨状凄凄。 再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快言快语,添油加醋的倾诉了自己的所有冤屈。 李值云颔首:“妥,你在此稍候片刻。”这便追上龙辇,与圣人回话道:“禀陛下,有一民妇,昨儿被儿媳砍伤,时下又被撵了出来,无家可归。所以,才想着来告御状。” 圣人道:“你自去处置,务必妥当。” 李值云领命,再度拨马回来的时候,却见后方乱做一团。 数个禁卫,狠狠的擒着这老妇,试图将她带离现场。而这老妇,却死死的抓着周仕丹的马缰不放,双手如同铁钩一样。 她用尽全力,满脸是泪,扯破了嗓子大喊道:“小树!娘的小树!你什么时候当了大官呀!你怎么从来都不回家看娘啊!原来你在朝廷吃香喝辣,却叫娘冻死街头啊!” 李值云心下一震,快速上前。她看了看老妇,再看了看周仕丹,“周尚书,这……” 周仕丹紧咬牙关,双目通红,大声叱道:“大胆民妇!你老眼昏花,竟想攀认本官!来人,即刻将她押入大牢!” 九十三章 冰溜子硬如铁棍,扎穿了极品老妇 一听要把她收监,老妇一蹦三尺高,跟一只年猪似的,几个汉子都摁不住。 “小树!雷小树!你出息了呀你,你要把你亲娘关到大牢里啊!我这就跟你拼了呀,拼了!” 大声呜嚎之中,老妇一伸脖子,就朝着周仕丹的坐骑撞了过来! 侍卫们连忙去拉,再死死的把她压在地上。她双嘴啃泥,依旧是嚎哭不已,骂骂咧咧。 有侍卫去堵她的嘴,她倒战力惊人,直接将人咬的顺手流血。 一边疯狂挣扎,一边破口大骂:“不活了呀,没法儿活了呀!一把屎一把尿给拉扯大的呀,那左边屁股上还有块红胎记啊,这就不认我了呀!真是个畜生,畜生!” 周仕丹快速摆着手,如同驱赶苍蝇,“拖下去!赶紧拖下去!” 就在老妇被抬走之际,徐少卿勒着他的白马踱了过来,正颜厉色的说道:“周尚书,且慢。” 周仕丹抬眼,怒不可遏:“这悍妇当街撒泼,惊扰圣驾,还要攀认本官,徐少卿是何道理,缘何阻拦?” 徐少卿道:“本官见此妇言之凿凿,不似是信口开河。” 被抬出了数步的老妇一看有人帮腔,连忙扭过头来,手舞足蹈:“大老爷,这位青天大老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呀!他就是我儿子,从我裤裆底下掉出来的亲儿子!” 这厢厮缠不已,圣人那厢已然收到了风声。 王公公附耳低声,讲明了情况。圣人听罢,双颊上泛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随后略一摆手,看着眼前的花萼相辉楼道:“叫他们几个理去吧,朕还忙着,应付东瀛来的小王爷。” …… 车驾仪仗尽入兴庆宫,此刻大街上只剩周仕丹几人,不想公主竟也凑了过来。 一身剪裁利落的窄腰窄袖骑马装,将她衬得愈发明艳动人,一开口,便是十足的辛辣劲儿:“哟,周尚书,旁人最多冒出个野爹,你倒好,直接蹦出个野娘!厉害啊,可真够厉害的!今日这桩公案,可真是耐人寻味的紧,若不仔细瞧瞧,瞧个究竟,往后哪里还能碰到这等热闹!” 周仕丹怒目而视:“你!” 随后,他陡然吐出一口气来,整个人平静了,恢复了他老于世故的模样:“罢了,既然徐少卿和李司台都在此,倒也不必由本官劳心了。汝二人尽管处置,本官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话罢,拍马就走,离了这所谓的是非之地。 老妇在后头,“小树,小树!”而周仕丹却是全然一副与他无关的架势,自如离开,头也未回。 其实今个儿,他也算是倒霉了。 若是往常,敢有人拦马叫嚣,恐怕早就从人间消失了。奈何今日銮仪在侧,百官注目,纵使再位高权重,也无处施展。正应了那句——乱拳打死老师傅,穿鞋的遇见光脚的了。 徐少卿瞥了一眼周仕丹的背影,看向老妇:“你方才所说的红胎记,可为实话?” “回大人,当然是实话了!”老妇底气十足,频频顿首。 随后,李值云与徐少卿交换了眼色,叫她画了押后,便着人先行将她送回家中,并出言安抚,明日再来家访,必不叫那恶媳,欺凌到婆母头上。 如是,处理完毕,两人才与公主一起,缓缓的登上花萼相辉楼。 公主意犹未尽,颇为惋惜的说道:“本宫还以为,今日要扒了那周仕丹的裤子,当众检验呐!” 二人不禁发笑:“不论如何,他乃是三品大员,扫了他的颜面,朝廷的脸面岂不是也跟着丢了?” 公主脑袋一歪:“这倒也是。” 花萼相辉楼上,觥筹交错,彩光迷离,宾主尽欢。席间的熏笼一顶挨着一顶,内里碳火哔啵作响,熏出了满殿的暖香。 热的人,脱了外衣,还要隐隐冒汗。 可是外头,却冷的很。 眼看街上没人,都回家吃冬至饺子了。苏娴这才提前关上了医馆大门,搓着两手直哈气。 “今年可真冷啊,下了场雪,大街上硬是化不开了,屋檐下的冰溜子跟铁棍一样。豌豆,等吃完饭,咱们得用竹竿给它敲下来。要是它自个儿断了,砸到人可就不好了。” 小豌豆端来盘好的饺子馅,双手麻利的包着。就那么一捏一挤,一个小元宝就好了。 一边包,一边突发奇想:“姑姑,我听说有道菜叫油炸冰溜子。不如现在就敲下来一根,掰断了,咱们炸着试试。” 苏娴眸光一亮,“好呀。” 随即在心里琢磨了起来,“这道菜呢,得是甜口才好吃。用面糊裹了,先下锅炸。等炸至金黄酥脆,就捞出锅来,再淋上桂花酱或者奶浆。得,就这样办。” 打定主意,便手执竹竿,在门外噼里啪啦的敲了起来。 瞧着姑姑越敲越兴奋的模样,小豌豆眉眼一转,原来姑姑这么淘气啊…… 于是连忙出言提醒:“姑姑你慢点,地上滑。” 其实师父也这样,表面上都是周吴郑王,波澜不惊的,实际上,比谁都淘,比谁都疯。 哼,这些大人,真是叫豌豆费心呐。 包好了饺子,下了锅,再配着新鲜现炸的冰溜子和一碗热汤,娘俩美滋滋的吃完后,便烧了一大壶热水,开始泡脚了。 一边泡,一边聊着体己话:“姑姑,自打楼水昌入了狱,你们大哥有没有找过你的麻烦?” 苏娴笑道:“没有。” 小豌豆有点不太相信:“真的没有?他不是急着要逍遥丹吗?再说了,人还是我师父抓的,我就不信他不迁怒。” 苏娴嗐了一声:“我后来细细琢磨了。他身为刑部尚书,身边什么能人异士没有啊。之所以叫姑姑制药,可能只是……试一试姑姑的心?” 小豌豆机灵一哼:“要我说,你们六兄妹之间,保管有什么共同的大秘密。而且这大秘密呀,还不止一桩!要不然,身份悬殊这么大,早就江湖不见了,哪还会赴什么七年之约。” 苏娴眉眼一压,坏兮兮的看着小豌豆:“没错,肯定有大秘密了。我们的大秘密,就是偷了一枚豌豆回家。” 小豌豆做着鬼脸,吐吐舌头:“姑姑又在东拉西扯,不过嘛,他最近忙着呢!小侏儒在公主府上空放了盏天灯,天灯上洒下来好些纸片,纸片上明明确确的写着——姑苏灭门案主犯周仕丹。这些事,姑姑应该都知道了吧?” 苏娴的神色变得平静起来,只是淡淡的叹了一声,“那最近,确实够他忙的。” 睡到半夜的时候,又下雪了,呜呜的风雪声推开了窗子,雪片打着旋儿的落到了床上。 苏娴惊醒,连忙下床关窗,可冷不丁的听见后门方向,有门板推动的声响。 她披衣,穿过落满积雪的后院,走到门后轻声询问:“谁呀?” 毕竟往常这个时间,最多是苏孟青回来。可这段时间,她不是入宫了么。 门外人用满是冻疮的两手扒着门板,哆里哆嗦的说道:“大小姐,是我,阿贵家的……” 苏娴立马开门,双目大睁的看着眼前的风雪夜归人:“阿桃?怎么是你呀!” 这个衣衫褴褛,满头是雪,冻到发僵的中年女人抽抽噎噎的哭了:“阿贵得病死了,孩子也早没了,只剩下我一个,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才想着来投奔大小姐。先是去的南香镇,人家说你搬了,这又寻到京里。方才我不敢进,生怕被人瞅见,一直在外头等到现在。” 她抹了一把涕泪,整双手干瘦的如同老妇一般。 “快进来,快进来!” 在厨房点了灯,立马煮了碗饺子给她吃。吃罢了,把睡着的小豌豆抱到了自己的床上,腾了张床给她。 “从今往后,你就在家里安心住下吧!小豌豆现在是六扇门的人了,日常都住在冰台司呢,就逢年过节才回来。家里医馆刚好缺个帮手,你这一来,我也算是心安了。” 听着苏娴这番话,阿桃感动的涕泪涟涟:“有大小姐这句话,阿桃的命都是您的。” 苏娴叹了声气,询问她道:“当年,也是给过你们不少安家费的,怎生的落到了这般境地?” 阿桃无奈摆手:“没法提,压根就没法提。阿贵那人向来浪荡,我俩带着孩子,也就过了三年好日子。后来,财散屋倒,今年秋里,他又得了急病,就两日的功夫,人说没就没了。” “先睡吧,等以后孩子不在家,咱俩再慢慢聊。” “诶。” 一个雪夜过去,天地又成一白。 阿桃起个大早,换上了苏娴拿来的干净衣裳。先扫净院中的雪,再擦桌烧火,做好早饭,这才去喊苏娴吃饭。 待她掀帘看见被窝里酣睡的小豌豆,一张皴红的脸庞立刻漫开慈祥的笑:“这么些年没见,我们孙小姐都长这么大了,瞧这模样,多俊呐。” 苏娴轻声:“今后,可莫要小姐,孙小姐的喊了。你只管喊她小名,再称我娘子就是。” “诶,”阿桃目光盈盈的点了点头,随后轻拍小豌豆被头,“起来啦,吃饭喽。” 小豌豆睁眼,看到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民妇,一张脸皴的,跟掉到了荆棘林里似的,到处都是裂口。 “你是谁呀?”大眼闪烁,很是不解。 苏娴笑道:“她呀,名叫阿桃,是姑姑从乡下请来的帮手,以后就在咱们医馆做事了。你管她叫,桃嬷嬷就是,京里不是时兴这个称呼么?叫桃姨,桃婶的,太土了。” 阿桃在一旁笑的合不拢嘴,小豌豆也是高兴的咻地一下坐直了身子:“哇,终于有人帮姑姑了!” 家里多了个人,不但活少了,还热闹。这原本是个白茶清欢的上午,可门外突如而来的叫喊声,却生生震破了雪后的清寂与从容。 有人快跑起来,打着出溜往东跑,一边跑一边喊:“快来看呀,有个老婆子被冰溜子给扎死了!” “啊?” 小豌豆张大了嘴,一个猛子就蹿了出去,跟着前头那人飞跑起来,溅起了一身的雪雾。 就在茶花街的最东头,一个老婆子仰面朝天,四仰八叉的躺在大街正中央。 以她的脑袋为中心,周围是一大片殷红的鲜血,染在那洁白的雪地上。 红白相间,煞是刺眼。 血水仍在汩汩流出,冒着丝丝热气。 她的胳膊肘上,还挎着一个菜筐,绿头的大萝卜散落一地。 “咦?这不是昨日那个极品老妇吗?” 人还翻着白眼,看来是死不瞑目啊。小豌豆皱着眉头,又往前走了两步。待看清楚了,只见她的颅顶正上方,直直的插着一根冰溜子,“我去,真的是被冰溜子扎死的!” 在更多人涌过来围观之前,小豌豆攥着树枝在雪地上急急画了个大圈,将尸体圈在里面保护起来。 “都退后!退后!不准踏进圈子半步!谁要是弄乱现场,可是要承担罪责的!” “没错,我就是差人!休沐在家而已!你们哪个得空,替我到衙门报个信儿去!” “对对,大理寺也成,冰台司也成!” 小豌豆掏出腰牌,维持着现场秩序。未过多久,李值云和老妇的三儿子就飞快的赶到了。 “咦,师父,你们怎么来这么快?” 李值云一摆手:“为师原是来家访的,不成想出了这事。这好生生的,怎么突然死在外头了?” 看着老妇的凄惨死相,他的三儿子只是怔愣现场,说出的话还带着几分颠倒错乱的幽默:“对呀,我娘,我娘一早出去买菜……唉,不是,我娘一早出门偷菜,怎么死了呢?难道是亏心事做了太多,遭了天罚?” 小豌豆脆生生地抬手一指:“喏,是被冰溜子扎死的。我姑姑昨天晚上还说,要赶紧把屋檐上的冰溜子敲下来,万一它自己断了,砸到人就不好了。” 李值云蹲下身来,先是简单检查了老妇的致命伤。那冰溜子扎的极深,少说有两寸的长度没入头骨。随后,她犹疑的站起身来,放眼四周,迷惑的转了数圈。 “不对呀,此乃大街正当间,没有大树,没有屋檐,哪里掉下来的冰溜子?” 九十四章 这个死法很幽默,杀手或是一老鹰 这桩冰溜子杀人案,还没有开始查,似乎就知道嫌犯是谁了…… 但是,是怎么做到的呢? 李值云东看西看,转着圈看,不明究竟。 而小豌豆仰看银天:“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李值云笑了:“若说从天上掉下来个冰疙瘩,倒还勉强说得通。可这明明就是冰挂,肯定是在树上或房檐上冻出来的。” 询问围过来的看客和路两旁的商户,人们皆说,事发突然,就是这老妇走着走着,突然嗵地一声躺下了。 再然后,头顶的鲜血就跟小泉似的,汩汩地洇了一雪地。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谁家的马车给她撞死了呢。 可是当时,根本就没有马车路过。 听罢这些话,李值云一度怀疑,是有人骑着快马或者站在马车上,在接近这老妇的时候,猛然将准备好的冰溜子插入了她的头顶。 毕竟冰溜子锋锐的很,犹如冰刺一般。 并且对比其他凶器,有一个明显的优势,那就是不会沾上指印,更难以查明出处。 然而抬眼扫向雪地,雪地上既无马蹄印迹,更无马车碾过的车轮痕迹。所以说,这个推理方向应该不对。 一刻钟后,徐少卿和罗仵作等人,一前一后抵达了现场。 掰开这老妇的嘴一看,冰溜子直抵口腔。 “咝,扎的这么深,这得多大的惯性啊……”罗仵作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又不是囟门未闭合的婴儿,成人的头骨,可是最硬的。” “也许老了,骨质疏松。再有,就是她儿子说的天罚了。” 小豌豆坏兮兮的说道,惹得众人大笑。 徐少卿张罗着人,给现场画了数张画像,随后对她的儿子说道:“背家去吧,不必往衙门里搁了。死因清楚,你选个日子发送了就是。” 这当儿子的,目睹老母惨死,不哭不叫也不伤心,只是诶了一声,背住就走。 这过于松快的脚步,惹得众人在后头面面相觑,“怎么回事?不是亲生的?” 小豌豆掩了掩唇,小声说出了这个极品老妇的传奇人生。 几人听罢,大受震撼,这才意识到,昨日的当街大闹,乃是恶人先告状啊。 来到她家,冰台卫们搭了把手,在院里支起灵棚,这便将老妇安置在了灵床上。 左邻右舍的知道她死了,纷纷在院外窃笑。 那笑声里,没有半点对亡者的同情与叹息,只有苦尽甘来的庆幸和对自由的向往。 “这人缘混的,也忒到位了,亏我昨儿,还训斥了她儿媳两句。”李值云暗笑着摇头。 徐少卿问道:“这是老三儿子和儿媳对吧?上头还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妹。” 小豌豆挤着眼道:“没错。前儿还是我姑姑,过来接生的呢。接生完,这夫妇俩就拉着我姑姑,道尽了这些年的委屈和不容易。” 徐少卿嗤地一笑:“常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今日一见,方知此话不尽然。” 小豌豆打趣道:“所以就连她儿子,都觉得是天收呀。啧啧,这样的死法,难得一见。旁人都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她可真是生的幽默,死的幽默。” 听了这话,一众哄笑。瞧见她儿子抱着棉被过来了,这便立马噤声。 不料她儿子竟然把手一摆:“无妨,无妨,各位官爷尽管取笑,但说无妨。要是把各位憋坏了,那才是真的不值呢。” 人群又是哄地一声,笑的是浑身发抖,就连屋檐上的雪,都震落下来。 李值云看向了檐头雪:“那冰溜子扎的正,还扎的深。正如罗仵作所说,寻常的高度,恐怕是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话音刚落,罗仵作就拿着那根从老妇头顶取下的冰溜子过来了。 这根冰溜子一臂多长,又直又尖,纯纯就是一把冰刃,天然的杀人利器。 只有那顶端,在人体中插了少时,被温暖的人血融化了一些。 但仍可见,其光滑锐利。 罗仵作用他沙哑的嗓音说道:“恐怕这桩案子,不是意外。” 他指着屋檐和院外的小树:“大人们看,寻常的冰挂,都要细上一些。毕竟刚刚冬至,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而这一根,却要粗上一倍。它重量越大,威力就越大。真像是有人,从荒郊野外等更寒冷的地方,特意挑选出来的。” 李值云把它接过,几人轮流传阅。 而后,罗仵作接着说道:“而且,冰溜子伤人事件,多是砸伤,或是擦伤。一般掉到身上,都会断成几截儿。各位想啊,它下来的时候,和人体总该有个角度啊,很难像今日这般,直戳戳的插入颅顶。卑职从事仵作这么多年,只见过两起用冰溜子把人扎死的案件。而且扎的,都是脖子或胸膛,这些相对柔软的地方。” 徐少卿反复查看着冰溜子,道:“虽说罕见,可这是的的确确发生了的事情。若说它是意外,事发之地,乃是大街正当间,这似乎说不过去。可若说它不是意外,那么罗仵作以为,杀手是怎么做到的?” 罗仵作沉默了。 随后,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个拉弓的姿势,虚空模拟起来:“难道说,不远处有人以冰为箭,射在这妇人头顶?” 众人也跟着模拟起来。 若是把这冰射至高空,随后它自由下落,正入妇人头顶,好似是存在着几分可能。 而李值云却不以为然:“我认为不是。若是扎在她的身前身后,还有几分可信。而正中头顶,这得是何样的神箭手?一支箭有多重?一根冰有多重?差距如此之大,那杀手是如何保证,就刚好能落到她的头顶?况且她当时是在走动之中,并非站在那里不动。” “这倒也是啊……”众人又沉默了起来。 在这个时候,小豌豆叽咕了一声:“会不会是老鹰?” “什么老鹰?”众人回过头来,看着这孩子。 小豌豆眨着眼睛说道:“我曾经听过一个笑话。一只老鹰捉了一只乌龟,想要饱餐一顿。可乌龟缩进了壳子里,叫老鹰无法下口。一气之下,老鹰就把乌龟带上天。然后爪子一松,打算把乌龟摔死。在这个时候,一个倒霉蛋出现了。他不偏不倚的,刚好被掉下来的乌龟砸死。那今天这件事,会不会也是这样?” 一众跺脚大笑,笑的是前仰后合。 “小豆子呀,小豆子,你说的这个,比被冰箭射死还玄乎呢!” 豌豆挠头:“玄乎的案子,就要有玄乎的解法啊。不如还是派人问问吧,当时有没有老鹰从天上飞过。” “成吧。”李值云笑到眼皮红润,随后派了宋培几个出去,“再去茶花街问问吧,雪天一色的,若真有老鹰飞过,应该能看的清楚。” 宋培带人去了,徐少卿把老妇的儿子唤了过来。 “昨日你母亲当街认子,声称刑部尚书周仕丹、周大人,乃其长子,左臀还有一红痣。本官现在想知道,你是何样看法?” 男子讪讪一笑,五官拧巴到了一起:“我娘,我娘又闹了一出新鲜的啊。可我这,草民我也没见过您所说的周大人啊。” 徐少卿道:“你且说说,你那离家出走的长兄,是何样貌,有何特征?” 男子道:“七尺长,小时候跟着一同村的师傅学过武,当年还想考取武举呐。生的是精瘦精瘦,长脸庞,眼睛跟草民的一样,单眼皮。不过其他地方,我们兄弟俩就不太像了。对了,确实有一红痣。” 众人挠腮。 时下这个周仕丹,可谓是一个椭圆形物体,胖乎乎的,有肚腩,脸也浑圆。 小豌豆问:“那是多少年前了?” 男子眯眼,嘬着牙花子细细回忆:“哟,这得,这得十六七年了了吧。他离家出走的那年,好像是猪年。对对对,是猪年。那时都说,猪年适合养猪,我娘还偷了个小猪。” 小豌豆扯扯师父衣角,挤眉弄眼:“中年发福了。” 李值云抿笑,随后轻声与徐少卿说道:“周仕丹当孟城县令那年,是鼠年,猪年的第二年。” 徐少卿轻轻颔首,对这男子道:“如今你母亲遭此横祸,虽说是人命案子,但不排除意外的可能,加之案情性质尚不恶劣,官府暂无充分理由发起公诉。常言道‘民不举,官不究’,你若想为母亲讨个真相,便签下这纸诉状吧。” 一旁的书吏,立马拿了写好的状纸和印泥过来。 男子见状,并未多想,而且他也不认识几个大字。于是就如同赶鸭子上架一般,快速签下了自己的大名,雷小河,再摁下了一个红彤彤的食指印。 收好诉状,一行人便与这雷小河告了辞,只说案情一旦有了进展,便随时着人,登门通报。 出了门去,悠哉哉的走在雪地上,李值云轻轻的勾起唇角:“徐大人净会使诈,明知这雷小河不大识字,却引得他以民告官。若是此番状告不成,必落得一个诬告之罪。届时,又当如何?” 徐少卿冷声冷面:“那就赌一把吧,看看这周仕丹,舍不舍得杀了自己全家。” 李值云浅笑:“那徐大人,应该要赌输了。” 徐少卿笑了笑,未言其他。 李值云转过眸来,看着他眼中的霜雪:“我竟不知,你二人何时结下的梁子?大有一种不死不休的意味。” 徐少卿只是笑:“无他,政敌罢了。此人若久居高位,必成朝中第一酷吏。” 李值云压低了声音:“哦?何以言此?” 徐少卿亦是轻声:“我听闻刑部大牢里,炮制出了数十种酷刑。诸如仙人献果、玉女登梯、凤凰晒翅、猕猴钻火。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惨无人道。况且此人为了诸多私欲,不知驳回过多少我大理寺审查清楚的案子。比方说丁言案,他为保楼水昌,不惜将卷宗发回重审。” 李值云冷笑一声,嘴角扯出抹讽意:“呵呵,重审?原本只是过失杀人,判了楼水昌流刑罢了,他犹嫌不足啊?” 徐少卿恨恨道:“他只以为,无罪释放才好呐。时下,案子仍再僵持之中毫无进展。我总以为,流放到林场去干些苦力,亦总比把牢底坐穿的好。” 提到林场,李值云便想起了丁言之子丁小宝,就是那个上巳风筝案时,主张用大风筝抛尸的丁小宝。 “对了,丁小宝现下何在?控鹤监仍然要保他,送往司天监戴罪立功吗?” “在我的决议之下,送往林场去了。那控鹤监监正,薛亦寒,最近对我亦是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李值云调侃道:“好生厉害的徐少卿,连皇后娘娘都敢得罪。” 徐少卿佯怒地瞪了李值云一眼:“你早晚要因为你这张坏嘴,挨上一顿板子。” 聊到这里,李值云又想起了前日在内廷碰见的彤使女官,这便掩唇说道:“有些时候,我只觉得陛下把控鹤监诸人,当成玩物罢了。并不似旁人说的那样,陛下爱意深沉,为了给他们撑腰,不惜诛杀李武两家。” 徐少卿瞳仁一颤:“此话怎讲?可陛下,当真为了那个薛亦寒,处死了数位宗室。” 李值云摇了摇头:“我瞧着,像极了帝王之术。就在前儿,我撞见了一彤使女官。那女官竟在陛下的授意之下,用写话本子的路数,将诸男宠的床帷之术,器物大小,编写进了彤使杂录之中,再呈给陛下赏阅。其行文用词,可谓是露骨至极,一片香艳。当真是叫人跌破眼境,叹为观止啊!” 徐少卿双目露出惊奇之色:“此话当真?” 李值云一副恳定貌:“必然当真,我亲眼所见。你若不信,只管去询问那女官。她名叫苏梦,人家自个儿说了,梦游的梦。” 徐少卿噗嗤一笑:“这个女官,也是个妙人,竟这般诠释自家名号。” 李值云道:“我当时的反应,与你一致。哪有人会这般作践自家名号?如此想来,或许是个假名。她二十五岁才入内廷,靠着奇技淫巧极快地行走御前,活像谁特意安插的眼线。” 徐少卿眼睛一眯:“成,我记下了,必要找个时机,会一会这个苏梦。” 一行人堪堪步入茶花街,就见宋培几人飞快的跑了过来,“李司台,徐少卿!有个半大小子说,案发之时,确实看见过一只老鹰!” 九十五章 沈悦买房遇小曼,苏娴回忆水猴子 “何样的鹰?” “好大一只鹰!” “…说清楚些!” “那鹰很大,看起来像外来物,跟本地鹰不太一样。它长着白色的脑袋,鲜黄的嘴。” 李值云和徐少卿对视一眼,与宋培说道:“像是通过丝路来的白头鹰,你们去五坊查。每一只外来珍禽,应该都有记录。” “是!”宋培领命去了。 这所谓的五坊,包含了雕坊、鹘坊、鹰坊、鹞坊、狗坊,专门为皇室驯养狩猎用动物。 再来案发地点,几人在雪地中驻足了半天。 那滩血泊凝成了红色的冰沙,尤为的耀眼醒目。 快晌午了,路上的行人依然很少。天寒地冻,大都不愿出门了,只有几个顽皮的孩子,在推倒路旁的雪人。 徐少卿抱臂而立,沉声说道:“那些外来的珍禽,并不好养活,十中难存一二。若当真如小豌豆所说,老鹰用双爪攫住冰块,飞至高空将冰挂抛下,正巧扎死老妇,这也未免太靠运气了。” 李值云再度起疑:“难道说,这真是一场意外?” 徐少卿轻轻摇了摇头:“罢了,先回吧。今日休沐最后一天,我只想留半日清闲给自己,不理会诸多烦扰。” “那散了吧,我也要去新宅子看看,该添置点什么东西了。”李值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春风拂面般的欣喜。 随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毕竟假期只剩半日,连小豌豆都要抓紧时间,和姑姑亲亲呢。 话说看着李司台也有宅子了,沈悦就有点坐不住了。 每日都吃住在冰台司里,只觉得一点自由空间都无。 其实他这些天来,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接手丁言那套宅子。虽说是个凶宅,曾经还是个典拍房,多有不吉。 可经过这两回折腾,房价真的是跌到了谷底,比丁言当初入手时,还贱了三成。 位置又好,在西城的互市监旁边,从冰台司骑马过去,不过一刻来钟。 “罢了,穷都不怕,还怕什么鬼呢!” 今日,他终于打定主意,带上积蓄,来到了西市宅行,找到了负责这套房子的小吏。 小吏一看,又是他,这便笑出了大牙:“哥儿,你来晚了一步,这套宅子,刚刚已经被这位小娘子定下了。” 沈悦心口一揪,颇为怨念的看向了一旁的小娘子。 二人四目相对之际,同时愣住了。 “沈三……” “小曼?!” 沈悦的脸上乍露出惊喜之色:“你何时进的京啊?” 不料那小曼竟像耗子见了猫,火速的把房契塞进怀中,撒腿就跑! 沈悦嗤地一笑,抬腿就追了上去:“别跑!小通缉犯,你别跑!” 听到通缉犯这三个字,小曼跑的更卖力了。 大雪再度落下,两人就淋着白雪一追一赶,直到撞上了人家的糖葫芦摊子,沈悦才将小曼捕获。 他攥着她的手臂,呼呼哧哧:“你跑什么跑?我又不送你见官!” 小曼双目惊恐,缩着脑袋,纷纷扬扬的白雪揉乱了她的额前刘海:“可是,可是,你不就是官吗?” 沈悦掏出铜板,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小曼:“今个儿休沐,不是官了,只是在盐场干过苦力的沈三。” 小曼笑了,试探着咬了一口糖葫芦上的脆冰糖:“那也就是说,你放过我了?” “我也没逮过你呀!”沈悦耸耸肩膀,推着小曼往前走,“你呀,也算是不打自招。盐场是丢盐了,可报案地是在定边县,又没报到京里来。我既不用管,更无权管啊。” 小曼恬笑着转眸,映上了沈悦的招牌式笑容:“那也就是说,你不想伤害我?” 沈悦噗嗤一笑:“应该是。”随后朝她挤挤眼睛,“凶宅都敢买啊?小丫头挺大胆。” 小曼一哼:“你不也要买吗?” 沈悦晃晃身子:“我男子大汉的,鬼见了都怕。倒是你喔,以后晚上睡觉可要小心了。” 小曼嘁地一声:“少吓我了!相对比无家可归,租住在外,我宁愿有个自己的小狗窝。哪怕它晚上热闹点,我也不怕。” 沈悦笑得眼睛都弯了,朝她调皮地皱了皱鼻子:“好了,今儿个咱们重逢,又赶上你安家的好日子,可得好好庆祝庆祝。跟哥说,想吃点什么?” 小曼抬手一指,指向了路边的安芙楼:“那今日,我可要好好宰你一顿。” 选了个临窗的位置,脸对脸的坐下,小曼一边看着窗外鹅毛大雪,一边戳了戳沈悦的手背,“沈三,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官匪殊途。除非,你愿意和我交换秘密。” 沈悦坏笑着眯起眼睛,上半身微微往前一倾:“好狡诈的丫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秘密?” “呃……”小曼搓着手指,小声问道:“你家长官只是一介女流,你为什么甘心在她之下?有没有想过,取而代之?” 沈悦无奈托腮:“我这样说吧,她曾为某届女举一甲,深得陛下青眼。而我,只是明法科的三甲罢了。三甲啊,根本就排不上数,可如今呢,我已然比同届的二甲进士,都要混得好了。所以说啊,知足常乐。” 小曼有点意外:“我好少在男人口中,听到知足常乐这四个字。他们一个个都是又争又抢的,永无尽头。” 沈悦耸肩:“没必要,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就铺多大的摊子,位高权重的,未必就是好事。我这人啊,最大的好处就是识趣,若不然,徐少卿和李司台,也不会放心用我。” 小曼笑了,眸光闪闪:“诶,在这点上,我跟你有点像啊。” 沈悦噗嗤一声:“是么?” 小曼点了点头:“当然了。比方说孟姐吧,她其实是很难相与的。之所以用我,也是因为我听话识趣,从不多说多问,知进退。” 沈悦抖了抖眉头:“那你这个孟姐,最近干嘛呢?她的通缉令,还在大街上贴着。” 小曼摆手:“我要说我不知道,你信么?她带我来了京后,就盘下来一家破烂客栈,叫我和张厨子经营者,自己个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几个月,她也不来收账,那我就支了公银,过来买房子咯。” 