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叔讲故事:天生仙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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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满

  今天讲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
  
  老读者们都知道,我年轻时家境很好,父亲是第一批优秀民营企业家,家里的筷子都是象牙的,后来家道中落了,到我念大学时,已经捉襟见肘了。
  
  我姐姐当时还在武汉大学读研究生,也是一笔开销,我就偷偷办了退学手续,想着提前工作吧,还能赚一份儿钱补贴家用。
  
  后来才发现,一帮名校毕业生都在待业,你一个肄业生怎么可能找到工作?
  
  所以就在北京厮混了,迫于生计,什么事情都做,前半生确实过得不太好,不过也遇到了许多有趣的人。
  
  后来我读陆小凤,四条眉毛的他生性风流,喜欢喝酒,重情义,朋友多,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心思很重。
  
  我想,他前半生一定吃过很多苦,才会这样放荡不羁,所谓的不在乎,其实是怕失去吧。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称为真正的男子汉?
  
  我不知道,我知道继续往前走罢了。
  
  好了,讲讲那些有趣的人和事情吧。
  
  十几年前的北京,还没现在那么浮躁,大家还有梦想,还会讨论诗与远方,那时候我们都比较单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时候我们都很穷,大家凑钱喝酒,喝酒时拼命喝酒,失恋时认真流泪,那是一个单纯美好的时代。
  
  我现在的朋友,基本上都是那时候认识的,像乌苏里江的老毕,苏州的白公子,还有私家侦探老K,也是那时候我给一个叫胡帮主的人写传记,他介绍认识的。
  
  我还给一个编剧做过枪手,参与写作了一个口碑很好的抗战剧,那个剧的男二是个红四代,他太爷爷是开国将领,也听到了好多娱乐圈秘闻,很有趣。
  
  那个编剧也是个传奇人物,当时我用他的电脑写剧本,随意打开一个网页,发现是一个泡妞论坛,而ID自动上线的那一刻,整个论坛都炸了,无数人顶礼膜拜。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这个论坛里程碑式的人物,也是现在臭名昭著的PUA创始人之一。
  
  不过十几年前,PUA还比较干净,主要帮光棍男解决如何追女朋友的问题,不像现在,成了他娘的色情邪教组织了。
  
  十年前,这编剧因为“道不同”退出了PUA,上个月在朋友圈看到他结婚了,真替他高兴,一口气给他打了几十个恭喜。
  
  还有我的老大哥老满。
  
  老满年轻时是个混不吝。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老北京词汇,很难形容这个词的准确含义,有点儿蔑视规矩,什么都不在乎的意思。后来年纪大了,逐渐成熟起来,“知世故而不世故”,变成了一个温和又通透的人。
  
  我结婚没有通知他,其实谁都没通知,大家都很忙,大老远跑过来折腾一次,不至于。
  
  老满就批评过过我,说这样不好,人在社会漂,哪能不求人呢?而且你不求人,别人有事情也不好意思求你,这人就活独了,慢慢就没有人味了。
  
  我这人一辈子就是这样,看来是改不过来的。
  
  前几天,他知道我结婚了,大骂了我一顿,然后提前赶到了长沙,跟我喝一夜酒。
  
  就像我们年轻时那样,一家一家小酒馆换过去,直到天色发白。
  
  其实到了我这样的年纪,经历得太多,逢场作戏,胡说八道,已经成了习惯,很难再交到什么真心的朋友了,也更显得年轻时的友谊弥足珍贵。
  
  所以年轻时要多闯荡闯荡,做错了也不怕,以后老了以后,都是回忆。
  
  我在北京混了一段时间后,就被老满大哥收留了。
  
  我们卖过邮票,卖过古董,干过旅游,去和田收过玉,跟盗墓贼去河南老墓里收东西,在海参崴赎过人,给活佛做过托,三教九流,什么都干,好多人觉得我怎么什么都懂点儿,其实都是那些年学的。
  
  满大哥不姓满,他姓“那”,这是满族八大姓,大名叫做“那三藏”。他这个 “藏”字啊,读 “cang”,但是大家都读成了(zang),叫他“三藏法师”
  
  开始时,他挺不高兴的,俗话说得好,“名不正则言不顺”嘛,每次都要纠正过来。
  
  后来他交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说之所以跟他在一起,就因为这名字,“那三藏法师是十世修来的好人嘛”,只要破了他的童子身,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他当时就想开了,去他妈的“名不正则言不顺”吧,俗话说得更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呢!
  
