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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菩提往生 第二章

  凤九小的时候,因他阿爹阿娘妄想再过一些日子的二人世界,嫌弃她碍事,有很长的一段时日,都将她丢给她的姑姑白浅抚养。跟着这个姑姑,上树捉鸟下河摸鱼的事凤九没有少干,有一回还趁着他小叔打盹,将他养的精卫鸟的羽毛拨得个精光。

  考虑到她的这些作为对比自己童年时干的混账事其实算不得什么,白浅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当白浅教养凤九时,已是个深明大义法相庄严的神仙,见识也十分深远,时常还教给她一些为人处世的正确道理。比如,白浅曾经教导凤九,做神仙最重要的是不怕丢脸,因不怕丢脸是一种勇气,赐予一个人走出第一步的胆量,做一桩事,只要不怕丢脸,坚韧不屈,最终就能获得成功。

  后来,凤九在鼓励团子与他父君争夺她娘亲陪寝权的过程中,信誓旦旦地将这道理传给团子:“做神仙,最重要就是不要脸了,不要脸的话,做什么事都能成功的。”

  当夜,团子将这一番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白浅听,捏着小拳头表示要请教一下她的娘亲什么叫做不要脸,以及,怎么才能做到比他父君更加地不要脸。白浅放下要端去书房给夜华做夜宵的莲子羹,在长升殿里七翻八捡,挑出来几捆厚厚的佛经,用一条木板车装得结结实实,趁着朦胧的夜色抬去给了凤九,闲闲地叮嘱她,若是明日太阳落山前抄不完,便给她安排一场从傍晚直到天明的相亲流水宴。

  睡得昏昏然的凤九被白浅的侍女奈奈摇醒,缓了好一会儿神,瞪着眼前的经书,反应过来白日里同团子胡说了些什么,心里悔恨的泪水直欲淌成一条长河。

  第二日傍晚,凤九是在重重佛经里被仙侍们一路抬去的三十二天宝月光苑。

  宝月光苑里遍植无忧树,高大的林木间结出种种妙花,原是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对弟子们传道授业解惑之所。

  四海八荒的青年神仙们三五成群地点缀其间,打眼一望,百来十位总是该有。一些稳重的正小声与同僚叙话,一些心急的已昂着头直愣愣盯向苑门口。两三个容易解决,四五个也还勉强,可这百来十个……凤九心里一阵发憷,饶是她一向胆大,脚挨着地时,也不由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再再退后了一步。不远处白浅的声音似笑非笑地响起,对着一旁恭谨的仙侍道:“唔,我看,干脆把她给我绑起来罢,说什么也得撑完这场宴会,可不能中途给逃了。”

  凤九心里一咯噔,转身撒脚丫子就开跑。

  一路飞檐走壁,与身后的仙侍一番斗智斗勇,何时将他们甩脱的,却连凤九自己都不晓得,只晓得拐过相连的一双枝繁叶茂的娑罗树,枝干一阵摇晃,洒下几朵嫩黄色的小花在她头发上,身后已没了劲风追袭声。

  她微微喘了口气瞥向来时路,确实没什么人影,只见天河迢迢,在金色的夕晖下微微地泛着粼粼波光。

  祸从口出,被这张嘴带累得抄了一夜又一日的佛经,此时见着近在眼前的两尊娑罗树,脑中竟全是《长阿含》经中记载的什么“尔时世尊在拘尸那揭罗城本所生处,娑罗园中双树间,临将灭度”之类言语。

  凤九伸手拂开头上的繁花,一边连连叹息连这么难的经文都记住了,这一日一夜的佛经也算是没有白抄,狠长了学问;一边四处张望一番,思忖着逃了这么久,一身又累又脏,极是困乏,该不该宽衣解带去娑罗双树后面的这汪天泉里泡上一泡。

  她思考了很久。

  眼看明月东升,虽升得不是十分地高,不若凡人们遥望着它感到那么的诗意,但清寒的银晖罩下来,也勉强能将眼前的山石花木铺洒全了。几步之外,碧色的池水笼了层缭绕的雾色,还漫出些许和暖的仙气。凤九谨慎地再往四下里瞧了一瞧,料想着戌时已过,大约也不会再有什么人来了,跑到泉边先伸手探了探,才放心地解开外衣、中衣、里衣,小心翼翼地踏入眼前这一汪清泉之中。

