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燕临?
勇毅侯府出事在即,他又已经从周寅之那边知道了消息,暗中做准备还来不及,现在还不知在哪里,且不说他现在进宫合适不合适,等他来都要一段时间,天知道那会儿沈是不是已经入宫将郑保救下了。
那还有她什么事儿?
可眼下她没什么地位,连皇后的面都没见过,在宫中现在也不认识几个人,不说出面救人,连更迂回的手段都施展不出。
姜雪宁站在众人后面,已暗觉头大。
前面停住脚步的众人也是有些露怯。
引路的小宫女显然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眼前这条路是去慈宁宫最近的路。
她们这些在宫里伺候久了的都见过这种宫女太监被罚的情况,一般低著头不看也就走过去了,可带著这一大帮伴读,大家都有些害怕模样。
还是萧姝皱了皱眉,也不想刚进宫就沾什么晦气,只对那宫女道︰“大家都是刚入宫来,不大敢看这种场面,我们还是换条路走吧。”
宫女这才松了口气︰“萧大小姐说得是。”
她退了回来,一摆手,重新给众人引了另一个方向的宫道︰“请诸位伴读这边走。”
姜雪宁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有些焦灼,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办法来。是以,虽然觉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却不得不跟上了其他人的脚步,从另一条宫道离开。
临转向时,她回头望了一眼。
郑保依旧跪在坤宁宫前面,脊背挺得笔直,一点也不像是宫中习惯了躬身垂首的太监们那般折下身体,低垂的清秀眉眼却偏有几分坚毅,分明听到有人来,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半分,仍旧咬著牙关,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脸上甩。
因为中途绕了远道,所以众人到得慈宁宫门前的时间比原本想的晚了些,宫门口一名看著有些资历的嬷嬷在外头等著,瞧见她们便问︰“怎么这时候才到?长公主殿下都已经先到了,在里面陪太后娘娘说话了。”
小宫女吓得一抖。
姜雪宁却是忽然心头一动。
萧姝看了那小宫女一眼,主动开口道︰“经过坤宁宫是绕了道,这才来晚,徐嬷嬷勿怪。”
徐嬷嬷才没责怪小宫女。
宫里做事的话听一半就能猜著点东西,绕路必定有绕路的原因,且发话的是萧姝,她当然不会再多问,一张原本严肃凝重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笑容来,道︰“原来如此,那便请诸位伴读都进来吧。大小姐也是,可有一阵没有入宫看过了,太后娘娘听说您选上伴读,都念叨了几回了。”
毕竟是老妖婆身边伺候的嬷嬷,说不准还是看著萧姝长大的,自然熟稔且态度和善。
姜雪宁见了心底轻嗤一声。
她人虽然到了这里,可心其实还记挂著郑保,只想著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却可能因为要来给老妖婆请安错过,新仇旧恨那本账上索性又给这姑佷儿俩记了一笔。
慈宁宫虽是历代太后的寝宫,一向不过于奢靡,可到本朝太后这里就变了个样。番邦和各州府的进贡,有许多好的都送到了慈宁宫中,说是沈琅孝顺,都给萧太后赏玩。
是以如今的慈宁宫看著十分华丽。
跟著徐嬷嬷走进宫门,姜雪宁就看见了雕花缸里养著的睡莲和锦鲤,上台阶,进正殿,上下雕梁金砖,左右金玉满堂,连地上铺的都是海上波斯国进贡来的上好绒毯。
沈芷衣回宫后又换了一身浅粉的宫装,此刻来到慈宁宫,正依偎在萧太后身边陪她说话︰“您是没看到,谢先生可厉害可厉害了……”
郑皇后有些尴尬地坐在旁边。
徐嬷嬷走上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人来了。”
刚说得眉飞色舞的沈芷衣一听,立刻就停下了话,转头看去。
以萧姝为首,包括姜雪宁在内,八位被选入宫的伴读,进了殿后都不敢轻易抬起头来看一眼,在徐嬷嬷话音落地后便齐齐躬身下拜︰“臣女等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众人的礼仪都被甦尚仪严格教过,且她们初次拜见后宫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也不敢马虎,所以几乎都挑不出任何错来。