  他也跟我解释过,他这三“藏”可是大有讲究,叫做“藏天”、“藏地”、“藏命”,是一个云游道士起的,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好多条人命在里面,邪乎得很。
  
  但是这个故事是什么,他却始终不肯说。
  
  等他年纪大了,渐渐开悟了,又改名叫“老满”,“三藏”为“满”,也不错。
  
  我们住在三里屯那边一个胡同里。这个胡同叫粮油胡同,在前朝时是堆放粮油的,其实就是个大仓库。
  
  老金把仓库改造了一下,临街的半边改成了一个门面房,后面我们自己住,上上下下吊了几块大木板,弄了几个帐篷,搞的像特种兵一样。
  
  老满对这个仓库很满意,说古人讲究风水,这放粮油的地方,风水肯定好。
  
  他的证据之一,是仓库里住着好多黄皮子,有几只颜色都发白了,都成气候了,晚上有时候能看到它们大摇大摆走出来,蹲在屋檐上,人立着拜月。
  
  说来也怪,过不了半个月,这里总会打旱天雷,就是不下雨,光打雷,那雷电霹雳一个接一个,砸在我们屋顶上,震得瓦楞嗡嗡作响,灰尘满屋,黄皮子吓得四下里乱蹿。
  
  老满说,这是黄皮子在渡劫,估计再过个几百年,就要白日飞升了。他让我使使劲,怎么也要撑个三五百年,到时候好跟黄大仙“鸡犬升天”。
  
  铺子人气很差,主要是地段太差,别人买古董什么的都在潘家园,哪个鬼会来这里?
  
  老满却安慰我,说小鱼啊,干咱们这行的,不能着急,得慢慢来。
  
  他真是不急,平时就穿着瑞蚨祥的对襟衫,拖着一双内联升的布鞋,每天睡到中午,泡一壶茉莉花,用一个老留声机放京剧,《四郎探母·坐宫》,我们两个躺在藤椅上,悠悠哉哉喝茶、吹牛,跟街坊邻居随便扯些闲话,偶尔调戏调戏路过的小姑娘。
  
  我们听得是李胜素、于魁智的版本:“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
  
  老金点点头:“京剧就数这一折入味,就是杨四郎这人忒软蛋!小鱼啊,咱们晚上去牛街吃铜锅涮肉?”
  
  “好嘞!”
  
  “爱吃不?!”
  
  “那是相当爱吃!”
  
  “稳妥不?!”
  
  “那是相当稳妥!”
  
  “好,那今晚的火锅钱你出!”
  
  “——卧槽得嘞!”
  
  老满好像没有家人,或者说他跟家人彻底断绝了联系,反正我和他在一起的几年里,从没见过他的家人,也从没见过他和家人联系。
  
  我一直以为,老满就是个普通人,平时喜欢耍耍嘴皮子,讲几个黄段子,逗逗小姑娘,骗点儿小钱,悠悠哉哉过完这一生,也挺好的。
  
  没想到,我错了。
  
  有一年,我记得是奥运会前期,我们这边终于赶上了爆发期,弄了半屋子小红旗,熊猫公仔,折扇,摆在街上卖给外国人。
  
  我当时用拼音给老满标注了几句简单英文,两个人穿着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老外喜欢去三里屯喝酒,见我们插着一身红旗,也愿意捧个场,生意别提多好了。
  
  走着走着,前方就来了一辆车,停在了我面前。
  
  车牌是黑底红字,标着一个“使”,哦,这是大使馆的车。
  
  做外国生意的都知道,大使馆的人不能骗,尤其是卖假古董,搞不好就是外交事件,不仅要退款,还要罚款,很麻烦。
  
  不过我也不怵,我们卖个小国旗,弄个熊猫公仔,总不至于投诉到外交部吧。
  
  车上下来了一个女人,穿着旗袍,盘着头,朝我走来过来。
  
  我说:“Panda fifty.”
  