  攀着池沿沉下去,温热的池水直没到脖颈,凤九舒服地叹息一声,瞧着手边悠悠飘来几朵娑罗花,一时触及她隐忍许久的一颗玩心,正要取了来编成一个串子。忽听得池中一方白色的巨石之后,哗啦一阵水响。

  凤九伸出水面去取娑罗花的一截手臂,刹时僵在半空。

  碧色的池水一阵动荡,搅碎一池的月光,巨石之后忽转出一个白衣的身影。凤九屏住气,瞧见那白色的身影行在水中,越走越近。雾色中渐渐现出那人皓皓的银发,颀长的身姿,极清俊的眉目。

  凤九紧紧贴着池壁,即便一向脸皮其实有些厚,此时也觉得尴尬,脸色青白了好一阵。但好歹是青丘的女君,很快也就镇定下来,甚至想要做得寻常,寻常到能从容地同对方打个招呼。

  然这种场合,该怎么打招呼,它也是一门学问。若是在赏花之处相遇,还能寒暄一句:“今日天气甚好,帝君也来此处赏花?”此时总不能挥一挥光裸的手臂:“今日天气甚好,帝君也来这里洗澡啊?”

  凤九在心里懊恼地思索着该怎么来做这个开场白,却见东华已从容行到斜对面的池沿,正要跨出天泉。整个过程中,目光未在她面上停留一丝半毫。

  凤九想着,他兴许并未看到自己?那今次,也算不得在他面前丢了脸罢?

  正要暗自地松一口气,东华跨上岸的一只脚却顿了一下,霎时,外袍一滑对着她兜头就盖了下来。

  与此同时,她听到前方不远处一个声音响起,像是连宋神君,似乎极尴尬地打着哈哈:“呃,打扰了打扰了,我什么也没看见,这就出去。”

  她愣愣地扯下头上东华的白袍,目光所极之处,月亮门旁几株无忧树在月色下轻缓地招摇。

  东华仅着中衣,立在池沿旁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好一会儿才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洗澡。”她谨慎且诚实地回答,一张脸被热腾腾的池水蒸得白里透红。

  回答完才省起这一汪泉水虽是碧色,却清澈得足可见底。红云腾地自脸颊处蔓开,顷刻间整个人都像是从沸水里捞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把眼睛闭上,不准看,不,你转过去,快点转过去。”

  东华慢悠悠地再次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颇有涵养地转过身去。

  凤九慌忙地去够方才脱在池边的衣杉,可脱的时候并未料到会落得这个境地,自外衫到里衣,都搁得不是一般二般的远。若要够得着最近的那一件里衣,大半个身子都须得从池水里浮出来。

  她不知如何是好,果真是慌乱得很,竟忘了自己原本是只狐狸,若此时变化出原身来,东华自是半点便宜占她不着。

  她还在着急,就见到一只手握着她的白裙子,堪堪地递到她面前,手指修长,指甲圆润。东华仍是侧着身。她小心地瞄一眼他的脸,浓密的睫毛微阖着,还好,他的眼睛仍是闭上的。正要接过裙子,她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要穿衣服?”

  她平日为了不辱没青丘女君的身份,一向装得宽容又老成,此时露出这斤斤计较的小性子来,终于像是一个活泼的少年神女。

  东华顿了顿,作势将手中的衣衫收回来。她终究没有嘴上讲的那么硬气,差不多是用豹子扑羚羊的速度将裙子夺下,慌里慌张地就着半遮半掩的池水往身上套。一阵套好踏出池塘,只觉得丢脸丢得大发,告辞都懒得说一声,就要循着原路跳墙离开这里。

  却又被东华叫住:“喂,你少了个东西。”

  她忍不住回头,见到东华正俯身拾什么。定睛一看,她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脑门儿上了。

  东华捡起来的,是个肚兜。

  藕荷色的肚兜。

  她的肚兜。

  东华的衣襟微微敞着,露出一点锁骨,面无表情握着她的肚兜,很自然地递给她。凤九觉得真是天旋地转,也不知是去接好,还是不接得好。

  正僵持着,月亮门旁的无忧树一阵大动,紧接着又出现连宋君翩翩的身影。看清他俩的情态,翩翩的身影一下子僵住,半晌,抽着嘴角道:“方才……扇子掉这儿了,我折回来取,多有打扰,改日登门致歉,你们……继续……”