一般来讲,行礼完便会叫起身。
可没想到,上首传来的那道含著笑意的声音,竟完全没搭理其他人,而是直接对著下方的萧姝道︰“姝儿来了,快起来让姑母看看。“
所有人一怔。
萧姝心下叹了口气,却不好说什么,起了身便挂起笑容,唤了一声︰“姑母。”
她走上前去。
萧太后今年四十五六年纪,为先皇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是如今的皇帝沈琅,次子是如今的临淄王沈,女便是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了。
宫里过得如意的女人保养都很得当。
所以她看上去并不如何显老,眼角虽有细纹,可也有著有阅历的女人才有的韵致,嘴角含笑时仿佛还能看见年轻时的模样,只拉了萧姝的手道︰“小没良心的,上回入宫也不知道来拜见姑母。”
萧姝道︰“上回入宫乃是为芷衣遴选伴读,若那时来拜见姑母,只怕要被人诟病说阿姝是凭姑母才能留在宫中。阿姝被人污蔑不打紧,若连累旁人觉得姑母徇私,便是阿姝的过错了。如今既已留在宫中伴读,往后来看姑母自然方便,定好生赔罪。”
萧太后便叫她也坐在了自己的身边,仔细将她一番打量,越发满意,道︰“我跟你父亲说,想把你留在宫中长住,他却偏说这般不成规矩,闹得芷衣这丫头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还要往宫外头找伴读进来,麻烦!折腾来折腾去,你不还住在了宫中?且那仰止斋住著,也没哀家这慈宁宫舒坦,真是……”
殿上还跪著的其余诸位伴读听了这话,都低著头不敢抬起。
姜雪宁对老妖婆很了解了,哪里不知道她是在说她们这帮伴读除了萧姝之外其实都没必要进来,也没办法与萧姝相比?
只是如今她不是皇后,也怼不了她。
姑佷儿俩在上面旁若无人地拉起了家常。
沈芷衣看了看自己的母后,又忍不住看了看下面还跪著的姜雪宁,有心想要说话,却又熟知自己母后的脾性,知道她是想给这帮伴读一个下马威,是以不好开口。
端正跪著的姿势很耗力气。
姜雪宁才保持著那姿势一会儿,便觉得膝盖疼,心里又把老妖婆骂了一千遍。
还好郑皇后是个仁善心肠,见下面的姑娘年纪都不大,身形开始不稳摇晃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一笑,假作不经意的开口道︰“萧大姑娘来,总算见著母后开心些了。不过您聊著高兴,这帮小姑娘都还在下面跪著呢,看著看著就要倒了。”
正同萧姝说话的萧太后停了下来。
她眉眼底下凝著点多年执掌后宫的威仪,闻言扫了下面一眼,目光又落回郑皇后身上,似笑非笑道︰“你倒会做好人。”
郑皇后脸色顿时一变,起身便要告罪。
萧太后却向她一摆手,笑了一声,又朝下面道︰“皇后心最仁善,见不得谁受苦,她都发话了,你们还跪著,倒显得哀家不厚道了。起来吧。”
“谢太后、皇后娘娘。”
众人听著这意思都有点心惊,战战兢兢谢礼后才重新起身,规规矩矩地肃立在下方。
姜雪宁趁机看了郑皇后一眼。
这也是个可怜人。
嫁给沈琅后,没当两年皇后不说,当皇后的时候被萧太后压著,也没有半点威严。沈琅驾崩后沈继位,郑皇后这个皇嫂,就被封了太上皇后,迁居长宁宫,膝下无子无女,孤苦过了。
沈芷衣见姜雪宁站起来了,略略安心,嘟嘴撒娇︰“母后您总是这样吓人,她们可都是回头要陪我一起玩一起读书的,个个胆子都不大,您给她们吓出病来,谁陪我玩?”
萧太后无奈︰“一时忘了叫她们起身罢了,怎就成了吓人?”
沈芷衣轻哼︰“我还不知道母后么?”
萧太后便笑了起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将目光投了下去,竟开口道︰“记得甦尚仪说,新来的伴读中有个很讨你的喜欢,是叫姜雪宁吧?站出来让哀家看看。”
姜雪宁听到前半句时心里面便咯一下,果然后面真的叫到了她的名字,虽然一万个不想暴露在老妖婆面前,可依旧不得不站了出来,一副乖顺模样,再次行礼︰“臣女姜雪宁,见过太后。”
萧太后打量著她。
只是看著看著眉头就皱了起来,道︰“艳冶太过,失之轻浮,不够端庄。”
“……”
姜雪宁心里现在就一个想法︰谢危赶紧谋反,把这老妖婆剁吧剁吧扔去喂狗!