沈悦捶桌大笑:“你啊你,当真大胆!要是被她发现,皮给你扒了。” 小曼晃头:“我管她呢!这点钱,本该就是我的分成,先前一直押着不给,大不了撕破脸呗。反正,我已经人到京城,天高海阔了。” 沈悦一脸赞许的点了点头:“这样想,就对了,从今往后,你可以重新开始了。” 小曼亮起眼睛:“我真的能重新开始吗?” 沈悦伸出手去,戳了戳她的脸蛋:“当然能了。你本身就是为了逃出贱籍,才暂时跟着她的。我想,这只是权宜之计,你和那些人,本来就不是一路的。” 小曼颇为鼓舞的点头道:“沈三,你说的没错。所以我买房子这事,连张厨子都没告诉,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沈悦脆生生的打了个响指:“快点吃饭!等吃完了,咱们立马把新房打扫出来!” “好!” 两人欢欣鼓舞的碰了碰拳,美滋滋的吃完饭后,就扛着新买的扫把拖布,冲进了这方小院。 再来此地,心情截然不同,再配着连天白雪,颇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就连井口边的那棵小柿树,都如家人一般,静候那里,欢迎归来。 热火朝天的忙了一个下午,直到皑皑白雪披上了夜幕将至的丁香蓝,两个人才重重的擦掉了脸颊的汗。 看着焕然一新的小家,只感觉一切都值了。 “真好,真好呀……我再去买床被子,今晚上就住在这里了。”小曼欣然说道,并邀请沈悦,以后常来坐坐。 沈悦贫嘴的表示了羡慕,又到锁匠那里,为她更换了两把大锁,这才放心的离去。 今个儿,虽然宅子没买着,可是重逢了小曼,便是幸事一桩! 入住新家的第一夜,家里就来了个“客”。 刚刚躺下,就听到了有小爪子扒门的声音。小曼蹑手蹑脚的打开屋门,只见新落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串可爱的小脚印,梅花一般。 再低头一看,一只半黑半白的奶牛猫正蹲在自己脚边。 “咦,你是谁呀?” 奶牛猫拱起蘸着落雪的背,亲昵地蹭了蹭小曼的腿。尾巴竖得跟条棍子似的,尾尖微微打着颤,仿佛在把满心的欢喜都揉成了尾巴尖的小漩涡。 “你想留下来吗?” 听到它喵地叫了一声,小曼眉开眼笑,赶紧去厨房端来晚上的剩饭,蹲下来放到猫面前:“吃吧吃吧,既然你自己来了,偏偏选中我家,那就是咱俩的缘分。” 瞧着奶牛大快朵颐的模样,小曼的心都化了。 人常说,猫咪通灵,那么它突然上门,一定意味着什么吧? 此时,她只知这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却不知它刚在不久前,帮着它的主人小侏儒,干下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 ———— 禾心堂忙了一天,听见戌时的梆子声适才打烊。 苏娴立在柜台后,指尖拨得算盘噼里啪啦,快速核对着今日的流水账。阿桃蹲在后院井边的青石板上,蘸着冷水搓洗用过的医疗器械,竹编筐里的镊子碰着药罐,叮当作响。 小豌豆刚在院外堆罢了一只雪人,突然想起今早案发地附近,也有几只雪人。 她浑身一个激灵,想到了另外的可能,于是脚步踏踏的跑回了家里。 “姑姑,桃嬷嬷,你们听说过雪人吗?不是堆雪人的雪人,而是一种半人半兽,浑身白毛的东西,也叫雪人!” 阿桃接过话来:“那物什儿,得是雪山上才有吧?据见过的人说啊,这东西身形结实,跟个强壮的男人似的,不过个子不高,跟十一二岁的小孩差不多。而且,不止是白毛,还有黑毛褐毛。力气大的很,能把一只牦牛杀死,在夜里头,眼睛还会发光哩。” 小豌豆张大小嘴:“能把牦牛杀死,那杀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阿桃犹豫的点了点头:“应该吧,可咱们也没见过呀,只是听人家这样说来着。” 苏娴抿着笑意,收好了算盘和账本,走过来把小豌豆抱到腿上坐下:“姑姑没见过雪人,可应该见过水猴子,它也是一身白毛。” 小豌豆一脸好奇:“快讲讲,快讲讲!” 苏娴就抱着孩子,声情并茂,绘声绘色的讲了一个关于水猴子的故事。 “水猴子贪财,还喜欢人的头发。” “有一年夏天,某地一河床干涸了,露出了一个大洞。就从这洞里头发现啊,好些个首饰和长头发。” “我们刚拿了首饰要走,就瞧见河床那头冲过来一个浑身是毛的东西。” “好家伙的,这没见过呀,我们几个撒腿就跑!” “转眼呀,就到了冬天。雪下个不停,光猫在屋里一点意思都没有,而且手头上啊,也不宽裕了。” “于是我们几个,就又想起了那个东西。” “钱这种东西呢,但凡能抢,谁还想着费劲巴拉的赚啊。毕竟那时候我们也小,不成熟。” “这到了河边,用木棍往那洞里一通捣,看看那东西在不在家。” “结果呢,就有一个白毛的东西,从水底浮上来个头……” “乖乖的,怎么变成白的了?上回看见,明明是黄的呀,这是老了,还是咋地。” “后来想想,应该是弄脏了。大夏天的泥地里滚,就滚成黄的了。” “它在水里,我们在岸上,倒也不怕。就用那木棍子,一直敲他,好一番戏弄。” “后来啊,有个路过的村夫,把我们给呵退了。” “臭孩子们,还玩呢!那是水猴子,把你们哪个拖下水去,可就活不了了!” “再后来,我们就走了。听人劝,吃饱饭嘛,何况寒冬腊月的,真要是下了水,也得冻出个好歹。” 故事讲完了,小豌豆还意犹未尽:“那它长什么样啊?除了白毛,还有什么特点?” 苏娴想了想,道:“跟大猴子似的,一生气,眼就变红,丑了吧唧的,真想一脚踩它脸上。” 小豌豆咯吱吱的笑,感觉今晚上姑姑的语气,也忒江湖了。 接着,她贴近姑姑耳朵,用小手掩着唇,悄声说道:“那会不会是你们大哥,也回想起了这件事。于是雇人乔装打扮,伪装成水猴子或雪人,在半路上截杀那个极品老妇。毕竟雪天配上白毛伪装,稍不留神,便难以察觉的到!” 九十六章 李值云大发官威,小豌豆接到任务 苏娴不解:“他杀哪个老妇做什么?” 小豌豆轻声:“倒也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是他派人杀的。但时下所有人都这样以为。因为昨儿,那老妇跑到兴庆宫外告御状,状告她儿媳把她砍伤的事。后来,瞧见周仕丹就攥着马缰不放了,鬼哭狼嚎的喊着,小树,雷小树,我的儿!” 听了这话,苏娴沉吟半晌,随后,只是云淡风轻的说道:“他没有这么傻的。” 小豌豆一直观察着苏娴的微表情:“那姑姑的意思是,这不是周仕丹做的?” 苏娴睫毛轻颤,有如蜻蜓点水。旋即,一只温柔手捂在了小孩屁屁上,转移了话题:“明晨又该回冰台司了,凡事千万别跟你师父犟。要是再挨了打,姑姑可要心疼坏了。” 一提这个,小孩立马钻进怀里变成了小弱弱,可怜唧唧的:“姑姑,我老觉得师父怪怪的。有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只恶魔崽子。可偏偏都这样了,还要收我为徒,真是叫人猜不透。而且呀,还要每天和我亲亲贴贴呢!” 苏娴笑道:“她呀,是觉得你像她罢了。” “我像她?” “对呀,她认为你像小时候的她呀,或者说,小时候的她,本该活成你的模样。” 小豌豆大眼忽闪,脑袋一歪:“那是不是说明,她还有点羡慕我?” 苏娴笑出了声,语气俏皮的说道:“应该是吧,你有姑姑疼,她可没有。现在呢,她也二十来岁了,按理说早该成家当娘了。可她孤身一人,能没有寂寞的时候么?所以,才要抱着我们,使劲亲亲呀,谁叫我们机灵又可爱。你要是聪明,就该懂得如何利用她的心理,为自己谋一个更好的前程。” 小豌豆邪邪地笑了起来:“其实先前呢,她打我,我都想偷跑回家了。可是转念一想,我凭什么要当逃兵呀,说不定有一天,我比她的官还大。” 苏娴凤眸一眯,跟小豌豆抵了抵额头:“这才是我的好孩子。” 其实这句话呢,苏娴只说了一半。完整的话是——这才是我的好孩子,咱们一点点的,把她吃干抹净,取而代之。 不过孩子还小,还是慢慢引导为主,一下子说了太多,说不定接受不了。 早在先前,李值云有意的把冰台司招新的消息透露给苏娴的时候,苏娴就在心里盘算起来了。 现在呀,只等着孩子再长大一点点,就可以告诉她更多先前隐瞒的秘密了。 ————— 冬至假期结束,李值云立即召集冰台司上下,于正堂召开了一场晨会。 会上,主要说了两点内容。 第一:以陈司直为例,今后严禁所有吏员向任何人泄露任何与冰台司相关的事宜,包括家人在内。一经发现,顶格处理。众吏员之间,可相互监督举报。 第二:冰台司转型在即,今后将直接听命于圣人,对百官与宗室等行使督查之权,独立于三法司之外。 一听这个,座上哄然。交头接耳之间,唯有小豌豆捂着小嘴,咯吱咯吱的笑。 李值云瞥向了她:“苏芫生,你笑什么?” 被点了名,小豌豆夹着膀子站了起来:“没,没笑什么。” 这个时候,岁丰大大咧咧的说了一句,“她是笑,这没准只是个开始,今后咱们还要负责刺杀呢!” 闻听这话,全场噤声,纷纷在心里感慨道,当真是小儿心性,口无遮拦。 李值云目色一凛:“你们两个,出去跪着!” 随即,她重重拍案,“如今看来,本官从前对你们是过于优待了。直纵得你们随心所欲,口不择言!从今往后,凡有再犯口舌、行止失度者,不论品阶高低,一律严惩不贷!” 李值云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在陡然死寂的正堂内回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她目光如电,扫过座上噤若寒蝉的众人,众人这便站起身来,朝李值云拱手施礼:“是,属下遵命。” 李值云点头,再把目光钉向了那两个青涩的身影, “苏芫生,岁丰,”李值云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砖地上,“还不出去?是要本官请你们吗?” 小豌豆脸上的嬉笑早没了踪影,小嘴一瘪,眼圈就要红了,却只是咬着下唇,没敢为自己辩解。 岁丰则梗着脖子,一副意外且不服气的模样,但被李值云那刀子似的目光一剜,终究还是泄了气,垂头丧气的往外挪。 小豌豆偷眼瞧了瞧师父那冷得能刮下霜的脸,也不敢再磨蹭,只耷拉着脑袋,一步一蹭地跟在岁丰后面,挪出了正堂高高的门槛。 初冬清晨的寒风,夹杂着未化的霜雪,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正堂门前的青砖地冰冷刺骨。 小豌豆和岁丰并排跪在当风口,膝盖刚一触地,那股子寒意就嗖地一下钻进了骨头缝里,冰得他们一个激灵。 正堂内,李值云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冰台司转为圣人直属耳目,权责更重,规矩亦当更严!而等既食君禄,当思忠君之事。一言一行,皆代表圣人天威,岂容轻佻放肆,妄议司务?” 她顿了一顿,语气愈发森冷,“今日此二人,便是警示;再有人妄加议论、揣测上意,休怪本官也护不了你们周全!” 众人再度施礼:“是,属下们必当谨记于心。” 李值云这才轻轻颔首:“好了,今日的晨会到此结束,都散了吧。沈悦,刘晃,你们二人随我到书房来。” 晨会散了,今日的师父,可是杀鸡儆猴,大发了一顿官威啊…… 小豌豆吐了口气,不由得跪直了身子。直等到所有人都从前院离开了,这才跪坐到了脚踝上,颇为怨念的看着岁丰:“你呀你,可把我害惨了……” 岁丰挠挠头,脸上带着一丝愧疚:“我哪里想到会这样,李司台从前一直都好说话。” 小豌豆噘着小嘴,简直能拴头驴:“那是没到事上,师父她可不是个简单的人,邪魔歪道着呢。” 岁丰噗嗤一笑:“你敢这样说她,仔细她听见。” 小豌豆摇头:“不说了,不说了,今后只当个小哑巴,我可是再也不想罚跪了。” 同样怨念的,还有田画秋。她找了个角落,把自己藏了起来,抱着双膝,默默的发起了呆。 原本以为,入职了冰台司,就可以不必像父亲那样,成为灰色地带的人了。 不料冰台司又要转型,将要成为圣人的黑手套,那以后,恐怕不止是灰色,而是镶金边的极致暗黑。 越想,就越觉得无奈,一时间,平素里的上进心仿佛都荡进了风里,嘴边只剩下自嘲的笑。 生命中随时降临的变故,每每令人惶恐不安。或许对某些人来说,这是挫折;但对另一些人而言,却是机遇。 就比方说小豌豆。 起运之时,她浑然不觉,只是跪在冷风之中,祈祷着快些结束。然而命运只是笑看着她,默默说道,属于你的时间,来到了。 圣人传下的第一道密令,就在这日下午。 风卷着残雪扑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李值云书房内碳火烧的正旺,暖香浮动,却驱不散她眉间凝着的寒霜。 她指尖轻叩紫檀桌面,沉声对沈悦说道:“看来我冰台司中,还要招募一位擅长医理的进来。” 沈悦掂着脚尖,往那密令上瞟:“小豌豆不是略通一二么?司台有何烦扰,传她商议就是。” 李值云笑了笑,点了头。随后,那被冻僵了的小豌豆,就被人从前院掂了过来。 一进门,只见崽子腿都不会打弯了,李值云大笑着把她接到了腿上,再用毛毯包住,焐着一身的寒,再言笑晏晏地逗弄着她:“唉哟哟,不听话的小东西,都是要被扔出去冻成冰块的。” 小豌豆不说话,嘴唇都冻紫了,也说不出话。 李值云抻开密令,那明黄色的卷轴直映人眼:“陛下有令,命我等寻一方法,使那东瀛来的小王爷身染重疾,早日归国,且,不可伤他性命。并特意交代了,行事必要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听了这些要求,沈悦托住下巴:“怪不得是密令呢,若用寻常的手法,必有蛛丝马迹可寻。况且说,这事儿不好干啊,都身染重疾了,很容易出人命的。” 李值云叹:“所以我说,需招募一个擅长医理的。”随即,她邪魅的看向怀中的崽子,“不过我们,在这方面很有造诣呢,先前帮着王玉衡病死脱罪,差一点把我也哄弄过去。那么现在,肯定是有办法的了,对不?” 小豌豆这才缓缓开口,牙齿还打着架:“我才不干呢,干完了又得挨打罚跪。” 李值云嘿地一声:“用到正地方了,你又不干了,你说说,你怎么这么拧巴呢?” 小豌豆嘤地一声,哭了起来,哭的是眼泪吧嗒,楚楚可怜,刚刚恢复血色的小嘴嗫嚅着哭道:“先前不让干坏事,现在又带头让干坏事了,真的是一会儿一个样,叫人摸不着头脑!太难了,做人太难了!” 李值云大笑着哄她:“啊哈哈哈,看把我们给委屈的啊!这不叫坏事,对我们朝政有利,怎么会是坏事呢!快,不哭了啊。” 抽搭了半天,哄了半天,小豌豆这才慢慢不哭了,将信将疑的看着李值云:“师父不是诈我?” 李值云扶额:“密令在此,诈你作甚。” 小豌豆骨碌骨碌眼睛,这才口齿清楚的说道:“我跟着姑姑行了那么多年医,各式各样的病人都见过,所以,也见过各种各样的病因。这个差事,对我来说应该不难。只不过,我又不认识那个东瀛小王爷,有点无从下手啊。” 李值云盈盈笑道:“对哦,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看这样如何?师父把你打扮成小宫女,把你送到鸿胪客馆去。如此,你就可以先跟他熟悉几天了。” 小豌豆挠了挠头:“那得叫岁丰和我一起,今天他多话,害我罚跪。那么,就不能只叫我一人受累。” “好好好,师父允了。”李值云高兴的拍板定案,再与沈悦说道,“今天晚上,你们都到家来。我乔迁新居,没有大伙儿的帮衬可不成。再正好借此机会,热闹一下!” 这一日,冰台司按时下值。 刚到酉时,一行人便前簇后拥的,往草坊后头的秦风苑走去。不过现在,已经不叫秦风苑了,门匾上赫然写着——李府。 “恭喜恭喜啊,恭喜李司台喜迁新居,燕入高楼!” 在一片喧闹嘈杂的贺喜声中,鞭炮噼啪炸响,红纸屑纷飞如雨。 李值云昂首阔步地走在最前头,面色喜悦,浑身有力的推开了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像是打开了她等待多年的礼物宝盒。 双门洞开,宽阔周正的庭院一览无遗。 众人先是踮脚张望,而后抬步踏进门槛,目不转睛的欣赏着庭中之景,欢呼声此起彼伏。 其实这宅子不算太大,只有两进,附左右花园。 比着天潢贵胄的居所,可是差的远了,但此刻,对于这些好不容易融入京都的外乡人而言,实在是奢华非凡。其中的一砖一瓦,都显得弥足珍贵。 参观了五间正屋,这便到花厅落座,李值云自掏腰包,从和君楼订好的一顿夜宴,也随后送上门来。 好酒好菜摆满案几,好雪好景映照庭园,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猜拳行令,赏雪联诗,是夜众人兴致高昂,玩闹到了三更时分。 直到月影西斜,寒意渐深,方才尽兴,彼此搀扶揖别,踏着满地琼瑶,成群结队踏雪而去,园中才一下子安静起来。 李值云醉意熏熏,摇摇晃晃的把小豌豆从人群中拉了回来。 她一直狠狠攥着她的衣裳,就好像握着她的小尾巴似的,“崽子,你上哪儿去?谁叫你走的?” 小豌豆挠头:“这是师父的家呀,我不是应该回寝楼去么?” 李值云嗤地一声,用力的捏住了她的后颈皮,“你想的美,天寒地冻的,师父还要你暖被窝呢!” 九十七章 白头鹰总共三只,此山楂非彼山楂 为了和宝宝同睡一张床,师父总是借口多多。 “白天罚人跪,晚上又叫人暖床,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怨念的话还没说完,小豌豆就呜哇一声,被师父摁进被窝,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李值云死死压着被角,不让她出来:“小兔崽子,师父是担心你自己睡怕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崽子在被窝里东突西撞,“憋死啦,要憋死啦。” 李值云抿着笑意,这才打开了气口,允许小脑袋露出来。然后搂紧了,就像搂了个大抱枕:“白天冻着了,师父给我们暖暖。” 小豌豆哼地一声,闭眼就睡,也不说话。 李值云蹭了蹭她的小鼻尖,继续逗弄:“明天就要去当小宫女了,好几天都回不来了,不允许太想师父喔。” 小豌豆噗嗤笑了,只说了一句“好的”,就继续睡觉。 咦?好高冷的崽啊! 李值云心下不足,简直想把她折腾哭。不过转念一想,明天还有正事要办,遂才作罢,安静的培养起了睡意。 新家的床又大又软,然而第一夜睡在上面,心头却萦绕着一股陌生的异样感。 等到乱梦一夜,再度睁眼之后,来接小豌豆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外了。 宫女的制服,白衫红裙,头梳双螺,再配一朵宫花。 李值云为小豌豆妆扮好,亲自牵着小手送上马车,再三叮嘱道:“但凡在鸿胪客馆之中,出现了任何情况,或者有任何需求,都可以随时求助这位姜公公。另外,师父早已在客馆附近,布下暗哨了。” 马车上的姜公公眼睛弯弯:“李司台大可放心,除了东瀛小王爷带来的那些,其余的都是咱们自己人了,必会襄助苏姑娘,完成此次任务。” “诶。”李值云和小豌豆挥手,眼底里还是满满的担忧。说到底,小孩头一回外出办差,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心的。 出发之后,马车拐到了冰台司,接上了扮成侍卫的岁丰,这才扬长而去,快速的抵达了鸿胪客馆。 这一厢,李值云刚到衙中,便接到了宋培的禀奏。 “禀司台,五坊方才回话了。他们说,前年有一队红海官商,在一块极西极西的荒蛮之地,捕获了十五只白头鹰。由于模样新鲜,特意进献五坊。等到京的时候,十五只已经死的只剩下三只了。” “这三只白头鹰,有一只还在鹰坊,有一只被送去了庐陵,陪伴庐陵王驾下。还有一只,被梁王讨了去。” “然而梁王府大火,那么这只从南城上空飞过的白头鹰,很可能是火起之时,从梁王府逃逸出来的。” “五坊的主事说了,这白头鹰栖水而居,极为难养,最爱吃海鸥、大型海鱼和野鸭,而非一般的水鱼。” “然而京中,并无海鸥和海鱼。现下,若它还活着,必是在有野鸭的水域藏着。天寒地冻的,必是更难生存,这只鹰,也算是鹰中翘楚了。” “而且此鹰天性散漫,难以驯养,有着喂不熟的称号。属下以为,若说有人故意训练它,以冰杀人,似乎可能性不大。” “再退一步说,纵使是训练纯熟的普通老鹰,估计也很难办到啊。” “司台您想,但凡是冰溜子下坠时候,刮了一股风,或者老鹰松爪,将冰丢下之际,角度倾斜一点点,就很难正中老妇头顶。” 听罢了这席话,李值云默默了良久。难道说,推理方向又错了? “好,本官知道了。你且去一趟大理寺,将这话转述给徐少卿,看他有何说法。” 宋培领命去了,李值云又派人去了一趟老妇家。回话说一切如常,预计着过了头七,就把老妇下葬。埋下的暗哨也说,这两日来,仅有他二姐一家登门祭奠过,未见其他人前来。并且,也不曾有任何可疑之人出现在附近。 “一切如常啊……” 李值云暗叹着,靠在了椅背上。这一年多来,经手的每一桩案子,可谓是一桩比一桩玄虚。 也是怪了,现在的人,都这么聪明了吗?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还是说,咱们这些当差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只把意外当成了悬案? 可若说是意外,这周仕丹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若是老妇还活着的话,必将他闹得一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李值云摇了摇头,踱步到冰台司外散一散步,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灵感也未可知。 另一厢,小豌豆一行抵达了鸿胪客馆。 鸿胪客馆位于皇城之南,含光门外。是鸿胪寺典客署下设的外交馆舍,主要接待外邦来宾,承担宴请、朝贡及外事接待职责。 客馆很大,大院子里套着十来个小院,而这位东瀛来的小王爷,则住在东南方位的连庆居中。 东瀛,俗称倭国,那里的王,都是倭王,跟倭瓜的倭,是一个字。 那里的王,没有姓氏,名字的末尾大多以“仁”字作结。而这位年仅十九岁的小王爷,其名正是——果仁。 “哎,果真是蛮夷之邦啊,名字也不会取……”姜公公低声说着,引领着小豌豆和岁丰步入连庆居。 头一眼见到这位果仁殿下,他正趴在地上,用一根小棍逗蛐蛐。 姜公公拱手:“殿下,您不是想找个本地通,带您去街上逛一逛吗?现在呀,奴婢给您找了俩过来,个顶个的会玩,精通市井趣事,保管陪的您开开心心,尽兴而归!” 听到这话,果仁殿下把小棍一丢,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双目之中大放异彩,用完全不标准的京话说道:“那还等甚么,现在就久吧!” 小豌豆和岁丰暗自抿笑。玩啊,别的不会,玩还不会么。 于是,两人就带着果仁殿下一行,从城东玩到了城西,什么犄角旮旯里的小店,什么藏在地下的牌场,什么胡同深处的斗鸡寮,什么桥洞底下的说书摊,统统玩了个遍。 果仁殿下看什么都新鲜,叽里呱啦问个不停,小豌豆和岁丰一唱一和,哄得他眉开眼笑,直呼“京城大大地有趣!” 玩到夕阳西下,刚刚享用了一顿美味的石板烤肉,提议再去鬼街逛逛,淘些玩物儿作纪念。可还没走到那里,他的目光便被一家硕大的冰糖葫芦店深深吸引住了。 眼睛瞪得溜圆,目不斜视的走上前去。左右端详着那插满晶莹糖葫芦的草靶子,彷佛瞧见了什么稀世珍宝。 他指着那红艳艳、裹着透亮糖壳的山楂串,急的也来不及说京话了,只是叽哩咕噜对随行的通译说了一长串,语调里满是惊奇与渴望。 那通译忍着笑,转身对小豌豆和岁丰解释道:“殿下说,这红果实串成的宝塔,映着雪地闪耀如红宝石,是从天上仙树摘下的仙果么?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食物,恳请赐他一串尝尝鲜。” 哈哈哈,恳请,还只要一串,倭国人真是又小家子气,又有礼貌啊! 小豌豆和岁丰对视一眼,眼底都闪过一丝笑意。随后,掏出了姜公公发下的钱袋:“店家,一人一串,再单独给这位贵客,来一串糖葫芦王。” 糖葫芦王,穿的长,几乎能扛到人肩膀。 只见店家双手并用,把糖葫芦王给举了过来。 果仁殿下受宠若惊的接过,先是嗅其芳香,再学着旁边小童的模样,迫不及待地张口就咬。 只听嘎嘣一声脆响,糖壳碎裂,他先是惊得缩了下脖子,旋即被口中那酸甜交融、脆硬与绵软交织的奇妙滋味征服,双眼瞬间亮得惊人,含糊不清地赞叹:“呜!天照大神在上!此物……斯巴拉西(太棒了)!” 他吃得眉飞色舞,下巴沾满了糖渣也浑然不觉,一口接一口,吃得专心致志,连方才心心念念的鬼街都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 连续三天,果仁殿下都像着了魔似的,一大早就嚷嚷着要吃糖葫芦,那股馋劲儿仿佛已深深植根于骨髓。可谓是一日不吃,便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连梦境里都飘着糖葫芦的甜香。 于是小豌豆便上街去买。 与此同时,早已联合各位,在暗中精心安排好了计划,每一步的行动,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人有爱好,通常是件好事,能点亮平凡的日子。但有的时候,爱好也能杀人…… 这日傍晚,天色渐暗,膳房特意晚了一个时辰传膳,使得那果仁殿内腹内空空,饥肠辘辘。 是动手的时间了。 小豌豆是抱着一捆红艳艳糖葫芦回来的,山楂外裹着剔透的糖衣,在灯火中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依旧是每人一根,她小心翼翼地分发着,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 尽管不是每个人都钟情于此,有的东瀛侍从甚至悄悄皱眉,但必须是每人一根,这也是行动的一环。小豌豆深知,只有集体参与,才能掩盖那根特殊的糖葫芦的秘密。 小豌豆笑意盈盈的,从一捆艳红之中,精准地取来了特殊的那一根糖葫芦。再双手恭谨地呈给了果仁殿下,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殿下,请尽情享用吧。” 由于晚膳还没来,果仁殿下早就饿了,肚子都咕咕噜噜地叫个不停。 此刻一拿到糖葫芦,更是大快朵颐。转眼之间,便是风卷残云,吃得是干干净净,连竹签子都嗦了三遍,仿佛要将最后一丝滋味都吮吸殆尽。 殿内烛光摇曳,映照着他满足的笑脸,而小豌豆悄然退后,默默等待着“药效”发作。 毕竟山楂帮助消化,刚刚吃下,虽有些饱腹作用,可很快,人就感到更饿了。 “晚膳呢?今晚怎么这么慢?”一旁的通译问道。 姜公公施了一礼,暖洋洋地笑道:“今晚要吃鱼虾海鲜,可能不太好处理,奴婢再去催催,再去催催!” 然而这一催,两刻钟又过去了,还是不见晚膳。 直等到天色黑透,才有成群结队的宫女们提着食盒进来了。她们慢腾腾的摆盘,慢腾腾的布菜,果仁殿下经过千辛万苦,才终于拿到了筷子。 这双筷子,是辟毒筷。 验过无毒,才放心的把虾仁送入口中。可刚刚下肚,便觉得腹中一揪,这不由得,又连忙放下了筷子。 起先,痛感不强,只是觉得腹中发硬,以为无事。 可是一双筷子,三次拿起,三次放下。每次都是刚吃了一口,就觉得腹痛增加一分。 旋即,一阵剧痛猛地袭来!他紧咬着牙,双手重重的摁住了自己腹部! 疼痛愈演愈烈,直觉得肚子里生出了一块大石头! 那石头坚硬无比,还带着四面儿的棱角,生生的要把肚子磨穿了! 他痛得浑身颤抖,冷汗涔涔而下。随后再也支撑不住,低吼一声,整个人翻倒在了榻上,呜呜惨叫着打起滚儿来。 东瀛侍者们见状,纷纷围拢过来,急声呼唤太医。 屋里乱起来了…… 姜公公瞥了一眼,便抱着膀子晃悠悠地走到了院中。 一面着人随便请个太医过来,一面把小豌豆和岁丰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苏姑娘,好手段啊,现在你总能告诉我们,使用的是什么锦囊妙计了吧?”暖香蒸腾的茶房里,姜公公亲手给两个小家伙满上了热茶。 小豌豆谢过,微笑着说道:“嗐,其实此法简单,只是许多人都不知道罢了。咱们寻常吃的山楂,叫红果,也叫大山楂。可还有一种类似山楂的东西,叫做甜红子,又叫小山楂。” “顾名思义,它比普通的山楂小上不少,却更面更甜。” “最关键的一点是,空腹吃它,更容易形成胃结石,所以才叫膳房拖延晚膳的时间。” “为什么会形成胃结石呢,因为山楂里头,包含有一种叫做鞣酸的物质。而这甜红子,比普通山楂的鞣酸含量,高了数倍呢。” “这位果仁殿下,先是空腹,在一段时间后又吃了鱼虾。