  据传言,东华对知鹤是十分的有意,既有天界的尊神中意,他判断,知鹤也不必再留在凡间受罚了,需得早早提上来才是,也是做给东华的一个人情。

  这决定定出来多时,他自以为在这个半严整不严整的便宴上头提出来最好,遂特地打发了一句,令设宴的司部亦递给尚未离开九重天的知鹤一张帖。

  但这道赦令,需下得水到渠成,才不至令满朝文武觉得自己过于地偏袒东华,却又不能太不露痕迹,要让东华知恩。

  他如许考量一番,听说知鹤擅舞,想出一个办法来,令十七八个仙娥陪衬着这个擅舞的知鹤在宴上跳了支她最最擅长的《鹤舞九天》。

  知鹤是个聪明的仙,未辜负天君的一番心意,筵席之上,将一支鹤舞九天跳得直如凤舞九天,还不是一只凤,而是一窝凤,翩翩地飞舞在九天之上。

  在座在站的神仙们个个瞧得目不转睛。

  一曲舞罢,天君第一个合手拍了几拍,带得一阵掌声雷动。雷动的掌声里头,天君垂眼看向台下,明知故问地道:“方才献舞的,可是三百年前被发下齐麟山的知鹤仙子?”众仙自然称是。他便装作一番思忖,再做出一副惜才的模样,道:“想不到一个负罪的仙子竟还有这样的才情,既在凡界思过有三百年,那想来也够了,着日便重提回九重天罢。”又想起似地瞧一眼东华:“东华君以为如何?”

  一套戏做得很够水准。

  一身轻纱飘舞装扮得如梦似幻的知鹤公主亦定定地望着她的这位义兄。

  东华正第二遍拆解昊天塔,闻言扫了知鹤一眼,点头道:“也好。”

  语声落地,斜对面喀嚓一声响,打眼望过去,凤九的茶杯碎成四瓣,正晾在案几上。东华愣了愣,连宋掩着扇子稍稍挨过来,抬了抬下巴道:“你看清没有,那瓷杯可是被她一只手捏碎的,啧,好身手。”

  凤九确信,东华说“也好”两个字的时候,知鹤弯起嘴角对着自己挑衅地笑了一笑。

  她记得父君白奕曾语重心长地嘱咐自己:你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记得少同低位的神仙们置气,别让人看了笑话,辱没了你自己倒没什么,却万不可辱没了这个身份。

  三百年来,这些话她一句一句地记在心底,遇事已极少动怒,着实练就了一副广博胸襟和高华气度。但面对知鹤,这套虚礼她觉得可以暂时收了。这位太晨宫的公主,从前着实大大得罪了她,是她心头的一块疤。

  这个从前,直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

  那时她年纪轻不懂事,独自一人去南荒的琴尧山玩耍,不小心招惹了一头虎精,要吃了她,幸亏被过路的东华帝君搭救一命。打那时候,她就对东华一心相许。为了酬谢东华的恩情,她欠了司命一个大恩,特意混进一十三天太晨宫里头做婢女。她十分努力,但是运气不好,遇到东华的义妹知鹤公主处处刁难阻挠。东华不理宫务,身边也未得什么帝后,太晨宫泰半是知鹤掌管,她的日子不大好过。

  后来东华不意被仇敌诓进十恶莲花境,总算是让她盼着一个机缘。她从小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为了东华,不惜将容貌、声音、变化之能和最为宝贝的九条尾巴都出卖给魔族,化作一头小狐狸拼了命相救。她其实也有私心,以为施给东华这样的大恩,他便能如同她喜欢上他一般地喜欢上自己,她努力了两千多年,终归会有一些回报。

  只是世事十分难料。

  伤好后,她被默许跟在东华身旁日夜相陪,着实过了段自以为开心的日子,虽然失却变化之能,只是一头红色的小灵狐,她也很满足,睡梦里都觉得开心。

  那一夜睡得尤其糊里糊涂,清晨雀鸟寻食啄了大开的窗棂才将她吵醒,见着枕旁东华的笔迹,写的是若醒了便去中庭候着好喂给她吃食。她欢欢喜喜地跳下床铺,雀跃地一路摇着仅剩的一条尾巴兴冲冲跑去中庭,却见着花坛跟前知鹤不知何故正哭着同东华争论什么。她觉得这时候过去不大合宜,悄悄隐在一棵歪脖子枣树后头,因家中教养得好,不好意思偷听他们说什么,垂着头用爪子捂住一向灵敏的耳朵。他们争论了许久,大半是知鹤在说,一字半语地钻进她两只小肉爪子没法捂严实的小短耳中,嚷得她直犯晕。看着二人总算告一段落不再说话了,她撤下爪子来,却听到东华蓦然低沉:“我既应允义父照看你,便不会不管你,你同一只宠物计较什么?”