本宫生来就长这般好看。
吃你家大米了不成?
只是心里这么想,话却不敢这么说。
小命要紧。
她也算知道萧太后脾性,万万不能跟她抬杠,不然往后有好果子吃,是以忍了一时之气,低眉敛目道︰“臣女幼时命格有劫,父母因而将臣女送入田庄穷养长大,四年前才接回京城,是以文墨粗浅,礼仪不通,举止轻浮。今日得见太后娘娘,心甚惶恐,手足无措,往后定严加约束自己,为长公主殿下伴读,必不敢有丝毫懈怠。”
萧太后顿时一怔,倒没料著她竟说出这番话来,有些刮目相看︰“长相轻浮,说话却很稳重。”
只是看这般艳长相,始终觉著不舒服。
她随意一摆手道,玩笑似的道︰“罢了,站回去吧。听说你还是勇毅侯府那位小世子心尖上的人儿,那一家子老小可看哀家不顺眼,若再为难你少不得怎么议论呢。”
勇毅侯府燕氏与定国公府萧氏,二十多年前还曾联姻,如今却似乎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有些相互仇视。
众人都听闻过风声,却不知缘由。
可没想今日竟在萧太后这里明明白白地听说,一时都有些心惊。
姜雪宁身处漩涡之中,却是隐隐嗅出了几分不祥的味道。
先是萧姝当众说燕临送她琴的事,如今又是萧太后玩笑般说起萧氏与燕氏的关系,倒像是已经不将勇毅侯府放在眼底的模样。
她默不作声地退了回去站定。
这时外头有宫人通传,说内务府的刘公公来了。
萧太后一抬手便叫人进来,问︰“又是什么事?”
那刘公公生得肥头大耳,很是阿谀谄媚模样,进来行礼时腰差点弯到地上,只将手中的锦盒高举过头顶,用那尖细的嗓音道︰“太后娘娘前儿说打碎了柄玉如意,圣上今日听说,这不记挂您吗?特意吩咐了奴把去年青海进贡的玉如意找了给您送来。”
青海进贡的玉如意?
等等……
姜雪宁眼皮忽然一跳,心里已是叫了一声︰这件事都让她遇上?!
“皇帝还是这么有孝心,东西呈上来我瞧瞧。”
萧太后的眉眼已舒展开几分,只向前一抬手。
刘公公立刻躬身向前,巴巴将玉如意送到了萧太后手底下。
玉如意由红玉制成,通体赤红,唯独如意头上是一片雪白,正好雕刻成一片祥瑞云纹,算得上是独具匠心,难得一见的珍贵。
萧太后拿到手里,便十分喜欢。
只是她刚道了一声“不错”,将这柄玉如意翻过来看时,神情忽然一怔,原本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著玉如意柄的背面,面色骤然变得铁青!
因为那背后赫然刻著两行篆字——
三百义童,惨死何辜?
庸帝无德,敢称天子!
“大胆!”
萧太后勃然大怒。
旁人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已劈手将这玉如意摔下去,砸了个粉碎!
那碎掉的红玉就落在姜雪宁脚边,她动都不敢乱动一下,头皮一炸麻——
就是这件事。
开启了勇毅侯府遭难的祸端……
先前萧太后对众人虽然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众人对她也是心甚惶恐,可与此刻满面霜寒的盛怒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谁也没想到一柄玉如意献上来,好端端竟然发了火。
下面的诸位伴读不知发生了什么时,惶然不安不敢作声。
那端着玉如意来进献的刘公公只觉得背脊骨一凉,想也不想就立刻跪了下去,大喊一声:“太后娘娘息怒,太后娘娘息怒啊!”
他人就在台阶前。
萧太后一脚踹了过去,抬手便唤来左右,大喝一声道:“来人,将此逆党拿下!给哀家发落去慎刑司好生拷问!”
