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叔讲故事:天生仙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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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憋宝人

  这是一个老光棍讲的故事。
  
  他叫老毕,今年五十多岁,住在乌苏里江旁的一个小镇上,每天就是倚在墙根上晒太阳,喝酒,叼着狗尾巴草看路过的女人,悠悠哉哉,日子快活得像神仙。
  
  他每年只干半个月,半个月就够他一年的吃喝了。
  
  每年四月,乌苏里江开江,他在江边弄一个小木屋,里面烧了熊熊火炉,烫上一壶烧酒,做一道大菜“江水炖江鱼”。
  
  东北冷,冰层冻了一米多厚,鱼在水底下都闷疯了,一开江,就拼命往外冲,跟喷泉一样往外喷,天太冷,大鱼蹦跶不了几下,就全冻上了,跟捡柴禾一样往外捡。
  
  趁着新鲜,赶紧给鱼开膛破肚,在江水里洗净了,油盐都不用放,就在河边整点儿野花椒放里面,去江心整一锅冷冽洁净的江水,再在铁锅上贴上一层玉米面饼子,用那松木大火炖开!
  
  那味道,哎呀呀,能给你吃哭喽!
  
  尤其是在江边的小木屋,烧的热烘烘的土炕,火辣辣的烧酒,红彤彤的泥炉,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捕鱼人唱着打鱼的号子,那真有是一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乐趣!
  
  每年四月,我都要去老毕那住半个月,吃吃开江鱼,聊聊他师父的故事。
  
  他师父是一个憋宝人,就是寻宝贝的。这憋宝源自明朝,也是一门传承,它可不光是盗墓,还有寻金矿、玉脉,寻牛黄、驴宝,天藏地精,非常神奇。
  
  那是个疯疯癫癫,身怀绝技的老头,牵着一只小猴,领着一个扎着翘天辫的娃娃(老毕),走南闯北,浪迹天涯,一路憋宝盗墓,过手的银钱无数,也都随手花掉了,日子虽然落魄,却也洒脱,唯独在吃上非常讲究。
  
  老人家特别讲究吃时令美食,每年都要掐算着时间,到了美食下来的日子,就天南海北地赶过去,绝不会误了那一口。
  
  他吃东西很讲究。
  
  开春去成都吃鲜笋红烧肉,清明去江阴扬中吃河豚,盛夏在苏州吃糟鹅、在杭州吃西湖醋鱼、喝黄酒,中秋去阳澄湖莲花岛吃大闸蟹,去汕头吃对虾,去呼伦贝尔吃手抓羊肉(这羊肉只煮十五分钟,一刀下去,还往外流血,肥嫩无比),等天开始下雪,就去大兴安岭吃狍子(他吃狍子只吃狍子筋,说那才是天下至尊的美味),去哈尔滨吃杀猪菜,去福州吃佛跳墙!
  
  他师父说,乌苏里江的鱼是最好的,号称“三花、五罗、七十二杂鱼”。
  
  有一年,他带着老毕去乌苏里江吃开江鱼,嫌别人做的都不好,于是指挥老毕做了一锅贴玉米面饼子炖江鱼,这就是这道菜的由来。
  
  每次讲到这里,老毕都有些迷茫,他歪着头看着窗外,外面的人群渐渐散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河面,希望能看到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他师父到底是做啥的?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开始,他觉得师父应该是个盗墓贼,经常装成打把式卖艺的,耍着猴子,溜街串巷,更是经常深入田间地头,跟老头聊天论古,寥寥几句,就了解了当地有没有出过王侯,那古墓大概在什么地方。
  
  后来,他发现不对,他师父不仅仅会盗墓,还会“憋”宝。
  
  有一年,他跟着师父去保定,保定人爱吃驴肉,什么驴肉、驴肝、驴肉火烧,卤好的驴肉夹在酥脆的烧饼里,肥美脆酥,别提多好吃啦!
  
  那一次,师父带着他,在保定一家老店吃了几个驴肉火烧,开始赞不绝口,后来就皱起了眉头,开始和店家套近乎,又问他,这驴肉是从哪里买来的,味道怎么这么好?
  
  那人得意地说,他的驴肉火烧啊,在保定城里可是出了名的,正正经经的第一家,这是祖辈们传下来的老店,乾隆皇帝都来吃过!后来他接手后,还是按着古方做的火烧,所以这味道才能肉烂饼酥,让人回味无穷!
  
  不过这个他也不贪功,驴肉火烧这玩意儿,第一就是驴肉要好。驴肉要细,要鲜,嚼起来劲道儿,再夹在酥麻爽脆的火烧里,吃起来才好吃!
  
  他的火首先是火烧好,脆生,香酥,最主要的还是驴肉好。
  
  这驴肉是从定兴县专门订的,这家姓李,祖祖辈辈杀驴,称为李一刀,也有人背后叫他驴一刀!
  