  东华走了许久,她才从枣树后头钻出来,知鹤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看,你不过是只宠物,却总是妄想着要得到义兄,不觉太可笑了么?”

  她有些伤心,但心态还是很坚强,觉得固然这个话亲耳听东华说出来有几分伤人,但其实他也只是说了实情。追求东华的这条路,果然不是那么好走的,自己还须更上进一些。岂料,这件事不过一条引线,此后的境况用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句诗正可形容。一连串不太想回忆的打击重重敲醒她的美梦,桩桩件件都是伤心,虽然一向比同龄的其他小狐狸要勇敢许多,终归还是年幼,觉得难过委屈,渐渐就感到心意灰了。

  这一场较量里头,知鹤大获全胜。她其实也没觉得输给知鹤怎么了,只是想到无论如何也无法令东华喜欢的自己,有些可叹可悲。可知鹤却不知为何那样看不惯她,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九重天,她还不愿令她好过,挑着她要走的那一夜,特地穿了大红的嫁衣来刺激她,装作一派温柔地抚着它的头:“我同义兄在一起九万年,我出生便是他一手带大,今日终于要嫁给他,我很开心,你是只善良的小狐狸,你也替我感到开心吧?”却扯着它的耳朵将它提起来,似笑非笑地讥讽:“怎么,你不开心么?原来,你不开心啊。”

  她记得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圆,踩在脚底下,就像踩着命运的河流,那条河很深,是圆的,要将她淹没。

  陈年旧事如烟云一闪即过,凤九凝望着云台上献舞方毕的知鹤,觉得短短三百年,故人还是那个故人。

  她从前受了知鹤一些欺凌,但出于对东华的执着,她笨拙地将这些欺凌都理解成为老天爷对她的试炼,觉得知鹤可能是老天考验她的一个工具。离开九重天后,这个事情上她终于有几分清醒了,沉重地认识到知鹤其实就是一个单纯的死对头,她白白让她欺负了好几百年。但特地跑回九重天将以往受的委屈桩桩件件都还回去,又显得自己不够气量。怎么样才能又报了仇又显得自己有气量呢,她慎重地考虑了很久,没有考虑出来,于是这个事就此作罢了。但事隔三百多年,今日这个机缘倒是像老天揣摩透她的小心思特意安排的,既然这样,怎么好意思辜负老天爷的一番美意呢。且今次相见这个死对头还敢这么挑衅地对她一笑,她觉得,她不给她一点好看都对不起她笑得这么好看。

  随侍的小仙娥递过来一个结实的新杯子,知鹤眼中嘲讽的笑意更深,凝在眼角,稍稍挑高了,就有几分得意的意思。

  凤九接过杯子,见着知鹤这更加挑衅的一个笑,弯起嘴角亦回了一笑。

  身旁她姑姑白浅打着扇子瞥了云台上的知鹤一眼,又瞥了她一眼,一派寂静端严中提着清亮的嗓音斥责状向她道:“天君正同臣子们商议正事,你如今身为青丘的女君,能面见天威亲聆陛下的一些训示,不静心凝气垂耳恭听,满面笑容是怎么回事?”虽然看起来像是训斥她那么回事儿,但她和她姑姑搭戏唱双簧唬她那个板正的老爹也不是一年两年,顷刻意会地一拱手:“侄女不敢,侄女只是概叹在我们青丘,倘若有一个仙犯了事被赶出去,非得立下天大的功德才能重列仙册。近日听姑父说南荒有些动向,侄女原本想着,知鹤公主是司雨的神,也是能战的,还担忧需派知鹤公主前去南荒立个甚么功勋才能重返九重天,原来并不需罚得那么重,其实跳个舞就可以了。侄女觉得白替知鹤公主担心了一场,是以开初有一个放松的笑,侄女又觉得九重天的法度忒开明忒有人情味,是以后来又有钦佩的一个笑,但是突然侄女想到知鹤公主才艺双全,犯了事固然能得幸赦免,但倘若一个无什么才艺的仙者犯了事又该怎么办呢,于是再后来还有疑惑的一个笑。”