刘公公面色顿时大变。
他虽然过来献上玉如意,却完全不知那玉如意背后有怎样的玄机,听得萧太后这一声冷喝,已是吓得三魂出窍,七魄离体,一颗脑袋连忙往地上撞个不停,哭叫起来:“冤枉,奴冤枉啊!奴只是奉命来献玉如意而已,却不知何处惹怒了太后娘娘,还请太后娘娘饶恕,奴冤枉啊”
沈芷衣与萧姝二人就坐在萧太后旁边,方才只隐约瞥见那玉如意背后有字迹,却没有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乍然遇到此番变故,更不敢开口询问。
郑皇后也是吓了一跳。
她知道萧太后脾气虽然向来算不上好,有其刻薄之处,可若这般反应必然是出了大事,且口称刘公公为“逆党”,便猜事情小不了。
玉如意虽然摔碎了,却有几块碎玉较大。
郑皇后暂未插口说话,只从殿上走了下去,捡起其中一块碎玉来看,才看到上面“义童”二字便面色大变,竟不比萧太后好到哪里去。
左右已经上来将那刘公公制住。
郑皇后看了一眼下面还战战兢兢站着的那些伴读的女孩儿,只强行压下了心中的震骇,对她们道:“你们先退下吧。”
萧太后铁青着脸色,这一回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了。
众人想也知道兹事体大,绝不是她们这些新入宫的伴读应当知道的,一听郑皇后发话,连忙躬身告退。
萧姝也从座中起身,对萧太后行礼拜别。
沈芷衣还怔怔地坐在那边。
萧姝走时便连忙拉了她一把,将她一起带出了慈宁宫。
姜雪宁从慈宁宫宫门中走出来是时,被外头夹着点初冬寒意的风一吹,才觉察出自己背后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就是上一世牵连甚广的如意案了。
内务府选送进献给萧太后的玉如意背后竟然刻有大逆不道之言,且直指本朝天子。事情一出,立时引出一番腥风血雨。宫里面伺候的许多人被株连九族,前朝的世家大族也有卷入其中的,抄家灭族不在话下。勇毅侯府出事明面上虽然与此案无关,可两件事实在是相距甚近,让人不得不怀疑。
想到勇毅侯府,想到燕临,又想起上一世种种前因后果,她忽然之间心乱如麻,使劲地握了握自己掩在袖中的手掌,才勉强冷静下来。
该来的总是要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越要再乱局之中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焉知杯水车薪不能救水火、济危难?
沈芷衣被萧姝拉着出来还有些一头雾水,愣愣地问了一句:“这是出什么事了?”
萧姝低垂着目光没有说话。
沈芷衣抬眸一扫就看见了众人边缘站着的姜雪宁,走过去关切道:“宁宁,你没事吧,脸色这样苍白?”
姜雪宁想起了那先前还跪在坤宁宫门口的郑保,动念间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心道“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神情间却有些害怕恓惶模样,低声道:“有些吓着我了。”
沈芷衣其实也吓住了。
可她心想自己是长公主,是承诺过要护着姜雪宁的人,所以立时摆出一副在宫里这都是寻常小场面的模样来,拉了她的手道:“没事,没事,这不还有本公主在吗?”
她的手掌捧着姜雪宁那纤细的手指,便觉出她指尖竟是冰凉一片。
姜雪宁只望着她不说话。
但那浓长的眼睫在一双好看的眸子上轻轻颤动,像是雪原上被利箭射中倒下去的小鹿一般煽情脆弱,手指也攥住了沈芷衣的手。
在这样的一瞬间,沈芷衣能强烈地感觉到,眼前这个曾挂着一脸灿烂笑容在她眼角花上樱花粉瓣的朋友,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她、依赖她。
本来从慈宁宫出来便该各回宫中。
沈芷衣所住的鸣凤宫与仰止斋本在不同的两个方向,所以当在慈宁宫门口分别,各走各的。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
沈芷衣反握住了她的手,弯起唇角,竟跟没事儿人似的扬起了明媚的笑容,拉着她便往仰止斋的方向去,只道:“看你胆子小的,本公主陪你一道回去。”
说完还对其他人道:“走吧。”
众人于是都跟上了她们的脚步。
一路上沈芷衣都在跟姜雪宁讲宫中的一些趣闻乐事,自己讲着讲着有时候卡壳了还要叫上萧姝与陈淑仪来接。
萧姝还好,一直不动声色。
陈淑仪却是已与姜雪宁结仇,可有乐阳长公主发话,她又不好拒绝,不得已之下只能僵着一张脸给姜雪宁讲笑话。
姜雪宁只觉得若非今日事情重大,她都要笑出声来。
然而此时却连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上一世哄臭男人也就罢了,好歹没向香香软软的女儿家下手。没料着重活一世,自己是越来越没底线,越来越下作了!