如此一来,刚刚形成的胃结石便会越滚越大,以至受不了了!” “想要医治,也简单,在水饮之中加入一些小苏打,喝上几天就化开了!” 九十八章 冰溜子案有进展,李值云家人来京 饭食是验过毒的,糖葫芦大家都吃了,其他人都没事,所以,“不可能”是食物上出了问题。 太医来后,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瞎话,将病因指向了水土不服。随后开了张没用的药方,再略施针灸,给这果仁殿下稍加止痛,这便退下了。 止痛的效果维持了不到半个时辰,寝殿那方又热闹了起来了。 肚里子长了块石头,任谁都舒服不了。他摁着肚子,千般难受,口中反出的口水沾湿了无数条帕子,将整个寝殿扔的跟厕所似的。 那难受的呻吟声遥遥传来,岁丰摇头直笑,低声问小豌豆道:“先前那一回,你怎么不用这个法子送你王姐姐上路啊?” 小豌豆托着两腮,烤着茶炉的火,幽幽说道:“这不难受么?而且致死率并不高,除非是特别小的孩子。” 冰台司,姜公公派人过来报信,“李司台,事成了。” 正与徐少卿谈事的李值云眸光一亮:“速度倒快,本官还以为,要费些功夫。” 报信人喜气洋洋:“不费功夫,一点都不费功夫!咱们起初接到苏姑娘的指示时,还一头雾水呢,只道饿他半天,有何大用?没曾想啊,饿肚子后,空腹吃山楂,再配上鱼虾,竟能诱出胃结石来。实在是高,实在是妙啊!” 听着对小豌豆的夸奖,李值云可谓是合不拢嘴。 报信人接着说道:“不过现下呢,姜公公说了,还要留苏姑娘两天,免得送回太早,惹人怀疑。” 李值云颔首:“好,本官知道了。” 报信人走了,徐少卿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看着李值云:“咝,你颇有远见啊,早早的收了一个小妖精为徒,是不是备着今日呢?” 李值云笑吟吟地摆手:“哪里的话,我只是看这孩子亦正亦邪,不忍心叫她误入歧途,这才将她养在身边,悉心教导。着实没想到,她的邪性还有正用。” 徐少卿一同笑了起来:“这便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了。不过呢,但凡是成了精的,都长于术而短于道,必要严格管束才好,以免她仗着本事,兴妖作怪。” 李值云道:“这你放心吧,先前作怪的那一次,被我好一顿打,个把月了才好全。床头柜中,日常都备着戒尺呢。” 徐少卿剑眉轻挑,嘴角微扬地看了李值云一眼,随即继续讨论起了极品老妇的案子。 那仅存的三只白头鹰,目前一只在鹰坊,一只在庐陵,一只下落不明。然而派人出去,在京内京外的各处水域都寻找遍了,皆未看到白头鹰的身影。 徐少卿无奈,只好取出了老妇死亡现场的画像。 画像共有四张,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视角,将案发之地原模原样的照搬到了画纸之上。 “这桩案子,连日以来毫无进展。不如你替我掌个眼,再仔细剖析一番。” 李值云接过,快速的扫了一遍,随后对作画的画师提起了兴趣:“好厉害的画师,现场周围的一十三个看客,全都清晰的跃然纸上。” 徐少卿道:“我新请来的,他甚至会根据案犯的作案手法,去反推他的性格。再根据他的性格,反推出他的容貌。” “喔?还有这样的人才!”李值云有些惊奇,“那对于此案,这画师有何看法?” 徐少卿垂下眸子,一边思考,一边说道:“画师说,此案必有意外的成分掺杂其中,以致令人摸不准案犯的作案手法,故而胶着数日,毫无进展。” “必有意外的成分掺杂其中……那也就是说,画师认为,此案还是属于人为。” “对。咱们不都如此以为么?若说意外,光是案发时间这一点,就说不过去。” 李值云放下画纸,目色放远,盯着窗外大树上的残雪看了半晌。 凝思之间,嘴唇嗫嚅,反复念着“意外”两个字。那么这所谓的意外,究竟是出现在哪一环节呢? 她不禁联想到了鸿胪客馆,那个东瀛小王爷的处境,若非有人点出,便是一场“意外”。 食物被验过毒了,糖葫芦大家也都吃了,那么只有他一个人生病,必然就成意外了。 正如太医给的结论,水土不服。关键点,全部转移到了真相之外。 那么老妇之死的关键点,是不是也在不经意间,被刻意或者无意的转移了?替换了? 想罢了这些,李值云又代入进老妇的世界。 为何好好走在路上,就会天降冰溜子,正入颅顶呢?她抚着自己的头顶,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冷峻的事实,“徐少卿,你有没有觉得,天降冰溜子这一点太过荒谬。而我们,却一直纠缠在这一点上不放。” 徐少卿不解,急声道:“可这是真实发生的呀!不理清楚了,便无法进行下一步!” “未必是真实发生的!”李值云凛然转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老妇先摔倒,再被人将冰溜子插入头顶的?” ! 闻听此话,徐少卿双眼倏地圆睁。他猛地站起身来,抬步就走,“快走!带上仵作,速去老妇家重新验尸!通过尸斑,应该能看出她是哪个部位先着地的!” 两刻钟后,一行人风风火火的赶到了老妇家。 可怜这老妇,明日就要下葬了,今日还被扒了个精光。 灵棚之中,罗仵作验罢之后,眯起双眼,用浅显易懂的词汇说道:“她该是双脚一滑,咚地一声摔了个仰八叉。但由于穿的厚,皮肤又糙,在第一次验尸之时,并未发现其双肘,有明显的磕碰伤。” 李值云目色一喜:“双肘的磕碰伤,也属于防御伤,表示她跌倒之时,仍意识清晰。” 罗仵作点头:“是。”随后,他又扒开了她脑后的头发,但见一块淤黑清晰的出现在了眼前。 “她这一跤,摔到头了……” 李值云连忙接过话来:“摔到头部,通常天晕地旋,所以,她躺在地上,未能及时起身,便被凶手寻到了动手的时机!” 罗仵作道:“应该如此,两位大人的分析应该无误。”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觉得心头一松,眼前一亮,胶着了数日的疑惑,就这样迎刃而解了。 一通百通,如今回看,其中的原理十分简单。 若是先被冰溜子刺中,随后倒地,那么人在身受重创,将死不死,意识不清的时候,是不会出现防御伤的。 并且,很大可能是屁股先着地。 至于初次验尸之际,为什么没有发现脑后的异样呢? 一则,是因为死者随即身亡,二则,所有的鲜血皆往伤口外溢出。所以,未曾立时显现鼓包、硬块及淤血等状。 ———— 兴会淋漓的回来衙中,李值云和徐少卿二人,对当时的情况进行了推演。 首先,凶手选中了冰溜子为凶器。至于原因,前文说了,锋锐不减,并且不会留下指纹,也几乎排查不到凶器的出处。 其后,凶手身藏凶器,紧随老妇其后,紧密寻找着动手时机。 然后,老妇意外的摔了一跤,以至她仰躺在地,难以起身。(这也是画师所说的,必有意外的成分掺杂其中。) 接着,凶手见机行事,伺机而动。趁着大雪过后,茶花街上行人稀少,痛下杀手,将冰溜子猛猛的贯入老妇头顶,制造出被溜冰子砸中的假象。然而,凶手唯一疏漏的地方是,那处并无房檐或者大树,所以才阳差阳错的酿就了后面的蹊跷谜题。 最后,凶手得手,或立刻逃匿,或隐于看客之中。 …… 当推演到了看客,两人立时拿起了四张画像,从中寻找着可疑之人。 随后,两个人的手指,不约而同的戳在了画中路旁,一个精瘦的男子身上。 旁人或伸头眺望,或抱臂静观,唯有他的脖子半伸半缩,脚尖半踮,一副随时要走,又舍不得走的模样。 查案的过程总是如此, 当那个最关键、最令人困惑的疑点被彻底勘破时,整个案件的迷雾便会瞬间消散。 正如找到了毛衣的线头,轻轻一拉,所有的纹路都会化为一条清晰的长线。 李值云带着一种获得感,十分满意的看向徐少卿:“这就有劳徐少卿回去,连夜命那画师,复原一张案犯的肖像出来。如此,咱们也不必大费人力,去到处寻找目击者了。” 徐少卿伸着纤长的食指,凌空点着她:“你啊,真是现学现挂。好了,时候不早了,确实该回去了。” 两人告辞之后,已经是平常的熄灯时分了。 李值云整理好了背囊,这便出了冰台司大门,脚步悠悠的往家走。 夜黑灯瞎,街上清冷无人,鼻息之间,全是未化尽的凛冽雪气。天真冷啊,小豌豆再不在家,偌大的李府,便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然而,当她堪堪拐过弯,便见三个黑瞎瞎的人影突兀地蹲坐在自家门前台阶上。 李值云心头一紧,本能地提起防备。 待到近前,借着半点昏暗的月光,这才认出这三个人是谁。 她蹙起眉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困惑和不满,说话的声音正如呼出的水汽一般,沉沉的落到了地上。 “爹,你怎么来了?” 李四合抬眼一瞧,发现是大姑娘回来了,这便连忙扛起包袱,小跑过来:“云儿,我跟你娘一直都想来看你呀。这不,家里刚刚张罗着秋收完毕,我们就动身了。” 李值云瞥了一眼李四合身旁的地主婆子,淡淡的说道:“我会叫她李夫人的,京里人家,都是这样称呼的。” “好好好,叫夫人也好,咱们也时兴一回。” 李四合并不生气,只是把手边那个十岁大的小男孩推了上前,“叫姐呀,你愣什么?四年没见,连你姐都不认识了?” 小男孩这便攥住了李值云的袖子,仰着他的脑瓜子乐淘淘的喊了一声:“姐!” 李值云浅应,自顾拿钥匙开门。 李四合在一旁絮絮地说道:“你走的时候,凡儿刚会写一二三,现在啊,都能写千字文了,跟你一样聪明好学。” 李值云笑了:“六岁才会写一二三,倒也少见。” 李四合吃了个鳖,仍不生气,只是一左一右牵着妻儿,跟着李值云左顾右盼的走入了大门。 “这宅子,真好啊!” 地主婆子也笑着附和:“是啊是啊,云儿向来是咱们镇子上最拔尖的孩子。现在当了大官,还赐了宅子,咱们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步入花厅,李值云安置三人坐下,这便动手,烹上一壶热茶。 “爹,我刚刚在京中稳住事儿,你们就赶着来了。在燕京不好吗?赶这么急,是有什么事么?怎么连封书信都没有。” 李四合叹了一声:“嗐,寄信的功夫,我们就走到了,何必费那事儿呢?爹不是想你么,你就不想爹呀?” 李值云勾了勾唇角:“想,怎会不想呢,只是总觉得,和爹的缘分浅些。” 李四合讪讪地笑着,心知肚明从前亏欠了孩子,便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 等茶的功夫,他眼睛一转,看到了花厅里小女娃的衣裳和玩具,这便笑道:“听说你收了个女娃娃做小徒儿,很是乖巧。这当了师父,也就知道为人长辈的不容易了。多跟孩子处处,以后也能更好的成亲当娘。” 噫,刚来就催婚催生,管的挺宽呐! 李值云在心中暗笑,故意气他道:“我已经当娘了,其实我这徒儿,是我生的,只是暂时挂着师徒的名号而已。” 李四合眼睛一瞪:“你不过二十有三,怎么生出十一岁的孩子?那个时候,你可是在女学里呢!” 李值云只是悠悠然,用汤匙搅着茶沫,信口胡诌道:“随便一生,就生下来了。” 李四合气的是火烧眉毛:“混账!那你说,孩子他爹是谁?” 李值云眼都不转:“没爹。” 李四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胸口起伏,青筋暴起,眼瞅着是要打人了。 呵,生气了,生气了好呀。 李值云撂下汤匙:“看吧,咱爷俩一见面,就要置气。您不如早些回燕京去,咱们也都能换个太平日子。” 地主婆子连忙拉着李四合坐下,“你咋咋呼呼,大声小气的,干什么呢?” 随后,又笑岑岑的对李值云说道:“云儿啊,我们知道,从前对你关心少些,确实是我们的不是。可你不能为了气你爹,编出这样的浑话啊。大姑娘家家的,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李值云瞪了她一句,这便立马收声了。 尴尬十足了吃了一盏茶,安排三人在客房睡下,李值云一直在心里琢磨,该怎么把他们尽早打发。 不料转天一早,徐少卿登门来送画像,李四合一瞅见他,便灵感大发般凑了上去,“哟,女婿来了!” 九十九章 巧借时机表真心,苏梦被指是孟青 “爹,你乱说什么?” 雪后天晴,金色的阳光洒在李值云的肩头上。照得那领口的白色毛边随风摇曳,一根一根的立了起来。恰如她因为生气,而立起的鬓角碎发。 头回见李值云炸毛,徐少卿没忍住笑,只觉得她千分顽皮,万分可爱。 而自己的心中,也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想要戏她一戏。 于是他唇角一弯,转眸看向李四合,温声问道:“阿叔,您方才说什么?” 李四合滞了一下,带着金扳指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下袖子,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女婿呀,你不就是孩儿她爹吗?若非如此,你怎会一早就来家呢。”他的声音里透着简单的笃定。 徐少卿立马会意,知道李值云在胡扯八道,话里的孩子指的就是小豌豆呗。 但他心头一乐,故意顺着话茬,朗声说道:“没错,阿叔好眼力!当年路过燕京,年少气盛,情难自禁。不过您放心,只要值云点头,我立马以三媒六聘之礼,备齐彩金聘书,风风光光的迎她过门。”他的神态从容,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你们两个,没完了是吧。” 李值云冷脸冷声,眸中压着一份愠怒,伸手用力推了徐少卿一把,“你先到衙里,我随后就到。”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徐少卿唇角抿笑,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朝着李四合揖了一礼,“那么阿叔,我就先走了,改日再来特意拜访您。” 他举止优雅,礼数周正。翻身上马之后,蹄声嘚嘚而去,无处不透露着他心中的得意。 人走了,那挺若玉树的身影还仿佛在李四合的眼前晃悠,直晃得他眉目舒展,喃喃自语:“真是一表人才啊!生得又好,个子又顺,你跟了他,爹的这颗心,终于能放到肚子里了。”他的话语里满是欣慰。 “那您还是先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吧。” 李值云调侃一句,语气中带着无奈的轻叹,顺手拿起斗篷披上,“原是要点卯的,做了一府长官才能磨蹭到辰时。不早了,当值去了,晌午饭,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她转身迈步,步履匆匆。 李四合笑着送她出门,笑纹里堆满了迟到的慈祥:“有咱们在,还用你操心吃饭的事啊。下值了早些回来,爹给你做最爱吃的烤鸭和糖火烧,保准热腾腾的。”他挥挥手,目送女儿远去。 李值云诶了一声,迎着晨风,快步往衙里去了。 阳光虽好,风依然冷,恰如这突如而至的亲情。好似能暖人心,可又生怕下一刻,会冷入骨髓。 这种家人在侧的感觉,让她一时无所适从,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只想躲进衙门的繁忙里。 走进书房,她撂下斗篷就对徐少卿竖起了眉毛:“可真是的,给你个杆子,你就顺杆爬,忒能闹了。” 徐少卿轻抚下巴,低声说道:“有人能认作豌豆母亲,我就不能认作豌豆父亲了?不过,我刚才说的,可都是真的哦。” 李值云轻叹道:“徐公子高门贵户,不知有多少佳偶可配,您就莫要戏耍于我了。” 徐少卿轻轻摇头,坐的与她进了一些:“其实那日在两别山,我就有好些话想跟你。” 李值云笑道:“徐少卿是看到了小侏儒为爱痴狂,有所触动啊。” 徐少卿一副诚然貌,眸子里蓄满了微微漾动的清波:“此话倒也不假,我只恨,许多时候我不如小侏儒有勇气。这些年来,我徐益只想寻一位志趣相投的女子为伴。自然,前些年里,家里曾订过一门亲事,可刚刚走到纳吉这一步,人就病逝了。紧跟着,祖母又离世,一来二去的,便也耽搁到了如今。如今想来,倒觉得上天自有安排,若是差上半步,便再也难邀你,以主母身份,执掌我徐家中馈了。” 李值云避开了他的眼神,只是看向了窗外,旁敲侧击的说道:“徐少卿的名号真好,徐益,徐徐增益。不矜不伐,不卑不狂,当初取名之时,必定是倾注了全家的心意与祝福。奈何我这样的心性,并非宜家宜室之人。既然无法助您徐徐增益,自当另觅佳人。” 徐少卿剑眉微压,星目敛笑,看着李值云的神色,就像看一个顽皮的孩子:“你倒是说说,你哪里不宜家宜室了?” 李值云耸了耸肩,带些闲扯的笑意说道:“我本为云水之身,丛林之人,只是受一桩使命牵引,才走到了朝堂之间。若有一日,使命了结,便也不知,去向何方了。” 徐益哼笑一声,心中只道,这样说话,终究是缺爱罢了。 而她所说的使命,徐益大抵意识到,可能与她的母亲有关。 冷不丁的,这便想起一件事来,先前一段时间,李值云在打听安心丸的事情。 此丸风行京城,许多忧愁失意者,皆悄悄服用。 于是,这便询问她道:“对了,闻听你在打听黑市售卖的安心丸,目的是何呀?” 李值云这才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避重就轻的说道:“卷宗里不是写了?丁言因服用过安心丸,导致心脏受损,适才被夜半入室的楼水昌吓死。” 徐益摇头:“不,你似乎另有用途。” 李值云答道:“如此害人的东西,必要寻个时机,一举端了他的老巢。” 徐益大笑,李值云又道:“对了,周仕丹似乎也与这些药丸存在着不俗的关系。我一直怀疑,他就是幕后最大的药枭。” 一听这个,徐益大为振奋,眸光都亮了起来。这扳倒周仕丹的有力武器,又来了一个。 “他为药枭,证据何在?” 李值云默了一刹:“正因为没有铁证,才是怀疑。先前小豌豆半藏半掖的说道,楼水昌派人来到医馆,逼迫她们姑侄二人制药。但制的不是安心丸,而是比安心丸更毒上一等的逍遥丹。而楼水昌夜半潜入丁言家中,要拿的便是逍遥丹的配方。他楼水昌一个小喽啰,哪来这么大的主张,大抵是听命于人罢了。而他所仰仗的人,不正是周仕丹么。” 徐益嘴角噙着一抹称心的笑,伸手拿来了画师为冰溜子一案的案犯,复原的画像:“你瞧瞧这小贼,似不似个药贩子。原还发愁,从何处撒网呢。” 李值云噗嗤一笑:“聊着聊吧,就把破案方向聊出来了。” 徐益朝她挤眼,眉间带着三分痞坏:“对呀,咱们聊着聊着,就把破案方向聊出来了。所以我说,咱们志趣相投。” 李值云无语:“……” 徐益刮了下她的鼻子:“好了,既然豁开了个口子,那就从售卖安心丸的窝点开始排查吧。” 随后,他起身告辞,并说想去家中,尝一尝燕京口味的烤鸭。 出于礼貌,李值云应了他,“那就等小豌豆回来之后吧,届时,提前知会徐少卿。” 徐少卿笑着挥手,要得要得,自当提了好酒,配上这难得的好菜。 下午的时候,李值云要进宫一趟,去给圣人回话。 这便骑上快马,赶赴宫城。走在途中,她冷不防瞧见了街角告示牌上一张脱了色的通缉令。 孟青。 乌池盐场,丢失了一千斤精盐的嫌疑犯,孟青。 画像虽说失了色,依旧能看出此女柳眉杏脸,顾盼生姿。一晃之间,她联想到了那个伺候御前的彤史女官,苏梦。 咝,形神俱像啊! 这便立刻拨马掉头,带上沈悦一同进宫,势必要看一看,她们是否同为一人。 龙涎香弥漫的上阳宫中,圣人一见李值云,便极其亲昵地轻搂她的肩,一同坐到了软榻上。 “鸿胪客馆之事,办得当真妥当。眼下那倭王卧病不起,已经在筹备回国事宜了。” 李值云笑道:“陛下有旨,云儿怎敢懈怠。直派出了最合适的人手出去,悄然完成了。自然了,还要多谢姜公公人等从旁襄助,才能如此顺利。” 圣人笑的时候,也是威严不减,只不过这一刻,她倒像个坐镇明堂的祖母:“朕听说,你派出的正是你那小徒儿。这孩子,竟如此机灵。” 李值云嘟嘴道:“机灵是机灵,可淘气的时候,也是真淘气。” 圣人笑道:“虽是姑娘,可朕却以为,还是淘气点好。云儿啊,下回进宫,你把她带来给朕瞧瞧。” 李值云立马应是,随后话题一转,引向了苏梦。 她眨着眼睛,目色调皮:“陛下,臣上回进宫,撞见了彤史女官,苏梦。也顺便的,撞落了她手中的彤史杂录。这看了一回啊,臣还想看第二回,您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圣人放声大笑,不轻不重的拍了李值云肩膀一把:“还能是怎么回事,女大思情呗!不仅你爱看,朕也爱看呀。那丫头倒是有趣儿,隔三差五的,总能写些新的出来。” 李值云眸光流转,脸上写满了期待,轻声问道:“今日可有?” 圣人见她这副模样,忍俊不禁,伸出手指亲昵地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随即转向侍立一旁的王公公,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去吧,传那丫头即刻过来。” 约莫一刻钟的光景,苏梦果真怀抱着一摞还散发着墨香的新编艳本,步履轻快地出现在殿外。 她步履生风,裙裾随着跳跃般的步子微微飘动,带着一股子欢脱劲儿,一步就轻盈地迈过了高高的门槛:“陛下,陛下!奴婢来给您上菜了!” 上菜了,一听她这别具一格的叫法,圣人便禁不住,朗声大笑起来,眉宇间尽是愉悦,“哦?那朕倒要好好瞧瞧,你今日端上来的,是辣的,还是麻的?” 苏梦大大方方地站在殿中,眉眼弯弯,带着几分得意:“回陛下,保管是又麻又辣,辛香开胃,勾得您心神荡漾!奴婢还特意在当间调了盏清冽的薄荷露,给您清清口,保证让您回味无穷,念念不忘!” 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恭敬地将本子呈上。 目光扫过李值云时,她忽地眨了眨眼,促狭地笑道:“哟,李大人也在呀。我说陛下呐,李大人也老大不小了,您怎么不给她说门好亲事呢?省得她总躲在这儿,眼巴巴地跟您争着看,抢着瞧呀。” 圣人闻言,又是一阵开怀大笑,接过本子快速翻阅了几页,眼中闪过满意之色。 随后,特意挑了一本递给李值云,打趣道:“这清露般的给你,正适合未出阁的姑娘家看。苏梦这话说得在理,云儿啊,你是该寻个如意郎君了。待到那时,只管照着这本子里的精妙内容,在红绡帐里好好比划比划,必能夫妻和合,琴瑟和鸣。” 李值云被逗得双颊微红,却也一同笑了起来,又陪着圣人说了会儿闲话,这才寻了个由头,恭敬告退,转身走出了上阳宫那金碧辉煌的殿门。 在殿外一角捡到了沈悦,李值云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垂眸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何?是她么?” 沈悦微微颔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声:“是她。属下看得真切,正是乌池盐场那个被通缉的库管,孟青。” 李值云心头一紧:“她可曾发现你在这里?” “没有。”沈悦肯定地答道,“属下远远瞧见有人往这边来,身形可疑,便立刻闪身,躲到了那根蟠龙大柱后头,未被察觉。” “没有就好。”李值云低声说道,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 她不再多言,立刻示意沈悦跟上,两人沿着宫道快步离去。 一路上,李值云目不斜视,脚步沉稳却急促,丝毫不敢像往常那般随意张望,只觉这深宫甬道今日格外幽长寂静,仿佛处处都藏着窥伺的眼睛。 直到终于走出那巍峨森严的宫门,脱离了层层森严的守卫,李值云才停下脚步,深深地、几乎是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两道峨眉紧紧地凝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投向远方,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凝重: “一个被四处通缉的要犯……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这宫禁森严之地的……” 第一百章 田画秋夜遇奸污,李值云迁怒豌豆 沈悦想了想,道:“每年宫女招新,都是要经过层层筛选的。这六局二十四司,虽然职务不同,但录用的小宫女,大抵都在十岁到十六岁之间。而这孟青,少说二十有五,已然是能出宫的年纪了。时下才来,决议是有人刻意安排。在乌池之时,她就是关系户,与那盐池监窦麒是为旧交。而窦麒与周仕丹,又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名单上,该是结拜过的义兄义弟。时下这孟青出现在皇宫,您想想便知究竟了。” 李值云陡然失笑:“本官倒是忘了,她与窦麒的这层关系了。如此说来,必是周仕丹刻意安排。” 沈悦稍一躬身:“八九不离十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这群人倒是团结护把的很,从来都是相互提携。当真是苟富贵,勿相忘啊。” 李值云翻身上马,嗤笑着说道:“该是也内斗过,若不然,窦麒的盐人玩偶,也不会出现在运盐车中了。” 马儿刚走两步,李值云便冷不丁的想起了苏娴。 小豌豆说,是楼水昌派人前来医馆,逼迫她们姑侄二人制作逍遥丹的。 那缘何不去别家,只去她家呢?会不会是因为,先前就认识? 思及此处,李值云不觉一笑,好你个兔崽子,把师父都给糊弄过去了! 那么,白鹤园名单中的四男二女,其中二女几乎可以肯定就是苏娴和孟青。 她们个顶个的,狡兔三窟,化名无数。 时下,孟青化名为苏梦。而当年的商漉,又化名成了苏娴。 而这商漉,又是姑苏灭门案中,商家的大小姐。 咝,这倒新奇了。这世上居然有人,领着拜把弟兄屠杀自己全家的。 新奇,当真是新奇啊! 不过总而言之,只要周仕丹不倒,这桩姑苏灭门案,恐怕要永眠地下,难见天日了。 回来衙中,略坐一坐,就到了下值的时间了。 看着李值云回家了,沈悦也换上常服,从后门溜出了冰台司。 自打和小曼重逢,他便每隔一日,都要往她家一趟。时下,那套宅子已经不是凶宅了,俨然成了二人的安乐窝。 小曼知道今晚沈悦要来,便赶了个晚集,买些菜回去。 同一时间,小豌豆和岁丰也耐不住鸿胪客馆的无趣,溜出来闲逛了。 走着走着,便看到前头有只猫被人当狗牵,注意力一下子便被吸引过去了。 “好可爱呀,穿着特制的棉坎肩,还踏着四只雪地靴。它的主人,也忒巧了!” 再仔细一瞧,小豌豆一个激灵,“哎唷我去!这不是小侏儒阿竹的奶牛猫吗?它有新主人了……” 抬眼瞧她的新主人,是个约莫十六七岁大的小姐姐。 身段娉婷,活力满满,擓着个大大的菜篮子,脚步还是一掂一掂的。光看她脑后摇曳的红丝带,就知是个十分喜恰的姑娘。 喜恰——和悦可爱,正如此时的奶牛猫。 先前两别山时,这只猫浑身上下,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锐利。一转之间,竟变成了一个招摇过市的显眼包。 揣着好奇,小豌豆拉着岁丰跟上了她们,拐过了两条巷子,适才一脸困惑的站到了丁言家不远处。 “我的天呐,她怎么住进去了?她不会是把这套凶宅买下来了吧?” 话音刚落,岁丰便扯了扯小豌豆的袖子,“你瞧,那是不是沈副司?” 定睛一瞧,还真是! 他抱着一张新案几,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随后直接推门而入,连门都没敲,就跟进自己家一样。 小豌豆不解的看向岁丰:“沈副司这是,成家了?” 岁丰噗嗤一笑:“先前我师父说,沈副司喜欢上了一个丫头。那丫头啊,跟田画秋大一边大。现在看来,就是她了。” 小豌豆噫的一声:“画秋真惨,将来还要问自己同龄人喊师娘。” 提起田画秋,岁丰吐了口气:“我瞧着画秋啊,好像是不想干了。咱俩罚跪的那天,她也在角落躲了好久。” 小豌豆抬眸:“为什么?考试的时候,她可是第一名进来的。” 岁丰小声:“我估摸着,还不是因为冰台司转型了。她那人板板正正的,说不出什么时候还带点清高。可能,是不愿让自己手上染血吧。” 小豌豆伸出她的爪爪,调侃道:“那糟了,按照画秋的思路,咱俩已经手上染血了。果仁殿下,已经疼的不想活了。” 岁丰扶额大笑,又不敢笑的大声,只在喉咙里压着笑意,笑的是一抽一抽的:“染就染呗,六扇门里,哪有纯粹的光亮衙门?所谓的青天大老爷,都是演绎里编出来,取悦百姓们看的。” 小豌豆眼睛一挤:“你倒通达,要有机会,还是劝劝她吧。” 岁丰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等咱们一回去,就找机会劝一劝。