  这李一刀家世代杀驴,杀业太多,所以家畜不旺,几代都是单传,轮到这驴一刀,那更是要命,今年都四十好几了,硬是没怀上个一男二女的,让他愁得半夜直哭。
  
  师父听他这么一说,当时就问了李一刀的地址,带着老毕去找李一刀。
  
  李一刀家在一个破败的小村子里。
  
  这个小村子有一个特点,就是旱。村口有一个大池塘,早就干涸了,河底都裂开了大口子。门头的水渠也早就见底了,庄稼地都蔫不拉几的,歪歪斜斜地站在地里。
  
  说是找李一刀,可是他却不急不慢的,在村子里游游荡荡的,见了放羊的老头,就递烟,还要聊几句,问老人家收成可好,问这好大的一口池塘,怎么就干涸了?
  
  那老头一个人在地头放羊,寂寞得很,这时候就跟我师父说,这口湖嘛,其实是拒马河的支脉在这儿打了个湾,形成的一个大水潭。
  
  以前嘛,这里不光有水,还是活水,清凉凉的,他小时候最喜欢在这里洗澡、摸鱼,后来嘛,不知道咋回事,突然水脉就断了,水没了,庄稼也不行了,跟人一样,没了精气神,只能慢慢等死喽!
  
  师父又问起驴一刀,老头子一脸不屑,又羡慕又嫉妒,说他嘛,不就是个屠夫嘛!这屠夫能有啥大出息?不过这驴入的也是发了邪财,眼看着这水脉断了,种庄稼的都不行了,庄稼都养不活,他却把驴给养好啦!那驴,个顶个,一个个活蹦乱跳,赛过骡子,也不知道这驴入的是用啥喂的!
  
  师父又跟他说了几句,拉着我去了驴一刀家。
  
  驴一刀家乱糟糟的,前院搭了一个肉棚子卖肉,挂着几扇驴肉,后院修了个大驴槽,养了十几头驴子,那些驴子已经见怪不怪,还在悠闲地吃草。
  
  师父把这些看在眼里,上去就跟驴一刀说,他是保定一家大酒楼的采购,酒店接了一个婚宴,那边指定要吃全驴宴,所以专程赶过来紧急订购三头驴子。
  
  订婚宴的那家人,嘴特别刁,还要求驴子必须是先杀,活吃,所以需要李一刀这边连夜赶过去三头驴子,然后在那边歇一夜,第二天早晨还得麻烦他操刀杀驴。
  
  见驴一刀还在犹豫,师父啪一下数出来几张大票子,说这是定钱,让他放心,他知道行情,一定不会让他吃亏!
  
  驴一刀收了钱,就从驴槽里牵出来三头驴子,准备跟着师父走。
  
  师父却说,先不急,他还要在这边采购一些东西,让他们先赶着驴子走,他们腿脚快,没多久就能赶过去。
  
  待驴一刀走远了,天色也黑了,师父给我递了个眼色,率先翻过墙头,直奔那驴圈而去。
  
  到了驴圈,他左右看了看,然后指着一个地方,让我用铁锨一直往下挖。他自己在旁边架起了一口大铁锅,点了一堆柴禾,烧了一大锅开水。
  
  那驴圈里很潮湿,底下全是稀泥,臊气冲天,倒是挺好挖。挖了半天,挖了差不多一米深,就听见铁锨哐当一声响,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接着那地下猛然传来一阵震动,土块纷纷往下掉,像是底下埋着什么大物件,就要爬出来了。
  
  师父在旁边看着,不慌不忙,叫我一起,两个人端起那口大铁锅,朝着那大土坑里就倒了下去。
  
  那土坑下猛然一震,嘶嘶作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底下拼命挣扎,把驴圈下的泥全都搅合开了,驴子们都惊得四处逃窜,不敢靠近。
  
  大约过了一根烟的时间,那动静才慢慢过去,师父才走过去,跪在地上,扒开土层,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鱼腥味,伴着一股开水烫猪毛的味道。
  
  等那稀泥扒开,就发现那底下是一个足足有水缸那么大的螃蟹,那螃蟹钳子就有拳头大!
  
  那螃蟹盖通红通红的,已经被刚才那一大锅开水给活活烫死啦!
  
  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只老螃蟹掏出来,师父用一个大号扳手揭开蟹壳,翻转过来,掏空蟹肉,从里面弄出来了一个巴掌大小的佛像,捡在了手里,说这次可算是没白折腾!
  
  我也开了眼,凑过去看看,那玩意儿是灰白色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佛像,佛祖盘坐在地上,有鼻子有眼,有姿态有神韵,背后佛光袅袅,真像是西方极乐世界
  
  师父得意洋洋地给我解释,他当时在保定吃驴肉时,就觉得这驴肉味道不对劲,不仅没有驴肉惯有的腥臊味,反而有一种淡淡的腥味,像是海鲜味。
  
  这味道肯定不会是驴身上的,肯定就和驴生长的环境有关。
  
  那个村子里的池塘突然断流,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那一定是水里的东西走了,断了水脉所致。
  
  到了李一刀家后,他就发现,其他的东西都没啥特别的,就是那个驴槽比较特别,又腥又臭,但是那些驴子还活得好好的,他就知道了,这底下一定藏着一只几百年的老螃蟹!
  