  没想到她却朝我欠了欠身子,说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您好,我找那先生,听说他在这里。”
  
  “那先生?到底是‘那’个先生呢?”我顺口说。
  
  猛然想到,“卧槽,老满不就姓那嘛,不会是找他吧!”
  
  抬头看看,在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
  
  大热天,大家热得简直像从热锅里捞出来,她却从容站在那里,身上一丝烟火气都没有,就像一棵亭亭玉立的树,让我有些自惭形秽了。
  
  扭头看看,老满一脸油汗,正在那驴子一般叫着:“刀勒,吐!”吐——刀勒,国旗的您拿走!咳,瞧我这暴脾气!”
  
  我赶紧喊他:“老满?哎,有人找!”
  
  老满骂道:“他娘的,哪个死尸找啊!我跟你说啊,这年头啊,只有赚钱才是大事!”
  
  那个贵妇人款款儿走了过去,欠了欠身子,低声说了声:“三藏,好久不见。”
  
  老满抬头看了看她,身子猛然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了平静,说:“哈,你怎么来了!你看看我这里,也没什么招待你的地方,要不然您先进屋坐一会儿!”
  
  那贵妇人却接过他手里的旗子,对面前两个一脸焦急地老外说了一句话。
  
  我以前还念大学时,蹭过几句德语课,知道这是德语,发音很怪异,难怪老满搞不定。
  
  有了她的帮忙,我们一大筐国旗很快卖完了。
  
  贵妇人让司机先回去,她自己跟我们走回了铺子。
  
  我们那个铺子,平时根本没人打扫,你想啊,黄皮子都满地跑,又是两个大男人,一个赛一个懒,那还像住人的地方。
  
  不过老满不在乎,那个贵妇人也不在乎。
  
  他们坐在小院子里,彻了一壶茶,开始随便说几句话。
  
  我本来想回避一下,老满却说不用,都是自己人,自己人,你坐着就行了。
  
  那贵妇人却开始低头收拾院子,院子像破烂一样,不收拾还好,越收拾越烂,连我都不好意思了,跟她一起收拾。
  
  老满却满不在乎,继续在那说胡说八道,但是明显着透露这一点儿慌乱,他越扯越远,越说越别扭,连我都觉得别扭。
  
  那贵妇人眼泪就簌簌流下来了,低声说:三藏,你不必这样的,我知道你心里苦——
  
  老满摆摆手制止了他:咳,都是过去的事情啦!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贵妇人在这里没呆多久,就被老满赶走了,说她看也看了,坐也坐了,这里确实不太方便,她还是赶紧回去吧!
  
  最后,他又说了一句:都那么多年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年纪也大了,赶紧找个伴吧。
  
  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派头极大的贵妇人,竟然是老满年轻时的恋人,而且看这个样子,竟像为了老满终身未嫁。
  
  那贵妇人再也不复矜持,只是像个委屈的少女一般流泪,老满就摆摆手,让我送她回去,他这人心善,最见不得女人哭。
  
  那贵妇人又哭了一会儿,才擦干净眼泪,仔细补好妆容,然后对我提出了一个请求,问我能否陪她去故宫博物馆看一样东西。
  
  她看的东西,是故宫博物馆的一件镇馆之宝,也可以说是国宝之一。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泪流满面,引得人人侧目,我也不好安慰她,只好不停给她递纸巾。
  
  她一直看到闭馆,终于走了出来,慢慢恢复了平静,对我说: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然后她说:“你知道吗?这幅画,原本应该是老满送给我的。”
  
  我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她笑了,说:“这个事情说起来就远了,还是民国时的事。严格来说,这是他们‘那’家和我们石家联姻的聘礼,是我太爷爷和他太爷爷确定的婚事,那时候我们还没出生呢。
  