无论如何,都比她回家,跟着她那不良帅的父亲做事的强。” 然而暮色渐沉,为时已晚。 田画秋悄悄的潜入李值云的书房,将一封辞呈轻轻放在了桌上。指尖微颤,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转身又取出一封信,疾步至师父沈悦的卧房。 夜色中门扉紧闭,她屏息将信塞入门缝,心头涌起一丝难言的愧疚。 随后,便也一刻都等不及似的,扛起早包袱就跑。 冰台司的门子正倚在门房里打盹,听到开门声立时惊醒,眯眼问道:“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田画秋脚步不停,强作镇定道:“天冷了,我回家换床被子,已经和我师父打过招呼了。” 她的声音略带急促,却挤出几分笑意。 门子听到这话,适才挥手放行,可就在回家的路上,田画秋出了事。 走出皇城,一路南行。 夜色愈发浓稠,街巷空寂,唯有冷风卷起落叶沙沙作响。她拐进太平坊的一条长巷里,打算抄近路回家。 踏入之后,那本就不够明亮的月色,顿时又黯了三分。 两旁高墙耸立,黑影幢幢。硕大的黑影怪状嶙峋的打在眼前的石板路上,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打起鼓来。 突然,有个会动的东西在左边一闪而过…… 田画秋心口一跳,忽觉脊背发凉,连忙低喝:“是谁?” 来回张望,四下无人,只有惨淡的月光,洒在民家的黑瓦之上。巷子深了,连风声都诡谲起来。一时安静,一时呜咽,似是鬼魅打开了干涸的嗓门,大口大口的吸纳着自己身上的人气。 她挽了挽肩上的包袱,身上虽冷,手心却不觉冒出汗来,湿漉漉的黏在包袱上。 这便硬着头皮,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步履急促,恨不得立时逃也出去。 可就在道路渐宽,月光乍明之际,她刚一放心,有个黑影却突然从左边扑来! 一只大手,死死捂住田画秋的口鼻。 她挣扎未果,便被拖进了一旁的小巷深处。人影翻动间,衣衫撕裂声刺耳,月亮又不巧的,将面庞隐入了厚厚的密云之中,天地霎时陷入一片漆黑,只余急促的喘息与绝望的呜咽在黑暗深处沉沉回响。 一夜无书。 转天一早,李值云刚踏入衙中,便见沈悦一头大汗的,在清点人马。 “出了何事?” 沈悦焦头烂额的跑来回话:“禀司台,画秋不见了。昨晚上她在您桌上搁了辞呈,还给我留了封信。我看到信时,已经晚了,这便决定今早往她家去,接她回来。不料,方才她父亲却说,昨夜画秋根本就没回家。我这一想,该是在路上出事了,这便要带人去找!” 李值云目色一凛,接过信来。 那信中表达了对师父沈悦的感激与惭愧,并说明了离去的缘由。冰台司转型,与她的规划不符,打算回到家去,安心准备明年的女举考试。 李值云五指一握,信纸都揉皱一团,怒气冲冲的把字眼从牙缝中咬出:“这孩子!原以为她是个踏实稳重的,不料比谁都耐不住性子!去去去,找去吧!” 沈悦得了授意,带人就走,这一找,直找到了午时,才在太平坊一小巷深处找到。 找到人的时候,她奄奄一息,只剩下半口气,衣衫不整,厚厚的棉裤已被鲜血染透。 指路的人说:“方才我当是谁呢,歪在这死胡同里,身上还盖着竹筐簸箕,我还当是死了呢。” 一见这场面,昨晚发生了什么,沈悦已经知道了大半。 他紧咬着牙,面颊颤抖,心中的愧疚如潮涌一般,铺天盖地的袭来。脱下斗篷,将田画秋包住,这便稳稳的抱着她,冲向了最近的医馆。 下午的时候,小豌豆回来了,原以为这次立了功,会得到师父的嘉奖和赏赐,不料一见面,就挨了一顿训。 “你们三个小家伙,就你最淘气,动不动就带着他俩往外跑,往外跑!现在可好了,田画秋被奸污了!跑,以后你还敢乱跑吗?” 小豌豆一头雾水,脸上的笑容还没冷呢,就碰了一鼻子灰。 “什么,画秋被奸污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师父问的是,以后你还乱跑吗?” 李值云瞪着眼睛,对着小豌豆迎头痛斥。小豌豆不知详细,根本想不通师父的怒点究竟在哪儿,只是站在那里,轻轻的摇了摇头。 此时的李值云,可谓是怒火中烧。 冰台司转型,本就在她的不满之中,现下又出了此事,便成了她这一府之长,治下不严,管理不周了。 她怒气冲冲,七窍生烟,看到孩子,便迁怒到了孩子身上,于是把小豌豆捉过来摁到腿上,抬手就往小屁股上抽了两巴掌,“摇头,你就跟我糊弄吧!不知道错,这就给你长长记性!” 小豌豆被打的哇哇大哭,委屈万分,李值云一把将她推搡起来,厉喝道:“又不疼,给我憋回去,不许哭!” 正闹的火热呢,沈悦回来了。 他推门而入,走进了李值云的书房,双眸红红的,俨然是落过了泪。 见李值云在朝小豌豆撒火,这便一抽鼻子,将小豌豆哄去了一旁:“归根结底,是我的不对,这才叫你师父大动肝火,没事了啊,不哭了。” 哄罢了小豌豆,沈悦朝李值云拱手请罪:“都是属下的不是,作为画秋的师父,没有尽到看护的责任,以至叫她遭此一难。” 李值云压下火气,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方才确实是失态了。 “时下如何了?”李值云关切的问道。 沈悦吸着鼻子:“郎中说,命是保住了。只不过那处,受伤太重,撕裂了,以至血染衣裤。贼人不仅奸污了她,还存心凌虐,其身上到处都是牙印和抓痕。” 听了这话,李值云也酸了鼻子:“郎中可说了,这该怎么医治?” 沈悦泪眼凄迷:“郎中说,已经把撕裂伤缝合了,可是她失血太多,又在外头冻了一夜,恐怕要养上几个月了。” 李值云微微点头,把悬着的心放下半颗:“若孩子愿意,就接回衙中将养吧。我这就通知孙主薄,看能拨下多少抚恤金来。钱不钱的不重要,但终究是咱们的心意。” 沈悦应了是,拱手告退道:“那属下就先回医馆了,不论如何,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去吧,一定要用最好的药。等下值了,本官也去瞧瞧。” 随后,李值云又通知了门子和守卫,“今后任何吏员出入冰台司,皆需去沈副司处,拿到亲批的条子。” 安排好了一应事项,再度回转至书房时,可怜兮兮的小豌豆还坐在榻上揉眼睛。 那小脸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跟个委屈包似的。 李值云明媚一笑,坐过去搂住了她:“不难过了,师父不是担心你么。你想想,一个女孩子家家的,那么大主张,不惜走夜路也要回家,多危险啊。给你个提醒,咱们以后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小豌豆一哼,背过脸去。 李值云戳了戳那凝脂般的小脸蛋,简直是嫩出水来,吹弹可破喔。 没忍住亲亲,再跟裹粽子似的,给她裹上棉大衣:“好啦,师父现在要去探望田画秋啦,你要不要一起呀?要是愿意的话,师父今晚就赠送揉尾巴按摩,你不是跟小猫一样,最喜欢这个了吗?” 一百零一章 为表歉意揉尾巴,十八里铺添新案 崽子怄气不说话,李值云抱住她就走。反正小小一个,还能抱得动,虽说抱起来后,那腿都垂到膝盖去了。 而崽子呢,哭累了,又穿的太厚,浑身都不想动,跟个北极熊似的,只能依在师父肩头,任由她扛来扛去。 从冰台司扛来医馆,到了田画秋的病床前,这才放她下地。 病床之上,田画秋失血过多,脸色煞白。人虽在睡梦之中,却是眉头紧锁,不知步入了怎样恐怖的梦境。 小豌豆走上前来,学着大人的模样抚摸着她的额头,从小嘴中说出了安抚之言:“画秋,画秋,没事了,我们都在呢,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了,你就不要再皱眉了……” 李值云叹了口气,坐到床边,掀开被角看了一眼,又匆忙与她盖好。 稍后,李值云把沈悦叫去了一旁,“画秋有没有说,贼人是何样貌?” 沈悦摇头:“没说,一问就哭,我也不敢再问了。先前缝针的时候,也是哭的撕心裂肺的,这一觉,不知睡到何时了。要不您就先回家,这里有我守着呢。” 李值云摆手:“你毕竟是个男子家,许多地方不方便,晚一些,我着两个女吏过来。” 沈悦却道:“不管再来几人,属下定是要守候在侧的。已经亏待过画秋一次了,只能尽力弥补。” 李值云点头,唤来了郎中:“缘何会有撕裂伤?这孩子已经十五六了,成年了,按理说不该呀。” 郎中答:“根据我对伤处遗留物的观察,此贼可能鸡精……” 话没说完,小豌豆从旁插了一句:“什么?什么成精了?” 听到这话,心情正低落的大人们没忍住一笑。 这便连忙把她赶走,“去,守着画秋去!” 这个词啊,是医学术语,速度过快的意思。 小孩跑了,郎中才接着说道:“再根据伤口的形态来看,该是贼人使用双手,生生撑裂的,这与浑身的牙印和抓痕如出一辙。当属于心存愤恨,蓄意报复。好在啊,他尚留有三分人性,没叫这姑娘,彻底失了生育能力。” 李值云愤恨的咬了咬牙:“倒是还要感谢他,手下留情了。” 沈悦双拳紧握,骨节发白:“若是叫我抓到他,必叫他十倍来偿。” 李值云问道:“听门子说,画秋是背着行李出发的,可有丢失什么贵重物品?” 沈悦答:“发现画秋的时候,行李就在身旁,里头的东西都被翻了一遍,反正是没看到钱袋。这货先采花,后劫财,该是个走街串巷的街溜子。” 李值云凝起眸子。走街串巷应该不假,他非常熟悉坊间小路,还特意选在一个没有路人的死胡同下手。若说是无业的街溜子,结论似乎下的有些早了。 留下诊金药钱,再互相说了些宽慰的话,李值云这才牵着小豌豆往家走去。 “看吧,画秋多惨呀,师父打你打的对吧?” 小豌豆哼地一声:“师父是气急了,拿我撒气,别以为我不知道!” 李值云噗嗤一笑:“哎哟哟,好聪明啊,这都被你发现了。那现在怎么办呀,只能多揉一揉尾巴了。” 小豌豆停下脚步,仰脸看着李值云,一脸的浩气凛然:“师父错了,就该及时道歉,不能想着糊弄过关!” 李值云抿着笑:“好好好,师父跟你道歉。师父保证,下次再也不会迁怒小豆子了。那现在,你愿不愿意原谅师父呀?” 小豌豆眼睛一眨,牵住李值云的手就继续向前走去,口中蹦出飒沓不羁的三个字来:“原谅了!” 李值云又笑了半晌,随后悠悠然的叹道:“我们真是宽容大度,既往不咎。” 小豌豆的步子便也悠然起来,但凡是一个活泼的小姑娘,似乎总有屁颠屁颠摇尾巴的动作。 快走到家的时候,李值云猛地握了下小豌豆的手:“我跟你说,师父的阿爹和弟弟都来了,可谓是不速之客。” 小豌豆仰脸:“那我该叫师父的阿爹为……师爷?” 李值云坏笑:“叫姥爷!” “啊?”小豌豆樱口圆张:“居然叫姥爷,为什么呀?” 李值云乐哉哉的说道:“因为师父说,你是我生的呀,免得他又来催婚,十分讨嫌。” 小豌豆歪了歪头,瘪嘴道:“好吧,一晃之间,多了个姥爷,还多了个舅舅。” “还是个比你小上一岁的,小舅舅!” “师父坏!” 李值云哈哈大笑,牵紧了小豌豆就往家飞跑而去。 李四合一见小豌豆回来,老远就欢天喜地的迎了出来,“外孙女回来了,外孙女回来了!” 近前了,用戴着大金扳指的手揉着脑瓜,“唉哟,我这外孙女真漂亮,跟雪窝子里挖出来的雪娃娃似的!长这么大,头回见,姥爷明儿就上街,给你打个大金锁去!” 李值云嗤笑着一摆手:“倒也不用,我从小戴的玉锁,已经给孩子了。” 李四合一咂嘴:“你给的是你给的,我给的是我给的,能一样吗?我就不能给孩子表表心意吗?” “成成成,你打去打去!多块金疙瘩,我们娘俩不嫌弃。” 小豌豆给三个新家人十分礼貌的问了好:“姥爷,姥姥,舅舅!” 一听孩子叫人,当姥爷当姥姥的,笑开了花,只是李值云心中不太愿意。 地主婆子,从来不是自己的娘,你真正的姥姥,正带着未竟的长安残梦,长眠在燕京的一块黄土之中。 哎,在旁人不经意之处,李值云的眼中流露出一抹伤情。她至今,都没有真正接受娘亲离开的事实。 吃罢了饭,李值云不愿小豌豆和他们多说话,这便牵着小手,回了正屋。 吩咐刚雇的婆子烧了两桶热水,师徒俩美美的泡了个热水澡。 泡到舒舒服服,皮肤粉红,再拥着棉袍烤着碳火,慢腾腾的炙着盐橘子。 “如今也是好起来了,当年师父在女学的时候,耳朵上都长冻疮。大冬天的,一壶热水比油还珍贵。好在你姥爷是地主,再是不济,也偶尔能贴补些我。” “贴补些?说的好像不是一家人似的。” “差不多吧,逢年过节的,师父只在姥姥家,极少回去。” 小豌豆托住下巴,小嘴嗫嚅道:“师父的姥姥,就是我的太姥姥。看来,咱们跟太姥姥更亲。” 李值云咯吱吱的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那必须的。对了豌豆,你觉得现在是接太姥姥进京养老的时候吗?” 小豌豆咋呼了起来:“必须是啊!师父现在有宅子了,月银也不少,还深得陛下青眼。” 李值云咬唇:“可总觉得,哪里好像还是没安置住。” 小豌豆晃晃脑袋,将一瓣橘子塞入口中,口齿伶俐的说道:“什么叫安置住?什么叫安置不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安住一时是一时,谁也说不准,以后会怎么样。就算是算卦的,还有一种说法呢,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个其一,就是变数,谁都逃不脱的变数。” “哟,懂得不少呀!” 李值云眸光烁烁,眼睛里全是星星点点的炉火:“好,师父这回就信了你的邪!明儿个一早,就派人接姥姥过来!” 打定主意,人也兴奋了起来,李值云抱着小豌豆就扔到了被子上,“好啦,现在是揉尾巴的时间啦~” 所谓揉尾巴,就是按摩八髎穴。 人的尾骨附近,有八个小坑坑,这就是八髎穴了。按摩起来酸胀通畅,缓解疲劳,对久坐的人大有裨益。 不过有的时候,也带着一种恶趣味…… 按它的时候,就可以揉团子咯。奶呼呼,弹啵啵,手感极佳,有说不尽的滑腻在掌间辗转蛄蛹。 按的人舒服,被按的人更舒服。 血脉通畅了,消化就会变快,肚子也跟着咕噜噜的叫。 小豌豆四肢舒张,带着些满足的醉意,飘飘忽忽的哼道:“好舒服呀,师父的手指,都好像戳到豌豆胃里去了。” 李值云吭叽一笑。 得亏你是小孩,没有其他意思。若是大人说这话,可真是叫人浮想联翩。 不知不觉之间,师徒两人依恋渐深,连她们自己都未曾发觉。 只是日复一日,说笑逗闹,相伴左右。数年之后,她们蓦然回首,始才发现二人早种前因,羁绊过深,斩也不断。 ———— 两日后,京西,十八里铺。 天已经很晚了,一行遛花生的村民背着圆鼓鼓的麻袋,正高高兴兴的往家走。 所谓遛花生,就是种花生的大户人家把花生收完了,这些人再去到地里,寻找残留的。 他们凭着经验,一天下来也能遛上不少,足够炸上一斤香喷喷的花生油。 只不过今年花生晚熟,这又晚去了一段时间,遛来的花生恐怕烂了不少。不过,白来的总归是高兴,只要能在年下吃上一盘烤花生,就不瞎忙活。 堪堪走到村东头,就见杨婆子家的屋门扑通开了,从里头跃出一个黑影来。 这谁呀? 几人驻足,还没看清楚是谁,杨婆子就踉踉跄跄的从屋里追了出来。 她衣衫不整,一头乱发,喊打喊杀:“快来呀!闹淫贼了!快来捉淫贼啊!” 闻听此话,遛花生的男子们一把将麻袋扔给媳妇,拔腿就追!乡里乡亲的,民风也淳朴,这点小忙还是要帮的。 这厢,几个媳妇面面相觑,杨婆子都六十多了,还有淫贼入门? 但杨婆子哭天抹泪,不停跳脚,雄壮的哀嚎声响彻全村,“都快来啊!抓淫贼了!淫贼往东去了!” 在这源源不绝的号召之下,全村都醒了。男人们拿上铁锨镐头,一群群的冲了过来。 “杨婆,杨婆,淫贼什么样啊?” 杨婆拍着手,又蹦又跳,呼天抢地:“这货不中用啊,就三个数!精瘦精瘦的,脸瘦的跟我的脚后跟似的!一身蓝衣裳!” 就三个数,人群哄笑。笑了几声,里正一声号令,这便带着男人们,铺天盖地的往东追去了。徒留女人们,围在了杨婆身旁。 民妇之中,就有那唆嘴子的,“杨婆,你还看见啥了?” 杨婆叉腰:“没看见啥,他溜进屋来,我还没看清了,就把烛台给推灭了。” “不是吧,你都知道淫贼三个数了,应该看见人长短了吧?” 还有人笑眯眯的说,“杨婆都守寡二十多年了,这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还只有三个数,怪不得恼成这样。” 哄笑声中,杨婆的脸气成了猪肝色,她一瞪眼,扑的一下跟唆嘴的扭缠在了一起。 这下好了,扯头发的扯头发的,挖脸的挖脸,撕嘴的撕嘴,在地上滚了一个天翻地覆,这才好不容易把她们拉开了。 众人围着劝,“好了好了,开个玩笑,不恼了不恼了。” 杨婆对着地面啐了一口:“呸,别以为我儿子不在家,你们就可以随意欺负我!我可不是那脸皮薄的!” “是是是,杨婆说的对,谁也不敢欺负杨婆啊。”群声来劝,这才慢慢的消了气。 这一夜,十八里铺的男人们追着淫贼,硬是从村东头追到了京城边上,足足十八里地。 其声势浩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比赛跑步了。 好几次,眼看要捉着了,这淫贼又扑哧一蹿脱了手,十分矫健,跟个飞毛腿似的。 眼瞅着城墙就在前头,追过来的勇士们也都阵亡大半,只剩二三。 结果一个转弯,这淫贼突然加快步子,竟然把所有人都彻彻底底的甩开了。 夜色茫茫,城墙在前,人跟丢了…… 里正气不过。这也确实气不过,跑了这么久,心肝脾胃肾都颠出来了,居然给跟丢在了。 这便候在城墙之外,等到卯时城门一开,就第一时间来到京兆府报案。 堂官一听,觉得跟两日前的采花案有重合之处,于是就赶到冰台司,报给李值云听。 “李司台,昨夜十八里铺有淫贼入室。此贼鸡精,据报案人称,行事之时,只有三个数。下官以为,应该和采花案并案处理。” 一百零二章 采花大盗不挑食,师徒情深引反思 李值云问:“报案人与苦主是谁?可是同一个人?” 堂官答:“并非同一人。报案人乃是十八里铺的里正,苦主则是居住在村西头的杨婆子,孀居在家,其子在外地经商,今岁已六十有二。” “六十有二?”李值云明显的愣了一下,“若说并案,上回的苦主刚至摽梅之年,还是个孩子,这跨度未免也太大了吧?” 堂官笑了起来,沈悦在一旁揉着鼻子,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司台,有的男人真不挑。火气上涌之际,莫说是老妇了,一只羊都有可能。” 李值云扶额,发觉自己又单纯了。要不说,还得是男人了解男人呢。 怪不得某次经过牲口市场,看见有只羊被剃掉了尾后的毛。现在,全明白了。 随后,冰台司与京兆府通力合作,各自带上人马,抵达了十八里铺。 杨婆子情绪正常,昨夜经历过的事情仿佛是雁过无声,没有对她留下任何的心灵创伤。说起话来,还绘声绘色。 “那淫贼是条狗呀,三个数后,他嗷地一嗓子,还想上嘴咬我。结果被我一个窝心脚,给踹下炕了!” 一众忍笑,忍的好苦,脸颊上的肉抖了三抖,堂官才接着发问:“既然你能把他踹下炕去,为什么一开始不反抗呢?” 杨婆子哎呦一声:“他好歹是个男人啊,力气比我大!我正歪在炕上缝棉裤呢,他突然就从背后勒住我的脖子。我这通挣啊,怎么没反抗?灯台和炕桌都推地上去了。可我说了,正缝棉裤呢,光溜溜的在被窝里坐着,这不就被他得手了么……” 一众又笑,忍的脸疼,“所以说,灯台倒了,你只看见他一身蓝衣,长着一张脚后跟脸?” 李值云补道:“是怎样的蓝衣,袍服、袖衫、还是短打?”身为女子,总是对颜色和款式敏感一些。 杨婆子眯了眯眼,目光扫过面前的一众差人:“就是官爷们穿的这种袍子,圆领窄袖,两胯开衩。至于那颜色嘛……”她皱着眉努力回想,“就是那种常见的蓝色,看着有点旧,带点灰扑扑的调调,我也说不上来具体叫个啥蓝。” 一众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这采花贼,居然有可能是个公门人…… 不过不是什么大官,最多是个芝麻末流的小吏。 这些小吏的制服,根据衙门的不同,或为靛蓝,或为蓝灰,或为蓝青,稍有区别。 然而他作案在外,居然不知道换身衣裳? 眼神交换之间,沈悦摆了下手:“也可能是他偷来的,想要鱼目混珠,干扰我们的侦破方向。” 而后,昨夜一路追出十八里地、最终无功而返的几个精壮村民,七嘴八舌地说道,那贼人身量算不上魁梧,但也不矮,约摸接近七尺,身形异常精瘦干练。 最令人咋舌的是他的脚力——“那贼跑起来,真跟不要命似的!”一个村民心有余悸地比划,“像颗出膛的炮子,一个猛子扎出去老远,接着又是一个猛子,蹿得比兔子还快!咱们村跑得最快的后生,豁出命去追,连他后脑勺都瞧不真切,硬是没摸着边儿!” “咝,还是个飞毛腿啊……” 京兆府的堂官捻着自己稀疏的胡须,倒吸一口气,半是戏谑半是调侃。 随后,他问向一旁的里正:“昨日案发之前,可曾留意到村里的生面孔?或者行迹可疑的本村人?” 里正闻言,立刻躬身,语气笃定地禀道:“回大人的话,今晨报案后,卑职就带着人挨家挨户、仔仔细细地盘问过了。全村上下,男女老少,都说案发前的这些天,村里压根儿就没出现过生面孔,更没见着什么可疑之人。”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补充道,“而且,卑职敢用项上人头担保,此事绝非本村人所为。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站出来为彼此作证!” “既然不是本村人作案,那必是对本村熟悉之人。”李值云一锤定音,“若不然,他怎知杨婆孀居在家。况且从这十八里铺抄小道跑回京城,简直是轻车熟路。” 一众认同了李值云的看法。 随后,留了一班人马在十八里铺附近盘查,这便带好笔录,沿着昨夜采花贼逃逸的路线,一路返回京城。 马蹄哒哒在田间小路上,颠的人快要散架。说话的声音,也颠出了颤音儿。 沈悦道:“可以并案了。” 李值云点头:“看来此贼专门针对独身一人的女子下手。这杨婆,必定是经过长期踩点。至于画秋,很可能只是偶遇,属于随机作案。我原以为此贼就住在太平坊一带,可这第二起案子竟发生在十八里铺,这范围未免也太广了。” 沈悦紧紧的皱起眉头,一脸愤懑:“我只怕,还会有第三起案子发生。” 李值云深吸一口气:“着实如此,现在当务之急,恐怕要张贴布告,提醒女子们务必结伴而行,夜晚锁好门窗。” 沈悦的双颊颤了颤,又要掉下泪来:“如此一来,广而告之,画秋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李值云冷言冷面的说道:“没道理因为她一个,再误了更多人。不小了,总该学着长大。自己种下的恶因,总要自己承担恶果。” 沈悦有些不愿意了:“道理归道理,可是司台,您这话说的叫人生气。这是画秋种下的恶因吗?难道不是贼人?” 李值云捩了他一眼,厉声斥道:“事发之时,你在何处?为人师长,就这样看顾徒儿的?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最近在做什么,只顾着风花雪月,一应的责任全忘了!” 挨了训斥,沈悦无话。 他还能说什么呢?连他自己都清楚,田画秋遭此横祸,自己这个当师父的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他咬了咬牙,垂下泪来,满心为田画秋的未来担忧。时下,只期望她能宽心以待,再尽早抓到贼人。 踏进京城,李值云便与京兆府商议妥当,全城张贴布告。 安排好后,这便驱马,与沈悦一起赶到了田画秋所住的医馆。 进来病房的时候,小豌豆正趴在床前,给田画秋讲笑话。小东西把自己笑劈叉了,田画秋还是一副呆呆滞滞的模样,只靠在那枕头上,看着窗外的枯树出神。 李值云坐了过来,伸手抚了下她的脑瓜,柔声问道:“在想什么呢?” 田画秋蠕了蠕嘴唇,可却没有力气吐出话来,只是如神游太虚一般,三魂七魄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罢了,这也属于自愈的一个过程。强行叫她面对现实,只会让情况恶化。 小豌豆见势,就滚到了师父的怀里。撒娇撒痴,到处打滚,好生自然。 沈悦看在眼里,心中又涌起了一种后悔的情绪。 男师父,女徒弟,有男女大防限制着,根本无法做到像她们那样亲昵。 说的再好,很多时候不及一个拥抱。 画秋从小就没了娘,她也是需要抱抱的吧?可是曾经,自己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这点,那样唐突的认下了她。 现在可好,莫说叫她在身上打滚拥抱了。伤在那种地方,连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法儿问。 哎……沈悦叹了声气,“李司台,能出来一下吗?” 李值云闻声,把小豌豆从大腿上取下来,放置在被子上再拱拱肚肚,适才走到了病房之外。 “属下想着,以后叫画秋跟了您吧?自然了,如果她还愿意留在冰台司的话。” 李值云笑了:“辞呈我不批,她永远都是冰台司的人。至于换师父,我真好奇你在乱想什么?难道说,这是另一种引咎辞职?” 沈悦搓了搓鼻子,小声道:“属下瞧着,您和豌豆亲昵,我就觉得,画秋应该也需要呀。再说刘晃和岁丰师徒,爷俩一有时间,就喝杯小酒,再聊些男人之间的话题,勾肩搭背的,有时还以哥们相称,也很亲昵。可我呢……我与画秋男女有别,莫说肢体接触了,连话都得掂量着说。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实在是为难呀。” 李值云先是一笑,而后凝起眸子:“你说的,倒也在理,姑娘家家的,很多话确实不方便和男师父说。诶,早前咱们怎么没想到这些呢?” 沈悦轻轻跺脚:“甭提了,我这会子,肠子都悔青了。正是由于这些,我跟画秋聊天,向来是一板一眼,颇具假大空之味。这孩子呢,便也没跟我交过心。今次她揣着心事,硬是没告诉我这个师父,自作主张,酿下祸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男女有别,她无法真正的依赖于我。” 李值云点头道:“着实,近也不是,远也不是。一旦近了,很可能有禁忌之恋的发生。毕竟男女相吸这一点,不容忽视。若是远了,又是今日的局面,其中分寸,实难把握。” 听了这话,沈悦更是摇头摆手,搓脸挠头,郁结于胸。 李值云眼睛一转,这便扬起眉尾:“其实,也好办。师父不方便,就叫师娘来呀。” 沈悦一愣,但心里的郁结好似疏散了一些:“可是,小曼跟画秋是同一年的,真的成吗?” 李值云道:“年纪又不妨碍辈分。你的小曼若心中当真有你,自会担起师娘的身份来。” 沈悦笑了:“还是李司台高呀。成,我这就把小曼带来,看她们两个处的怎么样。” 李值云抬手:“去吧去吧,真是会溜须拍马!” 沈悦屁颠屁颠的跑了,仿佛一刻都等不了似的。 半个时辰后,一个头绑红丝带的女孩子真的来了。她端来了亲手包的鸡汤馄饨,再亲手喂田画秋吃。 说起话来,跟长辈似的:“有我和你师父在,你就直管躺好了。天大地大的,这都不叫事。你师娘我,当年还是青楼卖艺的呢。可又如何?现在我不好好的吗?” 听了这话,田画秋的眸子第一次有了定点,用干涸低沉的嗓音哼了一声:“当真?” 小曼嗐了一声,大大咧咧的说道:“当真,比真金还真。我跟我姐,五岁就被人卖到窑子里去了。那种地方,乌烟瘴气的,我也照样过来了。现在,你师父爱我爱的巴巴的,耽误啥了?对了,你师父其实也爱你爱的巴巴的。可这当爹的,跟闺女之间,有时候一些话不方便说。今后好了,你直管跟我说。要是什么时候,你对我这个当师娘的不满意了,你就直管闹。满地打滚也成,哭哭咧咧也成,我要是忍不了了,就揍你一顿。反正头回当娘,你多担待!在我看来,就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听罢了这不带喘气儿的一席话,田画秋笑了,咯吱吱的笑,眼中透出光来。 妙啊,其余人旁观在侧,简直想给小曼鼓掌,不成想这灵丹妙药,竟从小曼这来了…… 沈悦把李值云喊到一旁,脸上愁云不见,已是喜色了:“司台,您还记不记得盐人案时的歌姬莲安?” “记得呀,怎么了?” “莲安的妹妹,莲生,其实就是小曼。”沈悦压低了声音,“她当初从白鹤园夜宴上逃逸之后,阴差阳错的跟了孟青。虽说盐场丢盐,小曼也参与其中,可现在,已经跟孟青割席了。” 李值云眯起眼眸,用食指凌空戳着他,嘴唇抿笑。 沈悦连忙举起双手,一副投降貌,挤着眼睛说道:“我可是都跟您招了哈!如实相告!今后若是再翻搅出来什么旧案,你能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呀?” 李值云质问:“当真割席了?” 沈悦重重点头,学起小曼说话:“当真,比真金还真。况且说,那个时候,她也是身不由己,被人胁迫呀。” 李值云笑道:“好一个被人胁迫。罢了,各种案子千头万绪,孟青又在宫中承欢,谁还有功夫翻搅一桩无足轻重的旧案呢。” 沈悦躬身大拜:“谢谢您,谢谢您!也许很快,就能吃到我们的喜酒了!” 