  在座诸位仙者都听出来,青丘的这位帝姬一番话是在驳天君他老人家的面子,偏偏她驳得又很诚恳,很谦虚,很客气。凤九客客气气地同在座诸仙拱了拱手,继续谦虚地道:“乡野地方的漏见,惹各位仙僚见笑了。”坐下时还遥遥地、诚诚恳恳地朝高座上的天君又拱了拱手。连宋的扇子点了点东华手边的昊天塔:“她说起刻薄话来,倒也颇有两把刷子,今次这番话说得不输你了,我父君看来倒要有些头疼。”东华握着茶盏在手中转了转,瞧着远远装模作样坐得谦恭有礼的白家凤九:“怎么会,我比她简洁多了。”

  座上的天君着实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但不愧是做天君的人,翻脸比翻书快这门手艺练得炉火纯青,威严的天眼往殿内一扫,瞬时已将利害得失判得明晰,沉声道:“青丘的帝姬这个疑惑提得甚好,九重天的法度一向严明,知鹤若要上天,自然是要立一个功绩的,”顿了一顿,天眼再次威严地扫视整个大殿,补充道:“这一向也是天上律条中写得明明白白的规矩。”但,约是觉得法度太严明了,显不得他是个仁君,停了一会儿,再次补充道:“不过,南荒的异动暂且不知形势,这桩事且容后再议不迟。”

  凤九仍然不嫌累地保持着那副谦恭知礼的仪态,遥向台上的知鹤春风化雨百川归海地一笑。知鹤的脸白得似张纸,一双大大的杏仁眼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火苗来,狠狠瞪着她。满苑寂静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却突然淡淡响起:“由本君代劳了吧。”昊天塔的塔顶在东华指尖停了停,他微微抬眼:“若提她上天便要让她上战场的话。”知鹤猛地抬头,雪白的脸色渐回红意,自两颊蔓开,眼中渐生一抹殷切之色,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天君也愣了愣,不动声色扫了眼列宴的仙者,除了东华便是白浅位高,正欲提声问一问白浅的意见。她已打着扇子十分亲切地笑道:“在青丘时便听闻知鹤公主仙逝的双亲曾对帝君有过抚育之恩,帝君果然是个重情谊的。”算是赞同了。凤九冷冷瞧了眼东华,再瞧了眼知鹤,脸上倒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附和她姑姑道:“帝君同公主实乃兄友妹恭。”便没有再出声的意思,自顾自地垂头剥着几颗瓜子,其他的仙者当然更没有哪个有胆子敢驳东华的面子。天君习惯性地端了会儿架子,沉声允了这桩事。

  这一列陡生的变故,令一众的仙者瞧得亢奋不已,但多半看个热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没弄真切,只是有一点收获:将从前在传说中听闻的这些上仙上神都对上了号,例如早晨青云殿中东华一本正经戏弄的那个,原不是他的义妹知鹤公主,却是久负盛名的青丘女君凤九殿下。不过,倒也有一两个明察秋毫的,看出一些门道来,因坐得离主席极远,偷偷地咬着耳朵:“其实这个事,我这么理解你看对不对啊,就是小姑子和嫂子争宠的一个事,这个小姑子可能是有一些恋兄情节在里头,嫂子也是看不惯这个小姑子,于是……”后来这个明察秋毫的仙者,因为理解能力特别好还难得的有逻辑,被拨给了谱世人命格本子的司命打下手,很得司命的器重,前途十分光明。

  其实这一趟,白浅是代她夫君夜华来赴的这个宴会。

  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昨日自正天门大驾,这位上神一向护白家兄妹的短,约是私下里对夜华有个什么提点训诫,亲点了他的名令他一路作陪。夜华的一些要紧公务,便只得白浅替他兼着。

  白浅性嫌麻烦,不大喜欢应酬,眼见着酒过三巡,天君照常例遁了,便也遁了。原打算仗义地带着凤九一起遁,见她一个人自斟自酌酌得挺开心,想着她原该是个活泼的少女,成日同团子待在庆云殿也不是个事,该出来多走动走动才有些少年人的性子,便只嘱咐了几句,要她当心着。

  她这个嘱咐是白嘱咐了,凤九今夜喝酒豪迈得很,有来敬酒的仙者,皆是一杯饮尽,遇到看得顺眼的,偶尔还回个一两杯。众仙心中皆是赞叹,有道是酒品显人品,深以为这位女君性格豪迈格局又大,令人钦佩。但这委实是场误会。实因今夜夜宴上供的皆是花主酿的果蜜酒,此酒口味清淡,后劲却彪悍,但凤九哪里晓得,以为喝的乃是什么果汁,觉得喝个果汁也这般矫情,实在不是她青丘凤某人的风格……除此外还有一点,她隐约觉得今夜心火略有些旺盛,想借这果汁将它们浇一浇。