沈芷衣对此还浑然不觉。
一行人往仰止斋的方向走。
来时她们是绕开坤宁宫的方向走的,可回去的时候一是众人都没留意,二是沈芷衣与姜雪宁走在前面,所以很自然地走了最近的那条会从坤宁宫旁边经过的路。
早在远远能看见坤宁宫宫墙的时候,姜雪宁一颗心就已经提了起来,暗自祈祷千万要赶上。
转过宫墙拐角时,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前方的宫道上一片寂静。
先前曾听到过的把掌声已经没有了。
这一刻,姜雪宁几乎以为自己已经错失了机会了。
还好,下一刻当她转上宫道时,便看见了那长身跪在宫门口的身影。
郑保还在!
只是还不等她为此松一口气,露出些许笑容,一抬起眼来,就看见了前方不远处同样停步在宫门前的另一道身影。
蟒袍华服,腰系玉带。
身形颀长而面容儒雅,不是临淄王沈玠又是何人?此刻他正望着长跪不起的郑保,抬首就要对宫门口侍立的宫人说些什么。
姜雪宁眼皮一跳,可不敢让沈玠就这样开口将郑保救下,急中生智,故意左脚绊了右脚踩了自己裙角一下,行走之中的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呀”地低低惊叫了一声,已是摔得跪坐在地。
她反应不大。
走在她旁边还在给她讲笑话的沈芷衣却是慌了神,叫嚷起来:“宁宁!”
前方宫门处正打算问问这小太监为何受罚的沈玠,听见声音,立时循声转头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那边的伴读,更是迅速认出了摔倒的姜雪宁。
被这一打岔,正常人都会忘记自己原本要做什么。
沈玠也一样。
他连忙朝着她们走了过去,但又因还有别的伴读在场,不好走太近,只温言道:“这宫中的长道虽然年深日久,可年前才修整过。姜二姑娘怎的这般不小心?”
众位伴读上一次入宫时也曾偶遇过沈玠,知道他身份,见他走近纷纷躬身行礼:“见过临淄王殿下。”
姜雪宁见他走过来心便定下大半。
想他们上一世是至亲至疏夫妻,她死勉强也算为沈玠殉了葬,这一世抢他一个机缘又怎么了?就当是沈玠给自己的劳碌钱和赔命钱吧。
反正他是临淄王,将来当皇帝也不缺一个郑保。
可她很缺啊。
这么想着,姜雪宁多少将那抢人机缘的愧疚消除了几分,迅速措辞道:“回殿下,才去拜见过太后娘娘,凤威深重,心神恍惚之下这才绊着自己,让您见笑了。”
萧姝静静地看着她。
沈芷衣则是亲自扶了她起来,听见她这话也向沈玠嘟嘴道:“王兄你刚才是不在,母后可吓人了。”
沈玠性情虽然谦逊温和,可生在宫廷之中,耳濡目染,只听她们这话便知道慈宁宫那边该是出了事,于是眉头轻轻一蹙,问道:“怎么了?”
沈芷衣便道:“就一玉如意,哎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有心想理顺一下讲,却有些不知从何讲起,说得一片混乱。
沈玠听了个一头雾水。
末了还是萧姝言简意赅地道:“内务府刘公公奉圣上的命送了一柄青海进贡的玉如意,但那如意背后好像刻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惹怒了姑母,眼下皇后娘娘也在慈宁宫中,正处置此事。”
沈玠不由抬眸看了她一眼。
沈芷衣听萧姝说得这般简洁,便连忙点头,道:“对,就是这样,王兄去看看吧。”
沈玠原本也是要去给萧太后请安的,略一沉吟,便道:“我去看看。”
说这话时那小太监的事儿早抛到了脑后。
他抬步要往慈宁宫的方向去,只是从众位伴读旁边经过时,瞥见刚摔了一跤站起来的姜雪宁正低头抚着自己的膝盖,便没忍住笑了一声,打趣道:“平地走路也能摔,姜二姑娘可要好生看路才是,不然欠本王那一顿赔罪酒还没请便破了相,可不知回头有谁心疼呢!”