眼见田画秋这边安置住了,李值云也算是去了心头一患,这便牵住小豌豆,往家走去。 瞅着师父高兴,崽子就要作妖了,那小嘴一噘,夹着不满:“师父,人家在鸿胪客馆立功,好像还没有受到赏赐呢!” 李值云转眸一笑:“好好好,明天带你进宫,这就是赏赐了!” 一百零三章 豌豆升官为评事,又被师父打一顿 头回面圣,小豌豆身穿冰台司的吏员服,一身青涩,利利索索,再礼数周正的施了个大礼,好像一点都不怯场呢。 圣人瞧见她,比预想中的模样还要小上许多,倍感惊奇,这便扬起双眉朝她勾手,“快,近前一步,叫朕好好瞧瞧。” 近前了,圣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从窗外透进的柔和光线映在那粉雪一般的小脸上,稚嫩的能掐出水来…… “原以为是个姑娘了,不成想还是个娃娃。”圣人笑看李值云,“怪不得你天天都要把她挂在身上,这换做谁,都是爱不释手呀。” 李值云眼睛弯弯:“过完年就要十二岁了,只是长的慢些。” 圣人看了看小豌豆的手臂骨节,再观其面相,道:“这孩子骨节细长,将来定是个高个子,不比你矮。”随后,又皱着鼻子戳了戳小脸蛋,“现在不长个,保不齐是故意要讨你师父欢喜。只有小小一个,抱在怀里才舒服呀。” 小豌豆被逗得咯咯直笑:“圣人说的可对啦,师父一直把我当猫揉。不过我还是盼着能快些长高,这样就能帮师父干更多差事了,免得她总说我年幼无知。” 圣人抚掌大笑,“多懂事的孩子呀,哪里无知?冰台司转型为内卫,第一桩差事可是由你旗开得胜。今日,朕便提你为八品评事。” 李值云薄薄一惊。 原以为今日之行,肯定会受些赏赐,不想竟从无品小吏,提为了八品评事。 她拉着小豌豆跪下身来,谦辞道:“陛下,豌豆还小,年幼而权重,不见得是件好事呀。” 圣人摆手,眉眼弯弯的说道:“八品而已,哪里权重。这自古英雄出少年,就这样定了。” “谢谢陛下!”小豌豆连忙磕头谢恩,随后眼睛一转,人小鬼大的说道:“微臣多谢陛下隆恩。” 哈哈哈,好小的微臣啊,那语气还奶呼呼的。 谢过了恩,圣人与李值云聊到,要从冰台司之南的骅骝马坊割一块地,改建成诏狱——即由皇帝直接掌管的监狱,李值云这便知道,下一桩任务很快就要来了。 出了上阳宫,小豌豆神采飞扬:“师父,师父,我们越来越厉害了。以后有了诏狱,就可以把我们不喜欢的人抓进来了。” 李值云头冒问号,在心里暗嗔了一句,小兔崽子,冰台司的转型,可真是适合你呀,仿佛是专门为你量身定做的。 小豌豆仰脸,一脸懵懂:“咦惹,师父好像在腹诽我。” 李值云眯起眼睛,变回了看恶魔崽子的那种眼神,狠狠的掐了一把脸蛋。随后,又目色复杂的摇了摇头,于心中默默说道:师父只叹,我等都有一个法治超越人治的妄想。而你就不同了,你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不论是作恶还是行善,都仿佛天人合一,随机而动,不被教条所困,不被善良所缚。 可她还是想揍她,不为别的,就为刚才那句肆意任性的话——以后有了诏狱,就可以把我们不喜欢的人抓进来了。 李值云揣着心头火,一路闷声不响的回来冰台司。穿过前庭,径直进入书房,反手就将门锁得严严实实。 “给我站好了!” 一见这场面,小豌豆就知道大事不妙,后背寒毛森森,连耳朵都竖起来了,小小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眼神里满是惊慌。 李值云从书桌抽屉里取出戒尺,横眉怒目地指着小豌豆,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你刚才说什么?再清清楚楚地说一遍。” 小豌豆低着头,手指不安地揉着衣角,声若蚊蚋,几乎是在嘟囔:“以后有了诏狱,就可以把我们不喜欢的人抓起来了……” 李值云抬手就是一戒尺,啪地一声脆响,打在小豌豆的胳膊上,力道不轻:“师父问你,这话对吗?你觉得这是正道?” 小豌豆吃痛地吸了口气,连忙辩道,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可这是事实,事实!难道不对吗?” 啪地一声,又一戒尺落下, 李值云目眦尽裂,胸膛起伏着,火气蒸腾:“你以为你是谁?是律法还是天道?你不喜欢的人,就能随便抓起来了?这天下还有规矩吗?” 小豌豆气得直跺脚,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又哭又蹦,倔强地重复着自己的道理:“可这是事实,事实!谁家开了监狱,都会这样做!凭什么咱们不能做?师父假清高,师父不讲理!” 李值云气得脑瓜子直嗡嗡,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咬了咬牙,用戒尺指向冰冷的书桌,把小豌豆的路数回敬给她:“好,那就按照你的道理来。师父今天不喜欢你,也想任性一把,所以要打烂你的屁股!打的越烂,师父就越开心!自己趴好了,把衣裳撩起来!” 小豌豆见势头不对,眼睛骨碌一转。这便话锋一转,软下声来。如一只受惊的小猫咪,钻到了李值云怀里,小手紧紧搂着她的腰,抽泣着说:“豌豆错了,再也不敢了,师父就别打豌豆了,豌豆真的知道错了。” 一边认错,一边哼唧,在怀里这顿蹭啊。 李值云垂眸看她,方才的盛怒急转而下,已经有些忍俊不禁了:“哟,屁股要开花了,知道认错了。这是假的吧?只打算把师父糊弄过去对吧?” “系真的,系真的……” 她在怀里蠕动个不停,像只肥嘟嘟的小虫子,“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说这样的任性之言了。” 李值云勾起唇角,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可师父受你感染,今日就想任性一回怎么办?” 小豌豆讶异地抬起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便觉得屁屁一凉。 紧接着,李值云夹紧了她,戒尺便如疾风骤雨般落下,每一记都拍在小豌豆光溜溜的肉团子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小豌豆起初还强忍着,只发出闷哼,但很快便撑不住了,哇哇大哭起来:“师父……呜呜……别打了……好疼好疼……” 她扭动着身子,试图挣脱,却被李值云死死夹在咯吱窝里,动弹不得。泪水混着鼻水糊了一脸,小脸蛋涨得通红,屁屁也被揍得通红,像两只熟透的红苹果。 知道喊疼了,求饶了,李值云就暂时停手,轻抚着眼前那只红苹果,十分邪魅的说道:“原来任性起来,如此快意。这小屁股生的极好,手感又佳,打过之后,胀胀软软的,触手生温。师父真想以后经常打上一打,也算是游戏一桩了,豌豆以为如何?” 此时的小豌豆尴尬的无地自容,十分难过了呜了一嗓子,好生沮丧。 然后就趴在那里抽抽噎噎,也不为自己辩驳了。 听着她的低泣声愈发伤心,李值云这才放下戒尺,把腿上的小孩翻了个面,看着她的一脸泪花说道:“看来豌豆不喜欢师父任性。” 小豌豆抽了下鼻子,豆大的泪滴又滚了下来。 李值云给她擦着泪:“师父一个人任性起来,就可以把你治的啼哭不已。可这世上,还有无数个比师父厉害的人呢。你需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任何时候,都莫要仗着自己一时的权势,目中无人,肆意妄为。” 小豌豆轻轻的点着头,大眼睛之中噙满了泪水,可怜的像是个被捶楚过的葡萄精。 李值云面对着她,把声音放得格外柔和,继续耐心地讲着道理: “诏狱不是你挟私报复的工具,而是替圣人明断朝政的公正之所。再说了,你不喜欢的人,未必是坏人;你喜欢的人,也未必是好人。况且说,这世间的是非曲直,往往难以一眼看清。所以凡事,都要有章可循,有法可依,你懂了吗?” 她目光关切地注视着她,语气中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小豌豆嗯了一声,“懂了。”然后又觉得害臊挂不住脸,便折过身子,把脸埋到了师父的怀里。 李值云笑着,任凭小孩的鼻涕眼泪抹了一怀,再揉揉火辣辣的屁屁,才十指轻柔的为她提上裤子,放她下地:“好了,你找孙主薄玩去,帮她理一理年底的账。师父这厢,徐少卿就要来了,有事相商,你莫要近前捣乱。” 小豌豆乖乖巧巧的洗了把脸,这便拖着一只痛屁屁,慢腾腾的挪出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李值云笑嗤一声,“这恶魔崽子,非得收拾一顿,才知道老实。” …… 徐益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寒气,感觉要冻坏了。 “你这是上哪儿去了?眉毛都结霜了。” 徐益搓着手,连忙凑到了熏笼旁,快速地饮下一杯热茶,这才启口说话:“在外头跑了一天,能不冷么。药贩子的老巢一举端了,个顶个的押进大理狱了,可是画像上那小子,硬是逃了。” “那小子叫什么?” “据药贩子们说,名叫曾可,京城人士。我去了一趟他家,家中有一白发老母,有一十三岁的幼妹,就在南城茶花街附近的九曲巷。” “又是九曲巷。” “怎么?” “你忘了,楼水昌就住在九曲巷。这个周仕丹,很喜欢把自己的亲信安置在一处啊。” “对啊,楼水昌也住在九曲巷。”徐益的眉头微微一蹙,“时下,已着人布控在九曲巷附近了,只要他一现身,立马归案。” 李值云靠在了椅背上,在心中想到,苏娴不也刚好在那一片地方购置了医馆么。 徐益转过头来,打量着眼前的可人儿:“这两日你在忙什么?也不见你为冰溜子案献计献策了。” 李值云耸肩:“全城不张贴着呢么?” 徐益弹了下自己手上的玉扳指:“我倒是给忙昏头了,那孩子怎么样了?” “还好,情绪稳定下来了,至于伤势,慢慢恢复吧。对了,圣人说要在冰台司南边建诏狱,连小豌豆都说,以后不喜欢谁,就可以直接抓了……我刚打完她一顿。” 徐益扑哧一笑:“孩子这是实话呀,你打她作甚?” 李值云无奈叹气:“是不是实话,都不能摆在明面上讲。还不到十二岁,就已经提了八品评事,恐怕不出三年,就会变成圣人的得力心腹。届时,我这个当师父的,也要退位让贤。如此还则罢了,只恐她年幼无知,行事狠辣,以至树敌太多,有朝一日,不能全身而退。” 徐益笑晏晏地看着她满面愁容,故意打趣道:“既然惹得我们李司台这般忧心,不如直接家法处置,打死算了,一了百了。” 李值云闻言抬头,十分无语:“哪里舍得?你疯了吧!” 徐益笑着,把两人的披风从衣架上取下,在熏笼上烤了一烤,随后递给了李值云:“既然不舍得,那就不要多想了,随我出去一趟。这人心啊,都是肉长的,你对她好,她能不清楚?天生恶种毕竟是极少数,她不会不知恩的。” 李值云接过斗篷,问了徐益一句:“那我经常打她,她会恨我吗?” 徐益侧过眸子,眼眸清澈如寒潭,平声说道:“恨不恨,得问你自己了。如果出发点真的是为了她好,她一定会体谅你的苦心的。” 李值云沉沉的嘘了口气,仍然是一副犹疑貌,喃喃道:“那好吧……” 这声音无力的,几乎能被风吹散,整个人还是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 徐益拍了下她的肩膀,小声说出了自己的经验:“打完了,还求抱抱,就是不恨,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挨了教训后,总想凑到父母身边讨个安慰,心里哪还有恨意?只恐父母不喜欢自己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微光,“所以啊,恨与不很的,你不必去询问她,只肖观察她的行为足矣。” 李值云终于笑出了声,嘴角上扬,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看来徐少卿极有经验啊,定是尝遍了竹笋炒肉的滋味,所以才分析的如此透彻。” 徐益嗤地一笑,摆摆手,压低声音道:“岂止竹笋炒肉啊,连煸出三回油的回锅肉都吃过。那滋味,啧啧,可谓是回味无穷。这些事儿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哈,可别说出去,影响本少卿仙气飘飘,超凡脱俗的形象。” 他故作正经地挺直腰板,眼中全是逗闹的笑意。在李值云面前,他一直都很放松。 一百零四章 采花大盗是邮差,立功机会给岁丰 腊月初七,经办采花案的相关人等围坐在京兆府的衙务房中,汇总着一个月来,采花贼的英勇事迹。 冬月初六,太平坊,苦主行夜路惨遭奸污,这是已知的第一起案子。 三日后的冬月初九,京西十八里铺,采花贼趁夜入室,做下了第二起。 冬月十四,第三起。 在大理寺严密布控,擒拿冰溜子案的嫌犯曾可之际,采花贼顶风作案。以黑巾蒙面,自称官差,潜入曾可家中,以刀抵胸,奸污了曾可的幼妹和老母。 官兵冲入之时,经历了漫长的六个数的采花贼提裤就走,跃入邻家,从后门逃逸,沿着清明渠一路飞奔。是夜,二百余官兵一路追捕,仍与采花贼失之交臂。 冬月二十五,第四起。 城南十里亭,卖豆腐的赵二娘在刚刚收摊关门,其丈夫出门打更之际,被采花贼顺利得手,并顺手牵羊了一麻袋黄豆,预估在六十斤左右。 而第五起,就在昨天,腊月初六。 采花贼丧心病狂,在熄灯之后潜入了福田院中,总共侵害了五人一狗。 其中包括一位流浪妇女、一名孤女、一个男子女相的孤男,以及两位在福田院当差的尼姑。 当时,护院狗闻声而来,从采花贼的袍子上撕咬下一块布来,而后此狗被一脚踢飞,正中肚皮。 …… 汇总完了采花贼的光荣事迹,一众默然良久。 旋即,主办此案的京兆府堂官徐徐启齿:“下官以为,此贼在初次偶遇苦主、尝到甜头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随后,在十八里铺的那次事件中,众人追赶不及,被他成功逃脱,他便在内心滋生出一种挑战世人的情绪,仿佛在说:‘你来捉我呀,反正你们跑的不及我快,根本就捉不到。’” 沈悦冷笑道:“那后来的第三起,当真又叫他炫了技。二百余人,无一追上,其中还包含了不少武举出身的。” 堂官接着说道:“到了第四起,已然是驾轻就熟,手到擒来。离开现场之际,还背着六十斤黄豆,一副泰然自若,完全不怕后有追兵的模样。简直是目中无人,猖狂十足。” 李值云挑眉:“负重而行,还足有六十斤,此人竟力大如此?” 堂官道:“根据所有苦主的描述,此人着实精瘦有力,力量惊人。人活于世,没有圆满,这偏僻之人,必有偏僻之疾呀,所以每回行事,不外乎三个数而已。” 沈悦揉了揉下巴,直言不讳:“仅仅三个数,有何快感?此贼后续,疯狂作案,必是心理扭曲。为的不是男女欢愉,纯属报复罢了。” 堂官点头:“沈副司此话,下官深以为然。随后的第五起,就足以说明。他不选别处,偏偏选择朝廷置办的福田院。就仿佛在他的丰功伟绩之中,又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呀。” 李值云道:“福田院中的看家犬,不是咬下一块布来吗?此布何在?” 堂官从公文袋中取出此布,递给了李值云。 拿到之后来回翻看,不过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黑色老粗布,并不是十八里铺时,穿的那件蓝袍。 堂官眉头深锁:“此贼作案范围日益扩大,足迹从京西蔓延至京南,再至西城的福田院,且对每一处地理环境都了如指掌。这寻常的人,只对自己居住过的地方和当差的地方熟稔于心,而他,就如一张活地图。每一次,都能依靠着脚力和对环境的熟悉,顺利逃脱。究竟是何样的人,方能做到呢?” 这确实是一个关键问题。只要攻破此问题,答案就不远了。 三人凝眸细思, 更夫?不对!更夫也只对负责的区域熟悉。百事通?也不对!他只是通百事,并不是通百路! 那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做到通百路,熟悉每一条街巷, 而且,还需做到了解每一户苦主的家庭情况。比方说,杨婆子孀居在家。再比方说,卖豆腐的赵二娘,其丈夫何时不在家。 思忖半晌,李值云突然眸光一亮: “邮差?” 一听邮差两个字,仿佛一杆大锤重重的敲击在心脏上,所有人唰地一下看向了李值云,“是邮差!必是邮差无误!只有邮差走街串巷,到处送信,还时常能进入人家,了解人家的家庭情况!也只有邮差,才能锻炼出这般脚力!” 沈悦已经按捺不住了,兴致冲冲的站起身来:“属下这就前往邮传署,亲手把这淫贼拎出来!” 李值云抬手:“莫慌!未必是邮传署,也可能是民办的急脚递。” 沈悦哎呀一声,急得跳脚:“肯定是邮传署,在十八里铺犯案的时候,他穿着蓝灰色的号衣呢!当时肯定是在周边送信,没有其他衣裳可以更换!” “那为什么不脱了呢?只着里衣便是!”李值云冷眸问道。 沈悦龇牙咧嘴:“技高人胆大呗!他进了屋,先是勒紧杨婆脖子,再就推倒灯台,只以为杨婆看不到呐。” 瞧着沈悦这副猴急模样,李值云摇了摇头。 堂官急忙示意沈悦坐下,“先坐先坐,切勿慌张。倘若贸然前去,若是打草惊蛇,再叫他逃了,又要封闭城门,全城通缉!届时不仅浪费人力物力,还可能把他逼急了,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沈悦闷闷的坐下了:“那就去邮传署,叫他查一查冬月初九那天,谁人曾去过十八里铺周边送信。若与咱们的推测无误,再与署令制定一个瓮中捉鳖的计划。” 李值云轻轻点头:“这还差不多。”随后,她环视了一圈随行的吏员,目光最终定格在岁丰身上。 “小丰,近前听令。” 等候多时的岁丰兴致勃勃的跑了过来,早在一开始,他就想说话了,奈何身为一个无品小吏,根本没有插话的资本。 “李司台,但请吩咐。” 李值云端详着他:“听闻你每月都要去邮传署一趟,把从京中搜罗的好物寄给家人。此次任务,派你前去最为合适。你这就拿上令牌,带上响箭,以寄东西的由头,查明此事。” “是!李司台但请放心!纵使是打草惊蛇,惹得那淫贼仓皇逃窜,属下也有信心,把他给捉回来!” “哦?你认为,你能跑得过他?”李值云提起笑眉。 “能!”岁丰握紧拳头,浑身是力:“属下早前在家的时候,每日都要一来一回,翻越两个山头,赶到武馆学武。” 李值云笑着点头,随后把另一枚令牌发给了刘晃:“你们师徒两个,里应外合,于邮传署四周布控。一旦有意外发生,即刻以响箭传信!” “是!” 师徒两个领命,拔腿就走,大步流星的去了。 堂官与李值云商议道:“那下官这就着人,去盘查民办的急脚递,以免疏漏。” 达成共识,案子又走到了临门一脚的地方。 李值云悠长的吐出半口气,揉揉肩膀,疲惫的站起身来:“走了,咱们也该回了。赶在下值之前,还要把今年的卷宗整合一遍。” 出了京兆府,沈悦侧过脸来,小声说道:“那岁丰从未单独办过差,还是个青瓜蛋子,您居然把这么大的任务交给他,可真是大胆用才。” 李值云笑了笑:“你这是埋怨本官,不曾派你去了。可你因着画秋之事,头脑发热,必定莽莽撞撞。届时误了差事,又当如何是好?” 沈悦不忿:“那您就不怕青瓜蛋子,误了差事?” 李值云笑道:“不怕。本官看好小丰,那孩子机警聪慧,可堪栽培。” 沈悦滑了下眼珠,大抵知道李值云心中的算盘。 小豌豆被提拔为八品评事,作为师父的她忧虑重重。同时,身为一府之长,她必须上下权衡,因此要尽快为其他孩子创造立功的机会。 一来,免得旁人说她偏颇不公。 二来,也免得小豌豆的尾巴,翘到天上去。 读懂了李值云的深意,沈悦暗中一笑,旁敲侧击地说道:“也不知道画秋,何时能立下一功。” “身子养不好,一切莫提。”李值云语气沉沉,“只要她养好身子,忠心效力于冰台司,本官必不会亏待于她。” 忠心效力于冰台司,这几个字似乎有些扎耳。 有那封辞呈在,再加上画秋未经批准就出离的行为,在李值云的心目之中,恐怕已成为半个叛徒了。 沈悦面色难堪的拱了下手,硬着头皮答谢道:“是,属于替画秋谢过司台。”他原本是要说情的,可时下,并不是说情的时机。 这厢,岁丰提着他一早为家人添置好的东西,抵达了邮传署。 天阴着,寒风吹掉了树上最后一片残叶,落到地上发出了刮擦擦的声响。 岁丰提着包裹踱步而入,邮传署内人影幢幢,分拣信件的窸窣声与不远处驿马喷鼻的响动交织成一片。他依着惯例走向当值的录事房,心却如绷紧的弓弦。 “寄物?”录事房内,一个蓄着短须的老吏头也不抬,蘸墨的笔尖悬在驿券上方。 “正是。”岁丰将包裹放在条案上,眼角余光快速的扫视着周遭。几个穿着蓝灰号衣的邮差正倚着门框说笑,粗布绑腿下沾满泥星。 老吏慢悠悠扯过一张驿券:“何处?” “陕州,弘农郡。”岁丰报出家乡,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他佯装整理包裹,仍用余光四下里窥探。目光逡巡间,忽见墙角一个精瘦汉子正弯腰捆扎信袋,蓝灰号衣的开叉处,露出了一条黑色的棉布裤子。那裤腿上,赫然打着一个补丁! 岁丰心弦一紧,强作镇定。面上堆起笑容,对老吏道:“劳驾,冬月初九那日,小可有封急信寄往了十八里铺。当时心急,填错了门牌住址,可依旧被顺利送到。不知哪位差大哥当值?想当面道声感谢。” 老吏撩起眼皮:“上个月了,谁记得清!” “是是,”岁丰忙从袖中摸出几枚大钱,轻轻推过去,“亲戚惦念,总说那封信送的不容易,这才嘱咐于我,定要谢过恩人。” 铜钱滑过木案的微响让老吏面色稍霁。他捋了把胡须,俯身翻了翻抽屉里的当值表,随后朝门外一努嘴:“喏,那日跑西郊片的,是周豹、钱老七,还有……”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墙角,“孙快手。” 墙角那精瘦汉子似有所察觉,倏然直起身。 一张刀削似的瘦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目光如阴沟里的耗子,在岁丰脸上飞快地一溜,这便扛起鼓囊囊的信袋,一声不吭,低头就往侧门疾走。 岁丰暗叫不好,撂下了邮费就撵了出来。 那补丁的位置,那精瘦的体态,那回避的目光,那逃也似的步伐——错不了! 起先,还佯作无意地跟了两步,试图与他做戏:“我说孙快手大哥,您跑什么?小可正要感谢您,请您吃顿酒呢……”话音未落,这孙快手便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反握在手中,做出了一副誓死反抗的模样。 岁丰目色一寒,即刻掏出响箭,牙关一咬,拉响引线! “咻——!” 响箭升空,带着尖厉的哨子声,紧接着邮传署内内外外皆沸腾开来。 那白烟腾起的刹那,孙快手眼疾手快,噗地一声将肩头信袋砸了过来! 袋中信件爆散,犹如铺天盖地的雪片遮了人眼! 孙快手借势一蹬廊柱,鹞子翻身便蹿上了院墙! “站住!你给我站住!” 岁丰拨开漫天纸片,翻身上墙,提气急追。 墙头青苔湿滑,孙快手却如履平地,几个起落已翻下墙头,耗子般娴熟地钻入了署衙后巷的棚户区。 岁丰紧随其后跃下,双脚溜着打滑的青石板,耳边风声呼啸! 追!定要咬死他! 岁丰脑中轰响着在李值云面前的保证,那一双被高山历练过的双腿在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跑啊跑,永不停歇,只知道咬住前方那个飞驰的人影不放。 这一日,全城又上演了一出猫捉老鼠。 据看客们说,一个精瘦的邮差在前头没命的跑,一个青涩的后生在后头没命的追,两人都快跑吐血来。 一前一后,拉出了不到三步的距离。他们撞翻了小贩的摊子,再跳入泥沟。 最后,刘晃带人赶到的时候,岁丰正如藤蔓一般,手脚并用,死死的缠住了他。 并在乌黑的淤泥里头露出了一排可爱的白牙,大声嚎道:“师父,我逮着他了!逮着他了!” 一百零五章 戴罪立功给线索,腊八温泉师徒乐 刘晃带人冲了上去,用上古秘法“猪蹄锁花扣”把这厮捆得结结实实。 “好小子,你是怎么撵上他的?” 岁丰从泥沟里爬起来,乐呵呵的说道:“每天翻两座山,可不是玩的。他会上墙溜沟,我也会!从前我爹打我,能追出两个村去!” 刘晃哈哈大笑,拍了拍岁丰的肩膀以示鼓励,随后几人便如拎猪一般,将这孙快手拎到了京兆府去。 起初他还挣呢,可这猪蹄扣越挣越紧,把他拎到的时候,已如死猪一般动弹不得。 沈悦闻讯而来,直接用脚踩住了孙快手的脸,“跑呀,你怎么不跑了呢?平日作案,只敢对女子下手,真是窝囊废跳井——窝囊到底了!” 孙快手笑眯眯的:“福田院中,不是有个男人吗?现在才知道男人的好啊,可惜为时已晚。我看大人颇有几分姿色,若是早一步,定要尝尝大人的滋味。” 沈悦眼睛一瞪,照脸上就是一拳,刘晃急忙把他推开:“升堂在即,有他的好,你何须急在一时。” 沈悦退去一旁,龇牙咧嘴揉手腕,看向孙快手的眼神夹着刀子,已经在心中将他千刀万剐了。 李值云随后赶到,目光一扫,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孙快手,这便稳稳坐定在法桌左侧——可以解释为公诉席的位置。 片刻之后,只听堂外一声吆喝,堂官在衙役的簇拥下摆驾而来,神情庄重地步入公堂。 他徐徐落座于主位,一派肃穆。惊堂木一拍,升堂仪式正式启动,公堂内外立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孙快手噗嗤一笑,你要不知道我是谁,也不会捉我呀。还是这六扇门中废话多,真真儿的绕弯子。 堂官怒目一瞪,再度拍响了惊堂木:“大胆刁民,你竟敢嬉皮笑脸,藐视公堂!来人,先打他三十杀威棒!” 这便踹倒了,一通盖。 吃到了痛,那股子嚣张的气焰立马没了,只嗷嗷喊道:“小人名叫孙二平,外号孙快手,是邮传署一没有品阶的邮差小吏,家住太平坊油菜胡同,祖籍西川!” 听到他的住址,李值云不由得挺直了脊背。果然与最早的推断无误,他着实是偶遇田画秋的。 噼里啪啦的,挨过了一通杀威棒,人老实了,不仅对先前做下的五起案子供认不讳,还要检举揭发,戴罪立功。 堂官眉毛一挑:“哦?你要检举何人,揭发何事呀?” 孙快手小鸡啄米般磕着头:“冬至的第二天上午,小人到南城茶花街送信,目睹了一起凶案。” 意料之外的信息突如而至,冰台司的人皆不约而同的睁大了双眼,竖耳倾听。 “那时刚下了一夜的雪,大雪稍住,但太阳还藏在云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有个老妇走在我前头,挎着个菜篮子,鬼迷日眼的,光往人家的篱笆墙里瞄。” “小人一看,这是想偷菜呀,所以就多盯了她一会儿。” “刚好也是顺路,我俩一前一后的走到茶花街口。小人去给街头的馄饨铺送信,她就去拔邻家门口的萝卜。” “拔了萝卜,这就跑,刚跑了十来步吧,出溜一下摔着了。” “这摔的可好,四仰八叉,起不来了。不想这个时候,从后面来了一人。” “那人步子很快,起初小人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忙着赶路。” “结果跑到那老妇头前,从外衣里掏出来个冰溜子,噗嗤一声,硬是给戳那老妇头顶去了。” “这给小人吓的呀,一愣一愣的,硬是躲在那馄饨铺里没敢出去。” “他速度快,血流的更快,呲的一下,雪地就红了。” “随后,那人就跟没杀过人似的,当街大喊,快来人呀,快来人呀,有人被冰溜子砸死了!” “小人当时都没忍住嘿的一声,这招高啊!” “随后,一传十,十传百,赶过来看热闹的人,都以为老妇是被冰溜子砸死的。” 说到这里,孙快手偷看了一眼李值云,“直到这位女官爷赶到,才指出了疑点,路当间一来无树,二来无房檐,从哪里掉下来的冰溜子?” “那凶手一听这话,其实当时就僵住了。他本以为能瞒天过海,不成想还是出了纰漏。随后,继续扮做看热闹的,在一旁偷听官爷们谈话。” “后来,画像的画像,收尸的收尸,人也就散了,小人这才从馄饨铺出来,一路跟着那凶手。” “对了,她叫曾可,小人还给他送过信呢。” “不过官爷们,应该也早就知道了。若不然,也不会在他家附近布防。” 听到这里,堂官眉目一横:“既然你知道官差们于四周布防,还敢顶风作案,奸污他的幼妹和老母?” 孙快手讪讪的笑着,笑比哭还难看:“小人这不也是,鬼迷日眼了么……”紧接着,他又摆起两手,“您先听我说完,说完。” 堂官点头:“好,本官准你徐徐道来。” 孙快手作了作揖,道:“邮传署中,几乎有每个人的收寄记录,也包括这个曾可的。小人见官府逮不着他,出于好奇,就查了查他的收寄记录。这便发现啊,他婆娘死后,在外头有了个姘头。从前那姘头住在京城,巧了,也是茶花街。后来搬了,搬去了京南方县的拂晓镇。就在案发之前,他还给那姘头寄过东西呢。小人猜着,说不定这段时间,他就藏到姘头家去了。” 堂官坐直了身子:“你可记得详细地址?” “记得记得,”孙快手殷勤作答,而后接过主薄递来的纸笔,写下了姘头家的地址。 