  这螃蟹呀,有一个特点,最喜欢驴尿、马尿,所以在沿海有些地方,要捉螃蟹,就弄一根麻绳,扔在驴圈里,蘸满驴尿,扔在沙滩上,第二天去捡吧,上面准保爬满了螃蟹。
  
  我就问他,这螃蟹身上的佛像是咋回事?
  
  师父就笑我没文化,没读过鲁迅的书啊,《从百草园到》里写过这个事情!这螃蟹啊,里面都有一个蟹和尚,看起来像是个人形,就是螃蟹的宝!
  
  这只螃蟹年头久了,已经开始修炼了,所以蟹和尚也修成了佛像,那玩意儿可是个好东西,不仅百毒不侵,还能祛热毒,拔毒疮,这玩意儿戴在身上,那水里的毒蛇、大鱼都不敢靠近你!
  
  老毕说完就乐了,说他师父行嘛,连个老螃蟹都不放过!
  
  我也笑。
  
  笑完后,我犹豫了一下,问他师父到底去了哪里?
  
  老毕就沉默了,老毕就啪嗒啪嗒抽着旱烟,老毕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
  
  那是几十年前了,我跟师父路过徐州。
  
  徐州那地方,挨着微山湖,潮气大,早晚容易起雾,一起了雾,几米远都看不见。
  
  那天是个月亮地,走了没多久,路上就起了雾了。那雾气开始没多大,后来越来越大,我们两个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首先是师父那只猴子,平时最爱骑在我头上,上窜下跳,一会儿也不得闲。
  
  现在倒好,它老老实实地蹲在我肩膀上,一动也不敢动,两只爪子还紧紧拽着我的头发。
  
  原本好好的路,也渐渐看不清了,前面开始出现了一个坟堆,接着又出现了一个,又走了一会儿,我们发现像是走到了坟场里,到处都是坟堆。”
  
  后来,老师傅就慢慢停了下来,说,小毕呀,别走了,这是有人想留住我们呢!
  
  我搞不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也跟着他停了下来。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问了我一句话:“小毕,你跟了我多久了?”
  
  我想了想说:“有五六年了吧……”
  
  他感慨了一句:“都那么多年了,那东西还是没有找到啊!”
  
  我问了一句:“师父,你找什么东西呢?”
  
  师父没有回答,却问我:“小毕,你知道师傅当时为啥相中你不?”
  
  我说:“是不是看我听话?”
  
  师父笑了,说:“那是我看你跟我有缘。”
  
  他叹息了一下,说:“唉,本来想着,等你大一些了,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他取下手中的一个玉扳指,让我小心收好,让我回去胡把扳指卖了,就够我这辈子花的了。
  
  然后,他摸了摸小猴的脑袋,让我好好照顾这只小猴,说完就要走。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死死拽住他,死活不让他走。
  
  师父却指着周围的小坟堆问我:“你知道这是啥不?”
  
  “坟头……”
  
  师父却摇摇头:“这里都是师父当年的好朋友,他们现在都坐在那儿看着咱们呢!”
  
  师父说: “其实在当年,师父就已经死了……多活了那么多年,已经是赚的了,现在也该回去陪他们了……”
  
  师父说:“小毕,你要记住了,男人总有向前走不回头的时候。师父这辈子,值了!”
  
  说完,他像变了一个人,眼神似剑,背脊陡然挺直,仿佛年轻了几十岁,朝着浓雾里走去,且走且唱,歌声在雾气里越来越远,慢慢消失了。
  
  那小猴吱呀叫了一声,猛然从我头上跳下来,追着师父也去了。
  
  我甩开腿也去追师父,却在雾气中迷失了方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歌是淮海战役的军歌,是这样唱的:
  
  “追上去,追上去,不让敌人喘气!
  
  追上去,追上去,不让敌人跑掉!
  
  敌人动摇了,敌人逃跑了,敌人溃退了,同志们快追上去!
  
  不怕困难,不怕饥寒,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乘胜追击
  
  迅速赶上,包围他,歼灭他!乘胜追击,歼灭他。”
  
  ……
  
  老毕说:我觉得,师父他还活着。
  
  老毕说:每年开春,师父都会来这吃开江鱼,所以我要在这等着他。
  
  老毕说:我跟师父时,才十二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我?
  
  老毕说不下去了。
  
  他就使劲揉眼,他就眯着眼看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他就使劲抽早已经熄灭的旱烟,他就轻轻唱起那首军歌。
  
  外面的人群渐渐散去了,篝火也熄灭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河滩,巨大的冰山和冰山撞在一起,发出激荡人心的碎裂声。
  
  过了很久,老毕终于开口了。
  
  他说,每次想起师父,我都要哭了。
  
  实际上,他已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