姜雪宁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赔罪酒”是什么,直到沈玠转身离开了,她才想起是自己刚重生回来时生了误会,给了沈玠一耳光后,曾说过改日请酒赔罪。
话自然是客套话。
但没料沈玠还记着。
众位伴读见沈玠过来只搭理姜雪宁,眼神已是有些异样。
待听得这“赔罪酒”三字,更不住拿眼打量她。
萧姝就站在沈芷衣旁边,一张平静的脸上也是露出些许的怔忡,回眸再看姜雪宁时,眼神已深了几许。
姜雪宁扫一眼便已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心中暗暗叫苦。
她有心想解释自己与沈玠其实没什么暧昧。
可这位临淄王殿下说完话就已经走远了,哪里有她解释的时间?且难道要她说自己曾给过沈玠一巴掌,这赔罪酒赔的就是一巴掌?
传出去不找死吗?
沈芷衣好奇问道:“赔罪酒?”
姜雪宁苦笑道:“往日不懂事在坊市间胡混时,与临淄王殿下有些误会。”
沈芷衣还想追问是什么误会。
但这时姜雪宁的目光已经投向了前方,落到了那宫门口跪着的太监郑保身上,神情几番变幻,仿佛忍不住般流露出几分恻然来。
沈芷衣便自然地顺着她目光望去,见不过是个跪在宫门前的小太监,也没在意,倒是奇怪她为何这般反应,于是道:“宫中有人受罚是寻常,想必是犯了什么错罚跪罢了。”
姜雪宁低低道:“来时便见他跪在这里……”
她声音本就细弱,又是故意作出愁苦惶然姿态,便是原本只有三分假假的同情与害怕,也演出了真真切切十分感同身受的恐惧。
毕竟先前慈宁宫中的一幕才刚发生不久。
萧太后一见她们便让她们跪着,也不叫起,给了她们一个大大的下马威,胆子不大的的确会被吓住。
沈芷衣都还没忘记呢。
此刻一见姜雪宁神情,又见那小太监跪在旁边,自然而然地便猜她是看见这小太监受罚想起了方才慈宁宫中的经历,勾起了对这一座深宫的恐惧,觉着自己与这小太监一般,深陷于动辄得咎的危险之中……
她心里忍不住埋怨母后太过严厉,又忍不住埋怨皇嫂早不罚人晚不罚人偏偏挑在这时候,若吓着宁宁可怎么办?
当下便抬了眉,天之娇女的威仪回到身上。
沈芷衣直接对那侍立在坤宁宫前的一名女官道:“这太监犯了什么错?”
女官忙躬身行礼,便要回答:“他名叫郑保,今日伺候时心神不定也不知”
“不想听!”
话虽是沈芷衣问的,可打断的也是她,一副不大耐烦的姿态,一摆手便直接下了令。
“人都已经罚了也跪了这么久,差不多得了。饶了他吧。回头皇嫂问起便说是本公主的意思。”
乐阳长公主在宫中本来就受宠,圣上为着她翰林院的先生都请来给她上学,还筛选了伴读,女官在皇后身边伺候,对此自然一清二楚,听她发话哪儿敢有半分反驳?
当即便道:“是。”
然后吩咐左右:“快,把人扶起来,别在这里碍着殿下的眼,吓着人。”
两旁的小太监立刻上前把人给扶了起来。
郑保在这宫道上跪了已经有些时候,双膝早已酸麻,刚起身时差点重新跪下去,一张原本清秀的脸上更是指痕交错,唯有那一双眼眸点漆似的透着亮。
他抬首便看了姜雪宁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映入他眼底的似乎并不是与方才听见的声音一般忸怩畏缩的脸,而是一双在柔弱下藏着冷静的眼,此刻也正静静地望着他。
分明花一般娇艳的外表,却使他觉得里面长满荆棘。
姜雪宁眼睫一颤,轻轻垂下了眸光,重新抬起时已向着沈芷衣一笑:“殿下真好。”
沈芷衣一张脸再次通红。
她咳嗽了一声,偏做出一副镇定自若模样,轻哼道:“那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