堂官与李值云交换了眼神,即刻发下火签,“速去拿人!” 衙役们接过火签,飞奔而去。这厢,孙快手一脸殷切的看着堂官:“那小人现下检举有功,能不能适量抵罪呀?” 堂官抬手:“是否有功,需查实后再论。你且说说,你作案的动机是什么?” 提到这点,孙快手目色转悲,陡然滑下两行泪来,带了些“英雄气短”的意味。 他以手掩面,抹了把泪,而后无力的说道:“家中婆娘,时常骂我是个没用的。每骂一回,我就恨上一分。头回作案那天,我二人吵的最凶。这才甩了家门,出外散步。后来,偶遇了那姑娘。” 孙快手抽了下鼻子:“结果换了个人,我还是不成……我我,我这个恨啊……我也对不住那姑娘,对她下手狠了些……但是后来,我脑筋一转,发觉仅仅通过作案,也能获得一种当男人的成就感,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堂官挑眉:“所以,你后来认为,作案本身更为快乐,而非男女欢愉?” 孙快手慢腾腾的点了下头:“也可以这样理解。毕竟人只有在干坏事的时候,才会觉得累死累活都值得。” 闻听此话,所有人都别过脸去,忍俊不禁。不成想这采花大盗,还有如此哲思的一面。 堂官清了清嗓子,提醒全场肃静,再目光如炬的逼视孙快手:“只恐你的罪行,已经不仅仅是‘做坏事’这么简单了。曾可家犯案,再加上福田院犯案这两起,就足以说明,你以挑衅官府为乐,当属十恶大逆之罪!” 孙快手咚咚磕头:“小人没有,小人没有,还请大人明鉴!小人只是觉得,曾可家没有男丁,方便下手。福田院中,一到夜晚,管理也很是松懈,这才肆机潜入的。小人最多是老娘面前耍花枪,卖弄卖弄,嘚瑟嘚瑟,绝对没有挑衅官府的意思啊!” 堂官冷哼一声,拍响了惊堂木:“来人,先把这孙二平收监,等待曾可归案,一并再审!退堂!” 左右押着着孙快手,火速离了公堂,一众这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快交差了。 打工人,打工魂,一天天的,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有时候也怪累的。 明儿是腊八,虽不放假,可也算是个小小的节日了。李值云打算用自己的方式,变相的休息一天。 她对孙快手口中的方县拂晓镇极感兴趣,听闻那里有片地热温泉,泡起来舒心解乏,叫人乐而忘返,如若吃了大罗仙丹一般,周身轻盈。 所以,她也想带着小豌豆,过去试一试。 原还想着,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不料当晚借口就自动上门了。 京兆府来信儿,曾可没有捉到。衙役赶到的时候,他刚刚离去半日,院子之中,还晾晒着他的衣裳。 “好呀,真好,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李值云弹着舌头,在心里美滋滋的。 于是转天一早,大部队出发。此行打着搜查案犯姘头家的名号,可谓是名正言顺。 李值云把小豌豆裹的跟熊似的,坐在她的马前头。 今儿没有风,正适合泡温泉。还地气上升,氲出了满鼻的泥土香,为这旅途再添了三分惬意。 仰脸看天,银白一片,这便知道,又有一场冬雪将至。 也不知怎的,相比较雨,总是爱雪更多一点。 不止是因为它白,它透,而是这雪后天地,更加趋近于心中的完美世界,有一种叫人暂脱尘世的忘忧之感。 小豌豆窝在李值云怀里,小声说道:“师父,你好奸诈呀,这样一来,就没有人敢说咱们因私废公了。” 李值云连忙嘘了一声:“小兔崽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一行很快来到了方县地界,走到了一个岔路口,李值云便吩咐沈悦道:“你且带人,前去搜查盘问。下午申时,我等在离县衙最近的客栈碰头。” 沈悦抖抖眉毛,勾着笑唇谑道:“要不要着两个女卫,保护你们两个呀?” 李值云眼睛一瞥,拨马就走,等到双方一脱离视线,两人一马便撒起了欢儿来,“耶——!终于自由啦!” 一路欢脱的冲到了温泉坊,存马订房拿了手牌。 师徒俩这便换上一袭纱衣,肩披浴袍,一阵赤足小跑,踩着被地气烘热的鹅卵石,踏入了白烟缭绕的温泉浴场。 这浴场统共有三十多个池子,包含了红酒池、牛乳池、鱼疗池、海盐池……还有极有噱头的酸醋池、辣椒池、普洱池、生姜池,冰火池……以及中医理疗的金木水火土和百草池,并有能听曲品琴的美人池。 嘭嘭两声,师徒俩跳进了原汁原味的清汤池,那种钻心的舒服瞬时就包围全身,叫人忍不住隐隐低吟。 小豌豆在池中潜上潜下,一会儿露出个脑袋,一会儿露出个脚丫。 小孩皮嫩,一身雪肌马上被烫成了粉红。李值云逗着她,像逗一只出水的红杉鱼。 穿的又薄,小屁屁在眼前晃来晃去,上回挨打留下的一点板花,原本已经黯淡下去,现在又被烫出了一道清晰的红杠杠。 李值云使坏,捏了捏红杠杠,用关心的口吻问道:“还疼吗?只怕一泡水,又疼了。这不,印子都鼓起来了。” 小豌豆本来都忘了此事,结果被师父一提醒,又连忙揉了揉屁屁,思考着到底是疼还是不疼。 瞧着小孩的认真模样,李值云突然一声坏笑,抱住小豌豆就扔到了生姜池中:“坏孩子,坏屁屁,就是要用姜水,好好辣辣你!” 小豌豆在生姜池中扑腾,喊着好辣好辣,然后爬到池边,生拉硬拽的把师父拉了起来。 而后一声巨响,师徒两个双双跌入生姜池中,感受着满身火辣。 哈哈哈,笑声飞扬,与那蒸腾而起的水雾一起,烘热了一片天。 闹了不多时,下雪了。 六角晶莹的白雪落到了湿漉漉,冒着热气的头发上,直把人淋得好像沐冬的雪女一般。 此刻的感受,外凉而内热,还未去冰火池,便已知冰火两重天的滋味。 小豌豆到底是个坏孩子,冷不丁的,直戳戳的盯着师父看。 瞄了瞄,再和一旁的妇人做了对比,随后一脸天真的问道:“师父,为什么你是红豆,其他人都是花生米呢?” 李值云闻言,哈哈大笑,然后张开双手,摆出一副要将她捉到的姿势:“你这坏孩子,往哪儿看呢?看我不捉到你吃掉!” 一百零六章 水滴刑风欺雪压,温泉坊各怀心思 另一厢,沈悦带人持续东行,前往曾可的姘头家。 拂晓镇这块地方,与水有着不解之缘。镇西是温泉坊,养活着约五成的镇民,其余的,大多以酿酒为生。风筝案时的陈金水,就住在这镇子上。 过了镇口牌坊,就闻到满镇酒香。 镇中人会酿酒,更嗜酒,话酒可使人长寿。 打眼一瞧,青天白日的,大街上就有不少醉悠悠的人了。整个镇子都已被酒香腌透,就连新落的雪,都带着绵柔的醉态。 “真香啊~” 醇厚的酒香配着清冽的雪气,一丝丝,一缕缕,调皮的钻进鼻孔。 所有人仰脖,贪婪的呼吸着。 不胜酒力的,已经有微醺之感了。此时此刻,才终于体会到当初梁王府上下的感受。 怪不得呢,他们浑身犯懒,连着火都不知道。这换做谁人,都想一醉不醒啊。 一行人淋着从容而落的白雪,状态松弛的握着马缰,沿着主干道,慢悠悠的往镇中心深入。 可堪堪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便见到了怵目惊心的一幕。 一个小妇人被绑在路边的旗杆上,其头顶上方还诡异地安置了个水箱。水箱连着漏斗,正在一滴一滴的滴下水来,滴到她的头皮上。 “咝,这是做什么?水刑?” 沈悦目色一凛,浑身发寒,瞬时就从酒意迷离中醒来。 风雪拂面,再也不是方才的从容之感,只觉得风欺雪压。心中的怒火与惊疑,也交织一片。 他当即拨马过去,势必要看个究竟。 近前一观,便知这女子被绑在这里已经有些时日了。她眯着眼睛,气息微弱,半死不活,脸色如蜡,嘴唇干裂渗血,显然是饱受折磨。 有道是,水滴石穿。头顶的水虽然滴得很慢,可已经将头发沤烂,秃了顶,露出惨白头皮,就连头皮都被水浸裂了一个口子,有粘稠的血水混着滴下的水滴,缓缓流下。 见此情形,沈悦一个哆嗦,直觉得头顶发痒,如若百虫啃噬,心头涌起一阵狂烈的恶心与盛怒。 “是谁人敢在这里滥用私刑?!” 他一声厉喝,双目蹿火的四下睃巡,目光如炬般扫过街口。 旋即,一小吏抱着个火烧夹菜,提溜溜的跑了过来,脸上油光满面,显然是擅离职守,买吃食去了。 一见是官爷,腰间还挂着象征身份的鱼袋呢,小吏慌忙带上谄媚笑脸,殷勤施礼:“回官爷的话,不是滥用私刑。里正吩咐了,要用水滴刑,使这民妇招供。” 沈悦怒目横眉,声音如雷:“她身犯何罪?招供什么?我唐律之中,可从无水滴刑这等酷法!” 小吏讪讪答道,声音发颤:“此妇姓唐,人称糖姬,在东头开了家糖铺。半个月前,她相公丢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其婆母便到里社状告她谋杀亲夫。可一时证据不足,里正便想到,用水滴刑逼她招供,好早些结案。” 沈悦大声叱喝,震落了眉上白雪:“荒唐!证据不足便滥用酷刑,实属草菅人命!即刻与她松绑,先带回里社安置,待到下午酉时,本官亲自提审此案!” 小吏愣了一下,面露难色,只得硬着头皮松绑。 绳索解开时,糖姬软绵绵的身子瘫软下来,他费力扶住,人终于微微睁了睁眼,目光涣散,无声地蠕动嘴唇,干哑的说了声感谢。 沈悦见状,心中怒火更炽,暗下决心要彻查此事。 瞧着小吏架着她,往里社区了,沈悦才稍加宽心。 一旁的刘晃坐在高头大马上,用力的整理着腕带,义愤填膺地说道:“有道是皇权不下乡,今儿可算是见识了。这还是离京城不远的方县地界,就已如此。真不知那偏远乡里,是何般境地。” 沈悦咬了咬牙,仍然是头皮发麻:“退一步说,纵使是严刑逼供,京官们也最多是一顿板子夹棍。这小小里正,竟比谁人都要猖狂,光天化日之下,竟以水滴刑公然示众!” 刘晃叹了一声:“这水滴刑啊,起初无事,甚至还觉得有些清凉。可不出三日,便要毛发脱落,继而头皮溃烂,露出森森白骨来。再这么滴上一段时间,就连头骨也要裂开,水滴直接滴进脑花中去,残忍十足。若是再赶上夏日,伤口还有引来蝇虫,那场面正可谓是一言难尽。” 听罢此话,一众唏嘘。 岁丰咧嘴道:“那这堪比顶级酷刑了,饶是车裂,也不过是片刻之苦。这短则十天半个月,长达一两个月的煎熬,也太过折磨人了。” 沈悦摇了摇头,沉声道:“罢了,办差要紧,此事下午再论。” 正要挥鞭打马,一个在不远处站了少时的阿婆凑了过来,挤眉弄眼的说道:“真是老天有眼呀,刚好有上头的官爷赶来咱们拂晓镇。这糖姬啊,可受了老一阵子苦了。白天的时候,就捆在这里受刑,晚上就带回里社关着,免得她冻死。我瞅着,她冤呐。” 沈悦问道:“若是冤枉,为何无人替她伸冤?不说进京,到县衙亦可。” 阿婆摊手:“娘家没男丁,还不是活遭人欺负的份儿。她娘懦弱,还是奇怪的人,出了这茬子事,不管不问。早些年里,还把她妹妹送到道观当道姑去了。” 沈悦点头:“那你们这里正,是何来头?” 阿婆低声:“他呀,名叫赵朴,从前是我们镇上最穷的一户。后来,学了个切糕手艺,靠着半分强买强卖,才慢慢发家。还跟他闺女一起,在京里有间铺子呢。” 话没说话,沈悦就打断了她:“卖切糕的?他女儿是不是名叫赵宵?” “对对,是叫赵宵,您怎么知道的?” 沈悦不答,只是眯起眼睛,于心中默默想到,看来这曾可的姘头赵宵,在此地算得上地头蛇了。 阿婆接着说道:“这不是卖切糕赚到钱了么,就捐了个里正当当。当上里正之后啊,来钱的门路更广了,切糕生意也就不干了,连他闺女都回来镇里帮他爹收账了。这也就是今年的事儿,五月时候才当上里正的。” 原来如此,沈悦颔首,与阿婆道过了谢。这便按照孙快手留下的地址,走到下个路口往北一拐,来到了赵宵家。 叩门之前,先观察了此地地形。就是四平八正的普通民巷,不过隔壁那家,瞧起来装潢一至,应该就是赵宵她爹,里正赵朴的家。 邦邦邦,拍响门环,冷冽刚硬的金属声回荡在风雪之中。 不想等了少时,院内依旧死寂,无人应门,只听得风雪声掠过屋檐。 沈悦面色沉静,抬手示意,冰台卫们如狼似虎,一脚踹开木门。 心中只道,不在家也好,不耽误搜查,免得纠缠。 众人鱼贯而入,皂靴如铁,几乎要把地砖踏裂。 另一边,小豌豆和李值云刚刚享受罢了半日的温泉。此刻正身披羽绒棉袍,坐在暖室之中,享用着温泉坊提供的特色午餐。 一盘牛肋骨,一盘樱桃肉,两碗热腾腾的菌菇汤、几碟精致蔬菜,还有五彩琉璃一般的八宝饭。 小豌豆用筷子戳了颗粒大饱满的大芸豆,亲手喂给师父吃,李值云含笑咬住,咀嚼间豆香四溢。 可不经意的一瞥,便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正从外头汤池走来。 “咦,赵娘子和她儿子。” 小豌豆随口说道,目光追随着他们。 李值云也抬起眼来,看向两人。这所谓的赵娘子约莫三十岁左右,眉眼顾盼生辉,香肩半露,袍子松松垮垮地搭在臂弯,露出紧致肌肤,可谓是风情万种。 她身边那个小男孩约莫八九岁,倒显得老派持重,还小声提醒他娘,把袍子往上拉拉,人家都在看呐。赵娘子却只是咯咯一笑,不以为意,只觉得越多人看,才越好呢。 “哪里认识的赵娘子?” “就是把切糕铺子转给我们的赵娘子。” 李值云手上的筷子滞了一下,快速的把口供联系到了一起,记忆力惊人,“看来,她就是曾可的姘头,赵宵,居然在这儿碰见了。” 小豌豆哎地一声:“对喔,是她,我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李值云轻推小豌豆,低声吩咐:“去搭话。” 小豌豆看了一眼师父,这便放下筷子,屁颠屁颠的跑了过去,若无其事的笑道:“这不是赵娘子么,你们也来泡温泉啦?”她笑容灿烂,声音清脆。 赵宵抬起头,看了小豌豆半天,适才想起来是谁:“哟,是苏郎中的小侄女啊。许久不见,还是这么漂亮。今儿是你姑姑带你来的?”她眼神流转,打量着四周。 “不是姑姑,是我表姐。”小豌豆笑盈盈的,瞎话信手捏来,“那过会儿吃罢午饭,还打算接着泡温泉吗?” “不了,身上的皮都泡皱了。”赵宵坐直了腰,望了眼李值云,“既然咱们刚好四个人,不如一起玩叶子戏吧?既能打发时间,也热闹些。” “好呀。”小豌豆连忙答应,然后又屁颠屁颠的,跑回来给师父回话。 李值云淡淡一笑,眼中藏着深意,“不错,用普通人的身份跟她接近,说不定能套出曾可的去向。” 吃罢了饭,四个人坐在暖热的包房里头,各怀心思的玩起了叶子戏。 小豌豆捏着牌,心思却飞转,她注意到,坐在自己正对面的小男孩,总用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来透视自己。那眼神直勾勾的,一刻都不罢休。 她不禁想到,家中柴房的那一块切糕,以及切糕里的三根手指和半个手掌。 而这块切糕,正是当初他们在搬空铺子的时候,这个小男孩主张留下来的。 所以这目光,可谓是千头万绪,包含了无数的内容在里头。 所以这目光,就仿佛在说,你发现切糕里的手指了吗?如果发现了,为什么不出声呢?为什么装得若无其事? 哎……小豌豆在心中默叹,本以为随着赵娘子远去,这桩公案也跟着石沉大海,永远难见天日,不成想,今日又泛起微澜。 世事复杂啊,当真是环环相扣,一环套着一环。 也许,正如大人们所说的,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吧。 随后,小豌豆一边出牌,一边用一种不经意的口吻问道:“原以为赵娘子到很远的地方做生意去了,不成想,没走多远。”她目光落在牌面上,掩饰着试探。 赵宵笑着,把散落的头发掖到耳后,露出她的曼妙锁骨:“到远的地方去,人生地不熟的,又带个孩子,岂是好混的,自然要在相对熟悉的地方。” “那在这方县,赵娘子可有亲朋好友?” “有。” 师徒两个同时抬起头,注意着她的面部微表情。就在以为,她会提到曾可的时候,她却说到了她爹。 “我阿爹呢,今年当了拂晓镇的里正,现下啊,这温泉坊都归我赵家管。”说这话的时候,她露出了一种恣意昂扬之色,下巴微抬,像只骄傲的孔雀。 小豌豆呀的一声,比了个大拇指捧场道:“厉害了,那现在也不用做生意了,只在家享清福就是。” 赵宵眼尾飞扬,嘴角噙笑,再拈起兰花指,理了理自己的鬓发,顺便展示了自己手上的彩宝戒指。 既优柔造作,又充满了地头蛇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得意。再也不是那个央求着姑姑,把制切糕的锅具尽快卖掉的脏兮兮小贩了。 玩了一阵叶子戏,歇了下来。李值云陪着赵宵聊天,试图把话题引向曾可。而小豌豆,则跑出来拿果盘。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闻远处汤泉池里的嬉闹声。在这个时候,小男孩也偷偷跟了出来。 他缩头缩脑,一副想说什么,又很迟疑的模样,双手不停的绞着衣角。 最终,他鼓起勇气,带着请求的眼神,一把抓住了小豌豆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十足坚定。 两人跑到角落的阴影里,避开旁人视线。小男孩吞了吞口水,隐隐颤抖,带着孩童特有的紧张和期待,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顿的问道: “苏姐姐,你有没有,打开过那块切糕?” 一百零七章 为父申冤得赞许,一起共享腊八粥 小豌豆直丢丢的看着小男孩,思绪飞扬。 姑姑曾说,当一个人向你展示需求的时候,是你最好拿捏他的时候。 原先听到,不以为然,甚至还觉得是奸人所为。今时冷不丁的想起这句话,倒觉得能派上用场了。 小豌豆捻了捻手指,平声说道:“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小男孩愣了一下,眸光乱飞,足见他内心忐忑不安,但出于对答案的渴求,他似乎同意了,“那你说吧,什么问题?” 小豌豆低声:“曾可去哪儿了?就是前几天住在你家的那个叔叔。” 小男孩咬了咬牙,脸皮微红,替他娘感到羞臊,随后硬着头皮答道:“去林场了,就是京中不少囚犯,徒二百里,被罚去伐木的那个林场。” 小豌豆薄薄一惊,这要是隐到深山里去,可真的难找了,还好小男孩补了一句,“好像,是去当什么护林员了。” 咦,真是意外之喜啊。师父在包房里,嘴唇都磨干了,这厢居然把消息送上门来。 瞧着小豌豆眉梢的喜悦,小男孩揪了揪她的衣角,“那现在,你总该告诉我了吧。” 小豌豆把目光挪回到他的脸上,于心中暗忖道,这回,可是要对不起你了。跟着就摇头摆手:“切糕没打开过呀,为什么要打开呀?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男孩蓦地睁大双眼,眼中透出被人戏耍的愤怒来。又自知中了圈套,不由得气红了脸。 小豌豆转身就走,去拿果盘,小男孩在后头紧追不舍,“你骗人!你骗人!” “没打开就是没打开,我骗你做什么!” “你就是骗我!你就是骗我!” 小男孩紧追不舍,一晃之间,两人就推搡起来了。推着推着,就推恼了,两对小拳头,不住的往对方身上砸去。 李值云听到动静,连忙出门察看,而赵霄正和李值云聊的火热,一副不愿被打断的模样,“唉哟,你管他们干什么呀,小孩子们,哪有不打架的呀,叫他们自己理去。” 李值云径直出来,分开了缠斗一团的小孩,批评小豌豆道:“你做什么?有理有理,有事说事,怎么能动手呢?” 小豌豆揉着被捶疼的胳膊:“是他先动手的!” 不料小男孩竟呜地一声,哭了起来,怕被他娘听见,又不敢哭的大声,只是压着嗓门,“苏姐姐,你就说实话吧,你就说实话吧,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分明是打开过切糕的……” “我没有!”小豌豆牙尖嘴利。 李值云瞪向两人:“什么情况?什么切糕?” 小男孩揉着一脸的泪,讲出了实情:“楼水昌杀了我爹,杀了我爹。然后分尸,分了个七零八落。我趁他们不备,偷偷拿了我爹的半个手掌,把它掺在了切糕里头。后来搬家的时候,我就把这块切糕留在了铺子里。原以为苏姐姐她们很快就能发现,然后报官。结果,苏姐姐到现在都不愿承认。” 李值云听罢这话,瞳孔地震,警铃大作:“什么?你此话当真。” “怎么不真?去苏姐姐家的医馆,找到切糕就找到手掌了,这也是最后的证据了。”小男孩转而央求李值云,“这位姨姨,你就替我报官吧!我爹死后,我压根就不敢吱声,只能装不知道。尽管如此,我娘还是天天提防着我,看的紧紧的。我只怕,有朝一日,把我也给杀了!” 李值云提了一口气,蹲下身来,瞳孔紧缩的看着他:“那也就是说,楼水昌和曾可一样,都是你娘的情夫?” 小男孩点了点头,抽了下流到唇边的鼻涕。 李值云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郑重:“你听姨姨跟你说,姨姨就是当官的。你若真想为你爹伸冤,从现在开始,你就要听姨姨的话了。” “好,我听,我听。” “好,现在你擦干眼泪,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后回去包房,随便寻个由头,说你要回家。只要能把她稳在家中,或者只在镇子里,姨姨的人马就在附近。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小男孩快速的用袖子抹干眼泪,捂着肚子冲回了包房,“娘,我肚子疼,可能又长虫了,打虫药还在家呢。” 李值云看着他,笑了一笑,小豌豆连忙把刚才探得的消息禀告出来,“曾可的下落也套出来了,就在林场,发配丁小宝的那个林场,去当护林员了。” 李值云点头,而后戳了下小豌豆脑瓜,“走,咱们也换衣服去。” 这厢,赵霄的牌瘾还没尽兴,儿子又喊着肚子疼,只好骂骂咧咧的穿衣回家。 临出温泉坊,还给了他儿子一脚:“小畜生,三天两头的给我找事,当你娘怎么那么累呢!” 半个时辰后,赵霄母子抵达家中,被候在屋中的人马逮个正着。 李值云紧随其后,踏入院中,厉声一喝:“来人,把这赵霄,给本官拘了!” 赵霄猛然回来,不可思议的看着李值云:“你……” 李值云负手上前,面若冰霜,正容亢色:“你涉嫌勾结奸夫,谋杀亲夫。现,本官以大唐律令,正式将你拘捕。” 左右迅速上前,伴随着清脆的吧嗒一声响,一副冰冷沉重的镣铐便锁在了赵霄的手上。 赵霄终于反应过来,先是瞪大了眼睛,看了看镣铐,而后目中带血的瞪向了她的儿子,目眦尽裂,使足了全身的力气,狂喊了一句,“你这个畜生啊!”嗓子都几乎喊劈。 她恼透了,恨透了,咆哮过后,恨的直摇头,气极反笑,不由得往后趔趄了一步,对在场的所有女子说道:“看到了吧,都看到了吧,千万别生儿子!生了儿子,只会跟他爹一心,从不管娘的死活!白养了,这八九年都白养了,哈哈哈,我当真是可笑呐!” 李值云把手一挥:“带走!” 赵霄便在呼天抢地之中,被冰台卫架出了门外,再牢牢的捆在了马背上。 她的喊声引来了四邻,个顶个的淋着白雪,观看着现场盛况。 赵霄做着最后顽抗,“去喊我爹!街坊们,去喊我爹!” 沈悦听到她的叫喊声,不禁一嗤,你爹只是个里正,不是刑部尚书,只怕保不了你。 李值云安抚着缩到角落的小男孩,柔声道:“现在,你要随姨姨,进京一趟了。” 小男孩点着头,可人早就吓坏了,木呆呆的,双眼无神。 刘晃迈步过来,把小男孩抱了起来,“那么司台,现在就动身吧,眼看风雪越来越大,再耽搁下去,今儿就回不去了。” 李值云振臂一挥,“走!” 在这个时候,沈悦请示道:“李司台,刘指挥,留些人马于我。今日,我就先不回了,这拂晓镇上,尚有一桩案子要处理。”随后,他特意补道,“与赵霄他爹,赵朴有关。” 李值云点头:“成,你见机行事,注意安全,我们就先回了。一应事项,回京再论。” 一行人这便押着赵霄,带上小男孩,一路趟风冒雪的回了京城。 茶花街禾心堂医馆,苏娴本正好好做着生意呢,突见小豌豆带着她师父等人,风风火火的冲进医馆,还指着后院喊道:“柴房,切糕就在柴房!” 惊心之余,却见小豌豆朝姑姑眨着眼睛,用唇语示意,“无事,放心。” 苏娴这便稳住心神,继续忙她手上的活计,只不时的用余光,瞥向后院。 后院之中,用大刀割开切糕,果见小男孩所说的半个手掌。 那手掌乌黑溃烂,还带着三根手指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肉味道。 小男孩再见手掌,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是我爹的手,是我爹的手!是我当初亲自藏到切糕里的!” 刘晃用宽厚的大手揉着他的脑瓜,抹着他一脸的涕泪,以安抚的口气询问道:“那么当初,他们是怎样杀死你爹的?又是在何处分尸的?” 小男孩指着后院井边,抽抽噎噎地说道: “就在这儿,就在这儿。那时候都很晚了,我听见了剁饺子馅的声音。就以为有宵夜吃了,所以从床上爬了起来。”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我爹浑身赤裸的躺在井边,到处是血。他俩拿着菜刀,还有切糕用的糖刀,在我爹身上砍呀,剁呀。我当时就知道,我爹没了,他们把我爹杀了。” “然后,然后……我就躲着,也不敢哭。” “只等到他们把我爹完全剁碎了,休息的功夫,才悄悄的,偷过来半个手掌,寻个机会,放到了切糕配料机中,最后被压到了切糕里头。” “我知道,这样不会坏,我爹的部分尸体,也能保留下来了。” 说到这里,所有人向小男孩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刘晃更是把当做一个成年男儿来夸奖,“好样的,男子汉为父申冤,天经地义!多亏了你留了这一手,要不然,那可能一点证据都没有了!” 李值云轻声问他:“还记得事发的时间吗?” 小男孩脱口而出:“记得,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今年元月十四,上元节的前一天晚上。所以我当时还好奇呢,不是应该滚元宵吗,怎么包饺子了。” 李值云点头,既然事发在元月,那个时候这铺子还未到苏娴手中,看来此案与她毫无关系。 随后,又接着问道:“那你可知道,他们后续是怎么处置你父亲尸体的?” 小男孩凝了凝眸子,道:“分批处理的,那个楼水昌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来来回回好几趟,每次都带出去一兜子。具体是丢了,还是烧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娘当时还骗我呢,说跟我爹吵了架,他生气出走了,不要我们娘俩了,多亏的楼叔跑进跑出,给我们搬运切糕的材料。” 刘晃接过话来:“打铁街,是打铁街!咱们当初追捕楼水昌的时候,还跑了一趟呐!保证是把碎尸运到打铁街,投到炉子里焚了!” 李值云点头微笑:“确实如此!咱们当时还围着他在打铁街卖切糕之事,查了几日。奈何他随后落网,这个细节也被遮盖过去了。时下这么一串,他这反常行为,终于寻得答案了。” 刘晃大笑:“他不是上头有人保着,声称害死丁言属于无心之失,应当释放么。这回,莫说释放了,可就钉死在大牢之中吧!” 听着一旁的讨论,小男孩的脸上终于泛起一抹大仇得报的微笑,又赶忙问道:“那我娘呢?我想,我娘只是受那楼水昌蛊惑,不是真心要杀死我爹的。她从前,对我爹可好了,我能作证。” 听了这话,一众默然,空气霎时间冷的,只听见落雪的声音。 到底是个孩子,以为作证,就可以洗去他母亲的罪过。 李值云蹲下身来,揉了揉他的脸蛋:“至于你母亲,必要大理寺审理过后,方有定论。时下,你只管配合姨姨,姨姨保证,绝不会冤枉你娘。” 小男孩迟疑的点了点头,目光中已隐约有惧怕之色了。 李值云揉了揉她的脑瓜,起身看着一众,“那走吧,将赵霄和人证物证,一起送到大理寺去。” 小豌豆在此时拉了拉师父衣角:“师父,我能在家待一夜吗?明早就回冰台司,姑姑刚熬好的腊八粥。” 李值云噗嗤一笑:“小兔崽子,你也是人证!非但有你,还有你姑姑,都要去大理寺一趟,好好说一说切糕的事情!” 小豌豆挠头,小脸上精致旖旎的五官,都挤到一起去了。 在这个时候,苏娴言笑晏晏的走了过来,十分的文雅周正:“去大理寺为案子作证,应当的。不过今日腊八,好歹是个节日,各位就留上一步,在这里吃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吧?” 小豌豆连忙看向师父,小嘴噘起,带着央求。 这股子可爱劲儿正戳心窝,那是万万不容拒绝的! 李值云这便眉眼弯弯的同意了:“也好,天寒地冻,又降大雪,能吃碗苏郎中的腊八粥,是再好不过的了。” 一百零八章 为护姑姑变立场,公堂之上大博弈 把李值云和刘晃请到了饭桌上,其他人围在厨房,人手一碗腊八粥。 苏娴再笑盈盈的,热好了饼子,现炒了两盘热菜,端上桌来。 在一众看不见的地方,苏娴早已派遣阿桃,骑上快马,一路霹雳带火花的赶往周仕丹家报信。 苏娴此举不为别的,只为了两头都不得罪。 人证物证俱在,四哥楼水昌是跑不脱了。