  但浇着浇着,她就有些晕,有些记不清今夕何年,何人何事何地。只模糊觉得谁说了一句什么类似散席的话,接着一串一串的神仙就过来同她打招呼,她已经开始犯糊涂,却还是本能地装得端庄镇定,一一应了。

  不多时,宝月光苑已寂无人声,唯余夜明珠还织在林间,无忧树投下一些杂乱的树影。

  凤九瞪着手中的酒杯,她的酒品其实是一等一的好,即便醉了也叫人看不大出来,只是反应慢一些,偶尔醉得狠了会停止反应。比如此时,她觉得脑子已是一片空茫,自己是谁,在这里做什么,面前这个小杯子里又盛的是什么东西,完全不晓得。

  她试着舔了一口,觉得杯中的东西口味应该很安全,突然有些口渴,嫌酒杯太小,想了想,就要换个茶杯,又想了想,干脆换个茶缸……突然慢半拍地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伴随着隐约的白檀香,脚步声停在她的面前。

  她好奇地抬头,就看到去而复返的东华,微微垂着眼,目光停在她的手指上:“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一看到他,她一直没反应的脑子竟然高速运转起来,一下想起他是谁,也想起自己是谁。却是三百年前的记忆作怪,三百年间的事她一件记不得,只觉得此时还是在太晨宫,这个俊美的、有着一双深邃眼睛的银发青年是东华,而自己是喜欢着他、想尽种种办法终于接近他的那只小狐狸。

  她迟钝地望着他半天,举起手里的茶杯给他看:“喝果汁啊。”

  东华俯身就着她举起的杯子闻了一闻,抬头看她:“这是酒。”

  她又打量他半天,脸上出现困惑的表情,见他右手里握着一只宝塔形状的法器,自动忽略了自己喝的到底是什么的问题,犹疑地问他:“你是不是要去和人打架?”想了想道:“那你把我带上,不给你惹麻烦。”却忘了自己现在是个人,还以为是那只可以让他随便抱在怀里的小灵狐,比划着道:“我这么一丁点大,你随便把我揣在哪里。”

  头上的簪花有些松动,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东华在她身旁坐下来,随手捡起那朵簪花,递给她:“你喝醉了。”

  她盯着簪花良久,却没接,目光移开来,又想了大半天,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可能是有点。”又抱着头道:“晕晕的。”大约是晕得很,身子不受控制地直往一边倒。

  东华伸手扶住她,将她扶正,见她坐直了,才道:“还能找到路?我送你回去。”

  “骗人。”她端着杯子愣了一会儿,文不对题地道:“那时候你要去教训那个……”呆了呆,捂着脑袋想了很久:“那个什么来着。”委屈地道:“你让我在原地等着你,然后你就没有回来。”又指控道:“还是我自己去找你的。”

  东华正研究着将簪花插入她的发鬓,一边比着最合适的位置,一边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

  她垂着头乖乖地让东华摆弄自己的头发,闻言抬头:“就是不久以前啊。”东华道了声:“别乱动。”她就真的不再动,却笃定地又道:“我不会记错的。”又补了一句:“我记性很好。”再补了一句:“我们狐狸的记性都很好。”

  东华将簪花端端正正地插入她的发鬓,欣赏了一会儿,才道:“你又认错人了?我是谁?”

  “帝君啊。”她站起来,黑黝黝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想起什么似地道:“东华,但是你特别坏。”

  听到她直呼他的名字,他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为什么?”

  她认真地道:“你说我只是个宠物。”眼中冒出一些水汽:“我走的时候,你也没有挽留我。”

  东华愣了愣,道:“我不记得我……”话没说完,她却迷迷瞪瞪地一个倾身倒下来,正落在他的怀中,原来是醉倒了。

  东华垂着头看她,方才她的那些话自然是胡话,无须计较。夜明珠的光柔柔铺在她脸上,他倒从不知她喝醉了是这样,原来,她也有十分乖巧的时候。

  他腾空将她抱起来,准备将她送回庆云殿,见她无意识地将头更埋进他怀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拽着他的衣襟,额间的凤羽花红得十分冷丽妖娆,粉色的脸上却是一幅无辜表情,一点也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君。倒的确像是一个……她方才说的什么来着?他想了想,是了,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