  那个年代,时局很乱,好多大家族一夜间分崩离析,所以好多旧势力纷纷抱团。
  
  我们杨柳青石家,早年是津门八大家,和他们“那”家差不多,都属于旧派,所以确定了联姻,当年的聘礼,就是这一副画。
  
  不过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家可不是旧势力,而是新得不能再新的势力了。
  
  三藏的爷爷,是著名的大纨绔,曾经在大赌坊里和人对赌,一夜输掉了三条街的房产。
  
  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也挥霍了五六年,后来到抽大烟抽死后,才挥霍掉一半家产。
  
  等到三藏的父亲那一代,家里就开始衰落了,不过家底子够厚,他父亲也是个著名纨绔,吸烟片,养女人,号称半个八大胡同靠他一个人养着。
  
  再大的家产,也禁不住这么挥霍,他们家就彻底败落了,田地、字画、古董都变卖了,当然也包括这幅画,我们家也和他们家断了交往,当年的婚约也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我们家去了海外,从此就断了联系。
  
  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爷爷早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而且级别很高,因为身份特殊,所以组织上让他继续保持着纨绔子弟的身份,好刺探各种情报。
  
  而所谓的纨绔挥霍,也是伪装的,是要找个正当理由变卖掉家产,后来都换成银票送到延安去了,所以他爷爷所谓的抽大烟抽死也是假的,其实是被暗杀了。
  
  解放后,原本以为会好了,可是国家积贫积弱,他父亲就接替他爷爷,继续扮演纨绔角色,负责安抚一些大家族,以及抢救一些国宝字画等,像香港当年拍卖的好多国宝,都是他变卖了家产赎回来的。
  
  再后来,那场大运动开始了,他父亲跟的人被打倒,他父亲也跟着成了反革命。
  
  搞地下工作的,都是单线联系,那个人一死,什么都说不清了,当场被定成了走资派,大地主,几场批斗下来,人就被打死了。
  
  老满的母亲气不过,也跟着去了,只剩下了孤儿。
  
  后来,事情也没怎么平反,就给他家里一个烈士的称号吧,然后返回了他们家一间屋,就是你们那个粮库。
  
  她感慨,当年啊,这几条街都是他们家的,几条人命,三代人,最后换来了一张奖状,还有两间仓库,值不值啊?
  
  她最后留下了一张支票,上面是一个很大的数额,让我务必要给他。
  
  “他这人性子倔,自尊心又强,前半生吃了很多苦,我找了他好多次,他都不肯离开。他说这是他的家,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纵使家中百般恶,终究也是家啊!”
  
  “今后,拜托你多照顾照顾他!”她郑重朝我鞠了一躬。
  
  回到粮油胡同,老满正坐在地上一个个黏小红旗,头发乱蓬蓬的,汗衫上被老鼠咬了几个破洞,我不由有些恍惚,这个老满,和她说的那个潇洒风流的少年真的是一个人吗?
  
  我把支票递给他,他的手抖了一下,还是接过去了。
  
  他看着支票上的金额,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突然喊了一声:“拿烟来!”
  
  他的肺不好,已经戒了好多年的烟,不过我还是毫不犹豫地递给他半包大前门。
  
  他说:“小zei,今个儿给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纨绔子弟!
  
  他眯着眼,啪嗒一下打着了打火机,然后点燃了那张支票,用支票点了那支烟。
  
  他眯着眼,狠狠吸了一口说:“嘿,估计我爷爷都没吸过那么贵的烟。”
  
  又说:“这老丫头片子啊,都那么多年了,怎么还没有长进呢!”
  
  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他挥挥手,让我别愣着了,赶紧继续黏小红旗,明早我们还得赶紧卖呢,这几天生意好,明天我们去吃铜锅涮肉。
  
  他满不在乎地哼着小曲儿,睡觉去了。
  
  那个夜晚,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想着多年前的一幕,三代人的纷争,豪门的恩怨情仇,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对年轻男女在这里别离,从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后来,我在收拾屋子时,发现老满在旧报纸上写了一行大字:“我心中有千万念,意难平。”
  
  字迹沧桑有力,力透纸背,仿佛穿越了百年的历史。
  
  好快,一转眼已经十年了。
  
  前几天看到他,老满大哥还是那个样子,满脸的不在乎,他又开始了吸烟,虽然吸不了几口,就要使劲咳嗽几声。
  
  那个晚上,我们在江边坐了很久,我一直想问他当年的事情,想问问他和石家女儿的故事,问问他们家辉煌时的荣耀,但是我终究什么都没问,只是和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今秋看又过,何处是归年?
  
  老满大哥,你后悔吗?