早一步告诉大哥,也是当五妹的一点心意,他要是有能耐,尽管翻云覆雨去,只是莫说我苏娴,对他这个当大哥的背刺一刀。 就着热菜,吃着热粥,小豌豆眼睛一转,就发现阿桃不见了。 她瞄向苏娴,苏娴只是挤了挤眼,一副无需担心的模样,再热心的端来了辣油和绵白糖。 “新制的油辣子,可香了,大人们试试。” 刘晃?了一勺夹进饼里,吃的震天响。李值云掂着分寸,给小豌豆的粥碗里放了半勺白糖,“这孩子嗜糖如命,我总担心她吃坏牙齿,一直控制着。” 苏娴一脸感激的坐到李值云身旁:“这些时日,多亏李大人费心照顾,我都不知道,如何感谢为好。” 刘晃抬手,大大咧咧的说道:“不用感谢,若没有小豆子,我们李大人可要孤单坏了。现在啊,每一日都把孩子当猫吸,吸的老带劲了。” 一众哄笑,笑声立时灌满了整个医馆。 李值云笑到脸颊潮红,连眼角都沁出了泪花,身子不由自主地前仰后合,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欢乐彻底淹没,整个气氛热烈得如同沸腾的开水。 吃罢了粥,一众前往了大理寺。 在二堂之中,面对徐少卿,苏娴口齿伶俐、条理分明地将所有与铺子有关的信息,如实地一一陈述。 受哪位牙人的介绍,几时落的契,几时搬的家,切糕是怎么得来的,等等信息,概无遗漏。 摁罢了手印,这便先行离开了公堂,小豌豆得到师父允许,把姑姑送到了大理寺门外。 天已经黑了,雪花如纸片一样洒下,苏娴十指纤柔的为孩子整理着风帽,口气谆谆的说道:“平时啊,多长个心眼,你现在提了八品评事,从平民变成小官了,不知有多少个人在暗地里嫉妒我们呢。所以呀,要谨言慎行,千万别被人抓到小尾巴。另外,最关键的是,一定要伺候好你师父,嘴要甜,心要细。只有把她伺候好了,她才会更愿意栽培你。” 小豌豆眨着眼睛,纤长上翘的睫毛顶着大片的雪花,跟个帘子似的,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知道的,姑姑。现在更叫人放心不下的,其实是你呀。我总害怕,周仕丹一旦倒台,他们就顺藤摸瓜,把过去的姑苏灭门案翻搅出来……” 说到这里,小孩顿了顿,再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几乎要融进风雪里去,“其实姑姑,我一天天的长大了,对于过去的事情,我也会有些猜想。但不论如何,我都会保护姑姑的。” 苏娴暖暖一笑,放眼看了下漫天飞雪,再低头拍了拍小孩的肩膀:“不用担心姑姑,我只猜着,周仕丹没有那么容易倒台。好了,赶紧回去吧,耽搁久了,你师父又该起疑了。” “嗯。”小豌豆点头,抱抱姑姑:“一路慢点,我们很快就放年假了。” 苏娴亲亲孩子额头,轻轻一推,“去吧,”然后转身就步入了无尽大雪之中。 转身回来的时候,小豌豆不知怎地,落下了两行泪来,边走边哭。 一抬眼,发现师父正立在庭中,亦是淋着白雪,身影孑孑。天地很大,庭院很大,雪也很大,突然之间,就把师父衬得单薄如斯。 瞧见小孩在揉眼睛,李值云迎上前来,抱住了她:“怎么了?不舍得姑姑?” 小豌豆含泪嗯了一声,继续揉着通红的眼睛。 李值云叹了口气:“原想着,叫你们十日一休,时常回家看看。可总有事来,放不得假。这样吧,过年时候,就多放五天假怎么样?” 小豌豆抽了下鼻子:“谢谢师父。” 李值云拍掉了小孩身上的雪:“不谢,跟师父之间,不用那么客气。”紧跟着,她叹了一声,“有的时候,师父挺羡慕你姑姑的,毕竟,你们有血缘相连。” 小豌豆仰头,有些讶异的看着李值云,不知师父说这话,究竟是何深意。 李值云笑了笑,逗逗脸蛋:“好了,咱们回去旁听了。” 小豌豆这才轻声问道:“师父是怕我丢了?” 李值云搂着她往前走,飞雪从笑脸旁擦过,声调抑扬顿挫,“对呀,师父怕,有朝一日,不小心把小豆子给弄丢了。可是又没有血缘相连,该怎么找回来呢?” 小豌豆笑了,笑脸映着扑面而来的飞雪:“豌豆是不会丢的,师父已经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了,怎么会丢呢。” 然而这笑容在脸上未挂满三息,便急转直下,因为小豌豆从这话中,品出了师父扳倒周仕丹的信心。 那么扳倒周仕丹,就难免牵连到姑姑。师父已然在心中,预演起了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她才有这样的话。既是担忧,也是试探,想知道她如果处置了姑姑,自己会不会恨她,会不会离她远去…… 思及此处,小豌豆在心底泛起一抹深寒,不禁打了个寒战。 “怎么,冷了?” 李值云连忙关切的握住了冰凉的小手,并旁敲侧击,似是有意,似是无意的说道,“你姑姑不在的时候,有师父关心你,爱你呢。” 把这话掰开了,揉碎了,就几乎可以解释为——以后你姑姑没了,师父就是你的亲人。 品出了此等意味,小豌豆只觉得嗡的一声,耳鸣起来! 一时间天旋地转,飞雪迷眼,双脚也沉重的直往下陷,几乎要迈不开步子了。 好不容易回来二堂,李值云带着她,坐在一侧旁听。 小男孩堪堪把所有证言复述了一遍,摁好了手印,门外突然嘈杂声起,一行人手提灯笼,阔步而来。 正是周仕丹。 他一步踏进二堂,一把扯下沾满落雪的披风,随手丢给了身旁的随从。 紧接着,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赵霄和她儿子,冷冷嗤笑一声,目光直直射向高坐堂上的徐益。 “徐少卿好有意思,不知又从哪里找来了两个贱民,企图诬告本官的旧交,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徐益淡淡的扫他一眼,神色从容,轻轻的一怕惊堂木,“带楼水昌!” 衙差们应声而去,李值云锁起眉头,咦,他怎么来了?还来得如此之快,是何人在通风报信? 稍加思忖,便知是何情况。 嗬,吃她一碗腊八粥,还真是价贵非凡呐! 要不说,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免费的晚餐。 转瞬之间,李值云双目生火,狠狠的看向小豌豆。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兔崽子,你早就知道了吧?! 小豌豆被目光逼视得缩了缩脖子,但揪着的一颗心,突然就轻松起来。 此时此刻,她下意识的站到了周仕丹这一边。双目透光,神色昂扬,默默渴望着,周仕丹能打赢这一场仗。 突如其来的神色昂扬,灼烧着李值云的双眼,心中的怒火愈加炙热! 这对亲昵的师徒,在此刻突然就站到了两个阵营里去,于悄无声息之中,博弈起来。 这厢博弈在暗,那厢博弈在明。 周仕丹宽坐在旁听首席,一脸冷峻,用目光死死的框着赵霄母子,吓的那小男孩缩头缩脑。而赵霄的眼中,则泛出了一种鲜活的,生的希望。 “既是旧交,往日的情分恐怕早已烟消云散,周尚书何必耿耿于怀?难道您非要罔顾律法,执意替他脱罪不成? 徐益侧首,出言相劝,祭出了他的第一招——以理服人。 周仕丹微微晃头。 他神色自若,见招拆招,气定神闲地说道:“既是旧交,岂能白白看他受冤抱屈,遭人诬告?本官身为刑部尚书,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于公,有审核之责,于私,有关照之义,因此,本官必不会坐视不理,行那不义之举!今日来到公堂,便是要查明真相,还他清白。” “哦?周尚书以为,楼水昌属于清白之身,可有证据?” 周仕丹眼珠一划,没有即刻出示他所谓的证据,而是反问徐益:“徐少卿认为楼水昌有罪,证据何在?” 徐益暗嗤,唤仵作上前,并将方才的口供——来自苏娴和小男孩的两份口供,转递给周仕丹一观。 周仕丹翻阅完口供,只不动声色,静听仵作禀来:“切糕中夹带的半只手掌和三个手指,属于一名中年男子,约三十二岁左右,与赵霄丈夫的年龄吻合。并通过多方因素推断,死亡时间在今年元月前后,与赵霄之子的口供一致。” 听罢仵作的话,周仕丹仅是将手一摆,不以为意的说道:“也许是这小儿从中使坏,不知从何处的乱葬岗中,寻来了半只手掌,充作他爹。若非如此,徐少卿可有更多证据,证明此物属于赵霄丈夫的残肢?” 徐益默了一下,小男孩腾地扬起头来,大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周仕丹瞪眼厉喝:“大胆小儿,上官们没有问话,怎容你咆哮公堂!” 面对官场老狐狸的迎头痛斥,小男孩的气势即刻萎靡下来,缩成一团,再也不敢抬头。 眼见我方开始反扑,欲要占领上峰,小豌豆的神色愈加轻松,心中也升腾了一种得意的情绪。而这一切,都看在了李值云眼里。 在这个时候,楼水昌带到。 身陷囹圄数月,人已经被糟蹋的不成样子。时下满脸黑灰,一头乱发,黑明的棉袄上还破了两个大洞,露出脏兮兮的棉花来。 他本就生的丑陋无比,再加上这身打扮,可谓是惨不忍睹,无法直视。 一见周仕丹也在,楼水昌自知有了靠山,这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邦邦磕头:“草民冤枉,草民冤枉啊!草民与这赵霄,只是朋友关系。有时候她丈夫往外送货,一走就是数日,家中的重活无法应付,草民适才出于好心,给出援手,在她切糕铺里帮一帮忙。不成想,竟被人诬陷到了这步田地!” 话音刚落,赵霄也邦邦磕头,泪如雨下:“民妇冤枉,民妇冤枉啊!民妇可以证明,楼水昌字字属实,绝无假话!” 随后,她推了一把她儿子:“你这个没良心的,亏我苦苦将你养大,竟是养了个白眼狼啊!我只是跟你爹吵了两句嘴,你就恨到了这步田地,要置我于死地呀!” 旋即,又转过身来,跪正了,向徐益辩解道:“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小子幼时得过脑膜炎,脑子一直有问题!他见他爹出走了,就误以为是他爹死了,咱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莫名其妙的做了一场戏出来!请您明察,请您明察啊!” 小男孩闻听此话,一脸骇然,算是彻彻底底的愣住了,只是无力的摆着双手:“不,不是的!我没有!娘她说谎……” 一时间,情况逆转。徐益怒目横眉,而手边又似乎找不出更多证据来。 周仕丹看出了他的底气不足,压下心中的得意,高声说道:“徐少卿认为,这赵霄与楼水昌通奸在前,而后勾连一起,杀人分尸。然而,捉奸捉双,捉贼拿脏,时下你并无二人通奸的铁证,仅凭这黄口小儿的一面之词,就要草下决断,罔顾人命了吗?” 徐益怒视着他,却是缄口难言,旁听席上的冰台司众人,亦紧张无措了起来。 李值云直直挺着腰背,恨不得立刻肋生双翼,出去寻找更多的证据。 瞧着一室的慌乱无措,周仕丹下巴一抬,示意属下。 而后,其属下竟然双手呈上了一份楼水昌的不在场证明。 周仕丹放高声调,好一副正气凛然:“今年元月,楼水昌根本就不在京中,而是在京西二百里外的黑风林场,担任护林员一职!此乃林场的当值记录,还请徐少卿一观!” 徐益不可置信的接过证据,牙关紧咬,逐字逐句的仔细阅来。 然而离奇的是,上头确有记录,并且早已加盖过了黑风林场的官戳…… 一百零九章 首战败来日再战,师徒俩雪夜谈心 李值云腾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堂前,拿过林场的当值记录,飞快又细致的看了一遍。 林场,又是林场,这不刚好也是曾可的去处么! 看来这工部四司之一,掌管山泽草木、田猎矿冶的虞部,早已被周仕丹一手掌控,成了他的私人作坊。 只怕上至郎中,下至书吏,皆由其心腹充任,一切关涉山林政令之安排,无不经其私党之手。 怪不得呢,那窦麒无才无学,竟也能当上乌池监监正。 如今思来,足见其权势根深蒂固,固若金汤啊! 所有的信息如闪电般在李值云的脑中过了一遍,她直眉瞪眼,忿然作色:“那下官就要敢问周尚书一句了,这份当值表如何就刚好在周尚书手中?难不成,您早有准备?还是说,您方才拐去了一趟虞部,现制了一份新的出来呢?” 周仕丹听到此话,声如雷响:“李司台,你慎言!” 他一派严肃,震了震场,眉间又转而带上了三分宽仁之色,“看在你是陛下红人的份上,本官今次就不与你计较。若下次再敢信口雌黄,胡乱攀诬,意指本官与其他衙门朋比为奸,相互勾结,本官必要在御前参劾你一本!你那冰台司,若是细查起来,也未必就是什么清水衙门!” 话罢,他冷冷一哼,眉眼如刀,狠狠的剐了李值云一眼,一脸横肉上透出满满睥睨。 在场的冰台司众人一听这话,个顶个的挺直腰背,握紧拳头,几欲从座位上蹿出。 一时间,公堂内剑拔弩张,一点就着。 徐益立马抬手,示意李值云退下。李值云暗暗切齿,只好回到旁听席坐下。 徐益把当值表合上,掷到了摞成小山的卷宗之上,状态冷静下来,面如平湖般说道:“既然双方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证据,只能暂且休堂。待到来日有新证据归案,再行审议。”他看向了周仕丹,“届时,下官必会知会周尚书前来旁听。” “好!”周仕丹扬声,来了个字正腔圆的好,“那本官,就静待徐少卿的消息。” 话罢,拂袖就走,可谓是高视阔步,八面威风。 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徐益寡淡的眸光落到了法案上,淡声说道:“把楼水昌带回大牢,将赵霄收监,再将其子,安置在内院庑房,严加保护。”随后,长长的吐出口气,“退堂!” 不惊不亢的惊堂木声,为今日的博弈和纷乱画上了一个句号。 案犯们被带走了,堂内的其余人等,仍是枯坐那里,迟迟的回不过神。 最后,还是徐益走到了李值云面前,看着她出神的模样微笑着说道:“回吧。” 李值云终于大大的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如梦初醒般说道:“我等,只在寻找真相方面下足了功夫。却架不住有人,在掩盖真相方面,发愤图强,修炼圆满。” 徐益绽放出了大大的笑容,似一株亲人和蔼的高岭之花:“原先我还提醒你呢,要在官场纵横之间,多加用心。不想,我也成了那五十步笑百步之人。罢了罢了,收摊回家,来日方长。” 刘晃整理着袖子,步步铿锵的走了过来,“走吧,司台,徐少卿说的对,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收摊了,收摊了!” 李值云起身,目光随意的扫了一眼身旁的小豌豆,这便黑着脸,踏出了门槛,步入了漫天飞雪之中。 雪越下越大,像是撕碎了满天的棉花套子,她不由得想起姥姥的那个幽默比喻,这雪下的啊,雪片跟雪片缠到了一起,就跟老母猪产下的猪娃蛋似的。 适才短暂的作了一笑。 李四合在家熬好了鸡汤,一直等着闺女和外孙女回来。然而人是等到了,只不过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径直往睡房里去了。她身后那崽子,讪讪的,耷头耷脑,一副做错事了模样。 “哎这……” 想叫她们喝汤,又不敢多说,这闺女脾气硬,再触了霉头就不好了。李四合只好作罢,吩咐婆子,等瞧准了时机,给她们盛上两大碗,一定要热腾腾的。 进来睡房,睡房很大,烛火很暗,大雪在窗外簌簌落下,映得满室都是流动的雪影儿。 这一路上,师父走的快,小豌豆就走的快。师父走的慢,小豌豆就走的慢。师父停下,小豌豆就停下。 现在,师父坐定在了床尾,身披雪影儿,默不作声。 而小豌豆,就自觉的站到了她面前,三步之外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师父,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审判来到。 应该又要挨打了吧,小豌豆这样想着。下意识的夹了夹屁屁,思考着该怎么减轻疼痛。 可李值云,却没打算打她。气过了头,就不想打了,心中生出了一种极端的情绪。 她不禁想到,那些处死女婴的方法。投井,溺死,扼死,甚至一锅焖了,吃肉。 人心里的恶,在特殊的机缘之下,总能轻易的被唤醒。 李值云直直的看着墙壁,余光留白之处,全是小豌豆。而此时的小豌豆,正像一块身影孱弱,等待下锅的肉。 身为她的师父,又是她的上司长官,本就对她有生杀予夺之权。 而今夜,李值云头回忆起了这项权利,并于心中反复琢磨,几度欲发。 然而最后,她终究是个明智的人,便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外一个极端——感化。 李值云滚了下喉咙,开始说话了。并且有些事情,她不愿直接戳破,只是包在了话语里头。就先从,周仕丹的恶行说起吧。 “你知道吗?” 开场白的清冷嗓音,回荡在空阔的室内。 “大理狱隶属于大理寺,由大理卿全权辖制。后来,周仕丹几欲强行介入,欲将大理狱分设左右,既左断刑,右治狱。” “简而言之,就是把审理和判决分开。” “表面上,该举似显公正。实则,权利一旦面临流失与分割,必将引发更多人挟私入场,明争暗斗。以致枝节横生,使原本简单之事趋于复杂。” “周仕丹之心,堪比司马昭之心,早已是路人皆知了。” “这数年以来,大理卿一直于此事上,与他全力抗衡。” “然他贼心不死,竟从微末之处着手,在早已废弃的刑部大牢之中,发明了数十种酷刑。” “这些酷刑,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并时常以各种由头,从大理狱中提出囚犯,前往刑部大牢进行刑试。受试者非死即残,其惨状远超人彘。有些囚犯本应在服刑期满后重新开始生活,却被他潦草地断送了生路。” “试用过的刑具,他便执意要引入大理狱。眼下未能得逞,恐怕下一步,就要来侵扰我冰台司的诏狱了。” “许多人猜测,他的举动或许得到了圣人的默许。而那些被草草虐杀的囚犯,也可能是圣人的意愿。” “就好比,饿死在狱中的驸马。驸马虽未被试刑,却能被活活饿死,可见一斑。” “圣人之一切主张,自有其明断,我等也不该揣测天意。” “只是不论如何,这周仕丹终究是三法司一毒瘤。行过的包庇窝藏之举,更是不胜枚举。” “不说远的,只说你知道的。” “楼水昌误杀丁言,已是铁案,判了他十年流刑,发配林场为奴。而这周仕丹,却将判牍发回,勒令重审,大有一种不无罪释放,就绝不干休的模样。” “他仗着圣人宠信,可谓是为所欲为。今日他呈上的证据,你也是亲眼看到的了。” “一个刑部尚书,而今已染指工部,那在我等看不到的地方,不知还有多少衙门与他沆瀣一气。” “他不仅视律法为儿戏,屡次罔顾司法公正,刻意制造冤假错案,使无辜者蒙冤、受害者难雪,更有各路消息表明,他在多方渠道中大肆敛财,利用职权与势力进行利益输送,收受贿赂、插手工程营造,甚至与地方豪强勾结,形成庞大的利益链条,严重破坏了公平秩序。” “……” “罢了,只和你说这么多了。你若还觉得,你愿意在心中,站在他那一面的话,师父也无话可说。” 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李值云也算是吐尽了胸中的污秽。 她抻了抻腰,发现婆子候在门外,这便唤她进来,接过了鸡汤,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小豌豆坐在一旁,捧着汤碗,一直默默的,头也不抬。 饮罢了鸡汤,洗漱过后,这便上了床。一人一个被窝,不再像往日那样脸对着脸,身挨着身,只是背对着背去,各自入眠。 没过多时,小豌豆翻过了身,用小手搂住了师父的腰,软软的,轻轻说道:“师父,我不是真心和他站在一面的。” 李值云睁眼,看着透进窗子的雪光,嘴唇蠕动,声音轻轻的,却如雪一般冰凉:“师父知道。” 话音落下,室内重归沉寂,白雪落地的声音突然就清晰起来。一层层,一片片,现在外头的积雪,都要过膝深了吧。 室内的炉火渐渐微弱下去,木炭偶尔发出细微的崩裂声,把这片沉寂,推向了更深之处。 窗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将外头的雪色纷扬,割裂成模糊而寂静的片段。 李值云看了一眼,又看到墙壁之上昏黄的影子。小豌豆抠着小手,似乎在想着什么。 这一刻,时间像是被雪埋住了,沉重而缓慢,两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沉沉的起,再沉沉的伏,最后化作白气,落定在冰冷的夜里。 旋即,小豌豆打破了沉寂,试图得到师父的理解和原谅,“师父,是因为你的那句话,叫豌豆害怕。” “哪句话?”李值云动了动身子,有了一丝寒冰消融的意味。 “你说,你羡慕我姑姑。你还说,害怕豌豆丢了,可由于没有血缘关系,不知该怎么把豌豆找回来。” 小豌豆一眼不眨的,看着李值云的后脑勺说道,她那光洁乌黑的长发,正如黑丝一般垂在枕上。 “这话有什么问题吗?”李值云翻了个身,仰躺着,直直的看着屋顶。 “因为豌豆想到,早在今年上巳风筝案时,师父就怀疑过姑姑,怀疑姑姑是杀害案犯的凶手。还派人把我们的医馆,翻了个底朝天。豌豆觉得,师父对姑姑有偏见,不喜欢姑姑,所以在心里想过,处死姑姑。如果姑姑没了,豌豆的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那么师父就理所应当的成了豌豆最亲的人。所以,师父才有那样的话。豌豆以为,师父真正在想的,并不是豌豆丢不丢的问题。而是豌豆在失去姑姑之后,该怎么和豌豆相处的问题。” 小孩是聪明的,一语中的。也是智慧的,直指核心,却没有说出不该说的,误伤姑姑。 李值云一时无话,仍然是盯着屋顶。紧密思考着该怎么回答,因为小孩说的,都是真的。 自己看着人证有了,物证有了,一时得意,联想到了以后。这便于无意之中,泄露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其实,自己是多么爱这个孩子的呀,甚至还有了一丝庆幸,今后可以独占她了。 旋即,她转过身来,把小孩的小手,放进了被窝。 随后盯着小脸叹道:“好贵的一碗粥啊!” 小豌豆的眼睛,也紧跟着闪躲了一下。 李值云平声说道:“师父不是傻子,周仕丹这么快就知晓情况,并且有备而来,必是有人通风报信了。吃粥的功夫,不到两刻钟,结果一切都变了,打乱了所有的计划。你知道今日公堂之上,为何一开始不带楼水昌上堂吗?” 小豌豆摇了摇头。 李值云接着说道:“原是和徐少卿商议妥当,先使用策略,诱供也好,逼供也罢,务必使那赵霄招供。等到罪证更加坐实一等,再提审楼水昌,一切将会水到渠成。不料有人报信,周仕丹骤然现身。赵霄一见到他,犹如靠山降临,岂会如实招供?这些犯罪之徒,又有几个不是狡诈之辈?咱们先前付出的一切努力,几乎都白费了呀。” 一百一十章 谎言欺骗小豌豆,拂晓镇上失踪案 听罢师父的话,小豌豆把自己裹紧在被窝里面,缩成了一只小团子,只露出鼻子眼睛看着师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分析姑姑的心境,猜想到姑姑这一次,也是有些失算了。 最初目的,可能只是不想得罪周仕丹,毕竟她要来公堂作证。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连她都没有预估到吧。 小孩不说话,李值云知道她不敢说。 时下交谈的内容太过敏感,说多一个字,说少一个字,都不合适,那还不如不说。 同样的,这小孩也不是傻子。 一日日的大了,眼看就要十二岁了,兴许在她的心中,也清楚她姑姑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了哪些事。 然而血缘至亲,相互包庇,本也就是人之常情。 “哎,小孩也挺为难啊……”李值云暗叹一声,在床上翻来覆去,思考着当下问题该怎么解决。 若是不妥善解决,只怕这份师徒之情,也要从今日开始,生出嫌隙了。 窗外的雪地上多出一片阴影,可能是乌云遮盖住了雪月。 李值云突然心头一动,似是一道活水划过。有的时候,善意的欺骗,也是维系关系的良方啊。 于是,她决定欺骗她。她转过身来,把手放到了小豌豆头顶,柔声问道:“还记得小曼吗?” 小豌豆眨眼:“当然记得了,说不定很快就要喝到她和沈副司的喜酒了。” 李值云笑道:“可你知道吗?小曼就是歌姬莲安的妹妹。她逃出奴籍,换了个身份,还跟随着通缉犯孟青,偷过一千斤盐。” 小豌豆的手指在被窝里窸窸窣窣,眼睛里全是疑惑:“这……” 李值云带上温暖笑容:“师父想说的是,有些陈年旧案,过去也就过去了,没有人喜欢纠缠。师父已经答应沈悦,看在小曼改过自新的份上,对她所犯过的罪行睁只眼闭只眼了。毕竟光是逃出奴籍这一项,就足够将她处死,莫说是偷盐了。” 小豌豆的目光肉眼可见的亮了一下,半透明的粉红唇珠颤了一颤,可还是没太敢吱声。 李值云笑着点了点她的小嘴,似是能戳出蜜糖来。 “其实你姑姑,也是如此。也许当年她年少无知,跟随着周仕丹做下了一些错事,可时日久远,那些事就像是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下的字,早就风干了。纵使还留下一些残证,也被时光这顶老磨盘给磨碎了,再熬成了当年的豆浆渣子,筛出来埋进院角的菜地里,连今年新种出的萝卜,都没品出渣子的苦味来。早已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李值云的拇指蹭了蹭小豌豆眼角的泪痣残痕——那是她上个月帮小豌豆点的,说泪痣不好,总叫人哭,现下已经长出了粉粉嫩嫩的新肉。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到了。 “师父既然能原谅小曼,自然也能原谅你姑姑。说到底,都是被生活推着走的人,谁没在雪地里摔过几跤呢?只要爬起来的时候,双手已经被白雪洗干净了,这就足够了。” 小豌豆的喉咙动了动,大眼睛里射出了安稳又惊艳的目光:“师父,原来你的文采这么好。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李值云噗嗤一笑:“都是跟你太姥姥学的,等她到了,你就知道她是一枚不可多得的老开心果。” 小豌豆嘻嘻的笑,小白牙整齐光洁的,如若玉粒一般。她终于,用脑袋蹭起了师父的手:“那也就是说,师父没有存心整治姑姑,没有打算把她处死?” “那当然了。”李值云轻拍小豌豆,凑近了,低声说道:“师父之所以说那些话,是因为师父也会有自私的时候呀。偶尔也会幻想,独占小豌豆,谁叫我们这么可爱的。可是听到了你的耳朵里,全部变了个意思。” 说着,胳肢胳肢了她,两个人便在被窝里笑成了一团。 闹罢了,李值云把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听着外面大雪扑窗的声音,静声说道:“今次你姑姑通风报信,师父可没有公堂之上公然戳穿喔。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师父的心思了。你以后,还胡思乱想吗?” 小豌豆赶紧摇头:“不了,不了。” 李值云乘胜追击:“那你以后,会不会多劝着点你姑姑?不再叫她干扰办案。” 小豌豆哼唧道:“当然要劝了。其实说句公道话,姑姑应该只是害怕得罪周仕丹,毕竟她要来公堂作证。也许目的,只是想把自己摘出去。” 李值云笑着:“哈,还说句公道话。师父懂,师父都懂。所以也没与她计较不是?而且呀,都是看在你的小脸面上,才不与她计较的。” 小豌豆蹭蹭贴贴:“谢谢师父!等到明天一起床,豌豆就努力去寻找证据,弥补今夜的过失。” “好啦好啦,睡觉了,公事哪里用得着你来操心。”李值云轻轻拍着她,“闭眼睛,师父拍拍睡。” 拍呀拍,还轻轻哼着小调,未过几时,怀里小孩的呼吸声就变得绵长起来。 李值云知道,她睡着了。 为她掖掖被子,像看一只睡着的猫似的,仔细端详着她的睡颜,唇角弯弯的勾起一抹邪魅,“小崽子,终于把你给糊弄过去了,真是把为师给累坏了!” 窗外大雪无痕,天地一白,所有的罪行和谎言,也都暂时被肥厚的雪被子,给遮盖上了。 拂晓镇,提灯客栈。 窗子上结了大大的冰花,像是过年时候贴的窗花。而脆弱的屋顶,几乎要被风雪掀翻。沈悦和岁丰听着房屋不堪重负的惨叫声,正在拥炉小酌,试图洗去一身的疲惫。 他们今个儿,也累坏了。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还没到穷山恶水呢,就已经见识到乡亲们的厉害了。随手在路边拣了一桩案子,便把自己陷进了无尽的混乱之中。此时此刻,唯有拂晓镇的美酒,没有把人辜负。 岁丰学着他师父的模样,啾的一声饮下热酒。 随着劲辣绵柔的热酒入喉,眼珠也在眼皮子之下翻了几翻,析出了浑身的畅意。 “咝,这糖姬的丈夫是个屠夫,家里又有猪圈,该不会真的如里正所说,人被猪吃了吧。若当着如此,事发时间又在半个月前,那恐怕是扒遍猪粪,也找不到一点骨头渣了!” 沈悦咧开了嘴,嘎嘎狂笑:“你小子,学你师父的臭嘴,倒学了十成十!” 他拿起酒盏,作势要敲他,“人人都说糖姬冤,我也瞧着她冤。只一眼望过去,我就可以立下判断。此案,决议不是杀夫。” 岁丰缩了缩脖子,回忆起了糖姬的供述。 冬月二十日那天,其丈夫王屠户与往日一样,在五更时分起床,收拾好昨夜宰好的猪肉,推去菜市场开档做生意。 而糖姬在家中洗洗涮涮,约莫是辰时左右,来到了糖铺之中。 这一天,生意格外的好,来买糖的客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直到天很晚了,还在赶制为小儿打虫的胡椒糖。 听到亥时的梆子声,适才打烊回家,并在路上,和更夫碰了个照面。 回到家中,黑灯瞎火,王屠户并不在家。 宰猪间的案板上,也没有为第二天准备好的猪肉。 糖姬这便以为,王屠户要休息一天,可能和发小打牌去了,这便没有多想,自顾睡下。 睡到半夜,听到猪圈里的猪在哐哐叫,起身察看的时候,发现猪圈被拱开了一个口子,丢失了一只猪。 后半夜直到天明,先是修补猪圈,而后到处找猪,四邻八舍也都知道这个情况。 由于找不到猪,糖姬赶到了王屠户发小家找人,一问才知,王屠户根本就没有来过。 自此,王屠户犹如人间蒸发了一样,遍寻无果,再无踪迹。 随后,其婆母胡氏,将糖姬告到了里正处,声称糖姬一直看不上她儿子,夫妻二人关系不合,定然是糖姬谋杀亲夫,想要改嫁。 而糖姬,今日在里社之中,是这样辩驳的——我夫妻二人虽说关系不佳,可也不差。王屠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正如坊间所传,我确实觉得跟他过日子颇为无趣。但仅凭这一点,就说我是杀人凶手显然不够的。我虽不喜他,却也不烦他,平时对我还算不错。他虽有一身蛮力,倒全用在杀猪上了,不曾打骂过我,我们两个,就一直相敬如宾的过着。 听到糖姬的辩驳,胡氏一蹦三尺高,冲过来要撕糖姬的头发。 被众人拉开了,仍是跳着脚的骂街,“小贱人,小娼妇,你这个遭瘟的扫把星!好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能说丢就丢了!肯定是被你杀了!若不然,你为啥在猪圈忙了半夜,还不是把我儿子的肉,都给喂猪了!” 骂完了,又开始哭,坐在地上盘着腿哭,哭天抹泪的,把沈悦等人震的脑瓜子嗡嗡响。 然而,正是因为猪丢了,糖姬也确确实实的在猪圈忙了半夜,随后又在二十一日天亮时分,满镇乱蹿,去寻王屠户回家找猪。 她的举动,惹了嫌疑, 里正赵朴正是根据这一点,判定她此举乃是在毁尸灭迹——正如胡氏所言,她定是先杀死王屠户,接着将皮肉内脏喂给猪吃,再把不容易处理的大骨头,抛至荒野,毁尸灭迹。 只不过寻了数日,却并未在拂晓镇周边,搜寻到任何的人骨,案子一时陷入了焦灼之中。 如此,才在不得已之下,巧设了水滴刑,逼迫糖姬招供。 …… 回溯完了部分前情,岁丰一俯腰,将酒给沈悦满上:“沈哥你怎么看?其实有两点,我挺疑惑的。” 沈悦端起酒杯,轻轻抬眼,“哪两点?你且说来。” 岁丰梗了梗脖子,皱眉说道:“往常人家丢了人,不到最后一刻,那是万万不愿相信,人已经死掉了。而这个胡氏,却反其道而行之,口口声声的说她儿子死了,死了。如果王屠户没死,这不是咒她儿子么?” 沈悦点头:“不错,分析的挺好,那第二点呢?” 岁丰接着说道:“第二点就是,王屠户在失踪之后,糖姬被锁在当街受刑之际,胡氏居然做主,把他们家中的猪全部宰了卖肉。” 沈悦凝眉:“这一点有什么疑惑的?光是养着这些猪,每日的饲料和人工成本累加起来,简直是个无底洞。儿子失踪这么久,生死未卜,连个音信都没有,儿媳又卷入了杀夫的嫌疑中,家里现在人手不够,那么早日把这些累赘处理掉,不仅能省下大笔开支,还能腾出手来处理更紧要的事,难道不应该么?” 岁丰慢慢的一摇头,随后又抬起手来:“不对,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随后,岁丰眸光一亮:“先杀后卖不对!你想啊,若只是为了处理掉累赘,直接卖活猪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先杀后卖呢?还要多费一笔钱,请屠户过来。再者说,其中还包含了一只母猪,能下崽呢,她就给杀了卖肉,这不是亏本生意么?” “对啊……” 沈悦坐直了身子,瞳孔紧缩,整个人陷入了思考之中,“如你所说,这胡氏的行为,着实有些反常。杀了母猪,便基本是绝了家中生意,难道她知道,儿子真的回不来了?还是说,她知道儿子的下落,暂时不想叫他回来。所以这生意,也就可以弃了。” 岁丰睁大眼睛,一拍手掌:“是,就是这个理儿!” 沈悦眯着眼睛,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夹了块酱牛肉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囔囔,含糊道:“难不成,是这对母子联手,要害死糖姬?过往的案例之中,不是没有一家人精心设计,杀害媳妇的事情发生。” 岁丰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拍响桌子,酒盏被震得弹跳起来:“太有可能了!绝对有可能!这就是最贴合人情和逻辑的推理!他们夫妇二人,成婚数年了都没孩子,八成真是因为这缘由,这母子二人才联起手来,给糖姬安个杀夫之罪!然后,就可以不被四邻八舍的戳脊梁骨,光明正大的再娶了!” 一百一十一 手上遗失的戒指,终于出口的疑问 一股劲风推响窗子,酒瓶也快要见底,沈悦伸了伸腰,把话题往回拉。 “那么现在,咱们假设此案为胡氏和王屠户联手密谋,欲要害死糖姬。且这胡氏知晓王屠户的去向的话,咱们就应该前往胡氏家中,查探一番。兴许就能找到什么信件,或者线索。”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反证法,也时常运用在刑侦破案之中。 岁丰起身:“那现在就去吧,免得夜长梦多。” 沈悦点头,拿过披风,二人便带着人马,走出客栈,踏进了及膝深的大雪中。 雪路难行,每个人都缩得像只骆驼。 一边往胡氏家走,一边喝风饮雪的讨论到:“小丰,我突然想起了糖姬的一句话。她说,胡氏这个做婆母的,爱干净,嫌猪脏,向来没管过家中的生意。只自己一个人,住在那老宅子里。” 岁丰转过头来,皮帽上的雪扑簌簌往下落:“这话有些怨怼之意,除此之外,您还听出什么来了?” 沈悦冷笑道:“嫌弃王屠户的,只怕不止是糖姬,还有她那个当娘的。” 岁丰咝了一声:“对哦,这个胡氏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顶着飞雪,来在了一座小院前,里屋的灯隐约亮着,人还没睡。 哆哆哆,叩响大门,胡氏来应门的时候,眼睛睁的像一只警惕的耗子,来回的打量着。 沈悦薄施一礼:“这么晚,打扰了,想到有些紧要话还没问,只能连夜拜访,还望海涵。” 胡氏哦了一声,拉开了门,“那请进吧。” 走进堂屋,茶几上摆着一套茶具,胡氏从炉子上提了热水,冲了一遍,慢腾腾的为大伙泡了盏茶。 屋内干净整洁,熏着酸醋,胡氏抽了抽有些伤风的鼻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位官爷,可是瞧我儿媳年轻,又有那么三分姿色。所以觉得,她不像是杀人凶手?” 沈悦淡淡一笑,道:“然而丢猪一事,却有发生。至少有三个邻居作证,门外的泥土路上有猪留下的足迹,一路往南去了。所以,不能论定,糖姬以丢猪之事为杀人做掩护,那么,自然也无法判定,糖姬就是杀人凶手。” 胡氏挑了挑眉:“兴许是她自己捣烂猪圈,放走了一只猪。” 沈悦默了一刹,随后说道:“既然大家都本着查明真相的初心,那本官,只能从王屠户身边最亲近的人开始排查,希望胡娘子能给予配合。”随后,把手一挥,“搜!” 冰台卫们高声应和,随后便四下散开,于屋里屋外,仔仔细细的搜查起来。 胡氏腾地站起身,眉毛乱飞,“官爷,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我这个当娘的,还有嫌疑不成?” 沈悦笑答:“履行程序罢了,娘子莫怪。” 胡氏急切的跺了跺脚,连忙冲到了里屋中去,“诶诶诶,别动别动!那是我的首饰匣,别动!” 她冲过去,抢过了首饰匣,牢牢的抱在怀里,生怕被顺手牵羊。 那股子金贵的模样,跟抱着个婴儿似的,手掌还在匣子上一拍一拍。 沈悦始才发现,她丢了一个戒指。 她右手的无名指上,空有一圈戒指留下的印痕,戒指却不见了。 沈悦噗嗤一笑:“怪不得胡娘子护着这匣子,跟护命一样,原来是丢过戒指。” 听到此话,胡氏身子一颤,连忙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随后搓着那圈印痕,唉声叹气的说道:“活了大半辈子,就这几件体己了,前些天里,还丢了一个。” “哦?丢到哪里了?” 沈悦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胡氏又叹:“我要是知道丢哪里了,不就早就找回来了么。” “戒指可不容易丢啊。”沈悦搓了搓下巴,“难道是胡娘子跟谁起了争执,在推搡厮打之中,弄丢了戒指?” 胡氏暗瞥了沈悦一眼,随后不满意的说道:“是,我承认,今儿下午我是在里社撒了泼,可不正是因为看见了那小蹄子,心里来气么。平日里头,街坊四邻的,我都处的不错,官爷可莫要因着一桩事,对我存了偏见。” “不偏见,”沈悦笑着摆手,“胡娘子好打扮,爱干净,大家有目共睹。只是本官却有些疑问。糖姬说,你先前因为嫌猪脏,从不爱踏进她家一步,所以倒要问问,你这个当娘的,是不是嫌弃你儿子呀?” 胡氏瞪大了眼,分辨道:“哪个当娘的,不想叫孩子有个正经差事。杀猪的,那叫下九流,我早就不愿叫他干了!嫌弃咋了?我说官爷,这跟案子有关系吗?” 沈悦用话顶上:“有关系呀,怎会没有关系。一个当娘的,对自家生意从不过问,足可见,对儿子的漠不关心。怎么一朝失踪,你反倒日日要去里社哭诉,一副痛失爱子的模样呢?这究竟,是表演给谁看的?” 胡氏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要么我说,你们这些老爷们,啥都不懂呢。我不看好他的营生,不代表我不在意他。如今哭上几鼻子,竟能叫人怀疑了居心,可真是荒谬!” 沈悦嗤道:“没错,本官正是怀疑你的居心。” 只是这居心时下摆放的位置十分诡谲,一时间叫人说不准哪里不对。 言语较量之间,冰台卫个顶个的回来禀告,“禀大人,并未寻到任何信件!” “院子里也看了,没有什么可疑物品。” 沈悦和岁丰抖了抖眉头,亲往屋外睃巡了一圈。 他们看到,井架上的井绳很毛,到处都起了毛刺,再不更换,就要断了。砍柴的斧头很钝,刃口处布满锈迹与缺口,显然许久未曾打磨;柴房里的柴火也没有几根,稀稀落落堆在角落,连个像样的柴垛都凑不齐。 “咦,大雪封门,胡娘子这是没打算在家常住啊,连柴火也不备好。这是打算上哪儿去啊?” 面对沈悦的疑问,胡氏只是倚门而立,闲悠悠的嗑起了瓜子,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上哪儿去。忙着跟那小蹄子对质,忘备柴火了。” “忘了?”沈悦呵呵直笑,“剩下的这点柴火,只够烧顿饭了,这也能忘?” 胡氏站直了身子,睁圆了两只眼睛盯着沈悦,语气陡然抬高:“我说官爷,您究竟在怀疑什么呀?” 沈悦抿唇,没有发话,只在心中暗道,怀疑你要打点行装,看望你儿子去了。 也许先前,你着实嫌弃你儿子。但终归母子连心,这便密谋着杀妻夺财,择日另娶了。 沈悦掸了掸肩头的落雪,语气平静却不容回避,问了胡氏最后一个问题:“假设说,王屠户并没有遭遇不测,只是到外乡去了。那么胡娘子以为,他是哪日启的程,是冬月二十,还是冬月二十一?” 胡氏垂下眼睛,眼珠子在眼皮里转了一转,说话的语速拉的很长:“二十那天,他晌午时分收的摊,通常也都是这个时候,能把肉卖光。到了家,不得歇歇,睡个午觉呀。所以我觉得,就是二十一凌晨,小蹄子闹着丢猪那会儿。” “好。”沈悦点头,这便与她告辞,一行人踏雪而行,走在回客栈的路上。 “沈哥,你以为如何?” 岁丰低声问道,语气中有些失落之感。今次一行,看似热闹,实则收获甚微,好像并未抓住什么实在的把柄。 沈悦抬手,接了片雪花握在掌心,看它渐渐融成一点寒水,定定的吐出一口气:“我知道,她为什么把家中的猪杀光卖肉了。” “为什么?!”岁丰目射精光,急切地追问道。 沈悦勾唇一笑,语气却冷峻:“她不是丢了个戒指么,应该是被猪吞了。” 岁丰目色骤亮,几乎跃起一步,声音也扬了起来:“天呐,就是这样!所以她把猪杀光,是为了在猪肚子里找戒指!然而现在手指空空,就表示戒指还没找到。那么,就是丢了的那只猪吞的!” “是呀。” 沈悦眸色沉沉,引而不发,继续分析道:“如果这个推理正确,那就表示,在丢猪之前,胡氏去过王屠户家里,并且可能发生过打斗,致使戒指掉落。但是这条消息,她可从来都没有提过,只是刻意隐瞒了下来。” 岁丰诶地一声,再度陷入疑惑之中,挠头道:“那她和谁打?白日的时候,糖姬通常在糖铺里吧。只有清早和晚上,才能碰到糖姬。可是糖姬,也从未曾透露过这则消息呀。” 沈悦摆手,神色间不见急躁,只道:“先不管了,时下,人这方面可以暂时松一松。咱们得抓紧时间,把这只猪给找到。” 转天一早,沈悦等人蹚着过膝深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满镇子的找猪。 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寻猪之事犹如大海捞针,艰难异常。 这厢,李值云牵着小豌豆的手,二人一高一矮,像只优雅的大猫带着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猫,一点点的往冰台司走。 经过前一日的谈心,小豌豆对师父的戒备之心降低了不少,并且开始相信,师父不会刻意针对姑姑了。毕竟,有小曼的先例在。 师父虽严厉,却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一夜大雪,满城素裹。可时下皇城的要道之上,积雪早已被扫地夫清理干净,只剩薄薄一道冰层,可以一边走,一边出溜。太阳还没露头,但雪已经住了,到处反射出晶莹剔透的雪光。 几个顽皮小孩,在路旁的雪窝子里打着雪仗,笑声烘亮炽热。 突然“咻”地一声,一团雪正正的砸到了小豌豆的脖子里,冰得她一个激灵,哎呦叫出了声。 “好家伙的,敢来打我?”小豌豆连忙抓了一团雪,回敬过去。 李值云连忙阻止了小豌豆,攥紧了小手不放,语气谆谆的教导她:“还是尽量不要打雪仗,太危险。” 小豌豆仰脸,葡萄大眼闪出不解:“这有什么好危险的?” 李值云淡淡一笑,告诉她道:“如果有人故意在雪团之中包上尖锐的石头,那可就糟了。” “哇,师父是见过这种事吗?” 常年与各种奇案打交道的人,心中的隐忧便会比旁人多上许多。李值云点头,轻轻说了一声“见过。”随后,便与小豌豆讲起了一桩陈年旧事。 “那个时候,师父还在女学里头,只比你大上一岁。” “也是个雪天儿,下的跟今日一般大。” “下了早读,女学的门子给我递来了一封信,是娘寄的。心里高兴,早饭也来不及吃,就躲到一旁,悄悄的看了起来。” “你知道的,有人在的地方,就有事端。何况说,三个女人一抬戏呢。” “女学里头啊,也是分成几派。” 说到这里,小豌豆打断了她:“师父是哪一派?是不是好学生派?” 李值云笑了笑,勾了下豌豆的小鼻子,“必须是啊。正因为学业不错,先生们也愿意多加照拂,适才躲过了许多糟心的事。” 她接着说道:“统共上,分为三派。一派,就是像师父这样的,不关心旁事,一心学问,也算不上什么派别了。另外两派,由两个大姐大担任。” “其中有个大姐啊,看不惯我们这些好学生。瞅着师父在读信呢,就凑了过来,一把给抢走了。” “那一天,师父真的给气坏了。她拿着师父的信,在食堂里高声宣读,母女间的体己话,全被她给撂了出来。” “结果第二天一早,她死了。” “所有人都在课堂到齐了,唯独缺了她。先生找到寝室,掀开了被子一看,人居然死了。检查过后,发现后脑勺鼓起了一个大包,像是被什么硬物给砸死的。” “师父当时啊,还成了第一嫌疑人。” “还好后来官差过来,还了师父清白。原是前夜打雪仗的时候,另一派的人在雪里包了石头,要教训她一回,结果硬是给砸成了脑出血。” “当时啊,觉得没什么事,结果一睡着,就再也没醒来。” 听罢了师父的故事,豌豆笑得前仰后合,一双小手紧紧捂着嘴,眼角都泛出了泪花。“哈哈哈……真是活该!谁叫他总欺负人,这下可吃到苦头啦!”她清脆的笑声像一串铃铛,在大路上荡开,惊起了树上一只灰毛的麻雀。 笑音渐落,她却忽然安静下来。那双总是漾着天真的眼睛倏地深沉如潭,仿佛一下子看尽了人间冷暖。她抬起脸,目光直直望入师父的眼底,声音极轻的,问了师父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师父,您的阿娘……是不是那一年,小西河边,被那只大风筝带上天的——林簌呀?” 一百一十二 棺材山上有棺材,小豌豆离奇丢失 李值云面色一沉,用指节叩了叩小豌豆的额头,“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好走路!” 小豌豆小嘴一噘,转过身来开始慢慢挪步。她想不通,为什么师父不愿承认,不愿告诉自己。 随后,又轻轻一哼:“师父不说,那我去问姥爷,总有人能告诉我。” 李值云瞪了瞪眼,揪住小孩耳朵:“我警告你啊,要是乱说乱问,戒尺就换成板子。一板子下去,屁股就裂成八瓣儿!” 小豌豆又是轻轻一哼,摇头晃尾:“师父说我是亲生的,那我在家就是亲生的。有姥爷护着呢,打不到,打不到!过几天,太姥姥也要来了,就更打不到了。” 李值云嘿地一声,发觉这崽子又鸡贼了许多。 看来,必须抓紧时间挑选一块合适的木料,精心打磨一把趁手的小板子出来。而且呀,还要日日都当着她的面细细打磨,好好地震慑她一番。 这不,刚回来冰台司,李值云连书房都没有进,这就叫上了几个人,往马厩去了。 “上哪儿去呀?上哪儿去呀?这么大的雪,不应该在屋里猫冬吗?”小豌豆跟了过来,连声问道。 “去找木材,做板子揍你。” “啊?来真的?” 瞧着小孩吃了一惊的模样,一众哄笑,李值云一把将她抱报上了马,笑盈盈的说道:“必须是真的,说揍八瓣,就揍八瓣儿。” 驾的一声,马匹应声奔出低矮的马厩,鬃毛在凛冽的雪气中扬起,犹如战旗招展。 深色的马蹄踏碎晶莹的白雪,一路向西飞驰。 往西走啊,小豌豆捂嘴窃笑,“师父净骗人,明明是去黑风林场,抓捕曾可。” 李值云专心驰骋,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不骗人,既然去林场,选块木材是顺带手的,不耽误事。” 小豌豆抖了抖耳尖,只缩回了斗篷里头,老实下来,也不敢说话了。 二百多里的路,可不是开玩笑的,何况后半截还是山路,还是在下过雪的冬日里头。 等到傍晚时分,投宿客栈之际,全程不过走了三分之一。 但是这屁股,也不用挨板子了,骑了一天的马,已经给颠肿了。下马之后,小孩才突觉一片火辣,只捂着那两团肉,一脸骇然的说道:“师父,不用做板子了。只要骑上一天马,就会磨烂的。” 一众哄然大笑,笑声震落了林枝上的雪,刘晃在一旁侃道:“你呀,还是骑的少。不比咱们,早就磨成铁屁股了。” 带着笑声,放眼望去。林雪客栈,倒是应景。 这客栈孤零零矗立于林雪深处,前后数十里山路,只此一家落脚处。四下里重山叠岭、老木寒枝,将它层层包裹,唯独从中间硬生生辟出一条窄窄的小道,蜿蜒曲折,通向外界。 此一时雪覆林静,更衬得这客栈有如世外之境,寂静中带着几分从容与暖意。 马厩,就是在林中简单搭的木棚,店小二忙活着,把大家的马匹栓好,这便一同走入客栈。 大堂里点起的灯火黄澄澄的,把门口墨蓝色的雪地,也映出了一片暖黄色光晕。雪,不再似雪,而化作了金色的沙子,比白日里,更加晶莹生光。 堪堪跨进门槛,便见徐益和孙将军正坐在大堂一角,看样子是等候多时了。 “终于到了。”徐益抬手,朝小豌豆招呼着,“快快,小豆子快坐过来,烤烤火,爹这里有专门给你点的鹿乳羹,还特意淋了鲜花酱呢。” 小豌豆为气师父,特意喊了一声——“好的爹!” 在一片笑声当中,李值云红了脸,臊眉耷眼的跟着小豌豆坐了过去,长声而叹:“这如今,竟也流行乱认亲戚了……” 徐益笑着把两盏鹿乳羹往师徒俩跟前儿推了推,而后吩咐小二,可以上菜了。 此一行,统共坐了四大桌人。徐益这厢带了两桌人,李值云也带了两桌。 为在周仕丹的地盘上捉到曾可,可谓是下足了功夫。 叮呤咣啷的,从厨房传出了颠勺颠锅的声音,没过多久,热腾腾的各式山珍便被端上了桌,香气满屋。 徐益给李值云夹着菜:“靠山吃山,今日咱们也尝一尝这山中滋味。” 孙将军笑眯眯的,还沉浸在方才的话题里,唆嘴道:“豌豆都叫爹了,也不知道李司台何时能叫一声郎君啊?” 徐益吭哧地笑,看着李值云的表情,而李值云压下了羞怯,换做一副拓落不羁的模样:“喜酒还没喝,唤甚郎君。孙将军若有意牵线,先请饮下两大缸去。” 李值云抬头,用下巴点着一旁的大酒缸,孙将军嘿的一声,拍了拍桌子:“那我现在就饮,哪怕是饮漏了肠子,也不能耽误你们二人今夜洞房花烛呀。” 此话一出,满堂起哄,徐益连忙抬手,劝说大家稍安勿躁,小豌豆的爹,他肯定是当定了的! 小豌豆口中含着肉肉,忽闪着眼睛,正想问洞房花烛夜都做什么的时候,山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的狼叫。 “咝,有狼啊!” 众人抬头,看向店家,掌柜的出门看了一看,这便立马调头回来,拴上了门。 “唉,各位有所不知。黑风林场因为伐木太多,端了许多狼群的老窝,它们就往东迁了,迁到了咱们这棺材岭来了。” “棺材岭……这名儿也太吓人了吧!”小豌豆睁大眼睛,咋呼了一声。 掌柜的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嘛。”旋即,他的面色又深沉下来,带上了神秘的口吻,似是要吓一吓小孩,“不过嘛,这名字可是有来头的,并非空穴来风。” 他往南一指:“南边,南边就是棺材岭的主峰,棺材山。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多了个棺材。所以呀,这一片地界就改名叫棺材岭了。从前,只叫老爷岭来着。” 一众好奇了起来,目中含光的等待着掌柜的接着讲下去。 掌柜的一见听众来了,更是扎好架子,捋着胡须,声情并茂的比划起来:“那棺材啊,是金丝楠木做的,好大一口!就搁在山顶上,一年年的,风吹日晒,霜打雨淋的,硬是不坏!好些人啊,都想切一块木材下来,哪怕盘个手串也成呐!结果呢,你们猜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大家伙异口同声。 掌柜的神情夸张的说道:“但凡是碰了那口棺材的人,都害过邪病,有的还会全身溃烂而死。” 他伸出了胳膊:“先从手烂,哪只手碰,哪只手烂。等到一只胳膊全黑了,身上再开始烂,硬生生的,把人折磨至死。这住在附近的人都说啊,是遭了诅咒,遭了天罚。那棺材里啊,说不定躺着什么大人物呢。自此,也没人敢碰了,偶尔有人上山,碰见了也得绕着走。随后啊,咱们就每年过去烧烧纸,也算是跟它说个好话,莫再害人了。” 听罢此话,李值云哑然失笑:“不过是尸毒罢了,陈年尸体之中,含有大量病瘟和疫气。” 掌柜的眨了眨眼,感觉被人驳了面子,心头涌起被否定的不满:“这位娘子,你说的,早就有人说过了。可是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孙将军哼了一声:“哪里不一样?” 掌柜的说道:“有时候离的近了,还能听到棺材里头有莫名其妙的响声,邪性的很呐。” 孙将军提起眉毛:“好,等吃罢了饭,我便要上去看一看,到底邪性在何处。” “您千万别去呀……”掌柜的急得直摇两手:“外头有狼呐,一到夜里,就总是闹狼。冬日里活物稀少,饿得它们嗷嗷直叫,您这一去,岂不是喂了狼群?这种畜牲,可是群体捕猎的。” 在这个时候,静听一旁的刘晃陡然站起了身。他向来刚中带柔,粗中有细,“不好!马匹还在外头拴呐,这可怎么办?” 掌柜的跺了跺脚,看了看窗外,又瞄向了后院:“要不,就拴到后院去吧!地方虽不大,挤挤算了。” 一众这便立马搁筷,去到马棚里把马挪了过来。想方设法的拴好后,添上草料和清水,适才回到大堂,吃罢了这顿饭。 山珍虽然味美,可架不住山中酷寒。 小店里的火盆又不够,众人只能集中一处,围坐在大堂中央的火盆旁,一边取暖,一边商议着捉捕曾可的行动计划。 火舌卷着木柴噼啪炸开,终于驱走了浑身的寒意,把每个人的脸庞都烤得红彤彤的,直发烫。 听着他们翻来覆去的讨论声,小豌豆只觉得都是白瞎,心里嘀咕着这些大人总是爱在事情没影儿的时候瞎折腾。 黑风林场还没到呢,连地形都不清楚,山高林密的,谁知道会碰上什么情况,这不就是纸上谈兵么?越想越觉得无聊,她的心思早就飞到了窗外。 耳朵里响着的,也不再是争论声,而是不远处,一阵接一阵的狼叫。 于是乎,她离了席,自己一个人悄咪咪的打开了门栓,动作轻得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门吱呀一声轻响,她溜出门,站在前院里头,探头探脑的,望向了雪林深处,那一点点绿幽幽的亮光。 是狼吗? 听人家说,狼的眼睛在夜晚就是绿的。 虽然心里有点害怕,可好奇牵引着她。山风如冰刀一般擦过双颊,她却踮着脚尖,试图看清那些黑暗中的影子。那些狼群就在山丘上徘徊,带着野性的呼唤。 室内,火柴烧罢三捆,酒味和汗味混杂在一起,捉捕计划刚刚敲定,大家伙儿都松了口气。可李值云一转脸,适才发现小豌豆不见了,小板凳上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扇半掩的门,在寒风里轻轻晃动。 李值云勃然一惊,当即冲出门去,徐益紧随其后。其余人,也跟着冲了出来。 放眼一瞧,前院的门也开了。院门前的雪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混乱的鞋印,乱七八糟,模糊成了一片。叫人不由得想到,里头还夹杂着狼爪的足迹。 一时间,李值云心肝欲裂,她扬起嗓门,几乎喊裂了嗓子。 “豌豆——!小豌豆——!” 呼喊声撞到了山上,又弹了回来,在空寂的山谷间来回跌荡,一声接一声,愈喊愈急,却始终听不见那声熟悉的、细弱的回应。 倏地一下,两行热泪滑下。 徐益看到李值云落泪,歘地一声抽出了佩剑:“值云,你留下,其他人,跟我走!” 群声响应,个顶个的抽出了武器。接过了掌柜递来的火把,徐益带头,第一个蹚出了院门。再沿着满地凌乱的足迹,一路往南寻。前行了约莫二百多步,眼前,便是那座并不太高的棺材山了。 —————— 在一众寻找小豌豆的时候,在拂晓镇办案的沈悦和岁丰,终于找到了那只丢失的猪。 嘎嘎嘎,人和猪前后脚丢,说出来也怪叫人笑话的。 是在哪里找到的呢?拂晓镇上面,方县的牲口市场…… 镇子上遍寻无果,过膝深的白雪都把人冻出关节炎了,鼻涕流到了嘴角上,适才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被人捉了去,卖到了牲口市场。 这便赶往方县,一家一家的去问,一家一家的去找。 糖姬说,王屠户的猪,猪屁股上都有一个“王”字烙印。后来,正是根据这个烙印,才终于寻到了那只半大不小的,半成年小公猪。 踩着众人异样的目光,一行把猪牵回了客栈。 时下,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请个屠夫过来宰猪,在它的肚子里寻找戒指。 “不好吧,好歹是一条命啊,我能吃,但不想杀,太残忍了……” 岁丰揉着头发,一脸抗拒,跟沈悦商量着,给猪灌下泻药,看不能把金戒指洗出来。 沈悦呵呵直笑,也是一脸犹豫。毕竟十天半个月了,如果真的被猪吞下,很有可能早就拉出来了。届时,要是戒指没找到,又杀了一条命去,岂不罪过? 不料,这猪竟跟通了人性似的,朝着两人哐哐一叫,张大了猪嘴。 在这个时候,两人才陡然发现,那枚明晃晃的金戒指,竟然套在猪的一颗大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